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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辻行人-咚咚吊桥坠落(推理大师的噩梦)
2010-10-19
 
推理大师的噩梦






  第一篇  钝钝吊桥垮下来









  序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有位怪客来访。
  这是除夕夜,本该放轻松,好好过个年,去泡泡温泉也好,无奈时间不允许。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截稿日迫在眉睫。当然,我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写稿。我租了一间公寓,做为工作场所,今晚打算休息,看看电视上的除夕特别节目,但是那些节目都很难看,愈看心愈烦。我已处于“精神上超忙”的状态,身心俱疲。
  就在此时,不速之客到访。
  那是晚上将近十点的时候,推销员不可能在除夕夜上门吧?我边想边开门。站在门口的是个肤色白皙的青年,他穿着厚皮衣,身材纤细,有如玉树临风,年纪大约比我小十岁——大概是二十岁吧?
  “绫辻先生晚安!”
  此人面相老实温驯,看来弱不禁风,一头长发,像往昔那些唱民歌的。此刻他面现红潮,口吐白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到底是谁呢?我想不出姓名,也记不起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腋下挟着一顶黄底绿纹的全罩式安全帽,戴着皮手套,背着黑色小背包。看样子是骑机车来的。
  “咦,阁下是……呃……”我望着地,瞠目结舌。我还是想不出他是谁。
  “久违了,我是U,你大概忘了。”
  “啊……哦,原来是U君呀,我想起来了。”我边说边点头,心中却仍是大惑不解。“U” 名字,我觉得非常熟悉,却又无法唤回清晰的记忆,犹如被半透明的窗帘遮住了部分脑袋一般,那种感觉真是难以言喻。
  “你气色不佳,大概是累坏了吧。”U君露出亲切的笑容,“占用你一点时间,可以吗?”
  依我的个性,精神上再怎么“忙”,也不会将访客赶回去,何况他并非陌生人。虽然仍无法完全想起来,至少可确定不是初次见面。大概是大学的学弟吧?我边想边请他入内。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看看手表,喃喃念道:“时间刚好。”然后从背包中拿出一本笔记簿,又说:“绫辻先生,我今天来此,是想请你看这个。”他将笔记簿放到桌上。那不是普通的簿子,而是用一叠稿纸钉成的,封面上以斗大的字写着“钝钝吊桥垮下来”。
  “这是……小说吗?”
  “是的。”他轻抚长发,有点难为情地说道,“想到好点子,就写了下来。今夜厚颜来此,便是想请你拨冗过目。”
  “是推理小说吗?”我刺探道。
  “不错。”回答得干净俐落。
  看来这个U君的确是我的大学学弟。我念大学时,参加了校内社团“推理小说研究会”,拜此所赐,如今竟以推理作家为职业。我毕业之后,也常受邀出席该社团的聚会。经常和年轻学子接触,可以刺激头脑,增进脑力。尽管如此,但……那种奇怪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近来记忆力虽显着衰退,但也不该想不出来。这张脸我明明认识,名字“U” 有印象,以前也确曾见过几次面,可是却……
  “字数不多,可否请你立刻惠予指正?”他说。
  我拿起那稿子,以专业作家的口吻问道:“是什么类型的?”
  U君面露紧张之色,说道:“是所谓的正宗解谜推理,有附上“向读者挑战”……”
  “就是“猜犯案者”吗?”
  “差不多,可以算那一类的。”
  所谓“猜犯案者”,即“猜犯案者是谁的推理小说”之简称,也是推理小说迷聚会时,经常玩的游戏之通称。首先由出题者朗读“问题篇”,接着念“挑战书”,亦即:“到此为止,线索已齐全,请指出凶手是谁。”各人将自己的答案写下来,交给主持人,然后由出题者出示“解答篇”,答对者有赏——就是这种游戏。
  以前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的“星期六会”,每逢过年就以此做为馀兴节目,远近驰名。我的母校的“推理小说研究会”,创社已十多年,直到现在都还在举办这种游戏,已成为定期活动的一环。
  “已经在例行聚会中发表过了吗?”我问。
  “没有。”他摇头道,“无论如何,想让你先看看。”
  “是否对此作有信心?”
  “我想,你绝对猜不中。在这点上,我有信心。”
  “哦,勇气可嘉。”
  我衔着香烟,窥伺他的表情。他面露微笑,似乎在显示自己胆量不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以前我曾用同样的方式,向大名鼎鼎的推理作家岛田庄司“挑战”过,企图让岛田庄司承认我是“猜凶手的高手”,如今这小伙子一定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而来。
  “问题本身十分单纯,如果故意写得很复杂,让读者看得一头雾水,就会猜不中,我绝不使用那种卑鄙的手段。我督促自己,一定要站在“正统推理小说”的原点来写作,同时必须严守“公平游戏”的规则,即使是以第三人称写的旁白叙述,也绝不可有欺瞒读者的虚伪词句,这在“向读者挑战”那一页中,也写明了。此篇并未使用繁杂的“机械性诡计”,也没有安排毫无理性的中国人登场,因此你大可放心阅读。”他说明完毕后,看看手表,又说,“那么,可否请你马上开始?”
  “如果猜中,奖品是什么?”我这是玩笑话。
  U君笑着回答:“倘若完全猜对,今后你可以叫我狗奴才。”
  无论此话是否戏言,都显示他有无比的自信。既然如此,我也不能退缩。
  “就这么说定!”我奋勇点头,展卷拜读。
  钝钝吊桥垮下来
  伴大助:H大学的学生。     伴行人:大助之弟。阿佐野洋次:大助之友。     阿佐野咲:洋次之妹。齐户荣:洋次之学弟。      爱伦坡:M村的长老。艾勒里:年轻的首领。      阿嘉莎:艾勒里之元配。奥耳姬:艾勒里之侧室。     卡尔:艾勒里与阿嘉莎之子。鲁陆:卡尔之表弟。       纶太郎:苦恼的自由业者。武丸:纶太郎之爱犬。
  1、钝钝桥
  地点是日本本州的一处深山林内。
  山中有深谷,谷上有吊桥。谷底有条河,名曰“钝钝河”,吊桥名为“钝钝桥”。看起来是一座古老的破桥。桥长约近二十公尺,桥面是木板,两旁吊以缆绳,构造极为单纯。大风一起,就吱吱作响,摇摇欲坠,和电影“魔宫传奇”中那座桥很像。桥前有块牌子,上写“小心危桥”。即使没有这句警语,只要是稍具想像力的人,必定走不到两、三步,就会退回——看起来就是如此危险。
  从桥面至谷底,至少有三十公尺。峡谷两边是垂直的峭壁悬崖,崖壁岩石呈赤褐色,看来光滑易碎,找不到可踏脚之处,而且寸草不生。可以断言:若无登山绳,一般人是不可能从崖顶下到谷底的。不,关于这点,或许不用加上“若无工具”的条件。因为,即使是个攀岩的天才,也不可能征服此断崖,除非能像蝴蝶或小鸟那样肋生双翼,展翅高飞。
  河水由东流向西,吊桥连接南北路。
  南边那条路通往“钝钝山”的山脊,那里也有一条纵向的山路。北边则无通路,过了吊桥就须止步。
  本来那边是有路的,但一个月前发生了大规模的山崩,路便不见了。那条沿着峡谷通往西边的路,约有十多公尺因坍方而消失。由于位在深山林内,修复无望,故一直延若至今,无人理会。坍方处前面只剩一小块空地,如同阳台般向山谷凸出。这里也是一样被断崖围住,任何人都休想在此爬上爬下。
  请注意——
  钝钝桥北边这块凸出的空地,已成为“孤立地带”,本故事中“问题”的焦点,就在此处。也就是说,以下所记述的凶杀案中,犯案现场便是此地。
  2、纶太郎与武丸
  钝钝桥南边那条山路,离桥不远处便有岔路。那些羊肠小径险峻异常,一般的登山地图均未标出。沿着岔路走是下坡,地势很陡,不久便会碰到钝钝河的支流。
  那天——八月一日下午,溪边出现了一名男子和一只小狗。这条小溪是钝钝河的东侧支流之一。
  男子名叫纶太郎,二十六岁。小狗叫做武丸,是雄性的日本柴犬。
  纶太郎的故乡是位于钝钝山山麓的“钝钝村”。他早已离乡背井,目前只身住在都市;曾就读于某一流大学,毕业后任职于银行,因适应不良,不到一年就辞职不干了。现在的职业是“自由业”,至于具体的工作是什么,在此就略过不提。
  目前纶太郎很烦恼。至于到底在烦恼些什么,在此也按下不表。要把那些事的前因后果讲清楚,来龙去脉说明白的话,恐怕会花掉太多篇幅,对故事的进展一点帮助也没有。总归一句话,造成烦恼的原因很复杂就对了。
  由于愁肠百结,几近崩溃,他便抛下一切工作,回到家乡。他已多年未回乡省亲,因此父母大表欢迎,爱犬武丸也飞扑过来撒娇。武丸是他念高中时开始饲养的。然而,他的心情并未因归乡而好转。最后,他决定孤注一掷,于是带着武丸来到钝钝山上。此地远离尘世喧嚣,不虞受人搅扰,或许能使他忘却一切烦恼,还他清净心灵。但若徒劳无功,依旧心乱如麻,那他也有所觉悟,最坏的结局是一死了之,自寻绝路。竟然有这种打算,可见他苦恼到何种程度。
  下午一点过几分,他们来到小溪边。这些日子天气一直是阴晴不定,今天却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以前纶太郎总是不畏路途遥远,很喜欢来这里玩,念高中时,只要放暑假,差不多每三天就会来一次。溪边有块细细长长的大石块,形如烟斗,他便命名为“烟斗石”。当时他常坐在此石上沉思,那是一种“孤独的乐趣”。
  “好久没来了。”他如往昔般,坐在烟斗石的一端,对着蹲在一旁的武丸说话,“以前也常带你来呢,你还记得吗?”
  武丸已满十一岁,若换算成人类的年龄,恐怕已过了六十大寿,垂垂老矣。这条崎岖险峻的山路,让它走得筋疲力尽,此刻它正吐着舌头,上气不接下气,头都抬不起来。
  纶太郎仰望苍穹。他的内心因苦恼而充满愁云惨雾,黯淡无光,但这片碧空却是蔚蓝如海,万里无云,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翠绿的草木。他虽已汗流浃背,但山风阵阵,清凉无比。
  横亘在眼前的溪水,远比平时湍急,可能是连日下雨的关系。雨一直下到前天晚上才停。河道看来比平常宽了一倍,水位也升高了。若有人一不小心掉进去,铁定会立刻被滚滚水冲走,而惨遭灭顶。
  纶太郎点燃香烟,心想:若跳下去,必死无疑。武丸频频以前脚拭脸,不断用尾巴拍地,似乎在抗议自己被迫吸入了二手烟。
  “你真幸福。”纶太郎有感而发,“自由自在,无忧无虑。”
  武丸露出不解的表情,狗头一歪,“汪”了一声。纶太郎一听,愁上加愁。他的烦恼既复杂又深刻,连“武丸为何此刻要吠一声”这个问题,都深深困扰他。
  就这样——
  过了大约三个钟头。他们在那里待到下午四点多。当然啦,到了后来,这个时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
  3、M村的戒律
  乍见之下,小岔道似乎在那烟斗石附近就消失不见,再过去就没路了。其实在那小溪较狭窄之处,还有一独木桥(说穿了,只是一棵大树倒下之后,恰巧连接两岸而已,是自然形成的桥),过桥后,即有一条简直不能称做路的羊肠小径,愈往前愈窄,一直通到山中更深处,那里有一片原始森林。
  即使是熟悉地形的当地人士,也几乎从未踏入此林一步。这是有原因的。
  相传古代曾有“平家”的残兵败将,逃入此林。败军之中有通法术之人(就想成“能通阴阳的人”或“具有超能力的人”好了),为阻断追兵,便使出看家本领,催符念咒奇阵,做成一个特异的“结界”,偏安一隅。时至今日,此阵仍威力无穷,要是有人无意间闯入阵中,必定立遭横祸,非死即伤——此说一直在附近村落之间流传。
  无论此说是真是假,事实上,在这片原始林的深处,如今确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聚落存在。在此,我们就姑且称之为“M村”好了。
  ★
  “孩子们,听着!”爱伦坡环视周围那些小小的脸孔,说道:“不可胡乱杀生。吾辈必须保护这座山的自然与调和。蛇也好,兔子也罢,不能随便杀害。这是吾等的“戒律”,懂了吗?”
  爱伦坡可说是M村的“长老”。原本是此地的“大王”,年老后便将王位让给年轻的艾勒里,但仍留居此地,深受大家的爱戴。本来,此地自古以来的习俗是“一旦交出权力,便须离开聚落”,因此像爱伦坡这样的,应算是极少见的例外。
  “还有一条!”
  爱伦坡坐在地上,臀部紧贴地面,边说边环顾四周。因且一下巴有白色的胡须,故被童稚之辈称为“美髯老夫子”。
  “切不可渡河越岭至对岸峡谷。因为那边是“秽地”,那是“禁谷”,住着很多邪恶的人,他们都是从别处来的,尔等万万不可与他们打交道,否则就是违法乱纪,知道吗?”
  “为什么呢?爱伦坡。”名叫鲁陆的矮小男童问道。
  “不为什么。”爱伦坡斩钉截铁答道。“秽者,污秽也;禁者,禁忌也。那些人只会为吾等带来灾厄,使吾辈走向灭亡。眼前最佳证据就是卡尔。昨天晚上,卡尔犯忌前往该地,结果险些丢掉小命!鲁陆呀,想必汝亦知此事。”
  一干童子哑口无言,卡尔为村中年轻领袖艾勒里之子,年龄与鲁陆同,但应算是鲁陆的表兄。
  “孩子们,尔等要谨记在心,懂了吗?”爱伦坡千叮咛万嘱咐。一想到那身受重伤,命在旦夕的幼小生命,那双老态龙钟的小眼睛,就浮出万分忧虑的神色。
  4、“禁谷”中的年轻人
  同样是八月一日的下午,但地点不同。这里是钝钝山的西侧,也就是M村长老口中的“禁谷”。
  从钝钝桥经山脊路南下,往东的岔路可达烟斗石,更往南则有一条西向的岔路。这条路的坡度,远比东路岔路平缓,路面也比较好走。从这条岔路往西下山,即可到达谷底。昨天傍晚,有人在靠近峡谷的一个角落,搭起了两座红色帐篷。他们正是爱伦坡所说的“邪恶的外来人士”。
  ★
  “喂,洋次,行人到哪儿去了?”
  刚刚提水回来的伴大助,问着坐在树荫下写生的阿佐野洋次。洋次从写生簿上抬起头来,以漫不经心的表情“呃”了一声,随即又缩起脖子说道:“刚才还在这里呢。因为他又对小咲乱来,我便责骂他,他居然还朝着我做鬼脸。”
  “唉,这小子!”大助叹道。
  行人这不可救药的小孩,和往常一样令人头痛。脑袋既愚蠢,行为又粗暴,个性上毫无讨人喜欢之处,一点也不可爱。明年就要升国中了,却还如此不懂事。大助每次想到自己竟有这样一个亲弟弟,就觉得福薄运衰,面上无光……
  大助今年二十岁,是H大学理学院二年级的学生。他从国中开始就喜欢爬山,每逢休假便去登山露营。(这次露营的成员,连大助共五人)
  阿佐野洋次是大助幼时的玩伴,国中开始就常和他结伴爬山,目前就读于H大学文学院二年级,兴趣是绘画,为校内美术社之成员。
  小咲为洋次之妹,是高三学生。
  斋户荣为洋次在美术社之学弟,是小咲的男朋友。
  还有大助之弟:行人。
  露营计划是大助和洋次提出的,目的是要带小咲出来散散心。小咲因为面临大学入学考试,心情烦躁不安。洋次又把斋户荣也邀来做伴。
  当初预定的成员是四名,但行人知道后,就吵着说也要去。对他而言,“你还是小学生,不宜前往”这种理由,是说不通的。一旦不顺他的心意,他就整天吵闹不休。要是骂他,他就放声大哭。父母方面,因行人是上了年纪之后才生出来的,放对他百般宠爱,有求必应。结果,大助只好带他同行。
  总之,行人是颗灾难之星。以近来的小学生而言,他长得很矮小,有一张娃娃脸,乍见之下,似乎已很懂事,其实不然。大概是从小就被溺爱,娇生惯养之故,心理学上所谓的“超自我”发展得特别慢,已经十二岁了,还是难分善恶,不知好歹,幼稚得很。
  从国小二、三年级起,行人就常打架、逃学,是标准的“问题儿童”。
  行人也是个惯窃,经常顺手牵羊偷东西,只不过还没被抓到而已。有一次,附近邻居养的一只猫,被人丢进火炉中,活活烧死,那也是他干的好事,幸亏没被外人发觉。每次带他去热闹的地方,他就开始捣蛋。譬如说,用铁钉刺入路边车子的轮胎,或用美工刀偷偷划破别人的衣服。恶劣的程度已达犯罪边缘。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警察会找上门的。
  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本人并不自觉那是“坏的行为”,只是觉得很好玩,毫不考虑就做了。
  可能是“头壳坏掉”了吧?大助这么想。当然啦,行人在功课方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尤其是国语和社会,成绩特别烂。关于这点,父母也常喟叹。其实行人的“智商指数”算是很高的,但成绩却……
  “哎唷!”帐篷内传来尖叫声。紧接着,小咲从里面冲出来,声泪俱下,向洋次哭诉道,“哥哥,你看!我的背包中有这个……”她将一包透明塑胶袋丢到地上。袋中是已被大卸八块的死蛇尸骸。
  “又是那小鬼干的!”
  “对不起,小咲。”大助急忙赔礼谢罪,“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实在不该带阿行来。”洋次说的“阿行”,自然是指行人。
  “说得对!我真的受够了!”小咲激动万分。
  大助长叹一声。方才行人和小咲擦肩而过时,好像又伸手乱摸小咲的胸部。行人已至思春期,最近开始对异性的身体产生强烈的兴趣。现在就这样,将来的下场可想而知。
  “不是我在说他,那小鬼绝对不正常!一定是变态!昨天也偷摸我屁股,捏住人家的屁股一阵乱搓。后来我脱下裤子一看,那上面居然有一个血手印!那一定是真的血!不晓得他又干了什么好事!”
  “真是抱歉,对不起。”大助除了再三道歉赔罪之外,也别无他法。
  此时斋户荣从山脊路那边慢慢走过来。刚才他好像独自一人去散步的样子。
  “怎么啦?小咲,看你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斋户荣道。
  “还会有什么事!”
  “又是阿行吗?唉,算了吧,他毕竟是小孩子,你就别跟他计较了。”阿荣的语气十万平和。
  “斋户君,你知道行人上哪儿去了吗?”大助问道。
  “刚才我在山上见到他,他往桥那边走去了。我还跟他说别走太远,结果他只是朝我扮鬼脸。”
  “你是说那座一过去就没路的吊桥吗?”
  “是呀。”太危险了!大助心想。虽是问题儿童,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看来溺爱行人的,不只是双亲而已,这点大助本身并未察觉。
  “哼!不知死活的小鬼,坠崖死掉最好!”小咲大气连喘,似乎怒火冲天气难平。
  5、行人遇难
  伴行人已一筹莫展。
  “救命呀!救命!”已喊到声嘶力竭,却不见半个人来。在这荒山野地,任他如何呐喊呼叫,声音也传不到帐篷那边。
  他想:这么看来,桥前那块破牌子上面写的,大概是一句警语吧。
  “小心危桥”这几个汉字,行人因为国语程度太差,竟然看不懂。他只觉得,走过吊桥又刺激又好玩,不走不行。
  方才他双手拉在缆绳上,一步一步慢慢走上桥。桥面的木板缝隙很大,所以刚开始时他走得很慢。每踏一步,整座桥就摇摇晃晃,吱吱作响。他雀跃万分,兴奋莫名,于是愈走愈快,剩下五公尺的时候,居然用跑的,结果就出事了。
  呼咚一声,吊桥突然崩塌。原来那支撑整座桥的缆绳已经断裂。千钧一发之际,行人冲到对岸。如若延迟一秒,他的小命就休矣。从崖上俯视谷底,连一向胆大包天、顽劣难驯的行人,都倒抽一口凉气,浑身发抖起来。
  离彼岸将近有二十公尺。吊桥半毁,只剩一条幸免于断的缆绳,以及数块悬在上面的木板,被强风一吹就剧烈摇晃。他战战兢兢伸出手拉拉那缆绳,结果却使桥面更加弯曲,仅存的那几块板子都掉到谷底去了。这样的话,绝对无法承受行人的体重。
  这边的路已因山崩而堵住,往前走约两公尺,就没路了。周围全是悬崖峭壁,形势险峻,要攀上或爬下都不可能。除了高声呼救外,他已无计可施。
  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多。正值盛暑,火伞高张,热气逼人。此处又形同天然阳台,全无遮光避阳之所,如此曝晒个两、三小时,势将中暑而倒。行人如今只恨自己不是电视上那些可以变身的超人。
  “救人唷……”他已喊到筋疲力尽,眼看就要死心绝望了,就在此时……
  “喂——行人呀!”呼叫声从山脊路那边传来,那是哥哥大助的声音。
  “哥哥!”行人挥手大叫。不久,大助的身影出现在对岸,“我在这里!哥哥,快救我呀!”
  “危险!别乱动呀!”大助喊道,“你别急,我去找大家来帮忙,听到没有?待在那儿别动,不要做傻事。”
  “我知道了。”
  “不用怕,我马上回来救你,你可别乱跑喔!”大助说完,转身往山脊路跑回去。这时是下午两点半。
  6、悄悄贴近的黑影
  大助的背影消失以后,行人便在原地坐下,双手环抱膝头。把脸埋在双腿间,以躲避强烈的日光。在这种状况下,即使是品性恶劣的顽童,也只好乖乖听话了。
  我不该来这里,我不该做出那种事……行人保持那个姿势,一边在心里忏悔,一边等待大助回来。
  就在此时,对岸出现了一条杀气腾腾的黑影,但行人因一直保持那种姿势,所以浑然不觉。
  ★
  下午时分的M村,一如往常宁静祥和。
  大家都聚集在森林中的空地,享受悠闲的午后。童稚之辈精神抖擞,裸露全身四处玩耍;年轻女性在树荫底下清理毛发……空地旁边有露天温泉,“美髯老夫子”爱伦坡正在泡温泉,只露出头部,眺望着村中的光景。
  忽然间——
  远处传来奇怪的惨叫声,音量并不大。大家一齐转头朝那个方向里去。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爱伦坡莫名其妙,心惊肉跳,皱起灰眉喃喃自语道,“好像是从吊桥那边传来的……”
  这时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
  大助抵达帐篷所在地时,是下午两点五十分。方才他从山脊路跑到“岔路C”,再跑下来。
  树荫下铺着一块防水布,小咲正躺在上面。没见到另两人。有个帐篷传出收音机的声音。
  “小咲,小咲!”
  “嗯?”小咲揉着惺忪睡眼,慢慢起身,见大助气喘吁吁,便问道,“伴大哥,什么事这么慌张?”
  “出事了,洋次和阿荣呢?”
  “出了什么事?”洋次从帐篷内钻出头来问道。
  大助连忙说了详情。洋次一听,愕然咬唇,抱着胳膊沉思起来。小咲却明显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唔,这样的话,咱们这几个恐怕无能为力。”洋次说,“我看,我还是赶去钝钝村求救好了。”
  “好,有劳你了。我先回吊桥那边……对了,阿荣跑到哪里去了?”
  小咲答道:“他说要去钓鱼,就往谷底去了。”
  “哦,那么,小咲,你就在这里等,阿荣一回来,你就和他一同赶去吊桥那边。”大助说完便转身离去。
  7、行人的末日
  大助于下午三点半回到钝钝桥边。路径相同,但这次是上坡,所以花费的时间比较多。
  他屡次告诫自己不可惊慌失措。从吊桥的毁损程度看来,在救难队赶到之前,是无计可施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安抚行人,然后静待救援。到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希望能来得及。幸好天气不错,尚无下雨之徵兆……终于来到桥边。
  大助伸手扶在那块写着“小心危桥”的牌子上,以支撑身体。一面调整紊乱的呼吸,一面朝对岸望去,看看弟弟是否平安无事。就在此时……
  大助当场目瞪口呆,僵在原地,怀疑自己的眼睛有毛病——行人不见了。
  那里应该没有藏身之所。虽说距离有二十公尺,但视野良好,无障碍物,而且大助视力颇佳,绝无问题。吊桥的样子和先前相同,只剩一条缆绳未断,其馀均已损毁。
  到底怎么回事……
  ★
  斋户荣离开帐篷后,沿着小溪(“支流B”)下山。这条山路比想像中难走得多,好不容易才到达小溪和钝钝河的交会处。
  他站在岸边仰望右上方。那里原本有一座吊桥,也就是钝钝桥,哪知……
  桥竟然垮了。断掉的缆绳全都垂在两侧的山崖边。河岸上散落着许多木板碎片,那大概是此桥的残骸吧?他朝着吊桥的方向缓缓走去。没走多久,就瞧见对岸河边倒卧着一个人。
  “阿行,是你吗?”他大喊,“喂!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呀?”然而那人毫无反应,动也不动。
  河川水位已然升高,水流湍急。阿荣四下张望,寻找适合渡河之处。往上游走了几公尺,就见到一块凸出的岩石!他想:沿着这块岩石,或许能走到对岸。打定主意后,他便将装着钓具的登山背包丢在岸上,开始渡河。
  脚下很滑,好几次都差点跌到河里,千惊万险总算到达彼岸。跑上前一看,倒卧者果然是行人。
  “喂,你还好吧?”——地上的少年只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振作一点!喂!”
  “……哎唷……”
  阿荣抬头望向断崖,暗忖:大概是从那上面摔下来的,这样居然没死,真是奇迹。
  “喂,阿行,喂!”他伸手按在行人背上,频频叫唤。行人动都不动。从侧面望去,才发现行人的头部已经破裂,血流满面。
  “……唔……唔……”似乎尚有微弱的意识,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什么?你在说什么?”
  “……中了暗算……”
  “咦?什么?”
  “……被推……推落……”话语断断续续的,只有“中了暗算”及“被推落”说得比较清楚。这也就是推理小说中常见的“死前留言”。
  “泼……泼……”说到这里,顽童行人就气绝身亡了。
  8、M村大骚动
  当天傍晚,负责侦察的艾勒里传回消息,说钝钝桥北侧有人坠崖而死。据说死者是个少年,名叫行人,是昨天进入“禁谷”的外来人士之一,不知被何方神圣“推落”断崖而摔死。
  大家都聚集在空地上。爱伦坡将此事的资讯报告完毕后,就啃起自己最爱吃的柯树果实,同时观察大家的反应。
  年轻的君王艾勒里神情严肃,默默不语。
  不久,爱伦坡说道:“艾勒里,此事就交给我处理,如何?”
  “悉听尊便。”艾勒里答道。
  爱伦坡深吸一口气,再次环顾四周,道:“如若吾辈中有胆敢杀人之凶徒,我定要将其揪出,使其身受应有之处罚。凡“违法犯禁”之徒,定要受罚。昨天擅入“禁谷”的卡尔也不例外。当然,凶手并不一定在吾辈之中,也可能是死者的同伴之一。”
  “慢着!爱伦坡。”艾勒里插嘴道,“话虽如此,但那少年是……”
  “我明白。但是,无论任何理由,杀人就是“犯法”。如若杀掉的是闯入“秽地”的邪恶人士,那更是双重“污秽”,罪加一等,饶恕不得,岂可坐视不管?”
  艾勒里哑口无言,没有反驳。
  爱伦坡继续道:“惨叫声从吊桥那边传过来时,我们几乎皆聚在这广场之中,不在此处的是哪几个?假定我们之中有杀人凶手——姑且称之为X吧:则当时这个X必然不在此广场上……”
  查问结果,发现关键时刻不在此处的有:艾勒里及其发妻阿嘉莎、艾勒里之妾室奥耳姬,以及艾勒里与阿嘉莎所生之子卡尔——此外没有了。其中卡尔因昨天受了重伤,至今仍昏迷不醒。
  “当时阿嘉莎在何处?做何事?”爱伦坡质问道。
  一个中等身材的美丽女性站立起来,此女即为阿嘉莎。去年春天,此女在密林中遭大熊龚击,右臂齐肘而断。虽已丧失右前臂,但其高雅的气质并未稍减:“我一直守候在卡尔身边,片刻未离,绝未做出有愧于心之事。”阿嘉莎毅然答道。她的表情显得异常忧郁,大概是因担心其子命危的关系吧?
  “奥耳姬呢?”
  奥耳姬身材远比阿嘉莎矮小,而且大腹便便,临盆在即。对于爱伦坡的质问,她回答说,整个下午都在远离广场的树荫下休息。
  “那么,艾勒里,当时你身在何处?”
  艾勒里嘴唇一掀,露出强健的门牙,似乎在显示“当今领袖”的权威。龇牙咧嘴之后,才以稍带粗鲁的语气答道:“我就在密林中。爱伦坡,那惨叫声我亦曾耳闻。”
  “哦!”爱伦坡点点头,想起当时的情景。惨叫声传来之后,的确是过了一阵子,艾勒里才出现在广场上。
  在此,再将时间确认一下:惨叫声从钝钝桥传到此地的时刻是下午两点四十分,爱伦坡在广场上看见艾勒里,是在二十五分钟后,正确时刻为下午三点零五分。
  9、“神”所提供的线索
  本章中,再度有劳那位“苦恼的自由业者”纶太郎登场。
  话说纶太郎带着爱犬武丸,来到烟斗石附近,开始和他那复杂而深刻的烦恼搏斗。这个时刻已如前所述,是在下午一点多。他在此地待了大约三小时,也就是一直待到下午四点多,这在前面也已提过。其间他一刻也没离开过烟斗石。亦即,很凑巧的,他恰好一直都在“监视”着那座独木桥。从M村要走到山脊路的话,非经过那独木桥不可。在小说中,作者就是“神”。这是作者以“神的观点”,用旁白直接告诉读者的,所以绝对不会错。
  作者直接问纶太郎,他的回答如下:
  “在这两个半小时当中,那座独木桥都在我的视野之内。我敢断言,其间没有任河一个人走过那座桥。”
  ——会不会因一时疏忽,看漏了?
  “不可能。虽说我的烦恼既复杂又深刻,但若有人度过那座桥,我不可能没看到。”
  不过——他接着说,其间他脚边的武丸曾两度狂吠。武丸是一只胆小如鼠的狗,所以可能是发现了草丛中有蛇,才吓得狂吠的吧?这话是纶太郎说的。
  ★
  为了要凸显问题的所在,在此附加几点说明。
  读者不妨认定:从M村至钝钝桥,或从“禁谷”中的营地至钝钝桥,路径都是有限的。除所提之路径外,没有别的路可走。像“只有爱伦坡一族才知道的秘道”之类,是绝对不存在的。
  另外,如图所示,东侧支流由于溪水暴涨,尤其是比烟斗石更下游的部分,若不经那独木桥,是绝对无法渡过小溪的。反之,若绕到比较上游之处,则有可能踩着岩石渡过小溪。
  整理一下:
  假如爱伦坡所说的X,是来自M村。这个X若要从M村前往钝钝桥,则基本上仅有如下两条路可走。
  ⑴过独木桥,经“岔路B”,上山脊路,至钝钝桥。
  ⑵绕到“支流A”的上游,渡河后上山脊路,再到钝钝桥。
  这两条路线所需时间分别是:⑴去要三十五分钟,回程是二十分钟。⑵去需一小时半,回程要五十分钟。读者可将之当成“能够想得到的最短时间”。
  若光考虑“可能性”,当然不只这两条路线。例如,也可从“岔路D”上山脊路,下了“岔路C”,再沿着“支流B”走到“岔路A”,然后再上山脊路。这是一条极端迂回曲折的路径。若不经附图所示的“正规道路”,而自行从山腰爬上山脊,当然亦非不可能做到,怛无论是哪一种,其所花费的体力与时间,都远比前述的⑴⑵两条路线还要多。这是显而易见的。
  再补充一点。关于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及卡尔的不在场证明,其中艾勒里在下午三点零五分以后的不在场证明,是可以完全成立的。阿嘉莎和奥耳姬则是在三点四十分以前,完全没有不在场证明。阿嘉莎虽然声称自己一直守候在卡尔身边,但因卡尔处于重伤昏迷的状态,放并无证实阿嘉莎供词之能力。
  另一方面,前来露营的那四个人,在下午两点四十分的时候,也就是惨叫声传到M村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处于单独行动的状态。
  根据他们的证言,当时是——
  ☆大助……为了要通知大家行人遇险之事,正在山脊路上奔驰。
  ☆小咲……正在营区的树荫下打盹。
  ☆洋次……正在帐篷内听收音机的新闻报导。
  ☆阿荣……为了去钓苗,正沿着“支流B”下山。
  另外还有一点,这点会触及事件的核心,那就是:爱伦坡一族于下午两点四十分所听见的那声惨叫,确实是行人在钝钝桥北恻,被凶手推落山崖时,所喊出的声音没错。
  再强调一遍:以上这些,是身为“神”的作者,以旁白的方式写出的词句,所以绝对不会有误。
  【向读者挑战】
  ☆问题1
  请问,杀死伴行人之凶手X叫什么名字?X是单独做案的,绝无任何同谋共犯存在。同时,绝不会有“凶手连名字都未曾出现在故事中”的情形出现。
  ☆问题2
  杀人手法为何?也就是说,X是如何杀死行人的?
  必须声明:凡是故事中末提及的特殊道具,例如风筝、滑翔翼、降落伞、气球、怪盗二十面相最爱用的小型直升机等,凶手绝未使用。同时,像超能力、宇宙人、次空间通路等超现实的概念,也不需列入考虑。
  ☆在此必须言明:本作品是一篇“解谜小说”,这类小说皆有明确之规则,明定“作音以旁白的方式直接写出的文句,不得有虚伪的记述”。此外,为避免将逻辑过分复杂化,在这问题篇当中,对故事中所有的台词(含对白与独白)也设定了同样的规则。亦即,除了X的台词之外,其馀所有台词,均无出自故意的“谎话”。
  ☆请读者在上列条件之下,提出解答。
  祝马到成功,一猜就中
  作者敬上
  读完这篇《钝钝吊桥垮下来》的“问题篇”之后,我勉强压抑内心的愤怒,抬头望向U君。他正以专注的神情,在看楳图数雄的漫画(《大蟒蛇》一套四集)。那些漫画原本放在我的书架上,是他自行拿下来的。
  “啊,读完了?”他察觉到我的视线,便阖上书本,拨拨额前的头发,“嘿,楳图数雄的作品真是百看不厌,我将之视为我的“人生导师”呢!”他笑容满面,说道。
  “楳图漫画百看不厌”这句话,我完全同意,但也没有必要将之捧为“人生导师”吧?可见此人真是轻浮(用刖的形容词也可以,反正就是这类的人)。不知何故,此时我突然对他感到十分厌恶。
  U君以恭敬的态度,将他的“人生导师”放在旁边,然后挺直腰杆,说道:“好了,绫十先生,怎么样?猜出来了吗?”
  “我正在想。有没有限时?”
  “这个……”他看看手表,“给你三十分钟,可以吧?”
  我默默颔首,然后拿出今天的第三包“七星牌”香烟,拆了封,边点火边想:为何方才会冒起三丈无名火?
  是否因为他将故事中的被害者,命名为“行人”?这应该脱不了关系吧?但这是不可以的,我怎能因这种事而生气呢?他只不过是一个比我年轻十岁的学生罢了。我想他应该没有恶意,就当做是个低级的玩笑,宽大为怀,一笑置之算了。
  比较值得挑剔的,应该是其他登场人物的名字。像“纶太郎”和“武丸”之类,还能勉强忍耐,但是M村那些家伙的名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爱伦坡”、“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真是的!至于露营队成员的姓名,也是非常过分。“伴大助”是否在影射推理作家“班达因”?“阿佐野洋次”和“斋户荣”,难道是“佐野洋”和“斋藤荣”?一点也不好笑,我完全笑不出来。这能叫“推理迷的稚气”吗?说得好听,写起来也不怕脸红!人物姓名取得如此恶心肉麻,真是令人不敢领教。而且,在阅读的时候,完全看不见这些人物的“脸”。还好这些名字一看就懂,容易区分,不致混淆。虽然如此,既已采用小说的体裁,就算是号称“猜凶手”的短篇作品,对于人物外表的描写,也应该要多一些。像这样的话,倒不如用A、B、C……之类的记号来表示,还比较简洁一些。
  ——愈想愈火大,总归一句话:我要批判他!没有描写人性!对了,就是这句话。
  话(“人性!你没有描写人性!”)到嘴边,又勉强咽下去。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厨房,打算喝杯咖啡来转换心情。
  对方只不过是个学生,比我小十岁,只是业馀作家。我身为学长,忝为前辈,在这方面,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总之,先把那“问题篇”解出来再说。
  “来吧,开始!”我把两杯咖啡摆到桌上,再度拿起那“问题篇”的原稿,大略翻一翻。U君伸手去端咖啡,边说谢谢,边窥伺我的表情。
  “既然你说对此作有信心,这问题想必相当难解吧?”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此案是所谓“准密室”的状态,有一个“敞开的密室”,被二十公尺的空间所隔开,凶手在此做案,此乃“不可能的犯罪”。在设定故事及叙述词句方面,似乎内藏玄机,相当可疑,有陷阱的“味道”,但我想,重点应该还是要摆在“如何化不可能为可能”这件事上。要如何才能突破那二十公尺的障碍呢?若能识破诡计,则凶手是谁,自然水落石出。这是此类小说的通则,那么?…….
  我边喝咖啡边思考。片刻后,我决定先从最容易下手的地方开始。
  “行人临死时所说的‘中了暗算’、‘被推落’、‘泼……泼……’这几句话,可否当做推理小说中常见的“死前留言”?”
  “可以。”
  “我想,最后那个“泼”可能是要指出凶手是谁。”
  “哦,是吗?”U君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像要逃避似的。那种嘴脸,我看就讨厌。
  “也许他是要说“泼辣的女人小咲”吧?不过我想,答案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其实所谓的“死前留言”,大都只是做为补充性的线索而已,并非关键。绫十先生,你的作品不也都是如此吗?”
  “说得也是。那么,这点就暂且按下,待会儿再检……”
  此时我决定用所谓的“消去法”,这招百试不爽。
  “我现在从不在场证明,及其他线索开始抽丝剥茧。首先是M村那些人……
  “谋杀案在下午两点四十分发生,此时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和卡尔等,均无不在场证明。其中卡尔因重伤昏迷,理所当然要排除在外。就体力而言,临盆待产的奥耳姬,恐怕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往返钝钝桥与M村,故应不是凶手。
  “至于艾勒里,假定地使用某种诡计,在桥的北岸杀死了彼岸的行人,那么他就必须在犯案后二十五分钟内——亦即在三点零五分,爱伦坡在广场上看见他之前——赶回村子里。如此一来,他就非走第二条路线不可,亦即一定要经“岔路B”,过独木桥。但是当时守候在烟斗石的纶太郎,已做证说“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独木桥”,因此可以说,艾勒里也不可能是凶手。
  “现在就剩下阿嘉莎一人,她和艾勒里不同,在三点四十分之前,她都没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即使她走第⑵条路线回来,在时间上也不会矛盾。问题是她只剩一只手,能否犯案呢?这点和奥耳姬相同,从常识上看,结论也是不可能。因为被害者是在二十公尺远的山崖上,无论她用什么诡计,也是鞭长莫及。
  “结论是:这四人都要“消去”。爱伦坡所说的X并不在其中。”我停下来,看看U君的反应。他又在假笑,装模作样一番之后,目光落在手表上,说道:“时间约剩十分钟。”
  真是面目可憎!我暗暗咒骂。
  “接下来是营区那四人。”我努力保持语气的平静,继续使用“消去法”。
  “洋次和小咲在下午两点四十分虽无不在场证明,但当大助回来时,也就是两点五十分时,他们确实在营区。其间只有十分钟,绝对没有人能够从吊桥那边赶回来。再看看大助跑回来的路线吧,他也要花二十分钟。倘若经过“岔路A”,花的时间更多。因此,这两人可以排除。
  “至于大助,也是相同。若他在两点四十分犯案,则再怎么跑,也不可能于两点五十分到达营区。
  “最后只剩阿荣。故事中提到他发现了奄奄息的行人——但此段对于时间只字未提。这也就是说,在时间上,他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成立。当大助走山脊路,回去讨救兵时,阿荣也许正好从【岔路A】来到山脊,然后走到吊桥边,这是很有可能的。他杀了人之后,便下山走到河边,如此解释亦无不可。”
  话虽如此,故事中却有“阿荣在钝钝河边发现行人”的场面,其中所用的文字词句,会让人想不到他就是凶手。假如阿荣即为真凶,那么这个U君最初所发的豪语“严守公平游戏的规则”,不就破了?显然他对“公平游戏”没什么概念嘛!
  “那么,问题就来了。”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因时间快到了,我不得不急着说下去,“就不在场证明而言,凶手只可能是阿荣,那他是如何将行人推落断崖的呢?”
  为了解除痛苦,我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傻计。
  “哼,其实,要杀行人,根本不用亲自跑到对岸去。”我说。
  “怎么说?”
  “阿荣的背包内不是有钓具吗?钓具里面有扣竿,只消在钓竿上系一条坚韧的长绳,再把一块像棒球那么大的石头绑在绳上……然后用力一挥,石头正好击中行人,是吗?”
  “正是。不对吗?”
  U君一扭脖子,以复杂的表情说“是”。看样子,我好像猜错了。
  “那么,也许是这样……”
  一不做,二不休,已经骑虎难下,干脆……我心念电转,又生一计,于是说道:“那吊桥不是还剩一根缆绳没断吗?抓一条蛇,使之沿着缆绳爬过去,于是行人吓得……不行,此计不通,因为行人应该一点也不怕蛇。
  “那么,此计如何?抓一只野鼠,在鼠脖子上绑一条长绳,使之循着缆绳爬过去,然后骗行人说要救他,叫他紧紧握住那条长绳。愚蠢的行人照做之后,这边就用力一拉,于是行人失去平衡,掉落……”
  愈说愈荒唐了。老实讲,我对这类“物理性诡计”,是既不喜欢又不擅长。说不下去了,我只好耸耸肩。
  “你可真是智计高超,花样百出啊!”U君眯起双眼,状似愉快已极。
  “可惜全猜错了。你所出的这些鬼主意,现实上是否可行呢?这且先摆一边,容后再说。但是,光“推落”这一关,你就通不过了。行人确确实实是被X的手给“推落”的。他在临终之际所讲的台词,绝非“谎言”,也无“误导”,这一点在旁白的文章中,已写得清清楚楚。”
  “哼哼!”
  “行人乃被X亲手推下断崖,这也就是说,X在两点四十分那一刻,确实身在钝钝桥北侧山崖的凸出部分,并亲自用手将行人推落悬崖。”
  “但那样就……”
  “时间到!”
  无情的宣告一出,我只好闭嘴。
  U君抬起左手,再度确认时间,然后将“解答篇”的原稿递给我,并说:“请过目。”
  10、解答
  ☆无论在时间上或物理上,伴大助、阿佐野洋次、阿佐野小咲、斋户荣等四人,都绝不可能犯下此案。又,在作者直接告诉读者的旁白文章中,已明白表示纶太郎和武丸不是凶手X。
  ☆因此,X必为M村的艾勒里、阿嘉莎、奥耳姬及卡尔其中之一。
  ☆重伤命危的卡尔没有能力犯案。仅剩一臂的阿嘉莎无能力犯案。临盆在即的奥耳姬无能力犯案。
  ☆根据以上所述,X只可能是艾勒里。
  ☆艾勒里在大助离开后,渡过钝钝桥,将行人推落绝谷,再过桥回到山脊路,经[岔路B],再渡过[支流A]的独木桥,亦即走第⑴条路线,于下午三点零五分回到村内广场。
  ☆动机是报仇。前一天其子卡尔入“禁谷”,而受重伤,乃是狠心少年行人所干的好事。小咲裤子上的血手印,便是将当时卡尔所流的鲜血沾在手上印成的。
  ——完
  “这样就没了。”
  在瞬间的哑口无言之后,我问道。U君眉开眼笑,答道:“是的,结束了。”
  “慢着!还没完吧?”我忍不住提高声调。
  U君以无动于衷的神情反问道:“何出此言?”
  “这样怎能算全部解决?”
  “怎样?说明方面还不够体贴吗?”
  “体贴不体贴,是另一回事。”我探身向前,几乎趴到桌上去,“最重要的是,这篇解答漏洞百出。旁白的文章明明写着“桥已半毁,仅剩一条缆绳,连矮小的学童行人的体重,都无法承受”,既然如此,艾勒里是成人,又怎能渡过此桥?两岸距离长远二十公尺,而且山谷之间风势很强,那条缆绳处于极不安定的状态,就算艾勒里是个侏儒,而且轻功绝顶,擅走钢索,要渡此桥也是难上加难吧?”
  “不错,正是如此,但……”
  “还有,杀人之后,若走第⑴条路线回到村中,那一定会被纶太郎看见吧?但文中不是表明“纶太郎并未看见艾勒里”吗?莫非你那些文字都是胡说八道鬼扯淡?”
  “绫辻先生,你误会了。”U君断然说道,“事实上,纶太郎的确看见了艾勒里。而且文中也写了“其间武丸两度狂吠”,这就是说,武丸发觉有可疑的身影通过前面的独木桥,故而吠叫起来。”
  “这不就表示“除凶手之外,其他登场人物中,也有人说谎”了吗?”
  “没这回事。文中纶太郎的供词是“其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那座桥”,并未写“没看见艾勒里”。”
  “哦?”他到底在胡扯些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无法理解。我开始怀疑他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我是真的怀疑。
  “首先来讨论‘艾勒里如何渡过已垮的吊桥’这个问题。”U君以严肃的表情说道,“艾勒里既非侏儒,亦非轻功高手,却能靠着一条仅存的缆绳到达彼岸,而且是驾轻就熟,不费吹灰之力就办到了。”
  “荒唐……”我的嘴巴一张一阖,活像一尾正在吸取氧气的鱼,“难道M村竟是忍者的大本营?”
  “当然不是,我在文中又没那么写,你大可放心。但就算是忍者,或者是美军的特种部队,想要横越此山谷,就必须要有一些特殊道具,否则也无能为力。可是,我在那“挑战书”中也已注明“凶手绝未使用那些特殊道具”,因此这点可以不用列入考虑。”
  “那么……”我不晓得接下去该说什么,一时六神无主,只好再拿起一根烟,叼在嘴上。U君像在模仿我似的,也叼了一根烟(也是七星牌),动作一模一样。
  “还不明白吗?”他说,“艾勒里既非侏儒,亦非轻功高手,更不是忍者,那么就是……对了,从行人的“死前留言”中也可以猜出一点端倪吧?”
  “唔?……”我正要点燃香烟,一闻此言,倏然停手,朝着桌上那“问题篇”的原稿望去。
  “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形之下,欲亲手将行人推落绝谷,是任何“人”都办不到的,因此在逻辑上,自然而然会得到一个结论……”
  “……不会吧?难道……”我脑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浮出一句话(自己也不相信)便以颤抖的声调说道,“难道说——那个“泼……”是要说“泼猴”吗?”
  “答对了。”U君以满意的神情点头道,“所以武丸才会狂吠不停。自古以来,要说到狗的死对头,那就非猴子莫属啦。有道是:“猴狗势如水火”,武丸和艾勒里的关系正是如此。”
  我目瞪口呆,像在说梦话般喃喃念着:“泼猴,泼猴……”
  U君露出天一真烂漫的笑容,望着找说道:“一开始我就说了,说要“站在正统推理小说的原点”来写这篇作品,还记得吗?所谓正统推理小说的原点,自然指的是艾德嘉·爱伦坡所写的《莫尔格街凶杀案》,对不对?”
  “——你这是在骗人嘛!强词夺理!不公平!”我用尽吃奶的力气提出抗议,U君却不动如山。
  “我在这篇小说中,从未将这些住在M村的日本猿猴称作“人”。你注意看,一个字也没有。文中绝不用“一个人”或“两个人”来描述这些猴子,连“者”这个汉字也未曾使用。还有,绫辻先生,你读到那些名字时,不会觉得奇怪吗?日本本州的深山林内,怎会住着一些名叫爱伦坡或艾勒里的“人”呢?顺便告诉你好了,“M村”就是在暗示“MONKEY村”;“H大学”的H,指的就是“HUMAN”。”
  “胡说,你在描述猴子时,明明用了“男”、“女”两字。猴子岂可称男道女?”
  “男,指人类中拥有雄性生殖器官及雄性机能者,广义则指雄性动物。女,指人类中拥有雌性生殖器官及雌性机能者;广义则指雌性动物。以上定义,出处为三省堂的《新明解国语辞典》。你要查《广辞苑》或《大辞林》,也是一样。”
  “可是你写“年轻女性在清理毛发”,猴子会做这种事吗?”
  “那当然。众所周知,猴子会“理毛”。”
  “——卑鄙下流!无耻小人!”
  “才不是呢!文章里面里有不少伏笔,你自己没仔细看。像“年老的爱伦坡爱啃柯树果实”、“童稚之辈裸露全身四处玩耍”等。”
  我怒火难抑,提高声调道:“鬼扯淡!猴子会说话吗?通篇什么“戒律”、“X”、“报仇”……”
  U君闲言,面露讶色,细眉高挑,说道:“唉,你不懂吗?那是“猴子的世界”呀!那些对话都仅限在猴类彼此之间进行,你仔细看,猴子有跟人类交谈吗?为了要跟人类区别,猴子说的话全都用单引号括住呢。很多小说都曾描写动物会思考,动物也有自己的文化,从小猫到鲵鱼都有,例子多得是,古今皆然。有些动物甚至能够了解人类的语言,用人类的感性来行动。近来有些推理小说也是这样写的,像宫部美雪的《完美的蓝》,就是用一只退休警犬做为第一人称写的。”
  “那要另当别论,岂可混为一谈?”
  “为什么?”
  我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以凶暴的声音说:“照你所说,那此篇就不该叫做“猜犯人”!”
  “不错!”U君以颇为干脆的态度点头道,“这不该叫“猜犯人”,而应称作“猜犯猴”。我就是因为太重视这种语义的严密性,所以无论是在作品中,或是在和你谈话时,都未曾使用“犯人”一词。我用的都是“X”这个未知数的记号,不信的话,你可以翻到前面的“问题篇”去检证。”
  “……”
  “这可是花费了我不少心血呢。绫辻先生,我想,你一定能够体会我的这片苦心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愤然噘起嘴唇,往沙发椅背上一靠。真是穷极无聊,一点也不好玩,毕竟还是个学生,是业馀的,真令人头疼……我蹙额闭目,心中暗暗咒骂。
  双方都陷入沉默。片刻后,U君以客气的口吻说:“请问,可以开电视吗?”
  我闭着眼睛,用粗鲁的口气答了一句:“可以”。
  首先是按下开关的声音,接着,播报员那充满朝气的声音,从麦克风中飘出来:“恭喜发财新年好。”我一闻此言,便蓦然睁眼。
  “恭喜发财新年好。”U君照念一遍。原来此刻时钟的指针刚好过了午夜十二点,新的一年已然降临。
  萤光幕上,影歌星同聚一堂,满脸堆笑齐声互道:“恭贺新喜发大财!”画面一角似有一只动物在来回乱窜。当我认出那是什么的时候,忍不住“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是、是猴子!”
  为什么U君要特地选在今夜上门造访呢?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偏要在除夕夜来?而且还故意在这么晚的时间,在刺骨寒风中骑着摩托车赶来。
  因为这也是其巧计(他大概会说是“伏笔”)的一环。他就是想要让我在读完那“猜犯猴”小说之时,恰好来到新的一年。他频频看表,便是在确认时间。
  一九九二年正是猴年——
  心头重担瞬间冰消瓦解。方才为何怒气冲天呢?真是不值得。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刚才简直是丢脸丢到家了,面子尽扫落地……
  我往U君所在的位置望去,然而他已消失无踪了。黑背包、皮手套、黄底线纹安全帽等,也全都不见了。桌上只剩下那叠《钝钝吊桥垮下来》的原稿。
  那张脸,我似曾相识。那名字,我分明熟知。那天真无邪的神情,看来既讨厌又怀念,但有时又令我心急如焚……对了,那是——我终于想起来了。他是何方神圣呢?他就是……算了,不提也罢。
  我悄悄把手伸向桌上那叠《钝钝吊桥垮下来》的原稿,心想:不知他下次何时会来?








  第二篇  茫茫树海烧起来








  ╭╮
  主要登场生物
  [D集团]            [H村]罗斯:狗大王。         伴大助:大学生。艾勒里:罗斯之双胞胎弟弟。   伴行人:大助之弟。阿嘉莎:艾勒里之妹。      纶太郎:苦恼的自由业者。鲁陆:阿嘉莎之弟。       咪多罗:纶太郎之爱猫。卡尔:本为流浪狗。武丸:罗斯的养子。麻耶:武丸之妹。爱丽丝:艾勒里与阿嘉莎之女。雷特:新来的狗。
  1 茫茫林
  地点是日本本州的一处深山林内。
  不过,该处离“钝钝桥”、“钝钝河”、“钝钝山”极远,因此,就算故事中的人物或动物之姓名和《钝钝吊桥垮下来》中的有所雷同,也不应将之视为同一个体。读者不妨将两者视为毫无关系的人物或动物。
  山中有一小村,名曰“H村”。必须声明:这是人类住的。小村西北方数公里处,有个池塘,其北侧是一大片密林,中央隆起为山脊,唯坡度平缓,并不险峻。这池塘形如葫芦,故名曰“葫芦池”。那片密林名为“茫茫林”,因此葫芦池又名“茫茫池”。
  不用说,这茫茫林正是本“问题篇”中命案发生的舞台。为何取名“茫茫”呢?各种说法不一而足,其中最可信者,是说往昔曾发生数次大规模的“火烧山”,烧得漫山遍野一片白茫茫,故名之。另一说为:“茫茫”即“无边无际”之意,因放眼望去,一片树海似无边际,故名之。其实,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可以。
  茫茫林中动物多,又鹿也有猪,有狸亦有狐,有兔子也有松树,还有各种野鸟飞禽……但没有熊,也没有猴类。没有熊不稀奇,没有猴子倒是罕见。这点也许很重要。
  茫茫林中无猿猴,像钝钝山上的“M村”那种聚落当然也不存在,但却有一野狗集团。为方便起见,在此将之称为“D集团”。D自然是代表DOG。
  茫茫林中有D集团。那是十多年前形成的团体,当时的首领是一只叫做爱伦坡的公狗。爱伦坡于八年前死亡后,便由其子之一的罗斯继承王位,直到现在。
  D集团的现任狗王罗斯,便是本故事中命案的“被害犬”。
  2 纶太郎与咪多罗
  这天——八月一日下午,葫芦池(即茫茫池)南方,像葫芦腰眼凹进去那一部分的岸边,出现了一人一猫。
  那人名叫纶太郎,今年二十六岁。那猫叫做咪多罗,还不满一岁,是只母花猫。
  纶太郎是H村人,现已离乡背井,只身住在都市中。他从某一流大学毕业后,便至银行就职,但因适应不良,不到一年便辞职不干了……总之,其履历和《钝钝吊桥垮下来》中那位同名的青年一模一样就对了。当然啦,他目前的职业亦为“自由业”,他心中的苦恼也是同等深刻。
  他这次返乡,乃是为祭拜六年前逝世的祖母。从小,最疼他的就是祖母。因此,再忙再愁,也要赶回来参加祖母的第七次法事。只是有个问题:他若返乡,那只爱猫要怎么办?难道要把它关在单身宿舍里?
  咪多罗是今年年初被纶太郎拾获收养的,纶太郎对它宠爱有加,决不愿把它单独关在屋子里,又连续关好几天,而且也不愿托朋友养或送去“宠物旅馆”寄养。左思右想,苦恼不已,最后只好把它带在身边,一起回H村。
  在漫长的旅途中,关在笼子里的咪多罗显得很暴躁,一路吵个不停,纶太郎大感困惑。幸好抵达H村后,就安静下来,显得很乖。乡野田庄空气清新,一片宁静,或许连小猫也会感到心旷神怡吧?
  昨天以祭拜过祖母,了却一桩心事。由于小咪(咪多罗)十分乖顺,纶太郎就决定留下来多呆几天,以便到处走走散散心。
  ——情况就是这样。
  今天纶太郎吃完午餐后,便带着小咪外出散步,一直走到葫芦池。此地他已很久没来了。纶太郎的老家位于村子西侧的边缘,步行至葫芦池约需一小时。若骑脚踏车,不到三十分钟即可抵达。
  “小咪你看,这就是葫芦池!”
  纶太郎以温柔的口气,对着小咪说话。小咪睁大猫眼,游目四顾,然后“喵”了一声。纶太郎展颜一笑,又说:“怎样?你以前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风景吧?”
  此处风景委实秀美绝伦,山幽水静,宛如世外桃源。“苦恼的自由业者”纶太郎,此刻的表情十分安详,大异平常,如若老友旧识此时见到他,定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或者不相信他就是纶太郎。事实上,他自从拾获小咪之后,苦恼的程度就日益减轻。本来他的精神状态已濒临崩溃,如今已渐次好转,只不过——纶太郎毕竟是纶太郎,他内心的愁苦,绝不会消逝无踪,否则就不是纶太郎了。
  他在岸边的树荫下落座,然后将小咪抱在腿上。他从小就常来此地独坐沉思。
  正值盛夏,艳阳高照,日光炽热,但山风阵阵,反觉清凉无比。葫芦池畔景况依旧,茫茫书海横亘眼前。纶太郎一边看风景,一边又陷入复杂而深刻的苦恼之中,逃也逃不掉……已故祖母的慈容,蓦然浮现在脑海中,纶太郎不由得长叹一声。
  年近八十的祖母,原本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却突然病倒在床,药石无效,拖了一年左右,便撒手人寰。其实那是因精神上蒙受重大打击,连带影响身体健康,才一病不起,含恨九泉的。到底是何事使她精神大受打击呢?其中原委,纶太郎自然知晓——那是一件很不幸,而且很不可思议的事。
  “……健太郎!”不知不觉中,纶太郎自言自语起来。
  健太郎是纶太郎的亲弟弟,年纪比纶太郎小很多。他出生时,家人和亲戚都欢天喜地,祖母更是如获至宝,然而——健太郎诞生数月之后,事情就发生了。那时纶太郎刚放暑假。当天天气晴朗,傍晚时分,母亲因急事外出,临行时交待纶太郎照顾婴儿。谁知纶太郎竟因和朋友讲电话讲太久,一时疏忽,没看好婴儿,结果……
  (都是我不好!)纶太郎自责不已,连小咪趴在自己腿上这件事,也忘了。(一切都怪我……)
  他带着小咪抵达葫芦池,实在下午将近两点的时候。他一直呆在同一地点,和心中的烦恼搏斗,其间虽曾数度被小咪的可爱动作打断,但大致上可以说:他从那时开始,就在此地连续烦恼了将近两个钟头。
  3 大助的忧虑
  伴大助是H村人,目前念大学二年级。因久未返乡,今年放暑假时,便回乡探亲。回到老家才发现,小他八岁的弟弟行人行为举止都很不对劲。
  或许是双亲溺爱过度的关系,行人从小就极任性。不仅任性,而且很不好惹。七年前的夏天,幺弟龙人诞生,集家人的三千宠爱于一身,从那时开始,行人就变得更加顽劣。做坏事挨骂之后,不仅不悔改,还恼羞成怒,变本加厉。对别人的好心规劝,他充耳不闻。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他都是一幅我行我素的样子。才十二岁,念过小六年级,就这副模样,将来会如何,可想而知。对龙人而言,也是一个坏榜样。父母亲倒不在乎,认为长大后自然就会比较懂事。大助却不这么想。他很担心,认为若不好好管教,长大后就完了。
  要是以前,行人的恶行还不到人神共愤的程度。顶多只是在别人家的围墙上乱涂鸦,或将别人的脚踏车轮胎放气,要不然就是和玩伴吵嘴打架,或是顺手牵羊偷东西。这些行为还可以解释为“每个人小时候都会犯的错误”,但是——最近一年来,行人的恶劣指数直线上升,已到了无法坐视的程度,大助甚至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据说,行人经常手持剪刀,在教室内追赶女生,说要剪掉她们的秀发,吓得那些女孩花容失色,到处躲避。跟别的男生打架时,他也会突然亮出刀子,表示要送对方上西天。如此脱轨的暴行,显然已远远超出了儿童恶作剧的范围。
  当老师找上门来抱怨时,双亲也曾将行人狠狠训了一顿。表面上,行人好像收敛了一些,实际上却只是把问题转移到别处而已。那就是:虐待动物。
  很多小孩会扯下蝗虫的腿,割掉蜥蜴的尾巴、虐杀青蛙,或者拿石子扔小鸟。这些行为很常见,但行人已越过这个阶段,开始虐待更大的动物。
  从猫、狗开始,直到鸡、猪、羊、牛……凡是行人见得到的动物,都无法幸免。他自己大概是当成“游戏”,但把野猫抓来挖眼并焚烧,还能叫做“正常儿童的行为”吗?虽然尚未到残杀邻居家畜的地步,但大助已经认定:今年春天国小校内饲养的兔子,有好几只残遭分尸,必定是行人所为。
  最近,行人的胃口又变大了,村子里的动物已不能满足他,连茫茫林中的野生动物,也遭到他的魔手摧残。大助早闻此风声后,便要求父母申斥行人,谁知他们竟嗤之以鼻,说:“哎呀,男生嘛!”或许他们是认为:若行人虐待动物可以满足欲望,则在学校的表现,就会乖一点吧?
  唉,怎么办——大助忧心忡忡。有这种父母,又有这样的弟弟,真是……他想:可以坐视不管吗?他认为:自己身为长兄,应该好好教训,并开导这个弟弟。他不但想,而且实行过好几次,但却没有一次成功。到底要如何是好?
  这天——八月一日,上午将近十点的时候。
  大助下定决心,走进行人的房间,打算跟他好好谈谈。房间杂乱不堪,行人坐在房间中央,正把一些东西塞入登山背包内。
  “要出去玩是吗?”大助问道。行人也不停手,只随便应了一声“嗯”。
  “你在装什么?”大助指着那背包,说道。
  “咦?哦,这是漆弹。”行人微笑道。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有何恶意。大助每次看见弟弟露出这种笑容,就觉得无所适从。那叫奸诈邪恶吗?还是天真无邪?他无从判断。
  “是我自制的,里面装了油漆,射中就会破掉。”那些“气担”是用包装玩具的透明塑胶套做成的。有些玩具电会在门口摆一台自动贩卖机,投币后转动摇杆,底下就会掉出这种椭圆形胶囊,里面有机器人之类的小玩具。把玩具拿出来后,即可装入别的东西。
  这种胶囊直径约四、五公分,行人的背包中收了好几十个,有红的、蓝的、黄的……多种颜色,里面大概是装了油漆或颜料。
  “你做这个要干什么?”大助一问,行人就从旁边拿起一件物品,说:“你看。”那是一把大姓弹弓,可能也是自制的。
  “是我自己做的,很辛苦才做好的,因为这种又粗又长的橡皮筋,很难找。”
  “你要用这种弹弓发射漆弹吗?”
  “嗯。”
  “要射什么?”
  行人只是“嘿嘿”一笑,并未回答。看样子,显然是要用来虐待森林中的动物。
  “行人,哥哥有话要……”大助正要切入正题,不料行人立刻打断他的话,说道:“以后再说好吗?我现在很忙。”行人又露出那种不知是天真还是邪恶的笑容。
  “哦,是吗?那就下次好了。”咦,为什么不强硬一点呢?大助垂头丧气,边反省边走开。这种弟弟竟有这样的哥哥……想到这里,大助就愁肠百结,苦闷万分。
  4 D集团的族谱
  再次简单说明一下茫茫林中那D集团的发展历史。一下会提到一些开头那“主要登场生物”中未记载的名字,但读者不妨设定:凡是该表中未记载者,皆与本篇中的“问题”无关。
  第一代狗王名为爱伦坡,身上混有纪州犬、萨摩耶犬、阿拉斯加犬等三种血统(即杂种狗),故体形高大,外貌精悍,连其野狼祖先都要逊色三分。本为人类所饲养,后因故迁居于此林中,此为十多年前之往事,同一时期,尤以母狗奥尔姬(有支那狗血统),以因故迁于此地。两狗结合后,生四小狗,就是D集团的开始。
  四小狗中有一只为雌,夭折。一只叫道尔的公狗于一年后离林而去。余两只皆为雄,容貌酷似,显然是同卵双胞胎。两只毛色均为雪白,体形巨大,比其父爱伦坡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加像野狼。其中兄名罗斯,弟名艾勒里。
  奥尔姬于翌年再度产下爱伦坡之后代,这次一举生下六只,但平安长大且未离去者仅其二,雌雄各一只,雄者名鲁陆,雌者名阿嘉莎。二狗外貌皆似其母,毛色褐色。
  第二年,奥尔姬病故。爱伦坡心碎肠断,不到一年,就一病不起,追随爱妻而去了。D集团的狗王爱伦坡驾崩后,由其子罗斯继位登基。
  此时有两只外来狗迁入此林。其一为雄,名唤卡尔,本是只浪迹天涯独来独往的“独行狗”,有英格兰塞特猎犬的血统。另一位雌,名叫玛格丽特,是只黄毛猎狗。卡尔原本想打倒罗斯当狗王,无奈败北,只好臣服当子民。后来,年轻貌美的玛格丽特,被精装强悍的罗斯追到手,不久后就生下三只小狗。
  三只小狗是一公二母,但很不幸,都极为虚弱,不数日即告全部夭折。玛格丽特哀伤欲绝,几近崩溃,某日,不知是否为填补空虚,竟不知从何处带回一尚需哺乳之雄性幼儿,喂以母乳,欲加抚养。罗斯能够体会爱妻之心境,于是答应收养,并取名为武丸。若照人类社会的讲法,大概可以叫“收他人之子为养子”吧?两年后,玛格丽特又生产,这次的孩子都很健康,但能够平安长大且未离群而去者仅一只,是母的,名唤麻耶。算起来,麻耶今年已五岁了,和年长两岁的哥哥武丸感情特别好,但两者并未发生肉体关系。
  去年冬天,玛格丽特遭逢意外事故,命丧黄泉。当时罗斯、武丸、麻耶等悲恸到何种程度,就交给各位读者自己想象好了。
  另一方面,罗斯之弟艾勒里在D集团中,坐的是第二把交椅。他和小自己一岁的妹妹阿嘉莎进了洞房。在狗的世界里,这种程度的“近亲相奸”算不上禁忌。阿嘉莎因此而产下五只小狗(三兄二雌),均平安长大。大致上而言,三只公的长得像母亲阿嘉莎,女儿反倒酷似其父艾勒里。
  这三只公狗中,有一只名为钱德勒,才刚长大,就想当狗王,跑去向伯父罗斯挑战,不料大败而归,愤然离群而去。另两只分别叫席梦侬和艾西莫夫,他们在不久之后,也判断此地不适合自己发展,于是相继迁往别的丛林去了。
  阿嘉莎的两位女儿,一名桃乐丝,一名爱丽丝(与推理作家有栖川有栖之日语发音相同。)。其中桃乐丝于兄弟离开后不久,也被一只路过此林的雄性流浪狗诱拐,双宿双飞离群而去了。因此,艾勒里与阿嘉莎所生的五名子女当中,目前还留在此集团内的,就只剩爱丽丝了。爱丽丝今年六岁,毛色虽非雪白,但体型高大,外贸威武,不让须眉,有乃父乃至乃祖之风。
  以上便是现在这D集团大致上的发展史。
  再次补充说明一事:有一只叫雷特(与推理作家二阶堂“黎人”之日语发音相同。)的公狗,今年刚加入此团体。雷特年方三岁,是只纯种的日本柴犬,虽已算成年,但体型比其他成员小得多,尽管如此,个性却极强悍,凡事都不服输。因此,集团中有个绘声绘影的传闻,说下一步要向罗斯挑战的就是他。
  5 行人的残虐行为
  那天正午,顽童行人背着装满自制漆弹的背包离家,前往葫芦池北侧的茫茫林。
  大助猜得没错,那些漆弹正是要用来攻击林中动物的武器。近来行人经常入林“虐待动物”。他先广设陷阱,捕捉“猎物”,加以虐待一番之后,再杀害分尸。这样做,他觉得快乐似神仙。此处与村中或校内不同,没有大人会跑来这里管教责骂,他可以大开杀戒,为所欲为。
  这次的武器是自制漆弹,其重点并非破坏力,而是“视觉效果”。击中目标后,胶囊破裂,油漆四溅,那情景绚烂华丽,赏心悦目。油漆是他从家中仓库里偷来的,原本他想全部都灌入红色油漆,因为很像鲜血,能让他产生最大的快感,无奈能够弄到手的红色油漆数量有限,剩下的胶囊,只好装入别种颜色的油漆。
  不管怎样,对着那些动物发射这种漆弹,无论有没有命中,一定都很好玩。那些动物铁定会吓得半死,就算没中弹,说不定也会被油漆味薰得晕过去——哈哈,真刺激,太好玩了。
  行人将脚步放轻,走入茫茫林中。他沿着东侧山谷的小径,迅速走向森林深处。目的地早已决定,就是上次来时偶然发现的一个小山洞。
  下午两点左右,终于来到目的地。休息片刻后,便从背包中拿出大型弹弓和漆弹。他站在离洞穴约六、七公尺之远,摆出发射的姿态,瞄准目标,然后——射出第一发漆弹。
  那山洞的入口约有一个小孩那般高。行人的目标本是洞口右方的岩石,但射歪了,射到左边的树干上。“啵”的一声,漆弹一分为二,油漆四下飞溅,那灰褐色的树皮立遭染红,看来就像那棵树正在流血。
  果然如所愿,精彩刺激。这种鲜血四溢的场面,令行人乐不可支。于是他又射出第二发,这次命中目标,岩石染成一片血红,油漆味都飘到行人这边来了。
  这个好!行人暗忖。要是有什么动物出现,就用这个射它,应该很容易就能射中吧?接着,行人又射了好几样不同色彩的漆弹。原本阴暗静谧的密林,立刻被染上了红、蓝、黄等各种颜色的污点,变得有些怪异。光是这样,行人就觉得飘飘欲仙,无限喜悦。真是不可救药的小孩。
  就在此时,洞穴之内突然传来沙沙的声响。行人侧耳倾听,凝目而视。须臾,一只巨型灰狗从山洞中出来,停在洞口。
  行人立刻射出一弹,不料太偏右方,没射中目标,黄色油漆在那附近四下飞溅。那灰狗看来像犹豫了一下,但并未逃跑,反而慢慢走出洞穴。由于洞口附近的地面已溅到红色油漆,那灰狗前脚一踏,刚好踩在红色油漆上。它马上低吼一声,往旁跳开。那叫声就像人类在说“哎哟!这是什么?”似的。
  行人嘿嘿怪笑,再拿出一弹发射出去。他是随手拿的,因没时间选颜色。结果射出去的是蓝色漆弹。可惜又太偏右,没中。行人“啧”了一声。此时灰狗已跳过那摊红油漆,来到洞外。行人急忙将手伸到地上的背包中摸索。里面还有不少漆弹,他拿出一粒,是蓝色的。
  灰狗歪着脖子,边看行人边慢慢靠近。不知何故,竟摇起尾巴来,似乎在表示友善的样子。行人暗忖:好机会,吃我一弹!于是拉弓欲射,但就在此时——
  汪!狂吠声响起——来自山洞中。
  汪汪!
  不是眼前这只灰狗,是另一只。
  蓦地,那灰狗转身奔逃而去,动作快如闪电,行人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他又“啧”了一声,将目光移至洞口,心想:洞内至少还有一只。
  他张弓待机。洞口出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狗,至少比刚才那灰狗大一倍。他一见此狗,立刻——是它!行人在心中大叫。看那体型大小,那种野狼般的身形,那欺霜赛雪的毛色……不错,一定是上次那只狗!
  大约两个月以前,行人在这密林中遇见一只野狗。那只狗高大如狼,毛色洁白似雪。
  当时那白狗直盯着行人,似乎毫无敌意。行人招手道:“来,过来。”白狗就慢慢走过来,好象完全没有戒心的样子。好机会,看我的!行人自然是这么想。
  他那时裤袋中暗藏了一把小型弹簧刀。为了满足那嗜血的欲望,为了观赏那血花四溅的美景,他将那白狗诱至身边,然后抽刀一挥!正中那白狗的右眼,鲜血喷出,雪白的狗毛染成一片血红。白狗惨叫哀号,逃之夭夭——这是当时的情景。
  现在行人的直觉是:这只白狗必定是上次那只。哼!上次算你好狗命,这次一定要你的狗命!今天也是身中藏刀。首先用漆弹射你,让你斗志全失,然后……
  白狗出洞,缓步行来。行人屏气凝神,张弓待机。“看弹!”他低吼一声,射出一弹——这是下午两点三十几分。
  6 爱丽丝与艾勒里
  洞外异味飘进来,闻起来极不舒服。
  “是何物?”爱丽丝鼻头抽动,问道。
  “何物如此臭?”艾勒里也抽动鼻头,说道。
  如前所述,它们是一对“狗父女”,属于茫茫林中的D集团。父为艾勒里,女为爱丽丝,母亲阿嘉莎此刻不在这里。
  “我出去瞧瞧。”爱丽丝说着,朝洞口走去。艾勒里因体倦无力,仍趴在地上,目送女儿离去。
  艾勒里近来自觉体力明显衰退,听力也大不如前。兄长罗斯最近的动作也迟钝多了,艾勒里这阵子每次见到罗斯,总会生出“兄弟俩皆垂垂老矣”的感觉。他们俩今年皆已十岁,对狗类而言,已是接近老年了。想到这点,就感慨万千,真是时光无情,岁月“不饶狗”啊……
  艾勒里脑海中浮出罗斯的身影。
  它们是双胞胎,外貌极相似,几乎无法辨别。连体味也很接近,一不小心就会弄错。吠声也很像,若在远处听,整个D集团中大概只有听觉特别灵敏的阿嘉莎,能够分辨那是何者的吠叫声。
  多年来,大王罗斯一直统帅群狗。但从今年年初开始,它的样子就有点奇怪。去年年底,玛格丽特身遭横祸,魂断九泉,罗斯在精神上受到重大的打击与创伤……可能是这个原因造成的吧?
  艾勒里想:罗斯近来的确不同往日,和以前简直“判若两犬”,体力也大幅衰退,和它差不多。看来王位的宝座不久就要拱“脚”让贤了。就在此时——“噫!此为何物?”爱丽丝那深感困惑的叫声传过来。艾勒里立刻竖耳静听。刹那间,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艾勒里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洞口。异味愈来愈强,那究竟是什么……
  洞外是爱丽丝的背影,它正摇尾乞怜,缓步前进。对面站着一个不明生物(那时人类吗?)。虽然艾勒里不晓得那生物叫什么名称,但各位读者定然知道,那便是拉弓欲射的顽童行人。
  “爱丽丝,快逃!”艾勒里慌忙吠道,“此地危险,还不快逃?”
  D集团的开基远祖爱伦坡,曾颁下圣谕,谓“不可对人类显露敌意”。罗斯及艾勒里对此训示皆恪遵不逾,故能在这茫茫树海中生存至今。爱丽丝从小就被谆谆告诫,耳濡目染之下,早已谨记在心,成为习惯动作,因此这时面对人类,自然而然便表露善意,摇尾靠近。
  然而——不行!那家伙不是普通人!艾勒里的本能告诉它:此人生性邪恶,阴险之极,接近不得。
  爱丽丝听见乃父之呼叫后,立即转身逃去。艾勒里为施展调虎离山计,自己也步出洞口。
  “咻”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朝它飞来。它想闪避,却躲不开。强烈的臭味飘散在空气中,鼻子都快受不了了。侧腹部感到一阵痛楚,同时有一股冰凉的感觉,在痛处周围扩散开来。他瞪着对方,吠了一声,但对方不仅毫不畏惧,还摆出架势,似乎准备攻击它。全身无力,无法战斗。在对方尚未发出下一招之前,艾勒里已落荒而逃。
  ★
  不是上次那只!行人忖道。他大失所望。
  大小、颜色、体型都跟两个月前那只狗一模一样,但今天这只右眼并无伤痕。上次那只右眼应该有刀伤才对……大白狗中弹,腰部被油漆染成一片蓝色,跌跌撞撞逃入森林深处。这时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7 卡尔与雷特
  当艾勒里父女正在被顽童行人凌虐的时候,在茫茫林深处,山脊西侧靠外围的地方。
  “喂,卡尔。”雷特以郑重其事的语气说道。他刚才连续打了好几个大喷嚏,不知是否感冒了,“最近罗斯似有异样,你的看法如何?”
  “咦?……哦,我认为罗斯已经老了。”卡尔答道。其实他自己和罗斯兄弟是同年的。虽然犬种和个子大小有异,但可确定的是:它也已不再年轻了。
  卡尔回忆往事。很久以前,它为觊觎王座,曾向罗斯挑战,虽然铩羽而归,但它输得心服口服,无怨无悔,因为当时罗斯实在太强了……正因如此,最近罗斯似乎显得年老力衰,力不从心,两相比较,令卡尔感慨万千,只恨岁月无情,心焦不已。
  “我怀疑,罗斯的右眼是被人类弄伤的。虽然罗斯坚称,是猴子做的。你记得吗?”
  “不错,我也听说过。”
  “那就怪了。这座森林之中,半只猢狲也没有,怎会……”雷特所言不差,茫茫林中并无猴子栖息。奇怪的是,罗斯自从两个月前右眼受伤之后,便一直说有猴子,是那些泼猴干的。
  无论谁来对它说此地无猴,它都充耳不闻。若对方坚称绝对无猴,它还会勃然大怒,张牙舞爪,高声宣称:“为将来族群之繁荣,吾等必须起而奋斗,若不彻底消灭此林中之猴辈,誓不罢休!”可是讲完后,第二天又把这些话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大家当然会觉得它有点不对劲。
  “卡尔,尊驾意见为何?”
  “嗯哼——依本座看,罗斯之伤确为人类所造成。”
  ——不可对人类显露敌意。开基元祖爱伦坡的这句“圣谕”,充分显示了“人类是非常可怕的”。卡尔如此解释。
  人类实在可怕。他们即使不为捕食,也会无故残杀动物。人类残酷无比。他们若判断别的动物对自己有害,立刻杀无赦;若只是为了好玩,也会杀无赦;就算毫无目的,仅是一时心血来潮,照样杀无赦。因此,吾辈决不可对人类显露敌意,不能被人类视为仇敌。若能做到这点,才可能跟人类形成友好的关系——爱伦坡的意思大概是这样吧?
  爱伦坡归天后,群狗为争统帅权,曾发生过几次内斗。当时有些狗便倡议要打破禁忌,违反“圣谕”。那时候,罗斯就老是将一句话当作口头禅,加以反驳,那便是:“向爱伦坡看齐!”
  然而,罗斯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忘却了“圣谕”的原始精神,更误解了其本来涵意。它以为:因人类并非吾辈之仇敌,故不可怕。既然如此,那所有人类就都是吾辈的朋友……
  假设罗斯的右眼确为人类所伤,那它所受的打击,必定很重。因它一心相信“既然不可显露敌意,那就要亲善一点”,结果竟遭如此对待,它的心灵一定受了很大的创伤,比肉体的伤势还要严重。它的精神状态必已陷入一片混乱,濒临崩溃。他不肯承认这个事实,绝对不肯……
  说不定罗斯是为了保持自己精神状态的匀衡,才一口咬定说有猴子的。它一定是在幻想:伤害它的那个家伙,绝非人类,而是泼猴……既然有“猴狗势如水火”这句俗语,那就不会错了。对!是猴子,一定是猴子干的,此林之中定有泼猴……
  “我觉得,现在正是罗斯让出王座的时候。”雷特说。
  卡尔“哦”了一声,点点头,两颗眼珠不住在雷特纳黄褐色的身躯上打转。柴犬雷特体长还不到卡尔之一半。
  “你要挑战罗斯吗?”卡尔道。
  “你是否认为我不自量力?”
  “唔,并不是没有胜算,但是……咦?”
  “怎么了?”卡尔抬头望向山脊,不住抽动鼻头。雷特歪着脖子,以前脚摩擦自己的鼻头。
  “我有点感冒,香臭难分。”
  “哼,你到变得像武丸了。”——罗斯的养子武丸从小嗅觉就远比不上同伴,早已成为D集团中的笑料。
  “究竟是什么事?”
  “唔,这气味是……”卡尔将注意力集中在嗅觉上。就在此时,从山脊北方刮来一阵强风……
  “不好了!”卡尔喃喃念道。
  “——起火了。”
  “嘎!”
  “火烧山。闻这味道可以知道……离此不远,正烧向这儿来——啊,瞧!那里黑烟冲天。”
  “噫,果真如此。”
  “如此一烧,真是糟了。”
  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十分。茫茫树海烧起来。由于北风突然转强,风助火势,火逞风威,赤焰迅速蔓延,灾情急速扩大。
  8 武丸与麻耶
  当卡尔和雷特察觉火烧山的时候,武丸与麻耶正在山洞西北方不远处。这山洞亦为D集团的根据地之一。
  在团体中以怪异出名的武丸,和继承了亡母玛格丽特黄金猎狗血统的“绝代美犬”麻耶出双入对——这真是一对世所罕见的搭档。武丸与麻耶虽无血缘关系,但彼此以兄妹相称,从小感情就很好,经常一齐行动,像刚才就同心协力捉到一只野兔,现正分食完毕。
  “麻耶,你有什么看法呢?”武丸举起一只脚,踩在身旁的树干上,放尿兼做记号。然后一面将沾在唇边的兔血舔干净,一面问道。
  “最近罗斯的样子很奇怪,愈想愈不对劲呢。你想,它到底怎麻啦?”
  “这……”麻耶神态慵懒,一边以后脚搔耳朵后面,一边说道,“小妹认为,罗斯必有沉重心事,万般烦恼。”
  这话题近来已是老生常谈了。自从去年玛格丽特死于非命之后,罗斯的言行就大异往常,最近更是变本加厉,胡作非为——但它毕竟是武丸的养父,是麻耶的生父,武丸和麻耶原本都很尊敬它,因此对于它最近的言行失常,感到忧心忡忡,也是很自然的。
  “说什么这片丛林里面有猴子,怎么可能嘛?那根本是它幻想出来的。”
  “嗯。但武丸哥亦常言“泼猴杰克”之事,绘声绘影,此又为何?”
  “噢……那只是我作梦梦到的而已啦,现实上根本没有,这点我分得很清楚。但罗斯却是……”
  武丸和麻耶自幼在这片密林中长大,自然没见过真正的猿猴,顶多只是听一些同伴描述过,得知世上有那种生物存在罢了。不过,武丸光是听说,就能在梦中瞧见那种生物的模样(而且还替它取了名字),可见其智能之出类拔萃,不同凡响。
  “再说,还有阿嘉莎那件事……”武丸继续说道。其肮脏的肉色身躯,正在不住颤抖。
  “我知道得很清楚,不久以前,罗斯竟然把阿嘉莎强……”
  “噫,此事当真?”
  “还会有假吗?我绝不原谅它.阿嘉莎有奥耳姬的支那狗血统呢,罗斯竟敢做出那种事来!”
  “奥耳姬是我们的祖母呀!”
  “是啊。”
  “如此,小妹身上也有支那犬的……”
  “对,而且阿嘉莎体内那种支那狗的血液,比你的更纯更浓。照道理,雌性支那狗,一生只会和一只公狗交配,会从一而终,不事二夫。阿嘉莎已是艾勒里的妻,怎能被……”
  和同伴比起来,武丸的运动神经极迟钝,平常不是受伤就是生病,但像这种时候,却总是滔滔不绝,辩才无碍,伶牙俐齿,也不管对方有何回应,就这样一直说下去。像这样口沫横飞,天花乱坠的情形,经常发生。
  “……总而言之,罗斯已经不行了。我一定要设法对付它!”武丸说到这里,长啸数声,然后伸出舌头,“哈哈”喘气。
  麻耶低低“呜”了一声,说道:“对付它?但……”
  “我知道,养育之恩,没齿难亡,但这是两回事,不能相提并论啦!”
  “但……但……”
  “我绝不原谅它!绝不放过它!”
  兄妹之间的对谈持续片刻之后,南方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麻耶竖起耳朵,抽动鼻子。空气中飘来异味,那种气味很强烈,但它从未闻过……啊,此究为何味?
  不久,一只大狗出现在麻耶及武丸面前——那是侥幸逃过行人魔掌的艾勒里。它原本通体雪白,毛色与罗斯完全相同,但现在却已沾了满身污秽,那异味便是发自它身上所沾的那些秽物。
  “怎么回事呀?”
  “艾勒里,怎么了?”
  武丸和麻耶吃了一惊,相继问道。
  艾勒里气空力尽,趴到地上答道:“适才吾遇袭了。武丸,麻耶……你们千万不要接近山洞,有恶徒在那里徘徊。”
  “恶徒?”麻耶歪着脖子问道。武丸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艾勒里踌躇了一下,方才说道:“是人类。”
  “什么……”
  “那人意图攻击吾等,见狗即出手。于是我就成了这副模样……唉,此物何其臭也,此鼻将近报废矣。”艾勒里说完,便躺在地上打滚,并将身于扭来扭去,想要弄掉身上的秽物,但徒劳无功。
  “唔,有异味……”此时麻耶忽然说道,“并非艾勒里身上之臭味,而是……来自那边,闻到否?”麻耶望着北方,又道,“此乃……烧焦味,极似林木燃烧之味道。”
  “林木燃烧?”艾勒里的声音像在呻吟,“莫非……”
  此时是下午三点整。风势增强,火势加烈,受灾范围迅速扩大。艾勒里等发觉森林大火之后,立刻望风而窜,在树海之中四散奔逃。
  9 阿嘉莎与鲁陆
  当武丸及麻耶遇见艾勒里之时,阿嘉莎与鲁陆正在山脊西侧离中央有一段距离之处。如前所述,它们是罗斯与艾勒里的妹妹和弟弟,年纪比罗斯兄弟小一岁。
  “鲁陆,伤势如何?”
  阿嘉莎愁容满面问道。鲁陆侧躺在它身边,已经半死不活。
  “鲁陆,振作些。”
  “呜、呜呜……”鲁陆声音微弱。刚才它几度想爬起来,却总是力不从心,呻吟一声又再倒地。它那身褐毛的光泽,原本不逊于母亲奥耳姬,仍现在已沾满了污泥,显得脏兮兮。
  “阿嘉莎,我受伤了,脚已……”鲁陆的左前脚伤势严重,不但皮开肉绽,骨折筋断,而且断骨还穿过皮肉,凸出在外,加以失血过多,现已无法站立。
  阿嘉莎以恨恨的眼神瞪着前面的地洞,鲁陆即是因此洞而受重伤。这地洞直径约一公尺半,深度似也差不多。上覆杂草树枝,看来与周围地面没有两样。不知情的鲁陆跑过来时,前脚踩空便跌落地洞,脚骨应声而断。
  鲁陆在洞内痛苦挣扎,阿嘉莎发现后,使出浑身解数才把它拖上来,但它显然已无法行走了。
  “何方缺德鬼,挖洞害我们?”此地洞绝非自然形成,定是故意设下的“陷阱”,“莫非……是人类?”
  它们当然不晓得内中缘由,但各位看倌定然知情。此“陷阱”正是横行H村的顽童行人所设。一放暑假,他就特地从家里带来铁锹赶赴此地,费了好几个小时挖洞。他还打算去找铁丝网来铺在下面,只不过尚未实行。
  “鲁陆,请在此稍候。”阿嘉莎道,“姊姊孤掌难鸣,还是去找艾勒里来助一臂之力。”
  虽已束手无策,却也不能坐视不管,至少也应设法将它移至有水之处,然后……阿嘉莎原本打算奔往谷底求救,但跑了没几步,便先停下来发出求救的嗥叫声,然后竖耳倾听。须臾,远处也传来一阵嗥叫声。
  “那是……”
  在D集团中,听觉最敏锐的就是阿嘉莎,因此它立刻明白那是谁的吠声。其他的狗绝对分辨不出来,因为那吠声和艾勒里的实在太像了,但阿嘉莎听得出两者有微妙的差异。那吠声是……
  “……罗斯之吠声。”阿嘉莎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因为她最近已不敢再相信罗斯了,而且这种不信任感是与日俱增的。
  罗斯的嗥叫声来自山脊北方,听起来像是在通知大家说有危险,但……阿嘉莎睁大眼睛,东张西望,然后全神贯注在嗅觉上——于是它闻到一股不甚稳定的怪味,那是由北风送来的。
  “……莫非是火灾?”正思忖间,异味已更浓烈,“果真是火烧密林?”
  若真是森林大火,那就糟了。如果火势迅速扩大,那要找同伴救鲁陆之事……恐怕就无能为力了。艾勒里如今何往?女儿爱丽丝呢?它们是否已发觉树海正在燃烧?
  阿嘉莎再度长啸悲嗥。这次的回应来自南方葫芦池那边。啊!这是爱丽丝的……
  “鲁陆,请谅解。”阿嘉莎并未发誓说定会回来救鲁陆。它闻那烟味,就明白此处也即将遭火舌吞噬,如若自己逃到爱丽丝那边,就决不可能再……
  “原谅姊姊!”阿嘉莎黯然神伤,泫然欲泣,喃喃念道。说完后,使拔腿朝着葫芦池的方向奔去。
  三十分钟后,也就最下午三点四十分左右,阿嘉莎在葫芦地北岸,找到了女儿爱丽丝。爱丽丝正泡在池水中,拚命扭动前脚,想要将沾在脚上的油漆洗掉。
  10 茫茫树海燃烧中
  火舌在极短的时间内吞没了一大片树林。
  无情狂风阵阵吹,满天火星乱乱飞。黑烟卷地千树倒,赤焰腾空万丈高。爆音震耳心恐慌,焦味扑鼻意惶惶,林木遭劫成灰烬,百兽千禽逃命忙……
  接着,下午刚过四点的时候,在山脊南侧两侧,离山脊不远处,分别发生了一件事。巧的是,这两件事极为类似。
  ★
  当时艾勒里和武丸、麻耶发觉火烧山之后,被迅速逼近的冲天烈焰与蔽空浓烟逼得四处奔逃,如今已然失散。
  被行人的漆弹射中后,艾勒里身上沾了油漆,这使它的行动力大打折扣。嗅觉也因那种强烈气味的刺激,变得大不如前。因火灾而产生的阵阵异味,更是对它的鼻子落井下石。它已晕头转向,完全不知自己身居何处,可以往何方。
  另外,它的腰部也因中弹受伤,阵阵痛楚从伤处蔓延到头颈部。跑快一点,痛楚就加剧。一痛,脚步就停下来。好不容易又能跑了,却又痛起来,只好又停步……如此重复循环,于是体力消耗殆尽,如同被抽水机抽光一般。自从它与武丸和麻耶失散之后,就没有再碰见D集团中的其他任何成员。
  艾勒里暗忖:糟了,已无法动弹了,连长啸哀嗥的力气也没有,无法把自己的位置传达给其他成员知道……最后,它终于四腿一软,在D地点倒地不起。
  ★
  那时罗斯独自在密林北部徘徊时,发现森林已经起火。为通知大家有危险,它长啸了好几声,但不知那些同伴是否已听见。此处离大家平常的活动范围很远,因此它很担心同伴听不见。
  风越强,火愈盛。烈焰腾空,满地红光,火蛇上于飞窜,炭屑四处飞舞。罗斯从漫天火星中逃出来,爬上山脊。它本想沿着山脊逃生,怛身体却不听使唤,不知是因无意中吸入了过多黑烟,还是因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火灾,而过度恐惧所致。它不得不频频停步喘息,藉以振作精神。
  山脊南端附近有一块大岩石,形如“乌帽子”(译注:日本古式礼帽),故名“乌帽子岩”。
  千辛万苦总算来到乌帽子岩附近。现在它面临抉择,要往东侧?还是西侧下山?从地形上看,已无其他退路。它没有馀暇多考虑,便选了往西的道路,结果竟使它步上悲惨的结局。
  山路极陡,罗斯在飞奔下山的途中,不慎失足摔倒。是因为筋疲力尽、反应迟钝所致。两个月前它的一眼受伤失明,仅剩一眼,也造成它行动上极大的不便。它跌倒后就滚落山坡,一直滚下去。然后,山坡下有一块大石头,尖锐如刀,罗斯跌在上面,尖石刺身,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白毛染成一片血红。
  “……泼猴。”罗斯全身剧痛,意识朦胧,如梦呓般喃喃自语。
  “放火的,定是那些泼猢狲……”它倒地不起,动弹不得。
  11 罗斯的末日
  X在此时也来到乌帽子岩附近。这全是鬼使神差,偶然巧合。X也和别的生物一样,见火势蔓延迅速,心慌意乱之下,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东逃西窜,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觉中已上了山脊。
  北风狂吠,烟火南移。山脊上风势最强,火舌前进的速度,自然也最快。
  X奔至乌帽子岩附近时,烈焰已追到数十公尺远的后方。此刻整片森林已充满焦味,嗅觉完全派不上用场。而且浓烟密布,视野不良。X来到此地时,也面临和先前的罗斯一样的抉择:要往东或往西?二选一。
  X强忍内心的焦急,东张西望,观察一下,哪里知道——两侧山路前方竟然各有一只狗倒地不起,而且恰好离这边一样远。距离尚远,小地方看不清楚,只知道这两只狗毛色一样,体型相同……
  (……那是谁呢?)X顿时忘了赤焰逼近的恐怖,忖道,(那家伙……究竟在哪一边?)已经无暇犹豫,刻不容缓。东或西,只能择其一,而且没有第二次机会。火焰转眼就要烧到这里,一旦下山,就不可能再退回到另一边。
  结果,X选了西侧。那时是下午四点十分。
  ★
  “……定是泼猴。”
  “必有猢狲……”
  在此,作者再强调一次:此森林中并无猴子。D集团中其他成员在交谈时也说过,那只不过是老迈昏庸的罗斯因身心受创,而产生的妄想罢了。
  “……定是猴辈所为。”
  此时罗斯蓦然惊觉似有生物逼近:“是谁?”罗斯勉强挤出沙哑的声音,“谁?莫非……”
  不用说,来者自然是从乌帽子岩下来的X。X双眼紧盯着腰部淌血、倒地不起的罗斯,同时踩着谨慎的步伐,朝它走过来。X的眼神流露出明显的杀意。
  “难道……饶命呀!”罗斯已察知对方的意图,便以微弱的声音说道,“本王……遭劫遇难,已成此模样,绝不反抗,故此……但求饶命,勿再靠近!”
  浑身浴血的罗斯忍痛转身,成为仰卧,四脚朝天,下巴高抬,露出喉部要害。这是一种表示完全屈服的姿势。
  X以悲愤的眼神俯视罗斯,内心的犹豫此刻已荡然无存。
  ‘纳命来吧!’X大喝一声,扑向罗斯,对准它的咽喉要害用力……此时是下午四点二十分。D集团的狗王罗斯末日来临,就这样惨死当场。
  12. 由“神”提供的线索
  后来发生的事,值得记载的并不多。
  茫茫林有将近一半的面积焚毁。当天晚上的一场倾盆大雨,浇熄了烈火红焰。当然啦,在那之前,H村的消防队获报后,也曾赶至现场救火,无奈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火熄后,村民在火场找到许多动物的尸体。其中曾在本故事内登场的,只有艾勒里、鲁陆、罗斯等三只狗。艾勒里倒地无法动弹,被烈焰活活烧死。鲁陆因跌落陷阱,左前脚骨折,自己无力逃生,也是活活烧死。只有罗斯不一样。
  罗斯的尸体虽至焦黑状态,但死因并非烧死。此事,各位看倌想必早已知情。在遭火舌吞噬之前,它已被X杀死了。
  假定有人仔细检查罗斯的尸体,那验尸报告大概会这么写:
  死因为流血过多。腹部与颈部并外伤,伤口很大。致命伤应存颈部。据推测,颈部之伤并非由于意外事故或自己所为,而是被其他生物个体故意施加的。这也就是说,极可能为他杀。
  ——还是不要用这种啰里啰唆的写法吧。
  罗斯被X杀害。死因是颈动脉断裂引起的大量出血。犯案时刻是八月一日下午四点二十分。
  ——总之就是这样。
  除此三狗外,D集团中其他成员均已死里逃生,安然无事。彼等失去领袖及大部分的栖息地之后,究竟有何打算?如何生活?D集团其后是存是灭?这些问题的解答让读者自行想像即可,在此就不提了。
  不过有件事——
  为解决本篇中的“问题”,有一些必要的资料必须在此公开。在小说中,作者就是神,因此,接下来作者就要行使自己的特权。亦即,以“神的视点”对所有和罗斯命案有关的生物,进行必要范围内最低限度的质问。彼等之答覆如下:
  ◎质问
  罗斯于下午四点十分左右遇害,那时阁下身居何处?做了何事?
  ◎回答
  阿嘉莎:下午三点左右离开鲁陆,前往葫芦他,途中未遇其他任何成员。三点四十分左右和爱丽丝会合,母女俩一直在葫芦池北岸逗留到四点半。
  卡尔:下午两点五十分,和雷特交谈,后因火势迅速扩大而逃离该地,和雷特在途中走散,此后未碰见其他任何成员。好不容易逃出树海时,已是五点多了。
  雷特:和卡尔大致相同。
  武丸:下午三点左右,和麻耶及艾勒里一齐逃入林中,与二狗失散。五点左右才从森林中逃出来。其间并未遇到其他任何成员。
  麻耶:大致上,和武丸相同。
  爱丽丝:下午两点半左右从山洞逃走后,直接奔往葫芦地。约三点整时抵达该池北岸。约三点四十分的时候,阿嘉莎也来了。两只狗在池畔逗留到四点半左右。
  行人:到处乱射漆弹,直到弹尽为止,然后在林中信步闲逛,不久发觉火烧山,便从一条通往森林东边的小路逃出去。算起来,下午四点二十分的时候,人尚在森林之内。
  大助:独自在村中操心忧虑,疑神疑鬼。
  其实狗应该是不知道几点几分的,但本故事就是“这一类”的小说,因此——希望各位读者能够了解这点。最后还要劳烦一个人登场,那便是“苦恼的自由业者”纶太郎。
  此人在本篇中负担的任务,不像在《纯钝吊桥垮下来》中那般重要,因为他并未“把守茫茫林的唯一逃生之路”。但是,在此不向他问话也不行。
  作者首先问他:“何时发觉火烧山?”
  他答道:“我想大概是下午四点左右。我一直都往烦恼苦闷,心乱如麻。那时候,我只觉得风中带有怪味……因为愁肠百结,心不在焉,警觉性也不高。”
  ——下午三点整,有一只灰狗(即爱丽丝)出现在葫芦池北岸,你可曾发觉?
  “这……因我心事重重,没注意看。不过那时候,我好像听到附近有狗吠声。”
  ——是否有一只褐毛狗(即阿嘉莎)在三点四十分出现?
  “啊,有,这我还记得。池塘对岸那边有两只狗,一灰一褐……那时小咪差点吓死。还好是在对岸,而且我知道茫茫林中的野狗,是绝不咬人的,所以并不在意。”
  ——发觉火灾后,仍一直留在池畔吗?
  “对,直到五点多才走,因那景象难得一见。我在池塘这边,大概不会有危险。何况,就算我不赶回去通报,村民大概也会立刻发现那弥天黑烟……”
  ——可曾见到林中禽兽穿林逃出?
  “有,很多。百兽逃窜,那景象真是恐怖壮观。有的动物一冲出来就往池里跳呢。”
  ——逃出密林的生物之中,是否有狗类?
  “有,我看到好几只,但怎样的狗在几点几分出来,我却没注意……”
  纶太郎回答时一直保持微笑,偶尔还会对蜷曲在其腿上的爱猫说:“小咪,对不对?”但到了最后,他突然脸色一正,皱眉补充道,“当我正要离开葫芦池时,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别见了某种可怕的生物,那东西满脸血迹,浑身血污……唉,那也许是我的幻觉吧?真头痛。”
  在此再度强调:纶太郎和小咪在下午两点至五点多之间,一直都逗留在葫芦地南岸,这是事实没错(与前面所记矛盾。第—章文未说“将近两个钟头”,不知是否作者一时疏忽,造成读者无法参与推理)。纶太郎的所有证词中绝未包含故意说的“谎言”,
  这是身为“神”的作者可以完全保证的。(证词中说“直到五点多”,亦与前面矛盾,理由同前。)
  【向读者挑战】
  问题
  请问,杀死罗斯的凶手X叫什么名字?X是单独下手的,绝无任何同谋帮手存在。同时,绝不会有“凶手连名字都未曾出现在故事中”的情形出现。说明白些:X之名就写在开头那“主要登场生物”的表中。另外,希望能将合乎逻辑的推理过程也写出来,一并答覆,切勿随便乱猜。
  ☆本作品是一篇“解谜小说”,这类小说皆有明确之规则,明定“作者以旁白的方式直接写出之文句,不得有虚伪之记述”。此外,为避免将逻辑过分复杂化,这次对故事中所有生物的台词(含对白与独白)也设定了同样的规则。亦即,除了X的台词之外,其馀所有台词均无出自故意之“谎言”。(照一般规则,真凶绝不可对“神”说谎或隐瞒,但作者显然已如此安排,造成矛盾,无法推理。不知是否为作者之疏忽。)
  祝 大显神通 每猜必中
  作者敬上
  我读完这《茫茫树海烧起来》的问题篇之后,因心中疑惑,无法使然,便抬头望着U君。和两年前一样,他又未经同意,擅自从书架上拿出漫画书,正在阅读。
  “啊,看完了吗?”他发觉我在瞪他,便阖起书本,置于桌上。那是美内铃惠的《千面女郎》(日文原意“玻璃面具”)第二十九集。为何在此时此地阅读《千面女郎》呢?我感到很可疑。U君笑道:“这套漫画还没画完呢,实在了不起,不知要到何时才会结束。啊,别误会,我可没把美内铃惠也当成我的人生导师。”他顿了一下,又挺直背脊,望着我说,“绫辻先生,怎样?已看出凶手是谁了吗?”
  “台词和两年前差不多嘛——我正在想。有没有限时?”
  “给你三十分钟,这句台词也相同。”U君看看手表,又说,“不行,只给你二十分钟。”
  “怎么又变成少十分钟?”
  “因为这算是续集。像《钝钝桥》那种诡计,只能用一次,第二次的话,读者就有防备,要写得好就难了。用完全不同的型式来向你挑战,对我才是最有利的,但我却胆大包天,打死不退,依旧用这种类似的型式来写这篇小说……”
  “哦,因为这样我比较占优势,所以才要减少十分钟,是吗?”
  “不错。”U君用力点头。“我知道你写了“馆系列”那些作品,心力交瘁,所以让你占点便宜。”
  “那可真要多谢你了。”我冷冷答道,然后开始抽烟。
  两年前我读完《钝钝吊桥垮下来》的“问题篇”之后,勃然大怒。如今自然而然又想起那种感觉。现在的心情虽和当年不太一样,却有一种类似的感觉。那是负面的、不愉快的。U君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和口气,更加深了这种负面的情感。
  两年前他特地造访的目的,我当然心知肚明。两年之后的今天,他又出现——是何用意,我也猜得出一部分。我想,他八成是打算用这篇稿子来触怒我。这点我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心浮气躁……。
  和那《纯钝桥》一样,“行人”又扮演不可救药的顽童角色。当然啦,我不会因此就被激怒的。
  “纶太郎”依旧在烦恼,“武丸”还是当狗。这个,我想也不必过于挑剔。我自己正在写光文社写的一部长篇小说,里面就安排了一只名叫武丸的狗。其他还有什么“艾勒里”、“阿嘉莎”、“鲁陆”等,但既然是续集,也无可厚非,就不跟他计较了,只是——
  D集团中那只“被害犬”,竟然叫“罗斯”,真是令我浑身不舒服。既然是“艾勒里”的双胞胎兄弟,我想应该是在影射“巴纳比·罗斯”吧?(译注:为美国推理作家艾勒里·昆恩之另一笔名。艾勒里·昆恩为表兄弟二人合作之笔名)另外,母狗“玛格丽特”若解释为“玛格丽特·米勒”,则“罗斯”就是在暗指“罗斯·麦唐纳”了。(两人为夫妻,均为美国著名推理作家。)这大概是作者故意在卖弄“双关语”吧?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总之,愈想愈生气,又急又气忍不下去。
  我绝不是想骂他“没有描写人性!”也不是想说“开玩笑也要有限度!”但是,明明不想说,却又……
  “怎么啦?”U君脖子一歪,问道,“何故皱眉?”
  “啊,没什么。”
  “又要骂“没有描写人性”了吗?可是这里面大部分是狗哩!”
  “我知道呀……要不要喝杯咖啡?”
  “好,多谢。”他满脸堆笑,那笑容依旧天真无邪。我轻叹一声,希望他没听见。然后我将那“问题篇”的原稿搁在一旁,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把两人份的咖啡摆在桌子上,端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我喝的是不加糖的。咖啡下肚后,我总算勉强镇静下来,便开口道:“从此稿可看出你真是费了一番心血写的,文章的用字遣词好像也比上一篇好了一点。”
  “哇!真的吗?我太高兴了。”
  “只可惜这“猜犯人”……不对,这“猜犯狗”的谜题,和那《钝钝桥》比起来,显然是算小儿科……”
  “因为上次有“不可能的状况”,这次没有。这点我有自知之明,不过这次我是打算和读者拼“谁是凶手”方面的问题。”
  “哼,看起来确是如此没错。”
  我拿起那“问题篇”的原稿,板着脸孔随便翻了几下。老实讲,我当时早已决定要从何处进行推理了,只是在正式开始之前,有一事尚待确认。
  “你可曾读过劳伦兹博士写的《所罗门王的戒指》一书?”
  “啊,有。因为要写狗,所以参考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呢?”
  “那本书上说,支那犬的母狗是从一而终的,我印象很深。”
  “你的记性可真是不减当年。”
  “过奖了。”
  那本《所罗门王的戒指》是昆拉特·劳伦兹博士的大作。此人是位“动物行为学家”,曾提出“印记论”,轰动一时。我是在很久以前看那本书的,但内容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
  “劳伦兹博士在那本书中,以及在另一本《人狗会》中,都提出一个理论,认为狗可依其祖先之不同,分为两大系统,叫做“野狼系”与“胡狼系”。若血源来自不同系,则即使外表相似,其行为和气质也会大不相同。”
  “就是所谓的“双重起源论”。”
  “不错——因此我要确认一下,对于这《茫茫林》中的狗,是否需要考虑这点?”
  “这话的意思是?”
  “此狗这样,故算野狼系;彼狗那样,故为胡狼系……像这样的区别,是否跟解答有关?”
  “原来你是指这个。”U君含笑颔首道,“完全不必考虑此点,只要用普通常识和逻辑来推理就行了,简单得很。何况,那什么“双重起源论”,后来劳伦兹博士自己都已撤回,说那是错的,狗的祖先只有野狼一种。”
  “啊呀,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呵呵,不知道是作者说的,还是译者说的)
  “哼哼。”
  唉,真是讨厌的家伙。我故意眉透狰狞,目射恶毒,狠狠瞪着他。他那无邪的笑容,却依旧不动如山。
  我只好干咳一声,正式迎战:“那么,这“猜犯人”……不对,“猜犯狗”……”
  U君立刻插嘴道:“没有必要老是提这个名词吧?”
  “那怎么行?”我蹙额道,“在这种时候,岂可不讲究语义的严密性?”
  “好吧,算我多嘴。”他摸摸头发,似乎有点尴尬。我打开一包香烟( 是今天的第三包,一样是七星牌),拿出一根,点了火,抽了一口之后才说:“这篇“猜犯狗小说”的关键,显然是在第十一节“罗斯的末日”那里——”
  我边说边翻到那一页——
  “X到达乌帽子岩时,看见了东侧的艾勒里,以及西侧的罗斯。那时情况危急,不容回头,于是决定到西侧去。亦即,X已打算乘机杀死罗斯。当X靠近罗斯后,当然会看到其右眼的伤痕,确定那就是自己要杀的对象。也就是说,X并不是随便杀一只狗就好了,而是早已锁定罗斯。因此,这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X如何判断在地点E的那只狗,便是罗斯”。我认为这就是解谜关键。”
  其实我还未猜出答案。我用的是边说话边推理的方式,因为有限制时间,所以我想用此法较为妥当。
  “站在乌帽子岩旁边的X,要如何辨别哪边才是罗斯呢?我想用五官的感觉来加以检讨,可以吗?”
  “请便。”
  “首先是嗅觉。据说狗的嗅觉比人类好数百万倍,只要气味有些微的不同,即使距离很远也能分辨出来。罗斯和艾勒里‘连体味也很接近,一不小心就会弄错,’换句话说,就是‘只要小心,应该分得出来’。除了鼻子原本就很不灵的武丸,以及因感冒而鼻子失灵的雷特之外,任何一只狗都有可能——
  “不过,那时另有一些不利的条件。由于火烧山的关系,那一带充满了强烈的异味。包括X在内,任何一只狗应该都无法分辨罗斯和艾勒里的体味。艾勒里身上虽有油漆味,但因当时黑烟漠漠,红焰腾腾,即使X已知艾勒里身上沾了油漆,在那种状况下,也应该无法靠嗅觉分辨出来……”
  我说到这里,一面窥探他的表情,一面又问:“怎样?我的推理是否恰当?”
  U君可能是紧张的关系,以恭敬的神情点头道:“很好,你要那样解释,我想并无不当。”
  “好,那接下来就是听觉。”我继续说道。
  “假定当X站在乌帽子岩旁边时,罗斯或艾勒里吠了几声,那么X能否以那吠声为线索,判断出在地点E的就是罗斯呢?
  “罗斯和艾勒里的吠声十分雷同,难以辨认。文中说,唯一能分辨的是阿嘉莎。这也就是说,若X是阿嘉莎,那么它就能根据吠声,判别罗斯的所在地。
  “但是,命案是在下午四点二十分发生的,那时阿嘉莎和爱丽丝正在葫芦池北岸。纶太郎在池塘对岸,他也看到了。既然不在场证明完全成立,那X当然不能是阿嘉莎。”
  “如此一来——”我停下来,再次偷窥U君的表情。他保持温和老实的样子,眼光凝注在我手上的稿子,“感官知觉中只剩下视觉值得讨论了。另外的味觉和触觉,因距离太远,无法用来辨别谁是谁。”
  “时间还剩五分钟。”U君目光往上移,说道。
  哼,少了十分钟,果然是一大考验。虽然尚未得到明确结论,但思考的方向应该没错,因此我决定照此方向继续推论。
  “X在乌帽子岩那边看见了艾勒里和罗斯,并判断在西侧的才是罗斯——那能用视觉来判断吗?
  “艾勒里和罗斯长相极为相似,毛色和体型也都雷同,要靠眼睛分辨是非常困难的。罗斯右眼虽于两个月前受伤,但必须很靠近,才能看见伤痕。但是除了这点之外,当时二狗之外表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差异,那便是:艾勒里中了漆弹,腰部全是油漆,罗斯则因跌落尖石上,腰部血流如注。因此,X应该只能根据此差异,来分辨二狗。
  “但是,要完成此事,必须先有一“预备知识”。亦即,X必须事先就已得知“艾勒里身沾油漆”或者“罗斯体染鲜血”。否则的话,即使差别再大,也无从分辨谁是谁。
  “罗斯才刚刚摔倒受伤,X就来到乌帽子岩附近,因此X不可能事先得知“血染腰部者即为罗斯”。X有可能知道的,只有“艾勒里身沾油漆”这件事。也就是说.X事先就已知晓“身沾油漆者即为艾勒里”,所以才能做出“未沾油漆者即是罗斯”的判断。”
  “噢,不愧是绫辻先生,神机妙算。”U君插嘴道,“逻辑完美,合情入理。”
  “接下来才是关键。”我将那叠原稿摆在桌上,望着开头所附的那份“主要登场生物表”。
  “那么,有谁知悉“身沾油漆者即为艾勒里”这件事呢?关键就在这里。现在先将艾勒里本身和遇害的罗斯剔除掉——
  “艾勒里自从和武丸及麻耶碰面后,就未再见过其他任何成员。武丸和麻耶也是一样,失散之后就没有再碰见别的狗,直到逃出森林。它们没有机会把“艾勒里身沾油漆”之事告诉任何成员,所以,另外那四只狗——阿嘉莎、鲁陆、卡尔、雷特等并不知道此事,因此可以将之排除在嫌犯之外。
  “比较微妙的是爱丽丝。虽然她在艾勒里中弹之前就已逃离该地,基本上应该“不知道”,但也不能否定她有推测“自己逃走后,艾勒里遭漆弹击中”的可能性。但就算如此,因爱丽丝有明确之不在场证明,故绝不可能是X。
  “所以,嫌犯就只剩下武丸和麻耶了。也就是说,X必为其中之一……”
  那么,到底是谁呢?搁在烟灰缸上的香烟已燃到只剩烟蒂,于是我又拿出一根,叼在嘴上,抱着胳膊苦着脸沉思。
  是武丸吗?抑或麻耶?
  这两只狗都知道艾勒里身上沾了蓝色油漆,而且都不晓得罗斯腰部受伤流血。蓝漆和红血……同样都玷污了腰部的白毛。油漆和鲜血……蓝与红……蓝与……就在此时(虽稍嫌迟了些),我猛然发觉一事。
  原来如此!就是这么回事。
  U君方才已明言“只要用普通常识和逻辑来推理就行了,简单得很”,若真如我所获的那样,那的确可称之为“用普通常识即可”。
  “抱歉,时间到。”他看着手表,说道,“可以说出你的结论了吗?”
  “别急,我马上说。”我点燃嘴上的烟,“不过,在我解谜破案之前,我想先确定一件事。”
  “何事?”他歪着脖子说道。
  我望着他,问道:“有人说“狗皆为色盲”,是否适用于此篇?”
  “这……”他的脖子更歪了。“你的意思是?”
  “一般人都说,狗完全无法分辨颜色。但根据最近的科学研究,好像不见得是那样。”
  “啊,真的吗?”U君似乎大吃一惊的样子。
  “能够感知色彩的,是一种叫做锥状体的视细胞,狗的视网膜中也有这东西,只不过数量远比人类少,辨色能力低得多,但却并非完全的色肓,据说至少还能看出红色。你可有此知识?”
  “哎呀呀,真有你的,我甘拜下风。”他搔搔头,脸上浮出一丝复杂的苦笑。我暗忖:这下你惨了,于是吐了一口烟,以得意的口吻说:
  “所以我要先确定一下。现在我就将“狗皆为色盲”当做“普通常识”,假设此说成立,然后进行推理。这样可以吗?”
  “——可以。”U君的语气似乎很佩服的样子。这倒罕见。
  “我这“问题篇”,原本就是要用普通常识来看……”
  “我知道。那么,现在我就说出结论。”我自信满满,展开论述。
  “假定“狗无法分辨颜色”,那么问题就来了,因为艾勒里与罗斯外表上的差异就在于“染到的颜色”。
  “艾勒里腰沾蓝漆,罗斯则腹染红血,部位皆相同。若不能辨色,则从远处看来就会都一样。就算知悉“身沾油漆者即为艾勒里”,也无助于辨别。因此,刚才虽将范围缩小到只剩武丸和麻耶,但这两只狗均不可能是X。”
  U君垂头望地,轻咬下唇。我看在眼里,心满意足,暗忖:总算打败你了吧?我口干舌燥,便一口喝光剩馀的咖啡,然后继续说:“总而言之,X不是狗!换一句话来说,这“问题”并非“猜犯狗”,而是“猜犯人”……”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刚才我数度使用“猜犯狗”这个词,结果U君就提醒我“没有必要老是提这名词”。哼,他这种态度倒还真算公平,值得赞赏褒扬。
  “X既然不是狗——那就是人啦!X不在D集团内,但又在这“主要登场生物”表中,那么就…定是【H村】里面的人。
  “纶太郎和小猫咪多罗,已由作者以旁白文字直接告诉读者,说他们有不在场证明。大助应该不晓得艾勒里遭漆弹击中之事,所以无论他有无不在场证明,都不可能是X。因此,综上所述——”
  我信心十足,说出结论:“X的本尊,就是行人!这便是答案。”
  “……”
  “行人知晓艾勒里身沾蓝漆,这无庸赘言。他在远处望见罗斯和艾勒里,判断身沾蓝漆者即为艾勒里,又见罗斯浑身浴血,似已身受重伤,心想趁此良机,要它狗命,于是朝它走去……
  “凶器就是他这天也带往身上的弹簧刀。他以那把刀割断罗斯的喉管。两个月前让这只“猎物”逃遁,心有不甘,所以这次就杀个痛快。这便是动机。因为他是个虐待狂,冥顽不灵而且残忍至极——差不多就是这样。”说到这里,我暂时闭嘴,静观U君的反应。他原本低着头,经过几秒钟的沉默后,才缓缓抬头问道:“说完了吗?”
  “不错。”我颔首,“证明完毕,答案出炉。”
  就在此时——呵呵呵……U君发出细微的笑声,再度低头凝视自己的手,然后眯起双眼,独自嗤笑——在搞什么鬼?看了真不爽。
  “喂……”我正要说话,他却倏然抬头道:
  “要不要看“解答篇”?”他的语气极坚定,我登时矮了一截。
  “呃,那……”我支吾其词。U君双眼直视着我。不知何故,他笑逐颜开,似极愉悦。
  “你高兴什么?为何……”
  “因为我赢了。”
  “你说什么?”我不由得站起身来,高声说道。
  “因为不必被你叫成死猴崽子了,所以就放心了。”
  “且慢!何以见得?!”
  “行人并非X!”
  “何、何解?”
  “还搞不清楚吗?我告诉你好了。在这“问题篇”中有个基本原则,就是“双引号内是人话,单引号中为犬语”,目的是明确区分人言与犬语。这点你定看得分明,因为这和《钝钝桥》是同样的安排。”
  “哦,这我当然懂……咦?哎呀!难道真是……”
  我慌忙拿起那“问题篇”的稿子,翻到“11 罗斯的末日”快结束的那一页。那是X袭击罗斯的场面——X在此好像……
  “纳命来吧!”X大喝一声,扑向罗斯,对准它的咽喉要害用力一……
  “唔……”我闷哼一声。
  “就是说——行人是H村的人类,所讲的话绝不会用单引号括起来,因此并非X,是吗?”
  “对极了!这也是线索,虽然好像太过不明显。”
  我要是嫌此线索太过不明显,那就显得太小气了。毕竟人家清清楚楚在那里写着“‘纳命来吧!’”我自己没注意看,怎能怪人家?“那么,“解答篇”再次,请惠予赐教。”
  U君从背包中拿出那份稿子,递交给我,只有两张,上以条列的方式写着“答案”,和《钝钝桥》的时候一样。
  13 解答
  ☆在乌帽子岩附近的X,必须能够区别哪只狗是艾勒里,哪只狗是罗斯。
  ☆因浓烟烈火铺天盖地而来,靠嗅觉已不能辨识二狗。若靠听觉,则仅阿嘉莎能做到,但它有不在场证明。因此,X只可能依靠视觉分辨二狗。
  ☆要依靠视觉,就必须事先知道艾勒里身沾蓝漆之事。合于此条件者,只有艾勒里本身、武丸、麻耶及行人。
  ☆艾勒里躺在东侧,动弹不得,当然无法犯案。
  ☆行人是普通人类,无法用犬语与狗沟通交谈。行凶之际亦不可能以犬语说““纳命来吧!””故非X。
  ☆狗不能辨色,无法区分艾勒里身上的蓝漆与罗斯身上的红血,故麻耶亦非X。
  ☆综上所述,仅武丸可能是X。
  ☆武丸对罗斯近来的言行大感不满,忿忿不平,甚至到仇恨的程度,因此见到摔倒重伤奄奄一息的罗斯时,所有郁结在心的愤怒便一下子全爆发出来,终于做出了那种半冲动性的“弑父”行为。
  ☆纶太郎正要离开葫芦池时,曾见到“某种可怕的生物”。那便是亲口咬断罗斯喉管后,浑身浴血逃出丛林的武丸。
  ——完
  “哈,可惜呀可惜,差一点点就答对了。”U君笑容满面说道。我愤然獗嘴,将“解答篇”的原稿甩到桌上。
  “什么话嘛!”跟上次一样,这哪叫小说?简直视读者如粪土……
  “我的意思是,你虽已看出X为人类,却功亏一篑。有一点是你刚才没提到的,那便是:假设X为狗,则应该不会下手行凶。因罗斯已摆出完全屈服的姿势,一般的狗是绝不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给这样的一只同类致命一击的。据说这是一种本能,为延续物种的生存,自然会有那种反应。这些都是劳伦兹博士的书上写的,我是现学现卖。”
  说得没错,我想起来了,那本《所罗门王的戒指》里面好像有提到这些。但此时此刻谈这些干什么?我实在弄不懂,为何武丸就是X?我一定要让U君讲清楚,说明白。
  “为何如此?”我盯着他的笑脸,“为什么说武丸就是……”
  “咦?你还不懂啊?”
  “懂也没用,这“解答篇”真是莫名其妙,一方面说狗皆色盲,无法辨色,故不能行凶;一方面又下结论说X就是武丸,但武丸却是D集团里的……”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一事。
  “……啊,莫非……”
  “答案就在这里。”
  “难道说,武丸不是狗?”
  U君神情满足,点头道:“文中对于D集团之其他成员,皆以旁白的方式直接表明是“狗”,唯独对武丸不然,没有任何词句写他是“狗”。在描述群体时,若包含他在内,也绝未写“几只”。”
  “可是……那武丸难道是人类?”
  “无庸置疑。”
  U君拿起那“问题篇”的原稿,边翻边说:“玛格丽特最初丧子之时,“不知从何处带回一尚需哺乳之雄性幼儿”——此即武丸。“雄性幼儿”便是指“人类这种动物之雄性幼儿”。还有,“罗斯答应收养,并取名为武丸”——对不对?总而言之,玛格丽特因哀伤欲绝,独自来到森林外面的H村,见屋前有婴儿车,内有生下数月之人类婴儿在睡觉,便将之叼走……你要这样想像也无妨。从武丸的年龄来推测,那大约是七年前发生的。
  “另一方面,文中也说,H村的某个家庭曾发生过一件“很不幸,而且很不可思议的事”,也是跟一个出生才数个月的婴儿有关。那婴儿之祖母因此事而受了重大打击,一病不起。”
  “哎呀!”我忍不住惊呼一声。“莫非那就是纶太郎的——”
  “正是其弟:健太郎。”U君眉开眼笑,说道,“母亲因急事外出,托纶太郎看顾婴孩,纶太郎却擅离职守,导致健太郎神秘失踪。后虽找遍附近各处,却始终找不到。健太郎宛如瞬间蒸发掉一样,委实不可思议。祖母大受打击,病倒在床。纶太郎也愁肠百转,抱憾终生……
  “六年之后,纶太郎回乡祭拜祖母。亦即,其祖母死于六年前的夏天。婴儿失踪事件则要再往前推一年左右。也就是说,假如健太郎活着则已七岁,恰与武丸之年龄相同。
  “D集团的武丸其实就是纶太郎之弟健太郎,昔日遭野狗玛格丽特叼走,七年之后,他已被野狗抚养长大,成为茫茫林中野狗群的一员。因此,武丸一直认为自己也是狗,那些狗也将他视为同类,不把他当人看待。武丸无法口吐人言,但却能同野狗沟通。他所用的便是“犬语”,也就是这篇小说中以单引号括起来的那些话。那可以单引号括起来的“纳命来吧!”,他当然也会讲。”
  “……”
  “此文中设有多处伏笔,以暗示“武丸并非狗”,例如“从小嗅觉就远比不上同伴”,还有“在团体中以怪异出名”。和麻耶感情特别好,但“并未发生肉体关系”,这最理所当然的。
  “此外尚有“和同伴比起来,运动神经极迟钝,平常不是受伤就是生病”——武丸只是个七岁小孩,运动神经自然比野狗迟钝。光着身子和同伴在密林中到处奔驰,自然容易受伤,容易吃坏肚子,容易伤风感冒……”
  U君望着我,似在征求我同意。我不言不语,颓然靠坐在沙发上。他见状便继续说道:“文中说武丸“智能出类拔萃,不同凡响”,这也可算伏笔吧?和狗比起来,他本来所具有的智能当然要高得多。另外又写武丸有“肮脏的肉色身躯”,我来说明一下,这里用“肉色”就是现在的“肤色”之旧称……
  “还有,你注意看,武丸说话时的用字遣词和语气口吻,是否跟D集团的其他成员不太一样?这便是在暗示:武丸所说的“犬语”有些古怪,与众不同……总之,就是有“人类的语气”。”
  “……”
  “纶太郎见到武丸时,必定大吃一惊。一个人类的孩童一丝不挂,浑身血污,混在禽兽中,以兽类奔跑的方式逃出丛林,这种景象奇异已极,难怪纶太郎会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头痛不已。”
  我仍旧靠在椅背上,愤然噘嘴。他说的这些,似可算是“伏笔”,虽然其中有些我还不服气,无奈……
  U君似乎不知我已方寸大乱,仍继续说道:“有一些实例,虽然不是狗,却也差不多,那就是:人类的小孩被野狼抚养长大:其中最有名的是一九二零年在印度宣布的案例:有两名女童,一个八岁,一个三岁,竟然在狼群中生活,她们都以为自己也是狼……”
  哼,此话不假,我曾听说过,好像叫什么“狼少女珍”……啊,不是听说过,应该是在哪里读过……
  “这“狼少女”的案例曾被改编成戏剧,好像叫做“被遗忘的荒野”。绫辻先生,你一定也知道……吧?”U君说着,将视线移至桌上。
  “唔……”我又忍不住呻吟一声。刚才他看的那本漫画就在桌上,那是《千面女郎》第二十九集。
  我徐徐伸手,拿出那本漫画,翻到目录页——果然不错,第十一章“紫影”就在其中。此章中,女主角北岛麻亚就饰演了“被遗忘的荒野”中的“狼少女”。
  这套漫画那么多集,为何他偏偏拿第二十九集来看……方才我心中曾如此起疑。难道这次他又用这种方式来向我提示线索?
  U君的计策显得十分孩子气,但从结果来看,我又中计了。我应该“认输”,但——唉,我实在不服气。
  “这次我可费尽心血哩!”U君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钝钝桥》的诀窍在于:让读者以为故事中全是人类,其实里面有一群猴子,因此无法详细描写那个聚落。这次却反过来,是狗群中混入了一个人,所以必须用比较多的篇幅来描写狗,结果页数增加很多……”
  喂!这种话你怎可自己说出口?想到这里,我又是愤然噘嘴。
  “咦,怎么啦?”U君歪起脖子,“突然生气了?”
  “——没什么!”我想装出若无其事貌,无奈声音明显流露出怒意。
  两年前的那一夜,我也是气得要命。这次的心情和那次很像,但又不完全相同。他来访的目的,我完全了解。他那天真笑容的含意,我也心知肚明。写这篇“猜犯人小说”需要费多少心血与热情,我也一清二楚。尽管如此,我却克制不了这种……
  “绫辻先生,你怎么啦?”U君望着我,脸上突然出现一丝担忧的阴霾。我闭起眼睛,他的身影便消失了。我的心情极端复杂,难以言喻。
  “喂,绫辻先生……”我用双手摇住耳朵,他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就在此时——有一句话忽然从脑海中的记忆底层浮上来。
  那是在十多年前,当我还是大学生时发生的事。我所属的“推理小说研究会”常举办“猜凶手”活动。有一天,我在大会中发表了一篇“野心作”,在很多方面都打破成规,和别的作品大异其趣,连“游戏的公平性”也都在不及格边缘。结果,没有人猜到答案。我因骗过了所有高手而满心喜悦,但有一位担任当时会刊主编的人士,却大表不满,对那篇作品还下了一句评语——这是一块指向绝路的路标。
  我掩耳闭目,缓缓摇头。
  这是一块指向绝路的……我轻叹一声,微睁双目。
  U君姿势不变,仍以担心的眼神望着我,继续说话。我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因掩住耳朵,话音听不清楚。
  片刻后,U君那瘦弱的身躯似乎摇晃起来,连身上的厚皮衣在内,他的轮廓好像渐渐变模糊了。或许是他自己也已发觉的关系,他拿起原本摆在旁边的背包、手套和安全帽,放在大腿上。接着,他那张惨白的脸孔浮出万分孤寂的笑容。在此同时,他整个人的轮廓变得更加模糊,色彩也逐渐变淡,终至近乎透明,形如幽灵,状似鬼魅。
  我再度闭目,但这次不再掩耳。我好像听到一种极细微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但我不能确定。
  “消失吧!”我低声念道,然后睁开双眼。U君此刻已然不见踪影,所以我也不晓得他是否已听见。







  第三篇  法拉利看见了










  1
  我的处女作问世之际,K谈社文艺编辑U山先生帮了我很大的忙,后来我就一直和他很要好。
  U山和我一样,都是生在京都,长在京都。他比我年长许多,却绝不倚老卖老。D大学经济学院毕业后,顺利进入一家大商社工作,但第二年就辞掉,改到K谈社任职。据说他跑去当编辑的原因是“只盼能见到《献给虚无的供品》的作者(中井英夫),并与之共事”,可见他对编书是多么有兴趣。
  他个子矮,皮肤黑,脸长得有点像画册中的“可爱厨师”。戴上墨镜后,也有人说他很像最近的吉田拓郎。我自己则是认为他跟评论家野崎六助十分神似,简直像兄弟——但无论别人怎么说,U山本人似乎都不赞同。
  拙作《杀人迷路馆》中有一位编辑宇多山英幸,就是以U山为蓝本的。该书将宇多山写成一个酒鬼,一喝酒就趴在地上大嚷“我是一条毛毛虫”、“我要回原始世界去”……其实这是真人真事,就发生在U山身山。不知该叫幸运或不幸,我就曾亲眼目睹过。那是他打着赤膊,在屋内滚来滚去,活像一只毛毛虫。那景象令我既害怕又心酸,还差点就多管闲事劝他以后少灌黄汤。
  故事就发生在一九九五年春秋——亦即U山意外升任K谈社平装小说部经理,由新手A元君接任原职负责编我的书那一年。
  ★
  “……听说邻村最近发生了奇怪的案件呢。”U山之妻K子以优雅的语气说道。她比丈夫小两岁。
  “奇怪的案件?”虽然当时我已喝得醉醺醺,但一听见“案件”两字,却立刻有了反应。此种可悲之习性,乃推理作家所特有。
  “是什么怪案?”
  “就是……”
  K子将水果盘置于桌面,“哟嗬”一声坐到沙发上。她的身材娇小玲珑,比U衫更矮更瘦,但脸蛋小巧可爱,秀外慧中,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姬圣女。而且气质高雅,厨艺极佳,又会演奏大提琴……见过这对夫妻的人,绝大多数都会说:“鲜花牛粪,可惜可惜!”U山听了,总是猛点头说:“至理名言,深得我心。”
  “就是说,最近——这个礼拜二晚上……”K子的语调永远是那么和缓稳重。无论何种状况、何种话题,她讲话的节奏永远不慌不乱,“就是住在邻村那个……”
  “喂、喂。”此时U山插嘴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说。”他从晚餐前就猛灌啤酒,早已酩酊大醉,口齿不清,还好讲话勉强还能听懂。
  “哦?”K子美目望向U山。虽被打岔,她却似乎毫不在意。
  “什么事更重要?”我问道。
  U山俯视空酒罐,道:“我才喝了两口,怎么酒就没了?”桌上满是空的啤酒罐,其中大约一半是U山喝掉的。另一半我只分了一杯,其余的则全在A元君肚里。K子滴酒不沾,只品香茗。
  “冰箱中也没了。”U山大声指控,“那是不可能的!”
  “你就适可而止吧,别再喝了。”K子岔开话题。
  U山哼了一声,悻然说道:“那就奇了,明明买了很多,怎么……”眼珠往上一翻,瞪着K子又道,“你藏起来了吧?”
  “哪有?藏也没用,因为你U山先生会马上找出来。”已是多年夫妻,K子却依然称其夫为“U山先生”。我从来未听她叫过别的称呼。U山这边也一样,老是将K子婚前的旧姓拿来加个“小姐”,就这样称呼其妻。我起先听了感到很不自在,但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
  “哼!”U山抱着胳膊,懊恼之色更形强烈。
  “奇怪,酒没了……事情严重了。”
  “U山先生,U山先生。”刚上任的A元君以客气的口吻插嘴道。他有一张圆滚滚的脸,活像一个戴了眼镜的布制熊娃娃。但人不可貌相,最近我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身上从不带钱包,也不戴手表,车子是MG,碗中的饭每次都扒到一粒不剩……今年三十岁,单身,择善固执。
  置于贪恋杯中物这点,A元君丝毫不输给U山,千杯下肚亦面不改色。但他烂醉如泥时,并不会变成“毛毛虫”,所以周遭的人比较放心。顺便谈谈我自己,我只要两、三杯啤酒,就会醉倒不省人事,体质不可谓不差。
  “U山先生,酒一买回来,你自己就全搬到阳台上去放了。你怎么忘了呢?”
  U山一听,双眼圆睁,似乎喜出望外,“哦”了一声,便往阳台走去,顷刻间就抱回一大堆啤酒罐。外面寒风飕飕,啤酒早已冻得冰冷。
  K子面露讶色。U山好像很得意,一边斟酒一边偷看她。
  “绫十兄也来一杯如何?”他向我劝酒。
  “我不行啦。”我婉拒了。原因除上述的虚弱体质外,发烧也有关系。今天一大早我就全身发热,大概是受了风寒。方才我向K子要了一些感冒药,配了一杯啤酒吞下肚,所以现在已头重如山,昏昏沉沉。
  “那A元君也来一杯。”U山说着,就要倒酒。
  A元君立刻说:“U山先生怎么光喝啤酒?我倒想喝别的酒。”
  U山“哦”了一声,上身用力往后一仰,然后向K子说:“A元君说要喝别种酒,我们不是有威士忌吗?”
  “啊,有——要掺什么吗?”
  “冰块。”
  K子走到厨房拿干净的杯子和冰块,并说:“绫十先生,你要茶还是咖啡?”
  “咖啡好了,愈浓愈好。”
  “那我就顺便泡咖啡。”
  一切就绪,饮料备齐后,U山举杯道:“来,大家干一杯!”看样子,他好像因为得知啤酒还剩很多,所以心情特佳。
  “好了,那么……”U山回到最初的话题,就像他没插过嘴似的,“刚才你说有什么怪事呀?我好像从未听说过呢。”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K子的口气十分平稳,“就是说,隔壁那村子……有位葛西先生住在那边,你晓得吧?”
  笠井先生?(“笠井”日语发音同葛西。)我一听,自然立即想到作家笠井洁,但我知道笠井洁家有“吸血鬼亭”之雅好,虽然同是在八岳岭的山麓地带,但应该离此地相当远,不可能是“隔壁那村子”,那么?……
  敢情A元君也有相同的疑问。他一面摇动酒杯,一面像只幼熊般侧头偷看我。U山似乎也大惑不解,以讶异的神情问道:“哪来的这个人?”
  “啊呀,你怎么忘了?”K子杏眼一瞪,好像一个母亲在看自己那成绩很烂的儿子,“就是那个……那个衣着光鲜的老头,常坐法拉利出来的……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咦?——啊,对了!”U山以拳头轻敲自己的脑袋,说道,“好像是听说过,什么法拉利……唉,到底是谁呢?”
  “真是健忘啊,U山先生,上次我提到他的时候,你一定是在醉醺醺的状态吧?”
  “啊哈,真丢脸。”看来这位“笠井先生”定非作家笠井洁。我知道笠井洁的爱车是雷诺的阿匹奴,从未听说过他乘坐法拉利,而且,他也还未到让人称作“老头”的年纪。
  “——就是说……”K子依然以不慌不忙的口气说道,“那位葛西先生心爱的小新,在本周二——十四日夜晚被人杀死了。”
  2
  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晚上。
  我来到U山夫妻的别墅。此处位于信州八岳岭的山麓。这一带是避暑胜地,别墅很多,四周全是别处罕见的美丽白桦树。U山夫妻的小公寓就在其中,房子造型十分潇洒美观。
  平常我都只在京都大街一带走动。十七日早上,我由东京启程,前往轻井泽。每年这个时节,有“轻井泽大师”之称的内田康夫先生(推理作家),都会在此地大宴宾客,招待亲朋好友,名为“轻井泽暮秋同乐会”。我与内田先生有一面之缘,因此这次也应邀赴约。本来我很懒得出远门,因念及能够吸到睽违已久的信州空气,故而答应前往。
  原先预定在轻井泽的旅社暂宿一宿,事毕马上回京都,不料U山说:“好不容易来了,干脆和A元君到八岳岭来玩吧!”因U山和A元君都参加了内田先生的宴会,而且两人都是开车来的。所以翌日我只要搭其中一人的便车去八岳岭即可。K子也会及时赶去回合……这么一说,我当然心动了。
  十月底的时候,我的短篇集《眼球绮谭》已顺利由S英社出版。接下来是一本杂文类的随笔集,已谈妥要让K谈社出版,负责和我接洽的是A元君。这是他接替U山职务后的第一件工作。去那边可以谈公事,亦可谈私事,何乐而不为。于是,形成就这样决定了。
  K子已抢先一步抵达别墅。这天晚上吃的菜里面,就有很多她前一天亲自去采来的菇类食物。
  “不知叫什么菇,反正应该能吃吧?”
  饭前听K子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直发毛,A元君似乎也有点害怕,不过K子亲手做的菜,依旧十分美味。幸好吃下以后并未四肢麻痹,可惜我因重感冒,佳肴满桌确食不下肚。
  随笔集的事已在晚饭前全部谈妥,因此进餐时自然就谈到了下一本长篇小说。我在一九九二年春天发表了《杀人黑猫馆》,后来就没有再写“馆系列”的作品了,出版社方面希望我继续写。大致上就是这样。
  我在今年春天发表的《尸体长发之谜》的“后记”中,曾宣布:接下来要写“馆系列”的作品。但实际上因公私两忙,抽不出空,至今仍未动笔。
  “这次是什么“馆”?已经决定了吗?”U山肃然问道。
  “决定了。”我点头道。“这次叫“奇面馆”。”
  “鬼面?鬼怪的面?”(鬼面日语音同奇面。)
  “不是。是“奇怪的面孔”,叫《杀人奇面馆》。”
  “就是《三年奇面班》的奇面。”A元君道。
  U山歪着脖子道:“什么意思?”
  “那是漫画的书名,很久以前的。”
  “哦,我不知道有那种——跟那套漫画有关吗?”
  “没有。毫无关联。”
  “这次的随笔集忙完后,你大概就会正式动笔了吧?”
  “正有此意,不过……我另有一腹案,也许会先写另一本,现在就是犹豫不决。”
  “哦,那又叫什么“馆”?”
  “尚在保密阶段。”
  “反正明年出书后就知道了。读者想必也翘足引领,企盼已久。”
  “——嗯。”
  “怎么好像一点志气都没有的样子?”
  “嗯……啊,我会全力以赴的,敬请拭目以待。因最近我接进了电动玩具软体设计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所以……不过我想,同时写小说也可以……”
  当时我如此回答,事后我才知道,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是我自己陷入永生难忘的苦境,此是后话不提。
  当K子说“葛西先生的小新被杀”时,我们三人同时发出惊叹声,这大概是因那个“杀”字超乎意料之故。自己在小说中写过无数次的“杀”字,写到都腻了,但在真实生活中突然听到此字时,却惊讶得手足无措,至今我都还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你是从新闻报导上,得知此事的吗?”
  U山问道。K子轻摇头道:“报纸和电视不会报导这种小事的。”
  “地方办可以登呀,这附近又不常发生杀人案。”
  “可是被杀的是……”
  “笠井先生的小新,不是吗?”U山忽然露出仿佛在眺望远方的眼神,说道,“唔,这两个名字配在一起,好像具有什么“暗示性”哩。”
  “也可说是具有“预言性”的组合。”A元君道。
  我在一旁猛点头。他们说的“暗示性”、“预言性”是何意,我认为在本书中还是不要写出来比较好。
  “我是昨晚听堀井太太说的。”K子道。
  “堀井……是住在我们楼上那户人家吗?”
  “是呀。U山先生,你应该也见过他们夫妻吧?”
  “唔,好像有。”
  “中元节那天,他们夫妻俩不是由来拜访过吗?连猫咪也带来了,那只猫还跳进我们家的阳台。还记得吗?”
  “——啊,那只花猫呀!”
  “想起来啦?”
  “叫什么名字呢?”
  “就是堀井先生嘛。他太太叫广美。”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猫叫什么。”
  “叫三毛。”
  “三毛……唉,怎么取这种名字呢?”
  “不行吗?”
  “花猫就是三毛猫,三毛猫就叫三毛,真没水准。”
  “怎么说这种话呢……”
  这种事何必计较?但U山似乎特别喜欢计较这种事。他猛摇其头,面露不满之色,鼓动那已经有点不听使唤的舌头说道:“黑猫就叫小黑,娇小的就叫小不点……唉,真是庸俗到令我无法忍受。至少也该叫做“歌剧”或“塘鹅”之类吧?”
  “那不是以前我们家养的小猫的名字吗?”
  U山像吃了一惊似的,上身又用力往后一仰,道:“啊,是呀。那只“歌剧”的性情,为何会变得那般凶暴呢?莫非是我管教不当……”
  看样子,他已醉得差不多了。K子露出“可以了”的眼神,继续说道:“堀井夫妻这里摆恰好也来度假。昨天傍晚,我在楼下大厅遇到堀井太太,就把采来的草菇分些给她,那时……”
  “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何要叫三毛或小不点。”U山先生又在打岔。
  “我认为叫三毛没什么不好。”K子回答。
  我赶紧插嘴道:“堀井太太告诉你什么?”要是任由酩酊大醉的U山继续胡闹,永远也无法进入主题,所以我发言催促K子。
  “就是说……”K子连连点头,说道,“广美其实就是葛西先生妹婿的妹妹,她是听她哥哥说的……”唉,到底在说什么?怎么那么复杂?还好K子讲话慢吞吞的,要是说快一点,又只说一遍,那我大概就听不懂了。
  “等一等,我先确定一下。”我说着,喝了一口咖啡,“你说得笠井先生,不是那位笠井洁先生吧?”
  “咦?——啊,恩,对,当然不是,只是发音一样,字是不同的。”
  K子露出沉稳大方的笑容,开始说明其相异处。
  “就是说啊,葛西先生的葛,是葛饰北斋的“葛”,下面加个“西”字。他全名叫做葛西源三郎,是个老头,在这一带算是小有名气的人。”
  3
  “听说他原本住东京,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几年前退休后就搬到此地。好像是说,他厌倦了都市生活,所以买下一座旧的农庄,将房子整修好后,便搬来住。他一个人独自过活,但养了许多动物。”
  “真令人向往。”U山说话时,表情好像真的很憧憬的样子,“我也希望退休后能长居此地。”
  “U山先生,话别说得太早。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看你一定会说“还是都市比较好”。”
  “呃……”
  我问道:“他的夫人呢?”
  K子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说道:“早已亡故。育有二女,大女儿嫁给外国人,现居国外。小女儿就是广美的哥哥的太太。因丈夫工作的关系,他们夫妻俩一直住在甲府,因此葛西老先生就独居在此……”
  “你说他坐法拉利是吗?”
  “是啊,常常坐呢,所以在这一带很出名。”
  “将近七十岁的老人还这样,难怪引人注目。”
  U山又插嘴道:“唔,法拉利,太好了,这个我最欣赏。”
  我怕他又开始长篇大论,急忙打岔:“那法拉利是不是大红色的?”
  “啊,是黑色的。”K子说着,眯起一双眼睛,瞥了窗外一眼,“我见过好几次。葛西先生身穿红夹克坐在上面,白色的胡子随风飘动……好一副老英雄的气派。第一次看到时,我还吓了一跳呢。不过,那模样真是帅极了。据说那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如今美梦依然成真了。”
  “诚然是一段佳话。”A元君以真挚的语气说道,然后喝了一口威士忌。
  U山把啤酒斟入杯中,道:“据说以前他妻子是因车祸而丧生的。当时他开车出了车祸,妻子就坐在他身边,不料天人永隔……所以葛西就指天发誓,说此后一生绝不再握车子的方向盘……”
  我想:或许是岁月治愈了他心灵上的创伤,所以才回心转意,买下了憧憬已久、价格昂贵的法拉利跑车吧?
  “诚为一段佳话。”A元君又说了同样的话。
  “不买红的,买黑的,太朴素了吧?是新车吗?”
  “什么嘛……嗯嗯……”K子微侧着头说。“不是那样啦。据说是搬来此地之后,结识了一位朋友,拜托那位朋友便宜一点卖给他的。那位朋友姓铃木,是法拉利以前的主人。葛西先生去他那边玩的时候,看到法拉利,就爱得不得了,一定要买下来……听说是这样。”
  我想:这种超高级的名牌车,若是全新的,至少要几千万日元。就算是中古的,也觉便宜不到哪里去。
  “不过,他年纪那么大,坐在上面实在不容易……要驾驭自如,一定要费一番苦心吧!”
  “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对不对?”U山说道。
  “不错。”K子颔首道,“言之有理,若是你U山先生,就绝对做不到。”
  我暗忖:U山素喜炫耀驾车技术,这下子恐怕要大表不服了吧?
  “哼——此言不差。”U山的反应竟如此谦虚,是令我大感意外。我想:法拉利车素有“世上最凶悍的淑女”之称,大概U山也自认难以驾驭,无力驯服吧?
  “然后——”我又催促道,“你说本周二晚上,葛西先生的小新被杀——这位小新是谁呢?”
  “就是说,本来啊,小女儿有个儿子,名叫新之介……”
  “原来是葛西先生的外孙。”
  我想:若真是小孩被杀,那U山就没说错,报纸应该会等才对——但K子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大感意外。
  “新之介在前年生病去世了,才三岁而已……听说原本就体弱多病。”
  “嘎?”我不由得惊呼一声,瞪着K子问道,“那被杀死的小新又是谁呢?”
  K子以严肃的神情答道:“那是今年春天葛西先生捡回来养的小猴子,为纪念已故的外孙,便取了相同的名字,叫做小新,还百般宠爱呢。”
  4
  被杀死的小新原来是只猴子。
  当初听K子说“案件”时,我(U山他们应该也是)便误以为是“杀人案”,结果实际上却不是“杀人”,而是“杀猴”。虽然无论杀的是什么,一样都是“杀”,但K子说过的话里头,好像真的没有“杀人”两字。若杀的是家畜或宠物,在刑法上好像只能处以“损坏器物罪”,难怪没有媒体要报导。
  我觉得很泄气,便点了一根烟。虽已感冒,喉咙很不舒服,却还是忍不住要吸。这就是老烟枪的悲哀。A元君则是满面笑容,将杯中的威士忌喝光。U山照旧是“哦”了一声,上半身用力往后一仰。
  K子说她听到的消息是:今年春天,葛西先生偶然在附近森林里发现了那只小猴子。见小猴子因受伤无法行动,便抱回家中治疗,然后饲养在独栋的小屋内。不久以后,葛西先生就向别人说,猴子的脸长得和已故的外孙一模一样。
  “于是就将之取名为新之介,和外孙的名字相同,并且疼爱有加,一只叫它小新、小新……”K子轻叹一声,继续说道,“不过,据说她女儿不太高兴。那是当然的,就算长得再像,这样子叫也是很奇怪。”
  “的确很怪。”我点头道。
  我想:这种行为虽然表示他十分疼爱外孙,但确实也已超出常轨了。或许他是已经老糊涂了也说不定。
  “小新这只猴子很喜欢亲近人类,饲主葛西先生是不用说,就是陌生访客,它也百般撒娇。葛西先生搬到此地后,养了很多动物,像小新这么乖的,却是绝无仅有。”
  “这意思是?……”
  “别的动物,像狗、猫、鸟、龟……总之,所有的动物都很怕生,除了葛西先生以外,别人都无法亲近。不知是否饲养的方式有问题,才会出现这种情形。其他的人要是靠近,那些动物就吠呀、吼呀、咬呀,大吵大闹,惟有小新……”
  “对每个人都很亲热,对吗?”
  “是呀!”
  “如此乖巧的小猴子,前几天居然被人杀死了,是吗?”
  “对。”
  接下来K子又用慢条斯理的语调,述说案情。将其内容整理后,梗概如下:
  ★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二晚上,有四位访客来到葛西源三郎家。
  头两位是家住甲府的女儿、女婿。女儿名唤文子,二十九岁。女婿姓山田,比文子大七岁。山田先生的妹妹即是住在楼上的堀井夫人广美。
  第三位是法拉利的前任主人铃木。他原本在大阪一家公司上班,二十年前突发奇想,下定决心辞掉工作,移居此地经营牧场,年约四十左右。
  另一位是葛西的老友佐藤。他的老家就在村内,和葛西是在念大学时认识的。他一直担任村议会的议员,至数年前才退休,现在过着休闲的隐居生活。葛西会从东京移居此地,一半也是他牵的线。
  女儿文子每个月都会从甲府来此探望独具的老父。有时自己来,有时夫妻俩同来。有时当天即返回,有时住一宿才走。
  牧场主人铃木平素就常到葛西家玩。两人年纪相差颇大,但个性投合,成了忘年之交。葛西亦常至铃木家走动。
  前村议员佐藤,则是偶尔才来玩。以前可说“经常”来,最近却是“偶尔”而已。因去年冬天他罹患重病,差点丢了老命,后虽痊愈,体力却已大不如前。
  不过,此四人同时于十一月十四日傍晚来访,并非偶然巧合,而是葛西实现安排的。亦即,趁女儿女婿来此过夜时,特地邀铃木和佐藤前来凑足人数,以便进行方城之战。对此提议,无人反对,因这些人都爱打麻将。
  四人到齐时,是傍晚六点半。文子先去做晚饭。八点多才开战。地点在主屋一楼靠边的房间,有八个榻榻米大,里面还有全自动的麻将桌,可称为“麻将间”。
  他们玩的是“半雀制”,即打完南风圈就换人。一直战至深夜两点,总共打了六次“半雀”,每次大约花费将近一小时。
  战绩是:主人葛西大胜。最“肉脚”的文子如有神助,反而小赢。佐藤输惨了。铃木“无输无赢”。山田小输,输的钱刚好是文子赢的钱。不知“一底”、“一台”多少钱,反正最后的结果大致是这样。
  打到深夜两点,便决定收摊。因葛西和佐藤都已是高龄近七十的老人,尤其是佐藤,体力根本撑不住,何况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玩通宵。
  直到此刻,他们才得知小新已遇害。
  佐藤因体力不支,决定在此住一晚。铃木则打算立刻回家——就在此时,葛西跑道小屋去看小新,发现它竟已惨遭杀害,横尸当场。
  ★
  “……小屋内有小新专用的小房间。小新脖子上套着项圈,上面绑着长绳。它虽不会攻击人类,却会恶作剧,因此不能不拴起来……”K子黛眉紧蹙,开始说明案发现场的状况,“小新头部被人用一顶毛线织成的滑雪帽整个套住,然后重击致死。凶器是一根登山用的冰镐……”
  用那种凶器奋力一击,小猴子必定当场头骨碎裂,脑浆四溢,立即断气。我一边想象,一边皱眉。
  “那种滑雪帽就和“蒙面罩”差不多。”U山说话时,咬字已含糊不清。
  “猴子小新,被蒙住脸部,用冰镐敲死……哼,这是一种具有“暗示性”的状况。”
  “也可说是具有“预言性”。”A元君附和道。
  究竟这“暗示性”、“预言性”是什么意思呢?我在这里还是不写为妙。因这些事和此案的破解毫无关联,故请各位读者不要放在心上——在此我必须向大家道歉,请勿见怪。
  “那雪帽和冰镐是否本来就放在现场?”我问道。
  K子点点头,但似乎没把握的样子。她说:“我好像有听说是那样子没错……唔,对了,好像是说,那小屋原本是当作仓库用的,里面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
  “噢!”
  “还听说,现场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垃圾桶也倒了,垃圾散落满地。小新被拴着,手本本够不着垃圾桶,所以一定是凶手不小心踢倒或撞翻的。”
  不过,就实际问题来看,此事的真相应该就是K子所说的那样吧?凶手在犯案之前或之后,或正在下手之时,因粗心大意而弄倒了垃圾桶,只是这样而已,并无其他含义。现实上的事件大抵都是如此。
  5
  “这么看来……”感冒药似乎有效,但我依旧全身发烫。我边说边点烟。明知这烟味道不佳,还是忍不住要吸。
  “楼上那位太太好像讲得相当详细呢。”
  “是呀。”K子微侧着头,双手轻轻托脸颊上,“我以前曾对她说,U山先生因工作的关系,认识很多推理作家。说不定她是因为这样,才向我细说分明的。”
  “可能是想让推理作家来解谜破案吧。”
  “大概是。”
  “嗯哼。”
  有不少所谓的正统推理小说,是安排“故事中的某位推理作家就是解密高手、破案能人。”艾勒里·昆恩就是这样写,法月纶太郎也是,有栖川有栖亦然……我自己也在“馆系列”中,安排了一位叫做鹿谷门实的作家,让他饰演神探。然而现实上的推理作家,是否有能力破解现实上的案件呢?这是大有疑问的。
  若发生受人瞩目的案子,有时候报社和杂志的编辑部,就会打电话来要求我发表意见。老实说,那种事我实在很不擅长。正统推理小说描绘的案件无论如何扑朔迷离,最后总是会有侦探以逻辑推理破解掉,这是作者的基本设定。但现实上的罪案却非如此,现实中的凶手根本就不讲逻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目击证人胡吹乱盖,证词错误百出,也是司空见惯。也许根本就是“共济会”的阴谋诡计,各种文章中也许都充满了谎言。现实上,充分而必要的线索,绝不会在适当的时机全部出齐。作家在小说中让名侦探使用的推理方式,在现实上绝对无效。
  “不过——”我说道。因大口吸烟,差点就咳嗽起来,但我忍住了,“楼上那位太太也只是听她哥哥说的吧?那位山田先生又怎会告诉她如此详细的内情……”
  “因为他在甲府就是当警察的。”
  “警察?——是刑警吗?”
  “可能是吧……所以,此案发生时,他才能当机立断,迅速处理,并且跟这里的警方联络……”
  现任的警察起码比普通上班族,还会处理这种事吧?对于案发状况的观察,大概也比较周到可信。至于为何要将内情详细告知其妹——可能是因兄妹感情好吧?
  “原来如此。”我边说边点头,让自己相信这种推测,然后问道,“那么,凶手是否已就逮?”
  “好像还没呢。”
  虽说甚获宠爱,还取了跟外孙相同的名字,但终究只是一个猴子罢了,被杀死了也不能称为杀人案。就算警方赶到了,大概也不会认真处理。
  “家中物品是否遭窃?”
  “好像没有。”
  “可有从外部闯入的迹象?”
  K子再度伸手托腮,歪着粉脸道:“这个……这里是山乡郊外、乡野小村,一般都是夜不闭户,门不上锁……啊,对了,只知道屋内并无可疑的足迹。”
  “是脱下鞋子进入屋内的吧?”
  “嗯,而且,就是小屋周围也一样。”
  “这话的意思是?……”
  “就是说啊,那小屋有两扇门,一扇朝着庭院,另一扇通往外面的道路……”
  根据K子的说明,情况大致如下:
  葛西大宅占地约近两百坪,四周有古老的围墙。独栋小屋就在后门旁边,紧邻外面的道路,有一面墙壁本身就是原来的围墙,此处另设一门,即K子所说的“另一扇门”。门外是柏油路,所以就算有人由此经过,也不会留下可辨识的脚印。
  面向庭院的那个门前面,有一条石板小路,可通往主屋的厨房。有问题的是“这条小路以外的部分”。案发那天,因白天下雨,庭院的地面一片泥泞,凡人走过,必留足迹。但山田观察之后说,庭中完全没有可疑的脚印。
  “原来如此,那么……”我正要发表意见,U山忽然举手打岔道:“喂,喂!我认为葛西最可疑!”
  “啊?”
  “真的吗?”A元君眨眼问道。他戴着眼镜,眼睛圆圆的。
  “可是葛西先生很疼爱小新呢。”K子反驳道。
  U山吞下一口啤酒,以奇怪的语调说:“就是因为这样才……有道是:因爱生恨,愈爱愈恨。”
  “岂有此理!”
  “是有此理。”这次轮到我插嘴了。我已经困得要命(感冒药加酒精所造成),一不小心,眼睑就会合上。我努力控制。
  “K子不是说过吗?葛西养了许多动物,只有小新与众不同,对饲主以外的人也很亲近。”
  “啊……对,我好像讲过。”
  “对葛西而言,那样子或许会令他很不高兴。”
  “何解?”
  “也许他认为,自己饲养的每一只动物,都只能跟他自己亲近。那样的话,他方能得到最大的喜悦。也可以说,让那些动物对饲主忠贞不二,他才能甘心。谁知小新却不然,它在每个人面前都极温驯乖巧,对任何人都很亲热。因此葛西心生不满,认为小新讨外人的欢心,是无耻谄媚,简直是吃里扒外,忘恩负义。于是……”我望向U山,又说,“就是这样。”
  “哼,大错特错。”
  “那你有何高见?”
  “要是我的话,不爱对方,就不会想要杀死对方。”
  “你有没必要杀死小新。”
  “不对,我若要杀,还是会杀,但我绝对……”
  “怎样?”
  “我告诉你,绫辻兄,任何人都可以去肾脏银行或眼角膜银行登记,捐赠自己的内脏器官。但若要把我的器官移植给我最讨厌的人,那我宁死也要抗拒到底——A元君,你的看法如何?”
  “真是佳话一段,美谈一桩。”
  唉,他们到底扯到哪里去了?我愈听愈糊涂。这样胡闹下去,大概今晚又能见到“毛毛虫”现身了。
  “可是我想,葛西先生绝非凶手。”K子肃然说道,“广美的哥哥说,别人或有嫌疑,唯独葛西老先生绝对是清白的。”
  “何以见得?”我问道。
  “因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愿闻其详。”
  “据说大家在正要打麻将之时,还曾见到小新。本来小新已被带至主屋,因雀战即将开打,葛西先生和文子便将它带回小屋,并弄饭给它吃。那时小新还活蹦乱跳的。然后……”
  方城之战于晚上八点多开打,至半夜两点才结束。其间共打了六次“半雀”,葛西无役不与,每战必参。一般规定是要轮流休息的,下一雀才能再上场,但因葛西是当夜的东道主,故免除此限制,可以一直玩下去——大致上是这样。
  “……也就是说,葛西先生一直都在打麻将,有不在场证明。中途虽曾离席上厕所,却是片刻就回来,绝没有足够时间能跑到小屋,杀死小新再回来。”
  “雀战结束后,是如何发现小新遇害的?”我终于真心投入了,“假如葛西是凶手,那他可以在雀战结束后,说要去看小新,然后自己一个人跑到小屋,迅速将小新杀死,然后再跑回来向大家说发现小新已遇害,这样难道不可能吗?”
  “据说他去小屋探视时,文子也陪在他身边,所以……”
  “是吗?——唔,这样的话,不在场证明就真的能成立了。”
  “大概不会错。”
  “那么……”
  “凶手就在其余四人之中,对不对?”A元君徐徐说道。他正抱着胳膊躺在沙发上,头往后仰。他灌下的黄汤比U山只多不少,讲话时咬字却仍十分清楚。
  “其余四人至少有一次退场休息,那时就能离开麻将间,悄悄进入小屋。四个人都有机会。”
  “言之有理!”
  谈到这里,“凶手是由外面进来的”这个可能性,好像被排除了,但我也不想争论这点,因为若将此案当作“猜凶手的游戏”来讨论,则必定是假设“凶手就在内部”,这是大家都同意的“共识”。
  6
  “……但是凶手行凶时,为何特地用雪帽蒙住小新的头呢?”A元君提出疑问。
  “大哉斯问。”我立即回答,毫不迟疑,“雪帽本就放在小屋中,凶手临时起意,用以行凶。性喜亲近人类的小新一靠过来,凶手便将其头部盖住。如此一来,小新的动作当然会慢下来,凶手要瞄准要害,就容易多了。还有,受重击时也许会发出惨叫声,但头部一蒙住,可大大降低音量。另外,一击之外,可能会鲜血狂喷,脑浆四溢,若覆住头部,应可防止身上被血溅到。”
  A元君嗯哼一声,露出理解的表情,然后在空杯中放进冰块,倒入威士忌。旁边的U山正以颤抖的双手在开啤酒罐。
  “四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否有杀害小新的动机呢?”A元君再提疑问。
  “女儿文子,女婿山田,牧场老人铃木,老友佐藤——就是这四人,你有何见解?”
  “说到动机嘛……”我将杯中咖啡一饮而尽。
  “山田夫妻方面,很容易想象。一只从荒山野地拾回来的猴子,居然给取了一个和前年才去世的爱子相同的名字!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即使葛西并无他意,听起来也很不爽。再加上他们和葛西之间或许有什么不愉快……”
  “唔,这话不无道理。”
  “若真是这样,那么凶手显然不会将矛头指向葛西,因此这个事件应该可以和平落幕了。”
  “不错。”
  “但是,听说铃木先生非常痛恨猴子呢!”K子说出新的情报,“据说有不少泼猴经常下山骚扰牧场中的牛马。铃木先生原本生性就讨厌猴子,再加上实际上受害不浅,于是便视群猴为不共戴天之仇敌。当初葛西先生收养小新,铃木先生还差点气死呢。”
  “会因此就杀死掉小新吗?”A元君歪着脖子道,似乎不太服气的样子,“不太可能吧?”
  “我认为非常可能。”我站到K子那边,“痛恨猴子,所以将之除掉——嗯,简单明了,直截了当。趁着打麻将退场休息时,走出主屋,来到小屋,看见小新,于是一时冲动,怒火攻心……现实世界中,这种人多得是。”
  “且慢,且慢啊!”U山突然又插嘴,这次不但举手,还从沙发上站起来,“不是我在夸口,我也是个最恨猴子的人。”
  “啊,真的吗?”K子道。
  U山大声道:“一天二地之深仇,三江四海之大恨,我绝不放过它们……”
  “可是,U山先生,以前你跟我一起去动物园时,不是曾肃立在猴子洞前面,频频说“当猴子真好”吗?还一直说“真希望来生能投胎变为猴子”呢!”
  U山“哦”了一声,上半身又往后仰了一下,但马上又垂下头,颓然说道:“动物园……又去过那种地方吗?我怎么都没印象?”
  “竟敢忘记?”K子鼓起桃腮,“真是无情无义!”
  “剩下一人,就是佐藤,他好像一点动机也没有。”A元君将话题拉回来,“莫非他也视猴子为仇寇?”
  “当晚的方程之战,输最惨的就是佐藤,赢最多的是葛西,对不对?”我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A元君似乎不太服气,歪着脖子道:“那是动机吗?”
  “当然是,因为牌桌上会出现各种戏剧性的场面。”我故意板起脸孔,装腔作势说道,“也许是这样:佐藤原本手气好,一脚独赢三脚输,但葛西时来运转,做了一手好牌,台数很多,又喊听牌,就在此时,佐藤放铳,葛西胡了,算算台数,超大满贯……就是如此悲惨。葛西一胡翻身,反败为胜,恰好半雀结束,轮到佐藤休息,于是佐藤怒气冲冲,心有不甘,走出麻将间,来到小屋,下手将葛西最心爱的小新……”
  “唔,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当然。”K子频频点头,“总而言之,各种情形都有可能。”
  此言不差——其实,光凭此刻我们拥有的资讯,要推理出凶手的动机,简直是天方夜谭。反过来说,要编造出杀死区区一只猴子的动机,那也是要多少有多少,信手拈来一箩筐,随心所欲皆无妨。因此,在这里对此问题争论不休,是毫无意义的。
  7
  我看看墙上的时钟,不知不觉间已过了晚上十二点,此时四人皆闭口不言。暮秋深夜,万籁无声。
  K子去厨房泡咖啡。水滚茶壶响。由于感冒药与酒精的效力,我再度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在等开水滚时,K子将阳台的门开了一条隙缝,以便透气。冷空气灌进来,拂过我的双脚。外面必定天寒地冻。再过几周,此地八成会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到时候,冰天困别墅,雪地围山庄,蛰居其中想必别有一番情趣——想到这里,我勉强打起精神,从皮箱中抽出一本笔记簿,置于桌上。
  我翻到空白页,用原子笔写下五个人名:
  葛西  山田  文子  铃木  佐藤
  其中葛西有不可动摇之不在场证明——故在名字上方打了一个X。
  其余四人均有机会行凶,并且有各自之动机(姑且如此假定)。
  山田虽是警察,并曾将此案内情详细告诉他妹妹,但这并不表示他定非凶手。警员也好,法官也罢,也可能犯法。何况打牌赌博他都敢了,诛猿杀猴又有何不敢?
  文子是弱女子,佐藤已年老力衰……但当然也不能因此就断定她或他并非凶手。要抓住一只温驯的小猴子,拿雪帽蒙住其头,用冰镐敲碎其脑袋,并不需要费多大力气,要做的话,应该能做到。
  也没有任何根据能说铃木并非凶手。他的动机是“痛恨猴子”,若他真的那么讨厌猴子,那么当他到葛西家玩的时候,一定不会和小新有所接触,连见过一面都没有。既然如此,当他突然闯入小屋时,小新会有何反应呢?再怎么喜欢亲近人类,也会有一点警戒心吧?这样的话,要抓住它,可不是轻而易举的,那么……不对,这点也不成问题。
  即使是面对这种人,小新也会贴过来撒娇,不疑有他。光是这点就够了。如此一来,铃木也很可能是凶手……
  除葛西外,其余四人的名字上面都无法打叉。
  “……有了。”是K子的声音。我抬头望去,但她不在厨房里。咦,怎么有声无影?正在狐疑时,通往玄关的门开了,K子冲进来。
  “绫辻先生,你看这个。”K子说着,将手中的纸放在桌上。纸上好像用铅笔画了一些图。
  “这是葛西家略图,是昨天广美向我说明案情时画的。”
  “还真是周到啊。”
  “画得很粗略,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出入,因为她和兄长已去过好几次了。”
  我取图观视。的确十分简略,但大致上已能了解住屋和小屋的位置了。。
  那大宅院呈长方形——大门画在图上方的中央。主屋呈L字形,麻将间在左下方,右边是厨房。厨房的小门和右下方的小屋之间,有一条石板小径。小屋连接下方的围墙,里面画了一个圆圈,大概是表示此处为案发现场。
  “这样看来……”我喝了一口刚泡好的咖啡,说道。
  “若要从主屋来到小屋,并且不在庭院中留下脚印的话,有两条路线可走。”
  “两条?”A元君侧首问道。他已从沙发上站起来,正在观看那张图。
  “不错。第一条是:由主屋厨房经小径至小屋入口。对了,这条小路旁边画了个长方形,那是什么?”我向K子问道。
  “是栋屋子吗?”
  “咦?哦,是的。听说本来是仓库,后来整修改建过,是为了法拉利……”
  “原来如此,是车库吗?”
  “且慢,且慢啊!”U山又举手起立插嘴。他的上半身已摇摇晃晃了。
  “我啊,最讨厌猴子了。因为,它们品性不佳,道德低落。”
  “猴子难道也要敦品励行、养性修德?”A元君冷冷说道。
  “就算是猴子,也不愿被已烂醉的U山先生品头论足。”我说道。
  U山已口齿不清,双目充血,眼神涣散,却仍咕噜咕噜大观黄汤。这样下去,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我啊,A元君,我还是认为,品德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嘛,品德太重要了。”K子以哄小孩的语气说。可见她早已习惯了,知道如何应付。
  “第二条路线是……”我在图中那方格子里填上“法拉利”三字,然后继续说道,“从主屋经大门来到外面的马路,然后绕到后门进入小屋,不必经过厨房。”
  “为何要绕这么一大圈?”
  “可伪装成凶手是外来的侵入者。”
  “那样的话,应该会故布疑阵,故意留下一些闯入的痕迹才对。”
  “也许有留下,只是不明显,以致警方遗漏了。”
  “嗯哼,是有此可能。”A元君点头道,只是神态似很勉强。此时K子忽然惊叫一声。
  “怎么啦?”
  “就是说,绫辻先生,你好像猜错了。”
  “怎么说?”
  “我好像忘了告诉你,那个大门旁边拴着一只狗,葛西先生刚搬来时就养了。那只看门狗好像叫做……叫做……”
  “慢着,慢着!”U山又开始搅局。
  “狗的话,就叫武丸好了。”
  “不是呀……好像叫做……唉,我知道有一只猫,叫咪多罗;有一只九宫鸟,唤做麻耶;两只乌龟,叫作太郎和次郎;鸡的话……”
  唔,这是楼上那位太太告诉K子的,她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呢?——这点倒令我至感佩服。
  “狗就叫武丸!别人怎么叫,我不管,反正我叫武丸是叫定了!”U山说道。
  “可是……”
  “算了,算了。”A元君打岔道,“就暂时叫做武丸好了。”
  “看吧!还是我对……”U山神情似极满足,双手用力高举以示胜利,随即瘫软下去,整个人躺卧在沙发上。看样子,他好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争一口气,如今余烬已熄,立即倒地。
  “……叫武丸,准没错……”
  “好啦,就叫武丸吧……”我说着,转望K子,又道,“你方才说,看门狗武丸就拴在大门旁边,是吗?”
  “没错。”K子微点头说道,“就是说,案发当晚,众人正在打牌时,那只狗——武丸完全没有吠叫过。麻将间和大门虽然有点距离,但若武丸吠叫,不可能听不见,可是据说当晚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啊呀!”A元君呻吟一声,“这种事好像在福尔摩斯探案里面,也发生过嘛!那句名言就是说“问题在于狗没叫”。”
  “你说的是《银星号事件》吗?”(此篇台湾国内有多种译名,如启明版为《惠士克杯马赛中的名驹》,志文版为《银色马事件》。)
  葛西养了许多动物,除小新外,余者皆怕生。除了饲主以外,只要有人接近,就又叫又咬的,吵闹不休——这是K子说的。看门狗武丸自不例外,若是葛西以外的人通过大门,武丸定狂吠不停,但案发前后却未听它吠过一声。由此可推知:既然葛西的不在场证明已成立,那么期间绝对没有人从大门走出去。
  我望着那张图,在大门旁边写下“武丸”二字。
  “这样看来,可能的路线只剩一条了。”
  从主屋的厨房出去,经小径入小屋,行凶后照原路返回主屋——嗯,只能这样了。这种结论,简直和那些庸俗的“社会调查”所作的“数值分析”没有两样。就算明白了这些,也无从得知四人之中谁是凶手……
  “对了,我在想……”K子话才说一半,旁边突然响起“咚”的一声。我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烂醉如泥的U山从沙发上滚到地上去了。
  “哎哟喂!”K子连忙跑过去,“U山先生,你还好吧?有没有怎样?”
  U山倒地不起,状似十分痛苦,口中呻吟一声,然后说:“我……我已经……”他一面以酩酊大醉的声音说话,一面伸出双手胡乱扭动,像要把身上的毛衣脱下来,“我……我……”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不行!不准在这里脱衣!”K子蹲下来,用力拍打U山的肩膀,“我去铺棉被,你去里面睡!”
  “唉!”
  “U山先生,你听到没有?”
  “呜……”U山开始耍赖,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所云。
  K子把他扶起来,然后带进寝室。我轻叹一声,心想:喝酒还是适量就好。不过,就算我如此劝他,他也是马耳东风吧?回过头来,才发现A元君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的睡相十分安详,和变成“毛毛虫”的U山恰好成了强烈的对比。
  8
  第二天,即十一月十九日。
  这天傍晚我必须赶回京都处理要事,因此预定要在上午十点以前离开U山夫妻的公寓,并且搭A元君的便车赶到东京,再坐新干线列车返回京都。
  K子大清早就起床为我们做早餐。U山当然还在睡梦中,直到我们出发,他都没有起来送行。
  “真对不起,U山先生爬不起来,他还说连明天也要请假呢。”
  K子一直道歉。我摇头道:“不要紧,我还没向贤伉俪致谢呢!承蒙款待,感激不尽。请替我向U山先生问好,多多保重。”
  “绫辻先生,你的感冒好点了没?”
  “呃,还好。”好像只能勉强维持并不恶化,全身依然热烘烘的,走起路来有点飘飘然,唉!
  “不过我不怕,下次还是要来叨扰!”
  “欢迎欢迎。”
  “那么,再会了。”A元君以及其快活的语气说道。昨晚他也灌了不少黄汤,今天却如此精力充沛,可见应该是个相当可靠的合作伙伴。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阳光普照,心旷神怡,虽然寒风阵阵,却已毫不在意。
  我们坐在A元君的爱车“MG-RV8”上面。他心情似乎很好,手握方向盘,还直哼鼻歌。我受到感染,也跟着哼起歌来。他哼的是“忧歌团”那首“讨厌啦”。
  A元君驱车穿越白桦林,离开别墅区。这辆MG的引擎排气量有四千CC,据说往年是名车,后来停止生产,去年才又开始制造,但只限定生产两千辆。
  “这部车真不错,简单朴实又实用。”我这是真心话,不是在拍马屁。
  “哈,到现在你才知道!”A元君眉开眼笑,似乎得意万分的样子,哪知——出了那片森林,来到一望无际的高原农耕地带时,车却出毛病了,阵阵白烟从墨绿色的引擎盖缝隙中喷出来。
  “哎呀!”A元君先发觉,立刻惨叫一声。
  “怎么……啊,冒烟了!”
  “惨了。”A元君歪着脖子,似乎狼狈万分的样子。他放慢车速,但那白烟却有增无减,眼前视野已是一片白茫茫。
  “糟了,怎么搞的?”
  A元君将车子停到路边,熄了火,拉起手煞车:“抱歉,我去检查一下。”
  他跳出车外,以战战兢兢的神态打开引擎盖。大量白烟(……像是水蒸气)冒出来,八成是散热器出了问题。近来的国产车已很少见到这种典型的“引擎病”了,真不知道此时此地我是否要奚落一句“不愧是MG呀”。
  老天保佑能修好——我一面祷告,一面下车。可能是饭后吃的感冒药已生效,只觉得神清气爽,病情大有改善。我十指交握,高举双臂伸懒腰,然后叼着香烟环顾四周。
  白桦树林遥踞后方,八岳群山雪花盖顶。柏油路又长又直,两旁有大片菜园,种的是高山蔬菜。农闲期即将到来。附近见不到半户人家,离国营道路好像还很远……就在此时……
  在祥和宁静的高原景色之中,蓦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身影。那身影穿越广阔无垠的菜园,朝这边接近——菜园中央有一条路,和这边的马路平行。那是……
  我不由得惊呼一声,眯起眼睛注视那道身影。
  “难道……”
  身穿红夹克,白胡子随风摆。亮丽的打扮,即使在远处也可认出来……我很自然就想起昨晚K子说过的话。白胡子红衫衫……那么,这位老翁敢情就是邻村的葛西源三郎了。这样的话,他坐的便是……
  “那就是……法拉利?”我已晕头转向。为何说那是?……就是那个……那个衣着光鲜的老翁,常坐法拉利出来的……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昨晚K子说过的话,还有她的声音,以及前前后后的状况,如今又一幕幕浮现在我脑海中。
  ——是呀,常常坐呢,所以在这一带很出名。
  ——啊,是黑的呢。
  ——我见过好几次。葛西先生身穿红夹克坐在上面,白胡子随风飘动……好一副老英雄的气派。第一次看到时,我还吓了一跳呢。不过,那模样真是帅极了。据说那时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如今依然美梦成真了。
  “……哎呀!”我忍不住呻吟一声——原来如此!
  K子的确说过“葛西常坐法拉利”和“是黑的”,但她从未说那“法拉利”是一辆“车”。
  ——听说以前他妻子是因车祸而丧生的。当时他开车出了车祸,妻子就坐在他身边,不料天人永隔……所以葛西就指天发誓,说此后一声绝不再握车子的方向盘……
  对,葛西已如此发誓,我却自作聪明,自行往错误的方向解读。K子并未说他有买车,全是我自己在胡思乱想。
  ——不买红的,买黑的,太朴素了吧?是新车吗?
  ——不是那样啦。据说是搬来此地之后,结识了一位朋友,拜托那位朋友便宜一点卖给他的。
  她说“不是那样”,并非再说“不是新的”,而是指“不是车子”。
  ——那位朋友姓铃木,是法拉利以前的主人。葛西先生去他那边玩的时候,看到法拉利就爱得不得了,一定要买下来……听说是这样。
  ——不过,他年纪那么大,坐在上面实在不容易……要驾驭自如,一定要费一番苦心吧!
  ——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对不对?
  这是U山的感想,K子则回答:——言之有理,若是你U山先生,就绝对做不到。
  当时U山的反应,我还以为是“如此谦虚”而大感意外。其实他并不是在说自己的驾驶技术不够好,而是他以前就已听K子说过那“法拉利”并不是一辆车——所以才……还有,住在楼上的堀井夫妻养了一只猫,取名为三毛。U山讨厌这个名字,大发牢骚,后来谈到“法拉利”时,他曾说:——唔,法拉利,太好了,这个我最欣赏。
  原来他不是在说“欣赏法拉利这种车”,而是指“取名为法拉利”,是在表示对这个名字的支持。我摇摇头,再度望向菜园对面那条马路。
  没有错,葛西所坐的“法拉利”并不是一辆车。那“法拉利”此刻正在马路上奔驰,换句话说……


  9
  “绫辻先生,没办法了,修不好。”A元君无精打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过头,“水箱好像破了,水都漏出来,只好叫拖吊公司来处理了。要不要先回别墅区去呢?那边比较近。反正,现在一定要先找到电话……”
  “A元君,你看。”我说着,伸出右手。
  “什么?”
  “看那边,正在马路上跑的那个。”
  “唔……哦!”
  “昨晚K子说的“法拉利”,就是那个。”
  “法拉利……嘎,什么?”他望着我指的方向,狂叫一声。
  “奇怪,那不是马吗?”
  “没错!”我用力点头。
  “所谓“法拉利”,就是那匹黑马的名字。坐在马背上的红衣老翁便是其饲主葛西……看到没有?”
  “……”A元君目瞪口呆,我却已从“法拉利是马”这件事,推测出了一些来龙去脉。
  K子一定不是故意要说那些话来欺骗我们。她会那么说因为老早已认定“法拉利一词就是指葛西的马”。顺着心中的想法,用字遣词自然会变成那样——只是如此单纯的事罢了。
  “葛西那“长久以来的梦想”,就是想要拥有一匹骏马,骑在马上奔驰四方。至于“法拉利”这名字,大概是其前任饲主铃木取的。铃木可能是对跑车之类很感兴趣,所以才如此命名。因为法拉利车的标志就是“跃起的马”——昔日葛西去铃木的牧场玩,无意中见此黑色骏马,非常喜欢,便央求铃木便宜一点卖给他。”
  我如此说明,A元君却仍是一副半信半疑的表情,并且睁大双眼,一下看看我,一下又望向那匹逐渐远离的黑马。
  “你还记得那张“葛西家略图”吧?”
  “……嗯。”
  “连接住屋和小屋那条小径的旁边,有栋长方形建筑物,当我问那是什么的时候,K子怎么说?”
  “这个嘛……”A元君歪着脖子,似乎很没把握。“她说,是放法拉利的车库。”
  “不对!她说的是“本来是仓库,后来整修改建过,是为了法拉利……”我听到这里,就擅自认定那是车库。其实那是用来安置那匹“法拉利”的马厩。”
  当我说到“原来如此,是车库吗?”的时候,K子可能想要回答“不是”吧?但很不巧,那时已醉醺醺的U山又插嘴打岔,使这个错误的认知一直没有改正,然后就聊到别处去了。
  “——此事既已澄清,你对葛西家那件杀猴案有何看法?”
  “这有影响吗?”
  “有。”
  “哦……”
  “昨晚我们最后的结论是说,凶手离开主屋前往小屋的路线只有一条,必须经由庭院中的小径,回去时也一样。还记得吗?”
  “唔,不错,我记得很清楚。”
  “但是,根据那张图,马厩就紧邻那条小路。这表示什么?”
  “表示什么……”A元君沉思半晌,好不容易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击掌说道,“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法拉利应该有看到凶手走过去,对吗?”
  “正是,法拉利看见了,这表示什么?”
  “和《银星号事件》的部分情节很像。”
  “答对了!”
  A元君真是伟大,因为对他而言,此时此地应该只关心爱车的毛病,根本就不该理我这些问题。
  “葛西养的那些动物都很怕生,除了饲主之外,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一接近就或吠或吼或咬……只有被杀害的猴子小新是“唯一的例外”。既然这样,那骏马法拉利就不是例外。若有陌生人走到马厩旁边,那法拉利必定会惊恐万分,嘶叫不休,但事实上——”
  “案发当夜,万籁俱寂。”
  “K子也说“鸦雀无声”,这当然表示连马的嘶鸣声也没有,因此……”
  “因此,“问题在于法拉利没叫”。”A元君以“想通了”的表情说到,随即又歪起脖子说,“唔,可是,饲主葛西不是有明确不在场证明吗?”
  “不错,他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不是凶手。如此一来,只有一个人可能是凶手。”
  “咦?那是谁呢?……啊,原来如此!”
  “知道凶手是谁了吧?”我问道。
  A元君点头答道:“是铃木,对不对?”
  “除他之外,别人都不可能。法拉利虽已被葛西养了好几年,但铃木是它的前任饲主,在铃木面前,它必定十分温驯,不会吵闹,所以……”
  所以案发当晚,铃木在前往小屋及返回主屋时,虽然都经过马厩,但法拉利却完全不害怕,毫无警戒心,不嘶不鸣保持安静。
  “因此,真凶定是铃木,动机是痛恨猴子。”我说出最后的结论,然后点燃香烟,深吸数口,但因病体尚未复原,所以仍就觉得乏味已极。
  “……这样,“解决篇”就到此结束。哈,真是神清气爽,大快人心。”
  在我和A元君交谈之际,那匹黑色骏马已然驮着白髯红衫的老主人,消失在另一边的马路尽头。暮秋时节晴空万里,神驹异叟绝尘而去,高原风光无限旖旎。
  “那么……”我望着MG说道。那引擎盖仍未关上,“只好叫拖吊公司了。我们要回别墅那边吗?还是往国营道路走?”
  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要花很长的时间。本欲在黄昏之前赶回京都,现在这样子,看来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10
  十一月十四日晚上发生在葛西源三郎家中的“杀猴案”,与一周之后宣告破案,真凶就逮。
  凶手名叫A,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就住在同一村落。据说,他是在案发当晚碰巧行经葛西家后面马路时,发觉一只猴子躲在小屋内,隔着铁窗布瞪他。他心生不满,勃然大怒,于是从未上锁的后门潜入室内(鞋子脱在外面),随手拿起旁边的雪帽和冰镐,将那猴子活活打死。现场的垃圾桶倒了,据称是因他行凶后欲逃走时,不小心撞倒的。
  K子从堀井太太,亦即山田之妹广美那里听到这消息后,便打电话通知我,我才得知真相。虽然我推理错误,牧场主人铃木并非真凶,但我并未大感错愕,因为现实上的案件大抵都是如此,猜错了也不稀奇。













  第四篇  伊园家溃亡了











  1
  福田世枝望着注射筒的针头,那上面有一丝她自己的血。她不禁自怨自艾,长吁短叹。(唉,又忍不住了……)日子愈久,次数就愈多。这样下去,绝对不行……明知如此,却还是伸手去拿针筒。上瘾症状尚不严重,但这样持续施打毒品,迟早会陷入泥淖不可自拔的——不错,她了然于胸,却又情不自禁,明知故犯——
  她再叹一声……
  她想:若不靠毒品,必无法支撑。别人在变,我可不能变。我随时随地都必须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尽心竭力为大家做事。这是我的使命。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即使是如今,我在别人面前也绝不能愁眉苦脸,满面阴霾。
  这一切的开始——距今尚未满四年。那时候,弟弟和男及妹妹若菜均已长大,都开始要求说要拥有自己专用的房间。儿子樽夫有一天也会需要一间书房吧?何况这栋大宅已住了这么多年,许多地方早已腐朽损坏,破烂不堪。于是最后决定,再来一次大翻修,重新整建。
  开工动土之后数月——翌年春天,新居落成。二楼有世枝和丈夫的卧室,以及樽夫的房间;一楼则有世枝双亲伊园民平跟阿常的寝室,以及和男的房间与若菜的房间。新屋空间辽阔,气派非凡,内院中还挖了个小池塘,养了鲤鱼,这是民平要求的。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才安居乐业不久,就——灾自横生,祸从天降。
  七月上旬某日,下午时分,天气晴朗。世枝因患重感冒,卧病在床,母亲阿常便独自外出,欲买菜来做晚餐。当她来到S町商店街的一家蔬果店之后,灾难就发生了。
  起先和平常并无两样——后来店主如此说:阿常买了白萝卜、红萝卜、青辣椒,和往常一样,笑容满面付了钱。店主找了零钱……就在此时,阿常突然凶性大发,倏然从菜篮中拿出一把尖刃菜刀,口中怪叫连连,挥刀乱刺乱砍。
  店主肩膀受创,皮开肉绽,痛苦不堪,不知原因为何。老板娘和其他客人欲制止阿常,却无能为力。阿常举刀乱挥,见人就砍,力大无穷。来人不是被踢倒,就是遭撞翻。虽有一个人趁隙从后抱住阿常,企图制服她,结果却遭甩开,腹部还被捅了一刀。
  “我受够了!”阿常大嚷大叫,“你们有完没完呀?你们都……都是一样吗?我不要!我讨厌!我忍无可忍了!”伊园家的老太太阿常突然发飚了——在场的每个人眼中,都是这幕景象。
  阿常离开蔬果店,跑到街上,依旧是乱嚷怪叫,逢人就砍,见人便杀。在那数十分钟之内,原本和平安宁的S町商店街,竟变成了血迹斑斑的人间炼狱。警方赶到时,已有十多人中刀,内有三人因伤势过重,急救无效而枉送一命。
  至于此案的女主角阿常本人——警方大队人马把她团团围住,正要上前攻坚将她拿下时,她突然怪叫一声,用那满是鲜血的凶刀,刺入自己的胸口。据说是立即断气,当场毙命。据在场的人所言,阿常当时表情极度空虚落寞,宛如三魂全失,七魄尽散。
  阿常就这样死于非命,享年五十岁。她一向生活平稳,如今这般死去,委实太不寻常。母亲一生任劳任怨,温柔体贴,从未以暴力对待子女,如今却……究竟是为什么呀?直到最后仍无法查出杀人动机。解剖尸体后,据说在大脑中发现了一颗拇指大的肿瘤,但又听说,阿常的“发飚”,并不能完全归咎于那颗肿瘤。总之,长久以来,伊园家一直堪称是战后日本“安乐之家”的模范,但在此事发生后,狂涛巨浪就接踵而来,灾劫厄难也蜂拥而至。
  多年老伴遽然辞世,而且死的那般凄惨,民平自然是深受打击,而且心中感受非常复杂。爱妻的下场,他感慨万千,哀伤不已;但妻子死前那些行为,又令他悲愤莫名,怒气难消——这两种激情,必定已将他的心撕成两半。
  他大概一直认为:自己的家人决不可能遭遇这种无妄之灾——不对,或许不是“认为”,而是“相信”。正因如此,在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血腥“事实”的时候,他才会毫无抵抗之力。
  他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上班族,是个平凡的丈夫、父亲、外公。他的精神状态一向都保持正常均衡,但反过来,却也是极易扭曲崩溃的。
  他每天借酒消愁,烂醉如泥之后,不管遇到谁,都会拿别人出气。离退休随只剩几年,他却已不肯去上班了了。再来就是赌博,小钢珠、麻将、自行车比赛、赛马、汽艇竞赛……无所不赌,像疯狂般下注,花钱如流水,最后甚至跑到黑道开的赌场去赌,终至身败名裂,负债累累……阿常去世后,经过一年半,民平也名登鬼录,命丧黄泉,留给家人的是一屁股债。那天,他在赌场又输了很多,归途又跑去喝酒,猛灌黄汤的结果,引起了急性酒精中毒,倒在深夜的公园里面,就这样冻死于路旁,享年五十八岁。一家之主死得何其草率……
  (……唉!)
  世枝又长叹一声,然后用卫生纸把针头擦干净,再将针筒收入盒内。她双手都带着薄薄的塑胶手套。从去年秋末开始,她的手指就长了湿疹。她认为那是所谓的“主妇湿疹”,因而掉以轻心未加注意,导致症状迅速恶化,到后来连做家事都会产生剧痛,因此最近整天都带着这种手套以保护十指。
  (唉……这个家的下场,会是如何呢?)
  窗外天空一片晴朗,艳阳高照,附近的小孩在路边游玩嬉闹,笑声不绝于耳。世枝再三叹气。那些笑声……分明是在嘲笑我,是在讥笑我们一家!那艳阳烈日分明也是,就是在笑我,在笑我们全家……药效发作了,血脉偾张,全身发热,那种“被迫害妄想”也慢慢消退。
  (不行呀!不可以!)世枝用力摇头并挺直背脊,无奈……虽然能借着药物来提振精神,却无法根除问题。这一点,她一清二楚。
  改建房子时借了很多钱,现在还有一大笔贷款尚未缴清。另外还要赔偿那些遭阿常砍伤的人,以及死者的遗属;还有,民平当初欠下的债……结果,世枝和其他家人便背负了大笔债额,就算工作一辈子也还不完。就在最艰困的时候,松夫竟然……
  那是从半年前开始的。松夫原本就多愁善感,一家生计全靠他一人之后,他就受不了了……世枝将这点视为原因。无论此看法正确与否,总之,松夫从那时开始,就在外面沾花惹草,大交女友。
  世枝并无明确的证据,但因松夫生性老实,不善隐瞒,所以只需稍加注意,便可发觉。他脸上仿佛就写着“我有外遇”和“我爱情妇”两句话。世枝猜想:对方八成是公司内的年轻女职员,因为每逢周六下午,就感觉松夫怪怪的……
  这种事若发生在很久以前,世枝定会穷追猛打,严词逼供。一旦松夫泄口风露破绽,她就会大吵大闹,哭哭啼啼,绝不宽待,并且立刻采取必要的行动,绝不手软。然而如今的她,已经提不起那种精神,使不出那种力气了。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就如同取下环箍后,只要有一处倾斜,全体就会土崩瓦解一般。自从阿常发疯而死之后,伊园家的“真实情况”就是这样。不只是松夫,和男、若菜、独生子樽夫,甚至连我也……
  小孩的笑声从窗外传来。世枝一边蜷缩身子,一边以无怨的表情,注视着左臂上的注射痕迹。她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2
  伊园和男下午逃课,从学校溜出来,走进那家他常去的咖啡厅。点了“香瓜苏打”,叼着烟望向窗外。店门口的路旁,停放着一辆400CC的紫色摩托车,看来华丽耀眼。
  “我说伊园呀,你也该买一部机车自己骑啦!”坐在对面的中岛田太郎翘着二郎腿,说话时还一直摇晃脚踝。
  从国小时就与中岛田很要好。和男心想:这家伙现在也变了,小时候戴着一副圆圆的眼睛,看起来既乖巧又老实,现在居然将头发染成金色,还戴上一副吓人的全黑墨镜。外面那辆机车也是他的,去年就有了。
  “这还用你说?”和男说着,故意“啧”了一声,“等我弄到钱,就……”
  和男是都立某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他从小就不爱念书;很不幸,国中一年级时又被一位专横傲慢的导师贴上“朽木粪土”的标签,因而自暴自弃,走入歧途。幸好家人给他温暖及鼓励,总算振作起来,有心奋发向上,但就在那时候,母亲阿常却突然发疯而死,父亲民平也自甘堕落,往下沉沦……和男因而灰心丧志。
  他原打算国中毕业后就离家工作,不再升学,但因姐姐世枝极力劝导,最后还是上了高中。不过,他的高中,使整个学区内程度最差的,就是公认的“朽木粪土学校”。即使如此,他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挤进去。
  入学之后马上学会抽烟。第一个暑假又学会吸食迷幻药,并成为顺手牵羊的惯犯,还加入了飙车族。又曾恐吓别校的学生,勒索财物。他自以为很新潮,其实毫无创意,只是典型的不良少年罢了。当然了,他自己并未察觉。
  去年过十六岁生日时,也和其他青少年一样,想要去考机车驾照。本想让世枝出钱,却因家庭经济状况不佳,而被打回票。好在他平时有点积蓄,再加上打工所得,总算在今年春天拿到了驾照。接下来自然是想要拥有一部自己的摩托车,无奈……没钱买。依然是钱的问题。
  虽然找到了只需分期付款,而不必缴纳巨额头期款的机车行,但老板却说必须有监护人,即连带保证人的同意才行。可是想也知道,姐姐和姐夫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你最近很惨吧?我很同情你。不过,连一辆机车都买不起,未免太好笑了吧?大人都说没钱,其实口袋里很多哩。”
  “反正钱最重要。”
  “要我载你也行,但老是两人共乘,未免……”
  “早就知道了,何必多说?”和男将那已吸到尽头的烟蒂用力摁熄,然后一口唾液吐到地上,他看见店员好像很不爽的样子。
  “就算你没说,我也会在暑假之前将机车弄到手。”和男大言不惭,实际上毫无把握。能够设法说服姐姐或姐夫,去签下同意书吗?还是要设法筹钱?但就算从现在起每天增加打工的时间,到放暑假为止,也无法筹到那么多钱……
  (……钱,钱,钱!世上还是金钱最重要!)和男边想边点燃香烟,然后叼着烟,朝窗外那部机车望去。他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3
  福田樽夫是国小三年级学生。
  放学时,他老是独自从学校后门悄悄溜出来,并且特地绕远路回家,因为别的小孩比较不会走那条路。他还常常停下脚步东张西望,看看周围的情况。这一、两年来,他已经习惯这么做了。
  要是遇见别的小孩,一定又会被欺负羞辱。他最讨厌被人讥讽嘲笑,所以,若是到了没有老师或是其他大人的地方,他就尽量避免和同学碰面。
  这天运气不佳。他放学走的那条路,途中有块空地,平常没有人会待在那里,今天却有好几名同学——而且是樽夫最讨厌的那几个——聚集在此。
  樽夫一惊,立刻止步。要转身逃走吗?还是要装成没看见的样子走过去?正在犹豫时,那几个同学中已经有人看到他了。
  “嘿,是福田呢。”
  樽夫垂下头并加快脚步。要是被这几个缠住,免不了又是一顿羞辱。
  “喂,阿樽,等一下!”有一个追上来了,“叫你等一下!喂,别逃!”
  书包被那人从后面揪住了,还没来得及挣脱,手臂已被另一人抓住。那人说:“过来这边!”樽夫就这样被他们拖到空地中央,并且围了起来。一共有三男一女,每人都目露凶光,脸上净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想装没看见是不是?”
  “又在装蒜了!”
  “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真丢脸呀!”
  “叫做樽夫,真好笑,谁取的怪名字呀?”四人都口出恶言。樽夫不答,只是咬着下唇。
  “哼!你不服气是不是?”
  “福田,有屁快放呀!”樽夫依旧不答话。他已从多次经验中得知,无论说什么都没用。
  “喂,福田,你外婆是不是发疯以后跑去杀人?”
  “我妈说过,不能跟这种小孩交朋友。”
  “像你这样的,我们还说要跟你玩,你可真要感谢我们。”
  “疯婆子的外孙,还有人对你这么好。听到没有?你外婆是……”
  “你们错了!”樽夫大喝一声,他原本都低头不语,因被辱及外婆,终于忍不住了,“我阿嬷不是你们讲的那样!”
  “不是疯子是什么?拿着菜刀乱杀人,杀掉好多人,没有吗?”那名男孩说着,伸手就揪住樽夫的衣领。樽夫虽然很害怕,但仍鼓起勇气瞪着对方。
  “什么?你这样瞪我是什么意思?快说!”
  “我……我阿嬷……”
  “是神经病对不对?”
  樽夫一巴掌打过去,但随即被抓住衣领掀翻在地。另一名男童一脚踢来。樽夫呻吟一声,按着腹部像虾子般弓起身子。对方开始围殴,拳打脚踢。樽夫背部虽然有书包挡着,被踢中后还是觉得很痛,遮住肚子的手臂,也痛得要命。他无力反击,只能弯着身子不住惨叫呻吟。
  “疼不疼呀?福田,很疼吧?”一名男童嗤笑道。其余三人也同声大笑。
  “哭吧!快哭呀!”
  “可别向老师告状哦!”
  “不然会更惨哦!”
  “乖一点的话,我们还回来陪你玩的!”
  樽夫口中皮破血流,血从嘴角流出来,他用右手去擦,然后张开眼睛望着手上的鲜血。
  ……红色的血……——他咬紧嘴唇——我和大家一样,都有红色的血,为什么……为什么就只有我要被人欺负成这样?为什么……是因为妈妈给我取了“樽夫”这个怪名字吗?或是阿嬷的关系?还是……
  那四位同学正走向别处,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樽夫慢慢起身,瞪着他们的背影,一股怒气徐徐涌上来。他以前从未气成这样。那些家伙,太可恶了——当时他心里如此想。
  樽夫紧握双拳,手上血迹斑斑。他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4
  伊园若菜心碎肠断,痛不欲生。改建后的家,客厅很大,窗户也很大,又朝南,所以白天光线充足。但那明亮的光线,却反而让若菜更加痛苦。
  客厅内有一台电视机。她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那电视前面度过的。即使节目不好看,她也不关掉。她几乎整天都望着荧光幕上那些千篇一律的明星脸孔,听着他们那虚伪的笑声,然后长吁短叹……日复一日,始终不变。
  每当外面传来汽车的引擎甚或喇叭声时,若菜就会毛骨悚然浑身颤抖,然后将视线徐徐移往自己的下半身。那里有一双细细的腿,膝盖以下的部分完全没有血液流通。那个部位既无感觉,也不能动。她原来的纤纤玉足已被切除,如今换上的是冰冷的义肢……
  轮椅生活已超过半年。去年秋天,她放学回家时遭遇车祸,失去了双脚。事故的详细情况,若菜自己也记不清楚。当时因撞到头部,有些记忆都丧失了。
  后来人家告诉她:当时有一只小猫被困在马路中央,进退不得。她见状便跑过去欲救小猫,不料遭车撞飞,摔至对向车道,倒地不起,不巧此时有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驶来,眼看就要辗过她,那司机慌忙转弯,但仍迟了一步。她虽逃过死劫,双脚却遭辗碎,就是这种“双重事故”。
  虽保住一命,但因小腿部位遭巨轮辗过,骨成粉,肉化酱,无法治疗,只好切除。手术后,若菜在病房中恢复意识。当她得知此一残酷事实的时候,立刻陷入半疯狂状态,乱嚷乱叫,大哭大闹。泪尽之时,她的心已被凿出一名为绝望之黑洞。医生和家人再怎么安抚劝慰,也无法将此洞填补修复。
  出院回家后,生活起居都少不了轮椅与义肢,如今虽已大致习惯,但胸中那黑洞始终未填满,仍跟原来一样大。为何命如此?——若菜从小就知道世上有许多不幸的惨事,但她始终相信那些灾劫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即使在母亲阿常和父亲民平惨死之后,她也还是坚信自己不会直接遭逢任何灾难,哪知……
  究竟要怪谁?——要诅咒那只困在车阵中的小猫吗?抑或要怪自己不该突然冲出去?该怨愤那名首先撞到她的驾驶吗?还是该憎恨那个后来辗碎她双脚的卡车司机?
  事到如今,追究这些也没用,但这种思绪就是镇日盘旋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既无力积极奋发起来复健,也无心振作精神去求学。对于自己未来的问题,诸如此后的目标、生活的方式等,她也没有心情去思考。
  每天早上起床后,就坐进轮椅,吃下姐姐世枝做的早餐,然后到那已改成残障者专用的厕所大小便,再来姐姐就帮她洗澡……此外就是整天坐在这客厅中,像这样望着电视画面长吁短叹——若菜每天都是过这样的日子。
  父母过世之后,姐夫松夫可能是心情不佳,对她已不如从前那般亲切了。哥哥和男如今也已成了恶名昭彰的不良少年。外甥樽夫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姐姐世枝最近也显得无精打采,欲振乏力。
  真是霉运当头,祸不单行。若菜想得到这里,长叹一声,珠泪双垂。她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唯有你,始终如一,未曾改变。”若菜对着蹲在轮椅旁的褐毛猫说道。那只猫是公的,脖子上套着红色项圈。若菜一说话,它就徐徐转过头来,叫了一声很长的“喵”。
  “武丸,今天你有去游泳吗?”那猫——即武丸——又“喵”了一声。若菜将这叫声解释为“还没”。
  “武丸啊,你真幸福,无忧无虑,无所牵挂。”
  伊园家本来有一只猫,叫小玉,已经养了很多年,但在三年多前——即此屋刚重建完成时——就死了,死因是衰老。对于小玉之死,最伤心的是阿常,但她自己过没多久也撒手人寰。就在伊园一家开始倒霉时,又有一只猫进了家门。那是住在隔壁的小说作家井坂南哲送的。他是出自一片好心,想帮世枝等人打气,所以才从朋友那边,要来一只刚诞生的小猫,送给伊园家当礼物。
  世枝和樽夫都很喜悦,唯若菜心情复杂。若菜虽不讨厌猫,但更喜欢狗。小玉刚死的时候,她曾暗暗祈祷,希望下次养狗来当宠物。因此,她灵机一动,把刚送来的小猫命名为武丸。她想:至少也要取个像狗的名字吧?至于为何要叫“武丸”而不叫小不点或小滚子,她自己也不晓得。
  因若菜十分坚持,所以就决定用此名。不知是否因为叫武丸的关系,这只猫长大后,习性竟然十分古怪,跟普通的猫大异其趣。
  比如说,它最喜欢泡水。看见有人在洗澡,它就跳进澡盆内泡水。到了公园里的喷水池,它也会跳进去游泳。家里的内院中有个池塘,它也常下去戏水。那池塘原本是民平说要养鲤鱼,才特地挖的,但后来那些鱼都不见了,现在成了武丸专用的游泳池。它似乎把“玩水”当成一种舒解压力的方法。
  此外,武丸的行为举止也颇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那主要是因为从小让若菜训练的关系。每次喂食之际,它都会恪遵“坐下”或“停”之类的命令。
  叫它坐下就坐下,说握手也会握手。食物放在面前时,若不说“开动”,它绝不敢先吃。若食物是摆在容器里,它更是严守规定。即使四下无人,它也绝不敢偷碰那容器!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猫?——听说此事者,定有此疑问,但事实上就是如此,任何人也无可奈何。所以说,在这方面,武丸根本不像猫,反倒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狗。
  言归正传。此刻这只猫一站起来,一面打呵欠,一面慢条斯理踱出去。墙上的布谷鸟始终刚好在报时。
  (啊,姐姐也该下来了……)那布谷鸟的叫声好像在嘲笑人似的。若菜望着那通往二楼的楼梯,心中数着总共有几声(……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世枝吃完午饭就外出购物,回来后便匆匆上楼,一幅兴致勃勃的样子。最近她好像每天都这样,老是在同一时间独自关在二楼房里,不知在做什么。若菜觉得很纳闷。
  到了傍晚五点,世枝就会带着一副陶醉的表情下楼来。她会边听边做晚餐。最近她每天都这样,毫无例外。
  “叭不——”外面传来幼童稚嫩的声音。
  (啊,育也又来了。)若菜移动轮椅,来到面向庭院的窗户旁边。
  和男及若菜有一位表哥,叫浪尾盛介。育也就是盛介与其妻妙子所生之独子,虽已达可上幼稚园的年龄,却仍不会讲话,顶多只能讲“叭不”和“是”两句。据说是智能发展方面出了很大的问题所致。
  除了智能有问题之外,育也好像也有虐待狂的毛病,特别喜欢虐待动物,每次来这里玩就去欺负武丸。妙子来接他回去时,每次都要向世枝道歉。若菜目睹过好几次。
  因为独生子毛病不少,这两、三年来盛介和妙子似乎也变了,脸上随时随地都罩着一层愁云惨雾。
  今年年初,有人在这附近发现在一只野狗惨遭乱刀分尸,后来查出那竟是育也拿走厨房里的菜刀后,所干的好事。据说当时他们夫妻俩人立刻铁青着脸,将儿子送往精神病院去了。
  “育也呀,不可以欺负武丸!”若菜开了窗,对着庭院大喊。
  “喵呜!”武丸又惨叫一声。
  “育也,快住手!”
  “是。”育也回头朝若菜挥挥手。他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5
  龙疲凤困,云散雨歇……
  福田松夫拿起眼睛戴上,然后点燃香烟,身旁娇娃已倦极而眠。俏佳人的秀发云鬓显得闪亮晶莹,那是因香汗淋漓所致。已然晒黑的皮肤,却仍滑腻如脂。身上香水甜蜜诱人……
  脑海中蓦然浮现世枝那开朗闲适的笑靥。对于结发多年的妻子,松夫既有罪恶感,也有厌恶感——两种感觉同时涌上心头,令他苦不堪言。
  世枝每天发牢骚,说家计拮据,入不敷出。话中充满哀怨,似乎隐含责难,仿佛在暗骂他已被外面的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对!说不定她早已发觉了。然而松夫目前绝不肯和身边这个尤物分手。这美姑娘是公司里的职员,比松夫年轻十五岁,风骚无比,冶艳动人。松夫明白,和她之间仅是干柴烈火,各取所需,绝非真心相爱。他只不过是陷入那鲜嫩幼齿的娇躯玉体中,无法自拔了……他想到那句“色是刮骨钢刀”的名言,便将嘴唇一歪,自我解嘲一番。
  床头金已尽。对松夫而言,这是切肤之痛。想要软玉投怀,就要付出大笔金钱。松夫已快到不惑之年,又长得其貌不扬,职位也只是公司的中级干部而已,想要留住这位幼齿情妇,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巨额贷款尚未缴清,岳父的大笔债额也未还完。和男、若菜及樽夫今后所需的学费和养育费,金额也愈来愈大,钱再多都不够用。说明白一点,就是已经山穷水尽,一筹莫展了。光是经济状况这一项,就足以令全家焦头烂额。
  这种危机感,反而让松夫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他一直是个平凡庸碌的公司职员,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好父亲。他一直压抑自己,当个循规蹈矩的善良市民,一生奉公守法,安分守己,而现在这种情况,或许可说是一种反作用力。但是——松夫心中暗忖,问题还是在钱。床头金已尽,何处弄钱来?
  (……世枝的人寿保险……)他忽然想到此事(今年春天她好像说过,投保了金额很大的寿险。)
  枕边美人轻扭娇躯,微旋玉体,唇中发出一阵娇滴滴而略带鼻音的呻吟声,令松夫耳中奇痒难忍。把烟放到烟灰缸上,伸手去摸俏姑娘的秀发。手指顺着那青丝轻抚而下。片刻之前才将所有欲望释放出来的下体,此刻再度发热,变得肿胀充实。
  灯已关,房中幽暗……松夫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6
  七月四日,星期五晚上。
  松夫下班回到家,从公事包中拿出一个褐色广口瓶。世枝见了便问道:“咦,那是什么?”
  “毒药。”松夫以开玩笑的口吻答道,“我想大开杀戒。”
  “什么嘛!别逗了。”世枝像平常一样笑得花枝乱颤,然后往松夫背上捶了一拳。
  “到底是什么呀?”
  “就是剧毒嘛!”松夫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他将瓶子置于桌上,开始说明,“上次不是在屋檐下的木板那边,发现很多白蚁吗?我一直很担心。刚好最近公司请了驱除白蚁的专家去除蚁,还有一些剩下的药剂留在公司。我一听说此事,就去拜托保管的人,将那些药剂拿了一些回来。”
  “是除蚁药吗?”
  “对。如果向除蚁业者买,听说很贵,所以我这样等于省了一大笔钱,不是吗?”
  “是没错。”世枝说着,面露愁容,以戴着手套的右手轻托脸颊,“可是这样的话,你……”
  “使用方法我已问明白了。这个礼拜天我就来试一下。”
  “——好,那就有劳你了。”
  松夫将瓶盖转开,望着瓶内说道:“这药很毒,要小心。听说就算只是极少量,一旦入口也会立即致命。”
  “真有这么厉害?”
  “所以才说是剧毒呀。”松夫说着,又转头向一旁的和男及若菜道,“和男,绝不可以拿去恶作剧,知道吗?”
  “真罗嗦,我又不是三岁娃儿……”和男躺在地板上,边吸烟边翻阅机车杂志。家中已无人敢叫他不可吸烟了。
  “若菜也要小心,听到没?”若菜默默颔首。他的视线一直都对准松夫手中那个药瓶,须臾不离。
  “也要叫阿樽小心一点。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还是放在他拿不到的地方。”世枝说道——樽夫早已上了二楼,在自己房里休息。
  “好,那就——”松夫说着,环顾四周,“对了,就放在仓库里面那壁橱的最上面一格吧!放在那边,阿樽就拿不到了。”
  “喂,松夫。”世枝说道,她的语气很不自然,“如果以后我死于这种毒药,那嫌疑最重的非你莫属。”
  松夫顿时哑口无言,但很快就摆出微妙的笑脸,点头说道:“对极了,但你要明白,没有人会采用这种“故意将嫌疑揽到自己身上”的谋杀方式。这方面我懂得不少,你也知道,我还要写一本推理小说呢!哈哈哈!”
  “彼此彼此,你也知道,我涉猎的推理小说比你只多不少,虽然最近比较少看,但是……呵呵呵!”世枝笑容满面,但依旧是眼神呆滞,目光黯淡。
  此时武丸“喵”了一声。饲主们在心理上有何瓜葛纠纷,不是一只小猫所能洞悉的。她跳到世枝腿上,伸直懒腰,大打呵欠。
  “对了……”若菜喃喃说道。她的语气就像在自言自语,“明天是妈妈的忌辰呢!”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
  7
  第二天——七月五日,星期六。
  原本是梅雨季,因这几天连续放晴,所以既热又闷。但这天突然变得十分凉爽,过了中午依然不热。这下子,每个家庭的用电量一定会下降许多。
  樽夫已放学回家。若菜和樽夫一起吃世枝做的午餐。饭后,若菜就移动轮椅来到客厅,打开电视。世枝洗好碗盘,从厨房走出来问道:“咦,阿樽呢?”
  若菜的视线仍未离开电视,只是微侧着头,以有气无力的声音说:“八成又在里面那间。”
  一楼最靠内侧的房间有八个榻榻米大,原本是民平和阿常专用的,民平死后就没人使用了。目前最常在此出入的是樽夫。
  樽夫平日待在此房的时间,反而比在二楼自己的房中还要多。不知是因思念过世的外公外婆,或是因此房内有一台电视,可以玩电动玩具之故。后来樽夫自己也说,当天他吃完午饭后,就立刻走进“里面那间”,关在房内独自玩电动玩具。
  “你怎么不陪他一起玩呢?”世枝说道。
  若菜轻摇着头,默然不语。
  “以前连和男也和你们玩在一块儿,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呢?”
  若菜依然摇头不语,但心中暗忖:我要怎么回答呀?
  若菜和樽夫是阿姨与外甥的关系,但因年纪仅差三岁,所以平常就像姐弟一样。樽夫唤他“若菜姐姐”,称和男为“和男哥”。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是几年前)三人的确是常玩在一块儿,然而,如今若菜已残废,和男很少在家,樽夫则变得阴沉忧郁,几乎整天都不开口。这样要如何像以前般一起玩呢?
  若菜心中所想的,世枝可能一清二楚。她凝视着垂首不语的妹妹,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将趴在沙发上的武丸抱在怀中,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对了,若菜。”世枝在楼梯口止步道。
  “——什么事?”若菜抬头道。
  世枝表情诚恳,好像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吞回去!最后她只是露出落寞的笑容,摇头说道:“——没事。”
  “……”
  “你要振作起来。”世枝说完,便抱着武丸上二楼去了。
  此时是下午两点多。
  8
  改装后的机车排气声震耳欲聋,和男听了就浑身舒畅。招摇过市引得行人侧目,更令他心花怒放。他才不管那些路人脸上有什么表情,只要能引人注目,他就心满意足了……
  中岛田在前座驾驶,和男坐在后座。机车发出轰大巨响,呼啸而过。只有这样做,和男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其实这是庸俗无比的,只是和男本身并未察觉。
  座下风火轮爆音喧天,驰过熟悉的大街小巷,在和男家门口停下来。
  “你稍等一下,我去弄点钱。”和男说着就跑进家门。
  来到客厅,只见若菜坐在轮椅上,如往常般望着电视发呆。
  “大姐呢?”和男问道。
  若菜不答,只是指指天花板,象是表示“在二楼”。
  (好极了!)和男暗喜。
  最近世枝都这样。下午一定会在固定的时间上楼,独自关在房内,直到傍晚五点才会下楼进厨房。此事不仅和男及松夫知道,好像连盛介与妙子都晓得那是“世枝近来每天必做的功课”。
  自己一人躲在卧室内,究竟在做什么呢?和男虽有此疑问,却毫无探究的兴趣。
  他迅速走进厨房。客厅的挂钟正在报时,此时是下午三点整。
  他想:应该是在碗橱最下面那个抽屉里。他知道世枝老是将私房钱藏在那里面。
  打开抽屉,手伸进去摸索,搜出一个褐色信封,从中抽出一张万元钞,塞进裤袋内。心想:家里虽穷,偷个这么一点点,应该不会受恶报……
  外面传来震天撼地的喇叭声。那是中岛田在催他快一点。
  (叫你等一等嘛!)
  和男将抽屉恢复原状,跑去开冰箱。他渴得要命,想喝杯果汁。
  哪知冰箱内并无果汁之类的饮料,只有一盒一千CC装的牛奶。那是铝箔包的。
  (真衰!)
  和男心中诅咒一声,但转念一想:这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于是拿起那纸盒。因已开封过,所以直接将开口抵在嘴上,咕噜咕噜将剩余的牛奶喝了一半,随即跑出厨房。他并没有将那纸盒放回冰箱内。
  9
  松夫走出车站时,听见一声巨响,那是机车改装后的排气声,简直是魔音穿脑,令他头痛欲裂。他不由得驻足蹙额。
  一辆摩托车从站前马路呼啸而过,上面坐了两个人。那车身是紫色的,真是庸俗又恶心。
  松夫想:吵死人了,车速却比普通汽车还慢,只是要引人侧目而已,根本就不够资格叫“飙车族”,大概只能叫“噪音族”吧?
  “近来的年轻人真是……”
  他忽然发觉自己又犯了这毛病,立即改口道:“唉,我怎么又这么说呢?”最近他老是不知不觉说出“近来的年轻人如何如何”这类的话。
  (难道说,我已老了?)
  那还用说吗?
  夫妻结缡已经多年,儿子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就算嘴巴直说自己还很年轻,但现实生活的各层面,也会逼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不再年少了。
  (这几年,世枝的鱼尾纹好像明显多了。)
  松夫长叹一声。
  比他小十五岁的情妇那张吹弹可破的粉脸,蓦然出现在脑海中,把世枝的脸庞挤到角落去了。
  这两、三个月,每逢周六下午,就和那俏佳人幽会。今天本来也早已约好要共度美好时光,谁知昨天她突然打电话来说有要事,约会取消。松夫心想:一定是要去和年轻小白脸幽会,所以才……他虽感嫉妒,却也无可奈何。
  走到站前马路时,他看看手表——下午三点十五分,实在不想就这样回家。
  他决定去玩小钢珠。马路对面有一家新开的柏青哥店,他打算进去玩玩。
  他站在行人穿越道旁边等绿灯时,猛然想起一事……
  昨晚带回家那瓶药,已放到仓库的壁橱上面。那褐色的广口瓶……
  (……啊,对了……)
  他继续回忆。
  (那里还有一个瓶子,瓶上画了一个骷髅头,里面到底是什么呢?)
  仓库近邻厨房,占地宽广,内中堆满杂物,如厚毛毯、火炉、坏掉的家具和电器、做木工用的工具、园艺用具、画轴、匾额、旧玩具、旧书等等。不需要的物品,趁房屋改建之际丢掉就好了,但民平和阿常却坚决反对,于是只好将放在旧仓库的所有物品,原封不动搬至新仓库堆放,所以里面有很多不知内装何物的纸箱。
  墙角有个破旧的壁橱,里面也堆满了杂物,连松夫也不知那些东西是什么(大部分都破破烂烂的,只能视为杂物)。
  昨晚他在那柜子中段部分的角落,发现了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个墨绿色的小瓶,上面画了一个很大的骷髅头,愈看愈可疑。
  他拿起来仔细瞧。从瓶子的形状看来,里面放的应该是药品,但上面却无标签或说明书,不知内为何药。摇一摇,有声音,里面好像有粉末状的东西。
  正忍不住要打开瓶盖观看时,世枝在外面大喊:“松夫,洗澡水好了,快来洗呀!”于是他只好把瓶子放回原处,走回仓库。
  那怪瓶子中究为何物?
  他想:岳父生前在一家中型的制药公司上班,那或许是很久以前从公司带回来的某种药物。也许那是……
  绿灯亮了,路人蜂拥而上。松夫中断沉思,踏上行人穿越道。
  10
  砰咚!若菜听到一声怪声。
  从二楼传来的吗?——没错,是二楼。从客厅正上方那个房间传来……
  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分。若菜依旧呆坐在电视机前面,茫然望着那些不知所云的画面,内心愁苦,愈想愈悲,愈悲愈想。
  卡隆!砰咚……怪声又起,仍是从二楼传来的。
  “怎么回事?”
  若菜昂首看看天花板,又望望通往二楼的楼梯,心想:这客厅正上方的房间是……是松夫和世枝的卧房,以及那间六席大的日式房间,那里面有西式衣橱,也有日式衣柜。
  怪声仍然在响,断断续续的。
  世枝在打扫房间吗?或是在找东西?还是——若菜陡然生出奇怪的感觉。
  正在狐疑时,那怪声戛然而止……
  ……下午四点五十分刚过,庭院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叭不!”
  育也又来玩了。
  若菜仍然望着天花板,眼神呆滞,目光黯淡。内心依旧哀怨惆怅。此时她听见武丸“瞄”了一声。
  转头一看,武丸正从厨房那边慢慢走过来,一身褐毛湿漉漉的。
  “武丸,你又去游泳了呀?”若菜说道。
  武丸像在回答似的,当场就翻身仰卧,四脚朝天,露出腹部。地板上全是水。若菜想:一定又是去池塘戏水,然后从厨房那边猫咪专用的小门钻进来的……
  “叭不!”育也的声音又从外面传过来。
  11
  下午五点四十分。
  松夫在自家门前偶遇浪尾妙子。算起来,妙子应该叫他表姐夫。
  “啊,表姐夫,你刚回来呀?”
  “咦,噢,是啊——你找世枝吗?”松夫问道。
  妙子面犯愁云道:“我担心育也又跑来这里捣蛋。”
  “哦。”
  “一转眼就不见了,不知是不是跑来这儿……”
  “所以你在担心——来,请进。”
  松夫当先推门而入。
  大门并未上锁。平常在天黑之前,门窗都是不上锁的。以前伊园家就一直是这样,房屋改建之后亦然。
  “我回来了。”松夫喊道。
  须臾,若菜坐着轮椅从里面出来。
  “姐夫!”若菜一见松夫,立刻以悲怆的表情叫道。“我好怕!好怕呀……”
  “怎么啦?”
  “不得了,二楼……”
  “二楼?发生了什么事吗?”松夫问道。
  若菜正要回答时,外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咦?”松夫转头望向大门。“是妙子吗?……怎么啦?”
  不知妙子有没有听见这句话。尖叫声仍不绝于耳,是从庭院传来的。她可能是进了大门后,就直接绕到庭院找育也了。
  “若菜,你等一下。”松夫说完就往外冲,绕到屋子左边,奔向庭院。
  “育也……”是妙子的声音。
  “是……”是育也那天真稚嫩的声音。
  “妙子,怎么回事呀?”松夫跑到妙子身边问道。
  妙子脸色惨白,嘴唇不住颤抖,转头向松夫道:“表姐夫,唉,怎么办?育也他……他竟然做出这种……这种……”
  育也就站在她旁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妙子泪光浮动,盈盈欲泣,以免伸左手拭泪,一面伸右手指着儿子的脚边。
  “是。”育也向着松夫微笑道。
  松夫这时才看见,育也的双手和衣服都已染成血红色,还有……
  武丸就在育也脚边,脑袋已被敲烂,动也不动,已成了一具鲜血淋漓的猫尸。
  12
  “姐夫!”若菜在客厅窗户那边大叫。
  “姐夫,快来呀!”
  松夫急忙跑回去,来到玄关正要进门时,和男恰好回来。
  “啊,和男。”松夫一惊说道,因为和男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你、你怎么了?”
  和男衣裤皆破,浑身脏污,下巴、手臂以及从衣裤破洞中露出来的皮肤——全都已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和男,你的伤……”
  “这点伤不碍事。”和男撅嘴道。“只是车子倒下去时擦伤而已。”
  “姐夫呀!”屋内又飘来若菜的呼唤声。
  松夫向右转,奔向走廊,再跑进客厅。
  “若菜,对不起。”松夫气喘吁吁说道。
  “到底什么事?”
  “你看那边!那个!”若菜说着,伸出食指,指向斜上方。那边是墙角——两面墙壁和天花板连接处。
  松夫转头一看,登时倒吸一口气,全身僵住。“那是……”
  “是血呀!不是吗?”
  “……”
  天花板一隅已染成一片深褐色,血红色粘液正沿着白色壁纸滴下来,壁纸上有如被划了一条红线。
  “姐夫,那是不是血?”若菜一问再问。
  松夫望着天花板,哑口无言。
  “我好害怕呀!”若菜以颤抖的声音说。
  “我早就看见了,心想那一定是鲜血……可是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盼望有人早点来……”
  “世枝呢?”松夫问道。“她在哪儿?”
  “姐夫,你怎么还问这个?”若菜扭动轮椅上的身体,说道。
  “她一直都在二楼呀!可是我在下面一直叫,她都没有回答,所以我才说好害怕……
  13
  不久,和男也来到客厅。松夫向他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又把庭院中的妙子叫进来,吩咐若菜和育也在客厅静候,然后三个人相偕直奔二楼。
  伊园家的二楼有三间房,分别是松夫和笹枝的卧房、樽夫的卧房、六席大的日式房间——位于客厅正上方者有两间,即卧房和日式房间。从渗出血红色液体的位置看来,“出事”地点可能是在那日式房里。
  “笹枝!”
  一马当先的松夫一面呼唤妻子,一面拉开日式房的纸门(原本关得密不透风)。就在此时——
  “啊,笹……”松夫当场怔住。和男及妙子往内一看,同时“哇”了一声。
  “妙、妙子!”松夫命令道。“赶快去报警,顺、顺便叫救护车,快!”
  “——好。”妙子跌跌撞撞跑下楼去了。
  松夫深吸一口气,调整一下心情,然后踏进门内。
  “笹枝!”
  笹枝俯卧在房间正中央,大量鲜血正以其颈部为中心,往四周扩散。鲜血流人榻榻米的隙缝,又流进下面的木板隙缝,再往下滴落,结果将客厅天花板的角落染成一片深红色——一定是这样子没错。  ,
  “笹枝,你怎么样了?”松夫问道。但全无反应。 “唉,笹枝呀……”
  松夫以战战兢兢的表情,走到妻子身边,蹲下去抓起她的手,开始把脉。笹枝双手仍戴着手套,皮肤尚温,但已全无脉搏。
  “大姊……过世了吗?”和男问道。松夫默默颌首。
  “——是不是自杀?”
  “别傻了。”松夫忍不住大声起来。 “她怎会做那种蠢事?何况……”松夫说着,四下张望。
  显然有人曾在此翻箱倒柜。西式衣橱和日式衣柜的抽屉都已被拉出,日式壁橱的纸门也遭拉开,里面的物品全被翻出来,散落一地。看情形很像是小偷所为,而且——
  榻榻米上的大量血液,似乎是从尸体的颈动脉喷出来的。颈动脉像是遭利刀割断了,但房内却找不到任何像刀剑之类的凶器。
  “她是被人杀死的!有人用利刀割开她的脖子……”松夫愤然说道。
  接着发现:案发现场面向庭院的墙上有一扇窗户,那扇窗户是开着的,开口宽约二十公分。
  若菜一直都在楼下客厅,那么,凶手是否从这窗户逃走呢?考虑到这点,便再仔细观察,结果发现:尸体至窗户之间的杨榻米上,有一道红色痕迹,很像是血迹……
  窗外有一座小小的阳台。若从阳台沿着旁边的排水管子溜下去,即可逃走。若直接从阳台往地面跳,亦未尝不可。
  松夫慢慢走到窗边,探头出去观望,阳台上空无一人。
  庭院对面是邻居井坂南哲家,中间隔着围墙。邻家大宅美观别致,二楼外面还铺了人工草皮的屋顶平台。松夫瞧见那上面闪过一道人影。不知那是井坂本人或是其妻轻子——
  “和男!”松夫转头望着呆立在走廊上的小舅子。
  “我们去查看一下别的房间。”松夫以强迫式的语气说道。“歹徒有可能还躲在里面。”
  为了慎重起见,先查看现场的壁橱和衣柜,确定无人躲藏其中后,才去二楼的另两间房巡视。松夫和笹枝的卧房也跟那日式房间一样,已被人翻箱倒柜,一片狼藉。他们把可能藏人的地方全搜过,包括厕所里面和弹簧床下面,均未发现任何人。樽夫的房间并无异状。每间房的窗户皆已上锁,因此可以说:凶手绝无可能从那些窗户逃出去。
  如此一来即可确定:此刻二楼已无歹徒藏身其中。于是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下来。
  “笹枝!”松夫回到日式房,再度呼唤倒于血泊中的妻子,然而毫无反应——她确实已香消玉殒,今后再也听不到她那响遍整栋房子的爽朗笑声了。以后再怎么在外偷情、风流快活,也不用担心河东狮吼,而且……
  “笹枝……”
  不久,警车和救护车的汽笛声就由远而近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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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就是我井坂南哲所写的“伊园家气笹枝命案”之始末。我问过所有的关系人,把问来的资料当材料,采用“第三人称复数观点”为叙事观点,再以小说的文体写下来。
  从三年前阿常发狂而死开始,伊园家就灾劫连连,祸事不断。凡认识者,莫不知情。我身为街坊邻居,自然也是关怀万分。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竟然会发生如此悲惨残酷的凶杀案。
  我撰写此文,有两大目的。其一,福田笹枝乃一可敬可爱之邻居,我谨以此文聊表哀悼。此二,此案至今谜团未解,凶手未擒,我想藉此文详加思考,抽丝剥茧,期能理出头绪,使真相大白于世,让死者瞑目九泉。
  现特将目前警方所得线索,及我本人所知者详记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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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根据现场检证及监识验尸结果,已查明以下事实:
  ☆福田笹枝之死因,为左颈动脉遭割断,大量出血,导致失血过多而死。无栘尸迹象,故可认定凶杀现场与发现尸体之地点相同,即二楼之日式房间。
  ☆死亡时刻,推定为七月五日下午约四点至五点之间。
  ☆割断颈动脉之凶器为一单薄之利刀,比如安全剃刀之类的薄刀。在现场及附近均末发现此类凶器,可能为凶手事后自行携走。
  ☆现场之日式房及二楼其余各房与走廊,均未发现可疑之指纹、足迹、毛发之类。另外,尸体与敞开窗户之间的榻榻米上,留有一条血痕。窗框之上亦发现些微血迹。检验结果,与受害者之血型一致。
  ☆有二房留有遭人翻箱倒柜之痕迹,其内受害者之钱包及若干首饰已不翼而飞,可能为凶手携去,然损失金额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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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将案发前后各关系人之行动整理如下:
  七月五日,下午一点左右,樽夫放学回到家中。笹枝、若菜、樽夫等三人用毕午餐,若菜至一楼客厅看电视,樽夫于一楼“里面那间”独处。
  下午两点多,笹枝独自走上二楼,彼时曾与若菜交谈,此为其最后之倩影。
  其后若菜仍留于客厅,且事后坚称:其间并无任何人上楼或下楼。在此必须强调:伊园家除此楼梯外,并无其他楼梯可通二楼。顺便一提:此处绝无任何电梯、升降梯、轮椅专用坡道之类。由于若菜双脚已废,绝不可能是杀死笹枝之凶手,故对此事实无说谎之必要。
  下午三点左右,和男回到家中,数分钟后又外出。四点二十分开始,若菜听到二楼有怪声,砰砰哆哆的,似乎有人在翻找物品。警方认为,此即凶手在房内搜刮财物时所发出之声响。笹枝遇害,可能在此之前,也可能在此之后,抑或就在该时刻。无论何者,均与前记之死亡推定时间无甚出入。
  发现尸体时,二楼之状态确认如下:除命案现场之窗户外,松夫及笹枝卧室之窗、樽夫房间之窗、走廊上之小窗等,均已紧闭并上锁。同时警方也已查明:这些窗户并无遭人动过手脚之痕迹,譬如使用针线自外部上锁之类。
  因此,若再考虑先前若菜之证词,即“其间无人上下楼”,即可得知:凶手只能经由日式房之窗户及阳台逃离现场。
  ★
  再来要分别检讨命案关系人之不在场证明……
  首先看和男,他在下午三点一度回家,随即又乘坐其友中岛田所驾驶之机车,至S町周遭四处游荡。下午三点半左右,因中岛田一时疏忽,机车倒地。据和男称,他即因此而全身擦伤多处。出事后,中岛田通知修车业者赶来,并留在原地等候。和男则大发脾气,独自回家。
  从出事地点至伊园家,步行仅需二十分钟,故在时间上并不能排除其犯案之可能。他回到家时,已是五点五十分。据他所言,他是进了电玩店打电动发泄心情。但关于此点,并无任何证人。
  松夫的部分较单纯,据他说,他于下午三点多从车站出来,就直接进了站前一家柏青哥店,在该处玩到五点半才走。但他并末中奖,且迄今并无任何目击者出面证实此事。因此,他显然并无不在场证明。
  接着看妙子,据称,在下午三点半之前,她一直与若干附近之朋友在聊天,此点已获证实。只有在四点至五点之间,她并未同任何人见面,故无不在场证明。五点过后,她因发觉育也不见踪影,便至伊园家寻找。
  附带一提:是日,妙子之夫盛介奉派赴关西出差,具完整之不在场证明。另外,据若菜所言,育也至迟在四点五十分左右,便已在伊园家庭院中玩耍。
  最后来看樽夫。据称,午饭后,他便一直待在一楼的“里面那间”,专心玩电动玩具。但又称,其间因疲累而在榻榻米上睡着,醒来时,家中已挤了一大堆警察,正在忙里忙外。故此,其不在场证明当不成立。
  ★
  不过,我们在此须注意一事,即“小猫武丸之惨死” 一案。
  育也具有虐待动物之癖好,武丸之脑袋即遭其敲碎捣烂。因此事恰与笹枝命案同时发生,警方当然大表重视。于是武丸之尸体被视为证物之一,送交专家检验解剖。结果查明,武丸之死亡推定时刻为:以五日下午五点十五分为中心的一个钟头之内。另外并查出一意料之外的事实。
  那就是武丸真正的死因。
  起先,警方以为武丸乃遭育也殴打致死,并将猫尸旁边的一块石头视为凶器。不料在解剖之时,于其胃袋中检验出“某种致命性的剧毒”,混在尚未消化的牛奶中。如此一来,武丸“先遭毒毙后再被敲头”之可能性,便大大提高。经进一步检证结果,已确认此事为真。
  旋即查明下毒之法。警方于厨房中搜出武丸专用之餐盘,检验盘中之食物残渣后,发现其中竟含剧毒,其成分与胃中之毒完全相同。
  猫尸胃袋中有牛奶,厨房之餐盘中亦残留少量牛奶。其间关系,显而易见。必定是有人在牛奶中下毒,再让武丸暍下。
  关于牛奶,和男有如下之证词。
  和男于下午三点一度回家,其时曾拿出冰箱中之盒装牛乳,暍了一些。那盒牛奶已开过封,他将盒中剩余牛奶饮下一半,之后并未放回冰箱,而是随手置于餐桌上,旋即离去。
  警方接获报案,前来搜索检证之时,该硬纸盒仍置于餐桌上。此点已由和男本人证实无误。唯彼时纸盒中已无牛奶。据和男称,当时他以为另有人将盒中牛奶喝光。事实并非如此,而是被人用来下毒,以便杀死武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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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明以上事实之后,警方遂再度侦讯伊园家的人。理所当然,办案人员的注意力,已集中在那紧邻厨房的仓库了。
  案发前一天晚上,松夫曾带一瓶除蚁药回家,置于仓库中壁橱的最上面一格。同一时间,他在柜子角落见到一个画有骷髅头记号的小瓶子。警方认为,毒杀武丸之药物,可能就是取自此瓶,要不然就是那除蚁药。
  于是马上搜索仓库。结果发现:褐色广口瓶及墨绿色小瓶均在松夫所说的位置。
  立刻带回化验。结果发现:那墨绿色小瓶中的不明粉末便是武丸服下之剧毒。
  那剧毒的正式名称,在此不予写明。为区分两瓶中之毒药,现将除蚁药称为剧毒A,有骷髅头记号者称为剧毒B。据警方说,剧毒B为无臭无味之即效性猛毒,易溶于水及牛乳。考虑武丸之体重与检出之毒药量后,可推知当武丸服下毒牛奶后,不到十分钟就痛苦不堪,转眼间就断气了。
  为何如此危险之药物,会随便置于仓库之柜子上呢?此点无法查明。据松夫称,那可能是已故的民平从任职的制药公司带回来的。此亦不无道理,但却出现另一疑问:民平为何如此做?不过,对此问题似无追究之必要。
  总而言之,结论如下:
  案发当天,伊园家仓库内有A、B两种剧毒。有人以其中之剧毒B毒杀了武丸。
  然而,为何要在笹枝遇害的同一天,而且是在非常接近的时刻,下毒杀死小猫武丸呢?
  此谜实令人百思不解。
  ★
  起先,警方因房内有搜刮之痕迹,且有金饰财物不翼而飞,便将此案视为单纯的“强盗杀人” 。
  暂且不管武丸之死这类疑点,先来考虑凶手进出的路线。警方起先推测,凶手乃由伊园家内院爬上阳台,从日式房之窗户潜入屋内行凶,然后经由相同的路线逃走。另一种可能就是:在若菜尚未来到客厅之前,凶手已爬上楼梯至二楼,藏身于房内,直到笹枝前来为止。但就算是这样,凶手逃走时,还是一样必须经由日式房之窗户。
  然而,案发翌日,有人提出一证词,将警方当初之见解完全推翻,彻底否定。
  此人是谁呢?就是我井坂南哲之妻,轻子。
  轻子与已故的阿常是初中同学,今年已快五十五岁了,才忽然对油画产生兴趣,因而开始画油画。七月五日——即伊园家发生命案那天的下午,她搬了一套画具至二楼的屋顶平台,将附近风景画在画布上。
  据她说,她从下午两点半开始,至警车和救护车赶到伊园家门口为止,都一直在上面画画,寸步未离,连洗手间也没上。
  她坚称:“在我画画那段时间之内,绝无任何人从伊园家二楼阳台出来或进去!”
  警方问她:“有没有可能因太过专心作画而看漏了?”
  她如此回答:“我画的风景刚好就在伊园家那个方向,所以那座小阳台自始至终都在我的视线之内……也就是说,假定有人从那上面跳到庭院中,那我绝不可能没看见!”
  为加强其中之可信度,在此特别说明:于笹枝遇害之时,即下午四点至五点之间,我井坂一直都在自家二楼的起居室内。屋顶平台恰好就在那起居室外面,亦即,无论要去平台,或从平台进来,都必须经过起居室。
  轻子在平台上,我在起居室内。我亲眼看到她在那里,所以我知道她在那段时间内一直都在平台上,一步也未踏进屋内。也就是说,我敢保证那段时间内她有不在场证明。
  因此,轻子绝不可能是杀死笹枝之凶手。她所说的“绝无任何人从伊园家二楼阳台出来或进去”这句话,应该视为完全可信之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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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上述经纬,此案骤然转变,成为所谓“密室杀人”的状态。
  楼下有若菜,楼上窗户皆已从内部上锁,虽一打开的窗户却在轻子的监视之下。而且松夫等人赶到时,二楼除了已经气绝身亡的笹枝外,并无其他任何人。
  凶手究竟是如何从这“密闭空间”中逃出去的?
  案情发展出人意表,办案人员想必头痛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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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侦办工作已陷入“到处碰壁,无路可走”的窘境,破案希望渺茫。到今天为止,已过了一周又好几天。
  关于笹枝施打毒品一事,警方倒是很快就查出来了。循线追查的结果,逮捕了好几名住在同一町内的家庭主妇。她们也是被同一种迷幻药所惑,最后均遭检举。所幸内人与此无关。不过,附近有位和我熟识的太太,居然也因施打毒品,连同她的女儿双双就逮。我得知此事后大感诧异,看来此町这几年来果然已不同往昔。
  警方当然也怀疑笹枝命案与此毒品案有关,但好像始终查不出什么结果。据说办案人员最后的结论是:两案之间并无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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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份原稿是用钢笔写的,约有九十张,每张可写四百字。用的是黑色墨水,字迹端整清晰。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将整叠稿子放在桌上,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说道。
  “贵宝地竟也风波迭起……对了,井坂先生,你写了这么多,居然只花了两、三天,是吗?”
  井坂大师坐在皮制安乐椅上,口衔烟斗,吞云吐雾。他以温和亲切的眼神望着我,腼腆一笑,说道:“因为我并非为工作而写。”
  我只能点头称是。换了是我,即使不是为工作赚钱,恐怕也要花好几倍的时间才能写出这么多字来。
  “……那么,绫辻兄,老实讲吧,你高见如何?”他问道。
  我先针对和案情无直接关联的部分,来发表感想:“这里面,和男发狠时的模样,还有松夫偷情时的心态……颇有先民之遗风,令我发思古之幽情,可说比较不具现代感。”
  “哈哈哈!”他轻抚唇上短髭,露出兴趣盎然的表情,点头道,“真的吗?那是因为时光开始流转之后,才过了几年而已。”
  “还有,小猫咪取名为武丸,未免稍嫌唐突……”
  “没办法,那是事先跟人家约好的。”他轻声回答。
  我不由得起了疑心。他本是“此地”的居民,为何会这般……算了,我不打算深究——对,不可忘记当初的决定。
  我和井坂先生有过数面之缘,素有来往,但已久未联系。今早他拨电话给我,说有要事,嘱我速来……以本作品的性质而言,和本故事有关者,仅需说明到此即可,其余的不提也罢。
  那天我因迷路,找不到出口,所以直到半夜才抵达目的地。尽管夜已深,井坂先生仍大表欢迎,热诚接待。我一方面深感惶恐,一方面又大肆享受井坂夫人亲手做的料理。一方面觉得轻松舒畅,一方面又觉得不可思议。奸像有点缺乏现实感,但又不会太不足。
  不久,面前摆上了饭后甜点和咖啡,此时……
  井坂先生缓缓拿出一叠稿件,交递给我。那就是方才我拜读完毕的原稿。要加上标题的话,应该是“井坂南哲以小说文体写下的‘命案’发生经过”。
  “对了,前辈。”我改变语气,转移话锋。
  “你以前写过推理小说吗?”
  “从未写过。”他再度轻抚短须。
  “读是读了不少,但从未想过要自己来写……”
  “唔,可是这篇稿子倒是写得很成功,可说已抓住了推理小说的许多窍门。”
  “哪里,过奖了——”他神情谦虚,大摇其头,忽又转为严肃的表情,说道:“——那么,绫辻兄,你有何高见?”
  “你是指此稿中所描绘的案件吗?”
  “正是。”他用力点头,“是谁杀死笹枝的?我已将来龙去脉全部写出,却无法解开谜团。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想起你。我想,你既是专写所谓正统推理小说的职业作家,也许能够根据此稿,轻易推测出真相。”
  “晚辈何德何能,堪此重任?”我搔头苦笑,说道。
  “快别这么说了。”他露出亲切的微笑,“何必如此客气?在推理方面,你绝对强过我许多。”
  “啊,唔……若太过寄予厚望,我恐怕担当不起,会有负所托。”
  “担当不起?”
  “恐将有负所托。”
  “你没把握吗?”
  “说到把握——”我正襟危坐道,“这毕竟是发生在贵宝地的案件。我又不是正牌的刑警或侦探,哪有能耐如那些警探般解奇谜、破怪案?所以我没把握。”我先打完这支预防针,然后才说,“不过,假如把你写的这篇稿子当作“猜凶手小说”的“问题篇”来看的话,欲在此范围内推导出合于逻辑的结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此稿或许不甚理想,但我想,应该可以视为一篇完整的‘猜凶手小说’。”
  井坂“哦”了一声,眯起双眼,呼出一大口烟,抱着胳膊,凝视着我,说道:“既然如此,万事拜托。啊,放心好了,你这番话有何含意,我一清二楚。你大可畅所欲言。”
  “是吗?……好,就此说定,不过我必须先讲一件事。”我停下来,点燃香烟。事已至此,我只好把话讲清楚、说明白。
  “在此请容我野人献曝,讲解一下有关本格推理小说的基本规则。”
  “规则?”他歪歪脖子。“好像是什么十戒之类的东西,对吗?”
  “叫做“诺克斯十戒”,后来还有著名的“班达因二十规”。但那些都是七十多年前写的,现在的推理作家,大概没有人会遵守这些戒条。要是有人乖乖遵照这些戒条去写,那写出来的一定是极其无聊的作品。总之就是已不合时代潮流。从当时到现在,光是狭义的推理作品,也就是所谓的‘正统派’,在各方面都已有极大的改变。甚至可以说,‘正统派’能够找出活路生存至今,正是因为故意推翻那‘十戒’或‘二十规’所致。
  “不过在另一方面,那些戒条中确实也含有若干至今仍有效之项目。其中最主要者,乃是有关确保‘公平游戏’之基本规则,例如‘十戒中之’不可用读者不知道的线索,来解谜破案,还有“‘二十规’中之‘在解谜时,必须让读者与故事中的侦探,拥有相等之机会。所有线索皆须写清楚。’这个部分,所有想要创作‘正统推理’的有志之士都必须谨记在心。”
  “换句话说,若在快要解开谜团时,才突然写出一些读者不可能知道的事,说‘其实是如此这般’,则显然为犯规的写法。唔,如此看来,此戒果然有理。”
  “我举个例子。艾勒里·昆恩在其‘国名系列’作品中,皆插入“‘向读者挑战’的单元。你一定也看过吧?作者既然敢大言不惭说‘至此线索已出齐,请问凶手为何人?’那么也就必须拥有公平游戏的精神。
  “既已将‘必须写出所有必要的线索’,视为理所恪遵的原则,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样写才公平?关于这点,因时代之变迁和作者的不同,而有各式各样的见解,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我个人认为最重要的莫过于‘以第三人称写的旁白文章中,不得有虚伪的记述’这一项。”
  “你是说“以第三人称写的旁白文章”?”
  “正是。在原理上,第三人称叙事者,必早巳得知所有真相,亦即采用‘神的观点’,必须能向读者保证其记述内容具有绝对之客观性与正当性。因此,若采第三人称叙事,则不容许在对白以外的旁白文字中,出现不实的谎言。若以旁白文字将‘非事实’明白写成‘事实’,还说‘线索已出齐’ ,则称为‘不公平’ 。”
  “嗯,言之有理。比方说,文中写‘绝无密道’,到解谜时才又突然说‘其实该房间有暗门密道’,就是不公平的例子,对吗?”
  “不错。严格来讲,若某人实为男性,旁白文字却写‘她’,这是不容许的。若实际上为自杀或意外死亡,旁白中却写‘凶杀’或‘谋杀’,这也不行。若实际上某人是诈死,旁白中却写‘该人已死’,这也是不能容忍的。有些作家对这条戒律万分在意,极端讲究,严格执行,恪遵不逾。我也是其中之一。”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作者必须非常小心才行。”井坂露出丧失自信的表情说道。
  我继续说明:“若采第一人称记述,则在判定公平或不公平时,就会稍显困难。若用‘我’或‘在下’等第一人称来叙事,则在理论上便已将‘神的观点’排除在外。此时全篇文字均视为故事中这位叙事者所写的,因此自然会有若干‘事实之误认’混在里头。譬如说,某人实为男性,故事中的‘我’却因误认其为女性,而在真相大白之前一直在文中写‘她是女性’。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因此,假定要对第一人称叙事设下准则,则我认为最重要者应为‘不准故意写出虚伪之记述’。若是在某种状况之下,因不可避免之误认,而写下错误的记述文字,则因无可奈何,也就认了。但这个‘我’绝不可‘故意’对读者撒谎误导——昔日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名作《亚克洛依德谋杀案》,曾引起极大的争论,若以此规则来检验该书,则或可勉强算在‘公平’的范畴之内,虽然是在边缘地带徘徊。我个人是这样认为,因为该书之叙事者,并未写下任何“‘谎言’ 。”(该书引起争论之重点并非“故意写下谎言”,而是“故意隐瞒,不写出心中最挂意之事,顾左右而言他,似已丧失部分记忆”。)
  “这些事真复杂,麻烦死了。”井坂说着,开始清理烟斗,填入新的烟草。我将烟蒂摁熄,再点燃一根香烟。
  “以上所述,皆可谓基本规则。我认为,所有号称正统派的推理小说,都该遵守这些规定。”
  我一边担心井坂会听得不耐烦,一边继续“讲解”:
  “再来说到所谓的‘猜凶手小说’,这是将正统推理中的解谜要素极度‘尖锐化’后,形成的文类,所以必须要加入更多的规则……或者说‘制约’ 。
  “读者必须以‘问题篇’中的文字词句为材料线索,经过合乎逻辑的推理之后,导出唯一的解答。这种要求看似简单,实则不易。譬如说,即使旁白文字中没有故意写下之不实记述,对白中的文字也可能有。而且可能会有两个以上的人任意说谎,提供不实的证词。如此一来,读者就无法判断何者为真、何者为伪了。作者方面,长篇还好办,可以让侦探针对每一个人,进行深入诘问与调查,从而过滤其中的谎言,判断证词之真伪……虽然如此,若是想要在中篇或短篇之中采用同样的写法,就困难重重了。因为篇幅有限,那样做简直是作茧自缚。
  “因此,在撰写‘猜凶手小说’之时,就必须从‘外部’再加上若干‘限制’。其中之一便是‘在提出与该案有关的证词时,不可让真凶以外的任何人物说谎’,唯有作者与读者皆有‘以此限制为前提’的共识,才能避免逻辑之“‘烦杂化’,使作品中之逻辑不致复上添复、杂中加杂。我认为,设定这样的规则,对‘提出挑战’的作者也好,对‘接受挑战’的读者也罢,都是有利的。
  “另外,若从外部再加上一个条件,即‘凶手为单独做案,并无同谋共犯’的话,对‘消除读者推理时不必要的思绪混乱’,也是极有帮助的。若有同谋共犯,则作者必须在‘问题篇’申明白写出‘有同谋共犯’,方为公平。”
  井坂“唔”了一声,轻捻髭须。我将目光移注到桌上的原稿,继续说道:“如若此稿文字皆恪遵方才所说规定,则欲猜中真凶与真相,亦非不可能之事。”
  “唔——”
  井坂用力点头,然后将视线移往窗户。浅蓝色窗帘已拉上,遮住了窗子。我们所在的位置是井坂家二楼的起居室。窗外即为屋顶平台——也就是案发当天轻子画画之处——从那儿应可看见三年前才改建完成的伊园家宅邸。
  “听君一席话,我才想起尚需补写一事。此事和笹枝遇害时的密室状态有关。”他说话时,视线仍朝着窗户,“就是说:伊园家二楼绝无密道或密室之类,要上天棚顶也非常不容易。实际上也没有遭人攀上天棚顶的痕迹。这件事,我在此稿中并未提到。”
  “如此补充,堪称允当。”我说完便又望着桌上的文稿,“这么一来,此案就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真相大白?噢,你是说……”
  “当然也只是方才所说的那种等级的推理而已。”我再强调一次,“首先,我可确定一事。”我的用字遣词十分谨慎,“谋杀案的凶手尚未完全达成其最初的目的。”
  “你说什么?”井坂将嘴上的烟斗拿开,高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或许还有续集。”我往窗户那边瞥了一眼,“如果我的推测无误——接下来就会轮到若菜了。”
  “你、你是说……接下来会轮到若菜被谋杀?”井坂蓦地站起身来大吼。那慌乱粗鲁的样子,我以前从未见过。就在此时,一阵阵尖锐的声响划破寂静的夜空,由远而近传了过来。那是——啊,那不就是救护车的汽笛声吗?
  不会吧?我方念及此,那声音已迅速逼近此处,转眼间就来到这屋子附近,最后戛然而止。
  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
  伊园若菜被送至医院后,急救无效,天亮之前就香消玉殒了。死因是急性中毒。
  警方调查后,得知下列事实:
  ☆若菜所中之毒与日前武丸所中之毒柑同,均为剧毒B。警方判断,有人在办案人员扫押那骷髅瓶之前,就已从中偷走了必要的分量。
  ☆厨房冰箱内有罐装乌龙茶,剧毒B就是溶于其中。厨房桌上有一只空的玻璃杯,办案人员化验出杯中有残留的乌龙茶和剧毒B。警方认为,若菜定是饮下此杯中的鸟龙茶而丧命的。
  ☆此案所有关系人,均有机会在乌龙茶中下毒。
  ★
  救护车刚在伊园家门口停下来,井坂先生便冲出去,二、三十分钟后才回到我面前。
  “和男在家,我问过他了。若菜好像是中毒的样子。”他往椅子上一坐,向我说道,“听说好像是在厨房暍了乌龙茶,不久就痛苦难当。松夫已陪她到医院去了,不知是否有救……”他衔着已熄火的烟斗,以平静的眼神望着我,“绫辻兄,你怎么知道再来是轮到若菜遇害呢?”
  “那是——”我拿起桌上那份文稿,“拜读大作后,在方才所说的范围内思考出来的答案。但我绝未料到竟然一语中的,而且就在今夜。”
  “如此即可证明你的推测在现实上也是正确无误的。”
  “——真的吗?”
  他所说的“现实”到底是什么,在此就按下不表……
  “你究竟推测出什么,可否赐教?”
  “这……”我先窥伺一下他的表情。他看来似已筋疲力尽,同时也有无奈之感,“并非不可,只是希望能和前辈你交换一个条件。”
  “你的意思是……”
  “前辈可曾打算将此稿付梓问市?”
  “没有。”他缓缓摇头道,“我写此文……绝无发表赚钱之意。”
  “那么……”我下定决心,开口问道,“可否将此稿送给晚辈?”
  “送给你?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等适当时机,在我们那边发表此文。若蒙前辈同意,我要以绫辻行人的名义发表,也就是‘绫辻所写的猜凶手小说’。”
  “哦,可是……”
  “如您所知,我们那边和贵宾地之间有一道极其微妙而又无法穿透的藩篱。在我们那边发表的话,对贵宝地的人绝不会造成困扰,不是吗?”
  “——唔……”
  “若蒙应允,我便尽吐心思。若然嫌弃……”
  “哼,看来你倒不是个简单易与的人物。”井坂的眼神突然阴狠一闪而过,我顿时心惊瞻战,生怕触怒了他。所幸他立即展颜一笑,化为一副像在说“真拿你这小子没办法”的神情。
  “好吧,我答应。”他说着,徐徐点头,“不过,绫辻兄,稿中并无“解决篇”,莫非你是要我听完你的推理过程之后再写?”
  “不是,我哪里敢……”我惶恐摇其头,“那“解决篇”由我来写即可,请前辈不必担这个心。”于是我开始把自己的推理过程说给他听。
  【向读者挑战】
  各位亲爱的读者:
  目前为止,一切必要线索已经出齐,在此我绫辻行人要向各位挑战。
  发生在伊园家的这件怪异凶杀案,凶手究竟是谁?
  “问题篇”开头有个“登场人物及动物表”,请于其中选出一个姓名做为答案。要写全名。
  说“一个姓名” ,自然表示凶手为单独做案,绝无同谋共犯存在。又,在此特别声明:在“问题篇”的旁白文字中,绝无故意撒谎之不实记述。同时,有关此案之证词,除真凶外,其余所有人物均未说谎。
  绫辻行人敬上
  绫辻行人所撰之“命案”解决篇
  若菜的丧礼悄悄举行了。第二天晚上,井坂南哲打定主意,便去造访伊园家。
  警方的侦办工作似乎毫无进展。井坂虽将伊园家发生的一连串怪事,以小说文体写下来,并从中得知了怪事的真相,但却无法判断是否该告知警方。他苦思的结果,决定先相松夫谈一谈,再做打算。事先已拨电话告知要登门拜访,因此一按铃,松夫便立即出来应门,但却只将门打开一点点。
  “福田兄,深夜叨扰,请多包涵。”
  “啊,哪儿的话……”
  “刚才在电话中已说过,有事要找你密谈。现在府上是否已没有别人?”
  “嗯,樽夫已入睡了……”
  “和男出去了吧?”
  “是的。他说,在家闷死了……”
  松夫正从门缝中往外窥伺。他形容憔悴,神色紧张,也许是方才听井坂说要“进室密谈”的关系。
  “可否入内详谈?”井坂道。
  “啊,请进。”松夫这才延请井坂入内。
  井坂原以为客厅大概一片狼藉,进来之后才发现已收拾得很整齐。若菜生前坐的轮椅已然不见。不太可能是扔掉了,所以大概是收到她的房间里去了吧?
  井坂在沙发上落座,然后举目望向天花板。沿墙流下的血迹已擦洗干净,但天花板角落仍留着一片污渍。
  “啊,福田兄,别费事,我们马上开始吧。”井坂见松夫欲走向厨房,急忙开口制止,“尊夫人笹枝已辞世……她的人寿保险金,你是否已顺利领到了?”
  松夫就坐在井坂对面。他一闻此言,表情立刻僵住,并且扭过头去,避开井坂的目光,口中结结巴巴说道:“你、你说什么……”
  井坂不由分说,继续质问:“今年春天,笹枝不是投保了金额很大的寿险吗?现在那保险金是否已付给你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别紧张,我并无恶意,我只是在想:府上似已寅吃卯粮,若有一笔数额庞大的保险金,想必可大大改善府上的经济状况吧?”
  “那、那可……”
  “我想,在此情况下,对整个伊园家而言,笹枝之死,便成了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不是吗?这保险的受益人是你吧?”
  “……”松夫一脸的愤怒,皱起眉头,并将目光栘至自己膝上,闷不吭声。
  “啊,福田兄,请勿发怒,因我接下来要讲重要的事……先让我过过瘾再说。”
  井坂拿出烟斗,叼在嘴上,用火柴点了火。他一边藉那烟味稳定心情,一边说道:“笹枝亡故至今已有两周——我乍闻此事之时,只觉哀伤莫名。后来我详细问过很多人,包括福田兄你、若菜、和男等,目的也是想要查出真相,最后……”他望着低头看地上的松夫,“终于得知此案的真相。”
  “你已知道真相?”松夫的目光徐徐往上移,“真的吗?”
  “就是想来告诉你,所以才冒昧打扰。”接着井坂便进入正题。
  “那天——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笹枝在此屋二楼的日式房间内被杀死。死亡推定时刻是下午四点至五点之间。
  “当天下午两点多,笹枝抱着武丸走上二楼——这是若菜的证词。据说,此后若菜便一直在这客厅中看电视,片刻未离。且若菜坚称:其间绝无任何人上楼或下楼。
  “一楼窗户除了一个之外,其余全都已由内侧上锁,且无任何使用针线之类从外部锁上的痕迹。唯一的例外是那日式房的窗子,但很凑巧,在那段时间之内,因内人轻子在寒舍屋顶平台上作画,此窗及窗外阳台,全在她的视野之内。她也坚称:其间绝无任何人从那边进出。
  “但很奇怪,你是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回到家中,和男比你稍晚,当和男、妙子跟你上到二楼时,房中却只有笹枝的尸体和满地血泊,凶手及凶器竟宛如烟消云散般杏无踪迹。而且可以确定:此屋二楼绝无密道或密室之类,凶手也绝不可能藏身于天棚顶之上——总而言之,此案可说是在一种无懈可击的密室状态中发生的。”井坂暂停下来,窥探松夫的反应。松夫正注视着他,一脸严肃。
  “我绞尽脑汁,欲破此密室之障,无奈再怎么思考,结论都是‘在物理上,不可能’。我想不出有何妙计可办到——如此一来,只好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若菜和轻子的证词。也就是说,她们两人之中,可能有一人说谎。
  “即使如此,得到的结论仍是:此假设不能成立。若菜双足已废,绝不可能自行爬上二楼杀死笹枝。至于轻子,其不在场证明十分明确,我本身就是证人,故她也绝不可能是凶手。她们既非杀人凶犯,那么就毫无必要在这关键之处说谎作伪证。
  “若从现实面来考虑,她们是有可能说谎,以掩护某人的,但在这里,却必须受“猜凶手小说”的规则支配,亦即须恪遵“除真凶外,其余人物不可对该案做伪证”的法则。
  “因此,可能成立的状况,就只剩下一点点了。现在就来加以检讨。”
  井坂继续说道:“若菜坚称,在那段时间内,她一直都在这客厅中。但若她说谎呢?实际上她曾离开,却又不得不隐瞒——应该有此可能吧?
  “倘若只是去上个厕所,那就毫无隐瞒的必要。因此,应该不是那种小事,而是更——为了一种不可告人的原因而……”松夫歪着脖子,似乎苦恼已极。
  井坂呼出一口烟,道:“我的意思是说,若菜有可能是离开客厅,去毒杀武丸。”
  假定若菜曾去毒杀武丸,却又坚称一直待在客厅……那么,这就相当于“谋杀武丸的凶手,对自己所犯之案说谎作伪证”,因而并未违反“猜凶手小说”的规定。
  “虽说如此,但请你别误会。这纯粹是项假设,只不过为讨论方便而做的假设而已。”
  井坂叮咛一番后,继续往下说:“假定是这样,那么若菜需要多少时间来办事呢?首先她必须去仓库拿那装有剧毒B的小瓶,然后到厨房,将桌上的牛奶倒人武丸的餐盘中,再加入剧毒B,然后拿给武丸喝——从离开客厅到回来,我估计大约要花十至十五分钟。
  “那么,在这段空白的时间内,是否有人能突破二楼的密室状态呢?——答案是没有。
  “如果要趁若菜离开客厅之际,爬上二楼杀死笹枝,在房中翻箱倒柜,搜刮一些金饰后,再下楼逃走,那么只有十到十五分钟是不够用的。即使翻箱倒柜的人是笹枝自己而非凶手,也是一样。若有人持刀攻击笹枝,她定会全力拚搏,奋勇抵抗,不可能引颈受戮,坐以待毙。就算凶手是熟识的人,要偷袭她之前,也需要花点时间示好接近,才能趁隙偷袭。若只有十分钟或十五分钟,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另一种可能就是:凶手在更早的时候——在二楼因若菜和轻子而变成密室以前——就已潜入二楼躲藏。笹枝于两点多上楼之后,凶手仍隐影藏形,直到四点左右才现身做案,再趁若菜离开客厅之际下楼逃走。福田兄,你抵家时,若菜不是去门口接你吗?凶手就可以在那短短的时间内逃之天天。
  “然而这种假设仍不成立,因为在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内,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不在场证明。相关人士之中,没有任何一个曾经消失那么久。何况若是如此,则凶手的行为就如同儿戏,毫无“必然性”可言。如果是职业杀手所为,或许还能解释,但这样一来,就变成另一个范畴之内的事了,所以不予考虑。
  “因此……”井坂深吸一口气,说道。 “检讨过各种可能性之后,依然无法破解笹枝命案中的密室之谜。换句话说,欲潜入二楼杀掉笹枝再逃走,是一件绝不可能办到之事。”
  松夫的目光不知何时又栘到膝盖上。井坂腰杆一挺,望着松夫那张憔悴的脸:“福田兄,这样你明白了吗?”
  松夫双肩正微微颤抖。
  井坂看着他,下结论道:“只剩一种可能,那就是:笹枝实为自杀。”
  ★
  布谷鸟挂钟开始报时,十一点整。那鸟叫声和室内的气氛,实在很不搭调。井坂等报时完毕后,才继续说道:“为挽救伊园家濒临崩溃的经济,笹枝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这是最易理解的动机。今年春天她才投保寿险,所以目标是身故保险金,但不能被人知道是自杀。现今虽然有不少保险种类。规定:若签约一年之后才自戕,仍可领取保险金,但笹枝已不能等到那时候了。破产迫在眉睫,她可不能慢慢等,于是只好决定自我了断,并设法伪装成他杀或是意外死亡。
  “她决定在七月五日星期六下午实行,地点则是选在这里的二楼。当天是阿常的忌日。和母亲死在同一个日期……她大概是这样想吧!另外,或许也有“不让家人蒙上谋杀嫌疑”的意图也说不定。
  “星期六下午的话,福田兄,最近你都是利用这段时间跟情人幽会的样子,这样你就有不在场证明了。和男也会一如往常,跟朋友出外游荡吧?若菜的话,绝不可能自行爬上二楼。樽夫则因年纪幼小,不会被警方怀疑——笹枝的如意算盘大概是这么打的吧?
  “她抱着武丸走上了二楼,大约花了两个钟头的时间做最后的考虑,终于决定依计而行。首先,她在日式房和卧房中翻箱倒柜,做出遭小偷洗劫的样子。这是要让人以为凶手就是那名宵小。此时她弄出的声响,就是四点二十分左右,若菜在这里听见的怪声。那些不翼而非的钱包首饰之类,她大概是在上二楼之前,就已处理掉了。
  “留下遭窃的痕迹之后,她就进入日式房间。那是她选来做为“命案现场”的地点。然后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凶器,那是安全剃刀的刀片,她就用那刀片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慢、慢着!井坂先生。”松夫以战战兢兢的语气插嘴道,“那日式房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剃刀的刀片之类……”
  井坂轻轻点头道:“不错。正因现场并无凶器,警方才会立刻断定说不可能是自杀。”
  “是呀!那时我也在场。其他房间也一样,根本就没见到可当凶器的物品。”
  “关键就在这里,福田兄,这是笹枝所用的诡计。”
  “诡计?”松夫歪着脖子问。
  井坂再度点头道:“不错,只是单纯的诡计。抱着武丸上楼,便是欲施此计。”
  “武丸?”松夫的脖子更歪了。
  “利用武丸来施计?”
  “正是,武丸的任务是:把凶器带离现场。在执行计划之前,因怕它会到处乱跑,所以大概是把他关在壁橱内吧。”
  “武丸竟……”
  “据我推测,具体的做法大概是这样:先把刀片绑在一根细而结实的线上,也可用胶带或强力胶黏住。那线的另一端就绑在武丸的项圈上。绑妥之后,笹枝就刎颈而亡。武丸见鲜血狂喷,吓得欲往外奔逃,但因房门紧锁,无法跑到走廊,于是只好从那打开的窗户逃出去。绑在线上的刀片也就被武丸带出窗外。榻米和窗框上的血迹,便是那刀片被拖出去时留下的。
  “笹枝的想法是:若现场找不到凶器,那警方定会判断她是遭人杀害的。她平素喜读推理小说,或许曾在柯南道尔、班达因或艾勒里昆恩的名作中,看过同类诡计,于是加以改造变形,进而定下此计。”
  “但、但是……”松夫又打岔,“武丸的项圈上,既无凶器也无丝线,怎会……”
  “那也是笹枝所动的手术。”井坂答得很干脆,毫不犹豫,“她只要在那丝线和项圈之间再接上一物即可。譬如说,将卫生纸搓成一条纸捻,把纸捻绑在项圈上,再将丝线绑在那纸捻上。在此必须考虑到武丸那种不像猫的习性。它喜欢泡水,常跳到庭院中的池塘里戏水,据说那样做可以纡解它的精神压力……不是吗?
  “既然如此,当武丸目睹笹枝自戕之惨状后,因鲜血狂喷,它吓得逃出窗外,这时它会如何呢?很可能就会直奔池塘,跳入水中吧?这种想法极可能是对的。笹枝应当也是如此预料。若跳进池塘,则那纸捻就会迅速溶解烂掉,于是丝腺脱离项圈,那刀片便永沉地底——她的巧计就是如此安排的。”
  “照你这么说,若大搜池底,即可找到凶器,是吗?”
  “大概不会错。若真找到,即成重要证据。不过我想,刀片之上可能验不出指纹,因为笹枝随时都戴着塑胶手套。”井坂往沙发椅背上三异,轻抚髭须。
  “就这样,笹枝遂行了她那‘伪装成他杀的自杀’。若警方若中计,必将此案视为单纯的‘强盗杀人’,而大张警网,去搜捕那根本不存在的凶手。然而事出意料,在关键时刻,竟然出现了一个她并未计算在内的人物,那就是内人轻子。
  “现场那扇窗户开着,一来是要让武丸有路可逃,二来是欲掩人耳目,让警方以为凶手是从那里逃走的。不料轻子竟一直在对面监视,结果形成了“‘意料之外的密室状态’。轻子坚称‘无任何人进出阳台’,此言虽不假,却有一要事遗漏未说,那就是武丸的行动。武丸曾从那窗子跳出来,轻子当然看见了,但因那只不过是一只小猫,她认为不值一提,所以也没有特地说出来。另外也可能是:小猫原本就是她视觉上的盲点,所以她‘视若无睹’,即使看见了,也是‘视而不见’ 。”
  ★
  井坂仍继续说明,但我绫辻行人在此必须插嘴。我是这“解决篇”的记述者,必须向各位读者解释一下。
  正如以上所述,福田笹枝乃是自行了断而非遭人杀害,但在本作品的“问题篇乙当中,曾多次使用“杀人”、“遇害” 、“凶杀”等字眼来指称此案。这些词语都是指R他杀”而言,并不包含“自杀”在内,此乃正统推理小说的基本规定之一。所以,可能会有许多读者认为:在旁白文字中以这些字眼记述,是“不公平”的。
  但这纯粹是误解。请各位读者仔细回想一下,我在读完那“井坂南哲以小说文体写下的“命案”发生经过”之后,对井坂阐释的“正统推理小说写作规则”之内容,如此即可明白。
  那“问题篇”的所有文字,都是井坂在得知此案真相之前写的。不仅如此,旁白文字中出现“杀人”等字眼的,全都是在后面那一部分。亦即,只有在“以第三人称书写的部分”结束之后,由井坂以第一人称记述的部分才出现“杀人”等词语。也就是说,那些词句全都是“井坂因为误认而写出的记述文字”,是无可避免的,绝非气故意写下的不实记述”。因此,这不能叫做“不公平”。
  ★
  “至此,笹枝丧命之谜,总算真相大白,但仍有二谜未解,一为同一天发生的武丸遭毒毙之谜,二是日前若菜中毒而死之谜。”井坂继续说道。
  “武丸果如笹枝所料,拖着那刀片从窗户跳到庭院,又入池塘泡水,然后经厨房的小猫门回到屋内。据若菜所言,那时大约是下午四点五十分。虽说武丸的死亡推定时刻为‘以下午五点十五分为中心的一小时之内’ ,但若菜所言如果不假,则它至少在四点五十分左右还活着。因剧毒B为即效性毒药,故武丸中毒时刻应在四点五十分之后。在这里,武丸那身为猫却不像猫的习性,又再度成为关键。福田兄,这点你懂吗?”
  “这……”松夫歪着脖子,以毫无把握的语气说道:“武丸确实不像普通的猫,反倒比较像狗。它听得懂‘坐下’ 、‘握手’、‘停’这些话。”
  “对了,关键就在这里。”
  “哦?”
  “据说武丸教养良好,训练有素,即使眼前山珍罗列,海味毕陈,若不说‘开动’,它也绝不敢进食尝鲜,是不是呢?”
  “没错,它向来循规蹈矩,唯命是从……”
  “我又听说,若食物放在餐盘上,它更会严守命令。即使四下无人,若无指令,它也绝不敢沾嘴偷吃。此事是否为真?”
  “没错。”
  “重点即在于此,武丸不会像普通猫那样,看见盘中有食物就随意吃喝,大快朵颐。毒杀它的凶手,就是利用了这种习性。
  “凶手在牛奶中下毒之后,将盘子摆到武丸面前。此时必须说一声‘开动’,否则武丸绝不会去暍那牛奶。”
  “啊,原来是这样。”
  “凶手于下午四点五十分过后,在厨房自行调配了毒牛奶,拿给武丸,并命它喝下——福田兄,这‘四点五十分过后’是何意,想必你也知道吧?”
  松夫又开始歪脖子,表情似乎很没自信的样子。
  “四点五十分……将近五点……”他喃喃自语,频频眨眼,直扶眼镜的框架,猛擦鼻头的汗水……片刻后才答道,“唔,那是笹枝即将从二楼下来的时间。莫非你是指这个?”
  “正是!”井坂眉开眼笑,状似十分满意。
  “一到下午五点,笹枝就会从二楼下来,进入厨房,边听广播节目边做晚餐。据说她最近每天都这样,好像每个和她熟识的人都知道。所以此案中所有相关人士,包括福田兄你、和男、若菜、阿樽,还有盛介及妙子等,都有可能是毒杀武丸的凶手。育也或许该算唯一的例外,他虽酷爱凌虐动物,但我想,他应该没有足够的智能可以毒杀动物。
  “言归正传,凶手是在下午四点五十分过后,才在厨房毒杀武丸的。那应该是笹枝下楼的时间,就算当时她不在厨房,凶手也一定会想到:她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在这种情况之下,凶手还敢下手毒杀武丸吗?应该不会才对。要做这种事,只要另觅良机即可,何况机会多得是。然而凶手仍旧在此时下手,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那时已经知道笹枝绝不会下楼来到厨房,知道她已无法前来,知道她已经魂归天国,命丧九幽,因此……才敢如此做。
  “那么,是否有人能在那时就得知笹枝已死呢?如果有的话,那是谁呢?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就是能够在这客厅中发现鲜血从天花板流到墙上的那个人——若菜!”
  “若菜?哎呀……”松夫以手按额,缓缓摇头。
  “……井坂先生,你莫非是在说,若菜之死其实也和笹枝一样,是自杀的?”他好像到此刻才了解事件真相的样子。
  “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井坂点头道。他心如刀割。
  “若菜早巳一蹶不振,万念俱灰。她是何时下定决心要自戕寻短的,我也无法明了,但我想,她一定是已经——难过到生不如死的地步了。
  “案发当天的下午四点二十分左右,她听到二楼有奇怪的声响。起先她不明就里,只感纳闷,但接下来天花板竟渗出鲜血般的液体,于是她想:楼上好像出事了,只有笹枝在那里,那她一定……若菜担心不已,便高声呼叫,然而楼上毫无回应。
  “就在此时,武丸从厨房来到客厅。它刚在池塘中泡过水,但因身上沾了笹枝颈部喷出来的血,那些血尚未完全冲掉,所以仍是浑身血污。若菜见了会联想到什么,我也无从知晓。总之,她大概是如此判断——二楼一定发生了极其恐怖的事,大姊已血溅五步,连楼下的天花板都渗出血来,可见是大量出血,也许大姊已因失血过多而一命归阴……
  “普通人遇到这种状况,一定会设法通知别人,向外求援。那时阿博就在‘里面那间’,叫他去楼上看看也可以。但若菜并未那样做,她认为姊姊已经死了。这种悲观的想法,更加深了她心中的绝望感,于是她下定决心,要将以前的‘某种打算’付诸实行。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到仓库去拿那骷髅瓶中的药粉,让武丸吃下去。”
  “……”
  “福田兄,想必你已明白了吧?武丸被当成了‘实验品’。骷髅瓶中有不明粉末,那是毒药吗?动物服下后会死吗?要多少分量才会致命呢?若菜想知道的就是这些,因此便拿武丸来做实验。
  “她大概是——我这是纯属臆测——看武丸不顺眼,才如此做的。整个伊园家濒临破灭,人人自危,个个倒霉,唯独武丸自由自在,快乐逍遥。若菜说不定因此而对它产生了强烈的妒恨之心。这种心理可能也是将之当成“实验品”的部分原因吧。”
  “你是说,若菜在确定那是剧毒之后,过了没多久,也跟着仰药自尽了?”
  “不错。”井坂凝视着面露沉痛表情的松夫,针对最后一个命题加以说明,“关于武丸遭毒毙一事,我一开始就认为有件事很奇怪,那就是:凶手为何要用剧毒B来毒杀武丸?
  “那骷髅瓶中的粉末,可能是毒药,但也只是可能而已。案发当天仓库中却有另一瓶毒药,而且已确知此为剧毒。那就是你在前一天晚上带回家的剧毒A。你曾在所有人面前说“就算只是极少量,一旦人口也会立即致命”。既然如此,凶手只要使用剧毒A就行了。
  “然而最后,凶手并未拿那已确知效果的广口瓶,而是选了来历不明的骷髅瓶。这是因为:即使想拿那广口瓶,也拿不到。”
  “唉……”松夫长叹一声。
  “因为那广口瓶是放在壁橱的最上面一格。”
  “不错,那是你放的。因为太高了,若菜只能坐在轮椅上,根本无法站起来,所以手再怎么伸也拿不到,于是只好……”
  松夫垂头丧气,再度长叹一声。他到底有何感触呢?井坂正要开始想像,但随即作罢,他讲了这么久的话,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真不配演这种角色——井坂此时才这么想。
  ★
  最后,这“解决篇”的记述者,也就是我绫辻行人,有些话要对读者说。
  “发生在伊园家的这件怪异凶杀案,凶手究竟是谁?”
  我曾在前面的“向读者挑战” 一文中如此提问。此句中的“凶杀案”当然是指“武丸惨遭杀害这件凶案”,所以正确答案应该是“伊园若菜”四个字。笹枝之死与若菜之亡皆为“自杀案”,不是“凶杀案”。倘若有人能如上文一般,藉着合乎逻辑的推理,得知一连串命案的真相,那这个人一定能够看出此问句的正确涵义。
  在“问题篇”当中,对这三件命案的描述,有时会把“自杀”与“他杀”混为一谈,使用了错误的字眼。这在前面已说过,乃因记述者井坂先生误认事实所造成,是无法避免的。那“挑战书”中的文字就不同了,那是我绫辻行人在读过井坂先生的原稿后,将之当成“猜凶手小说”来看待,从而推理出真相,然后才写出来的。因此,有些字眼虽相同,涵义却不一样。请各位读者明鉴。
  还有,“谋杀案的凶手向未完成达成其最初的目的。”
  我曾在“问题篇”的末尾,说出自己的想法。这句话的意思应该很明白了吧?“谋杀案(毒杀武丸)的凶手若菜,尚未完成达成其最初的目的(拿骷髅瓶中粉末给武丸吃,确认为剧毒后,自己亦仰药自尽)。”
  随后我又说“接下来就轮到若菜了”,那意思也是一样。起初是笹枝自杀,接下来就轮到若菜自杀了——这是我的推测,我只不过把它说出来而已。
  ——报告完毕。有点画蛇添足,敬请海涵。
  ——完
  _
  直到那一年的年底,我都还在跟那“恶梦计划”搏斗,苦恼万分。其间井坂仅跟我联络过一次,但不是拨电话,而是写信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打不通,只好写信——那信的开头这么写,接着就简单记述了伊园家后来的情形。
  信上说,松夫听了井坂的分析后,得知命案真相,便决定源源本本告诉警方。结果,笹枝的死亡保险金不能领了,伊园家的经济状况因而陷入更窘迫的境地。
  就在那时,暑假才刚结束,樽夫就和人大打出手。他因饱受欺凌,恨火难消,怒气难平,最后终于爆发出来。好几名顽童欺负他,他便拿出美工刀扑过去,让其中两人倒于血泊之中。但他也遭到别的小孩反击围殴,倒地不起。对方因群情激愤,拳打脚踢,不肯罢休。樽夫最后终于小命难保,断绝身亡。据说是因头部要害被打中,致脑内出血而死。
  过没多久,和男也死星照命。他向中岛田借来机车,独自骑乘,四处狂飘,结果撞上路边护栏,当场毙命。据说死时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脸上还是一副嘿嘿怪笑的表情。
  仅存的松夫在和男死后一个多月,也难逃劫数,一命呜呼。他在上班途中从月台跌落铁轨上,被疾驰而来的电车辗成肉酱,粉身碎骨。查不出是自杀还是意外,但据说有人在他坠落之前听见他口中直念“我不会再受骗了,我再也不会上当受骗了”。
  总而言之,长久以来一直堪称是日本“安乐之家”模范的伊园家,就这样土崩瓦解,覆灭溃亡了。
  位于S町的家园土地已转卖他人,好像明年年初就要全面拆除的样子。至于井坂自己,他必须考虑一些事,因此决定要跟轻子移居海外……
  我读完信,便想打电话给井坂,不料翻遍所有记事本、电话簿、住址簿……都找不到他的资料。没办法,只好写信了……我边想边拿起他寄来的那个信封。但不知何故,寄件人地址的部分却因墨水晕开,字迹全部糊掉而无法辨识……哎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扔掉那信封,往地上一躺,仰向朝上。
  “累死我了!”我茫然呆望天花板,唉声叹气发牢骚。









  第五篇  出人意表的凶手








  最近我的动作特别迟钝,就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独角仙。不仅身体,连脑筋也迟钝的要命。脑血管中流的是过浓的糖水。那糖水已被染成红色,但是太甜,黏糊糊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全身肌肉化为海绵。那海绵已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四肢已变成脆弱的铁丝工艺品……十指从第二个关节以下,已因久未上油而全部生锈。
  总是感觉自己仿佛在腐朽的木屑堆中慢慢爬行。无论行、坐、立、卧,那感觉老是挥之不去——总之就是身心俱疲。正想着“不好,不好”时,时光已飞快流逝,脑血管中的糖水也愈来愈甜……唉,我怎会落此下场呢?何时何日,我才能从这油尽灯枯的状态中跳脱出来呢?像这样,在胡思乱想、昏昏沉沉之中,又过一日……
  ★
  ……这种状态是在“噩梦计划”的工作完成之后,仍一直维持下去——接下来的那件事,发生在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是我三十八岁的生日,过得一点也不快乐。那天晚上,有位奇妙的访客来到我的工作室。
  “绫辻先生,晚安。”
  我打开门,只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那里。他肤色雪白,身材纤细,穿着厚皮衣,面相老实温驯,看来弱不禁风,一头长发似很柔细,年纪大约比我小十多岁。咦,这小子不就是……只能忆起这些,接下去就再也想不出来。咦,这家伙不就是……唉,到底是谁呢?
  “好久不见,生日快乐。”怀抱黄底绿纹安全帽,手上一双皮手套,背后一个黑背包。看来他是骑着机车,顶着刺骨寒风跑来的。
  “呃,阁下是……”我说不下去了。此音此容此衣装……我应该知道才对。以前好像见过几次面,也交谈过,应是熟识的人,怎么……唉,为何想不起来呀?
  “绫辻先生,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小伙子那苍白的脸上,浮出乐天的笑容。
  “我是U呀!U!你怎会忘了呢?”
  “啊,是你!”U……对了,他不就是以前那个U君吗?我在脑海中慢慢搜寻,速度慢得就像垂死的独角仙。日益模糊的记忆好不容易才稍微清晰了一些,“抱歉,我一时想不……啊,不是,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边说边点头,“对,你是U君。嗯,没错。”他至少来找过我两次,每次都是在寒风彻骨的夜晚,就像今夜。每次都是骑机车骤然出现,每次都是……
  我握拳轻敲太阳穴,那声音听来好像里面是空的。这是心理作用吗?我联想到一只巨大甲虫的尸骸,无数蚂蚁在那甲虫体内蠕动,到处啃食。我已起了鸡皮疙瘩。
  “想起来了吧?”他——U君脱下手套,塞入安全帽内,“久未问候,但请原谅。近来可好?看你一副不好的样子,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我不理他这个问题,只顾展掌按额,说道:“上次你来,好像是在……”
  “是一九九四年——狗年的元旦,算来将近五年了。”
  “五年前……是吧?唔,有那么久了吗?”我克制着想要抱头苦思的冲动,问道,“那么,你今晚来此,又是为什么?”
  “想祝你生日快乐。”
  “就这样而已?”
  “嗯,差不多。”
  “我看不是吧?你一定是食髓知味,又写了什么“问题篇”来耍我吧?今年是虎年,所以一定跟虎有关……”我又嘲讽又刺探。
  他边微笑边摇头,说道:“不对,这次不一样。”
  “真的吗?”
  “真的。我只是来关心你……”U君一直盯着我。他的眼神和五年前同样纯真,瞳孔略带褐色。我总觉得那对眼珠很像软羊羹,“你现在工作很忙吗?老早以前就宣称有部新的长篇作品要问世,现在进度如何……”
  “我不想回答这种问题。”
  “——果然还是老样子。”
  “罢了,远道前来就请进吧。就招待杯咖啡好了。”就这样,这次也让他进入屋内。
  ★
  “绫辻先生……”U君说道。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喝了一口我泡的热咖啡,边说话边在那背包中摸来摸去。
  “什么?难道你又写了什么东西?”我问他。
  他摇头道:“没有呀,只因找到这个,想请你看一下。”他拿出来的是一卷VHS的录影带。带子背面的标签上有一些手写的文字,大概是标题。
  “——“出人意表的凶手”?”我把那些字念一遍,然后歪着脖子问道,“这是什么?”
  U君将目光一直我脸上,低声说道:“绫辻先生,你忘了吗?”
  “什么忘不忘的……”
  “这影片曾在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播过呀——距今刚好是四年。”
  播过……那么就是电视节目了?我抱着胳膊,噘起嘴唇。
  “唔,看来你是真忘了。”U君说道,他的语气似乎很愉快。
  “大阪的Y电视台有个深夜节目,叫“午夜梦回”,曾在这时段播出一个特别节目,叫“隆冬寒夜大推理”,长达一个半钟头,由住在关西的三大推理作家——绫辻行人、有栖川有栖、法月纶太郎等三位分别执笔构思,三段影片都是所谓的正统解谜推理剧……还记得吗?”
  我“唔”了一声,仍旧抱着胳膊没动。
  完全没有参加过那种企画的印象。若他所说为真,那就是我已忘得一干二净。才不过四年而已,怎会忘光呢?如果是读过的书或看过的电影,还有可能忘掉内容,但这是亲身参与过的工作,怎会?那种被蚂蚁啃光内部的甲虫身影,在我脑海中一闪即逝。
  “算了,人活得太久,好像都会这样。我今晚拿这个来,是因为想到有可能是那么一回事。”他把那卷录影带置于桌上,眼珠子往上翻,窥探我的脸,“你的表情很复杂哩!”
  “……”
  “不要紧。忘记事情,谁都会,不是吗?”
  “可是……”
  “免紧张,别挂意。”U君微微一笑,点燃香烟后又说,“绫辻先生,现在就可以观赏了。”
  “观赏……是说这录影带吗?”
  “正是,看了之后,说不定会想起来。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可以让你用点脑筋,试着去回答自己设计的“猜凶手游戏”的问题——这种体验到也不错,不是吗?”
  好像言之成理,但……
  “实际播出的节目时间按长达一小时半,不过这卷带子只有录下你设计的那一部分而已。”
  “那是……这部片子的片名是叫‘出人意表的凶手’吧?”
  “不错——还是想不起来吗?”
  “……嗯。”
  “这部片子可说相当具有‘绫辻味’,因为有加入一些‘超小说’的趣味……对了,绫辻先生,你本身在里面也有出来呢!记得吗?”
  “没印象!”自己编的剧,自己不记得。面对这种奇妙的事态,心中五味杂陈,那滋味实在不好受,索性就随他去吧,我也不想管那么多了。随便他啦。暂时不要想太多,先享受一下这部影片再说。我拿起桌上的录影带,放进录影机中,开了电视,带着遥控器回到沙发椅上。U君注视着电视画面,满脸笑容。我瞥了他一眼,慢慢按下“开始”。
  ★
  最先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些散落在桌上的文件,尺寸为A4,大概是电视节目的企划书之类。封面中央以横排的方式印着“出人意表的凶手”几个大字,下方则印着“原作·绫辻行人”。
  有位小姐一拳打在那张封面上,嘴里说:“对了!”镜头往后拉,拍到她全身。她看来年约二十出头,身穿深蓝色衬衫,外披象牙色大衣,站在桌旁。有一张鹅蛋形的娃娃脸,秀发绑成马尾状。画面下方打出字幕。
  ╭╮
  副导演
  冈本比吕子(乃本彩夏)
  “冈本比吕子”为剧中人物之姓名,括弧内的“乃本彩夏”为饰演该人物的演员之姓名——我想应该是这样。用英文写则大概是:AYAKA NOMOTO AS HIROKO OKAMOTO
  那位大姑娘——冈本比吕子对着在场的其他人说:“就安排圣诞老人是凶手好了。既然这节目要在耶诞夜播出,如此安排才是最有看头的。杀人狂打扮成圣诞老人的模样,一身红衣,在雪夜出现,大开杀戒,尸横遍野。”
  镜头移到比吕子右侧,有个女人坐在那里。那女人身穿金黄色洋装,像个上班族。五官端正,姿容秀美,芳龄大约三十左右。一只皓腕搁于桌面,正面露微笑。樱唇上涂了色泽黯淡的口红。字幕出现。
  ╭╮
  编剧
  咲谷由伊(希美崎兰)
  “什么话嘛!那岂不是成了恐怖惊悚片?还叫什么推理剧?”咲谷由伊望着比吕子,以讶异的语气说。
  “可是绫辻先生的作品里也有这一类的呀。”
  镜头移到由伊右侧,一名男子坐在那边。那人年约三十左右,身材不高,发型为三七分,身穿黑色圆领毛衣,外披一件灰色运动服。字幕打出来。
  ╭╮
  推理作家
  绫辻行人(神由高)
  嗯,这就是在里面也有出来的“我自己”吗?长得跟本人判若云泥,不过因为很帅,就原谅他吧。
  那绫辻“唔”了一声,徐徐开口道:“是没错,但这次的构想是要拍纯粹的正统推理剧,圣诞老人疯狂开杀虽然也很有趣,却不适合这次的企划。我想要写的是更纯正的“凶手剧”……”
  镜头又移向坐在他右侧的男子。这人比绫辻更年轻,狭面长脸,五官轮廓鲜明,发长似音乐家,身穿红色衬衫,外披一件褐色皮夹克……这些人好像是围着一张大型会议桌而坐的样子。字幕出来。
  ╭╮
  导演
  高津信彦(甲斐幸比古)
  “理当如此,万事拜托。”高津信彦肃然点头,说道。
  “有栖川有栖、法月纶太郎,加上绫辻行人,三位推理作家各显神通写下原始腹案,然后拍成影片在同一节目中播放,这就像比赛一样,互别苗头,看谁高明。所以我希望零食能尽展所长,写出最拿手的正统推理,来与另两位大师一决胜负……”
  镜头回到绫辻身上。
  “话是不错……”绫辻呼出一口烟,说道,“但正如各位所知,我至今所写的推理作品,其中的诡计都是要靠“小说”这种形式才能成立。换句话说,大部分的作品若要拍成影片,都是难上加难的。”
  “说得对。”高津道。
  摄影机的镜头转回到由伊那边。
  “尤其是你那“馆系列”的作品,每一本都是这样,想要拍成电影,简直难如登天。这次的电视剧原作若也有此倾向,那么要写成剧本时,可能就要大费周章了……”
  由伊说到这里,将目光移到桌子的另一侧。
  “伊东先生,你在剧中演的是侦探角色,你的看法如何?”
  镜头移到桌子一角,有个男子坐在那边,一直闷不吭声。此人年约三十余岁,垂在前额上的头发剪得很整齐,身穿紫色衬衫,外罩一件黑色对襟毛衣,戴着无边眼睛,手持一本文库版的书,目光正落在那本书上。字幕出来。
  ╭╮
  侦探角色
  伊东正功(伊东正功)
  伊东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回答由伊的问题:“我没有意见。全看大家的意思。”
  这里面尽是些无名气的演员,唯一例外的是伊东正功,他是个闻名遐迩的大作家。
  说起来伊东还真是跟我有缘——这时我才想起来。我和他曾因一家小说杂志的企划,而同桌吃过火锅,也谈了很多有关火锅的事。有一只大狗——黄金猎狗——蹲坐在伊东脚边,伊东正轻抚着那只狗背上的软毛。字幕出现。
  ╭╮
  狗
  武丸
  “这只狗好乖。”伊东说着,望向绫辻,“叫什么名字呢?”
  “叫武丸。”绫辻答道,“它最怕落单,所以我今晚把它也带来了。”
  武丸“呜”了一声,离开伊东,走到绫辻身边坐下。镜头接着便移向比吕子。
  “伊东的形象就是神机妙算的超人侦探,就像金田一耕助或者菲利浦·马楼那样。”
  “慢着!”由伊柳眉倒竖,杏眼圆瞪,“别胡说八道了,怎能把金田一耕助和马楼相提并论呢?你到底有没有读过推理小说?”
  比吕子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嗯哼”一声,搔搔头。由伊换了一副脸色道:“伊东先生最适合演侠骨柔情的神探了,对不对?所谓只恶其罪,不恨其人,有悲天悯人的胸怀。”
  “要让观众拍案叫绝,还是圣诞老人大开杀戒比较好……”比吕子又说。
  由伊花容失色道:“你又来了!什么圣诞老人大开杀戒,很多B级恐怖片早就演过了呀!”
  “啊,真的吗?”
  “圣诞老人淘汰,不予采用。”高津以强调的口吻道,“——对了,绫辻先生已经有腹案了吗?”
  绫辻把烟蒂摁熄在烟灰缸内,站起来说道:“我正在想一种凶手,是在以前所有推理剧中从未出现过的,可说任何人都没看过。”
  “前所未有的凶手是吗?”高津探身向前,说道。
  “那太棒了!是怎样的?愿闻其详。”
  “好吧。”绫辻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说话,同时徐徐转头,环顾四方。镜头往后拉,照出整个房间。这地方看来像是电视台的会议室。
  “夜已深了,我也该露一手给各位批评指教了。”绫辻说着,站起身来。
  此时八拍的背景音乐响起,充满紧张悬疑的气氛。接着画面上出现斗大的文字,几乎把整个画面都盖住了,那是片名。
  出人意表的凶手
  原作·绫辻行人
  ◎会议室
  绫辻环视所有围坐桌旁的人。大伙儿屏息以待,只有伊东以左手托腮,在看桌上的文库版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绫辻:“虽说露一手……其实这诡计也是昨天才想到的,可能未臻完美,敬请见谅。”
  高津:“有了诡计,推理剧就等于完成了十之八九。”
  绫辻:“(苦笑)也未必啦。不过,我已经以此计为中心,编好了一个故事。”绫辻走到会议室前方的白板前面,武丸亦步亦趋。
  绫辻:“无论如何,片长只限二十分钟,所以剧情不能编得太复杂。”
  由伊:“二十分钟内要演完一出正宗推理剧,好像困难重重。”
  绫辻:“不错,而且我在想,一定要写出独一无二的作品,拍成前所未有的片子。”
  高津:“二十分钟太短了吗?”
  由伊:“像市川昆执导的“恶魔的手球歌”,从知道凶手是谁,到片子结束,就足足有二十分钟呢。”
  高津:“是呀,因为那部片子的原作是长篇,剧情又很复杂,为了要将凶手的动机说明清楚,采用了那么多时间。”
  绫辻:“所以……”——轻咳数声——“这次我准备将杀人动机省略不提。”
  背景音乐停了。
  每人都以讶异的表情注视着绫辻,仅伊东姿态不变,神色如前。
  绫辻:“这次我想把焦点集中在“出人意表的凶手之上”。因为就算动机不明,也可以指出凶手是谁。在所有和该案有关的人当中,从时空上来考虑的话,可能是凶手的只有一个。若能证明这点,则此人必为凶手。这时候,动机就无关紧要了。我要把这些多余的要素尽量删除,极力写成一片单纯而没有杂质的“WHO DONE IT”。”
  比吕子:“(以夸张的动作歪起脖子)WHO DONE IT是什么?”
  由伊:“就是“到底是谁干的呀”!”斜着眼瞪视比吕子,“HOW DONE IT是“如何干的”,WHY DONE IT则是“为何干此事”。”
  高津:“其中“WHO DONE IT”大概就是所谓正统推理小说的基本形式吧?”
  绫辻:“不错。我这次的作品,便是把重点放在“凶手是谁”这件事上。我打算安排一名前所未见的凶手,而且其答案要到最后方见分晓。如果是小说的话,就是要到最后一页,不,最后一行,真相才会大白……”绫辻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前言就说到这里,现在进入正题。”
  众人静听。刚才的音乐声又响起来。
  绫辻:“(环视众人)打个比方,假定我们今宵之会便是这出戏,舞台就是这里,即Y电视台大楼的五楼会议室,我们自己便是剧中人。”
  比吕子:“(雀跃貌)那我也算在里头啰!”
  高津:“这只是比方说,假定的而已。”
  绫辻:“然后再假设此时此地发生谋杀案,受害人是……对了,还是定为美女比较好。咲谷由伊小姐,你就是此案的被害者。”——镜头给由伊的娇靥一个特写。
  由伊:“(吃惊貌)我?”
  绫辻:“就是你。”
  由伊:“为什么我一定要被人杀死?”
  绫辻:“(眉开眼笑)我方才就说了,此时此刻不管犯案动机。凶手也许是个心理变态,只要杀人就爽的那种人。也可能是和你有秘密婚外情,以致引发杀机的,诸如此类。”
  音乐声停顿。
  比吕子:“譬如说这样。”她从椅子上跳起来,隔着桌子瞪视高津,“譬如说,起先高津和由伊情投意合,后来我横刀夺爱,高津移情别恋,钟情于我,为了要摆脱由伊的纠缠,就……”
  由伊:“(带着叹息)那是不可能的。”
  高津:“(状似粗鲁)果真如此,我一定杀你。”
  比吕子:“一般人会这么说吗?”
  高津:“你少说废话,去泡咖啡给大家喝吧!”
  比吕子:“是!”比吕子满脸不服气,应了一声便离开桌旁,从画面上消失。
  绫辻:“可容我继续说下去?”
  高津:“啊,请说。”
  镜头给立在白板前的绫辻一个特写。
  背景音乐又响起来,这次以鼓声和打击乐为主。
  绫辻:“案发之时,此楼层处于密闭状态。比方说,电梯因停电而不能动;防火系统因故障而启动,楼梯口全被防火铁门封住;紧急逃生门和其他出口,皆因装了电子锁而打不开。不可能从五楼窗户下到地面。这条街都是办公大楼,又值深夜,在窗口大喊也无人发觉……我们就是置身于这种极端的状态之下。”
  高津:“就是所谓的“密闭空间”吗?”
  绫辻:“正是。在此孤立空间内发生了谋杀案,那凶手自然是在此空间之内部……”
  由伊:“这种状况在“馆系列”作品中也常出现嘛!现在假设就发生在这里,对吗?”
  绫辻:“不错。”绫辻点头道,然后以夸张的姿势环顾室内,“事实上,现在这楼层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了,因此凶手必是我们中的一人。那么,哪一个才会最让人想不到呢?”
  音乐停止。高津、由伊、伊东面面相觑。此时比吕子端着盘子回来,上有咖啡杯。
  比吕子:“各位久等了。绫辻先生,请用。”她端给绫辻一个杯子,然后把盘子置于桌上。镜头拍摄盘上的杯子,共有五杯,里面都是咖啡。当高津和由伊伸手要拿杯子时,武丸凑到桌旁,想用鼻头去碰其中一杯。
  比吕子:“不行呀!武丸,这里没有你的份!”武丸“呜”了一声,退下。
  绫辻:“大家猜猜看……最能出人意表的凶手是谁?”他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讲下去,“是副导冈本小姐吗?”
  比吕子:“(目瞪口呆)啊?”
  绫辻:“还是导演高津先生?”
  高津:“(抱起胳膊)唔。”
  绫辻:“或者是……伊东先生呢?”
  伊东:“(语气平淡)也可能是你绫辻先生自己吧?”
  绫辻微笑颔首,状极满意:“理所当然,我自己也是嫌犯之一,接下来……”
  此时室内灯光突然全部消失。昼面顿时一片黑暗。全场骚动。黑暗中响起由伊的尖叫声,声音不大。
  比吕子:“停电了吗?”
  高津:“喂,别开玩笑呀!”
  ——此时出现一团小小的火光,桌子周围随之浮现五道阴暗的人影,火光其实是打火机上的火——手拿打火机的是绫辻。
  绫辻:“看来大家都平安无事。”
  由伊:“唉,吓我一大跳。”
  绫辻:“咲谷小姐,你还活着呀?”
  由伊:“少贫嘴。”
  绫辻:“刚才说的好像都一一应验了。啊,这个世界真是什么奇怪的事都会发生。”绫辻遮住打火机的火光,低笑数声。
  高津:“喂,冈本,你去找手电筒。”
  比吕子:“嗄?找?要去哪里找?”
  高津:“你是副导,你应该知道吧?”
  比吕子:“外面“暗眠摸”……”
  高津:“你没有打火机吗?”
  比吕子:“我又不吸烟。”
  高津:“真是……这个拿去!”高津从夹克口袋中拿出一个打火机,塞到比吕子手中。
  高津:“快去呀!”
  比吕子:“是。”比吕子走出会议室,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高津:“怎么会在这时候停电呢?我们会不会像绫辻先生说的那样,被困在此地,出去了……”
  伊东:“出去看看不就明白了?”
  由伊:“可是这么暗……”
  伊东:“大家看!”他指着桌子下面,“这里有手电筒呢!”镜头捕捉到桌下的一个纸箱,箱中有六支手电筒。
  由伊:“(大吃一惊貌)怎么可能会这么刚好呀……”
  伊东:“别疑神疑鬼啦!”
  绫辻:“大家到外面查看一下如何?”
  高津:“我赞成。”高津把纸箱搬到桌上。四个人各自拿起手电筒,并按下开关。黑暗中光影交错。
  绫辻:“武丸,你要跟吗?”武丸只“呜”了一声,仍旧趴到地上不动。
  伊东:“它都快吓死了。”
  绫辻:“真是胆小如鼠……没办法。(向着武丸)你就在这里等吧。”绫辻摸摸武丸的头,然后将狗链绑在桌脚。啪当!房门忽然打开了。由伊尖叫一声。高津用手电筒一照,原来是比吕子进来了。
  比吕子:“(以可怜兮兮的声音)高津先生,打火机的油都烧完了。”
  高津:“原来是你,别吓人好不好?”
  比吕子:“咦?大家不是都有手电筒吗?”
  高津:“(交给比吕子一支手电筒)大家分头查看,先确定这一楼的情况再说。你也一起来。”
  比吕子:“是!”
  大伙儿拿着手电筒,一人一支,走出会议室。昼面转暗。
  ◎走廊
  镜头在黑漆漆的走廊上来回移动。楼梯口的铁门已关上,电梯的显示灯已全部熄灭,窗户全都封死。镜头把这些地方都照出来。就在此时——
  由伊:“唉,这儿也没路。”只有听到声音。镜头移往声源,照到由伊的背影。由伊正设法要开紧急逃生门,将门把左扭右转,前推后拉,但门不开就是不开,“算了。”由伊长吁短叹,离开那道门,往走廊走去。镜头就这样跟在她后面
  “真是……怎么会这样呢?”她停下脚步,自言自语。
  由伊:“……好像跟绫辻先生讲的剧情一样呢,莫非我会在此遇害……(轻轻摇头)不会的,怎么可能……”
  由伊再度迈步前行。镜头穷追不舍。背景音乐又开始响。声音不稳定,好像电影“13号星期五”里面那个杰森要杀人时的音乐。镜头逐渐接近由伊的背部。音乐声中夹杂着一种穷凶极恶的喘气声。
  由伊正要走进大厅时,镜头突然加速靠近她。由伊回头一看,霎时花容失色。画面忽然变黑。由伊的惨叫声在黑暗中回荡。配乐声消失。
  ◎大厅
  大伙儿聚集在黑漆漆的大厅内。这里有饮料的自动贩卖机(因停电,已停摆)。由伊俯卧于地。高津、比吕子、绫辻、伊东围绕在她四周。高津用手电筒照着她。镜头在他们的周围缓缓移动,拍摄他们的模样。蹲在由伊头旁的绫辻忽然站起来。
  绫辻:“(以沉痛的语气)是被人勒死的。”
  比吕子:“原来是被毒死的。”
  高津:“笨蛋!勒死听成毒死。是用手勒死的。”
  绫辻:“脖子上有指痕,可能是凶手留下的。大概是像这样,两只手用力扼住喉咙。”
  伊东:“原来是用两只手。”伊东以左手拿手电简照自己的右手,然后耸耸肩。
  绫辻:“没想到真的出了人命……”
  高津:“有没有什么死前留言之类?”
  绫辻:“……好像没有。”
  比吕子:“由伊小姐是推理小说迷,如果有留下什么提示就好了。”
  高津:“就是说嘛!”
  比吕子:“还是先报警吧!”
  高津:“你快去打电话!”
  比吕子:“怎么又是我?”
  高津:“废话!谁教你是副导?”
  比吕子:“可是已经停电了,电话一定也……”
  高津:“电话跟停电没有关系吧?”
  伊东:“我刚才试过,电话线已被人割断了。”
  高津:“嗄?”
  绫辻:“(态度冷淡)在这种孤立状态下,电话一向是不通的。”
  高津:“(面露惧色东张西望)除了我们以外,这层楼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绫辻:“(语气平淡)此时此刻,那种可能是不必考虑在内的。”
  比吕子:“让武丸帮点忙如何?把它牵来这里,让它从由伊身上闻出凶手的味道……怎样?绫辻先生。”
  她望着绫辻。
  绫辻:“可惜……”他轻轻摇头, “不巧,它患了慢性的过敏性鼻炎,鼻子已失灵。”
  伊东:“(抱着胳膊)那该如何是好?”
  比吕子:“对!”
  高津:“这次又是什么?”
  比吕子:“绫辻先生,刚才你说的剧情,还没结束呢!”
  高津:“你以为案情会和剧情一样吗?别傻了……”
  绫辻:“但是到目前为止,案情的确和我想的剧情相同。”
  高津:“唔,嗯,此言不假。”
  ——绫辻以手托下巴,陷入沉思。
  比吕子:“绫辻先生,快把故事结局说出来呀!”
  高津:“凶手是谁呢?”
  片刻后,绫辻以煞有介事的表情点点头:“那么我就——在这里,我还是要依循这类推理小说的惯例,把所有和此案有关的人,全部集合起来。”
  比吕子:“现在所有的人不是都在这里了吗?”
  绫辻:“啊,唔……”他迟疑了一下,“那就这样好了。因为我还需要整理一下思绪,所以——请大家在十分钟后到演员化妆室集合,我要在那里说出故事的结尾。”
  绫辻说完便迳自离开大厅。昼面转暗。
  ◎走廊
  镜头在黑暗的走廊上前进。
  转眼间便捕获了绫辻的背影,他拿着手电筒,正往前面走去。摄影机的镜头在后面紧追不舍。背景音乐又响起,和由伊遇害时的配乐相同,混杂了凶狠恐怖的喘息声。
  绫辻站在演员化妆室门口。镜头加速逼近。绫辻猛然回头,表情惊愕万分。
  画面倏然变黑。配乐消失。
  ◎演员化妆室
  化妆室内也是停电状态。
  门开了,高津和比吕子各持手电筒进入。
  伊东独自坐在室内的椅子上,低头不语。高津走到伊东身旁。
  高津:“(怀疑状)伊东先生,绫辻先生呢?”
  伊东:“(抬起头来)这下麻烦了。”
  高津:“麻烦?”
  伊东:“是呀!”
  比吕子:“绫辻先生不是说十分钟后要在这儿说出故事结局吗?怎么……”
  伊东:“现在办不到了。”
  比吕子:“咦?为什么?”
  伊东:“他已经死了。”说完指着里面那边。高津和比吕子连忙将手电筒照过去,可以见到绫辻仰卧于地。高津正要走过去,比吕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比吕子:“为、为什么他会被杀?”
  伊东:“不是说过了吗?不要管谋杀动机。”他叼着烟,用左手开了打火机,“这下惨了。原作者死掉,故事要如何结束,就没人知道了。”
  此时高津甩掉比吕子的手,走近开始查看绫辻的尸体。高津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背景音乐响了。
  那是用电子乐器演奏的,曲调很像早期约翰·卡奉特的作品,会令人起疑、恐慌。
  高津:“……死掉了。”
  伊东:“我说的没错吧?”
  高津:“(望着尸体颈部)不错,他也是被勒死的,有指痕……”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目射厉芒,环顾四周,“但是,在这个楼层,除了我们之外,别无他人。”
  比吕子:“你到底要说什么?”
  高津离开尸体,回到比吕子身边:“……这十分钟之内,我和你一直形影不离。”
  伊东:“真的吗?”
  比吕子:“真的。只有一次,我因为想上厕所……那时候,我请他在外面等着。”
  高津:“不错。所以,我俩可互相证明对方不在场。”
  比吕子:“对呀!那也就是说……”
  高津与比吕子同时瞪着伊东。
  伊东:“原来如此,竟然怀疑到我头上来。不过,我并非凶手。”
  高津:“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说着就用手电筒照伊东的脸。
  伊东:“(无动于衷貌)因为我是扮侦探角色的人。”
  高津:“那是两码子事。绫辻先生说的“出人意表的凶手”,很可能就是在指“凶手就是侦探本身”。”
  比吕子:“(用力点头)这确实出人意表。”
  伊东:“(语气冷静)真的吗?”
  高津:“虽然已有几个前例,还是会令人大感意外。”
  伊东:“不过,高津先生,冈本小姐,凶手也可能是你们两位中的一位,这种可能性尚未完全消失呢!”
  伊东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高津与比吕子面露惧色,直往后退。
  高津:“我、我们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伊东:“冈本小姐在上厕所时,高津先生在外面等,有证据吗?没有吧?所以……”
  比吕子:“(态度坚决)你错了,有证据!”
  配乐消失。
  伊东:“哦,真的吗?”
  比吕子:“因为厕所内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我很害怕,所以就请高津先生站在门外高歌一曲,为我壮胆。我从头到尾都有听到他的歌声……”
  伊东:“(望着高津)是真的吗?”
  高津:“千、千真万确。”
  伊东:“唱哪条歌?”
  高津:“那……那有关系吗?”
  比吕子:“那首歌叫“夜雾中的橱窗模特儿” 。”
  伊东:“哈哈,怎么唱这种老掉牙的歌呢……”
  比吕子:“因为他的兴趣比较古怪。”
  高津:“别多嘴!”
  伊东:“嘿,你们两位感情好像很好哩!”
  高津:“(状极尴尬,干咳几声)这样你该明白我俩绝非凶手了吧?”
  伊东:“还不一定。”他歪着脖子,步步逼近高津和比吕子,“就是你们两位也有可能是同谋共犯。不过,要是在这种“问题”中出现同谋共犯,那剧情就不算完美啦!”
  高津:“岂有此理……”
  伊东:“……不对,也许不是这样。”
  高津及比吕子:“咦?”
  伊东把烟蒂放在化妆台上的烟灰缸中,用力摁熄:“你在唱那只歌——其实我也听见了,所以我的不在场证明也能成立。”高津与比吕子双双后退一步。
  高津:“谁晓得你是不是真的听到了。”
  伊东:“我很专心听呢,你的歌声还不错。”
  高津:“你就算这么说,也不能当证据。”
  比吕子:“对呀!”
  高津与比吕子继续往后退。
  伊东:“我是真的有在听呀!”他面露微笑,高津先生,你唱到最低音的时候,歌词是唱“夜雾中的橱窗模特儿,发任理,毛任剃”。其实正确的歌词应该是“毛任剃,发任理”。”
  高津:“嗄?”
  比吕子:“伊东先生,那种歌词,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呢?”
  伊东:“因为我恰好就是那首歌的作词者。”
  高津与比吕子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伊东:“如何?这样一来,我也有不在场证明了,不是吗?”
  高津:“可是——也可以一边听歌一边下手行凶呀!”他以疑惑万分的表情瞪着伊东,“在这里说不定也能听到歌声呢,因为我的嗓门很大。”
  伊东:“原来你对我的怀疑如此深呀?”他慢慢靠近高津和比吕子,“不过你错了,我仍然不可能是凶手。”
  高津:“何、何以见得?”
  伊东:“因为我的右手受了重伤。”他卷起右边的衣袖。
  手从腕部到肘部都裹着白色绷带。
  伊东:“几天前我跌断了手骨,像这样根本没办法用两只手去勒死别人。不信的话,改天我可以拿医生的诊断书给你看。”
  高津与比吕子再度互瞥一眼。
  高津:“既然如此,那到底谁才……”
  伊东:“唉,你猜呢?”
  比吕子:“(畏首畏尾貌)那……那不是很明显了吗?”
  伊东:“不错!”他用力点头,“答案就在眼前。如此简单的问题还真罕见呢!”
  _
  “先看到这里就好。”U君一说,我便按下遥控器上的“暂停”键,“我要花点时间说明,所以你最好按“停止”键。”我依言照做。扮演侦探的伊东正功那张静止不动的脸,立刻从画面上消失。
  “差不多到这里为止,相当于“问题篇”的部分,就算结束了。”U君说着,窥探我的反应,“怎么样?想起来没?”
  我望着空空如也的电视萤光幕,愤然噘嘴。
  “还是想不出来吗?”
  “……嗯”我点点头,眉紧皱,额深蹙。
  由录影机的“时间显示”可知,这部片子已放映了将近十八分钟。若播到完是整整二十分钟,则只剩下两分多钟而已。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揭示凶手是谁的话……
  我四年前真的有参与此剧的制作吗?
  从此片的剧情看来,果然很像是推理作家绫辻行人所提供的点子。这部电视剧是在开头U君所说的那种企划之下制作完成的,这应该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
  我实在是想不起来。即使看了影片,也完全生不出“此乃吾作”的感觉。这等于是说,与此有关的记忆,已完全消逝无踪了。竟然如此健忘,实在太过分了。
  刚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大概是焦躁与不安吧——愈来愈强了,脑海中又闪过那只甲虫的身影——那是一只遭蚁群啃光内部的甲虫。
  U君好像不知道我内心的感触:“绫辻先生,请看这个。”他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然后递出一张对折的纸。
  “我料到事情可能会如此演变,所以事先准备了这个。”
  “这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
  我一接过那张纸,立刻“啊哈”一声,因为上面写了“挑战书”三个大字。展开一看,内面写着以下这些“挑战”的文句。只有一题:
  此剧中两件凶杀案的凶手是何人?
  杀死那两人的是同一个人,无同谋共犯。
  完全不必考虑动机。不需说明理由原因。只要答出凶手的姓名即可。
  竟然特地做出这种东西来!
  我感到很讶异,抬头向他望去。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这种东西,用文字比用口头更像一回事,对不对?”
  “哼!”我把那“挑战书”摺回原状,丢到桌上,然后拿出一包烟,抽了一根叼在嘴里。
  “我了解你的感受,不过……”他说。
  老实说,我现在的心境非常复杂。他拿着我自己以前设计的“问题”,来向我“挑战”,我又必须接受,这值得高兴吗?
  我瞪着桌子对面的U君,不断吞云吐雾,心中百味杂陈,觉得好像是在虐待自己。他似乎无动于衷,一直保持微笑:“就请你接受这个“挑战”吧!这种体验,一般人是享受不到的。怎么样?”
  “唔……”我摸着下巴考虑。虽然还无法完全想通,但……算了,不管了,就决定认真面对这个“问题”吧!
  “虽然我本身是此剧的原作者,但我现在要以首次观赏者的立场,来思考这问题的答案。”我把吸到一半的香烟放到烟灰缸上,往沙发椅背上一靠,抱起胳膊,“我先将案情大致整理一下——登场人物共有五位,分别是导演高津信彦、副导演冈本比吕子、编剧咲谷由伊、作家绫辻行人、扮侦探的伊东正功,然后还有一只“登场动物”,就是那只叫做武丸的狗。被杀死的是其中两人,第一个是咲谷由伊,第二个是绫辻行人,全都是遭人勒毙……”
  ——剧情极为单纯,凶手自然是剩下的那三人中的一个。
  虽然也有“由伊或绫辻其实是诈死”的模式,但在此剧中,这个模式应视为不存在。另外,“两人均为自杀”或“其中一人为自杀”的情形,也不予考虑,何况U君也在“挑战书”中写明了那是“凶杀案”……
  至于武丸,也不用考虑。案发时它应该是被拴在会议室的桌子下面。就算没有,狗也不可能勒死人类。
  “挑战书”中也写明了“凶手是“何人””。所以,一开始就可将武丸排除在外。
  剩下的三个人——高津、比吕子、伊东,其中一人即为凶手。稍微一想,便会得到此结论。但要如何才能找出那个人呢?这就是此“问题”的焦点了。如果是普通人,一定会这么想。
  但是——
  “有件事,不晓得跟此案有无关联……”我把看影片时心中产生的疑问说出来,“这部片子从开头到刚才那里,总共只有五个场景。最初是在会议室;接着是走廊,直到由伊遇害为止;再来是大厅,一伙人围着由伊的尸体;还有绫辻被杀的场面;最后是在演员化妆室……对不对?”
  “嗯,不错。”
  “没有再看一遍的话,我也不敢确定。不过有件事,我认为很奇怪,就是开头在会议室那一幕,时间特别长,中间全无截止摄影或切割剪接,就那样一直拍摄下来。其他场面好像也是这样,中途都未截止。不知其中有无特别含意……”
  “原来是说这个。”U君说话时,脸上似乎出现一丝紧张而微妙的表情,“真不愧是绫辻先生,居然能从此处攻进去。”
  哼,既然他这么说,那表示我的看法大概没错……我抱着胳膊,再度凝视那已空无一物的电视画面。每一个场面都没有截止摄影,究竟有何玄机?和剧中的案件到底有何关联?
  剩下的三名登场人物之中,高津和比吕子都坚称对方能够证明自己不在现场。这两人是同谋共犯的可能性,在此不用考虑。伊东右手受了重伤,自然不可能用双手去勒死人。这样的话……此时我蓦然发觉一件事。我可能还忍不住叫了一声“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那个”和“那个”就是在提示真相的伏笔……
  “你想到什么吗?”U君问道。
  我默默点头。老实说,究竟是“想到”的,或者只是“忆起”以前的事,我自己也无法判断。但不管是什么,我已明白凶手是谁了。此剧的原作者在影片中所用的大胆诡计,我已经一清二楚了。
  我拿起桌角的便条纸簿子,撕下一张:“我要把答案写在这里。这样总比用口头说更像一回事吧?”
  “请便。”U君眯起眼睛,状似十分愉快,“你不必写出理由原因,只要依题意做答即可。”
  “好,我要写了……”我用原子笔在便条纸上写“答案”,将纸对摺后放在桌面中央。
  “这个等一下再看。”U君转头望向电视,说道,“先来继续看影片。对了,把带子转一些回去,比较容易连贯起来。”
  我拿遥控器,依言照做——
  ★
  “既然如此,那到底谁才……”
  从高津这句台词开始,接着伊东说道:“唉,你猜呢?”
  “那……那不是很明显了吗?”比吕子以战战兢兢的表情说道。
  “不错!”伊东用力点头。
  “答案就在眼前。如此简单的问题还真罕见呢!”伊东神态从容,转过身子,离开高津和比吕子,走到化妆台前,拉出一把椅子,背向镜台坐下来。
  镜头捕捉到伊东的上半身,将其正面像映到画面的正中央。
  “好,那么……”伊东将视线对准摄影机镜头,开始说明,同时以手中的手电筒从下面照着自己的脸。
  “杀死编剧咲谷由伊及推理作家绫辻行人的凶手,究竟是谁呢?各位,你们知道吗?——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此时电灯突然亮了,满室生辉,一片光明。只见伊东背后有一面化妆用的大镜子。
  “啊?” 伊东扶着眼镜,一边环顾四周一边说道,“电来了——趁现在还没有人来干扰,我就把话说完吧。其实,此案的真相——也就是凶手究为何人,我们这些身在“此地”的当事者,应是一目了然的。问题的答案,在我们看来是一点意外性也没有;但对收看此剧的观众来说,却未必如此。对那些到现在都还看不出来的人而言,若知道了谁是真凶,想必会大感意外,万分惊奇吧?也就是说,凶手正是……各位明白了吧?”
  对!就是这样没错。
  戏中第一幕就已暗藏“伏笔”了。
  高津叫比吕子去泡咖啡,比吕子端着盘子进来——她先端一杯给绫辻,然后将盘子置于桌上。那时盘上共有五杯咖啡,这也就是说:比吕子总共准备了六杯咖啡。这表示什么?
  还有另一件。
  停电后,伊东发现桌下有手电筒……纸箱中的手电筒一共有六支。那时由伊还故意说“怎么可能会这么刚好呀”……这表示什么?
  我向U君瞥了一眼,心中更加确定自己写下的“答案”是正确的。U君看着电视画面,仍是一副笑咪咪的样子。
  电视上的伊东继续说明:
  “在场的几位当中,高津先生和冈本小姐彼此可证明对方不在场。我因受伤,也不可能行凶。这么一来,只要用很简单的减法算一算,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整个场景中连续拍摄,一次停顿也没有——对电视影片来说,这是极不自然的录制方式。这表示什么?这就是在暗示一件事实:有一个以摄影机在拍摄此场面的人——不是“说书者”,而是“录影者”——于那段时间内,一直都在现场……
  “真凶就是……”伊东说到这里便举起左手,直指“这边”——即摄影机镜头这边。
  “就是你!”如果是至此仍未看出真相的观众,在这一刹那,说不定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已被指控是凶手。
  ——嗯,演得实在太好了。
  伊东的手所指的,当然不是观众。他口中的“你”,完全是指和他一齐待在同一场地的“登场人物”中的一个人。
  六减去五等于一。果然是“很简单的减法”。在伊东他们看来,“那个人”在那边——也就是说,“登场人物”共有六位——是理所当然,一清二楚的。
  他们在说“我们这些身在此地的人”时,自然也包括了“那位”和他们一起行动的人。我写下的“答案”,果然是正确的。“那个人”也就是拍摄此片的“摄影师”。
  伊东放下那只指着镜头的手,行了一个礼,站起来,走到画面之外。原本被他挡在背后的一面大镜子,因为这样而完全暴露出来,于是——“那个人”的容姿便映照在镜子中央。
  那人身穿深蓝色夹克,单膝跪地,肩上扛着一台业务用的摄影机。当我看到此人——即“摄影师”那张僵硬而扭曲的面孔时……
  “啊?”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怎么会这样……”
  此时画面右上方出现小小的红色记号,写着“REC”这几个字,然后配合着“电子音”开始闪烁。画面变暗,随即在中央出现“END”的字幕。
  ★
  “……就是这样。”U君露出淘气的笑容,转头望着我,说道。
  我已茫然不知所措,连录影机都忘了关。
  “如何?这样总该想起以前的事来了吧?”
  我把目光从电视画面栘开,望着他的脸。我想要开口回答他的问题,但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太过震惊,我已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想不起来是吗?”
  “……”
  “此剧的确有极浓厚的“绫辻味”,也只有用影片才能表现出这种诡计的美妙之处。而且,绫辻先生,你自己在里面也演得很好哩!”
  “……”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想不起来吗?”
  “……嗯。”我好不容易才回应了一声,然后以颤抖的手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再点燃。有一只甲虫,其内部已被无数蚂蚁啃噬殆尽……啊!显然那只甲虫就是我啦!就是我这颗已经“空洞化”的脑袋啦!
  对于看过的书本或电影,记忆会变模样。上了年纪的人大概都会有这种经验吧?即使我以前曾担任过电视剧的“原始构想”编写工作,如果那工作和别的事物无关的话,就算把它完全忘掉也无妨。
  我的大脑一定是这样处理那些记忆吧……这么一想,奸像终于能够理解了,但又觉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看来你是真不记得了。”U君接着又问道,“最后才现身露面的那个摄影师,就是你自己扮演的。难道说,你连这件事也忘了?”
  我紧闭双唇,缓缓摇头。在观赏片子之前,U君似乎曾说过:“对了,绫辻先生,你在里面也有出来呢!记得吗?”
  在那出戏开演不久的时候,我就认定这句“你本身”指的就是登场人物之中的“推理作家绫辻行人”。但现在看来,那好像是一种错误的解释。
  因为,在最后的最后才映在镜中的那个摄影师——也就是那名身穿深蓝色夹克的男子,他的脸和我绫辻行人的脸完全相同。那分明就是我的面孔,如假包换。
  U君并没有说“我指的是由一位演员(大概是叫榊由高什么的)所饰演的绫辻行人”,而是在暗示“戏中那位摄影师就是由真正的绫辻行人本人所饰演的。”
  “你写的答案是“摄影师”三个字。”U君从桌面中央拿起我写的那张纸条,打开来看,随即露出一种像在说“你上当了”的表情。
  “可是,我在“挑战书”中写的是“只要答出凶手的姓名即可” ,所以……”
  “写“摄影师”不行吗?”我吸了一大口烟,想要让心情平静一些。
  “那不是“姓名”,所以不算答对,是吗?”
  “正是。必须写出饰演摄影师的那个人的“姓名”,才算正确答案……”
  “哼,也就是说……”
  “凶手是“绫辻行人”,必须这样回答才可以。”
  我想要反驳,但只说了“可是”两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在影片开头的部分,已经用字幕把登场人物的姓名及演员的艺名,明白表示出来了。但是只显示其中五位的姓名,那第六位,也就是摄影师,观众是看不见的,当然就没有显示出来了。
  可是那封“挑战书”却要求说出“凶手的姓名”,真是岂有此理!
  不过,U君非常体贴,事先就已向我提出“线索” ,也就是那句气绫辻先生,你本身在里面也有出来呢”,所以……那影片中完全没有显示出凶手——也就是摄影师——的姓名。因此,若必须回答其“姓名”,就只能写出饰演此角色的演员之姓名。
  一方面,有“绫辻本身也有出来”的“事前情报”;另一方面,在戏中又有一个名叫“绫辻行人”的“推理作家”登场。
  在看影片的时候,很可能会以为“此绫辻”即“彼绫辻”。如果能想到“此绫辻”并非“彼绫辻”,那自然就会得出“饰演该无名摄影师的人即是此绫辻”的结论来。或许是这样吧?
  “主要的诡计全让你识破了。不愧是大作家绫辻行人!”U君笑逐颜开,说道,“不过,在我写的这封“挑战书”方面,你却输了!你服不服?”
  我愤然噘嘴,哑口无言。我想:我并不是在气自己“又被耍了”。
  我只是很吃惊,认为“这人怎么那么喜欢愚弄别人?”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他就在我眼前,我对他愈看愈不顺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但抑制不了,而且还加速膨胀。另外还有我自己现在的问题——我已对自己生出了极大的不安、疑惑、焦虑、恐慌、失望、愤怒等感情。这些交织成网状的感情如今也以飞快的速度在膨胀当中。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知问了也没用,我还是打破沉默问他,“我为什么不记得自己曾经演过这出戏呢?这一定不只是“忘了”而已。因为我现在已看过这部影片了,却始终无法回忆起其中的任何部分。为什么……我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候,U君的表情改变了。他脸上原本一直保持天真无邪又亲切的笑容,此刻那种笑容却倏然消失,换成了一副冶冰冰的面孔,就像戴了面具一般,那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你为什么老是用这种方式来找我?”虽然看到他已变脸,我还是阻止不了这些话从口中说出来,“为什么你要……哼,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无论是现在才明白,还是早就知道,我都……唉,你原本可以放过我的,不对,我原本……”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用力搔头揪发,膝盖撞到桌子,发出巨响。那一撞使杯子倒了一个,里面剩下的一点点咖啡流出来,把抛在桌上那张“挑战书”染成了咖啡色。
  “——你太激动了。”U君仍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我。他的目光看来十分冷酷,而且仿佛还带着一种像在怜悯对方的神色,但那不是悲哀的眼神。
  “你已经厌烦了,是吗?”他慢慢站起来,从斜对面窥探我的脸,“你打算要逃避,是吗?”
  “厌烦?逃避?”我歪起脖子,“此话何解……”
  “你不必厌烦,也无需逃避,因为……”
  “因为?”我的脖子更歪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不懂吗?”他盯着我的眼睛说道,那张惨白的脸上浮出冷笑,“因为你弄错了。”
  “什么?”他在说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只能茫然呆立。
  他又再说同样的话。“你错了。”
  “……”
  “你错了!”
  “……”我无法回答,如冻僵般愣住不动。
  他一直盯着我,我想逃避他的视线,于是用力闭上双眼。我就这样闭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
  当我灵魂归窍之时,才发觉他的喘息声已消失了。本来他的喘息声一直在我耳边呼呼作响的。不只是喘息声,连墙上挂钟那微细的机械运转声也消失了。空气调节器在送出暖风时的声音也是,厨房中冰箱的马达声也是,连穿梭在外面大马路那些车子的声音也……
  ——你错了。U君那冷冰冰的声音有如回声般在我耳中嗡嗡作响。
  你错了!
  你错了……是吗?我错了吗?那我究竟是什么?我缓缓摇头,怀抱着恐惧与期待这两种全然相反的心情,轻轻睁开双眼。
  有一只巨大的甲虫,其内部已被无数蚂蚁啃噬殆尽——那群贪婪的红蚂蚁中的一只,就是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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