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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一球-岛田庄司
2015-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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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发生“俄罗斯幽灵军舰事件”的一九九三年的夏天尤为难忘。这一年,因为夏天闷热异常,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大汗淋漓的情景还因为有美国的来访者,英语方面的压力亦使我汗如雨下。

自此之后大约两个月,那时吹过马车道的风也变得凉爽起来、但俄罗斯军舰事件带来的兴奋还没有消退十月的事情。

御手洗一个人来来回回不停地在起居室的地板上踱着步子,我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因为这是他一直以来思考问题时的癖好。但目前又没有事件的委托,那他到底在思考什么呢?

“御手洗!”我把坐在沙发上看着的杂志放到一边喊他,  “喂,御手洗!”

“嗯?什么事?”他好像才听到似的回应我。

“我静不下来呀,你坐下来好不好?弄得像家里有头熊一样。你在想些什么呢?”

“亚里士多德曾经说过……”御手洗说。

“呃……说了什么?”

“记忆由心脏掌管。动脑时亦需动脚。”

“欸……”我说:“原来记忆位于心脏啊,那么你现在也在动脑咯。”

“他给弟子们授课也是常常在野外边走边讲。”

我点点头说:  “那我们也出门走走吧?”

炎热的季节过去了,附近已然完全凉快起来。

“要不我们散散步,去山下公园吧?去那儿看海。”

“看湖怎么样?”御手洗跟着说道。

“湖?”

“没错,那是北边的湖面,美得仿佛人的心灵都会受到洗涤。湖面一片蔚蓝,倒映出群山积雪。看着这美景,人们不禁会思考冬天的真谛。

这咄咄逼人的寒气叫人直面自己沉寂的灵魂。”

“这附近哪里有湖?诹访湖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啊,是北边啊,那么是支笏湖吗?听起来不错呀,到北边的湖去,洗个露天浴再喝上杯热酒……”

“去芬兰怎么样?赫尔辛基向北一点儿有个湖叫派延奈湖。湖一直延伸到山问,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热酒大概是不会有了,但马上就是飘雪的季节了,再没比这更梦幻的湖水了吧。”

我吃了一惊,接着轻笑道:“别开玩笑嘛。”

御手洗摊摊双手,一脸错愕:  “为什么不?

开车只要几个小时呀。”

“从哪儿开?!”

“那里还有山间小屋。就是那种涂着茶色油漆的木板房子。所有的窗户上都挂着蕾丝窗帘。

可真是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呢。”

“你是说赫尔辛基?芬兰?我又没去过!”

“所以我们不正是要去吗,石冈?”

“那里说横滨话吗?还是要说大阪话呢?”

御手洗又开始边走动边说道:  “说英语就够了。”

“这我可不会啊!”我焦躁地说。一大声说话,胸口忽然变得好难受。

“啊,疼……”说着我就从沙发滑落下来,蹲坐在地板上。渐渐地,即便如此也忍受不住疼痛,便单手撑在地上。

“咦,石冈,你这是罢工吗?”

“才不是,真的很难受呢。”我说。

“是吗?哪里难受?”

“烧心,还有胃胀。”

“到底是哪一种?”

“说什么哪一种,两种都有不可以吗?”

“石冈,烧心和胃胀可是由完全不同的因素引起的症状啊。”

“但是肠胃药的盒子上就是这么写的呀。”

“就算肠胃药的盒子上这么写了,也不能就这么直接吃下去吧。自己得正确了解自己的症状才行。心里感觉恶心的是烧心,感觉消化不良、胃很沉重的叫胃胀。”

“唔。”

“你是哪一种?”

“不知道……”

“不知道……那可是你自己的胃吧?”

“怎么会突然疼起来了呢?”

“这个嘛,是因为我对你说了‘要说英语’。”

“这样啊。不对,虽然是这样没错……不是问这个啦!我是问医学上的原因是什么。”

“烧心是指胃酸上升到食道,并由于它强烈的酸性使食道壁受到腐蚀的状态。”

“胃胀呢?”

“是指胃酸分泌得太少了,吃下去的东西长时间停留在胃里的状态。”

“唔,那我一定是前者了。”

“哦,是吗。”

“胃酸的酸性有那么强呀?”

“强过梅干一百倍。”

“咦,那我该怎么办?”

“你的情况的话,我想想……这个症状的话是有特效药的。”

“真的吗?快给我嘛。”

“那就是你必须精通英语。不然永远都会一听到英语啦外国啦烧心就反复发作哟。”

“疼疼疼……”

“看,就像这样。”

我按住胸口,横躺在地上,只听见御手洗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似乎是开了冰箱门。然后脚步声又逐渐靠近。

“给你牛奶,喝了吧。”

“牛奶?”

杯子里盛了牛奶。

“牛奶会迅速降低胃中的酸性度。如果你的确是因为胃酸过多的话。”

听他这么说,我在地上接过杯子喝下牛奶,果真一下子轻松许多。

“啊,舒服多了。”

御手洗缓缓在我对面坐下,说:  “石冈啊,你也够可以的,给我演这么一出戏。”

“这不是演戏,是真的!”我说。

“但是如果是胃胀的话,最好别喝牛奶。减弱胃内部酸性度的条件有很多种。譬如抽烟、运动、热水澡、睡觉等。如果消化力有减弱的趋势的话,最好刚吃完饭不要立刻做这些事。胃的消化酶能消化的东西就只有蛋白质。所以如果消化力下降得很厉害的话,新鲜蔬菜最好别吃了。鸡胸肉很容易被消化,但是切忌油炸食物,这个不容易消化。吃奶酪是个不错的选择。”

“唔……但是,如果消化酶只消化蛋白质的话,为什么胃没有被消化掉呢?那也是蛋白质吧?”

“问得好啊石冈。这是因为胃有粘膜。但是正因如此,胃壁细胞的寿命才非常短。三四天就会更新一次。顺便说下,骨头两年、睫毛五个月、皮肤细胞二十天就会更新。”

“欸,那么说的话……”话音未落,便传来敲门声。

“石冈,快从地上爬起来。别弄得像我刚欺负了你似的。开门去看看是谁。”

“不外乎就是推销报纸一类的嘛。”

我站起来,走到门那边。一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发型华丽的男青年,帅气得仿佛是从女性杂志的“想要和他约会的男子”特辑页上剪下来的一样。略带茶色的头发,处处夹杂着挑染。

当时大体而言只有女性才会做这样的头发。

“请问,您是石冈先生吗?”他客气地问道。

“是我。”我回答。

“请问御手洗先生他……”

“他就坐在那边的沙发上。”我指指身后,青年将目光轻轻投向那里,问:“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吗?”

“当然可以,快请进!”应声的是远处的御手洗本人。

青年略显拘谨地进入房间内,坐在御手洗面前的沙发上。

“我让石冈去泡茶吧……”御手洗话音刚落,青年便伸手阻拦说:  “啊,请别费心。实际上我刚刚还在咖啡厅里喝咖啡。就为了下个决心,我一直闷坐在那里发愁,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样啊,那么石冈,你坐这儿吧。正好你才说胃不舒服吧?对了,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青年微微低头陷入思考。接着缓缓抬起架着无框眼镜的脸庞。片刻又低下了头。

“很难启齿吗?”御手洗问。

“不,也不是……不对,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难以启齿。这事太微不足道了,我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你的工作是鼓捣头发吗?”

“欸?是的,我是名美容师。在秋山村开美容院。”

“秋山村……”

“对,在山梨县。”

“离那儿最近的车站在哪儿?”

“在中央干线上的上野原。从那儿再搭巴士坐二十分钟,到南都留郡……”

“嗬。”

“那地方在非常偏僻的山里。店里的客人净是些农家大婶。年轻姑娘只有正月和成人礼的时候才会来。”

“唔。”

“那里几乎没住什么年轻人。美容院就孤零零地立在田间,一到插秧的时候,我就在青蛙的大合唱中工作。”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呀。”

“但是工作一点意思也没有,真犯愁啊……这地方一点也不像需要美容院的样子嘛,为什么要开美容院呢?啊不,我又不是特地过来商量这事的。”

“是谁开设的?”

“是母亲开的,在我小时候。母亲现在身体不大好,差不多只有客人指名她的时候才会来店里。”

“唔,那么店里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母亲怎么了?”

“对,我母亲她自杀……”

“自杀?去世了?”御手洗问。

“没有,是自杀未遂。她打算上吊。但是绳子断了,所以她说下巴疼。”

“这可不得了。不管怎样,所幸没事。”

“是啊,不知道今后母亲能不能好起来……”

“这就是你主要想和我商量的事吗?”

“不对,不是这件事,我母亲写了一封遗书……”

“唔,遗书。”

“我昨天找到的,在衣柜里。但是母亲好像已经忘记有写过遗书这回事了。”

“是吗。”

“而且写错的地方也很多,先是写了‘昨天去了胜沼’,又把它删掉,在旁别写了‘盐山’。”

“唔,会不会是记错了?”

“是啊。”

“删掉的字还能辨认吗?”

“嗯,勉强能辨认。”

“还有其他修改的地方吗?”

“有,  ‘我打算吃咖喱饭’这句被删掉了,改成了‘牛肉盖饭’。”

“这真的是遗书,不是日记什么的吗?”御手洗说,我和他想的一样。

“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它开头写了《遗书》。不过整体的感觉像是写给我们夫妇俩的信,我想母亲也是这么打算的吧。毕竟她并不清楚遗书正式的写法。”

“写日期了吗?”

“写了。是去年的日期。”

“这上面有修改吗?”

“日期吗?没有修改。”

“是手写的吗?”

“是手写的。用的是自来水笔。”

“唔,那有什么问题吗?”

“关于写遗产继承的地方,一开始写了妻子的名字,然后又删掉写上了我的名字。”

“这可是个大问题。你的父亲呢?”

“很久以前就和母亲离婚了。我是母亲一手抚养长大的。”

“你父亲现在的职业是一一”

“以前听说是搞风险投资的。做和电脑有关的生意。”

“是开公司吗?”

“对,过去好像听母亲这么说过。”

“因为这事离的婚?”

“这我就不知道了,母亲以前说过他也给美容院出资了。”

“唔。还有呢?”

“开头的‘遗书’这处也用两条线删掉了。”

“遗书这两个字也被删了?哈哈。结果你母亲还忘记这个遗书的存在了?”

“是啊。这样的遗书有效吗?”

“这份遗书有几页?”

“两页。”

“有提到修改吗?”

“修改?没有。”

“这可不行啊。根据日本的民法,本人必须对修改处逐一签名盖章,并且在另一文本中列出修改部分,然后在这个文本上也署名盖章。这是因为考虑到不这样做就没办法排除他人篡改的可能性。”

“真是周密啊。”

“没办法,这就是日本民法啊。”

“那么,这份遗书没有这些内容就是无效的吧?”

“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如果连日期都修改了,导致底下的数字无法辨认,那么这就成了没有日期的遗书,是无效的。但是这份遗书不存在这种情况。所以并不是完全无效的。”

“并不是完全无效的,那么就是一部分有效?”

“正是。”

“一部分……那……”

“这种情况的话,修改前的被删除的内容是有效的。”

“那就是说吃了咖喱饭……”

“这种事倒无所谓。你这个情况最重要的问题是遗产会传给你夫人。”

“啊,这样啊。”

“因为底下写了你夫人的名字,然后又被删掉了。”

听到这儿,他短暂地流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然后缓缓说道:“我没有多少美容师的本事,实际上都是妻子掌管店里的事务。剪发的活也都是妻子在干,我就给妻子打一打下手、给客人洗发……”

“你不是店里的明星吗?”御手洗说。

“哈?这个嘛……妻子说我是专门陪大婶们聊天的,是店里的吉祥物……写了“遗书))又删掉了,但没有进行修正标注,所以是有效的,这么说来……”

“这里解释就会出现分歧了吧。不过我认为按理说这里还是应该这样判断。但如果另有其他更正式的遗书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她为什么要删掉呢?”

“仅仅根据目前的情况来说还不知道啊。”

御手洗说。

“好吧。”

“那你想商量的就是这个吗?关于遗书的有效性?”

“啊,不,不是这个,我想知道母亲寻死的原因。”

“啊,是问这个吗?对这个你有什么眉目吗?”

“有的。”

“什么?”

“店里总有一个奇怪的客人来……”

“奇怪?怎么个奇怪法?黑社会的成员还是什么?”

“不是,是个女人,总是带着四个御好烧来。”

“带着四个御好烧?”

“对。店里有我们夫妇、母亲、通常还有另一个师傅,是带给我们四个人吃的。所以这个人一来,我们便把母亲也叫上,四人轮流拼命地吃,硬挤出时间匆匆忙忙地轮番上阵。”

“唔,好吃吗?”

“不好吃……”

“是吗……为什么带御好烧?”

“这个大婶家里是开御好烧店的。”

“啊,是这样啊。那这有什么问题?”

我也很疑惑。就算不好吃,带着礼物上门不也是有诚意的表现吗?

“这人做完头发就会直接走人。”

“走了?就是说……”

“对,不付钱。”

“唔。”御手洗点点头。

“就是这样。好像每次都打算用御好烧来付钱。”

“原来如此。你家里人以前有没有说过最喜欢吃御好烧,真想吃一类的话?”

“一次都没说过。是对方自做主张带来的。”

“算是物物交换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

“好像在听波利尼西亚的事一样。四个御好烧啊……”连御手洗都感到不可思议,抱起双臂。

“而且……”美容师欲言又止。

“什么?”

“最近御好烧变成三个了。她擅自降了价……”

“哈哈!”御手洗一副深感佩服的模样,不住地点头。

“不过你家人为此也很为难吧?”

“是呀,那当然了。母亲现在似乎神经衰弱,已经卧床不起了。

“卧床不起吗?带御好烧来请你们做头发有多久了?”

“四年左右吧……不对,可能还要更久些。”

问题好像很严重。

“最近才卧床不起的吗?”

“是的。”

“你们跟她直说不就好了吗?告诉她让她付钱。”

“是啊,说得没错。有一天妻子终于下定决心和大福说了。”

“大福?”

“对,这是她的名字……妻子问她能否付钱给我们。”

“真是勇气可嘉啊。然后呢?”

“她大吃一惊,说:‘你刚才不是吃过御好烧了吗?’’

“的确。”

“然后妻子说: ‘不要带御好烧了,以后请你用现金付理发费吧。’”

“唔,然后呢?”

“结果她尖声叫道:‘你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啊,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唔,不过带御好烧到美容院的客人也不大常见嘛。”

“就是啊。”

“那她付钱了没有呢?”

“当时没有付。她说:‘你们吃了御好烧再说这种话的话简直就是强盗,我要告诉警察。’”

“哎,道理大体还说得通。”御手洗表示理解。青年亦点头称是。

“确实。毕竟我们也吃了御好烧。之后她有一阵子没有来过,估计坐巴士去别处的店了吧,但好像也被别家店拒绝了。所以她隔了段时间后不久前又来我们这儿,没带御好烧,我们就请她付钱,她叽叽歪歪说了一大通‘你们真行啊,我真是服了你们了’一类的话,最后还是付钱了。”

“啊,这真是太好了。总算解决了一件事。”

“但是……我们走到屋外一看,家里放在石墙边上的盆栽有一盆不见了……”

“不见了?”

“是的。”他轻叹了一口气。

“真是了不起啊石冈。”御手洗对我说。

“是啊。”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随后母亲就上吊,自杀未遂……”

“原因就是这个物物交换的大婶?”

“大概是……不过我还不确信,如果您弄清楚了的话还请告诉我。”

“问你的母亲也问不出吗?”

青年摇头。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在里间铺着铺盖一直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如果我到你家去,能见到你母亲吗?”御手洗问。

“她不愿意见人的。”

“啊,是这样啊。那我就没办法了呢。”御手洗干脆地说出口,倚在靠背上,我感到很意外。

这可不像御手洗平日的态度。

“不过她每天下午三点都一定会去一次朋友开在附近的咖啡厅,只要不是不能动弹或者另有要事的话。”

“现在也是?”

“对,她每天都会起床到那家店去。店名叫‘橘’。母亲会在吧台和老板娘闲聊。这个人早先也死了丈夫,和母亲是同级生。”

“是吗。”御手洗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去那里就可以见到你母亲了吧?”我问。

“嗯。能见到。这是‘橘’的地址。这上面也简单印刷了从秋山村的公交站到她那里的地图。我全都带来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

“这是我家的地址。”又是一个火柴盒。

“爱丽丝美容室?”我问。

“对,母亲喜欢《爱丽丝梦游仙境》,是根据这个取的名字。”

“这样啊。”我不由得有种和他母亲兴趣相投的感觉。

“还有,这个是物物交换大婶的御好烧店。”

还是一个火柴盒。

“大福屋?”御手洗接过火柴盒问。

“对。”

“名字倒是不错,不过我不需要这个。”御手洗面无表情地说,将火柴盒放到桌上推了回去。

“欸,不需要吗?”青年诧异地问道。

“不是因为不想去吧?”我问御手洗。

“你来找我,是想让我见见你母亲吗?”御手洗问青年。

“嗯,当然想。因为我很担心母亲……还有,这是到上野原的车票。我想过这样可能不太礼貌,犹豫了好一阵子。如果您觉得别扭的话就扔了吧。

还有您的花费……”

“这种东西我不需要。不过我也有做不到的事。”御手洗说。

“我明白。”

“你叫什么名字?”御手洗问,青年回答说:

“啊,不好意思,我姓廿乐。我叫廿乐泰,母亲叫芳子。廿乐写作二十的廿和快乐的乐。”

“这姓氏真少见啊。”

“大家都这么说。我在这火柴盒上写一下我的名字吧。”接着,他掏出一支圆珠笔,用力地写在茶色的火柴盒上。这是因为茶色太深,都有些看不清字了。

“不过廿乐先生,”御手洗说,  “事态也许并不简单,也有可能并不只是桩刑事案件。或许即便我去见了你母亲也无济于事。”

廿乐听后说了声“明白了”,低下了头。


2第二天早上,我们离开了马车道的公寓,经由新宿,乘上了中央干线的缓行线。虽然之前说过要去北欧的湖边,不过目的地一转变成了日本的农村地区。

“御手洗,你做不到的事是指什么?”我一面吃着从新宿站买来的鲭鱼寿司一面说:  “你居然会这样讲,真意外。”

“是吗?”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自信满满的厨师呢。我以为不管别人点了什么难做的料理,你都绝对不会逃避。”

听到这里,御手洗幽幽地注视着我说:  “但是到了料理做完,大家都坐到桌边大吃大喝的时候呢?再有本事的厨师这时候也无事可做了呀。”

听完,我思考片刻,问:“晤,你是说这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的出场只到起诉前为止。不过冤罪除外。”

“你是说这回没有你出场的机会?”

“有这个可能性。”

“但我们正在去‘橘’的路上啊。”

“这是厨师正在多管闲事。”说完,他好像觉得说得有点过分,又说:  “因为我想呼吸乡下的空气。泥沙的洪流,垃圾邮件、还有充满低级趣味的资讯都让我感到厌烦,呼吸都不畅了。”

“哦,是吗。”

“你不是也觉得烧心吗?所以必须逃出来。

人们都在不知不觉间受到疾病侵袭。”

“那廿乐先生……”

“这是我们出逃的借口呀。”

“不需要去找御好烧店的大婶吗?”

“不需要呀。”御手洗毫不在乎地说,不过我无法理解。

“为什么呢?也就是说你觉得廿乐先生母亲的自杀未遂和御好烧店大婶的物物交换没关系?”

“没关系。”御手洗眼睛一直看着前方说。

“你确信吗?”

“算是吧。”

“不过,那个人不是拿走了盆栽吗?”

“嗯。”

“那个盆栽说不定特别值钱呢。我听说有的盆栽可是从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名松,历经祖孙四代来栽培它。而且时价能有一亿日元……”

“你会把它放在路边吗?”

“呃……这样啊。”

“独自一人把儿子抚养大的女人,怎么会为盆栽和被人用御好烧对付烫头发的钱这种小事去求死呢。”

“要是我的话说不定会烦恼得很呢。”

“你会烦恼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女人的世界会更加残酷。她可比你要坚强得多。”

“唔,是这么一回事吗……不过这算是盗窃吧?”

“如果他们真想拿回来总会采取点行动的,不用担心。”

在上野原下车后,我们步行寻找公交站,没想到错过了车站前的公交站,走到了河岸边。车站附近有河,可真是个好地方。在那有个公交站,站牌显示经过秋山村,于是我们就搭上了巴士。

我坐在座位上吃起先前吃剩的鲭鱼寿司,御手洗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生来就命苦,总也舍不得丢弃东西。

不过只是剩下两个的鲭鱼寿司而已,所以很快就被我解决了,我把包装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里。窗外风景渐渐变成乡间景象,我们已完全置身于田园风光当中。

“北欧也是这种风景呢。”御手洗说。窗外一闪而过的贮粪池令我完全无法联想到北欧,我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御手洗。接着,他继续说道:

“挪威的景色也是这样的。农田一望无垠,远处能零星看到墙壁刷成茶色或者黄色的房子。房子一间一间隔得很开,绝不挨在一起。而且房子背后一定会有深邃的森林。森林幽深又昏暗。森林里还住着一种叫洞穴巨人[1]的怪物。”

“真的吗?”

“当然是幻想啦。这种生物就和阿伊努人[2]一样,人们认为他们在挪威人迁入前就已经住在那里了。”

我点点头,说:“御手洗,你还真喜欢北欧啊。”

御手洗听后笑了,缓缓点了一下头。接着他说:  “我倒是想去呀。北欧没什么泥沙。头脑都会变得清爽起来呢。”

[1]洞穴巨人是北欧神话中一种智力低下的食人巨人。

[2]阿伊努人是居住在库页岛和北海道、千岛群岛,堪察加的原住民。

    巴士开到了秋山村站。时间刚刚好,还差十分钟左右到三点。不过下车后放眼望去,正如廿乐昨日所言,周围三百六十度都是平坦的农田,我们正身处正中心。一条并不太宽阔的柏油路贯穿其间,巴士正沿着这条道路逐渐驶远,只留给我们一个背影。

从这里不论到爱丽丝美容室或是咖啡厅“橘”

都有相当长的路要走。我们按照火柴盒上的地图,走出了主干道路,越过坡道,时而又驻足欣赏墙角开放的小小花朵,结果还没到美容室就已经过了三点。

“哇,石冈你快看,大都会!”

御手洗说,于是我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间又小又旧的杂货店,再往前还有一间看上去有点像超市的食品店,紧挨着的是一家颇具年代的洋服店,再旁边一间就是咖啡屋“橘”了。

这里竟然集合了四间店,这周围确实没有如此成群的商店了。更远处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四周围着石墙的很有可能是爱丽丝美容室的建筑物。环顾左右与身后,这一带聚集了不少民居,它们星罗棋布地分布于此。

“这可是秋山村中的人们消遣的好地方一一华丽的银座呀。”御手洗说。接着他径直走向“橘”。

“万事通疑难热线一一物物交换大婶篇。”

我说。结果御手洗看着我说:  “你真这样想?”

“错了吗?”

“谁知道呢,马上就见分晓了。我也在祈祷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和爱丽丝美容室一样,咖啡厅“橘”也是建在民居前厅的类似会客室的茶室。我们穿过门柱间,走过一小段石板路,推开了玻璃门,透过窗户能看到院子里的南天竹。

吧台里坐着一位中年女性,她正和坐在吧台外的年纪相仿的女人聊着天。两人的体形都略微发福,并且都戴着眼镜。店内也有几张桌子,然而顾客只有吧台座位上的女人。

我们俩一进门,吧台内的女人就招呼了声“欢迎光临”,但旋即变成一副吃惊的表情。也许这店没有做过生人的生意吧。坐在吧台外的女人则看都没看我们,一脸愁云。

御手洗走到吧台外的女人身边坐下,点了一杯奶茶。我也点了一杯奶茶。

“廿乐芳子女士,我是御手洗。”御手洗忽然开口,把印刷有马车道的地址的名片放在吧台上。

“啊,嗯。”女人被人叫到了名字,吓了一跳,看向我们。她虽然体态丰满,但容貌美丽,并不显老。要具体形容的话,她的面孔亲切可爱。

“我是受你儿子阿泰委托前来的。他说你有些烦恼。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说给我听呢?”

“呃。”

廿乐芳子瞪大了藏在眼镜后的双眼。她好像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

“我专门调查刑事案件。我在警察当中也挺混得开,不知你能否配合我呢?”

“啊……”

“方便的话,我们可否挪到那边的窗边?”

“啊,好。”她说。御手洗不容分说地先站起来,手搭在她的胳膊上邀她走到窗边。她一副没有回过神来的模样,但还是按他说的站了起来,紧随其后。

“真是个好地方啊。”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后,御手洗开口说道。廿乐芳子端着咖啡杯,坐在对面。我坐在御手洗的身边。

“南天竹的果实好漂亮啊,能看到院子的咖啡厅真是太棒了。东京或者横滨就很少有这样的格局。而且这地方景色宜人,没想到紧靠着东京还有这么美的田园风景啊。阿泰现在在美容室?”

她点了点头。然后说:“那个,我不太明白你说的话,你找我有什么事?”

御手洗哈哈大笑。

“我想帮你。”

“不知你能不能帮得上忙呀?”

“可能帮不上。”御手洗坦率地说。“这件事很可能帮不上。”

“冒昧问一下,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是自愿的。”御手洗说。

女人说:  “费用呢……”

“目前我正致力于自杀者的救助活动,想尽可能地减少我们国家自杀者的数量。我不收钱的。”

“哦……”

“你不是有烦恼吗?不如说出来怎么样?也许说出来会痛快一点。”

但女人默不作声。

“现在的社会人情淡薄。有因为婆媳关系问题自杀的人,有因为不容易治愈的病考虑自杀的人,有因为金钱问题寻死的人……还有因为恋爱受挫就结束生命的人。”

廿乐芳子仍沉默不语。御手洗说:  “来嘛,请你告诉我吧。”

“不过,忽然被人问这种问题……你是我儿子的熟人吗?”

“对。”

“有多熟?”

“过后问你儿子就知道了。”

“就算你这样说,我也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诉一个不认识的人呀。”

“真是慎重啊。”

“这种事怎么能不慎重呢。我也是吃过亏的。”

“这么告诉你吧,我也是秘密行动。”

“我可以叫我儿子来吗?”

“可以。不过不如先给他打个电话吧,因为他现在也正忙着吧?”

于是女人起身走向墙角的粉色电话打起电话来。我听到阿泰的名字,想必是在和儿子说话吧。

她讲了一小会儿,又回到了座位上。

“儿子说让我相信你们,把事情都说出来。

听说你很有名,刚才真是失敬了。”

“啊呀,言重了。”御手洗说。

“不过刚刚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是吗,大家都这么说。”御手洗正说着,红茶被端了上来。  “橘”的老板娘把两套茶具摆在桌上,又放上了砂糖壶和牛奶,说了声“请慢用”便离开了。

“廿乐女士,你不说也没关系。”御手洗唐突地说道,“我已经明白了。果然这次我们好像没什么可干的。我们来是想呼吸这儿的新鲜空气。现在已经吸了个够吧。”

“喂,御手洗。”我说。

很满足。石冈,喝完茶就走。

他莫名其妙地在说些什么?

“请问廿乐女士,是不是有个带着御好烧来物物交换的奇怪客人让你一直很困扰呢……”我打住了。她的儿子阿泰认为这是母亲自杀未遂的原因。

“啊,大福。”廿乐芳子说。

“她原先带着四个御好烧来理发,最近改带三个来了对吗?”

“嗯,没错,确实如此。”

“所以你因此写了遗书?”

女人笑了。

“没这回事儿,和这个不相干。”

“啊,是吗?”

“对。我没和儿子说过,我和大福是同级生,但她中途转学了,所以我和她的关系就没有多亲密,不过她最后还是回本地来了。”

“你儿子好像为此相当烦恼呢。”我说。

“啊,也难怪呢,大福这个人个性有点奇怪,不过这是在农村嘛,这种人也是有的……”

“那你想自杀是因为这件事……”

“不是。”廿乐芳子摇了摇头说。

“是因为借款吗?”御手洗忽然说,廿乐芳子好像吓了一跳。那是受到惊吓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样子。沉默片刻后,她说:“你怎么知道?

我明明跟儿子都没说过。”

然后她降低声调,继续说:“我跟这儿的老板娘橘也没说过呢。”

“你做了连带保证人[1]?”御手洗也压低嗓门说。芳子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你了解得可真清楚啊,怎么知道的啊?”

“根据你回答问题时候的样子和对话语的反应判断的。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可能性了。不是个人放的贷吧?公司在哪儿?”

“是个叫道德贷款的公司。”

结果御手洗露出嫌恶的表情,说:  “这对手比较棘手啊。”

“嗯。是我犯了糊涂。”

“我们来迟了。不过你怎么会和那种地方扯上关系?”

“以前我欠某个人的人情,这个人在事业上需要一笔借款,而且他也曾给美容院出资过,所以我只有当他的连带保证人……”

[1]连带保证人在保证合同中约定保证人与债务人对债务承担连带责任。

“是和你离婚的前夫吧?”

芳子目瞪口呆,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前夫说万一他延迟还款,我也只用赔偿四五十万日元,但是现在突然要求我拿出近五百万,我根本没那么多钱。”

“最高限额保证变成五百万了吗?”

“他们跟我说是我在借贷会签文件时看漏了。但是我在接待室里被急急忙忙催着接连签了十几份文件……”

“这是他们的一贯伎俩。”

“后来又出现了一份债权转移命令书。不过我完全不记得看过它。我现在完全理不清头绪。

也不能和任何人商量。不过再这样下去的话会拖累儿子儿媳的。所以,我只有一死了之……”

“你要是死了就更会给他们造成困扰。就算想自杀也要先把事态向你儿子说明呀。”

“是啊。”

“你前夫怎么说?”

“他说文件是伪造的。还说我们国家有种法律叫“利息限制法”贷款时的利息上限定在百分之十五。但那家公司牟取近百分之四十的暴利,是违法的。所以我们打官司会赢。”

御手洗摇了摇头,说:  “事由事项确认书中应该写明了不主张应用‘利息限制法’。这样一来就打不赢官司了。因为法院是极端看重书面证据的。”

“法律咨询窗口的人也是这么说的,但我前夫说绝对没有注明这一条。文件是伪造的。他说这是个骗局,所以要打官司。”

“法院可不会这么想呀。道德贷款公司可是上市企业,而法院是权威主义,所以必然会相信道德贷款的主张。”

“是这样吗?”

“那些成为法律专家的考试优等生们都是这一套。这个案子法院一点儿也靠不住。至少今后的十年内都是这样。”

“我也去了县里办的免费法律咨询窗口咨询过这场官司。”

“唔,结果呢?”

“他们说这个案子我和前夫都绝对赢不了。

法院只相信文字。不会认定它是伪造的。”

“正是如此。”御手洗说。

“那我该怎么办呢?”

“别死。”说着,御手洗抱着两肘,露出严肃的表情。“跟我想的一样,情况不能更糟了。

我所能做到的事很有限。”

“好吧。”

“没想到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我去问问当警察的朋友道德贷款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搞不好正身负好多起官司了吧。我会尽量把事情调查清楚后再通知你结果。”

“嗯,非常感谢。那官司呢……”

“必须打赢。除此以外这事没有更好的解决途径了。”

廿乐芳子用低落的嗓音说了声“好。”接着沉默了一小会儿,又说:  “我只有一死了。”

可是听到这话,御手洗却什么也没说。看上去他似乎间接同意了她自杀的想法,我不禁暗暗担忧。

“就算我活着也没用。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吧?”

御手洗沉默着。

“接下来我要先投保一份人寿保险再自杀。

这样儿子儿媳就能拿到人寿保险了。”

“自杀是拿不到保险金的。”

“欸?应该能找到这种险种的吧?”

“没有。”御手洗断言道:“如果自杀也能拿到人寿保险的话,人们一遇到挫折都会先投保再自杀了。”

“哦。”

“所以这种保险是不存在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廿乐女士,你有信仰吗?”御手洗又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有,这个金比罗[1]神的护身符我片刻也不离身。”说着,廿乐芳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护身符。护身符上写着金比罗明神几个字。御手洗凝视着护身符,说:“啊,这个护身符很灵的。”

“嗯。”

“这位神明是我的朋友。以前我和他关系很亲密的。现在我要把一种特殊的咒语注入这个护身符中。”

说着,他便从怀中掏出记号笔,在金比罗的金字上方画了条螺线。

“啊……”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廿乐芳子也倒吸了一口气。

[1]金比罗是恒河鳄神格化的水神,在日本是蛇型。

“请你每隔一小时就把护身符贴在额头虔诚祈愿一次。天无绝人之路。你今后也不能再想着要自杀了。”御手洗郑重地发出命令。



3

“喂,御手洗,那是怎么回事?”在公交车站等前往上野原的巴士的时候,我说,  “那个咒语会灵验吗?”

“怎么可能灵验呢,那只是我随便画的。”

御手洗说。

“你这样做会遭天谴的……居然在那么神圣的护身符上……”我张口结舌。

“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只怕她今晚就又想上吊了吧。金比罗神会理解我的。”

“不过,你下这番功夫给她带来希望,那她的事有没有指望呢?”

“没有,完全没有。道德贷款是世界上最恶劣最差劲的组织,比黑社会的性质还要恶劣。就算日本列岛沉没了,他们也绝不会放弃债权。”

“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呀。我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们有借贷会签文件,而且已经进入了司法阶段。

如此一来,只要官司没赢,她就没法逃脱债务。”

“有没有赢的可能性呢?”

“目前来看半点也没有呀。”

“什么?那……”

“必须要等到道德贷款内部出现了几个叛徒,而且是干部级别的,他们当证人出庭作证文件是伪造的,并粉碎公司接下来肯定会做出的不实回应,再加上大量出现的受害者的自杀成为社会问题,进而又引起街头巷尾的热议,形成不判债务者赢就会对法院不利的社会形势。最快也要花十年吧。”

“真的?”

“嗯,没错。”

我叹了口气。

“要是签字盖章前和我联系就好了。事到如今,我也无能为力了。只要不出现什么奇迹,事情是不可能有突破的。”

回到关内马车道的房间后,御手洗给警视厅的竹越警部打了通电话。又和竹越警部介绍的其他几人通了电话。当中可能也包括不是警察的人。

他似乎在问着有关道德贷款的情况,始终阴沉着脸,我从他的表情大概猜出了谈话的内容。

吃着过了饭点的晚饭的时候,我问他现在情况如何。

“糟透了。”御手洗说。

“道德贷款目前好像有二十件以上诉讼中的案子。而且似乎连战连胜呢。听说前些时候有一件败诉了,不过在二审时就会赢吧。竹越是个权威派,他的结论就是这只是因为外行人不仔细看文件内容就签名盖章才引发的问题,不过我也从其他方面获得了消息。借贷会签文件、事由事项确认书、利息收取证书都有充分的嫌疑是伪造的。”

“那就证明出来!”

“向谁?”

“那还用说……”

“不就是警察和当事者吗?平时也就算了。

不过现在可是要和法官打交道。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

“那就向法官证明。”

“法官的想法和刚才竹越的想法一模一样。”

“那就解释一下让他明白嘛。”

“不可能的。日本的法官很落后,还是江户时代的老样子。事实究竟如何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他们此前已经无数次判道德贷款赢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认定‘不存在伪造’。如此一来,这些案例就成了不可动摇的先例。如果事到如今才承认伪造的存在,就等于承认高高在上的自己犯了错误,会让人们认为法律秩序一团混乱。所以不管给他们看什么证据,法庭都不会承认伪造的存在。”

“欸,是吗?”

“嗯,这就是日本啊。就好像大本营‘11决定…大本营是甲午战争到太平洋战争期间大日本帝国陆海军的最高统帅机关,能够以大本营命令形式发布天皇救命,是直属于天皇的最高司令部。

侵占中国的时候,不管是美国命令日本撤退或是发生了别的什么,高层的错误是绝对不会被承认的,与其要他们承认错误,还不如让他们与全世界为敌展开大战。”

“唔。”

“所以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太迟了。接下来只有静待时日。公司内部肯定会出现叛徒。公司当然也会找各种人出演证人,说这是诬告,法院也会从旁协助。不过这种形势维持不了多久。

法官总有一天不得不承认伪造,开始让受害者打赢官司。只有事实会赢。”

“那……”

“不过可能二审就会败诉。这样的局势要持续一段时间。要确实能打赢官司会花上十年吧。

因为现在对手不是道德贷款,而是法院。要等的时间可不会短。”

“真可怕……”

夜晚过去了,到了第二天。这一天御手洗仍旧在给不同的人打电话,他似乎对电话的结果很不满意,一直阴沉着脸。确实,这次的事件好像和过去的情况有所不同。

接着又过了一天。到了隔天下午,午餐后,御手洗一直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露面。我悄悄窥视一番,看到他一会儿在翻阅艰深的书籍,一会儿又在电脑上查阅资料。在下午还差大约十分钟到两点的时候,玄关的大门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我边答应了一声边走去开门,门一开,竟是廿乐芳子。

“啊,是廿乐女士。”我说。

“真是抱歉啊,突然跑来打搅你们。”她客气地说。

“请问御手洗先生呢?”她又问道。

“他在家。快请进。请坐在沙发那儿吧。我去叫他。”说着,我用手示意沙发的位置,然后走到御手洗房间门前敲门。听到他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后,我打开了房门,他正坐在电脑前。他一面不停地敲着键盘,一面问:  “什么事啊?”

“廿乐女士……芳子女士她……”

话音刚落,他的动作好似按了录影带的暂停键一样定格了。接着,他慢慢回头看着我问:“她来了?”

“她现在坐在沙发那儿。”

御手洗轻轻咋舌。接着他瞪着我压低嗓门责备道:“这都怪你,石冈。快进来,把门关上。”

听他语气如此严厉,我赶紧向前一步,反手关上门。

“听好了石冈,我早预料到这次的事件没那么简单。他父亲离了婚,又染指风险投资。而且还给他母亲的美容院出资。如此一来,已经离婚了的父亲就有充分的可能性让前妻作为借款的连带保证人。而且现在又预测到有发展成法庭争斗的危险。说什么御好烧店的大婶呢,这可不是件轻松的案子!”御手洗罕见地发了火,挥动双手。

“推理能力的多寡对这种案子来说没有意义。能尽早解救她的办法只有一个。把五六捆百万大钞堆在桌子上对她说‘请你收下,然后在方便的时候还上’。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但我们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钱!”

我低下了脑袋。

“希望你今后要更加注意。我可不是超人,并不是无所不能。”

“知道啦……”说着,我眼角竟溢出了一点泪水。御手洗像一阵风似的从我身旁走过,唰的一声推开门。他用轻快的语气开了口,仿佛刚才的怒气都是演技。

“啊呀,廿乐女士,欢迎欢迎。到横滨路途很远吧,我马上让石冈去泡杯红茶吧……”

我从房间走出来,目光越过御手洗的肩膀投向廿乐芳子。接着出现了一幕出入意料的镜头。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跪坐在地板上。然后她两手伏地,弯下身子,额头贴在地板上。

“这、这是干什么?廿乐女士!”御手洗也吓了一跳,问道。

“谢谢你。”她说。御手洗惊得呆若木鸡。

接着他问:“怎么回事?”

廿乐芳子膝行挪到御手洗身边,抓住他的右手。她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右手,将额头贴上去。

“非常感谢。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帮我。”

说着,她流下了眼泪。

“廿乐女士,你别这样,这是干什么呀?”

御手洗说。但她泣不成声。

“快请站起来,廿乐女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说给我听听吗?快请坐到沙发这边,别把膝盖弄脏了。”

“这次真的特别、特别感谢你。多亏你救了我的命。你不仅救了我的命,甚至还救了我家人的命,你的大恩大德我今生难忘。”

御手洗皱起眉头。

“先请坐下。请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御手洗揽住她的腰,慢慢把她扶坐在沙发上。

接着他赶紧坐在她对面。

“布施、布施、请你收下我的布施吧。”

御手洗愣住了。

“布施?布施是……哦,你说捐助啊!不要啦,我们这儿又不是宗教团体。”

“那请你一定要收下这点小意思……”

“所以请你快点儿告诉我怎么回事,把这个当作给我的报酬好了。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早上和道德贷款通了电话……”

“唔,电话里说了什么?”

“说已经放弃了我的债权。”

御手洗目瞪口呆:“你说什么?”

“他们说,我作为保证人一分钱都不需要还。我的还款义务已经勾销了,已经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了。他们今后只和平山、也就是我的前夫有协议。”

御手洗还没有从冲击中缓过神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之后我打了个电话给前夫,他们好像也和他联系过了,让他今后以通常的利息、也就是百分之十五来还款;而且似乎还无论什么期限都是这个利息。”

御手洗无语。廿乐芳子从怀中掏出御手洗信手涂描过的金比罗神的护身符。

“真的多亏了这个护身符。从那天起,我每隔一小时都虔诚地祈愿一次。每小时一次,从没落下过。”

御手洗露出惊讶的表情说:“每隔一小时?为什么?”

话音刚落,他一下子想起来了。

“啊,一小时。对,每隔一小时,是这样没错。这可是件要紧的事。”说完,他微微歪了歪脑袋,露出不解的表情。

“石冈,你先去泡点红茶吧。”听到他的声音后,我也回过神来。

喝茶的时候,廿乐芳子一直低头道谢。其间她问能做些什么来当作回报。御手洗总是回答不需要。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我起身去接,电话那端传来竹越警部的声音。他问我御手洗人呢,我说他正和来客说着话,我这就去叫他,他说不用了。但他有些事想和御手洗商量一下,所以希望我和御手洗能立马到有乐町的现场去一趟。他让我们先到东京站,他会派一辆警车到站前接我们。

我握着电话转告御手洗,御手洗说好,我便告诉竹越警部我们立刻出发。

廿乐芳子听到我的话,起身再三低头致谢,之后告辞回家。我把她送到玄关处,回到屋中,御手洗舒了一口气。“出现奇迹了呢,石冈。”

他说,“也许竹越现在叫我们去的那个地方正是奇迹的现场。”



4

之后,我们立即乘坐JR[1]从关内到东京站,又坐进了停在八重洲口前的警车。事先已和他们约定了时间,警车可以随意停靠这一点很是方便。

路上有些塞车,不过警车一路鸣笛,有时还蹿上反向车道,不一会儿就把我们送到了有乐町。这架势不知为何让我感到有些惶恐。

开警车的制服警官告诉我们,竹越警部正在位于有乐町的道德贷款自有的大楼里等着我们。

这在我和御手洗的意料之中。当问他道德贷款大厦出了什么事时,得到的回答是发生了火灾。接着,副驾驶座位上的制服警官把上身转向后方,向我们说明了大致情况。

[1]Japan Railways的缩写,即日本铁道。

火灾颇为蹊跷,起火的原因尚属不明。着火的只有楼顶,更准确点儿可以说只有楼顶的活动板房。由于楼顶是个水泥广场,没有其他可燃物,所以火很快就被扑灭了,因此并没有殃及楼下的办公室。这间小屋被用来收纳冬季用的暖气设备以及运动器材,存放着好几个煤油暖炉和装煤油的塑料桶,所以推测是桶中残留的煤油烧着了。

然而,起火的时候楼顶一个人也没有,而且通往楼顶的门也上了锁,员工和外人都无法爬上楼顶。由于道德贷款现在的风评不怎么好,所以不知道会有什么人想侵入办公楼。因此,全体员工都依社长的命令处于警戒态势,除了对经营方针持赞同态度的人外,其余人等都不许进入前台旁边的一楼接待室以外的地方。公司内规定,如果有员工以外的人出现在公司的走廊、尤其是第二层以上的走廊,那么公司里的年轻员工就会立即和保安一起把他赶出公司。也就是说,公司一直都在警惕出现不测的事态。

正是由于处于这种状况下,所有外部的闲杂人等根本无法侵入楼顶。而且,公司内也只有保管楼顶钥匙的用具管理负责人才能上去。尽管如此,完全没有着火可能的无人的楼顶还是发生了火灾。如果火灾发生在楼下各层的办公室还可以解释得通。楼下人多,可能是他们中的某个人没有把香烟的余火熄灭,而且楼下既有开水机,又有燃气快速热水器,此外还有给员工泡茶用的煤气灶设备。

可以想象到楼下会由于员工的错误操作或零件劣化等各种原因引起了火灾。

不过楼顶则完全没有着火的可能性。楼顶是一片水泥裸露的空地,上了楼梯有一扇金属制的出入用大门。活动板房中虽然也收纳有煤油,然而小屋本身大部分由金属部件组成,虽然一部分构件也使用了木材,不过极为有限。木材仅用在室内的窗框、天花板大梁的一部分,以及墙裙部分的底边,除此以外可以称得上可燃物的差不多只有铺在地上的地毯而且它还是合成树脂材质,并不是特别容易燃烧的东西。

楼顶一隅有一个鸟居及一间小小的神社,公司规定员工要有每天早晨到此参拜的习惯。这个神社由本色木料制造,鸟居也是木制的,不过鸟居和神殿都没有着火。因此这里并不是着火点。

此外,楼顶还散落着用绳子捆好的旧报纸、旧杂志,其中一些也着了火,不过并没有全部烧光。如此一来,也很难把它们当作着火点。

这样看来,只有燃烧一空的活动板房有可能是火源,但这里的拉门上也有包形锁,而且发现的时候就是锁着的。因此不可能有人进入房间放火。若假设是在外墙浇上煤油或是汽油等再放火,那么这样一来必定会留下痕迹。消防署的调查结果显示,完全没有此种举动的行迹。

上锁的处于密室状态的无人楼顶在昨天下午四点左右突发一场原因不明的火灾,只有活动板房烧了起来。不可思议的状况不仅仅是失火原因不明,因为出事的公司最近问题不断,所以竹越警部怀疑有人纵火。若果真如此,让人费解的是为何偏要在楼顶放火。如果有人对公司心怀怨恨而犯下此桩罪行,那么似乎应该在楼下的办公室纵火。楼顶的小屋没什么价值,即便着了火也不会对公司造成多大损失。事实上,这场火灾给公司带来的损失几乎等于零。

昨天早上九点多,员工们来到楼顶参拜神社。

之后所有人都回到楼下,楼顶的管理负责人在九点四十分左右锁上了门。平常的话,午休的时候也会有员工过来做做空打高尔夫的动作,不过昨天中午谁都没有上来过。似乎是由于工作繁忙的缘故。

也就是说,早上九点四十分以后,没有一个人来过楼顶。并且,楼下的员工始终戒备不让外人登上楼顶。尽管如此,楼顶还是在四点左右发生了火灾。大致就是这样一件怪事。在前往现场的一路上,警官向我们说明了上述情况。

事发现场的大楼离有乐町站非常近,就在从外堀大道往南一点的一角。大楼非常老旧,窗户的玻璃全部都是磨砂的雾面玻璃,整幢建筑显得阴气沉沉。墙壁整体颜色发乌,这是由于灭火的时候大量的水落在墙壁上的缘故。大楼周围的地面上也能看出附近一带被水浸过的痕迹。

玄关处左右对开的两扇玻璃门也有些年代了,铜把手的中央已经变了色。警官领着我们穿过走廊,搭上了尽头的电梯,电梯摇摇晃晃的,令人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电梯在七楼就到头了。接下来要徒步爬上昏暗的混凝土楼梯。地上又黑又湿,这一定也是昨日的灭火行动与放水的痕迹吧。仔细一看,到处是浅浅的水洼。放水的水量似乎非同寻常。

爬到顶层,推开一扇金属门,黑乎乎的楼顶地面就呈现在眼前。的确是火灾现场的样子,地上还湿漉漉的。右首侧好像冲洗过一样,非常干净,左首侧则如水田一般,是一片黑色的泥沼。

到处都是浅浅的水洼。我看了眼时间,很快就要到五点了。距火灾正好经过了一昼夜。也就是说,昨天的差不多这个时候,这里正是一片火海。经过一昼夜,仍有一部分的水没有干。

吸饱水的旧报纸、旧杂志杂乱无章地散落在潮湿的地上。此外还有些受潮后变得皱巴巴的空纸板箱。不知是否由于喷水的压力,它们分散在楼顶一整面。捆着的绳子也大部分都散开了。

走出大门,右首后方就是那间出了问题的活动板房。它已经完全被烧毁。薄金属板构成的墙壁受热熔化而弯曲变形,骨架当中的木框也已全都成了焦炭;它们大部分也都由于水压的缘故掉落下来,空留一副金属框架,勉强让我们辨认出小屋原有的外形。

由于没有墙壁,所以小屋里收纳的东西都裸露在外。地上摆成一排的塑料桶已经彻底熔化,在地面结成块状。若不是刚才听警官说过,我可能都不会想到这是塑料桶。

在桶的旁边放着一排煤油暖炉。堆放在里侧墙角的木箱、纸板箱都已化作黑炭而变形,堆叠在地上。紧挨着的是一块类似床垫的物件的残骸,此外还有好几根高尔夫球的球杆和棒球的金属球棒。

竹越警部茫然地站在这堆烧毁的残骸中,发现我们后,苦着一张脸走了过来。

“啊,老师你来了啊,劳烦你大老远跑一趟。”

说完,他接着又向我点头打了个招呼,我亦点头示好。带我们来的那位制服警官敬了个礼后便下楼离开了。

“火灾情况如你所见。”他用手示意,仿佛有些生气。御手洗也环顾四周,一语不发地点点头。

“你们听警官说明过情况了吗?”竹越问,御手洗点头。

“刚刚听说了。在九点四十分之后没有人上过楼。这儿被锁着,员工和外人都没法上来,也就是说这是个密室。而且这个活动板房的拉门也上了锁。”

听完,竹越点点头。

“没错。”

“这儿又不是大马路,所以谁也进不来。通往楼顶的门只有一个对吧?门被锁着,没有人来,而且也没有任何着火的隐患,结果楼顶突然在这种情况下着火了。怎么着火的?疑点就在这儿吧。”

“正是。你弄清原因了吗?”竹越看着御手洗问道。

“没找到定时点火装置之类的东西吗?就是那种时间一到就会起火的道具。”

“所以我才请你来的啊!”竹越大声说,“老师,你可能接下来会说也许是我们看漏了,所以我想请你亲自确认一下。我们今天一天从早上就开始检查了。鉴定科和消防署的人也一起协助,大家齐心协力地寻找。不过哪儿都没有,没有找到这种东西。我们已经找遍了。难不成是我们这些专业人员集体看走眼了吗……”

御手洗开始在楼顶现场来回走动。这一阶段的御手洗还不想详细调查,只不过是在到处走走而已。

“昨晚灭火结束后现场没动过?”御手洗问,“有没有拿走过什么东西?”

“没有。”竹越说。御手洗点点头,说:“地上浸着水,真干净,好像经历过一场台风的船。”

“因为放水量跟台风一样大啊。当时大概对这儿持续喷水喷了有一小时以上,当然会变干净。”

走着走着,前方楼顶广场边缘的一边竖着一张绿色的网。

“这是高尔夫的网吧?”

竹越点点头。

“对,高尔夫。但因为这是在楼顶,所以要打拴着绳子的球玩。击球入洞的话,这里有击球入洞的练习台,就是这个。”竹越指向脚下,只见一张榻榻米大小的人工草皮和用来装打进的高尔夫球的罐子。

“一定是为了防止在打拴着绳子的球的时候拴球的绳子万一断掉,所以才设了一张网吧。这里好像严禁打没拴上绳子的球。”

“这个网没有烧着啊。”

“因为离小屋很远呀。”竹越说。

“那儿有棒球棍,还有手套。”御手洗指着广场的角落。

“对。小屋里也有球棍。”

“这种球棍既不是硬球用,也不是软球用呢,尺寸有点小。跟玩具球棍似的。是不是打塑料球用的呢?”

“没办法,这可是楼顶呀,打硬式球的话,飞到楼下的路上可就危险了。要是打到人可不得了。”

“还有好多别的东西没有烧着呢。”说着,御手洗朝鸟居和神殿走去。

“虽说是木头搭的,不过它竟然没着火。”

他站在鸟居下,仰起头说。

“是啊,正如你所见。”竹越亦跟着附和。

“那个小神社是给员工参拜用的?”御手洗转向竹越问道。竹越点点头。

“玩具球棍和玩具神社吗?”说着,他冷笑道,  “对受到这家公司伤害的人们而言,还真是相当讽刺啊。员工每天早晨来参拜神祗,默诵公司之名,就跟我们国家进行大陆侵略时的神军一样。”

竹越用沉默来回答这句有争议性的言论。

“有张小桌子。”说着,御手洗蹲了下来,这还是到这里来后的头一遭。位置就在神殿和鸟居的中间。那儿横陈着一张桌子。

“这里也保持了灭火之后的状态吗?”御手洗问。

“我什么都没让别人用手碰。直到你来到现场。”

御手洗从地上抬头扫了竹越一眼,点点头。

“放水的影响确实大了点儿,不过还真帮了我的大忙。我们一定会从中发现点儿什么的。”

“但愿如此。”竹越说。

“花都变得乱七八糟的。是供在神殿的花吧。

虽然有点烧焦了,不过仍然能认出马蹄莲、玫瑰,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不当季的花,看上去也不便宜。”

“温室栽培的吧。订了让商家送来的。”

“他们逼得众多债务者自杀,居然把钱用来买温室栽培的花呀。真是浪费呢。不过这儿虽然有花,却没有花瓶。”

“玻璃的碎片散得到处都是。”

“啊呀,散布的范围还真大。”

“那就是花瓶。”

“是块透明玻璃,原来是玻璃的花瓶吗?晤,好像没错。花和花瓶的碎片都飞溅出相当远的距离。”

“这是喷水的时候强烈的水压导致的。”竹越说。

“原来如此,消防署喷的水可是很猛的。从哪里喷水的呢?”

“从这幢大楼,老师刚刚上楼经过的门和对面大楼的楼顶两处都喷了水。”

“对面的大楼?”御手洗站起身来,看着相隔一条马路的大楼。

“靠得不算近,不过都在同一平面上。那幢楼是干什么用的?”

“那楼里干什么的都有。有K乐器之类的店。

和这幢大楼在相反侧靠着的房子都太矮了。不适合喷水。”

“唔。对面也是七层建筑。消防署喷的水足够喷到这里了吧。”

“对。从那里喷出的水使得插满花朵的花瓶连同桌子一齐向着这一侧飞了出去。所以桌子就像这样倒向这一侧,花瓶从桌子上飞到了远处。

所以花瓶的碎片会朝着远处飞散。”

“没错。花瓶的碎片以这张桌子为圆心整齐地分散成扇形。”

“嗯,从门那里喷出的水径直对准那边的活动板房,水喷不到这儿来。所以地上的玻璃片和花完全不受门那边喷水的影响。”

“说得好。你的说明有理有据,无可辩驳。

也就是说,现在地上之所以非常干净,是由于对面大楼上大量的喷水把地上的泥和脏污都冲到了另一边对吧。”

“对。所以那边形成了混杂着焦炭的黑色泥沼。简直泥泞不堪。”竹越说。

“我们去小屋看看吧。”

我们移步到了小屋前。

“烧得一千二净嘛。”御手洗说,竹越点头。

“墙壁的金属板熔化了。玻璃也碎了。是热浪造成的吧?”御手洗在熔化的墙壁前蹲下来。

“消防署和鉴定科都说毫无疑问。”

“啊呀,地下嵌着一颗棒球。”御手洗用力从地下拔出一颗球。似乎是硬球。它曾经是颗白色的球,不过已经烧焦,变成了半黑不黑的颜色。

“可能是那边一套棒球用具里的。”竹越说。

“这就是拉门吧?这里在锁着包形锁的状态下着了火?”御手洗指着脚下问道。

“没错。这就是钥匙。”竹越也蹲了下来,翻开一片金属片,将一枚黑色的包形锁展示给我们看。插销仍好好的插在插孔里。

“起火点就是这里吗?”

“因为这儿烧的最凶啊……”竹越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并站了起来。

“不过,你们说没有什么纵火的痕迹?”御手洗问,竹越苦着一张脸不住地点头。

“借贷会签文件之类的书面文件全都烧成灰了吗?”御手洗站起身来,指着一团曾经可能是箱子的焦黑残骸问道。

“借贷会签文件?”竹越说。

“对呀。它们全都堆在这儿呢。”

“你怎么知道的?”竹越说,御手洗惊讶地看着竹越。

“你说这火灾是怎么回事来着?”

“这个我们还不知道呀。”

“你们不会连这点都不知道就调查到现在吧?”

竹越沉默了。

“借贷会签文件是什么?”他小声问道。似乎一时既感到羞愧,又明白了些什么。

“是借款的时候和债务人签订的文件。此外还有重要事由确认书啦、利息收取证书之类的无数种文件。每个都非同小可。都是很有可能在法庭上证明为伪造的危险的证据。说不定还有不主张应用利息限制法这一条款疑为事后印刷的文件、发传真用的拼凑成的伪造文件、假印章盖的印。简而言之,对这家公司来说事关性命的文件统统集中在这里。”

“什么?!”竹越脸色都变了,  “为什么要把它们放在这种地方?”

“为了把它们藏起来。”御手洗说。竹越立刻激烈地反驳说:  “怎么会!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一定很快就会被发现的。这不是直接就藏在头顶上吗?根本不能叫藏。如果真的是这么重要的东西,要想藏起来的话应该会藏在更远点的租来的仓库或者熟人家的地下室之类的地方吧?”

“当然之后是打算这么做的。只是临时放在这里一天呀。只不过是应急而已。”

“应急?只放一天?”

“没错。”

“有什么紧急情况?为什么要藏起来?为什么?藏起来不让谁看到?”竹越显得很亢奋,就差没上前揪住御手洗了。

“为了应付检察人员呀。因为忽然有人来到楼下开始搜查。接着检察人员开始不断地收取贷款文件并搬了出去。因此道德贷款暂时把存放在别处的危险文件急急忙忙都搬到楼顶上,放在这间活动板房里。”

“放在这间小屋里?”

“会有人特意锁上只有装煤油的塑料桶和高尔夫球棍的小屋吗?这幢楼里又没有别家公司,只有道德贷款的员工才能上来呀。”

竹越茫然地看着烧得一片狼藉的小屋,又猛地回过身来大声问道:  “喂,昨天下午这里起火的时候,楼下有检察人员进来搜查吗?”

询问得到周围一片肯定的回答。听到后,御手洗摆出他一贯得意时的动作,摊手看着竹越并努着嘴。

“你们怎么不早说!”吼完后,竹越转向我们,承认说:“好像是的……”

“你说是由于楼下忽然有检察人员来搜查,所以才会急急忙忙把危险文件藏在这儿?”竹越说,御手洗点头。

“这也只是作为应急处理。本是打算之后再藏到更安全的地方,想只放在这里一天躲过检查?”

“没错。”御手洗用一副要说几遍你才懂的表情回答。

“老师,你有绝对的自信吗?”

“再确信不过了。”

“我没听到这里的员工们提过啊……”

“怎么可能告诉警察呢。这可是公司违法的证据呀。”

“不过检察人员……对啊,他们不知道吧……竟然会在楼顶这种地方。”

“当然也会有被发现的危险性。员工们肯定也做好一半会被发现的思想准备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要运出去的文件一定不少吧。毕竟是这么大一间公司。”

“搞不好花了好几个小时吧。而且检察人员本身对诉讼半信半疑的,说不定还没想到真会有如此明目张胆的东西存在。”

“唔。”

“这么说来,定时点火装置这样的思路是不是有点说不通了呢?”御手洗说。

“是吗?”

“因为员工们是匆忙中把文件藏起来的。无论是员工还是外部受害者组织,事先应该没有人知道有检察人员突击搜查。要是突击搜查的消息走漏了,可就不叫突击搜查了。”

“嗯,确实。

“如果没有突击检查,就不会发展成紧急把文件都藏在楼顶的事态。如果楼顶的小屋里没有问题文件,就失去了在这里放火的意义。也就是说,之所以产生放火的理由,是由于检察人员的到访,这种情况下应该没有立刻造出或者准备一个定时点火装置的时间。总之,这种思路就是本末倒置。”

“唔。”

“要是找到了定时点火装置,那么这里肯定一开始就藏着文件。”

“嗯。”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这里并不太适合作为永久的藏匿地点。藏在这里是瞒不住的。”

“嗯。”

“也就是说,不可能会找到定时装置。”

“实际上,我们也花了一天的时间彻底地检查过了,不过这里完全没有可疑的表形状的机械类物品。我们把角落也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

哪儿都没有这种装置。我还想过是不是被消防喷水冲走了,在楼底四周也找遍了。结果还是没找到。”

“唔。这个结果应该靠得住。没有这种玩意儿。”

“那火是怎么点燃的呢?”

“怎么点燃的呢?”说着,御手洗双手抱肘。

“我原先认为没有在楼顶上放火的理由。不过你说有,对吧?”

“是吧。”御手洗用不冷不热的语气说,不知怎么一脸认输的表情。

“如果那些是贷款的文件的话……哎呀,究竟有什么理由要放火烧了这里?有没有理由呢?”竹越问,御手洗抱着手肘,陷入沉思。经过短暂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始说明。

“这是因为如果没有了那份文件,许多人的债务就会因此勾销。这家公司无视利息限制法,以接近百分之四十的高额利率借钱给中小企业的经营者们,也就是所谓的高利贷。而在借贷的时候,并没有向债务人和保证人仔细说明这些条件,却谎称对他们进行过说明,之后伪造出当成证据的文件和证人来蒙蔽法官。

“不过,如果烧了藏在这里的这些伪造文件,也就等于勾销了这些不正当的债务。楼下正进行搜查,所以不可能把副本放在楼下。电脑里的文书一定立马被删除了吧。如此一来,小屋里的文件就成了孤本,就有烧掉它的意义了吧。”

“这么说果然是有人纵火。”竹越说。御手洗点点头,接着说:  “不过不知道是什么方法。

这里烧起来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外人和公司的员工都不在吧?”

“似乎是没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员工好像全部都集中在一处听某个人讲话。之前我没仔细想过,想来很有可能是检察官把员工全都召集起来的吧。之后做了不要把文件藏起来,这种行为该当何种罪名一类的说明。”

“当时公司的员工全都在场吗?”

“好像都在。不过社长和专务董事似乎不在。”

“那个时候楼顶的管理员和他的钥匙呢?”

竹越点点头,说:  “管理员在场,当时身上也带着那把钥匙。”

“那就没可能了。谁都不可能放火。至少人类是没办法放火的。”御手洗说。

“人类?什么意思?”

“有可能是几种惊人的偶然共同点燃了火。”

御手洗指着落人大楼间的夕阳。

“太阳?为什么?”

“有这样一个先例。装满水的烧瓶发挥凸透镜的作用,把太阳光的焦点碰巧对准了放在一旁的火绳枪的绳子上。火绳烧了起来,最终发射出了子弹,碰巧被这发子弹击中的人就死了。”

“哈……”

“这就成了一桩密室内发生的、犯人和动机都不明的杀人事件。”

“哈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联?”

“这次的事件和它是不是也有点相似呢?这里有装满水的花瓶。太阳照到那边,花瓶起到凸透镜的作用,碰巧把焦点对向附近的报纸。不久,报纸烧起来,又逐渐引燃了周围的废纸,最终火势蔓延到了装煤油的塑料桶。”

竹越抱着手臂,低下了头。

“怎么会这样?”

“只是几个惊人的偶然因素聚集在一起。不然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没有人的密室楼顶,既没有着火隐患,又没有放火痕迹,也没有定时点火装置一类的东西。

“是神明对这间令众人哭泣而自杀的无良贷款公司的制裁啦。这可是必然的报应。这里也有神社。神明在自家门前落下火焰的雷击,挥下愤怒的铁锤。所以没有人丢失性命,只有令人们痛苦不堪的文件化为灰烬。除此以外还能怎样解释这个奇迹?”御手洗说。



5

从小我的家里就一直十分贫穷,而我一直是个棒球少年,对我来说,棒球不单纯是一项游戏,而且还注入了一种特别的感情在里面。尤其是父亲成了借款的连带保证人,当时欠下四百六十万日元的债务并上吊自杀以后,这种感情便越发强烈。虽然我放弃了遗产后,总算不用还父亲欠下的债务了,不过因为缺乏生活费,我和母亲都必须工作养家。

我成了中学生以后才第一次看到父亲写给妻子一一也就是我母亲和我的信。他在信中一个劲儿地向母亲和我道歉。并且,满篇流露出对一个叫道德贷款的公司的怨恨。父亲说这次贷款是一场肮脏不堪的骗局。信中用很长的篇幅提及他们捏造出谎言来骗人,在法庭上骗过了法官,也骗过了国家,最终赢得了官司。他写到这个允许甚至鼓励如此行为的国家已经疯了,他要诅咒日本。

他说:然而,无论如何,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全怪我自己的软弱和愚笨。今后你的生活会很辛苦,真的很对不起你,希望你能多帮母亲分忧。

今后可千万不要当借款的保证人,尤其道德贷款这个无良的公司是放高利贷的,所以你可别和它扯上关系。还有,请你放弃遗产,和我这个没用的父亲断绝关系吧,这样你也可以逃过借款的还款义务。信中详细地写了申请方法。另外还写了两个可以投靠的亲戚的名字,但按母亲的意思,我没有投靠他们。

母亲虽然恨着父亲,不过我对父亲完全没有涌起这样的感情。不管怎么说,父亲认真履行了作为父亲应尽的义务后才自杀的。我们住的小房子因为在父亲的名下,所以被抵押走了,不过如果不是他教我放弃遗产的方法,也许我们将陷入悲惨的欠款地狱之中了吧。搞不好连母亲也会追随父亲自杀。

住在没有浴室的狭小公寓内,生活无比窘困,我觉得或许自己是班里最穷的学生了,不过我的棒球打得最好,体格高大,成绩也不赖,因此我并不怎么感到自卑。老师很信赖我,班里也没有欺凌现象,这也有很大原因是因为有我在。因为不良少年们都很怕我。

母亲也逐渐开朗起来。虽然她说过非常恨道德贷款,总有一天要放火烧了它,不过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当然不会付诸行动。不过要想逃离这种生活,作为独子的我必须挣很多钱,说到挣钱的方法,即便我当了上班族,所能挣的钱也有限,所以我只有在棒球方面获得成功来挣钱,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那么便是职业棒球。也就是说,我为了母亲,一开始便决定以职业棒球为目标,在这一决心下,我每天都要练习棒球。这一年我十岁。大家都单纯地说梦想是将来能成为职业棒球手,然而对我来说这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这是我的肺腑之音。

我已家徒四壁。总有一天母亲会上了年纪无法工作。我已经预见到,如果到那个时候我还挣不到钱,我们终将会过上悲惨的生活。所以我的心境和周围抱着玩玩的心态打棒球的人不同。年幼的我早就清楚地意识到我要为了钱而打棒球,用棒球来挣钱。

我从未透露过,不过母亲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就算我放学一回家就出门打棒球她也什么都不说,只是在房间内默默地做着副业。她从来没有叫我乖乖学习,所以我更加拼命了。倘若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反而会受挫吧。

不过,这样的生活并不十分悲惨。我喜爱棒球胜过别的事物,所以十分中意这样的生活。我对棒球的喜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论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我心里都想着棒球。

因此成了初中生以后,我进了棒球部,母亲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母亲那时本来就天天外出工作,白天都不在家,并没有表示赞成或反对。

为了锻炼出能耐受住职业棒球强度的体格,我自己提出开始投递早报的工作,并拒绝了报刊店使用自行车的建议而选择徒步,这一切都是为了棒球。年幼的我也将目光的焦点对准了将来的职业棒球。

在少年棒球时代,我一直当的是投手,这之中也有只有我能胜任投手的缘故,而且我不知在哪里读到过职业棒球选手们在打到少年棒球的阶段时都曾有过当投手的经历。投手最能培养对棒球的感觉,并且投手一直保持热身的状态,几乎没有注意力不集中的瞬间,令人获益匪浅。此外当一名投手也的确很有趣。

上高中后我决定仍加入棒球部,所以初中的时候我就把头发剪短了。因为我不想突然改变发型,会让人觉得长相也变了。平时打棒球玩的时候我尽量不使用软球,而是使用一种叫准硬式球的介于硬球和软球之间的硬式棒球。这是为了让自己习惯硬球的重量和感觉。橡胶制的软球太轻了。我真的很想打硬球,不过学校不允许。说出来大家可能会吓一跳,软球这种球只要我稍加施以握力或者指尖的力量,投出的时候就会一下子瘪掉。硬球的感觉和它完全不同。因此使用软球则完全起不到练习的作用。

同伴和大人都对我说这种球很危险后,我就不用这种球了,不过投球练习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用准硬式球。在那个时候,初中生里已经没有人能打中我的球了。大家都害怕我,甚至只要我一站在投手丘上,就有人会生气地跑回家。

但我并不以为意。我将来要当职业棒球选手,达到这种程度是理所当然。运动会我是第一名,跳绳比赛我也是第一名,我一直将准硬式球装入衣袋中上课,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握着它进入梦乡。我总梦见自己成了职业棒球手。光是想象自己若能和那个时候的大明星江夏或者田渊选手进入同一支球队,亲密地说上话,胸口就怦怦直跳,兴奋得睡不着觉。我坚信右手握着的这颗球总有一天会把我和母亲带出这间肮脏的廉租公寓。

不能打棒球的日子里,我总是跑步到市营游泳池,在水泥墙上圈出捕手手套的位置,在刮风下雨的日子里也对着它练习投球。每投一球,我都气势满满地大喊:  “当职业球员!”“当职业球员!”我要成为职业球员,拿到高额签约金后盖新房子,让辛劳工作的母亲能安然度日,每天我都抱着这样的想法投球。中学时代,这样的投球练习我一天都没缺过。因此我在中学时代便掌握了相当熟练的控球技能。

彼时发生了一件难忘的经历,在某次这种训练中,我发现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猫。猫放在纸箱里,被雨水淋得透湿。它向我走过来,我想给它喝点牛奶什么的,于是把它带回了家。我喂它喝了点牛奶,问母亲能否养它,没想到母亲大发雷霆。她哭着喊道,你觉得这种公寓里能养动物吗?

你知不知道邻居会怎么谈论我们?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真不会体谅人。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几近狂乱的母亲,吓得不轻,于是边哭边出门把猫扔掉。我不想被别人看到,便走到离家很远的一条街上准备扔掉,结果被那附近的老头撞见了。他狠狠地教育我说,你不觉得把动物扔到这儿很可怜吗?它要变成野猫会给附近的居民带来多大麻烦,你想过没有?现在的年轻人真没有道德心。我虽然很想说并不是这样的,我也是从路边捡到的,我很想养,可是被妈妈骂了。不过他显得很亢奋,并不像会听进去我的话的样子,我只好逃回了家。一想到如果当时我们有房子的话就能养它了,我就觉得很遗憾。

我决定读高中之前都一直当投手。我想到过高中时代可能会因为某些原因而想转当外野手或内野手,结果一次都没有出现转型的必要性。

高中我选择了多次在甲子园出场过的本地学校滨松商业。在升学指导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建议我去西高,不过西高的棒球部不够强大。西高的棒球部也不是完全不行,也曾有过打进甲子园的历史。但论及棒球和教学能力两者的水平,西高可以做到两全,班主任老师想必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推荐我上西高的吧。不过我的目标是职业棒球,所以我必须要亲临甲子园。因此我选择了滨松商业。

这里品行恶劣的不良少年很多,所以女学生们都对这里敬而远之,不过我对此毫不在意。我决意在成为职业球员前都不和女生交往。

进入滨松商业的棒球部后不久,我顺理成章地被大家称赞水平已经超越高校级别,是个怪物。

我身高有一米八六,或许也占了身高方面的优势吧,不过我在滨松的高中棒球少年之中的确拥有超越一般水平的实力。这正是我所期望的,同时也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我内心十分喜悦。因此在商业高中时代,我能如预期般大展身手。在县内,只要我上阵比赛就从未输过。但我最终逐渐得知自己是技巧派的体质,而并非朝气蓬勃的快球派。

这一情况并不是我在滨松的高中时代自己察觉的,而是一个职业棒球的球探告诉我的。他曾预言,作为一个高中棒球的投手而言,我是个怪物,球速还算快,不过在职业水准的人看来,球速一点儿也不快,若以这种力道进入职业球队的话,可能会转成技巧派,更准确点说,只有将控球能力变为自己的长项,才能在职业的道路上生存。

事实上,初中以来,我对控球持有着绝对的自信。我能随心所欲地做到让球往外偏一点或者往内偏一点,我想高中生里应该没什么投手的控球能达到这种程度吧,只要捕手引导得好,在静冈我可是绝不会输。

不过职业棒球的球探似乎在高中的棒球少年中只关注快球派,这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

我自认为在静冈所向无敌,身边却没什么球探或职业棒球界的人,我对此深感不满。

高中时代,我对击球也相当有自信。根据对战对手不同,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起我便已经打清垒棒[1]了。如果对手实力很强,我就集中精力投球,因此会离开清垒棒的位置,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打过第九棒。

现在想来,自己只不过是在业余球员当中球感出众一点而已。虽然自己投自己打来赢得比赛感觉很了不起,然而这是因为这一时期的对战对手当中没有出过职业球员。在这样一群人中,不论是在投球还是击球方面,我的实力确实在他们之上。但职业棒球则是远在其上好几个等级的世界。

[1]通常日本将第三、第四、第五棒称为清垒棒( cleanup)。

不知为何,我天性并不好战。我不服输,也比一般人执着,不过,我却不是孤注一掷奋力突击的性格。我的情绪总是不够高涨,比较冷静。

这种说法虽然好听,但也就等于说我在关键时刻缺少魄力。要想成为职业竞技者的话,这是致命的弱点。我原本天性就不急不躁,比较稳重。

在滨松商业念二年级的时候,我总算能在甲子园出场了,这一部分归功于我自身的努力。但不走运的是,第一场比赛胜出后,我肩膀受了伤,在第二战败退了。我们输掉了比赛,当时夺冠的是早稻田实业,他们的第四棒是个叫武智明秀的二年级学生,当时他打出了好几个本垒打,一时间成为了热门话题。

三年级的时候我同样得以出征甲子园,顺利赢得了第一场比赛,然而在第二场比赛中被攻破,最终败退。从大概第一百球开始,我忽然投不出快球。我不想把责任推卸给队友们,不过在滨商连我都能打第四棒,可见击球方面是很薄弱的。

如果我失掉三分,就等同于提前宣告失败。当时武智也十分活跃,体育报纸上经常登载他受到球探的特别关注的报道。

拜如此惨淡的甲子园成绩所赐,到了三年级的秋天,只有太平洋联盟的一个叫作北见的职业球探来拜访我。不过他并不是来挖掘我的,只是来和我聊一聊,这对从儿时起便决心跨人职业棒球行列的我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儿时以来一直怀有的梦想自此化为泡影。通向职业棒球的大门最终没有向我敞开。

北见先生告诉了我之前所提到的那些话。他说,你可能会成为技巧派吧。如果你以职业棒球为目标,那么你只有这一条出路,所以今后你可以朝着这个方向来练习。你的球质有些轻,我想可能是因为你的球的转数比别人多吧。不过这条件适合投出变化球,但你投球的种类太少,基本上只有直球和曲线球,这是个致命的缺点,建议你学一学指叉球。

如他所言,我所掌握的变化球只有曲线球和滑球,恐怕我投不出反向旋转的喷射球。说我的控球能力好,是个技巧派,只不过是因为也没有别的话能用来夸奖我了。谁听说过只会直球和曲线球的技巧派呢。北见先生想告诉我的是,我不是快球派,又不会投喷射球,也不会投指叉球和沉球,总之就是个半吊子。当然也不会有职业球探来找我。

我连选秀的指名也没有收到,北见先生明确地说他们大荣队可以让我接受入队测试,不过现阶段我肯定会落选吧。他说,你投球姿势有一点点不大好的习惯。如果你想继续打棒球的话,还是上个大学把它纠正过来,进一步磨炼一下技巧吧。

不过对我来说,这是个令人绝望的宣告。这是因为我以前就明白我家里并没有余钱,我上不起大学。所以我才这么拼命。我想努力从高中开始迈向职业道路。

我问北见先生,不念大学就不能当职业棒球手了吗?北见说,不念大学的话可不行啊。

我也向北见先生稍稍打听了一下早稻田实业的武智的情况。不管怎么说,他可是同龄人中的超级明星,所以我很在意。结果他说曾经见过武智。他苦笑着说,武智可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们很想得到他,但他可不会来我们这儿啊。这番话和对我的评价简直是天壤之别,我受到了强烈的打击。此时,我切身体会到我们之间的差距竟有如此之大。北见先生说,虽然每个球队都很想请到他,不过他似乎是要去念大学。是嘛,武智要去念大学啊,我想。

烦恼了好些日子后,我最终就职于本地的K乐器。这里是业余棒球的名门,我凭借棒球技术被这里录用了。这也是母亲所希望的,所以我最终听从了她的想法,但不管怎么想,除此以外我无路可走。

K乐器是家十分靠谱的公司,在本地很有人气,如果没有棒球能力,单凭我自己的学历很难进这家公司。母亲深知我一直以来以职业棒球为目标而努力着,所以安慰我说这不是很棒吗,不过这对我来说真的是很苦涩的选择,如果可以的话,就算借钱,我也想进入棒球的名门大学。

由于武智的事和老师的劝说两方面的影响,因此放弃升上大学,委实令我很痛苦,我独自苦恼了好几周。如果成绩差也就算了,但因为学力上而言勉强可行,所以我无法彻底放弃。这时,我头一次想到,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会怎样。不过现在没人会借钱给我,而且借钱这个字眼对我家来说可是大禁忌。

我想,梦想真的破碎了,我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消沉了很多天。我怀疑起这真的是现实吗?

我不是在做噩梦吧?从儿时起我就从未对自己会打职业棒球这件事存有过疑问。我相信这是自己注定的命运,而且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想不通,若不能成为职业棒球手,那此前我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回首过去,此前我的生活里只有棒球。我为此牺牲了一切,没有做过除此以外的任何一件事。

也并非不存在一条在K乐器的非职业棒球部奋斗,并从那里晋级为职业选手的道路,但那扇门十分狭窄,就好比等待一种奇迹的降临。首先,绝对条件是成为K乐器的王牌投手,并且必须取得冠军的实际战绩。而且如果不是以打破夺三振记录的势头赢得比赛的话就不够显眼。此外一旦上了年纪,通常也不容易获得选秀的指名。

而且我还是一名员工,所以即便我有这个实力,但若因棒球而向公司提出辞职,则可能陷入麻烦。这是当然的,公司里有棒球部,为什么不在公司里打?有实力的话情况更是如此,因为可以成为公司的广告。公司正是为此而录用这名选手并付给他工资的。

所以没有人会这么做,如果非要离开公司,就会闹得不欢而散。可能会产生一笔违约金,而且入职时似乎也会书面约定不会因为要打职业棒球而辞职。步入社会后,就会产生金钱方面的问题。要想成为职业选手,果然只有从高中开始,或是在那时吸引人们的目光并在大学里活跃。

K乐器有个名叫岸本的王牌投手。进公司的时候就听说他虽然也有实力,但因为他是某个高层领导的亲戚,所以不可能撼动他的地位。不过既然凭借着棒球能力进入公司,我就没有退路可走。

进入公司的同时,我加入了棒球部,这是个比我想象里还要够呛的群体,在这里我彻底磨炼了自己。说不定就算在这种状况下也会出现奇迹让我当上王牌投手。接下来,说不定我会一路连胜,取得冠军,吸引职业球探的目光。这种想法已经成了我的信仰,虽然知道毫无希望,可只要这样想着,我就不由得涌起力量。这是我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我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体质。

跑比别人多一倍的路程,投别人三倍的球,在前辈和教练的指导下,我总算学会了指叉球和喷射球。但结果还是不理想,我完全放弃了打职业棒球的想法。我虽然逐渐能勉强投出像样的喷射球来,但球不稳定,尤其是指叉球,投出去以后根本不知道球会跑向哪里。不单有可能击在地上,甚至有时还会投出界外。

似乎我天生就投不出抑制旋转的球。球探北见先生也说,很可能是投球方式上有些坏习惯。

不过我已经放弃要把它纠正过来的决心了。虽说知道要在最高点把球投出去,但身体无论如何也无法觉得这是正确的决定。所以在关键时刻,我只能投出以前就掌握的曲线球和滑球,因此不论如何努力,我都只是岸本的替补投手,当不成王牌投手。

结果,我离职业棒球间的距离比高中时代更为遥远。高中时目标尚在眼前。在我的视线里也算出现过球探的身影。然而球探肯定不会来看业余棒球。话说回来,由于这样的棒球生活可以带来薪水,所以如果我离开这支球队,我和母亲的生活都将失去保障。我只能选择将自己的职业生涯都埋葬在K乐器的棒球部。



6

K乐器的棒球部是个很厉害的群体。我心里低估了它的实力,心想又不是职业的,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球队吧。然而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无论是击球练习场里打者的气魄,或是投球练习时投手的气势,还是守备练习时的严格程度,都和高中棒球不在一个等级上,令我颇为惊讶。挥棒的速度、投球,以及被击飞的球速都和高中时完全不同。我觉得高中棒球就好像一群小孩子的游戏。

这里的人块头大小和体力都和高中时代不一样,甚至连嗓门大小都不同,我感觉自己完全来到一群莽汉之中,并被这种气势所压倒。他们跑步时的速度和耐久力也同高中时代的人相距悬殊,害得我去运动场角落吐了好几回。我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如果这样的水平是非职业的,那职业棒球究竟是怎样的世界?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当初的基础练习我也是勉勉强强才跟上的,一旦连续两天参加练习,身体就痛得连公司的工作都无法完成。尽管如此,选手们仍都和往常一样处理公司的事务,这点令我十分佩服。连非职业都是这种水平的话,职业棒球还真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啊,我反思着。我决心重整旗鼓,努力跟上这里的节奏。

之后我才了解到,这是由于K乐器是一支可以在全国城市对抗大会上争金夺银的球队,所以某些方面而言,这里并不逊色于职业球队。并不是说非职业的球队都这么厉害。

等到实际开始练习赛的时候,K乐器在滨松地区几乎所向无敌。一路连战连胜,无论是击球阵营抑或是投手阵营实力都相当雄厚,终归是没有让我这种人插足的余地。这样一个投手阵营的轴心就是之前说过的岸本。他的球速很快,掌握的球种类也多,因而灵活运用快球或慢球的技巧很高明,令我受益匪浅,我觉得就算是职业棒球,以这样的技巧打中继也足够了。

我花了一年半的时间踏上了K乐器的投手丘。其间我的指甲劈裂了无数次,还经历过骨折。

恢复需要时间,但我很怕落于人后,等不及地开始投球,结果血把球染得通红,教练责备我,让我暂时不要来运动场。

到我好不容易可以出场比赛的时候,也只是中继上场,仍然打不了头阵。有时我的任务还是败战处理[1]。此后又过了两年,我得了胃出血,但仍坚持练习,在就算上了大学也差不多快要毕业的时候,终于得到了教练的认可,我得以进入业余棒球大会的先发阵营。我明白,自己的努力正逐渐得到回报。

在全国业余棒球大会上,我还曾以第二投手的身份投球。虽然因为投手人数众多而并没有什么机会让我先发投球,不过我零零星星赢了几球,在公司里也有了一丁点人气。

彼时母亲中了公营住房的签,搬人了钢筋水泥的公寓,但除了可以洗澡这点,其他都和过去一样,仍然是狭窄的两室一厨的生活。这都怪我没拿到职业棒球的签约金,所以买不起房子。我分配到公司的一间单身宿舍,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1]败战处理通常是在比赛中比分出现大幅度落后或大幅度领先时消耗剩余局数。

从高中时便一直很在意的武智在大学棒球时代也十分活跃,甚至有的赛季打出接近百分之五十的击打率。那一年,他的击打率是百分之四十八点七,创下了大学棒球的新纪录。我在员工食堂吃午餐的时候从报纸上读到了这条新闻报道。武智的知名度已经扩散到全国范围,或许比职业棒球选手还要有名。

另外,说起我的情况,我在K乐器总算成功成为了一名正式选手,但这成功也不过是没有被开除,并且在公司增加了少许知名度而已,和他有着天差地别。不过人天资不同,按我的水平理应对现状十分满意。

努力奋斗终有回报,我在二十三岁的时候,也就是就算上大学也该毕业了的时候,终于站在了先发的投手丘上。但还没来得及感到高兴,这一事实却又令我感到苦恼。我打着并非出自本意的业余棒球,跑着比别人多一倍的路程,投是别人三倍的球,指甲劈裂了好几次,还吐过血,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浴血奋战,但到了这样大的年纪才开始活跃。早知如此,还不如上大学打棒球,毕业后再进入K乐器。我深陷这种想法不能自拔,这也引发了自己的自卑感。

早稻田大学毕业后的武智与众人的猜想背道而驰,他回绝了许多职业棒球的邀请,就职于N汽车。由于他拒绝了以亿为单位的合约金,因此令全日本都为之哑然。他父亲的公司是做电池的,所以也有人想不明白他为何要选择这个行业,不过有传闻N汽车给他准备了一笔相同程度金额的置业金。

第二年的七月,K乐器终于在城市对抗棒球赛中挺进了冠军争夺战,面临和常年来的宿敌N汽车在东京巨蛋的决战。K乐器和N汽车都组织了为了这一天加紧练习的拉拉队,以及包括整支乐队在内的大应援团,乘着巴士车队到球场占领内外野的座位。球场里坐满了为两支队伍助威的员工和亲朋好友。尤其是N汽车的一垒侧内野观众席被武智的女性球迷所占据,五颜六色的。场内被铜管乐队奏起的热闹音乐和喧嚣的气氛包围着,虽说没有电视转播,不过大举抢占阵地的报道团队的阵势绝不逊色于职业棒球的人气节目。

如此重大的赛事,我们这一方当然是让王牌投手岸本先发。如果要换下他的话,虽说我因为前天先发完投[1]而疲惫不堪,但仍决定派我上场。

N汽车的第四棒是高中时代以来便持续受到关注的武智明秀。我心想,终于能在近距离看到他了,并偷偷兴奋着。武智和我同为二十五岁。

他从还是早稻田实业的一年级学生时起就打清垒棒了,从二年级开始便坐上第四棒的位置,是个天赋异禀的人才。他是个天生的击球手,凭借强有力的手腕横扫了大学棒球界,并轻松创下了击打成绩的新纪录,在业余球界无人能及,毫不费力就赢得了天才长打者的美名。结果他却拒绝了巨人队等的职业球探们所开出的不知是二亿还是三亿的合约金,就职于N汽车,现今正打第四棒。

[1]完投是指该投手于比赛中,从第一局开始投球到比赛结束。

因为他有才能,所以难免被人半带嫉妒地说恃才傲物一类的话。可能事实的确如此,不过不可思议的是我对他完全没有不好的印象。只是不免感叹自己与他的差距未免太大了,世间竟有如此诸事顺利,受上天眷顾的人。

他是中坚企业社长的儿子,家境富裕,老家在东京,在少年棒球锦标赛的时候就受到人们关注。从高中棒球时代起就多次登上体育报纸的报道栏,我是一直读着这些新闻长大的。在旁人眼里,天生的韧性和腕力令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打破纪录,比起羡慕之情,每天过着辛劳吐血生活的我,心里更多的是震惊。这和在单亲家庭,住在没有浴室的公寓里,送过报纸,就连提起养猫都要被训斥的过着边缘生活的我的童年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这个人就在这决战之夜的敌阵之中。一想到也许会和崇拜的人在场上会面,我的心情就有些兴奋。而且我也想亲眼见一见,看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在我们队的先攻下,比赛开始了,当天两军投手的表现都不好,比分咬得很紧。首先是岸本的球被击中,致使己方失掉四分。不过N汽车的投手也在第七局下半场开始溃败,失掉三分,接下来的中继投手也被K乐器击中,第八局上半场,轮到岸本击球时出场的代打球员在左外野线放出一个二垒打,追成四平。球场沸腾得炸了锅,地面都晃动起来。

走进里边的投球练习场做热身运动的我也被巨大的欢呼声震住了。我心中交织着感动、兴奋等感情,但由于在轮到岸本击球时派出了代打球员,所以投手也跟着变动。这样就轮到我出场了。

这是一场事关金牌的最终战。我站在第八局下半场的投手丘。这也是我棒球人生中最大的舞台。我暗想,在这儿不拿出斗志就真不算是男子汉了,并重新下定决心,现在我的职业棒球梦已经破碎,今晚这里将是我人生最大的战场。

捕手是个叫伊东的男人,他在K乐器资料部,是个资料分析行家,人很勤奋,所以我也对他持有一种信赖感,觉得只要在他的引导下投球肯定不会有错。大概由于面对的对手击球棒次靠后,所以我并没有太多紧张感。不过在面对第一个击球手的时候,我还是在伊东把手套摆在正中央的那一刻有些不安。

对方是第八棒,不必多虑,伊东传递给我的是这样的想法。不过他似乎并不想凭借对手挥空棒得分,而是想得好球的得分。事实上那天晚上我的球速非常快,这消息一定是从练习场传到他耳中的吧。他似乎是计算到,由于我在疲惫的岸本之后上场,只要能投出稍快点的球,就算对着正中央投,对方也会迟挥棒。

我把球举过顶,对准中央投出球,球擦中了挥来的球棒的顶端,一个捕手接杀球,首战告捷。

这一球使我不可思议地安下心来。

下一个击球手是投手,所以对方派出了代打。

明天就没有比赛了,N汽车也是全力以赴。我思索,在接下来的第九局上半场,究竟谁会登上投手丘上呢?我这边是不会换人的。我可能会一直打到第九局下半场。

代打是个右打选手,我从来没见过他,不过伊东好像认识他。伊东又把手套摆在中央。接着,他用手比画出投出大弧度的曲线球并拐向外角的暗号。他推测,对方是个右打选手,所以我的大弧度曲线球应该管用。我照他的意思用尽全力投出转向的曲线球,对方也用尽全力挥棒,还没来得及高兴,球就碰上了球棒的前端,打出的球高高飞向中外野。我后悔球要是投得再向外偏些就好了,暗自捏了把汗,不过当我看见中外野手边后退边举着手套不慌不忙准备接球的身姿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第八局最后的第一棒击球手也出其不意地打中第一球,最终是个有惊无险的三垒地滚球,很明显敌方意气用事,打得有些急躁。我们也很紧张,有些血气上涌,如果对方严阵以待的话,那就有危险了,幸好并不是这样。

在攻守互换回到三垒边的球员席时,我开始觉得,我们说不定会赢。伊东跑过来,大叫道:

“我们能行,球速很快!”

一走进球员席,替换下场的岸本也从凳子上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能行的,没问题。”

这时,“冠军”两个字朦朦胧胧浮现在眼前。

一同浮现在眼前的还有早已完全放弃的“职业棒球”几个字。职业棒球这个词对我而言竟是如此难以忘怀。

不过冷静地想一想,这根本就不可能。诚然,赢得比赛就会有球探来找你。但得到选秀的指名的应该会是岸本。对冠军的贡献度高的人是岸本,而不是我。

但第九局上半场出现的一个叫佐田山的投手相当了得,我方的击球手很难击中。球并不能算快,我们的击球顺序安排得也不赖,结果虽令跑垒员一死一垒二垒,但第五棒击球手吃了一个双杀,结果并没有得分。

在这场令人热血沸腾的胶着战的第九局上半场中,此时对手投出的不温不火的变速球令我方不知所措,意想不到地受到愚弄。这好似变速球解说般的想法令我觉得有些不真实。

终于到了第九局下半场,这是一场事关延长赛的战斗。如果这时候对方得分,那自然是输掉整场比赛了。死守住不得分,拖到延长赛后再获胜一一不仅球员席的人,包括应援团、观众席在内的所有支持K乐器的人的脑海内都浮现出这样的设想。这个念头也让我热血沸腾。我认为凭今晚自己的表现,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全力投球,使头一个击球手被三振出局。

当对方第二球、第三球都打空的时候,我完全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我是觉得我能行,但没想到竟能夺三振。我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观众席和球员席都兴奋得尖叫起来,捕手伊东在喊着什么,我一点儿也没听见。

终于,口碑良好的N汽车的清垒球员出场了。

三棒击球手是个叫迁本的人,他也身为一名长距离击球手为人所知。我看向伊东,他把手套摆在外角方向。并指示我投曲线球。我照他指示投出一球大弧度的曲线球。球如愿大幅度地拐向外角,右打选手过本用游泳的姿势将身体前倾去够球,结果打成一记右线界外球。

我一瞬间又开始觉得,没问题,我能行。今晚的球比我自己想得还要快。所以连第三棒击球手都被迷惑住了。我确信,只要不被对方识破,就算往正中央投都不会有问题。

眼看过本只是把自己站着的位置朝垒包挪近了一点点。他猜测我仍会投向外角。他认为我的球会继续飘向外侧。所以他要紧跟着打一球安打给我们瞧瞧。

伊东向我发出暗号,把手套摆向内角。这是告诉我绕向内角。我摇了摇头。内角的球一般会被忽视掉。但我看过过本好几次都击中这样的球。

他是放心自己的这种能力才挪近垒包的。虽说他又瘦又柴,可毕竟是名门N汽车的第三棒击球手。这种情况下我如果投出靠正中间的直球肯定能行。伊东把手套往正中挪了挪,我点了点头,对准它投出一记直球。预期落空的迁本挥棒的姿势似乎只是想试试能不能碰到球,不出意料打空了。

场内一片欢呼声。我们已经使得他打出两个坏球无好球。目前的进展十分理想,连面对清垒选手也能投出好球。不过我犯了迷糊。这是受之前佐山田的投球的影响。过本急于击中球。球场内整个氛围就是如此。那好,我就向内角投变速球。顺利的话,他将再次打空,就算失败了,也会是个界外球。我对着伊东摆向内角的手套投出放空力气的球。

结果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看上去是那么急不可耐的过本轻轻地、稳稳地击中了球。

白球慢慢越过三垒手的头顶,滚落在左外野前。敌方应援团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己方则是一片哀叹,我慌了神。迁本慢悠悠地跑过一垒,又慢悠悠地跑回头停在垒包上。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甚至都没注意到伊东叫停了比赛。我自责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回过神来伊东已经站在我身边。

“变速球行不通!”

我喊道。因为欢呼声太响了。

“那家伙第二球的打法就变得很难捉摸了。”

我带着强烈的屈辱感点点头。我还沉浸在对这个愚蠢行径的后悔之中。我怎么会想出投变速球这种糊涂的念头。对方可是N汽车的第三棒呀,你难道想用慢速球掩盖你不会别的球种的事实吗?我自己分析了自己的心理并深刻进行了反省。不管怎么说,都怪自己太急于求成地想拿下他。

“好了好了,已经过去了,别放在心上。转换下心情。忘掉一垒吧。”伊东对我说。比赛开始了,我抬起头来,只见武智明秀站在左击球区内。

他看上去很纤细,可能是因为身高比较高的缘故吧。他有着发达的肌肉,站姿有种形容不出的气质。虽然找不出恰当的词形容出来,但或许可以说他散发出的是一种气息,或者说是一种尊贵的气质。从投手丘看去,他浑身都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那个时候,我清楚地意识过来,啊,那才是明星。

蹲在武智另一侧的伊东把手套完全偏向了右侧。相对武智而言这个方向是外角。伊东想让我把球偏向外角,他认为这样武智就几乎不可能打中。我以固定式狠狠地对着外角投出一记快球。

一记略微偏向外角的坏球。

不过武智一动也不动。是直接看出这是坏球了吗?还是从球路判断出的?

“坏球!”裁判高喊道。

投手丘上的我很受打击。的确,这一球很臭。

不同的裁判说不定也会判断这是一记好球。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一动也不动看着球飞过的击球手。

这时我才从心底感受到,这个人确实有些不一样。

他很独特,和其他击球手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这次,伊东把手套摆向了正中间稍靠内侧。

并且他指示我让投出的曲线球深深拐向内角,成为一记坏球。就我自身的经验而言,此前众多的强打手都被这球骗过而挥棒。如果武智也吃这一套,就有机会收拾他。

伊东似乎并不打算让我投好球。我自己也是赞成的。当下若被武智一下子击中了,这个赛季也就结束了。所以我自己也一点都没有往正中间附近投球的念头。我按伊东所要求的那样,向内侧投出一记拐了一道大弯的曲线球。这一球直奔武智的怀中,武智略向后倾躲了过去,若无其事地看着球飞过。

“坏球!”响起裁判的声音。武智完全没有上钩。真有能耐。两个坏球无好球,比分又被赶了上来。此时我万分后悔自己不会指叉球。就算不会喷射球也没关系,要是至少会个能下沉的球,就能和这家伙过招了。

忽然,我猛地感到一阵寒意。一瞬间,我看到了头盔下武智所射出的锐利的目光。由他那嘴唇紧抿的严肃表情所传递出的尖锐的视线也是我从未在别人身上体验过的。

这时,我完全洞察了武智的秘密一一那使他成为天才的秘密。武智拥有异于常人的视力,而且又是左打选手,所以能清楚地看到右投手的手。

他能看到从右侧肩头出现的手、放开球时的位置、之后球的走向,或许甚至连球是否旋转都看得到。

他把投球过程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我察觉到了这一点。如此一来,曲线球就完全不管用了。

在有着如此辨球能力的武智看来,右投手或许不足畏惧。伊东曾经说过,武智会彻底地击败右投手。数据正是这样显示的。所以他才能充满自信地放跑我的弃球。我领悟到,仅凭直球和曲线球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扳倒武智的。要是我会指叉球,大概他就猜不透了吧。因为指叉球手腕的动作和直球相同,从我的右手在肩头出现的一瞬间到手指张开为止,就算他再有能耐也看不出来。

不过曲线球就能看出来,因为手腕会抖动。通过和直球不同的动作就能判断出来。

我感到自己正逐渐处于武智的掌握之中,情绪一落千丈。他能完全看清横向的球的变化。我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在投球之前就已然输了。

事实上,我没有能派得上用场的球了。没有能上下变化的球的话,是骗不过这家伙的眼睛的。我该怎么办?

伊东用暗号告诉我,投直球。用尽全力投一球外角偏低的快速球吧,不过这次要投完全落在外角范围内的好球。

我也认为只有这样了,并以固定式向外角偏低处以要折断手腕的全力投出一球豪速球。

瞬间,我感觉武智的球棒消失了。正处于兴奋状态的我投完球抬起头来时,所见到的正是这一光景。接着,下一瞬间我看到的则是本垒上前端朝向右下静止不动的武智的白色球棒。而且,我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投出的那一球。

被击中了吗?一瞬间袭来如此剧烈的打击,我触电了似的抬头向上看去,只见白球飞上接近拱形球场顶棚的高度,在欢呼声中缓缓地落下,无声直击在左外野与中场之间的外野围栏上。刹那间,我体会到了什么叫绝望。

山崩地裂般的欢呼声中,游戏仍无声进行着。

两名外野手拼命跑着追上去,不过人工草坪上滚动的球和两人间相隔了太大的距离。

我拼命边跑向本垒边回头看三垒,过本已迅速地绕垒一圈。什么?打带跑[1]吗?我绝望地想,我完全被这自信满满的举动击垮了。

接着,过本从容地张开双臂,跑进本垒,在欢呼声中,缤纷的彩带喷射向空中,像纷纷飘落的花瓣,飞舞着笼罩在观众席。这场景宣告赛季已经结束了。飞奔出球员席的N汽车的选手们与过本雀跃着互相拥抱,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我茫然地探寻着武智的身姿,他在哪儿?我看不见他。

[1]跑者先跑,打者不论好坏球都挥棒。




7

从球员席回到休息室,我在队友们面前低头致歉。但没有人责备我,大家都说,没事没事,胜负靠的都是一时的运气,你干得不错。

然而我自己的挫败感却很强烈,在那么重要的场合下,对手又是武智,自己根本没有投球的资格。应该让岸本来投,他会纵向的变化球。我当真认为,如果他没有和我这种只会曲线球的人互换就好了。当时我的挫败感就是有这么强烈。

输得真彻底啊。我彻底输给了武智。我到底还是无法对他产生怨恨之情。我认为输给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今晚的状态绝不能算差。但我没有投出拿得出手的球。我带着疲劳感及挫败感想着,结局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无论做什么,怎样挣扎,我都毫无胜算。因为我没有能对付他的球。这天晚上,武智的表现让我深深陷入了自卑。

在休息室坐了一会儿,川渊领队便叫我去冲澡,我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走廊上。我向着他告诉我的浴室方位走去,随着一阵钉鞋咔咔的声响,一个高大的黑色逆光的身影正向我走来。

在仅仅差一米左右就要与他交会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脸,是武智明秀。这一瞬间,对方也抬头看过来,刹那间四目相对。

我被震慑住了,不由得急忙低头行了个礼。

接着我准备直接经过他身边。我很想近距离看看大名鼎鼎的天才长打选手武智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当他就在我眼前的这一刻,我却没有办法直视他的脸庞。因为我输得一败涂地,所以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直视他的资格。我就这样走了好几步后一一“竹谷君!”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武智正面对我站着。现在他的位置正迎着光,因此我得以看到武智端正的面庞正看着我微笑。

这笑容显然还残留着庆功会的余韵,没有了在投手丘对峙时那颇具穿透力的视线,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是。”我应声道,不自觉又低头行了个礼。

高中毕业的我在K乐器里养成了做这个动作的习惯。

重新打量武智时,我发现这时的武智仍被明星的光环笼罩着,全身散发出纯净的光芒。我完全想不到他和我同岁,甚至想不到他居然和我同为人类。

“请问,有事吗?”我问道,心怦怦跳个不停。事实上我在想,他会找我这样的人有什么事呢?没想到武智竟说了声:  “谢谢。”接着,他说:“下次球场上再见吧,最好还是在决赛中。”

说完他轻轻扬了扬手离开了。

之后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无法动弹。不知为何我的心口一紧,没能开口说出什么。

和高中时代以来一直所崇拜着的武智相比,我屈居于底层,指甲数次折断,因上不了大学而无比消沉,进了K乐器一开始也跟不上练习,还好几次吐了血。无论风雨,我都在球场上奔跑着,投的球也是别人的三倍,这样经过了好几年,终于爬上了第二投手的位置。

靠着天生的锐利目光和腕力就把我的球轻易地打到外野围栏上的人居然准确地知道我的名字。而且他丝毫没有炫耀自己的实力,反而鼓励了我。他的话远比许多队友的安慰更能慰藉我的心。

我茫然了好一阵子,才迈开步子走了回去,我再一次体会到,他真是个有魅力的人。差距大到这种程度,我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嫉妒或羡慕。

另外,我认为传言一定不真实。我知道他完全不是个讨人厌的家伙,那些传言都是出于别人的嫉妒心。

之后我们坐上夜行巴士返回滨松,先前已经在球场休息了一会儿,所以我又恢复了精神。一旦精神起来,斗志也就跟着回来了。

我对坐在我身边的捕手伊东做出来年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学会指叉球的宣言。

“怎么又……”略显疲惫的伊东说,不过他很快就噤声点点头。

“好啊,那就学吧。”他说。我说: “我们明年七月再来东京巨蛋吧。”

伊东问:“决赛吗?”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没错,明年绝对要来决赛。我们还要和N汽车一决胜负。”我越说越起劲。

“N汽车?”伊东露出讶异的表情说。他的表情看上去像说也不一定会和N汽车决赛吧,不过他立刻说道:“也对啊,N汽车肯定又会进决赛吧。”

“在此之前,我绝对要学会指叉球。然后打败武智。”

听到这句话,伊东惊讶地看着我。他一定觉得奇怪,明明不久前我还是垂头丧气的。

虽说此前我的情绪的确很低落,但刚刚在过道上遇到了武智,不知为何竟恢复了精神。因为有这方面的缘故,所以我仅仅是淋浴一番便又精神起来。我觉得武智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有着令敌手也能恢复精神的本领。

武智微笑的眼睛像是对我说:  “早点儿拿出精神,放马来吧!”

虽然自己是个二流球员,武智还是对我说出了来年再战这样的话。我想要磨炼自己的技能,不能辜负他的这句话。然后和他好好一决胜负,只要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就够了,不赢也没关系,我想让他打空哪怕一球也好,这样的话他一定会夸我的吧。能让他挥棒打空的球,只有指叉球。

考虑到比赛带来的疲惫,第二天的练习暂停了。不过我仍一个人来到球场跑步。擦干汗水后,我又跑了好几回冲刺跑,之后做了投球动作练习来确认投球的姿势,接着我握住球,试着朝水泥墙壁投出一球指叉球。

虽说控球是我的长项,但碰到投指叉球,我的球路果然还是不稳定。想到自己对指叉球一点感觉也没有,不禁有些沮丧,不过我告诉自己没有关系,还有一年的时间。

在那以后,我仍比别人要努力。我不仅比别人更大声地呐喊,击球更是拿出全力。在绕内场蛙跳一周的时候,我又有快要吐血的感觉,一下子倒在地上,这时候面前的泥土中忽然浮现出武智的笑容。他开口说:

“下次球场上再见吧,最好还在决赛。”

我的体内涌起一股力量,促使我站了起来。

我下定决心,要向着他进发。我还会再见到他的,并且还要和他拼死一战。这就是我当下的目标。我和他所具备的天资全然不同。他是天才,而我从内到外都是个凡人。若不拼命努力,到底是追不上他的。

失去了职业棒球这一目标,我的心绪就有些散乱。仔细想来,我注意到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自己前进的脚步变得迟缓。不过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想通了,已经彻底放弃职业棒球了。

而且我越发地疯狂努力。以前虽然也有过这种情况,不过这次不同于以往。因为我有了武智这个目标。我要疯狂地努力去挑战他,并且和他一决胜负,他值得我尽全力一搏。这想法驱动着我。

我还与野手一同去接了迄今为止都没有接到过的内野守备练习球。大家开玩笑说,喂,你这是要转型成野手啊,不过这么做可以提高身体的灵活性。高中时代我曾有过体会。只不过由于同时进行投球和防守过于辛苦,所以此前我一直没有这么做而已。

坐在桌前工作也好,在外头走着的时候也好,我的脑中就会回想起在东京巨蛋两个坏球无好球的场景。投出球尾下沉的一球的自己、划过天空的武智的球棒,这些情景无数次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向神明祈求,希望能再给我一次和他一决胜负的机会。我在心里发誓,如果有这一天,我一定会在此之前学会指叉球,无论困难多大都要掌握它,并且要锻炼好体质。

就这样过了四个月,到了十一月。那是一个星期天,我走过空无一人的外野,忽然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心想会是谁呢,一看是捕手伊东。他站在本垒上,朝着我大声呼喊。他大幅度地招着手,于是我朝他走去。

“快去活动室集合,有紧急会议。”他说。

“活动室?今天可是星期天啊。”我说。我可是一点也不知情。

“大家都在吗?”

“嗯,只有你没能联系上。事态好像很紧急。”

伊东说,接着一骨碌转过身朝着活动室跑去。他没有穿队服。似乎并不打算去球场。我追在他身后跑着,问他不去穿队服吗。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回答道。接着小声嘟囔了句:  “队服啊……”快到活动室的时候,他开始走起来,说:  “搞不好队服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什么?什么意思?”我问。

“进去吧。”伊东并没有回答我。

活动室里人已经到齐了。似乎都收到了集合的通知。我一大早就出了自己的房间,所以错过了通知。伊东和我一进房间,领队川渊先生就站了起来。

“人到齐了。”他说,  “可能有人已经听说了,很遗憾,不过K乐器棒球部决定要解散了。”

欸一一大家都叫出声来。我则惊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紧急决定的。”

“为什么?!”不知是谁叫的。大部分人多半都不知情吧。我也完全没有得到消息。

“因为最近公司的业绩不振。公司没有多余的钱来办棒球部了。”领队说。

“那要关掉这里?”

“是停止活动。这个棒球部已经不存在了。”

领队说,大家一下子鸦雀无声。

“明明还得了第二名……”

“确实。”领队也承认。

“要是得了第一名的话,境况或许又会不同了吧……”

“是永久的吗?”

“只是停止活动。以后的事情还不清楚。”

“停止活动……”

“话虽如此,其实也就是永久的吧。”

接着又陷入深深的沉寂。领队像耐不住这寂静的气氛,又开口说:  “大家也是知道公司业绩不振的吧?”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确实大家对此都有所耳闻。不过没想到竟然会取消棒球部。

“而且大家不能一直事事都依赖公司。”

“明明我们这么有实力……”我不由得嘟囔出声。声音并不大,但大家似乎都听到了,一齐朝我看过来。我垂下头。这并不是一个战败的投手应该说出口的话。不过我意外地看到大家都在点头。

“领队,”岸本说,“事情太突然了。我们当中有些人的世界里只有棒球二字;有些人的人生意义只在于棒球;有些人是为了打棒球才进入这间公司;有些人只要棒球部还在,就能一展身手,创下成绩,这些人该怎么办……”

“就是说啊,不让我们打棒球的话,真不知道今后我们该怎么办。”另一个人说道。我在内心不住地点头。因为我就属于这种情况。从小时候起,我就一心专注棒球。我从来没想过任何职业棒球以外的事。四个月前,我好不容易放下职业棒球梦,下定了来年要好好在业余棒球上做出一番作为的决心。正在这当口,这想法忽然就被硬生生截断了。这对我们来说完全是晴天霹雳。

“忽然现在就要我们放弃棒球也太可怜、太残酷了。”岸本说。我感到东京巨蛋炫目的灯光、站在灯光下举着球棒的武智的身影嗖地离我远去。

我已经放弃职业棒球,难道说现在还要我连棒球本身也要放弃吗?这也太残酷了。我的步伐才刚迈开呢。

“让我们不要打棒球了?什么都不要干了只管记账就好了吗?我们之中可是有人就算在职业棒球中也能大显身手啊。”有人说。

“有些人还是放弃职业棒球进公司的呢。现在居然因为公司状况的原因就不让他们打棒球了吗?”另一人生气地说。

“这也太自作主张了!我们可是一直都很努力,营业部的那群人也十分拼命,我们都是认真完成工作后再来打棒球的!这也是为了公司啊!”

“就是啊。我们工作从不偷懒。乐器卖得不好又不能怪我们!”

“对呀,钢琴已经在全日本的家庭中普及了啊。”

“这我都明白。我们都很喜欢棒球对吧?”

川渊领队说,大家一齐点头。

“我也是。我也喜欢棒球。我想继续打棒球,也想让大家都能继续打棒球。接下来经理有事情要宣布。”

说完,领队坐在凳子上,接着,经理熊仓站了起来。

“因此作为公司方面而言呢,想令大家改签自由合约。”

“自由合约?怎么回事?”有人提问。

“就是说,想打棒球的人可以去别的公司的棒球部,公司将放弃对大家的控制权。”

“这是什么话啊”的声音立刻此起彼伏。在一发不可收拾而瞬间一片嘈杂的活动室内,熊仓接着开了口。大家说话的声音太吵了,所以很难听清,不过他大致说了这样一句引人注意的话。

“你们可以转到别的公司去,也可以去打职业棒球……”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怎么可能现在说转就转到别的公司去啊!”有人大声说。大家对此都发出一片赞同之声。

“就是啊,别的球队也不缺人,没有外人插足的余地。而且我们是真心喜爱K乐器的棒球部啊,因为这些年大家一直都在一起。现在怎么可能想去别处打球啊,你们说是吧?”

“没错。哪里能收留我们?而且都到这时候了才跟我们说职业棒球……”

大家都笑了起来,场面一下子热闹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等好事哟,像我们这种像老得长筋的丝瓜一样的大叔,哪里的职业棒球会收我们呀。我们又不是打高中棒球的!不是吗?”

大家也都开始跟着嚷嚷类似的话语。领队又站起来说道:“现在说这些也解决不了问题。”

这句话让大家又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取消棒球部是公司的决定。我们底下的人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起作用的。这已经是既定事实了,我们就只能选择顺从。不过你们大家还有未来,想继续的人还能找到一条继续打下去的路。

我已经走到头了,我这岁数只能终结棒球生涯了。”

“会有解散仪式什么的吗?”不知是谁说道,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活动室内又一片嘈杂。

领队举手来示意大家安静一下。

“请等一下,我还没有说完。”

“什么?”

“有条新闻要告诉大家。”

“新闻?”大家都吞了口唾沫静静等待下文。

“是条重大新闻。N汽车的武智表明了他要加入横滨水手队。”

又响起一片“欸”的声音,活动室一片骚动。

我不由得也喊出了声。

“这次接手水手队的冢原领队好像在财政界很吃得开,尤其是在汽车业界。听说冢原和N汽车的社长交情甚好,他们在一次高层会谈上决定了这件事。N汽车决定既然对方是水手队的话,就把武智让给他们。合约金是一亿日元,但有传闻说水手队会出这个数目的好几倍给N汽车。这个新领队认为想要夺冠就必备武智的击球能力。”

活动室里又掀起了骚动。这可是条大新闻。

虽然还没有登报。

“不过会有选秀会吧?”岸本问。

“嗯,所以应该会暗示横滨水手队以外的球队,希望他们不要指名武智吧。”

“能做得到吗?”

“武智已经说不会去别家了,所以其他球队或许可以忍住吧。”

“这样啊。”

“一旦进入职业棒球界,还有交换球员这一手。今年有好几个优秀的新人。要是冢原肯换人,其他球队总归是有得到武智的希望的。”

“只有巨人队才有希望吧。”

“巨人队会忍住的。今天的晚报和电视新闻可不得了哦。”

这是一定的。

“武智好像很高兴,因为他原本就想打职业棒球。”

“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伊东问道,领队点点头。

“有关系,下面才是正题。水手队打算今年得到武智以后彻底改善和加强球队。同时,还会对只限今年入团的新选手做出新尝试。”

“新尝试?怎么回事?”

“听说要招收没有合约金的选手。”

“没有合约金?”

“对,这是今年才搞的特例。他们将采用就算没有合约金也想打球的有干劲的选手。”

活动室又热闹了起来。这嘈杂声中似乎夹杂着叹息声。

“没有合约金,就是说进队以后不拿工资吗?那怎么过日子呢?”

“不,工资照付。钱只够生活。只是没有一开始的入队合约金。听说如果能爬上一军[1],一军酬劳的构成里是算上特殊奖金的。”

响起了一片“欸”的声音。

“也就是说这个工资指的是二军的工资吗?”

“没错,想多拿钱,就要爬到一军的位置才能拿到。”

“的确很破天荒。”

“我想,冢原领队说这番话的时候,K乐器是不是也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呢?我们停止活动的消息已经传到横滨水手队了。毕竟和挖来强化实力的主角武智最后一决胜负的可是我们球队啊。”

[1]一军即指一线队,二军则是预备队。

活动室内再一次鸦雀无声。不过还可以听到有些人轻微失笑的声音。他们一定是想说这推测过于乐观了吧。老实说,我也这样认为。我无法想象到横滨水手队这样一支大球队会注意到滨松的一支业余棒球队而决定一项特例的新尝试。

“这个新尝试又不是特意想到我们才搞的吧?”有人说,大家一起笑着点头。不过领队反而用相当严肃的表情说:  “据说不付合约金的试验性录用方法也听取了武智的想法。冢原领队对武智和N汽车事业部的想法深感赞同,因此做出了决定。”

大家都会意地点了点头。对企业和业余棒球界来说,这样的设想的确不无可能。

“所以,我们公司的高层决定,对棒球部员进入水手队等职业球队的行为持宽容态度。你们可以保留K乐器员工的身份接受水手队的人队测试,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录用的话也可以再回来。”

“只针对水手队?”

“不是的,去哪里都行。话虽如此,不过别处会很难吧。只有水手队说过会尝试录用不支付合约金的大龄选手。”

选手们都边苦笑着边听川渊领队的说明。我又一次陷入漫不经心的思绪中,忽然,我意识到了什么。

这不就等于说进入职业棒球的梦想又一次回到我的眼前了吗?公司能够让我保留员工的身份来接受职业的测试,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怎么能不挑战一下呢?!

K乐器棒球部将要停止活动了。如果我还想继续打棒球的话,就别无他法了。说到其他公司的棒球部,我一点人脉也没有,不知如何是好。

而且,我对今后要学习完全陌生的工作感到非常不安。不过,去横滨接受水手队的人队测试的话似乎还是可行的。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对野手而言这个年龄没什么关系,但对投手进入职业棒球而言,则已经是极限年龄了。不过,现在的条件比高中毕业时要完备多了。虽然我没有取得怎样的实绩,但在城市对抗棒球赛上还是获得过亚军的;我并不是王牌投手,而是第二投手,但重要的是,和这次强化水手队的主角选手武智一决他业余生涯最后胜负的人是我。可能我一下子进不了一军,不过被选人二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对二十五岁的投手来说,不论怎么想这都是最后的机会。我不知道队友们会怎么做,但我想,站在好不容易即将敞开的职业棒球的大门口,不在此挑战一下的话,我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这个想法使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要打职业棒球了,没想到进入职业棒球的机会再一次光顾了我,一想到这里,已经放弃的儿时的梦想以爆发的态势复苏,我兴奋得快眩晕了。而且,我发现带给我这次机会的不是别人,正是武智。

“没有合约金的话,合约有几年呢?”伊东问。

“一年吧,大概。”

“那一年以后说不定会被辞退。这种情况就不能再回我们公司了吧?”

“这是当然。”领队说,  “只不过是让你们以员工身份接受测试。一旦缔结入队合约,当然就算在这个时间点辞职了。”

活动室又变得静悄悄的。

8解散以后,我和前辈岸本及伊东交流了一番。

岸本二十七岁,比我大两岁,这个年纪已经经不起更大的冒险了。他说自己可挑战不了职业棒球。

他结了婚,有了家室。

伊东和我同岁,并且和我一样是单身。不过他也说自己这个岁数已经没法挑战职业棒球了。

“职业棒球有大量的捕手,竞争率要大好几倍。要想在其中崭露头角,光有引导能力是不够的。虽然我对自己的引导能力还是蛮有自信的,而且只要有资料的话,我的分析加上击球手的配合是绝对不会落于人后的。”

他说得没错,K乐器在城市对抗赛中能走到决赛这一步,他的引导才能功不可没。队中每一个人都认同这一点。

“不过职业棒球还要求本人的击打率。我算下来连三成都打不到。冷静地想想我的肩力、击打力、跑力,果然还不够资格去谈梦想,已经老大不小了,我想是时候放弃了。就算被录用了,一年后也会被赶出来,成天看招工信息。肯定是这样。我的跑力和肩力已经没有提高的空间了。

我走掉的话,事态会比现在更糟。虽然很遗憾,但我还是要留在公司。”伊东说出了很符合他这名状况分析专家风格的话。

“留在没有棒球部的K乐器?”

听着,伊东苦笑起来。

“是啊,没有棒球部的话,我也上不了西高啊。”他是滨松西高出身。

“那你以后不打棒球了?”

伊东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可能以后会当少年棒球的教练吧。”

说完他笑了。

“你甘心吗?”

“这个嘛,我还想再多打一打棒球啊。还有就是在电视上过眼瘾了。你要挑战一下吗?”

当问到我时,我一时语塞。我内心已下定决心,但并不想笨嘴拙舌地说出来,让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道理,劝我留下来。所以我说道:“我现在还有些放不下棒球。”

“热情没燃烧完吗?”

我没说话,点了一下头。

“在巨蛋的比赛后,你可是异常兴奋呢。”

确实,和武智说过话以后,我的热情燃烧了许久。不,此前也曾振奋过,不过像那样清楚地用语言表达出来还是头一遭。偏巧在这时,停止活动的消息从天而降。所以如果现在我不打棒球的话,干劲就会无处宣泄,搞不好会生病。

这事要是发生在别的时间,或许我也会有伊东那种常识性的想法。母亲该怎么办?如果我辞掉K乐器的工作,母亲到死为止都要生活在狭小的公寓里,这样也无所谓吗?冷静下来,不安因素多如牛毛。如果待在这儿直到领退休金,建个小房子是没什么问题的。对我而言,显然也应该选择安全牌。

“如果你想试一试的话,我支持你。要是你上了电视,我看电视的乐趣也会多一点呢。我想队里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吧。投手的话还是有可能的。野手和捕手争夺的位置是唯一的,不过投手的组成里有好几人。你还是有可能被录用的。加油吧!”伊东说。

横滨水手队的入队测试相对简单。有很多应征者。几个人几个人地进入投球练习场投球,二军领队和投球教练一人站在捕手的一侧,有时还进入击球区,让你向捕手持手套的位置投一记直球。之后要求你投曲线球、喷射球,并且还要观察预备势投球。

这就是我梦想中的练习场。到处都打扫得很整洁,更衣室也是又新又干净。

教练似乎很佩服我直球的控球能力。把球准确地投入手套的某个位置是我高中时代以来的拿手绝活。教练“哦”地感叹道,看着我的脸孔。

我自觉球速也还不错。速度远比周围投球的应试生快。只是接下来的变化球很成问题。曲线球和滑球还不错,但是喷射球完全没有转弯,至于指叉球,甚至在本垒上弹了一下。

投完以后,我被告知已经可以回去了,正准备走进更衣室的时候,有个叫田中的教练叫住了我。教练把应试生交来的资料理齐,夹进文件夹里。

“您是K乐器的?”他问。

“对。”我紧张地回答。不知是不是他的年龄比较大的缘故,所以说话很有礼貌。不过教练接下来迟迟没有说下文,等着的时候我的脚便止不住地颤抖。我怀疑他是不是正选择措辞,想告诉我没有合格,但又不伤害我的感情。我想,该不是已经当场落选了吧。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独自在雨中对着滨松的市营游泳池的墙壁继续练习投球的日子及送报纸的日子。这些辛苦都是为了这一天。

“今天状态怎么样?”教练问道。

“这个……”刚开口我就顿住了。一瞬间我感到相当苦恼,该怎么回答呢?该说发挥得不怎么样,平时状态更好吗?正犹豫着,教练又发话了。

“你的球种有些少啊。”

“是。”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内心。因为我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

“不过控球不错呢。”

这句话让我的心情又升上了天。

“是吗,谢谢夸奖。”说完,我低下了头。

仅凭这一句话,感谢之情就溢满胸口,阵阵作痛。

我想,就算只有这句话也值了,得到职业棒球教练的肯定,让我放弃棒球也无憾了。

想来原本这地方不辞去K乐器的工作是来不了的。要是我没想通,说不定真就这样做了。

但这次我却能不把工作辞掉,留好退路来到这里。

仅就这点而言就值得感激了。

“想打职业棒球吗?”

“想,当然想。”我回答道。

“你也不算不合格,但是介于两者之间。”

他说。

“是。”我回答。不算不合格,有这句话,心情就没有那么糟了。

“请允许我先持保留意见。因为还要和其他人的成绩进行比较。”田中教练说。

“好,谢谢您。”我说,并脱掉帽子深深鞠了一躬。

回到滨松后我向伊东汇报了情况。

“哟,很棒嘛。”他说。

“这很棒吗?”

“要是不行的话当场就会说了吧?他的语气听来有戏啊。”伊东说,  “如果不合格通知没来的话,就等选秀会咯?可是有记者见面会的哟,和武智他们一起。”

“如果不合格通知没来的话……”我又重复了一遍,对有记者见面会这句话并没有任何反应。

然而,令人恐惧的不合格的通知最终并没有寄来。我收到的是标明选秀会等候场地的明信片。

会场在东京T酒店的孔雀间。有可能会被录用的期待极度地膨胀着。

我乘着新干线到了T酒店,孔雀间是间铺着绒毯的非常豪华的大厅,兼作选手等候指名及进行记者会见的场地。

记者会见用的场地的墙角处竖着金屏风,前方有一张盖着白布的长方形的桌子,桌上摆着一大排麦克风。此处高于平地一个台阶,在盖着白布的桌子后准备了约摸十把椅子以供多人落座。

对面的记者团的区域则挤挤挨挨地排列着无数折叠椅。

不知道几小时后我是不是也会坐在这条铺着白布的桌席后呢?但不管如何调动想象力,我的脑海中都没有浮现出这样的场景。我觉得自己可能会落选。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K乐器棒球部以外的人我要来这儿。我心里已经做好老老实实地回到滨松,继续在K乐器工作的准备。

在可以看到记者会见场地的大厅一角,有一台大型电视,电视前摆着无数折叠椅。流程的安排似乎是让等待指名的选手一边用这台电视观看指名会议的情况,一面等着自己的名字被念到。在选手们被指名后,再登上会见台上。

有可能得到指名的选手们都陆陆续续进入了会场。他们都是曾在体育报上露过脸的年轻选手。

没有一人比我年长。他们走过来,纷纷坐在我坐着的电视荧幕前的折叠椅上。当中没有一人是K乐器的队友,反而是N汽车的选手有好几人都是熟面孔。果然川渊领队的推测似乎是过于乐观了。

等候着的选手的人数比我预想的要多得多,让我颇为吃惊。也就是说,被叫来这个会场的人中,没有被念到名字就回去的人也不在少数吧。

我已经有了精神准备。或许,这些人数里还混杂着选手以外的人?不过我找不到熟人来问一问。

椅子都被坐满后,我开始寻找武智的身影。

因为我想和他打一下招呼。不过我没在这里找到他。他是不是在别处等候指名呢?这也难怪,毕竟他可是今年的指名中最耀眼的明星。既已知晓会在第一轮被指名,所以当然没有必要和大家一起在这儿观看电视了。而且,如果他出现在这里,相机早就追过来围绕着他了。

不一会儿,记者团和摄影师、甚至电视台的采访组蜂拥而至。大厅里准备的椅子都快不够用了。

电视里放映出选秀会开始的状况,横滨水手队的新领队一脸喜悦地将抽出的签高高地举过头顶。摄像机给了一个特写镜头。冢原领队似乎抽中了签。

坐在电视画面前的我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叹息声。这一签轻松地决定了武智加入横滨水手队的事实,大家都在感慨他的运势有多么强劲,纷纷交头接耳。

不一会儿,播报里便念道:“第一轮,期望选择选手,横滨水手队,武智明秀,野手。”继而画面上也放出了“新人选秀会,第一轮,横滨水手队,野手,N汽车”的文字。

接着,在大学棒球界活跃着的新星、高中棒球的新星都相继得到了指名。并且也分别播出了写有指名球队与本人姓名、出身学校、位置的条目。

右侧响起了格外隆重的拍手声。我一看,武智出现在了记者会见台上。他穿着两件套的西装,戴着显眼的银色项链。

在司仪的引导下,他坐在了台上桌席的中央。

拍摄用的灯具明亮耀眼,相机的闪光灯闪个不停。

其间,指名选手陆续在电视中被念到姓名,并面带欣喜地走到台上。

前方的记者们已经开始向武智提某些问题了。台上的选手席也眼看快坐满了,突然,透过麦克风响起大分贝的人声:  “好的,看样子前方的记者们已经开始采访了,这样可不公平啊,所以我想差不多可以开始记者会见了。不过我首先声明一下,请不要只集中对武智先生提问。请也均等地给前方这排将来前途有望的新星们提一个问题。”

周围涌起一片笑声。说话的人是司仪。看情形没等报到我的名字记者会见就要开始了。抬手看看手表,选秀会开始后已经过了一小时以上。

坐在电视前观看选秀会的进展的记者们听到司仪的话后,也纷纷走向会见区域。

选秀会已经进入了第八轮。选手们的名字被机械地念起,继而又以文字显示出来,被指名的选手们则起身向会见区域走去。就这样,又过了一小时。

突然响起了隆重的拍手声,我一看,记者会见结束了。记者们全都站了起来。台上的选手们也站起来,在司仪的指引下退场。虽说早有觉悟,不过我方才得知,自己果然和这席位无缘。

我远远地看到,武智也在一名看似经纪人的男性的陪同下走出孔雀间。发出明晃晃的光的摄影用灯具被关闭了,录制新闻的摄像机也被从三脚架上取了下来。记者们和摄影师们都默默地开始收拾准备回程,收拾好的人便先行走出会场。

最终,孔雀间冷清下来,我所坐着的电视机荧幕前也静悄悄的。不过还是有几人留下来观看电视的,但他们也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我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该起身。但离开这里也只能去东京站,所以我想等到发布彻底结束,于是仍继续坐着不动。

之后又过了大约一小时。选秀会已经开始了三个小时以上。坐在椅子上观看电视的人已经只剩我一人了。这时候进来一群女清洁工开始收拾记者会见区域的装饰和椅子,所以我对能念到自己的名字已不报任何期望。

毫无预兆地一一我听到了播报里传来“第十四轮,期望选择选手,横滨水手队,竹谷亮司。

投手,K乐器”的声音。我愣住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指的是我。不过当我看到画面,黄色的条框里写着我的名字。现在是选秀的第十四轮。因为播报里错把我的名字念成了“Takeya[l]”,所以我一时无法和自己联系起来。

[1]正确应为“tketani”。

我茫然了。这就是我的第一印象。既没有感动也没有兴奋,只是头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不过我逐渐知晓了情况。我知道,刚刚我得到了职业棒球的指名。就在刚刚,我进入了职业棒球的世界。

我终于进入了儿时起一直憧憬的职业棒球的世界。虽说这指名是在第十四轮,性质几近编外的附属品,但我的确是进来了。连日默默一人在雨中奔跑的少年时代、一大早送报纸时的困乏与辛苦、捡到小猫却受到母亲责骂,哭着跑到很远的街上扔掉的往事,这些场景一幕一幕地出现在我脑海中。

在甲子园失利后,我放弃了职业棒球而开始了业余棒球生涯,经历了吐血、指甲劈裂,我付出数倍于常人的努力,终于爬到了第二投手的位置。但当我败在武智手上,再一次下定决心时,棒球部却解散了。

我抬头看着天花板,恍恍惚惚地回忆起这些事时,我明白了,这些数不尽的绝望最终把我带到这一步,喜悦感一下子溢满我的胸口,泪水模糊了视线。泪水一旦涌出就再也止不住,不断地滚落下脸颊。真不敢相信,我已经是职业选手了!

这是真的吗?我真的是职业选手了吗?我低头用手捂住脸,内心欢呼:职业棒球哟,真棒!虽然绕了一大圈远路,不过最终还是到达目的地了!

接着我又想,这样就够了。就算一分钱的合约金都没有,一辈子都只能在二军坐冷板凳,穿着水手队的队服时只是陪练投手,这样也够了。能这样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今后我不会吐露任何抱怨,因为我是职业选手了,成为了从小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职业选手,这是何等幸事!我不会再奢求什么了,我在内心坚定地发誓。



9

横滨水手队开给我的人队条件是年薪四百六十万日元,没有合约金。因为没有其他球队向我伸出橄榄枝,所以我并没有犹豫的余地,当场答应入队。

第二天,在横滨的球队事务所举办了人队仪式及记者会见,我和武智等人一同站在高低台上,暴露在电视台和报纸杂志相机的炮筒阵列之下。

武智在最下层的中央,我们几个没有合约金的分组有六人,站在最上层最后一列。要求自我介绍时话筒也传到了我这里,不过我只说了句“我会好好努力的”。毕竟我并没有说太多话的资格。

之后全员接受了体育记者的采访,但问题大部分都集中在武智身上,其余问题都给了在大学棒球中活跃的一个叫工藤的投手,我们几个完全被晾在一边。不过在谈到业余棒球的话题时,武智大致说本来很期待和决赛最后决胜时的投手再一次对决,但现在竟然身处同一队中,我感到很遗憾。大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齐注视着我。

一名记者仿佛第一次得知,边翻开采访资料边把脸转向我问:  “呃,你是竹谷( Takeya)先生吧?K乐器出身?你和武智先生在场上对决时对他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他很厉害。”我觉得他会期待这种答案,便说了出来。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

“怎么个厉害法?”

“他挥棒时我没看见,挥得很快。”

话音刚落,大家一下子沸腾了,记者仍开玩笑道:“是不是因为你太紧张了?”我搔了搔头,大家又笑了。

我有意当作武智的配角,扮演小丑的角色,但实际上,那一晚我的确也有所觉醒。之后我确实面貌一新,认真对待业余棒球。所以今天我才能在这里。

“结果呢?球被打到了吗?”记者想当然地接着问道。

“嗯。”

“说得也是,是本垒打吗?”

“一记直击围栏的二垒打,导致我们最终输掉了比赛。”我说明道,场内不知为何又热闹起来。

“你一定想一雪前耻吧?”有人这样问,接着冢原领队要过了话筒说:  “我们在公开赛前的冬季集训中将暂时不分一军、二军。”

记者团发出了“哦一一”的声音。

“同时也预定会举办一军对二军的红白战。

所以到时候会有雪耻的机会。”他说。

解散后,我想向武智道谢,哪怕只能说上一句话,便等了一小会儿,想等他有空,不过他一直被记者团包围着接受采访,始终没有机会。于是我只身走出球队事务所,从新横滨搭乘新干线回到了滨松。

到站后,我用公用电话最先向伊东汇报了情况,他十分高兴,当晚我们两人去了烤肉店举杯庆祝。当时他教了我辞呈的写法,第二天我便向人事部提出。人事部将档案在公司内留到年底,在第二年的一月作退职处理。

我向母亲报告了这件事,她沉默了,并且担心了许久,不过并没有强烈反对。仔细想来,我也能理解母亲的担心。我是为了能购买和母亲一同生活的房子才想打职业棒球的,但此前我并没有想过就算没有合约金也要去打职业棒球。不拿合约金也要打职业棒球,这已经违背了当初我的目的。不过最初的梦想得以实现,我还是十分高兴的。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新年里,球队一次性支付了年薪的一半代替合约金,我把扣去税金的钱直接交给了母亲。年薪的金额恰巧同之前父亲所背负的债务的金额一样多,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因缘。父亲就为了这点钱合弃了性命。母亲问我这下是不是要不够生活了,不过我在K乐器的时候还有些积蓄,而且在球队里管饭,生活一年左右不成问题。

水手队的冬季集训从二月一日起在冲绳的宫古岛开始。新年的气氛还未散去,那儿却意外地十分暖和。分配给我的背号是四十九,武智则分到了八号。

集训开始后的一周左右,大家不分一军二军,同在装有夜场比赛设备的一军球场跑步、做基础训练。这时,一军、二军一共有六十三名选手,大家被告知要从中筛选出一军选手二十八人。做出判断的是一军、二军备军的领队与教练。冢原领队在这一年实施这样的举措,想必是为了刺激一军选手。

虽然一开始看上去一军和二军在体力与技术方面并无差别,可是一旦进入击球或投球等实练阶段,就高下立判了。我曾经有一次在王牌投手金子先生的身边投球,他轻飘飘地投出的球和我用尽全力放出的球的速度相同,令我相当受挫。而且,我在一旁都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曲线球和喷射球弯曲的角度都很大。

尤其令人称奇的是捕手们,他们的动作比伊东要机敏一倍。游击手和三垒手的速度也都和我过去所见不在一个档次上。我也曾经观看了武智的三垒防守,他的动作一点也不逊色于前辈们。

就这一周的基础练习而言,K乐器时代或许更为严格,但在防守和击球等实际演练方面,职业棒球果然还是远高好几个级别,职业棒球要更加有生机,更为帅气,就像在看电视。

虽说原计划在分成红白组比赛后选拔出一军选手,不过在我看来没有这个必要。只要三天,就能自然而然地分出一军组和二军组,两者间的差距一目了然。而且对二军组的人来说,一军组的人很难接近,所以这次练习我也没能和武智说上话。我总觉得他被一种不可接近的氛围笼罩着。

一周过后,在没有举行红白对抗赛的情况下,发布出了一军成员的名单。但人选结果和当初的预想一致,并没有出现破格升入一军的二军选手,就这层意义上来说,冢原领队的革新方针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成果。

投手中有十人进入了一军,不过当中并没有我。于是第二天起,我们就被请出一军的球场,在二军的球场练习。武智则毫无悬念地作为可以即刻作战的战斗力而留在了一军。

在被分到二军的第二天早晨七点,二军组在住宿的宾馆前全员集合。二军的领队是曾经水手队和中日队中响当当的着名捕手服部先生。在宾馆前,大家站成一个圆形,服部先生训示道:“大家时运不济,被分到了二军,是为此消沉下去、还是以此为发奋的动力好好努力,结局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会仔细地观察你们,不断地把有能力的人向上推荐,所以你们要以此为目标,好好努力。”

二军的球场在离住宿的宾馆特别远的偏僻的地方。我们需要挤进租来的面包车里往返。这趟行程的单程就要花费接近一小时。加上连日的辛苦练习,这种艰辛程度已无法用语言形容。

每一项练习项目都与K乐器时代有巨大差别,尤其是时间长度方面。早上七点集合,一直练到日落。二军球场没有夜场设备,所以没有办法练得更晚。之后回到宾馆附近,在周边吃晚饭,开一小时的会聆听领队的评价,做自我反省并听取明天的指示,然后回到宾馆,借用宾馆的地下空间,练习挥棒动作直到深夜。投手也必须练。等到回房间休息时,已过了晚上十点。

除了棒球以外,我没有时间干别的事,连朋友都没怎么交到。不过由于投手和捕手间比较容易培养感情,所以我和一个叫矢田部的捕手的关系亲密起来。他也是没有合约金的选手。

冲绳集训开始两周后的二月十五日,第一次举办了红白战。这场比赛如此前所宣布的,是一场一军对二军的对抗赛,二军人人都把这次比赛当成一次机会,一个个斗志昂扬。不过很遗憾,并没有我出场的份儿,因为投手的人数尤其多。

一军并没有派出主力,大部分都是我所不认识的面孔,武智也没来。尽管如此,二军还是没有赢过一军。

进入三月后,与其他队伍的公开赛终于开始了。我也总算获得了出场资格,但职业的击球手果然不同于业余球员,击球迅猛,我的球经常被打中,防御率的数字并不好。这样的成绩还是在主战级的选手大多没有出场的前提下取得的,所以我不得不佩服职业球员果然了得,也就释然了。

我总算学会了指叉球,不过一到关键时刻,哪怕并不需要我来牵制跑垒员,我也会害怕得投不出来。如果捕手往后仰的话,我给人留下的就会是致命的坏印象了。

在三月三十日,终于迎来了中央联盟的开幕赛,此前还有一次被推荐为开幕一军的机会,不过我却没有把握住这次机会。田中教练告诉我别灰心,到了夏天一军的投手们疲惫的时候还有机会,在此之前你要把状态调整好,一定要升上去。

二军的服部领队也鼓励我说,你岁数也不小了,成败就看今年一年,我肯定会推荐你一次,所以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啊。听说水手队的教练们很严厉,但事实上他们都是好人。

武智从开幕起便是水手队的第三棒,他接连打出安打,不断登上体育报的整版。他的活跃与大家的期待相符,甚至有人怀疑起他是否刚打职业棒球,可以说比人们所期待的更为活跃。而且武智长得也帅气,因此在女性球迷中的人气更是直线上升,到了六月,已经把打了好几年第四棒的加藤挤走,坐上了第四棒的位置。因为他目前为止的击打率比加藤高。

球队以一局半的差距输给第一名巨人队而位列第二,持续威胁着第一名。联想到去年还是B级球队,果然正如报纸所说的那样,是武智效应。

队内洋溢着向第一名迸发的生气,这生气也传到了位于多摩川的二军练习场内。

水手队取得第二名后,到了举办夜场比赛的季节,我升人了一军,这似乎是领队以及二军领导们的一致意见。为了不辜负他们,我也全力以赴,彼时我的投球也逐渐像样了,虽然指叉球依然不行,不过喷射球总算是有弧度了,并得到了教练的认可。

就连报纸报道上也登载了一军阵营全线逐渐疲惫不堪的消息。在领队与教练的推荐下,决定让我八月四日升入一军。并且转瞬在八月六日的横滨球场,命令我在以三比二负于阪神队的比赛的第四局上半场中继登场。因为投手开始不够了。

机会来了。

当场内解说说到这是投手竹谷的时候,观众席似乎感到有些奇怪,变得静悄悄的。他们一定是不知道这是谁吧。陪着我到投球练习场的教练对我说:“要照捕手森说的去投。只要球速够快就没问题。”说完拍拍我的背,把我送了出去。

总算响起了拍手声,我第一次站在了职业棒球正式比赛的投手丘上。我感到脚仿佛踩不稳地面,眼看两膝都要颤抖起来。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不过我很清楚现在自己的情绪仍十分慌乱。虽说我曾经在业余棒球时期踏上过东京巨蛋的场地,不过现在的状况和那时完全不同。

首先是观众席。虽然当时观众席也大部分坐满了,不过那些人全都是K乐器和N汽车的员工,也就是所谓的自己人。所有人都是来加油助威的,因为都是员工所以行动一致,他们在想什么也很好理解。K乐器的三垒侧看台上坐着的观众也是自己人,他们期望的是我在赛场上的好表现。

但职业正式比赛的情况则完全不同,我总觉得观众的视线不怀好意,带有嘲笑的意味。不管是一垒侧还是三垒侧,每个观众都抱有不同的想法,我完全无从得知他们在想些什么,在期待什么。有的观众在咯咯笑个不停,有的观众不知为何怒不可遏。在投手丘上,这些表情都净收眼底。

观众各不相同的想法与某种程度的恶意一一这些不明所以的氛围充斥着整个球场。在我眼里,恶意不断上升,变成了对投手的敌意,这令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比起比赛的胜负,他们似乎更期待的是我的大失误及自此销声匿迹,就像期待某项滑稽的杂耍,我仿佛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名古罗马剑士。

比赛开始了,首先遇到的是个右打选手,森要求我投出外角偏低的滑球,不过我没有看到,结果投出了一坏球。接下来他要求我投内角偏低的喷射球,但当我毫无自信地投出喷射旋转球时,却正好被左前方挥出的球棒击了个正着。虽说我擅长控球,不过因为我是一边想着抑制转弯一边投球,所以投得有些偏中间了。

不出意外,下一个击球手触击而一死二垒,再下一个击球手用接近球棒握把部击出了中外野飞球,所幸不是本垒打,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被第三棒击球手击出安打,轻易地取得一分。

在我看来,敌方采取的作战方式按部就班,并没有付出太大辛劳就能得分,我不禁有些消沉。

不过接下来第四棒用球棒握把部击出了左外野飞球,总算挨到攻守互换,我回到一垒侧的长凳。

我坐了下来。

“没问题的,状态不错。”传来了沉稳有力的声音,我回过头来,身后站着武智明秀。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安慰我说:“两分的差距而已,完全有挽回的可能性,你不必担心。今晚牧田的表现不怎么好。”我很感激他的话语,低下头。

接着,我意识到如果没有升人一军,我和他是说不上话的。

“下面的第五局上半场,第五棒安田是左打选手,所以会出现安全触击,你要牢记哟。这招很快就会使出来。他在遇到新人投手的时候就会这么做,所以不能轻视。球肯定会滚到三垒线。

第六棒田村估计会狠狠击中第一球。今晚他肯定会这么做。来了个新人,他更要这么做了。你要小心,第一球不能被打中。”他建议我道。

他的预测在第五局的防守中都惊奇地成为了现实。安田在两个好球两个坏球后击出了三垒线安全触击球,我赶紧去追,总算让他出局了。要是武智事先没有告诉我,我一定会手忙脚乱。

得知田村第一球就会来个下马威,所以我投出偏高的快球,球击在狠狠挥来的球棒顶部,一记完美的捕手接杀球。

接下来的第七棒打出安打,但下一个击球手打出了三垒地滚球,被武智处理出局。

武智预测的准确性令我咋舌不已。我知道,要想取得高击打率,光靠辨球能力和挥棒能力是不够的,读懂对手心理的洞察力才是最重要的。

在打职业棒球的第一年,他就能如此了解敌人的心理并进行分析,令我深感笨人是打不好棒球的。

接下来的第五局下半场,就如同武智所预测的那样,我方攻下牧田,比分变成了四比四平。没想到我会有望成为胜利投手[1]。但如此重要的机会落在我面前,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把握住,又失掉两分,被换下了场。

当晚,伊东打电话到我的宿舍,说他看了电视。他替我感到高兴,说你这不是很厉害嘛,还要再加把劲,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川渊领队和岸本前辈也打电话给我,他们也都很开心,我却闷闷不乐。这样一个机会摆在我眼前,我却怎么也抓不住,我对没有斗志的自己感到绝望。我完全没有把自己优秀的一面展现给期待我表现的人,我实在是心烦意乱,羞愧难当。他们已经不能再打心爱的棒球而只能把梦想寄托在我身上,我为什么不好好努力呢?当然,虽然这也有职业棒球相应地更厉害的缘故。

[1]胜利投手是指获胜的一方最后取得领先时在场上的那位投手。

在那次比赛的三天后,我又获得了一次中继登场的机会,这一天的表现更糟,失掉了四分,因此我又被降格到二军。

重返多摩川的二军后,服部领队和田中教练都没有任何安慰我的话。他们用无声的语言诉说着我浪费了千载一遇的好机会这一事实。并且这也宣告着这次是我仅有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同时这也意味着,由于试验录用只限今年,所以我第二年被解雇的可能性增高了。

我在与阪神队比赛时的投球表现过差,不仅因为我失掉比分,还因为在该把握且能把握住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把握住。因此以后也不可能再信任我,让我站在投手丘上。领队和教练想必都很失望吧,不过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失望。我的性格果然是不适合职业棒球。此后我也再没有接到过去的朋友们打来的电话。




10

进入九月,巨人队又赢了别的球队,月中时已经确认获得了冠军。水手队第二名的位置也大致稳固下来,但还剩几场消耗赛。在某个移动日的午后,多摩川的二军练习场地里忽然出现了武智的身影。他穿着牛仔裤、毛衣和拉链夹克这一身休闲装束,当时我与矢田部练习投球,他走到我身边向我打了声招呼。

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四下张望。我这是在警惕是否有摄像机或者新闻记者跟着。不过所幸并没有见到这些人,只有武智一人。

我问:“今天有什么事?”

他回答道:“没事,我来看看你。”接着他问:“肩膀已经活动开了吗?”我点点头,他走到捕手矢田部的身边,向他借来手套。矢田部站起身,脱下手套交给他,他把手套戴在左手。他是左打右投选手。接着他慢慢蹲下身,把手套摆在正中间,然后喊道:“这儿,对着这儿投一球看看!”我把球举过头顶,瞄准武智的手套投了过去。白球就像拴着绳子,通过了好球区的正中央,被吸入武智的手套。武智的手套一点也没有移动。

“好,再往这儿投。投一球更快点儿的。”

武智边把球扔回来,边把手套摆在好球区的边界、对右打选手而言外角偏低的位置。

我又把球举过头顶,朝着那儿投了出去。武智的手套发出“砰”的一声,手套仍没移动。

“好,再往这儿。”这回手套摆在内角偏低的好球区。我再一次准确地投向了这个位置。

“不错呀,再往这儿!”这次武智把手套摆在外角偏高并且偏离好球区一球的位置。我又把球投了进去。

“往这儿投一球快速滑球!”

这回武智把手套摆在外角偏低偏离好球区一球的位置。我把球举过头顶,投向了他所说的位置。这一次武智的手套仍一点也没有移动。

“好,这次投一球曲线球,往这儿投。”

接着,他把手套向外侧挪了两球的距离。这一次我仍然是先在脑海里想象着把球准确地投向那个位置,然后投了出去。白球划过了一道弧线,准确地吸入武智的手套中。

“我要站起来了。喂,换你了。”说着,他把脱下来的手套交给了在一旁看着的矢田部。矢田部接过它蹲下来后,武智站到了左边的击球区上。接着他回过头指示矢田部:“摆在内角低位。”

当矢田部把手套摆在他所想的位置后,他又指示我说:  “好,往这儿投一球,要尽量快。”于是我慢慢把球举过头顶,摆好投球的姿势。武智没有拿球棒,但仍两拳紧靠举到脸的高度,摆出通常等待投球的姿势。我心里一紧。这无懈可击的姿势、锐利的目光,令业余棒球最后的决赛又在我脑中复苏。

我拿出比赛的认真劲儿,用尽浑身力气朝着内角低处投了过去。矢田部的手套在武智的脚边发出“啪”的响声。一球勉勉强强的好球。武智没有挥棒。虽说由于没有球棒,不挥棒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从他那里赢了一记好球般的奇妙的充足感。

矢田部把球扔回来,武智说:  “再来一球滑球,要快!”

说完武智让矢田部的手套向接近自己身体侧的坏球位置移动一球的距离。

我奋力投出一球靠近他的快速球。球微微拐弯,猛地扎进矢田部的手套发出响声。虽说是滑球,但球速并不慢。武智一动也不动,仍是那副常见的站姿,并没有挥棒。

不知这是不是算坏球。可能要视裁判的心情而定吧。

“可以了,谢谢。”武智说,接着他走出击球区,慢悠悠地向我走来。走到我身边后,他揽着我的背,把我带到球场边缘的铁丝网那里。

“你的控球能力就连针孔都能穿过。”武智说出了令我意想不到的话。

“呃,这个……”我有些困惑,说,  “多谢夸奖。”

说完,武智笑了。

“别这样说话嘛,我又不是教练,我们是朋友吧?”他说,  “你很厉害,控球能力达到这种程度的人可没几个。有点自信嘛。”

听他这么说,我也只能回答:  “哦。”是这样吗?我想。我不知道武智忽然到多摩川来,为什么会冷不丁跟自己说这番话。

“竹谷君,你明年这时候有什么打算?”武智忽然说,我看到他的视线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的脸。这和他在击球区上那锐利的视线不同,但仍深邃得仿佛能看透对方的心底。看来这才是今天的正题。

“明年这个时候……”

“嗯,对,明年这个时候。”武智说,我思考起来。此前我也曾考虑过。不过只是大致的推测。实际上,我并没有考虑任何具体的内容。眼下棒球本身才是我的最终目标,所以就算我离开这儿,也想不到任何其他目标。

“要被解雇了吧……”我说。

“被解雇后要怎么办?”武智紧接着追问道。

“这样的话……就只能回滨松再找份工作了吧。”我说。

“一年内就被解雇不会不甘心吗?”武智问。

“这个……当然不甘,多丢人啊。在以前的朋友面前也会觉得没面子。”

“唔,是吗?”说着,武智缓缓抽出抄在口袋里的手,抓着铁丝网向外看。外面有时会聚集些球迷。因为这儿是二军的场地,所以来的人不会很多,不过到了周末还是会来一大群人的。今天是周一,并没有看到人影。如果知道武智要来,现在一定是人山人海了吧。

“这次尝试不付合约金录用新人选手也是参考了我的意见。”武智说,  “不过录用的六个人都完全没能一展身手。在一军的正式比赛里出场两次之多的人只有你。”

听到他的话,我羞愧得什么也说不出口。那样根本不能叫作出场。似乎只能算去出丑。

“这样下去的话六个人都会被解雇的。如此一来,让球队听取这项意见的领队也将陷入不利的立场。如果得了冠军的话还好说,我不希望你逃避。”武智猛地转过身,背靠着铁丝网。

“所以,你能留下来吗?”武智说出的话出乎我的预料,我一时语塞。

“欸?这……”我惊讶地嗫嚅道。我当然是想留下来啊。怎么会有选手想被解雇呢?

“要是能留下的话当然想留下来,只是和阪神队的比赛……”

被阪神队的击球手轻而易举地赢得四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如果不把我换下场的话还不知道要再丢几分。

“你讨厌当陪练投手吗?”武智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当我的陪练投手留在球队里呢?”

他顿了顿,看了看我的脸,又接着说:  “我不会强迫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当然也没关系。

你会这样想也是当然的。”

接着,他注视着我的脸说:  “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去开口。我去找他们商量明年还和你签约。只能拿它当作维持现状的条件了。”

我站在多摩川的微风中。是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想。所以武智才来检验我的控球能力的吗?来检验我能多准确地投入他所要求的位置。似乎我这项是合格了。

“所以你才来检验我的控球……”

“如果伤害到你了的话,我道歉。”他绅士地说。

“不,并没有……”我急忙说。我并没有说出任性的话的资格。

“因为你是自己人,所以我才告诉你的,我的弱点是逼人内角低处的变化球。”

“欸,真的吗?”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还没有暴露。不过如果往那个方向投一球喷射旋转球而且球猛地下沉的话就危险了。我自己是知道的。这是我唯一注意不到的地方。不过只在球刁钻又快速的时候。当然还有其他几个问题,明年我想克服掉。”

“让我?”我说,武智点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帮我。你会滑球又是右投手,球够刁钻,很适合我;控球能力也无可挑剔。”说完,他仿佛在观察我似的看着我。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这就是我儿时一直憧憬着的职业棒球。不过当我一头闯入,才发现它内部的墙壁又厚又高,我只有当陪练投手才能留在这里。

“如果我答应的话,就不能再参加正式比赛了吗?”

“没这回事。如果你表现好的话,还可以获得推荐。”

“嗯。”我无力地点了点头。如果表现好的话一一但这首先是不可能的事。陪练投手就是投手的坟墓。

“你的控球能力超群,但球质比较轻。更糟糕的是,当你投出的球缺乏自信的时候,对击球手而言就更容易击中了。因为你是设想着球不拐弯,把球放入指定位置。”

这话语直刺入我的内心深处。他说得完全正确,我无可辩驳。虽然并不算很慢,但一旦要求我投喷射球,球的威力就越发减弱。一瞬间,我大为倾向于接受他的提议。

“飞机的时间快到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好好想一想吧。这是我房间的电话,下定决心的话就给我打电话。不过这个号码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媒体。”说完,他递给我一张手写添加有他的电话的名片,扬了扬手离开了。




11

我没听说过在当陪练投手的同时,还能兼作一军的正式比赛上场球员。思索着如何让对方打不到球而投球和思索着如何让对方打到球而投球,心理上是完全不同的。这两者的差别有如高尔夫和足球,完全就是不同的运动。所以虽然武智说过那番话,不过接受他的提议做一名陪练投手,也就等于让我作为投手隐退。至此,我不得不放弃作为投手加入一军而作为队伍的战斗力奋战。

在那之后,我又烦恼了两天,等到第三天,也就是武智从比赛回来的那一天,我打电话到他的公寓,告诉他我同意了。我能有什么其他选择呢?我只有棒球,脱下队服,等待我的将只有翻看招工信息的世界。如果不接受他的提议,确实将会是这样的下场。正如伊东曾经所说过的。

横滨水手队以第二名的成绩结束了赛季,领队的面子还算挂得住,不过他要求下一个赛季必须夺冠。

多亏了武智,我的合约得以延至下一个赛季。

当然只有一年合约,不过总算免于在一年内遭到解雇。除我以外的五人则全部被解雇了。所以我和矢田部就此分别。球队今后也不会录用不支付合约金的选手了。

冲绳宫古岛的冬季集训又开始了,这一年,我没有去二军的球场,而是留在一军的球场里,作为武智专属的陪练球员工作。

我不断把球投向他要求的地方,以配合克服他不擅长的球路。他要求我投曲线球我便投曲线球,他要求我投滑球我便投滑球。叫我正面投球我便正面投,叫我侧身投球我便侧身投。

每天简直就和机器人一样,但这份差事并不十分辛苦,而且当武智笑着和我说,多亏了你,我已经不怕内角低球了,你真帮了大忙之类的话的时候,我感到还是值得的。球队也不用白付给我一年四百六十万的工资。人们常说对投手而言,捕手就是贤内助,而我虽身为投手,却是水手队轴心击球手的贤内助。

实际上武智和我的默契似乎很好,只要是我投出的球,不管什么样的球路他都能利落地以球棒中央击中。武智一定是在唯一的一次对决中看穿了我吧。被击中了还感觉很高兴的话,这个投手已经完蛋了。

武智说过他不擅长内角低球,事实上除了一开始我投出这个球路的球时,他偶尔会打空或打出压着一垒线的地滚球,但不一会儿他便能收紧手臂,非常漂亮地击中球。到了公开赛开幕的时候,甚至可以说他专等内角球,事实上他已经打出高达百分之四十五的击打率。当然其中也有投手是二流级别的原因,不过这比上一赛季要高得多,这多少有我的贡献在内,一想到这儿,我的心情就不错。

赛季开幕后,武智执第四棒奋战,到了五月,球队跃至第一名,横滨整座城市都为之沸腾。不过之后武智的打击率有所停滞,球队又落至第二名,我便派上了用场。室内的练习场中,每天每夜,我都只为武智不停地投球。作为收到的回报,进入夏天后,随着对方投手的精力耗尽,武智的球棒又发出清脆的响声,球队又重返第一名。

那时,武智非常感谢我,邀我去横滨一家他所熟识的会员制酒吧,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明年还留在队里帮助他。还说我性格上和他最为默契。的确,在讲究自我个性的职业棒球的世界里,肯定是不存在像我这样气场微弱的人。我问明年还能让我和球队签订合约吗,武智说,如果夺冠的话绝对没问题,我向你保证。我又问如果错失第一的话会怎样,他说,那要看情况了,不过这种情况下或许会有难度。

我们的关系日益增进,成为了好搭档。对此我十分高兴。我小时候一直没能交上亲密的朋友,所以做梦也没想到能和武智做朋友。一问才知道,武智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他看上去也很开心。

对领军者来说,很难交到同级的好友。

武智还把我喊到他可以看到海的山下町的大公寓里去,也零零星星告诉了我他的私事,比如女性的问题、老家的问题等。两个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是真的很信赖我。武智是独子,说起来他的幼儿时代似乎很得娇宠,和他平素领军者的形象不同,真实的他也是个暗自有着较强的依赖心的男子。一旦喝醉了酒,他的这一面就一览无余地展现给了我。

如果对方是其他的击球手的话,听到第二年还要当陪练投手时我可能会犹豫。不过因为对方是球队的顶梁柱、我长期所崇拜的武智,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武智作出贡献,也就是间接地对球队作贡献。我决心继续做武智的影武者。

一旦出了球队,我便只有放弃棒球,所以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不过在夏天的尾声起,武智好几次抱怨说父亲经营的公司运转得不顺利。儿时便失去父亲的我并没有正确地理解武智的心情。武智好几次说过,他的父亲也是个运动员,他很尊敬他的父亲,所以想要帮帮父亲。不过他并没有说明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窘迫到哪种程度,所以我并不知晓。

九月,锦标赛也接近尾声,横滨水手队和巨人队之间展开了一场争夺冠军的激烈比赛。武智顺利地不断击中,击打率有百分三十三点二,本垒打有三十二支,在九月的这一时间点两者都排在首位,获得两冠。击球得分为九十五分,排在第三,不过顺利的话三冠王也不是梦想,水手队的夺冠全都维系在武智的击球上。

这时候,武智二十七岁,经验也得到充分的积累,人又年轻,状态也好,处在力量的全盛时期。他在球场上充满自信的态度有着让身为男人的我都为之痴迷的风采。

另外,与他同龄的我作为一名投手已经彻底结束了。沦为陪练投手已是既成事实。我清楚地明白好胜心这种东西正日渐消退。原本我这方面就比较淡薄,成为陪练投手后更是日益减少。连我自己也感受得到,与武智决胜的业余棒球的最后一年,球比现在更有气势一些。

那是九月十二号的横滨球场,与第一名巨人队三连赛的最后一天。一胜一负,第二名横滨队与第一名巨人队相差半局,如果水手队赢了的话就可以取代巨人队成为第一。相反,如果输掉的话,差距就会拉大成一局半,之后等待巨人队的会是没有悬念的对广岛队的三连赛,另一方面,横滨队则会迎来棘手的对阪神队三连赛,夺冠就变得更难了。赢了的话,横滨暌违十年的冠军则会变得更有意义。球场连日来都处于超级满员状态,众多观众因为连续尖叫,嗓子都哑了。

到第九局下半场,得分五比三,巨人队领先。

虽说看上去巨人队将会把差距越拉越大,不过事实上,巨人队第八局换上的中继选手山田溃败,继其后的富田也被击中,二死满垒,出场的击球手是对巨人来说最糟糕的第四棒武智。

恐怕全日本都在屏息凝视。我也守在宿舍食堂的电视机前。现在的局势可是一击同分,如果是长打则将逆转比赛胜负立见分晓。而且八月后武智的击打率超过四成。谁都会想,他一定能行。

最为熟知他击球状态的我也是这样期待的,并且也是这样确信的。

巨人队长凳上的队员已经如坐针毡,因无好球两个坏球的现状而失去了决断力,把派去对付第三棒的左投选手富田替换成仍是左投选手的高远。接下来正要踏上通往胜利的最后关头。场内陷入兴奋的热潮,两军的所有选手都从长凳上站起身,以手作话筒,放声嘶喊。

不过,武智的样子有些奇怪。这可能只有我才了解。他已经连续放过两球投入内角偏低的好球。为什么说这很奇怪,放到上一个赛季来说还有可能,从今年我当陪练投手起,我不断投这一球路的球让他练习,武智已经对这种球非常拿手了。

只要往这里投,而且不是纵向的变化球的话,不管什么样的球他都可以漂亮地击中。他甚至应该会期待这个方向的球。不擅长的球路在试着克服以后,反而会变成安打的关键点。

第一球似乎是喷射球,是武智能轻松击中的球。这种球接得到位的话,甚至能打出本垒打。

我怀疑是他判断错误了吗?不过富田也好高远也好,虽说是左投选手,但都是武智所熟知的投手。

高远虽是个老手,但论水平还是武智占上风。像武智这种水平的人,应该能充分地看出高远投来的球。

两个好球两个坏球之后会投来什么球呢?我一看,是拐向外角的曲线球。球从正中拐向外角,不过如果是武智的话应该能毫不费力地击中。不过武智却大幅度挥空。巨人队胜利了,高远在投手丘上跳了起来。三垒侧响起了巨大的欢呼声,彩纸早就像雪片一般飘舞下来。巨人以此向冠军迈进了一大步。

宿舍食堂的电视周围也响起了一大片“噢哟”“噢哟”的声音。我也叫出了声。简直是场噩梦。别人的话还能理解,但击球手可是神击手武智。但球棒与球之间的差距目测也有近二十厘米。

我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在如此重要的比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锦标赛的走向在此将分为天堂与地狱。武智应该比谁都要清楚这一点。究竟出了什么事?只能认为是哪里搞错了。

大家都回到房间后,我仍坐在食堂的椅子上独自思索了一会儿。大家都说,如果赢了今晚的比赛,横滨队将有八成把握夺取暌违十年的冠军。

大部分人认为,如果失败的话则相反,夺冠的概率会降低至二成。也就是说,现在失败了,所以明年的合约八成是要泡汤了。我能穿着横滨队的队服投球的时间也仅剩不到一个月了。明年的二月,我就不能去冲绳的宫古岛了。

当晚,等到迟些时候,我给武智的公寓打了电话。武智接了电话。他似乎没什么精神,所以我邀他明天白天到多摩川的二军球场来。我听他吞吞吐吐,并不想答应我的样子,所以试着说,我想和你决出最后的胜负,你能答应吗?他终于笑了,说好。像武智这样自信满满的人,对决胜负这样的字眼是十分敏感的。

如果在今年离开球队,我将永远没有机会和武智一决胜负。他是棒球界的顶尖人物,我则将成为连棒球手都不算的普通人。不要说一决胜负,甚至连见都见不到了吧。看到失机退场的武智,此刻我想到的是要和他决出最后的胜负。顺利的话能让他恢复精神。我对球队也能有所贡献。

在东京巨蛋和N汽车的第四棒武智对峙以来,我一直拿他当作目标。不过没想到我们会在同一球队,无法进行就连做梦都梦到的对决。我不能忍受只当他的陪练投手,不能认真与他一决胜负便离开棒球界一一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从儿时起,二十年来我都专注于棒球。回首这二十年,我脑海中浮现不出棒球以外的任何事。

在和这般全情投入的运动告别时,我想要的是与此有相应价值的回忆。最后,我这个二流选手会以二流选手的姿态静静地脱下队服。想到这里,我就只有和武智一决胜负的念头。

虽说昨晚的武智狼狈不堪,也不能就因此断定我今天会赢他。既然拿了球队的工资,我还是想为球队效忠到最后一刻,所以我更期盼的是自己使出浑身解数投出的球能尽数被武智击中。而我将把这回忆留藏于心底,默默地离开棒球界。能遇到他这样的击球手,我毫无遗憾。虽然按我投出的球的水平来说,能发挥多大的效果还是个问题,但我希望他击中球后能涨些自信,不要再出现昨晚那种失机退场的场面了。

我希望他一直是一名潇洒耀眼的名角。为此我当了一整年他的影武者。当他的帐下门客绝不是出于自虐,而是件乐事。

如果能让这样的一个人挥了空棒,哪怕只有一球也好,进而又或者万一打赢了他,这一定会成为我毕生最宝贵的回忆吧。我这二十年是为了进入水手队,让第四棒击球手三振而活,这样想来,这应该是给我的最完美的勋章了。

武智的背号为“8”的队服在下午一点半出现在多摩川的球场。

我和一个叫阿久根的高中出身的捕手为搭档,请二军的内外野手充当防守,在没有竖起防御网的情况下当了一小会儿武智的陪练投手。

我把我要帮武智练习的事同二军的教练、领队以及选手们事先说明了。我放出容易击中的球,让武智能自由、轻松地打中。这是为了球队,所以领队和教练也都赞成。对二军选手而言,可以至近距离地观摩到一军第四棒选手的击球,所以他们也没有异议。

不过投着投着,我有些纳闷。他的状态并不差,甚至可以说处于绝佳状态。是因为在白天所以能清楚地看到球吗?所有的球都被他轻轻地用球棒的中央击中,砰砰地直线打向外野。这样的击球让人感受到超一流击球手的光芒。

我本想以此唤回他平素击球的球感,不过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击球状态这么好,那昨晚的失机退场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今晚也有比赛。所以不能跟他打太长时间。

在看到武智满足的时候,我向他提议,只要一轮就够了,我想认真地决胜负。我现役最后的执念应该充分地传达给了武智。所以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正处在绝佳状态的话,我则也对发起最后的挑战不抱遗憾。如果他状态不佳,那么即便我取胜也不能成为我的勋章。而且,既然要发起挑战,引擎尚温而充满动力的赛季之中显然要优于身体僵硬的赛季后。我想在他力量的巅峰时,以二流的姿态全力挑战而不留遗憾。

我把滚落在内外野的球清理一空,等待武智准备好。我请田中教练来当裁判,所以也要等他准备好。

田中教练走了过来。武智暂且走出击球区,整了整队服,把头发向后拢,重新带上帽子,又进入左击球区,再一次站好。他轻轻挥了挥球棒,摆出标准姿势,然后对我说:  “好,来吧!”

一瞬间,业余棒球最后的东京巨蛋的那一幕又鲜明地在我的脑海中复苏。这是我好几次回想起的场面。我梦想在职业正式比赛时,终有一天可以与他像现在这样对决。不过这是无法实现的事。能在二军球场进行这样的练习比赛,我已十分满足。

这将是我隐退的舞台。自己只是介无名小辈,正式比赛上仅出场过屈指可数的几回合,所以隐退的话别说举办豪华仪式,可能二军的朋友都不会为我举办送别会。但我最后却是与一军第四棒一决胜负,这是无上的光荣。

我告诉年轻的阿久根无须引导。我要按自己的意愿来投。我把球举过头顶,调动全身投出一球直奔外角的偏离好球区一球的坏球。这球用尽全身力气。与我平日作为一名陪练投手所投出的球的威力应该不同。

不过武智一动也不动,眼见着球飞过。

“坏球!”田中教练喊道。

了不起的辨球能力。完全没有上钩的迹象。

接过阿久根投回来的球,我立刻把这第二球举过头顶。

我决定了下一球。我要投一球从正中央开始大幅切入内角的坏球。我狠狠地投出使出浑身力气的带弧度的曲线球。球展现出令我满意的变化,深深逼入武智的怀中。他轻轻闪了一下腰,同样眼见球飞过。

我边接过阿久根投回来的球边想:武智,你还记得吗?大概你是不记得吧。你在那以后可是经历了无数场大赛。不过我可是一天都不曾忘记过。这是那一晚的再现。那一晚我可是想忘也忘不掉。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在伏案工作的时候,我究竟回想了多少次当时自己的投球表现呢?我向神明祈愿,希望能让我把那一晚的投球重新来过。现在,这愿望终于实现了。

那晚,到此为止都并无不妥。伊东的要求是正确的。我侧身抡圆了胳膊,不过接下来我并没有可投出的决胜球。我并没有掌握那关键的一球。

站在球场中,我球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武智,我只有一件事瞒着你。那就是我掌握了指叉球。以牺牲大幅度的落差为代价,我总算大致能控球了。我已经不会再犯击中地面这样的错误了。现在,我要让这球从正中落下。

你应该认为我完全不会纵向的变化球。我在一年的陪练投手生涯中,丝毫没露出这一手。因为我一心想隐瞒你。如果我现在放出这招,你一定会打空吧。如果能有一球让你打空的话,我也心满意足了。接下来,我将能高高兴兴地脱下队服。也会踏上新的、卑微的人生。

为了不耽误他的时间,我赶紧把球举过头顶,大幅地挥臂。接着向正中央投出一球指叉球。一球决胜球。这是我为离开二十年来奉献自己全部的棒球界、只为此刻所准备的最后一球。

成功了!丢开球的一瞬间我想。顺利地离开手指且不旋转的球向着好球区飞去。

“咔一一”地响起一声干脆利落的声音,什么?我在心底尖叫起来。武智的球棒宛如抚过本垒,划出一道像挥高尔夫球杆般优美的弧线,将我投出的球击向天际。

我一个激灵,抬起头看去,只见白球孤单地飘在碧蓝的天空中,随后朝向外野飞去。接着,球高高地越过追着跑的野手的头顶,也越过外野围栏,落在河岸边的草丛中。

一球越过中场的大本垒打。我茫然地站在球场上。

“你会指叉球啊。”我听见武智的声音。

“我知道接下来你会投指叉球。”他说。

“为什么?”我问。我觉得他不可能知道的。

“因为你的球安排的和那一晚一样。那天晚上,你和捕手都迫切地想投下沉的球。所以那天晚上你们把决胜球最大限度地投向外角低处。因此我得知你想要下沉的球。而且今天,你想要和我轰轰烈烈地一决胜负,比赛开始之后,你用和那晚相同的组合来对付我。也就是说,最后关键一球会是下沉的球。”

我茫然地听着他的说明。

“我就是这样判断的。因为你想用它一雪那晚的耻辱吧。”

我无言以对。不过能以这样的弧度把指叉球击出本垒打的击球手只有武智和过去的王贞治[1]之流吧。

武智最后这样说道:“不过竹谷,要注意点儿呀。你投指叉球的时候出手位置略微有些靠近头。”

这也难怪。我想让球纵向地下沉,这想法不自觉地让我的手臂作出如此的举动。

[1]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着名的职业棒球选手。

我认同地点点头。我彻头彻尾地败了。他到底和我不在一个等级上。武智是天才。

“彻底输给你了,你果然很厉害啊。”我发自内心地说。战败者的话语坦率地从我口中冒出。

“你的头脑、技术、人格,任何方面都很完美。终归不是我能较量的对手。虽然时间不长,但能和你一起打棒球,我感到很荣幸,谢谢你。”

接着武智展露出意外的态度。他轻轻摇头。

“没这回事,我不是你想的这种人。”他转过脸,看都没看我说。




12

搬出宿舍的日子就快到了,我正在自己房间整理着行李,只听见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我答应道“请进”,开门的是脸色大变的阿久根。

“竹谷先生!”他叫道,“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我问。

“武智先生被逮捕了!”

一瞬间,我愣住了。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欸,什么?”

“是的。”

“逮捕?”

“是的。”

“开玩笑吧?”

“没有。”

“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事?”

“现在起到九点的新闻正要播出。所以我才想着过来告诉你。”

一听到这消息,我猛地站起来,飞奔出房间。

我边跑下楼梯边问阿久根:  “什么嫌疑?”

“棒球赌博。”

“棒球赌博?!”我失声叫道。

“而且好像还不止这一项,好像还有毒品,似乎还死了人,跟黑社会扯上了关系。”

我又一时说不出话来。毒品、死人、黑社会,所罗列的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话语。这些字句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确信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因为在我印象里,武智是洁身自好、和犯罪或逮捕等字眼最不沾边的人物。到底哪里弄错了才传出了这种不得了的谣言呢?我认为他一定是无辜的。

“今晚的比赛呢?”

“所以就不能让武智先生上场了。”

横滨队击球阵容失去了中心击球手,对手却是棘手的对阪神队三连赛,而且与前一名巨人队有一局半的差距,这大事件正出现在锦标赛的紧要关头。我想横滨水手队是没有希望取胜了吧。

电视前聚集了一大群二军选手。新闻开始后,果然开头就播出了武智被捕的影像。画面上出现的是正在爬上伊势佐木署前的石阶的武智。他没有戴手铐,也没有把脸挡住,被好几个穿着西装貌似警察的人包围着,气氛十分凝重。武智的表情有些僵硬。

“这时候还没有被逮捕,好像是在之后的审讯中发展成紧急逮捕的。”阿久根作出说明。

根据新闻的说明,事件的概要如下:黑社会Y联合会的决算显示,在非法公司里正举行大规模的棒球赌博,现今已成为全国性的组织,一晚有以亿为单位的资金进出,昨晚对巨人队三连赛的最终战由于是锦标赛的最终阶段,而且是事关胜败的最重要的一场比赛,所以仅一晚就有超乎想象的巨额资金流动,如果第九局下半场武智失机退场,那么Y联合会将会获得巨额利益。

新闻并没有描述事件的详情,所以以下为我的想象:眼见暌违十年的冠军触手可及,球队与市民的情绪都无比高涨,队员们也都斗志昂扬。

在完全无法想象有做手脚的把戏的状况下,而且第九局又是满垒,击球手是自夏天以来击打率有四成的武智。只要一击就能逆转比赛,最坏情况下也是同分。谁都会这样想吧。而且武智是能够实现它的人。

一球猛地直击野手正面的情况还是有可能的,失机退场就很难想象了,更别提挥空被三振这种场景了,这是大家做梦都想不到的。这样一来,的确有机可乘。这几场比赛,武智没有一次挥空棒而被三振。不论什么样的球都一定会被球棒击中,武智就是这样一个击球天才。

这一点,为他一直投了一年球的我可以肯定。

让他打空可是何等的不容易啊。这形势下,无论如何球棒都必须击中球。为了避免最糟的挥空棒,武智多半应该放弃本垒打。因为没有必要得四分,得三分就够了。至少平时的武智一定会这样想。

昨晚失机退场的场景的确不得不叫人生疑。

面对警察的追问,武智可能已经交代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承认了嫌疑。也就是说,武智为了让Y联合会盈利,故意在第九局的击球时被三振。我想,如果这是事实的话,问题可就严重了。

这可是运动员绝对不能做的事。不仅仅因为武智践踏了棒球迷真诚的感情,而且更为严重的是,武智让横滨市民获得暌违十年的冠军的渴望跑了汤。今后棒球迷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这是武智棒球生命的危机。

新闻里还说,另有其他黑社会盯上棒球赌博所带来的巨大利益而与组织争夺利润,黑社会间相互争斗,并且出现了死者。Y系组员射杀了一名争夺利润的K会的组员。从此次杀人事件的搜查中发现了大规模的棒球赌博组织。这起事件虽然是在与武智毫不相关的地点发生的,但人们都不会这样想吧。如果没有这起杀人事件的话,事态说不定会略有不同。武智的印象因此而决定性地恶化。

并且,这个棒球赌博组织还进行兴奋剂、大麻等违禁药物的交易,一个因当掮客而被捕的人供出了武智的名字。这个人曾经是高中棒球联盟的相关人员,的确是武智认识的人。不过他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人物。他供述武智曾拜托他做药物买卖的中介。但这项嫌疑被武智否定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武智都身背数种嫌疑,而且嫌疑都相当大,所以他将继续被拘押在伊势佐木署接受调查。

新闻转移到其他话题上后,大家仍一片沉默。

二军宿舍食堂里的每个人都很迷茫。大家都不知道球队、进而整个职业棒球界将会变成什么样。我虽然不知道这件事的详情,不过可以确信的是,这是前所未有的丑闻。至少过去横滨水手队应该并没有与不法行为扯上关系的历史。因为预想不到今后会演变成如何严重的大问题,所以在座的人都被一种沉重的气氛所笼罩。此刻多半球队的事务所也是如此吧。如果事情向着糟糕的方向进展的话,或许会发展成无法控制的大问题。有可能仅解雇武智一人都不够。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拜此所赐,我明年留在球队里的可能性变成了零。因为这件事,横滨水手队将被阴沉的乌云所包围,迫切渴求的冠军肯定是要拱手让人了。但在此之前,武智不在了,他的专属陪练投手就没有用了。

正如所预想的那样,此后横滨水手队迎来了球队开设以来的最大的考验,每天都如同身在地狱一般。对阪神队的比赛三连败,继而对中日队又接连失败,一下子落到了第三名,球迷的热情迅速地冷却,赛季以一种任何人都没想到的形态落下了冷清的帷幕。

锦标赛结束后,武智仍拘留在伊势佐木署。

接下来他将要接受审判,如果他也与假比赛以外的嫌疑一一像是兴奋剂的交易、或是黑社会之间的杀人事件有关联,那么拘留将不会被解除,并且他将会被直接送往看守所。在横滨,对武智的谴责之声非常大,向往和憧憬之情直接转变成了等量的憎恨。这种心情我大致能理解,但我恨不起来。

并且,这种对武智的谴责声逐渐扩散至日本全国,看样子他是无望回归职业棒球界了。轻而易举地获得天才名号的强打者武智就这样被世人硬是夺走了球棒,终结了棒球生活。但几乎听不到惋惜他的才能的声音。

球队决定解雇武智,冢原领队引咎辞职。教练们也全部辞职了。球队也决定解雇我,讽刺的是,球界的顶级人才武智与最底层的自己竟步伐一致地离开棒球界。

虽然我没经历过什么大型的活动,但需作退队告别的尚有几人,除了诸如此类的工作、交接以外,甚至还被要求对后辈加以指点,这恐怕也是二军上层考虑到大概这样做我会比较有面子吧,就这样,赛季过后,我仍留在二军宿舍有两周左右。

在此期间,又传来一条冲击性的新闻。武智的父亲在夏威夷跳楼自杀了。他是从酒店的楼顶跳下的。据说他所经营的公司破产了,而且有庞大的借款。自家的房子似乎早就被收作抵押,没有留下东西。这条新闻向民众传递出他为儿子引发的丑闻而感到苦恼的理解。武智的形象进一步恶化。民众进入了对武智肆意妄评的态势,记者们甚至争相写出极尽所能恶意诋毁武智的报道。

这事件接着又让报纸电视热闹了好一阵子。

在此期间,武智给我打了电话。阿久根来喊我时,我还在想这时间吃午饭还早了点吧,他说有电话找。我想着大概是母亲或者滨松的朋友吧,一接竟是武智。阿久根几乎没有跟武智说过话,所以听不出他的声音。话虽如此,就算听得出他的声音说不定也听不出来是他。他的声音非常低沉,就像换了个人。你也要挂电话吗?他问。不,我说。他用晦涩的声音说,我想见见你。

我?我问。对,就是你,他说。我没人可见,只有你。如果你愿意的话。他无力地说。我当然不会不愿意,而且我想问的事、想说的话也堆积如山。这是从警察署打来的电话吗?我问。不,昨天我被放出来了。因为我棒球赌博以外的罪名已经被洗清了,他说。

我问他在哪儿,他说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希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北镰仓[1]的一个叫风水庄的小旅馆里。经营者是父亲的朋友,我从小就熟识,我现在就躲在他那儿。那山下町的公寓呢?我问。正托人帮我处理掉,他说。

他问我,你要在宿舍待到什么时候?我回答说后天。我又说明道,说好了后天的早晨从这里搬出去,我现在正整理行李。说是行李,却并不算多,球队说了会承担费用送到滨松,所以我打算明天把行李送出去。

听完,武智这样说道:现在我只有你一个朋友。我很想到你这儿来,但是现在我没法到水手队来。也没法走在横滨的大街上。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现在就到北镰仓来?当然,如果你没有不愿意的话,他又说。你找我什么事?我问。他说我有事只想告诉你。他说,在旅馆见不大方便,不如我们在附近的紫阳花寺见面吧?现在不是紫阳花的季节,只要不是周末的话人很少,里面很大,我们可以好好地说说话。

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计划,就答应了他。他问,你知道紫阳花寺吗?我说,听说过名字。他便向我详细地说明在北镰仓站下车后到紫阳花寺的路线。接着,他说,我在进门左首方向的长凳上等你。真不好意思,要让你掏门票钱,我倒是想买好票等你,但是我站在外面会被人看到。

[1]镰仓位于神奈川县,是旅游城市。






13

紫阳花寺正式的名称叫明月院。其实不用武智告诉我,显示着通往明月院的路标在北镰仓到处都是。走下沿铁路线的道路,迈上沿着小河的道路,一直走到头就是资产家的家门模样的紫阳花寺的门扉。路在门前左拐。

我付了门票钱后进去走了一小段,往左看去,石凳上坐着一个男人,身子向前方弓着。我本担心就算在人少的寺院境内,武智一定也很显眼,但看上去并非如此。他穿着有些脏污的宽松夹克,还长出了胡碴儿,登山帽下甚至戴了副笨重的眼镜,并且弓着背一副落魄的样子,我一时都没有认出这就是武智。

“哟。”武智一看到我就用虚弱的声音向我打招呼。

“武智。”我叫他,接着沉默地站在原地一小会儿。若是平时,在城市长大的他看见我这样一定会随口打趣一两句,但尽管我始终无言地站着,俯视了他一阵子,武智也什么都没有说。

“你瘦了呢。”我说。

此时我在想,是什么使他给人的印象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接着我发现了。他那耀眼的光环消失了。弓着背坐在寺内的长凳上的他比普通人还要像普通人。不,说不定还不如普通人。他就像揉成一团的被人遗忘的报纸,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刚刚说他瘦了,更准确点说,是看上去憔悴了不少。仅一个半月的时间,他那像锃亮的钢铁一样的肉体就被消磨掉,体格小了一圈。有句俗话叫虎落平阳,再也没有比此时的他更符合这个词的人了。

他看着我,连“快坐下”这样的话也不说。

我因此不知如何是好,一直站在原地。我身为他的影武者,无论做什么都习惯接到他的指示后再行动。没有指示的话我会永远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体育界这种消耗体力的世界里,不知不觉就这样衍生出了如同军队一般的上下级关系。

不过我完全没有觉察到武智凡事都在向我下达命令,而我在等着他的命令。

“很吃惊吧?”他说。他透过眼镜抬眼看着我,眼白的部分有些泛黄。因为药物作用吗?我想到这一可能性,不禁毛骨悚然。

“嗯,吓了我一跳。”我说。接着,我尽量不看着他的脸继续说。要说为什么不想看着他,是因为不想看到他那干枯、没有水分的肌肤。

“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发生在你身上,所以我相信这一定是桩冤案。”

结果武智垂着头,大幅度地摇了摇。这模样似乎筋疲力尽,我连在练习跑步时都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不是冤枉的,是我干的。那次和巨人队比赛的第九局下半场,我是故意打空的。”

瞬间,我一阵战栗。只有这句话是我绝对不想听到的。不论新闻里说什么,世人说什么,我都相信他。

我相信武智这个人的才能、相信他的人格,作为一名运动员,他可以说是神圣的存在。对我而言,武智是多年来的偶像。我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他最终会过完作为一名球星的绚烂的棒球人生,打破纪录并名垂青史,还会当明星领队。我觉得他是和我生活在全然不同的世界里的天才,因此十分崇拜他。

垂着头坐在石椅上的他看上去非常非常的渺小、悲惨。虽然还只有二十七岁,但看上去甚至像随处可见的寒酸的中年男人,一点也不像那个席卷大学棒球界、轻松创下新纪录、进入业余棒球队后带领球队获得冠军、进入职业棒球界后不费功夫就带领球队跨入夺冠战线的十年一遇的逸才。

“吓到了吧?我就是这种人。”

“不过,总有理由吧?”我赶紧问。只有我很想相信他是清白的。这并不是出于真诚或是同情这类高尚的感情,而只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不想让自己那一路憧憬着他的棒球人生变成一个错误。

“理由啊……”他说。

“当然有啦。”他这样说。于是我问:  “你要说给我听?”

“嗯。”他轻轻点头。

“想说给你听听,不久之前还是这样想的。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打了假球。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我仍沉默地站着。

“我觉得这啊那啊的找理由也无济于事。”

“走一走吧?”我说。这儿是片背靠花坛的小广场,别处还有几个石凳,有几个人进来坐在周围的石凳上。我想庭内一定还有人烟更少的地方吧。

“欸?啊,好吧,走走吧。”武智抬起头说,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我们并肩朝着庭内深处走去。寺院境内异常地宽阔,占据了山的一角。虽然没有紫阳花,但遍野的枫叶红了,煞是好看。

路前方有一段木制台阶,登上之后,我们以路为桥,穿越成片的状似紫阳花的植物的海洋。

“你认识Y联合会的人?”我走在木桥上,问出了我一直很在意的问题。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像我们这种老实人,怎么才能认识黑社会人士?

这一点我想不通。

“嗯。”武智点点头说,“是父亲的朋友,老大是个人品很好的人。光是这句话本身就叫你很难相信吧,二当家是他的儿子,他可是个檀香山大学念经济出身的知识分子哟,很文弱,一点也不像黑社会。”

听到这里,我失望的感受越发强烈。我果然无法原谅他这种多少有些赞美黑社会人士的态度。我想这不就是说他和他们是同类吗?

“你或许会否定或是蔑视黑社会吧。但是啊,飙车族也是一样的,他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生存。

如果这群人正经又老实地在社会上生活,就只能遭到旁人的蔑视。他们中有部落民[1],也有在日外国人……”

不过,我不能接受因为这些理由就去恐吓别人或是使用暴力,更别提兴奋剂或杀人了。

“别说了,武智。”我说,  “我们坐到那个石凳上吧。”即便是这等小事也好,我还是第一次像今天这样对他发号施令。这条石凳孤零零地位于稍偏离沿途小路的位置,三面环绕着植物。

[1]部落民是日本社会里的少数族群之一,跟阿伊努人、琉球人、在日朝鲜人和在日中国人一样,不同的是,部落民在民族上与一般日本人一样同属大和族,不过社会阶级不同。

因为只有这一条凳子,所以这里没有周围有人坐的危险。

我先走到凳子前,等武智坐下后,再坐在他身边。接着我感到一阵微风,传来植物的清香。

抬眼望去,远处的高大树木沐浴在午后的斜阳下,闪着褐色的光芒。

泛黄的树木、结满红叶的树木,在这鲜艳的秋之色彩里,我又回想起曾经的武智。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东京巨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五彩的灯光下,站在左击球区的武智的英姿。

“你还会打棒球吗?”我问,武智噗嗤笑了。

“不打了。”他若无其事地说。

“发生了这种事,不可能打了。”他以一种随意的语气说道。

“明明那么有实力?”我脱口而出。然后我想起来,在听到K乐器的棒球部停止活动的时候,我也说了差不多的话。有某位名人曾说过,人生是别离。想来,对我来说,棒球就是如此。

“现在我才想告诉你,我一直都很崇拜你。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打棒球,所以才继续打棒球的。

我跑比别人多一倍的路程,投别人三倍的球,希望能想办法离你近一些。所以在成为你的陪练投手的时候,你虽然过意不去,但我很开心。如果能让你的才能得到进一步发展的话,我就很满足了。”

听到这儿,武智瞥了我一眼。他的目光看上去略微湿润。接着,他把视线移回前方。“谢谢。”

他说。

“听你这样形容如此不堪的我,我真的很高兴。以前的我一定是像你说的那么厉害的人吧。”

“不是以前!”我不由得大叫,“现在也是,这事不是只发生了一个半月吗!”

“一个半月吗……”武智说,“但这一个半月对我来说好像有十年。一直被关在看守所,每天都要被警察责骂,又不能训练,也不能打球,我已经不记得球棒的握法了。现在的我根本不能打棒球。穿着队服的日子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棒球啊……”

接着武智停顿下来。我等他继续。

“我已经忘记了。要怎么打球,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叹了口气,说:“你是个天才。在职业棒球的领域看来也是十年一遇。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才舍弃了自我来当你的影武者。因为你值得我这样做。现在我一无所有,二十年来我不断地努力,不管刮风下雨都在练习跑步,咬紧牙关投球,但什么也没得到。地位、名声……反正我也不需要,但我连赖以生存的工作都没有,也没有房子。现在,我要认真考虑明年要怎样谋生。

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觉得无所谓。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因为我把你留在了职业棒球界。”

我停顿了一下,他则一直注视着远处的群山。

“我当然没道理怨恨,是我自己没有才能。

所以我说这番话并不是出于不满。能给你投球,我感到很幸运。因为可以让你留在职业棒球界。

虽然我被辞退了,可是你可以代替我留在水手队,连同我的那份一起一展身手。我则会回到滨松,在电视上看着你的活跃,我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很幸运,也很满足。”

说着,我感觉有几滴泪涌出。因为二流的我感到了悲伤。

“结果……你竟然不想打棒球了?那我算怎么一回事?我那么努力都是为了你。别人都说我只不过是个陪练投手,可我为了你,每天都注意尽量不要感冒,任何时候,只要你要求,任何时候我都调整好身体状态等候出场来给你投球。我只想着能帮你提升击打率,每天为你效力。你却完全地……”

“谢谢你。”武智打断我,  “真的谢谢你,我不是口头上说说的,所以我想见你,当面道谢。”

“我不需要道谢,我要你打棒球!我对你的棒球着了迷,一直都是!你的挥棒动作闪闪发光。

哪有人挥棒像你这样厉害?只有你,只有你能做到。重新站起来吧!”

但武智摇了摇头,低声说:  “就算我想,也是不可能的。”

“欸?”

“棒球界决定要永远驱逐我。”

我语塞。这事我没听说过。

“就算有地方想录用我,也都不能录用我。”

我万分沮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吗……”

“嗯。”

“业余棒球也是?”

“业余棒球就更不可能了。企业有企业形象。”

“因为你参加了棒球赌博吗……”

“不止这条,因为人们认为我还和兴奋剂、杀人有关。”

“但你并没有?”

“我向天地神明发誓我没有。我跟那些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世人可不会这样认为。就算法庭上证明你的清白,但世人仍这样认为的话也没办法。这并不论事实究竟如何,而是看世人怎样看待。世人这样认为,就会给企业带来不利影响。

“那有什么办法能打棒球……”

“没有呢,到国外也不行。”武智说。

“你要从此让你天大的才能生锈吗?你的才能那样出众,今后还会不断成长。明年一定能获得三冠王。”

“要是有你,说不定真行。”武智平静地说。

“嗯,那是当然。”

“我很高兴你这样说,但也只有你会这样说了。”

“只有我?”

“是啊,大家见都不愿见我。打电话过去也都不等到我说话就‘咔’地挂掉了。”

“球迷们也曾经对你那样狂热。”

“只不过是瞎起哄罢了。他们什么都不了解。

他们一点也不了解我的击球为何物。”

我一时陷入了沉默。接着我仔细想了想,说:

“所以你才打假球?你说别人都不懂你的球。”

“怎么会。”武智立刻否定,  “我并不想打假球。”

“那你能说明一下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你明明那么有才能,却做出把一生都白白断送掉的举动!”

接着武智沉默了一小会儿,又怔怔地注视着远山。

“你的才能并不是你一人的所有物,真是太乱来了。”

“我父亲死了。”他忽然说。

“嗯,好像是。”我也说。

“我妈妈担心过度,现在住院了,肯定日子也不长了。房子也被没收了。”

“嗯,真悲惨。”

“父亲在遗书里向我道歉,十页信纸中写满了道歉的话语。”

看着武智的面庞,我无言以对。因为我想起了自己当时的情形。我想,武智也是这样吗?

“我痛苦得念不下去了,因为父亲很疼爱我。”

啊,和我一样,我想。是这一致的境遇不知不觉使我们俩走近彼此的吧。

“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会死吗?”接着,武智转过头看着我的脸。被问及此,我思考了片刻。

“因为这一连串的骚动和公司的倒闭……”

我说出了一般人的看法。

“不是。”武智打断了我的话,说,  “不过当然也有这些因素,但主要的原因并不是这些。

是道德贷款。”

“你说什么?”我不由得大声叫出来。武智讶异地看着我,我便告诉他我父亲自杀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啊。”他说,并点了点头,“原来我们境遇相同啊。”

我也全然被这偶然的一致惊呆了。武智说:

“父亲一直在和道德贷款打官司。是一场请求返还多支付金额的官司。你父亲也是吗?”

我摇了摇头,说: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小。”

“是吗。不过法官真是无情,一点也不能理解我们。”

“多支付金额……那是什么?”

“我父亲的公司资金周转不畅,银行突然说要撤回融资。我也把剩余的合约金拿来应急,不过还是不够,走投无路向道德贷款借来的钱利息有百分之四十,钱越滚越多,接近四亿。预期的生意进行得并不顺利,不论怎么哀求,哪个银行都坚决不肯融资。屋漏偏逢连夜雨呀。因为经济萧条,所以银行惜贷,还无情地撤回贷款信用。

真是冷酷无情,太过分了!”

这是我所不太理解的世界的事情。

“银行不仅对像我父亲那样认真经营公司的人撤回贷款信用,而且又借贷,结果你知道最后把钱借给了谁?道德贷款啊。借给那个连公司都称不上的无良放高利贷的。银行一直以来都向道德贷款进行着巨额的融资。太疯狂了。因为银行本身日子也不好过啊,到处的银行都面临破产,已经毫不顾忌形象了。拜此所赐,那个无良高利贷公司不断成长,如今已是上市企业了,真是不可理喻!”

“嗯,我母亲说,我父亲也经常这样说。”

“你父亲也经营公司?”武智问。

“不,我父亲只是当了保证人……”

“嗯,那么最高限额保证合约是伪造的吧。”

“嗯,母亲说过差不多的话。”

“道德贷款还真敢干这样的事啊。那有多少钱?”

“四百六十万。”

“恐怕这是制造出在以五百万为限的最高限额保证合约上签字的假象的欺诈行为吧。”

“嗯,是吧。”

“嗯,现在也有许多起这种官司。但全都输了。连带债务者被要求在借贷会签文件上签名盖章,但道德贷款把他们叫到接待室,急急忙忙站起来让他们一口气签十几张文件,所以就算其中附带着最高限额保证合约说明的条文也会看漏掉。说不定,那边的员工是故意把文件做得容易看漏掉的。”

“唔。”

“被起诉的话也很麻烦,这文件上连最高限额保证书这个词的说明都详细周密地写了进去,这种做法也是道德贷款的惯用伎俩。法官一定会被这骗过去的。”

“是吗?”

“嗯,这种做法触动了同为文件方面专家的优越感。这是种因为你们是门外汉才看不懂的言语外的连带感,所以法官一定会判道德贷款赢。

“签名盖章时,他们会向对方巧妙地隐瞒‘所谓最高限额保证,是指在保证金额的范围内保证债务’的说明。然后说这数字是随手写上的,不要担心,并让他们在写着五百万的文件上签名盖章。这样一来,法官就会觉得是签名盖章的债务者的过失。于是就会一下子向保证人索要四百几十万的金额。

“除此以外,道德贷款还会在法庭上说事先已在电话中确认过,也给当事人发传真确认过,并伪造出传真的发送用纸,在法庭上作为证据提出。事实上并没有发送过这种传真。”

“真过分啊。”

“的确过分。而且公司里还会找人演接确认电话时的保证人,实际上则根本没有打过那通电话。法院是偏重书面主义,所以先强调外行人不懂文件的情节,再把这些伪造证据给法官看,就会有触动法官的优越感的效果,就能百分百赢官司。目前为止,道德贷款在法庭上的胜率是百分之百。这状况将来大概也不会改变吧。法官也有种道德贷款是上市企业的信赖感。”

“法官是这种人吗?”

“没错。”

“你大学是经济学部的吗?”我问。这些都是我完全不具备的知识。没想到武智的表情有些惊讶。

“欸?嗯,经济学部的经济学科,虽然没怎么上课听讲过。”他说。

“唔。”果然念过大学就是不一样啊,我想。

“你的父亲也是保证人吗?”我问。武智摇了摇头。

“我父亲的情况不一样。我父亲不是保证人,而是本人直接借款。因为银行弃他不顾,所以明知那是放高利贷的,也只有去道德贷款。接受贷款的时候,因为父亲事先是知道这家公司的不良传言的,所以他说要仔细看看事由事项确认书。

不过这文件中有一行‘还款不主张应用利息限制法,请确认’的文字。”

“利息限制法是?”

“是规定贷款时如果本金在一百万日元以上,那么利息以百分之十五为上限的法律。将来这个数字说不定会有变动,不过目前就是这么多。

但道德贷款却征收百分之四十的利息。这显然是违法的,不过如果事由事项确认中有这一行文字的话,那么就是认可了再借的。”

“果然还是看漏了吧?”

“但并不是这样的,我父亲主张绝对没有这一行文字。他说文件是伪造的。但法院判断,一家正规的上市企业怎么会伪造这样的文件呢,于是轻易地驳回了父亲的申诉。”

“真过分啊。”

“利息限制法之类的条款似乎是签名盖章后再印刷上去的。”

“欸!”

“真是造假得登峰造极啊。不止这样,国家还接受了道德贷款之流的提议,现在国会上正审议要将惩罚性的利息上限从百分之十五放宽到百分之三十。国家竟在做这种事啊,真是不可理喻。”

“唔……”

“而且我父亲的情况是,道德贷款方主张我父亲收下一份利息收取证书。并且,还向法院提交了公司内证人和这份文件的复印作为证据。”

“利息收取证书是什么?”

“是道德贷款方出具的已经确实收到父亲所支付的利息的收取证书。而且这里面也有名堂,它的别名叫作书面承诺。债务者一旦接收了贷款公司出具的通知,那么法律上就被视作‘债务者认同该利率’。”

“唔。”

“但父亲说他也绝对没有收到过这份利息收取证书。他主张道德贷款方所持有的文件是伪造的。但法官对此也一概不认可。他们完全被道德贷款所骗,认为这一切都是无钱还贷的债务者显而易见的花招,每次都轻易地判道德贷款方赢。”

“欸,这样啊。”

“所以在像父亲这样的多支付金额返还诉讼中,道德贷款的胜率目前为止是百分之百。”

“呵。”

“道德贷款里似乎对员工进行在法庭上冠冕堂皇地说谎,盯着对方的眼睛说谎的教育,甚至还给员工进行实地演技指导。”

“欸。”

“知法犯法,这就是道德贷款的公司风气。”

“真的吗?这可真恶劣啊。”

“事实上呢……哪一方都很恶劣。法官也很恶劣。父亲的律师说,法官也略微知道一点事实。”

“欸?真的吗?”

“警察拿电话簿揍我。我告诉律师这项暴行,结果警察坦然地说,  ‘我没有过任何暴力举动,如果你怀疑的话就看着我的眼睛,这是会说谎的人的眼睛吗?’而且还说了证据在哪儿一类的话。

用电话簿打人是不会留痕迹的,这帮家伙实际上对这类事情相当熟稔呢。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这个社会也和道德贷款没什么两样,到处都充斥着谎言。”武智厌恶地说。

“因为输了官司,所以父亲陷入了只有自己投保人寿保险后再自杀的绝境。他就是被法院所杀害的。”

“自杀也会获得保险金吗?”

“有种人寿保险在外国死的话就会有。”

“所以才在国外……”

“嗯。但是就算这样还有一亿几千万没有支付。挪用了我的契约金的一部分,再加上父亲的人寿保险后仍然不够。不过,我只要再打空一次,剩下的一亿几千万会由Y联合会填上的。”

“哦。”我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总算知道了。

“但怎么能让道德贷款这种无良高利贷公司上市呢?为什么允许银行这样粗暴地撤回贷款信用或惜贷呢?明明国家的法律中明确地存在利息限制法,为什么国家却能容忍若无其事地违法它的商法,还能在法院打赢官司呢?司法不是国家机关的一部分吗?国家这不是把三权分立当成一纸空文吗?”

我轻轻地点头。我想,说不定正是如此。

“但我不想把责任推在别人身上。我也不想像父亲那样怪罪国家。但我已经被逼到只能铤而走险的绝境。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帮助我父亲了。我只要挥一次球棒,就能和那可恶的道德贷款永远划清界限了。这是个不得已的选择。”

武智低下头,叹了口气。最后他说:  “我已经不想向公众辩解了。但我将来一定会向道德贷款复仇。我也在内部找到协助我的人了。”

然后他抬起脸,看着我。

“你是我的朋友。你最懂我的击球,也给予我很大的支持。所以,我只想让你知道真相。”

武智如此说道。




14

送出寄往滨松的行李后,我前往球队事务所向几个人做了退队的告别。之后我返回宿舍,那晚的晚餐中意外地有很多瓶啤酒,这是在给即将退队的我开一个简朴的送别会。大家干杯,阿久根送给我一束扎着两三枝花的花束,这是他开的玩笑,他只不过是把食堂的花瓶中插着的花抽了出来。

“喂,别带走啊,等下你把它再放回花瓶里啊。”服部领队说,大家大笑起来。

他让我说句告别的话,于是我只说了:  “我只在这儿待了两年,承蒙大家的照顾。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支球队,也不会忘记你们。”说完便准备坐下,结果大家说:  “只有这点啊。”于是我又站起来,说:“虽然我没本事,但是我并不后悔。希望大家能加油,代替我去一军。”

说完,不知怎么变得静悄悄的,于是我又说:

“你们要来滨松玩啊!”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好啊,去吃鳗鱼,一时间引起了大骚动。

我不后悔。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不管怎么说,我曾经打过一直以来所向往的职业棒球。但说句实话,我的心情却无法转晴。我自己就算了,只有这点实力而已。但我希望武智能代替我留下来。

这样我也能感到多少算是为球队作了点贡献。然而此时此刻,我并没有可以留给这里的东西。这两年间的我对这里而言可有可无,是个如同空气一样的人。我强烈地感觉到,我的存在对水手队来说既没有价值,也没有意义。对我自己来说,也并没有什么成果可言。既没创下成绩、地位,又没有存下一点儿钱。严格点儿说,在我丢掉K乐器员工的职位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

但二军里的人们的确是一群爽朗、有趣的人。

我真诚地从心底期望他们在我离开后,总有一天能代替我升上一军,为水手队效力。我会一直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你以后不打棒球了吗?”有一个人问道。

我笑了笑,点了一下头。

“以后的人生中也要加油哦。”另一个人说。

“别被打垮!”有人说,又是一阵大笑。

这时,我的目光不经意地停留在食堂角落里的电视所播出的新闻上。因为上面出现了“道德贷款”几个字。新闻非常短,食堂内又十分嘈杂,所以我并没有听清准确的内容,新闻内容为首次出现了道德贷款败诉的判决。

新闻里说,道德贷款方面不服判决,决定即日提起上诉。接着,我又被卷入了大家的嬉闹之中,结束了在横滨水手队二军生活的最后一晚。

第二天早餐时我又看了电视,在新闻里播出拐骗案件、男子在大楼里挟持人质等的报道之后,又播出了道德贷款的新闻。新闻里说,检察厅进人道德贷款社长住宅调查。接下来播放出了几人从他的豪宅中搬出收纳在纸箱中的成捆文件并装进厢型车中的画面。

接着画面中出现了一名中年男子,他说检察厅搜查来得太晚了。他还说,不知道今后能解救多少人,但已经出现了无数的牺牲者,这些人在法庭争斗中失败,他们所背负的不当债务是得到了法律承认的。只要道德贷款方不主动放弃债权,他们的苦难将会一直延续。在他的下方打出了一行“受害者会代表”的白色文字。

接下来又播出了几条别的新闻,最后是天气预报,播报员说今日午后降雨的概率较高。

吃完最后的早餐,我向打饭的大婶说了声多谢款待,并道了别。之后又和在场的选手与后辈道别、握手,并离开了宿舍。由于行李都送走了,所以我两手空空。

我将水手队二军的防风夹克套在毛衣上,脚蹬许久不穿的皮鞋,走了出去。天气阴沉沉的,略微有风,的确感觉像要下雨。

这件二军发的防风夹克是藏青色的,式样朴素,上面并没有印横滨的字样、水手队的字样或是背号。只印有海盗两个小字。海盗是二军的名称。因为我没钱,所以衣服只有这一件。不过它很挡风而且又不花哨,平日也能穿,所以我比较中意。一军服装的设计人尽皆知,所以并不适合平日穿着。

我回望居住了两年的宿舍,轻轻点头致意,然后转身离去。时间尚早,所以我并不想立刻去新干线的车站。我想在四周转悠一会儿。结果,脚步自然而然地就迈向了多摩川的二军练习球场。此前每天出了宿舍,一定会来这儿。不知不觉间,身体产生了记忆,并养成了习惯。

两年间挥洒过汗水的球场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有人休息回老家了,留下来训练的人可能在别的地方跑步吧。不久他们就该来了。

我站在投手丘上。本垒的对面并没有人。我用脚尖掘出半掩在土里的白色投手板并踏了上去,K乐器时代的捕手伊东,还有来这里后认识的矢田部,以及年轻的阿久根的面孔就浮现在我眼前。

从K乐器时代起,我就不是快球派。所以当用测速器测定时,极少情况下球速能达到一百四十千米。如果总能达到一百四十千米的话,还有办法努力一下。

不过我只对控球有绝对的自信。即使现在也有。不管捕手把手套摆在哪儿,我都会准确地投入这个位置且让他们无须挪动。如果有必要,也可以投出一百四十千米的速度给你们看看。因为现在就算肩膀因这一球而负伤也没有关系了。

但我应该不会再投球了吧。我已经给这二十年的棒球人生画上了句号。

一瞬间,我注意到一件事。我发现,武智把我认定为最后一球而投出的指叉球漂亮地击出本垒打,那时他的完美挥棒也是武智的最后一棒。

结束击球后,武智离开这里,在一军的比赛中登场,并且没有挥棒,之后就被伊势佐木署逮捕了。

如果我去滨松的企业玩玩的话,说不定还是可以在练习比赛中出场的。但武智则连这样也不会被允许。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棒。

我转过身看着外野。外野疏于修正,草皮这儿秃一块那儿秃一块,在其后方可以看到低矮的铁丝网。他击中的球就掉落在两者中间附近、灌木与杂草丛生之处。白球落下,  “咻”地消失在绿色中的那一刻,被击中的打击相当大,所以我牢牢地记得那一瞬间。球消失的那个地点也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中。我走下投手丘,朝那儿走去。

我直线横穿内野,并穿过外野,来到铁丝网前。我在此弯下腰,窥视灌木下与杂草中,但并没有看到球。于是我便翻越低矮的铁丝网,踏人杂草丛中,找寻了一会儿。

我并没有费太大工夫便看见了白球。我把它拾起来,这颗球并不是很脏,我对它并不很眼熟。

二军所使用的球大部分都被土弄脏,但那天由于来的是一军的第四棒,因此才拿出了几颗新球。

这就是其中一颗。所以是新的。肯定就是这颗球。

我用食指与中指用劲捏住球。之后我又用曲线球的握法、滑球的握法分别确认了它的感触。

没错。是那个时候的白球。

这是我的最后一球、同时也是武智的最后一球,我把它放进防风夹克的口袋里,离开了水手队的二军球场。

我乘电车到有乐町后下了车,上空的阴云正在飘散,阳光从中照射出来。风也停了,气温也升了上来。出人意料。看来天气预报并不准。

我在有乐町下车是因为这里有K乐器的东京分店。我滨松时代的上司矢野先生应该在这里。

我打算在东京乘新干线,并在乘车前向他打声招呼。如果他有意的话,说不定我还有机会复职,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我心里仍抱有这种自私的期待。

K乐器东京分店进驻在有乐町一角的一幢古老庞大的大楼的一楼与二楼。这里也兼作陈列室。

可以透过面向马路的大玻璃橱窗观看到陈列着的各种乐器。

推开玄关有些年代的玻璃门进入其中,有一个相当宽敞的大厅,中央建有平台,于其上放有一台K乐器制造的三角钢琴。周围还放着沙发,据说这里也偶尔会开钢琴音乐会。不过K乐器只占右边的一半,左边被一家老牌超市所占据。

因此,这入口大厅为两家所共用。进出超市的顾客很多,所以大厅里人头攒动。

右边的K乐器内有一家K乐器经营的出租录音室,二楼是事务所。我在接待处报上姓名,并说出想见的人的姓名与职务后,便被安排坐在沙发上等待,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才被告知可以上二楼。

矢野先生很忙的样子,和我只在桌旁说了五分钟的话。他一点儿也没有我在滨松时代所感到的亲切感,说了些诸如“我明年也能回滨松了,你也要在故乡多努力,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一类的老套的上司的话。

尽管我没有十分期待,但这次对话还是让我感到复职的确无望。矢野先生似乎也在戒备我说出这一话题,说不定因此他才装出一副很忙的模样。他说不定是想让我反省不应轻率地挑战职业棒球,同时也期望对周围的员工起到警示效果,所以才让我等了很久,又让我一直站在桌旁,对我采取冷淡态度的。可能长期在公司内逆来顺受的矢野先生自身的不快感也在作祟。

不过仔细想来,这也难怪,如果轻易允许我复职的话,这就会成为先例,今后如果棒球部恢复活动,那么难免会有人随意挑战职业棒球再要求复职。如此一来就不能对员工起到警示的作用,所以受雇于公司的他会采取这样的态度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深感今后独立谋生的艰辛。

乘电梯返回一楼后,我漫无目的地走到三角钢琴前。在滨松的公司大厅里也有这架钢琴,所以我对它很熟悉。不过,以后可能没机会近距离地看到它了吧。母亲多少也会弹点钢琴,但我这辈子或许都与能放下钢琴一一哪怕是立式钢琴的房子无缘了吧。

我边注视着琴边慢慢地绕着钢琴走了一圈,一圈过后,我准备离开钢琴,向新干线的车站出发。正在此时一一“喂,站住!”

响起了一声异常大声的喊叫,接着是有人猛地倒在大厅的地砖上的声音,还能听见几声女性的尖叫。也有互相推搡的声音、喘息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什么东西碎掉的碎裂声。

“站住,听见没,喂!”又是一声。

我赶紧从钢琴后走出来,只见倒在地上的男人躲开三个男人的手,拼命站起来逃跑。三个人也追着跑。追人的男人们虽然体格看上去很强壮,但个头都不高,逃跑的男人比他们要高得多。

逃跑的男人的动作很机敏,看样子三个人都对付不了他。但他怀抱着什么东西,并且不打算松手,所以又被一人从后方抱住。

“老实点,喂!”抱着他的人急躁地叫道。

“放开我!”男人喊道。另外两人又赶了过来飞扑到高个男人身上,于是四人又咚的一声倒在地砖上。

但男人顽强不屈,逃跑的意志很强烈。他踢开身上的一人,另一人被撞了出去。剩下一人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扑了上来,被他一个扫堂腿又甩到地上。

高个男人显然不是等闲之辈,我首先想到这是黑社会之间的斗争。又想,或者高个男人是强盗或是在逃的杀人犯,三个人则是警察。普通的人是不可能这样激烈打斗的。男人的态度体现出他拼上性命的决心,虽说他身体也十分强韧,但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意志非比寻常。只要多少从事过体力工作就能读懂男人爆发的肌肉所传达出的内心的决意。如果不是想到被抓住就没命了的话,人类是不会拼命到这种地步的。

我猜想男人这回该逃掉了吧。三个男人看上去也深谙柔道或别的什么格斗技术,但论及体力及技巧、最重要的是行动的决意,高个男人都远在他们之上。但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丢下带着的包,而坚持要抱着它逃跑,所以每次都给三个人飞扑上来制造出可乘之机。

踢开靠近的一人后,男人抱着包向我站着的方向跑来。另一人跑去阻拦,两人又猛地倒在我面前的地上。包从男人的手中飞出来,哧地滑到我脚边。我用脚尖踏住它使它停下。

包长且大,我对它有些眼熟。它看上去像高尔夫球包,不过还要更细长一点。并且,底部写着数字“8”。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球棒盒。而且是八号!

我抬头看着被压在地上的男人。其余两个人也扑上来,三人一齐压着他。两人协力踏着他的背,抓住他的两手拧到背后,此刻正给他铐上手铐。

接着,一人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使他的脸仰起。他因痛苦而变形的口中喊了一声:“浑蛋!”

我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一男人带着的眼镜滑落到鼻尖,表情十分扭曲。

接着,两个男人用手把他的脸用劲压在地砖上,高个儿男人呻吟了一声。但此刻我清楚地看见了他因痛苦而变形的表情。

“武智……”

我不由得喊了出来。武智为什么会在这儿?

一个似乎是警察的人猛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抱起脚边的包,粗鲁地拉开拉链。结果里面露出的并不是球棒,而是我从未见过的又细又黑的金属筒。

“猎枪啊,好吧!”他粗声粗气地自言自语道。接着他又唰地拉上拉链,向两个同伴怒喊道:

“让他站起来!”

他们拉着武智的两肘向上提,使他站了起来。

“可恶。”他又喊了一声。被两个男人提着的他看上去十分狼狈。

“武智!”我又一次一一这次是大声地喊了出来。结果他听到声音后抬起头,看着我的脸。

他的脸完全被泪水所濡湿,并且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我。

“竹谷!”他大声叫道。

“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我喊道。

他喊了些我无法理解的话语。我又无言以对。

因为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射击?是射击吗?什么?用什么?

”huaping!”他接着喊道。他确实是这样喊的。但我更茫然了。

“你在说什么?huaping?什么意思?”我也喊道。

“让他们看看你的实力!”武智被男人们狼狈地压住头,同时拉开嗓门喊道。这声音鞭笞着我的全身,让我的身体僵直,无法动弹。

我的实力?什么意思?我想。是让我现在去帮他?武智没有把我错当成别人吧?是我啊,是没有任何实力、二军的而且是被辞退的我啊。

抱着球棒盒的男人掏出警官证,亮在我的鼻尖下。并且,用极具威慑力的声音问道:“你是?”

他的头发乱得厉害,那鬼一样的凶恶表情在黑社会成员以外的人脸上是看不到的。

“我曾经是横滨水手队二军的人。”我回答。

接着他用傲慢的语气回头向他的同伴喊道:  “这家伙是他的队友,一起带回去吗?”

“跟他没关系!”武智喊道。接着他用严肃的表情看着我,并频频看向天花板,接着又使视线落下,又看向天花板。反反复复好几回。

武智想向我传递某种讯息。于是我也看向天花板。不过那儿什么也没有。我也不明白他的动作的含义。

“不用了,这家伙不用带,别管他!跟他没关系吧!”他的同伴喊道。接着两人一起拖着武智横穿过大厅。武智一点儿也没有想走路的样子,于是以被两个男人架着的姿势,被拖着一点点地在地砖上挪动。

“武智先生!”一个女人的声音。环顾四周,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是其中的一人喊的。警察经过的时候,前方的人就匆忙让开一条道。武智一点点地被拖出由左右的人群形成通道的大厅。

女人在用手帕擦眼睛。她是武智的球迷吧。

她一定是发现这个人就是横滨水手队曾经的大明星武智明秀。

“竹谷!”我听见背对着我被拖走的武智呼喊我的声音。听到他喊我,我便跟在警察的身后。“竹谷!帮帮哭泣着的人们!帮帮无数哭泣的人、像我和你父亲那样束手无策只有一死的人。

你一定能做到的,不,只有你才能做到。拜托了!

帮帮他们!”武智扯着嗓子喊道。

“吵什么吵啊你。”说着,警察敲了武智的脑袋一下。

“我不明白啊武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喊道。我只能觉得武智的话是没有意义的胡话。

他是在要求什么有意义的事吗?

我本以为他们要走向大马路,结果警察们走过接待处的侧面,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看样子是准备走后门。

抱着武智的球棒盒的那人跑到他们前面去开门。那儿是后街。道路没有大马路宽。在那儿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这人绕到驾驶座,把球棒盒放到副驾驶座上后,坐进了驾驶座。拖着武智的其中一人先坐进后座,另一个人按着武智的头把他推到那人旁边。

武智扭着头,朝着我发出最后的呼喊:  “竹谷!

拜托了!”

但他被推进车里,声音模糊不清,最后的一人跟着坐进后座,关上了车门。黑车开动起来,驶离了后街。

我混在一大群人中,茫然地看着这件事的全过程。然后,目送着警车拐弯并消失。

人群开始散去。大家都各归其位。购物的主妇们走向店内,买完东西的人们则各自回家。

我不想动,一直站在原地。就算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最后只剩我一人,武智那拼命的喊叫声仍残留在我耳朵里,令我动弹不得。

方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全然不知所措。

刚刚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武智会在这儿?而且武智究竟说了什么?他说竹谷拜托了。

那是在要求我做什么?如果能做到的话我想满足他的愿望,那样一个人,如此合弃自尊,不顾颜面,对着这样的我一一对着曾身为二军投手的我从最心底发出呐喊。这可是我长年崇拜着的武智,如果能办到的话我想帮助他。想方设法也要帮助他。这是作为友人、作为队友的责任。

然而我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要求我做什么?他认为我能办到什么?话说回来,他是认真的吗?不是因为发狂而说出的胡话?他认为碰巧在场的我究竟能干什么?如果事先跟我商量过的话还另当别论。这不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吗?完全摸不着头脑。说起来武智今天是想在这儿干什么?

我想,有一些线索。那我试着想想吧。首先是枪。武智在球棒盒中装了猎枪,而且对我说射击。他说射击、射击。是说用那把枪射击吧。

但这行不通。枪被警察拿走了。所以没办法用那把枪射击。他也明白这点吧。所以这是发狂的武智的妄想。

但武智说帮助困境中的人们。帮助像他自己的父亲和我父亲那样束手无策只有一死的人们、帮助哭泣的人们。并且还说只有我才能做到。

我想,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呢?武智还有可能,但他却这样对着无能的我说。对着没有任何能力、对谁而言都没有用处、不值得一提的我。

我打算乘的新干线的时间快到了。母亲说过今晚要做点好吃的。要是乘坐的新干线太晚就很难赶得上了。

我回过头,刚刚他们走出去的后门开着。我想着要赶紧关上它。一定是最后从这儿回到屋内的人想到还有一人在外面,所以为我留的门吧。

我站在门外,握着把手,轻轻关上了门。我总觉得再次经过那个大厅会令我心情凝重,便决定直接走过后街前往东京站。

关上门,我转身抬头看向前方。此时我“啊”

地叫了一声,定住了。

隔着一条后街的对面大楼的墙壁上贴着写有“道德贷款”的招牌。

我想,道德贷款在这儿吗?这时候,几个从内侧玄关搬出纸板箱的身着西装的男人进入了我的视线。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他们。

我发现,啊,是今天早上新闻里看到的人。

是检察厅的人吧。他们继社长家之后又来调查总公司了。他们走了一小段路,把纸板箱堆在停在稍远的地方的厢式车中。

大楼相当老旧。整个墙面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道德贷款”以外的标牌。也就是说,进驻这幢大楼的公司只有道德贷款一家公司,这是道德贷款所有的自有大楼。

于是我察觉到了武智行动的极小一部分理由。K乐器所在的大楼的背面与道德贷款相邻。

很明显,先前武智的行动与这一事实有关。因为道德贷款在这儿,所以武智带着猎枪来到K乐器所在隔壁大楼中。当场被跟踪的警察们逮了个正着。

恐怕他并不知道K乐器在这幢大楼里吧。所以他并没有想到我会在这儿。他看到我时显得相当意外。也就是说,他的行动和这幢楼并没有关系。这幢楼只是碰巧在隔壁,他的目标终归是这边的道德贷款。

可以想象,他进入毫无关系的K乐器那幢楼是不是为了从K乐器所在的大楼射击道德贷款的大楼呢?因为不方便在马路上开枪,所以他想从隔壁的大楼射击。那么,他究竟想射击道德贷款的什么呢?

我回想起了武智在北镰仓的紫阳花寺对我说的话。

“我已经不想向公众辩解了。但我将来一定会向道德贷款复仇。我也在内部找到协助我的人了。”

用枪复仇,射击什么才能复仇呢?想射杀社长吗?杀了社长一人,就能复仇了吗?武智已经疯狂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又一次抬头看着道德贷款的大楼墙壁。接着,我悟出自己的这一想象是不合理的。道德贷款的大楼是幢古旧大楼中很常见的、所有窗户都是雾面玻璃的阴森建筑物。玻璃又很脏、很模糊。

根本看不见屋内的人影。所以没法狙击。

这时,从玄关快步走出一名女办事员。她正向马路走去。藏青色的连衣裙的胸口绣着的似乎是“道德贷款”字样的金色刺绣看上去很小。

我跟在她身后走,在马路前追上了她。接着,我问:  “不好意思,请问今天社长在贵社吗?”

接着,办事员瞥了我一眼,又立马把视线转回前方,迅速地回答:  “社长这一周都没有到公司来。”

“专务董事呢?”

“专务董事也没来。”

说完,办事员一路小跑逃走了。

我停下脚步,思考起来。她说不定在说谎,但也完全能够想得到。由于检察厅来调查,所以社长有很大可能不来上班。如此一来,武智是射击不到社长的。他带着枪进入隔壁的大楼里究竟是想射击什么呢?




15

我放弃离开的念头,走进后门,又返回有钢琴的大厅,坐在沙发上。我决定逐一梳理一遍武智所说过的话。我想看情况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她我要迟些回去。明天开始我将一直待在滨松。

今后每天都能和母亲一起吃晚餐。

武智是在哪里开始和警察互相冲突的呢?因为我当时在钢琴的背面,所以并没有看到全过程。

我是从钢琴旁走出来后才看到他的身影的。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钢琴旁,想看一看见到他们的地方。我边看边想着他们就倒在这附近,发现再往前走就是电梯门。

武智想要乘电梯吗?在电梯前被警察们制止了吗?一瞬间,我回想起了武智传递给我的视线。

他拼命地把视线移向上方,又移下来看着我,接着又重复看向上方。他重复了好几次,所以我想是否在暗示天花板呢?于是看着天花板。不过那里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才不解。

我意识到,会不会他指的并不是天花板,而是指“楼上”?他是否想告诉我楼上有什么东西?

但要说楼上,这幢楼是七八层的建筑。在这之上,从二楼起到七层或八层间有好几层。光是说楼上的话也没办法确定是哪一层呢。

但我想不管怎样先看看,于是走到电梯边,按下了向上的按钮。我想或许上楼以后会发现些什么。门一下子就开,原来轿厢在一楼。进去后,可以看到贴在侧壁的引导指示上列着各层无数的公司名。因为毫无头绪可言,所以我随意按下了数字“3”。

门开后,我走了出来,这里是办公室的走廊。

员工模样的人们抱着成沓资料或文件匆匆忙忙地走着。走廊根本没有通向外部的窗户。是由隔断墙构成的走道。隔断墙上有窗户,但全都是雾面玻璃,所以看不到办公室内部。而且一般来说大楼里装的玻璃似乎都在办公室内部。

一直沿着走廊走到尽头向右拐,便是大楼真正的窗户。不过到此处为止的行程中会遇到好几个员工,有的人还会一直盯着你看。根本不可能做到在这样的走廊的窗边持枪射击。

从窗户向外看去,道德贷款的大楼墙面确实近在眼前。但打开插锁后,这扇窗户的左侧只能向外侧推开十厘米左右。无法完全打开。使枪的前端从这十厘米的缝隙中探出也只能射击到道德贷款左手相邻的大楼。窗户虽位于大楼的顶端,但对前方的道德贷款而言,也只相当于面向它的左端。

而且正如我在楼下的马路上所想的那样,道德贷款的所有窗户都是雾面玻璃,一点儿也看不到里面工作的员工的身影。从大楼的外部狙击内部的人员终归是不可能的。

我从窗前折返,沿之前来时的走廊返回电梯。

中途有厕所,但就算这儿的窗户是开的,也根本不在能够瞄准道德贷款的位置上。

厕所的隔壁有一扇金属门,我估计是楼梯间,不过就算楼梯中途有合适的窗户,而且又能完全打开,事态也不会有改变。这里比厕所离道德贷款更远。

回到电梯旁,我按下了向上的按钮,这次我在五楼下。我还以为或许情况会有所不同,结果状况惊人地一致。有一条走廊,随时能撞见几个员工,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户,并且左侧也只能打开十厘米左右的缝隙。不论怎样努力也无法将枪口对向道德贷款大楼。而且除此以外的大楼窗户全部都在隔断墙的内侧、也就是在办公室内。

我又返回电梯,为了慎重起见,姑且也上了七楼。不过这儿条件更糟,有走廊,有人看着,大楼里装的窗户大部分都在办公室内,这些条件都与先前相同,但走廊尽头的窗户被上了锁,打不开插锁,所以无法开合。

这不行,我想。并没有能狙击的场所。我已经放弃了。我与武智沟通的时间过短。他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传递出什么信息。我要放弃了。我打算返回电梯降到1楼,前往东京站。我把能做的都做了,也算对武智尽了份情谊。

我正准备按下1的按钮时,手指一下子停住了。我觉察到还有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楼顶,我还没看楼顶。

但电梯内并没有楼顶的按钮。我急忙按下“开”的按钮,打开开始关闭的电梯门,再一次走出七楼。我估计,要想上楼顶,只有从这层开始爬楼梯。

还需再调查一点一一如果通往楼顶的门上了锁,我就决定给这件事画上句号。然后我就回滨松。我要在滨松老老实实地过完今后的人生。我不会再打棒球,而是作为一个平凡普通的职员生活。想到这儿,我忽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来东京?

我记得厕所边有一扇门。这扇门在各层楼都有,我猜测门后或许是楼梯。因为在门的另一边应该没有什么空间。我在走廊里快步前行,来到这扇门前。

我握着门把手试着扭动一下,发现并没有上锁。推开门,正如我所预想的那样,有一段昏暗的台阶。没有开灯。想必是鲜少有人使用吧。

进入楼梯间,门就在身后自动地关上了。于是一下子变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等不到眼睛习惯,就直接手脚并用地摸索着爬上楼梯。中途在楼梯平台右拐,又接着爬。接着,我看见前方头顶处有一片狭小的空地,左右的墙角边堆着木箱和纸板箱。在它们之间,隐约可见一扇金属制的门。

到达之后,我握住门把手拧动,门并没有上锁。推开门后,耀眼的绿色世界就跃人我的眼帘。绿色是楼顶铺满的人工草坪所带来的。午后的阳光洒满草坪。看样子下雨的可能性是完全消失了。

楼顶的空间十分宽广,迎面的远处挂着一张绿色的网。网前搁置着高尔夫的练习用具。似乎是一套球杆的练习用具及练习用球,练习的形式似乎是击打系着绳子的高尔夫球以使球不会飞出大楼外。尽管如此,还是为了预防万一而在顶端的一边竖起了这样一张绿色的网。

回头看向我刚刚走出的那扇门,那是一间小屋一样的小建筑物,在那里只安着一扇门。往左侧望去,可以看到那儿隔着后街的宽度在相同高度上也有一片楼顶空地。看来这似乎就是道德贷款的楼顶。

楼顶四周围着一圈齐胸高的黑色栏杆。相邻的道德贷款的楼顶也是如此。我把腹部抵在栏杆上看向道德贷款的楼顶,与这幢楼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楼顶不同,对面的楼顶相当杂乱无章。有许多纸板箱,有几个整齐地堆叠着,有几个则杂乱地分散在各处。也有的纸板箱翻倒着或横躺着。

还有叠好捆扎起来的成堆的报纸和杂志。不过也有许多报纸杂志的绳子散开而四处分散,而且废纸一类的东西也散得遍地都是。

更奇妙的是,看上去斑驳得露出水泥的地面是白色的。似乎不知什么粉末洒满了一地。白色的粉末也沾在纸板箱上。

并且在楼顶边缘,从我这里看过去对面的尽头建有一间活动板房。它位于中央略偏右的位置。

可以看到小屋前方有一只孤零零的塑料桶。这种聚乙烯桶通常用来装煤油。在水手队二军的宿舍里,一到冬天也会在桶中放入煤油使用。

活动板房的右侧有一间与这幢楼相同的小建筑物,并且装着门。一定是通往楼顶的出人口吧。

在它底下应该是楼梯。

对面的大楼楼顶左端的一边同样也高高地挂着一张绿色的网。这是练习高尔夫用的网。这周围的大楼中,这种设备似乎很常见。

目前为止,楼顶的情景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道德贷款的楼顶只有一处引入注目的奇怪的地方,便是涂成朱红色的鸟居。它建在前方靠右端。穿过它,也就是楼顶空地的右下角有一间小小的神殿。似乎是本色木质的神社。神社的前方,从我的视线看去在神殿稍偏左的位置、鸟居与本色木质神社的中间地带,放置着一台小桌,桌上立着一只玻璃花瓶。花瓶中插着一束红色、橘色以及白色相间的花。

道德贷款的员工们或许有时会爬上楼顶,在鸟居前的神殿中双手合十吧。一定是社长命令他们这么做的。这是多么讽刺啊。

在楼顶早晚向神明祈祷,下楼后却伪造贷款文件,令无数人流泪,而公司名还是“道德贷款”。

直视别人的双眼堂而皇之地说谎,知法犯法一一因为这样的员工指导与经营方针,父亲死了,武智的父亲也死了。武智自身也背负着罪犯的污名,被永远逐出了棒球界。但道德贷款的社长却还把自己的行为直接归为道德的范畴。所以才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建造神社。一想到这里,我就很恼火。

不过,调查武智时警察的暴行也好,之前在楼下见到的矢野先生的态度也好,他们一定也都认为是道德的行为吧。道德贷款的社规一定也在这种感性的延长线上。我也明白,一旦想定了思考过程中的某一处,便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赞同这样的想法,但我可以理解他们的表现。母亲曾经也激烈地训斥捡到小猫的我,就好像我从别人家偷了钱一样。至今我都认为,作为家长,这样的表现是不对的,但对母亲而言,这是无须争辩理所当然的。现在我理解,因为穷,母亲也一直遭到不讲理的邻居的欺凌。似乎还曾考虑过自杀。但不讲理的那一方也认为自己的残酷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道德。

说到这个国家的人情不正常,诚然如此,但是没办法的事。日本人会认为,不管遭受怎样的欺辱,自杀的人就是弱者。这种想法无从纠正。

或许那个神社也是为了对自己每日犯下的罪行赎罪而存在的。这样一想,我便释然了。

人们常说,对日本人而言,宗教就好比肠胃药。就像暴饮暴食后再吞服肠胃药那样,就算欺负别人,也只要之后在神龛前稍作祭拜,便可以原谅自己,以前的日本老百姓厚颜无耻地想出了这个法子。虽说这种充分利用神明的行为有些傲慢无礼,但也是由于人们都相信世道无情、人亦无情,双手不多少沾点恶气的话是无法生存的。

一直做好人也不会有人表扬。没有钱却不知会遭到旁人怎样的眼光。母亲好几次这样说。想到这里,我也就理解了那间神社的意义。

凭栏眺望道德贷款大楼楼顶的神殿,我恍恍惚惚地想了许多。想来一一不,甚至都不用想,不止我父亲、武智的父亲,连我自己也是道德贷款的牺牲者。失去了一家的顶梁柱,我与母亲两人被迫过着赤贫生活。所以小时候我就开始送报纸,大学也没上成。

但现在若问我对眼前这家公司还有没有怨恨,我也没有太深的感受。母亲的话说不定仍心怀强烈恨意吧,但我已经没那么恨了。就算家中有钱,我的棒球人生也不会有太大改变吧。我怎么也不会到达武智的高度。关于武智去世的父亲一一这样说可能对不住武智,但我从没见过他也没有和他说过话,所以我对他的死同样也没什么感觉。

但只有葬送武智的棒球生涯这件事我无法原谅。儿时起,我便将自己生活的全部都献给了棒球。我不分昼夜地一心练习,但并未取得太大成绩,这不能怨谁,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葬送一直崇拜的那个天才的棒球生涯这件事。

我热爱棒球。我热爱这项运动胜过任何事物,也比任何人都来得真挚。这也并非全部都是为了自己。我想着靠棒球挣钱是为了母亲,并不是为了自己。说句极端的话,就算毁灭自我也好,我也想让这美妙的运动结出永恒的果实,我是认真地这样想的,所以我才充当武智的影武者。如果是为了那个天才,我甘愿一生默默无闻。

如果这个神社是为了让武智的棒球从这个国家消失而存在的话,我是绝不会原谅它的,我要去摧毁它。但它在隔壁的大楼上,我束手无策。

现在楼内进了检察人员而陷入一片混乱,如果是同时有很多商户租用的大楼的话还有可能,因为是自己公司的大楼,所以不会让外人擅自进入并登上楼顶。而且楼顶多半上着锁。

此时,我忽然想起武智的话。他对我说:射击、射击,还说huaping、huaping。

我一下子明白了。huaping不就是那个吗?不就是插花的花瓶,放在神殿前的桌上的那个玻璃花瓶吗?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所以他才带枪。武智难道是打算从目前我所在的楼顶用猎枪射击那个花瓶吗?

我觉得这似乎就是正确答案。但那是为什么?一想到这儿,又得不出答案了。用枪射击那个花瓶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为什么必须这样做?

我思索了一会儿,仍不得要领。究竟为什么必须射击那只玻璃花瓶?要说是神社还好理解,破坏个花瓶也无济于事。

武智喊道:  “竹谷,拜托了!”这是他被押进车中带离前最后一刻向我喊的话。那拼死的模样强烈冲击着我的胸口,我终究没离开前往东京站,于是现在,我正站在此处。

不过我没法射击。究其原因,是因为我没有枪。再怎么拜托我,我也没办法击中那个花瓶。

就算我想这么做,没有枪的我也做不到。

接着我耳边又回响起了武智的话。

“帮帮哭泣着的人们!帮帮无数哭泣的人、像我和你父亲那样束手无策只有一死的人!”

警察三人组把他从后门拖走的时候,他扯着嗓子这样喊道。

我抱头苦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武智想对我说什么?

帮助,帮助哭泣的人们?怎么帮?怎么做才能帮助他们?射杀社长?这行不通。就算杀了他也没有意义。社长死后公司的二把手比如专务董事、常务董事肯定会接手今后的业务。只要公司继续存在,债权也就会继续存在。这样一来,哭泣的人们没有任何改变。

那摧毁道德贷款,让它破产怎么样?这样的话就可以让他们得到解放了吧一一不对,我立刻否认。这也是不可能的。道德贷款的股票正在上市交易。如果在现在的经营层带领下出现经营不顺的话,取得足够股份的外人就会作为新的经营者进入公司吧。那时道德贷款的名字可能会消亡,但公司会成为某处的子公司,业务还会持续下去。新经营层没道理放弃道德贷款时代的债权。

我想起电视新闻中所看到的“受害者会”的代表所说的话。

“只要道德贷款方不主动放弃债权,受害者的苦难将会一直延续。”

道德贷款方主动放弃债权?这种事就算天地倒置也不会发生的。这是不可能的,身在外部的我们没法改变这一事态。

我不知道武智在想什么,不过就算从这里射击那个玻璃花瓶并将它击碎,也不会导致道德贷款放弃债权。

我觉得毫无意义,于是准备离开栏杆。这种事做了也没用,就算打碎花瓶也无济于事,而且我根本没法打碎。我没有枪。就算有我也不会开枪。武智曾经说过他的父亲爱好打猎,他好几次被父亲带去打过枪,还持有猎枪证。但我没有证,我没有开过枪,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开枪。我想还是去东京站吧。

正在这时,对面道德贷款大楼的通往楼顶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员工抱着小纸板箱走到楼顶上。

一出来,他首先看着地面停下脚步。他的表情似乎十分惊讶。原因大概就是地面是白色的吧。

可以看出他在想,那是什么?从他的表情可知,这白色的地面并不寻常,对他而言是异样的。

然后他把箱子放在脚边,奇怪的是,他似乎正在锁上自己刚刚走出的门。锁完后他弯腰抱起箱子,一路小跑走到活动板房前,又把纸板箱暂且放在地上,准备打开人口的拉门。从他把箱子放在地上以及费了一番工夫的状况可知,小屋的入口也上了锁。

他打开门,抱起地上的箱子,消失在屋里。

于是我看到小屋内部的地上也摆着好几个红色的塑料桶。很快,员工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口。

他空着手。箱子被放进了屋里。接着他关上拉门,又退后把门锁上。我想,这样简陋的一间活动板房,还真是森严啊。

之后他又一路小跑地走向通往楼下的门。接着他掏出钥匙,插入门把手。这么点时间他也要把这扇门锁上。

他的身影消失了,门被关上了。从他一连串的行为可以推测,他现在正在室内给这扇门上锁吧。

我再一次眺望隔壁静悄悄的楼顶,一下子明白了。我把身体稍微探出栏杆看向楼下的道路,形似检察厅车辆的厢型车仍然在。搜查似乎仍在继续。而且采访车辆正在增加。道路很窄,所以底下的道路似乎陷入了无法通行的状态。

所谓得到神的指示一定就是指这种状况了吧。我忽然察觉到刚刚出现在楼顶的道德贷款员工行动的原因了。因为楼下来了检察厅的人。据电视新闻报道,他们也去过社长的家。新闻的报道只有这一条,并没有说也会来公司大楼搜查。

所以我想大概对员工来说,检察厅来公司大楼搜查实属意外。

这时候员工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或者说,社长会打电话向员工传达怎样的指示呢?面临突然进入楼内的检察官,是不是会命令赶紧把危险文件藏在什么地方呢?暂且要应急性地对付过去。是不是就藏在这个上着锁的楼顶上的也上着锁的活动板房里呢?

从刚才我所看到的小屋内部推测,恐怕那是间冬季取暖用具的仓库吧。道德贷款大楼很老旧,所以大概供暖设备也是坏的或者不大好用。

所谓危险文件,也就是指贷款时伪造的作为证据的文件。如果有先让人在未提及最高限额保证、利息限制法的适用申请的文件上签字盖章,事后再于其上印刷说明之类的行为的话,就是指这类文件。

另外,如果证言里说已经用传真发送但实际上并没有发送的利息收取证书也是拼凑成的造假文件的话,也指它的原件。也就是说,正是指造假的借贷相关文件、借贷会签文件或事由事项确认书一类的文件。

想着想着,我意识到一件不得了的事实。我意识到,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处理掉那个活动板房里的文件,就能帮助哭泣的人们,这样解释得通吗?

但我又想,公司的电脑里会不会还留存有资料表单?所以就算把藏在小屋内的文件烧毁,之后是不是也可以复制?

说不定是这样。可是我觉得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小。搜查的话不可能不调查电脑。这样的话在这种紧急搜查的情况下,电脑内的文件有很大可能会被匆忙删除。既然已经把有问题的文件藏在楼顶上,那么把复件放在楼下也就没有意义了。

因为现在查的就是它。这样一来,藏在那个小屋里的文件非常有可能就是孤本。

那么假设如此,如果烧掉小屋中的文件,之后还能不能再造出借贷的证书呢?

但就算新造出来,文件上也没有债务者的章。

既已经造成了如此大的社会问题,债务者不可能会答应再一次在借贷文件上签字盖章。

那么他们会伪造签名盖章吗?然而正值伪造引起麻烦、导致检察厅进入搜查之时,实在无法想象公司会做这么危险的事。

我并没有从事过与文件打交道的职业,也没有上过大学,所以并不是很清楚,但我认为这种情况下,如果那个活动板房里藏有借贷文件的话,无论怎么想,只要把它烧掉,就能救助因非法债务而哭泣的人们。

因此武智才打算带着猎枪到这儿来吗?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认为这一想象多半不会有错。

我想起武智用视线频繁地示意上方,他带着猎枪,并没有向我清楚地说明事态,他说帮帮哭泣的人们,以及他在紫阳花寺时说过在公司内部找到协助他的人的话语,以及刚刚所见到的员工谨慎地上锁的样子……按我的想法,这一切都能解释得通,武智所说的那些莫名的话语也都能逐一恰当地找到合理说明。

并且,想来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事实。这就是假设现在那个小屋中有借贷相关的重要文件,但能处置它的机会只有今天一天。如果顺利地让检察厅打道回府的话,员工一定会把藏在小屋中的文件全部紧急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吧。放到小屋中充其量不过是应急处置。

但我仍有不明白的地方。这就是“射击”的话语以及“花瓶”。这大概是准备用枪射击花瓶而将它击碎。到这里为止我都明白。只是,击碎花瓶为什么就可以处理掉小屋中的文件呢?这一点我仍然怎么也弄不明白。

花瓶击碎后会发生什么?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之后会发生的事。花瓶碎裂后水会洒到地上吧。

但那又怎样?在上着锁、人进不来的楼顶,就算有一点点水洒在地上,也一点事也没有吧。如果后果真的会很严重的话,下雨天可就不得了了。

楼顶没有屋顶,下雨的话很快就会有麻烦。虽说这对楼下的人来说毫无影响,无关痛痒。

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是天气预报。可能是我想的有点多,也可能是完全不相关的事,天气预报中预报过今天下午会下雨。但现在我仰望天空,已经完全放睛,一点儿都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我静静思索片刻,又明白了。如果下雨的话楼顶就会湿。但并没有下雨。所以今天地上并不湿。但打碎花瓶的话地就会湿,结果与下雨相同。

要问我意味着什么我也回答不上来。我只是这样想而已,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认为,如果打碎那个花瓶,就能产生和降雨相近的状况。

持“枪”的武智说“射击”以及“花瓶”。

把它们加以联系就只能想到这种情况。武智就算不断地被年轻力壮的警察、可以说是抓人专家的三个男人扑上来也要爬起来,是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哪怕以自己生命为代价,都要到这里射击那个花瓶的样子,今天,他是真正地为这件事赌上性命的。

我强烈地想替他开枪。他哭着叫喊着:  “竹谷拜托了!”他那样一个心高气傲、没有经受过挫折的人,竟然不顾一切去求身为二军的我。他的喊叫如同泣血之诉。

但我不能。我做不到。隔壁的大楼楼顶不仅上着锁,而且楼下满是检察官。再加上记者们也蜂拥而至。道德贷款的员工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地放我爬上楼顶呢?要是有枪还可能在这里开枪,但我没有。根本不可能完成。

但就算有枪,我也不会用吧。我不知道怎么开枪,而且枪还有发射音。枪声很大。在大白天里,而且这里是满是上班族的有乐町的正中央。

一定会被人听到枪声的吧。这样一来事态一定会暴露,我就会变成罪犯。那么母亲就再也没法活下去了。这将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虽然感到很对不住武智,但只能到此为止了。

也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对我说,你不要帮父亲复仇了吗?武智的愿望怎么办?他去世的父亲会怎么想?当然这些我都明白。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倒是想助他一臂之力。也想给他的父亲和自己去世的父亲雪恨。但我没有办法。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我听见了武智的声音。

“竹谷!让他们看看你的实力!你一定能做到的,不,只有你才能做到!”

我很想捂住耳朵,于是离开栏杆边。我的手很冷,便抄进了防风衣的口袋里。接着,我“啊”

地叫出声,浑身产生了一种过电的感觉,呆呆站着。就好像在这绿色的人工草坪上被鬼束缚住了一般身体僵直。

我的指尖触到一样东西。我取出一看,是在多摩川捡到并带来的硬球。对我和武智而言都是最后一球的那个硬球。

我定定地注视着它,理解了武智所说的话的含义。

我慢慢转过身来。我看着隔壁大楼的桌子以及桌上的花瓶。虽说后街很窄,但隔着的也是一条马路,所以我站的位置与花瓶间的距离少说也有二十米。但这个距离对我来说很有意义。

投手距捕手的距离是六十点六英尺,也就是十八点四四米。现在的距离比这一长度稍远一点。

而且那个花瓶的位置就在击球手的胸口接近喉咙的高度。

我浑身一激灵。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正式比赛站在横滨球场第四局上半场的投手丘时的感觉。这场景突然再现了。膝盖周围忍不住颤抖起来,这感觉与武士临上战场时震颤的感觉类似。

恐惧,又不只是恐惧。想干一番大事的话,也必需要有一点儿高涨的紧张感。这的确是我能做到的、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要往二十米远的那一边投齐胸高的直球。不论是怎样的快球投手所投出的豪速球,在空中飞行的时候都会划出一道抛物线。也就是说球一定会稍稍下沉,所以必须将它计算在内。要想提高命中率,就必须投出尽可能快的球。现在,我必须投出一百四十千米的速度,而这一速度我过去并没怎么投出过。

我折返回去,靠近栏杆边,注视着那一边。

我的右手紧紧地握着白球。往二十米远的那一边投一球击球手胸口高度的快速球,而且还是难得一次的一百四十千米的豪速球。我做得到吗?

好,我下定了决心。我身体小小地震动了一下。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人生最后一球。为了我去世的父亲,以及武智去世的父亲,最重要的是为了从世间永远消失的天才武智。现在,我要投出棒球人生最后的一球来祭奠他们。

投出一百四十千米!我向自己喊道。必须在此投出这速度,二十年的棒球人生今天就要到头了。就算肩膀永久损伤也无所谓了。

我脱掉防风服,扔在人工草坪上。并转动了几下手腕,又屈伸了一两下膝盖,盯着目标,这时我又回想起武智的声音。

“竹谷,拜托了!”

我把球举过头顶。我一生都是二流选手,但我倒要给你们看看我仍在职业水平的能穿过针孔的控球能力!我猛地拉开右臂,注入浑身力量,调动全身投出一球。我耳旁听到“咻”的一声球切开风的声音。因为这里不是喧嚣的球场,周围很安静。

白球发出“咻”的一声,像子弹一样划出一道直线,飞向隔壁大楼,飞向针孔。

满意的一投。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去的球精准地击碎了花瓶的正中央。我看见无数的花朵瞬间跃向空中并四散开来。玻璃的碎片碎裂成白粉,下一瞬间,橙色的火焰腾地在桌子那一侧窜了起来。

什么?投完球的我想。为什么?花瓶中装的难道不是水吗?橙色的火焰转瞬就在大楼的地面蔓延开并将地面吞噬。下一瞬间又消失了,但又瞬间蔓延到散落在附近的成捆的旧报纸、旧杂志以及纸板箱等。

我静静地站着,出神地看着这场景。燃烧的方式并不是爆炸式的。温吞吞的火焰一点一点舔舐着扩散开来。

“咚”地产生了一次小爆炸。是在活动板房的脚边。接着飞散的小火星又接连地攀上了小屋的墙壁。接着火焰开始吞噬小屋的墙壁。

眼看着窗户的玻璃泛白,又“啪”地碎裂并掉落。透过没有遮拦的窗户可以看到,小屋内部也窜起了火焰。转眼之间,伴随着“咚”的一声,好几个火球腾起并缓缓上升。这是放在地上的煤油桶烧着的声音。

接着并没有花多久,整个小屋就被火焰所包围。从似乎是石板瓦制的整个屋顶剧烈地冒出水蒸气一样的白烟,转瞬就“啪”的变成通红的火焰。接着,散落在楼顶的纸类燃烧的火焰逐渐消失,但只有小屋里还发出呼呼的声音,转眼问就被可怕的大火吞噬。

我想,借贷证书被烧掉了吧。按武智所言,许多人应该就能因此获救。此刻我就相信他吧。

现在只有楼顶烧着了。如果在火势还没有蔓延到楼下的时候熄灭的话,应该不会酿成大祸。

如果过早熄灭的话,又会留下没烧干净的证书。如果消防车在恰当的时刻来就好了。我打算如果没有人报告的话我就自己通报。

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不一会儿就听见爬上楼梯的一大片脚步声,接着一群扛着相机的男人们就出现在楼顶。他们从我背后涌来,纷纷从栏杆处开始拍摄照片。

是新闻记者们吧。他们来报道检察厅的搜查,结果竟意外遭遇道德贷款的大楼火灾。于是他们赶到能清楚地看到现场的这里来。的确,这儿是最佳观看席,也是最佳拍摄地点。

赶到楼顶的不只有记者们,还有楼下的员工们。眼见围观的人数越来越多。或许不一会儿摄影机也该赶上来了。这样一来就麻烦了,所以我捡起了上衣,悄悄离开此地。

记者与看热闹的人都专注于前方的火灾,并没有人过问我。在我走向楼梯的时候,听见微弱的消防车的鸣笛声逐渐接近。




16

在那之后,我和母亲两人在公寓里生活,我找到了一份滨松的大楼警卫公司的职位,开始认真工作。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拜访过K乐器。

这是因为就算没有了棒球部,可还有球场,所以去拜访昔日旧友、尤其是伊东他们的时候,可能会叫我玩接投球什么的。

我已经决心自此和棒球再无关系。武智说我帮助了别人。我姑且相信了他的话,我虽然也想相信他,但事实是我投出的那一球让大楼的楼顶烧起了大火,为了赎罪,我在心中发誓自己今后的人生中将永远封印自己的投球,说什么也不会再投球。

我和武智在那以后通了电话。他后来被拘押在警视厅,但似乎因为有持枪许可证,而且又很难找到作为杀人或伤害行为未遂的对象,所以拘留了几天便被释放了。那一天,社长和专务董事并没有到道德贷款上班,而且就算来上班了,在隔壁大楼也无法狙击他们。因为道德贷款的窗户全部都是雾面玻璃。如果想要攻击员工之类的话,武智应该不会侵入相邻的大楼,而是直接侵入道德贷款大楼了。

但武智说因为这件事,他的形象决定性地变差,在接下来的官司中基本无望取得缓刑。但他仍显得心情舒畅,高兴地向我道了好几次谢。而且还对我说,你至少救了几十个自杀者,要有自信,又再次道谢。看样子他是相当高兴,想到这里我就由衷地开心。

武智说了好多次,道德贷款楼顶上烧掉的大量文件中可能也有他父亲的文件,但他的问题应该已经由Y联合会的进款得到处理,所以向我拜托这件事绝对不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我丝毫没有过这种念头,因为武智并不是那种人。我在此前的棒球人生中一直崇拜、尊敬着武智。武智非常不走运,在顶峰期不幸遭遇了丧失名誉的悲剧。

但我对此只有同情,并没有失掉一点尊敬心。

武智说他就算被判刑应该也不会有几年徒刑,所以刑期结束后他准备去东北工作。在秋田县的能代有父亲创办的公司的分公司,那里还在继续生产和营业,而且也知道他的行为的内情。

他们希望等到金钱问题解决后,他能去那儿,所以他准备在那儿度过余生。

并且,他向我说明了道德贷款楼顶那不可思议的起火原因。公司里有一名员工对道德贷款卑鄙的做法感到愤慨,并且同情武智,决心背叛公司。他是公司的上层,干部级别的人,同时爱好棒球,也是武智的球迷。为了不给这个人带来麻烦,以下我将他称为“X氏”来进行说明。

X氏并不是楼顶的用具堆放场地或神社的直接管理负责人,但他以前就有楼顶和用具小屋的备用钥匙。因为他是干部,所以这种事并不难办到。

那家公司经营的内容非同小可,所以他们将借贷相关的文件按照危险度分为ABCD四个等级,当遇到警察检察冷不防地进入搜查时,电脑里的信息立刻就被删除,并且还准备了大量健全的资料用来顶替,在检察人员把这些顶替资料运出去的时候,他们就从危险等级A的资料开始把文件运往楼顶,暂时藏在用具小屋中并上锁。

而且如果顺利地蒙混过搜查,第二天会再将文件运到更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甚至似乎已经出了一本这方面的手册。因此,危险度A的文件一开始就放在离楼顶最近的七楼。

那一天,检察厅的搜查进入的同时,根据这一预先制订的计划,负责楼顶管理的员工飞奔到七楼,尽力将危险度A的文件搬入楼顶的用具小屋中并上锁。接着,其他员工将包括顶替资料在内的庞大的文件交给检察厅,还帮忙装箱。

搜查人员到来时,X氏也考虑过将藏匿的文件尽数交到检察人员的手中,但这只不过是找了件事给公司专聘的一流律师做,并不能达到救助受害者的目的,所以才想到索性一把火烧了屋顶的所有文件。这个好主意是一瞬间想到的。这样给公司带来的损失也比较大。

不过,X氏也想接下来辞职并为受害人出庭作证,所以不能纵火,而必须伪装成自然失火。

这样一来,也必须设计成自己在楼下时失火,以此制造不在场证明。

X氏忽然间想到这个好主意是因为此时道德贷款偶然间具备了非常合适的条件。社长有着偏右翼的思想,因此他突发奇想说要在神社旁建一个自然菜园,在屋顶弄出上古风情的环境,所以公司着手准备购买土壤,但即将运到的土壤是酸性的,并不合适,x氏是农学部出身,所以懂得改善土壤的知识,所以他购买了生石灰。据说混入生石灰后土质就会变好,这生石灰也被保管于小屋中。

生石灰这种物质有在暴露的状态下遇到水就会燃烧的性质。除了具有专业知识的X氏以外,公司里似乎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所以,X氏在看到A级别的危险文件已经被藏在小屋后,立刻装作去厕所,爬上屋顶,用备用钥匙打开小屋,把装有生石灰的纸板箱拖到楼顶,倒置而将生石灰在地上倾倒一空。接着,他又将旧报纸上捆着的绳子解开,把报纸散在地上,并又从小屋中拖出一个煤油桶,在旧报纸和杂志上浇了一些煤油。

我在隔壁的大楼所见到的吃惊的员工,就是捧着一个装有补充文件的箱子爬上来的。

说到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因为搜查的那一天,对我而言是我离开水手队二军宿舍的日子,那一天的天气预报说午后会降雨。本来计划降下的雨落在楼顶上撒的生石灰上就能自然着火,火蔓延到报纸上,不久也会将煤油桶点燃,最后将小屋烧起来,把里面的文件付之一炬。

但只有那天,天气预报一点儿也不准。X氏把自己做的事打电话告诉了武智。因此武智也焦急地等着雨落下。但到了下午,天气预报完全没说中,开始出太阳了,下雨的概率变成了零。

这可是千载一遇的机会。到了第二天,束缚着因不法债务而哭泣的人们的文件就要被转移到别的更安全的地方了,外人将无法接触到。由于文件会被森严地管理起来,所以就算是内部的X氏也没法处理掉。武智坐立不安,绞尽脑汁想法补救。正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供在神社的花一一插着花的花瓶一一更准确地说是当中的水。

用父亲留下的猎枪射击花瓶怎么样?花瓶碎掉的话,里面的水就会洒落到地上的生石灰上。

这样一来生石灰就会着火,火将点燃煤油并蔓延到小屋。不就和下雨结果相同了吗?

武智知道隔壁的K乐器所在的有各家商户的大楼与道德贷款虽隔着一条马路,但楼层数相同。这样的话,楼顶高度就相同。应该可以从K乐器那幢楼的楼顶射击花瓶。

想到这儿,他就按耐不住,把手头当作父亲遗物保管的猎枪放进球棒盒,飞离北镰仓,赶往有乐町。但此时的武智并不知道,他仍在警察的监视之下。他被怀疑与Y联合会勾结,警察们为了对他附加参与兴奋剂买卖等的余罪,仍监视着他的动向。说不定警察的那帮人也是出于对武智在女性中颇受欢迎的嫉妒。

或者有可能警察怀疑的理由在于这支猎枪本身。也许是因为武智随身保管这支猎枪,所以警察才会盯上他。

结果这时武智正如他们所料,背着枪开始有所行动。根据球棒盒的形状,跟踪的警察们推测出他带着的是枪支,走在路上还没关系,一旦进入大楼里就会变得不容易抓到,做出如此判断的警察们于是在电梯前制服了他,事情的始末就是这么一回事。

武智眼见就要打碎花瓶,心有不甘而几近发狂,但此时我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并且,头脑灵光如他,瞬间就想到如果是身为投手的我的话,就可以替他击倒花瓶。我连着当了一年他的陪练投手,所以他很了解我投球的特征。虽然球没有威力,但此时只要求控球能力超群。

所以武智设法向我传达他的计划。但详细地说出来的话就会遭到警察们的妨碍,所以必须快速地,而且用最少的语言和目光的移动来告诉我计划的全貌。所以他才会做出那种让人难以理解的言行。

武智在电话中这么说了好几次,和我在那里相遇是老天帮忙。而且我清楚地洞察了他的想法,并且完美地实行。他还说我肯定不会知道他到底有多高兴。

“警察们并没有告诉我道德贷款楼顶的火灾。我也不能去问,所以默默忍了三天。但我想发生火灾的话警察也要说点什么的吧,所以我以为果然是没办成,便死心了。想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用那么少的话,是怎么也不可能向别人传达如此庞大的计划的。

“但到了释放的阶段,那群人终于告诉我了。他们告诉我道德贷款楼顶发生了火灾。一瞬间,我头脑一片空白。真不敢相信。我怀疑这是不是梦。一场我自己无比强烈的愿望所呈现给我的梦。

“但下一瞬间,一阵狂喜袭来,我意识到成功了,你做到了。正因为我已经死心了,所以完全出乎预料,你大概死都不会了解这时候我有多高兴。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父亲的怨气也因此消失了几分。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因为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帮助了我。你替我达成了目的。究竟费了多少努力才能察觉到我的意图啊,但你做到了。除你以外,没有人能做到。不仅有技术方面的缘故,而且别人也不会领悟到我想干的计划。”

听他那样的人如此形容我,我也高兴得快流出眼泪了。正因为是我才能做到,的确如此。但并不是武智说的那层意义上的,我是他的贤内助,一直以来和他心灵相通。我已经训练出洞察他想法的本领。因为我深深地尊敬并且一直崇拜武智,所以我才能做到。

但我感到骄傲。我感觉自己完成了一次完美犯罪,而且这只有我才能做到,加之又没有人员伤亡,在神不知鬼不觉下向社会毒瘤报了一箭之仇,同时帮助了绝望哭泣的人们一一我天真地这么认为。

当御手洗先生和石冈先生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我知道,如果是他们的话,是有可能对火灾事件发生时周围同时发生的多起小事件全部进行调查,并从当中着眼于武智的事件,然后就如当时的我那样推测分析出这起异常事件的缘由的。他们看穿了所有的隐情,随后径直追查与武智相关的人,最终出现在了身在滨松的我的面前。

但御手洗先生很体贴地没有问我任何关于我在火灾事件中的行为的问题,我们只是围绕我此前的棒球人生的话题聊了聊。我很惊讶御手洗先生竟对棒球也十分了解。

我们只是在咖啡店聊了一小时,他们就表示说要回去了。我有些意外,于是自己主动开口问他们的来意是否在于道德贷款的火灾。我想说明事态,并仰赖御手洗先生的判断来决定我今后的对策。没想到御手洗先生立刻说:

“那火灾真的是一次罕见的偶然。”他说,“装了水的玻璃花瓶发挥了凸透镜的作用。它使太阳光线集中在一点上并起了火。火点燃了煤油,引起了火灾。”

我无语,脑中一片混乱。御手洗先生这般水平的人,是认真说出这番话的吗?还是说他在试探我?他究竟有什么意图呢?我迷茫了。

“这究竟是不是真的?”我问。接着御手洗先生说:  “是真的,如果没有这颗球的话。”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烧得半焦的球递给我。

我接过球一看,立刻就认出这正是那天我所投出的最后一球,对武智而言也是最后一球。并且,我彻底理解了御手洗先生的想法,也明白他看穿了整个事件。

我继续问正准备转身的御手洗先生,我不用去警察局吗?

“如果你想为难他们的话就请便吧。”他说,“你要说你从隔壁大楼的楼顶投球把桌上的小花瓶砸倒了吗?”

他笑着注视着我。注视着我和我手里半焦的球。

“警察们会笑起来的吧。不会有人信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他离开了我的视线。

但由于御手洗先生的这份体贴,事件仍有许多部分尚未被人了解。尤其是我认为,如果不了解我在楼顶投出的那最后一球前为止的棒球人生,就不能体会那一球的意义。并且,因为我的心情也总觉得无法平静,所以我决定把我在发生那件事以前的人生中的所有回忆详细地写进这本笔记本,供他们二位阅读。

如今,我仍会回忆起从隔壁大楼投出的那一球。在那之后,我无数次地想起这件事并思索。

我思索那最后一球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经过这么长时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可以说是我忏悔的一球。我在那一球中灌注了对始终作为一名二流球员的自己的棒球人生的悔过之情。

我自始至终都是二流的。有时我会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悲。现在我明白,那一球就是对自己的怜悯。

但我并不后悔献给棒球的这二十年。也许会有人说,是你努力得不够。但我并不认同。我已经够努力的了。我跑别人两倍的路程,投三倍于人的球。就算现在人生重头再来,我也不可能比那更努力。就这层意义来说,我不后悔。

但我有一方面决定性地不足。这就是想着要打败别人绝对要出人头地的好胜劲儿。体育就是竞争,这种精神是绝对必需的。我天生缺乏这种情绪。我的气势比较弱。这导致我一辈子都是一个二流的人。这种自责也化为了那一球。

不过我也因此将对他人的救赎寄托在那一球上。因不法债务而哭泣的中小企业的经营者们也和我一样,是些绝对无法出入头地、一辈子都属于二流的人们。

说来有些不知深浅,但我想帮助他们。刚离开二军宿舍的我对他们的心境感同身受。二流就是二流,不管怎么努力,爬不上去的人就是爬不上去。我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就算是二流也没有死的必要。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甘做二流的窝囊相。这可以被斥责,但没必要判死刑。二流只要以二流的方式默默地努力、顽强地活下去就可以了。

我追随着超一流的人才武智打棒球,并在至近距离眼见他的落魄。我至今仍认为武智是天才,甚至认为再也不会出现像他那样的棒球人才了。

但他永远地葬送了他的才能。目睹这一切时,我感到自己的内心突然萌生了一种可以称为二流魂的感情。这是一种有些不恰当的自信,二流的我决意正因为自己是二流的,所以要连同武智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这种感情过于卑微,但也有些类似骄傲。

我想让众多因债务而哭泣的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们也能体会自己获得的这份心境。不要死、站起来一一如今,我把这份祈愿注入那只球中。

这是二流的我向所有身为二流的人们所能赠予的小小的礼物。    我文笔不佳,写到这里,我略带满足地放下笔。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写出这么长的文章。为此我感到心满意足。

我是个从里到外都生为二流的人。所以在即将走进的第二人生里,一定也是以二流告终。但我并不难受。如今的我甚至对此感到略微有些自豪。所以不论前景如何都没问题,我会好好过下去的。

但他们二位与我不同,都是一流的人。在与他们相遇的极短的时间里,我一直感受到与武智在一起时所感受到的相同的一流人散发出的光芒。

希望他们能永远持续释放出这样夺目的光芒。为了所有不受上天眷顾的人们,为了踞于角落黯然迷茫的人们。如今,我最为盼望的就是这件事,并为之祈愿。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日,竹谷亮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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