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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笼之海-岛田庄司
2015-01-23
 
星笼之海(上)

作者:岛田庄司

新星出版社

第一章

  1
  根据笔记本上的简单记录,以濑户内海为舞台的这起事件,似乎是在让我印象深刻的“俄罗斯幽灵军舰之谜”事件之后不久发生的。因此,应该是一九九三年,临近夏末之时。
  发生在濑户内海这片机关之海的一连串故事,比起罗曼诺夫家那位安娜斯塔希娅公主的离奇一生,也丝毫不会逊色。我之所以对此印象深刻,完全缘于这起事件之吊诡,及其巨大深远的影响力。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那片令我印象深刻的命运之海,伴随着潮水的气味,让我还能感受到日本史的一个断面竟如此罗曼蒂克,令人难以忘怀。但最为重要的是,当时御手洗还在横滨,我与他二人搭乘列车、飞机、船只,甚至爬上直升机去追逐事件的真相。现在想来,那恐怕是我们俩共同经历的最后一起事件了。
  我清楚地记得事发当天,横滨还是闷热的夏日。那一年,或许因为我还算年轻,身边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许多女性。如果我脸皮再厚一点,就会说当时还收到了许多所谓的粉丝来信,其中有几封还强烈要求与我见面。
  毋庸置疑,这些对我来说都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对此我完全没有反感之情;但对御手洗来说却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他看穿了我心中的雀跃,常常会毫不留情地予以讽刺,因此每每与女性在横滨街头约会,我都不得不绞尽脑汁避开这位老朋友的如炬双目。
  八月下旬的某一天,我与山田理势小姐相约在马车道的一家汉堡店见面,然后我领着她走向开港资料馆门前的广场。那天是我与她第二次见面,这位小姐有着堪比模特的华丽容貌,只消一眼,我便对她彻底倾心。因此,这第二次幽会,是我一直期待不已的。
  广场上有个喷水池,还有个透明的地面观景窗,可以看到日本的第一个下水道工程残迹。这里是我向来喜爱的散步路线,对它熟悉得像自家后院一般,因此我得意扬扬地带着她,像个老练的导游般介绍着各处景观。
  她虽然面容艳丽,却是个性格温顺的好女孩,认真倾听着我的解说。我自然十分愉悦。但在知性层面,以御手洗的眼光来看,她恐怕还是欠缺了一些。也正因为这样,在御手洗面前,我一直避免提到她。
  “这里……你知道黑船来航的佩里吗?这里就是德川幕府与他签订《日美亲和条约》的地方。”
  走到广场边缘,我开始了另一通解说,因为那里正好有一块缔结条约的纪念碑。佩里及其麾下的黑船一行人整队登陆的图景,在学校的教科书里也有登载。彼时此处还是一片沙滩,而整个横滨,也还是个荒凉的小渔村。
  “真的吗,好厉害——是江户时代吗?”理势说。但我实在想不通到底厉害在哪里。
  “嗯?那是当然。你看,这儿不是还有座纪念碑嘛。”我指着石碑回答。
  “哇,真的呢。是个石球呢,看起来好像占卜馆哦。”理势说。
  “看,这里是《日美亲和条约》缔结之地。”
  “嗯,写着呢。”
  “这附近以前是一片沙滩。现在虽然成了铺着石板地的公园,但在江户时代,潮水会一直打到这里。这片沙滩上长着一棵红楠树,直接见证了日美的首次接触,那棵树现在在旁边那座开港纪念馆的院子里呢。”
  “石冈老师,你知道得好多哦。”
  “呃,这都是常识啊。所谓的幕末,就是以这次来航为开端的嘛。对了,理势,刚才你说想吃泰国菜?”我问。这天理势一见到我就这么说了。
  “我喜欢泰国菜,人家最喜欢吃辣了。”理势尖声回答。
  “前面有家挺不错的店。店里光线暗暗的,每张桌子都用帘子隔开,有种诡异的气氛哦。”
  我话音刚落,理势马上兴奋起来。“呀,我最喜欢那种店了!”看着她那天真烂漫的表情,我心中满是爱怜,忍不住拉起理势的手臂,向前走去。
  我们站在人行道的信号灯下,准备到马路对面去。就在这个瞬间,我猛地停了下来。因为在往来穿梭的车流另一头,我发现了危险。
  马路对面是家药店,店门口放着摆满杂志的书架,有个人正站在书架前翻看杂志,那不是别人,正是御手洗。
  “今天出门真该看看皇历,怎么偏偏遇上了那家伙。”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惹不起躲得起,咱们迂回前进吧。”
  说着,我又牵起了理势的手。
  我们走进泰国菜馆,找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坐下,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用薄窗帘隔开的座位光线昏暗,很适合两个人把头凑在一起轻声细语,我也不客气地照做了。
  “这里像不像单间?让人感觉稍微大胆一些别人也发现不了呢。”我探出身子说。当然我并非真的想做什么大胆的事情,只是稍微开个玩笑而已。
  理势听完,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而就在这个瞬间,悲剧发生了。
  右手边的窗帘“啪”地被扯开,御手洗的大脸猛地出现在我眼前。他脸上满是露骨的毒蛇发现猎物的表情,让我顿时感觉心里一凉。
  “石冈君,你要做什么大胆的事情呀?”他说。与此同时,上天仿佛觉得我的玻璃心碎得还不够彻底,理势竟然惊喜地尖叫起来。
  “哇——御手洗老师,我一直很想拜见你呢。”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问。
  “呵呵,就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干坏事的。”
  他边说边从旁边搬了把椅子,死皮赖脸地坐到了我们中间。
  “瞎说什么呢,我指的是冬阴功汤。这里的冬阴功很正宗,很辣的,你懂吗?”
  “那我也壮着胆子干点坏事吧。我要冬阴功汤。”
  “你不是不喜欢泰国菜吗?”我说。
  “人家最喜欢了。”
  “人家也最喜欢了!”理势说。
  “没听你说过啊。”
  “再点一份绿咖喱吧,我们可以一起吃。因为石冈君肚子里已经装不下那么多了,我们俩一起来帮他吧。”
  理势闻言,轻蹙眉头。
  “石冈老师,你肚子不饿吗?”
  “早就饿了。”我急忙说。
  “你不是刚吃过汉堡吗?”
  “啊?石冈老师,你已经吃过了吗?”
  我只得沉默。
  “一目了然啊。”
  “聪明的御手洗老师,你知道我的事情吗?”
  “石冈君我是知道的。他在马车道吃过汉堡了,吃得比平时要急,还穿着最喜欢的鞋子。昨晚他还把电话铃声给换了哦,是‘金平糖之舞’。”
  “可是,那代表什么呢?”理势一脸认真地问道。
  “这家伙啊,一旦喜欢上哪个姑娘,就会把电话铃声换成‘金平糖之舞’。才刚吃完汉堡,又领着姑娘去吃泰国菜,如此错乱之举,也是与最最欣赏的姑娘在一起时,才会表现出来的。”
  理势茫然地点了点头。
  “啊啊,我们刚才是在汉堡店门口见面的。但老师说他没有吃汉堡……”
  “那当然是因为你一见面就说想吃泰国菜啊。他前一刻还吃得满嘴流油,下一刻就装出肚子饿的样子,跟你说‘好啊,我正好也饿了,我们到前面那家光线昏暗的店里去吧’。所以说,那份绿咖喱再加上我正好够吃。石冈君,你忘记擦嘴了。”
  我忍无可忍,在这位朋友话音未落之时赶忙说:“御手洗君,你不是说有工作吗?怎么有时间跑到这里来吃泰国菜呢?”
  理势闻言马上说:“我一直都很想见见御手洗先生,今天真是太高兴了。”
  “我的胃才不会被区区一个汉堡填满!”
  “真是铁胃啊。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人们见到你就会问:‘咦?你哪位呀?’”
  “你什么意思?”
  理势在一旁小声说:“胖的……”
  “哦哦。”
  “到时候,你走野毛山公园那条斜坡,用滚的会比较快哦。”
  “才一年,不可能变成那样。”
  “御手洗老师,你很擅长推理吧?我在书上读到过。请你给我展示一下吧,能看出什么来?”理势说。
  “哦,对你我可就不太了解了。你最近到过美国东海岸,有个喜欢德牧的哥哥,和一个跟你一样爱美甲的妹妹,你们俩都很喜欢占星术,星座分别是天蝎座和双子座,今早比平时早起了一些,我只知道这么多。”
  “哇——你是怎么——”理势讶然道。
  “你最好马上停下,这个男人,只要给他三分颜色,他就能开染坊了。等会儿他搞不好要说,你们在这么昏暗的小空间里,肯定已经亲嘴了吧……”
  “还没有。”御手洗说。
  “哈?”
  “还没亲嘴呢。”
  “你怎么知道?”我说。
  “你脸上写着啊。”他淡然答道。

  2
  山田理势回去了,我与御手洗把她送到马车道车站,随后我们俩在马车道上找了一家咖啡厅,坐了下来。
  我虚脱地瘫坐在椅子上,越过扶手,眺望着被夕阳笼罩的大道。
  “你想跟她交往吗?”御手洗发问。
  “要是能交往当然好啊。不过那女孩子太漂亮了,我肯定有很多竞争对手。”
  御手洗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她,抽烟哦。”
  我吃了一惊,猛地坐起来。
  “还是个老烟枪。一天得两包吧,不,应该是三包。跟她长时间待在一个房间里,会吸二手烟得肺癌的哟。可怜的石冈君。”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御手洗闻言捏住了鼻子,随后说:“你感冒了吗?啊啊,原来如此,是相思病让鼻子失灵了啊。你不是跟我说过,绝对不要跟吸烟的女性交往吗?如果我再晚来一个小时,估计你这块大木头也能察觉了。”
  “为什么?”
  “再怎么着也能明白过来了吧?都在山下公园亲嘴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只得闭上嘴巴喝咖啡了。最近几天,我确实在幻想那样的场景。
  “酸柠檬之吻?不对不对,应该是尼古丁之吻。所以我才知道,你们还没亲嘴呢。”
  他好讨厌。
  “德牧呢?”
  “那个犬种特有的毛发沾了几根在她的裙子上。像她那种女孩子,一般都会养小型犬吧?因为带德牧散步需要很大的体力,适合年轻男性来饲养,因此,是她父亲养的可能性也很低。”
  “那也有可能不是哥哥,而是弟弟啊。”
  我尝试反击。
  “那家里的女性阵营肯定会迫使其饲养马耳他犬。”御手洗哼笑道,“反正世间万事都逃不开政治力学。”
  “美国东海岸又如何解释?”
  “我透过她上衣口袋看到了CB2的化妆刷,那牌子只在东海岸能买到。”
  “喜欢美甲的妹妹呢?还有喜欢占星术,两个人的星座分别是双子座和天蝎座呢?”
  “她要求我展示一下推理能力,想必是跟占星混淆了。她戴着两个幸运手链,颜色跟指甲油搭配,分别由双子座和天蝎座的幸运石串成。两串手镯的材质分别是翡翠和珍珠、红宝石和蛋白石,不过都是仿制品。她小指指甲上有一点银色的指甲油溢出来了,那是她妹妹的杰作。由此可以推断,她的星座是双子座。”
  听着听着,我不禁感伤起来。在这个轻易便能给出解释的世界里,我却像只无头苍蝇般挣扎。
  我看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偶然发现一名独自走在马车道上的女性。便指着她说:“你看那位女性。看上去像不像心事重重,似乎很孤单的样子?”
  一名年轻女性缓缓走在路上,眺望着路边餐馆的玻璃外墙。
  “是不是肚子饿了呢?她最近应该是受了什么伤,看着她,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往年看的那些卓别林默剧。”
  我回头看看御手洗,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挂着一副愤世嫉俗的表情。
  “是刚跟男朋友分手了吗?我觉得要是跟她搭话,就能听到充满诗意的哀愁呢。”
  没想到,御手洗如此说道:“哦,你是说那个刚看完牙医出来的女性吗?”
  “刚看完牙医?”
  “她受伤的不是心灵而是牙龈。不如你去跟她搭句话吧?如果你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你什么意思?”我说,“你打算怎么跟她搭讪?‘哎呀,这位小妹妹,你牙疼啊?’”
  “前面右转第三间是ICE[1],你可以给她推荐推荐。”
  [1]日本一家连锁冰店。
  “哈?什么??你说什么呢?”
  越来越不知所云了。
  “冰品店啊,她在找冰店呢。”
  我彻底无语了。过了一会儿,才总算反应过来。他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纯粹是为了戏弄我。
  “你又胡说八道了?为什么要推荐冰店啊,要是她牙痛,应该给她介绍药店才对不是?哈哈,你肯定认为我不会去确认吧。很好,我这就去确认一下。”
  御手洗丝毫不为我所动,如此说道:“请吧,顺便把电话号码问过来呗。”
  他摊开右手,指向那位女性。于是我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我快步穿过马路,跳上对面的人行道,追上了她。
  “那、那个……”
  我叫住了那位小姐。现在的我是绝对做不出那种事情的,不过那一年,或许是因为我身边出现了许多女性,让我习惯了与异性交谈。
  她回过头,表情讶异地看我,那表情中带着的某种异样让我不禁有些退缩。那种异样究竟是什么,我一时没能做出解答。
  “那个……很抱歉,我想问个奇怪的问题。请问,你牙疼吗?”
  我当时应该是做了个捂脸的动作,那位小姐恐怕是因为那个动作,才决定跟我说话的。只是,从她的唇间流淌而出的,却是陌生的外国语言。我不禁吃了一惊。
  我霎时慌了神,紧接着,就像中了御手洗的催眠术一样,近乎嘶吼地叫了出来。
  “31ICE冰店,就在前面转角不远处!”
  走在路上的人们纷纷投来怪异的目光。接着,我又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相同的话。她笑了,然后用正宗、完美的发音说了一句:“Thirty-one Icecream?”
  至此,我认为已达到了目的,便不断对她点头鞠躬。她说了句“Thank you”,回给我一记深深的日式鞠躬,转身向拐角走去。
  我则带着满心挫败感,同时混杂着某种清爽的充实感,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御手洗身边。
  我刚坐下来,御手洗就说:“你听到充满诗意的哀愁了吗?”
  “人家讲的是英语。”
  除了这句,我再没有别的可说的了。
  “你早就知道了?”我问。
  果不其然,御手洗一脸平静地点头道:“那当然。她刚刚去把一直痛得不行的牙拔掉了,脸颊上还留着一些痕迹。”
  “肿了?”我问。
  “靠近了就觉得很明显了吧?”御手洗说。
  “嗯。”
  我只能老实地点点头。事情与御手洗的预测几乎无二,我还能说什么呢?她表情中那种微妙的异样,没错,就是那个,那是因为半边脸略显浮肿导致的。
  御手洗说:“牙龈上开了个大洞,还痛得不行,换作是谁都不会有食欲的。你平时最爱吃巧克力,想必可以理解这一点吧?”
  “嗯……”我无力地说。
  紧接着,御手洗又得意扬扬地开口道:“每当那种时候,你就没有心情大口吃汉堡,还吃得满嘴流油了吧?”
  我垂头丧气,无言以对。沉默了好久,才总算挤出这么一句话。
  “那冰店呢?这个推理也太大胆了吧。”
  御手洗闻言道:“你是想说明明蛀牙怎么还吃冰吗?日本的牙医,考虑到日本人的习惯性思维,一般不会如此推荐。但美国的牙医每次给患者拔牙后,都会积极地建议他们去吃冰品。”
  “哦。那你的意思是,她是个习惯了美国生活的人?”
  “应该说,是习惯了英语国家生活的人。”
  我还是只能点点头。我从她的表情中察觉到的第二点异样,正是这个。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与习惯使用日语的女性截然不同。机敏调皮的神色,睁得大大的眼睛,积极寻找乐趣而时时翘起的唇角,根本不是日语所韬养出来的气质。
  “……你还真能看穿一切啊。”我默默地说。
  “然后呢,你告诉她了吗,冰品店?”御手洗问。
  “嗯。我跟她说前面右拐有家ICE。我讲的是日语,但她好像明白了。因为她虽然看起来很痛苦,却对我露出了微笑。”
  御手洗点点头,然后说出了警句。
  “所谓世间啊,其实是无数散文交织而成的。石冈君,过度期待可是一大禁忌。诗意的感动,触动心灵的美丽秘密,这种东西并非时时刻刻都能碰到。如果刚才她提到的那个谜团,只是超越了常识的趣事便还好说。”
  对此,我由衷地点点头。
  “她说的是起刑事案件吧?还说似乎挺难解决的。”
  只见御手洗的唇角又露出了一丝嗤笑的表情。
  “哼哼,挺难解决的吗?也对,肯定没有冰品店就在前面这么简单。”
  此时,我想起山田理势在泰国餐馆里说的话。她面向我们,如此说道。
  “我有个朋友,一直想找御手洗先生帮忙。她叫春山樱。”
  “春山樱?”御手洗反问一句。
  “是的。她是个警察的女儿。最近她老家似乎发生了很可怕的事件,她为此很伤脑筋呢。”
  “那真是很伤脑筋的事件吗?”御手洗略带警惕地说。
  “她说一定是的。说是一起让人毫无头绪的事件。请问,我能把石冈先生的手机号码告诉她吗?她现在就在横滨,你们能见见她吗?”理势说。
  翌日正午刚过,春山樱就出现在了我们位于马车道的小小办公室里。小樱的面容虽不如山田理势那般艳丽,但也是个充满魅力的姑娘。她肤色白皙,虽不胖却略显丰满,全身的肌肤吹弹可破。若说理势是个西洋风格的美女,那小樱则正如其名,是典型的日本美人。
  我泡好红茶,送到她面前,她冲我深深鞠了一躬,给人一种拘谨而寡言的印象。但那只是刚开始,待我们稍加接触之后,她便像一般女孩那样,越来越健谈了。
  给她和御手洗端上红茶,再把自己的也放好之后,我在御手洗旁边落座。
  小樱说:“那个,石冈老师,真是太麻烦您了。”
  “没那回事儿,你别客气。”我说,“他总是这样。”
  “啊,好的。”
  “嗯?对了,你想找我们商量什么?”
  小樱闻言,怯怯地看了我们一眼,战战兢兢地对我说:“那个,我没什么钱……还能跟二位老师商量事情吗?”
  御手洗毫不遮掩地说:“春山小姐,到这里来的人都没付过钱。嗯,要是来请我们调查丈夫出轨,倒是另当别论。你是为这事来的吗?”
  “太好了!啊,不是的。我还是单身。不过,听说一旦结了婚,都会产生那种想法呢。”
  “那当然了,其实结婚就是一大堆麻烦事的开始,要是嫌麻烦完全可以不结。”
  “如果非要结婚,还不如跟狗结。对吧,御手洗老师?”
  御手洗闭上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似乎所有女孩子都特别欣赏御手洗的这句名言。
  “啊,大家都这么说……”
  “除了狗以外,我都不愿奉陪。不过,你的话,应该想早点儿找个人类结婚吧?”
  “是的,因为我没什么长处……嗯?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你来,该不是为了这件事吧?”
  “不,不是的。”
  “那我们以后再讲吧。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呢?”御手洗催促道。他最不喜欢浪费时间了。
  “我在石冈老师的书上看到过付费的事,所以我以为来这里的人都要交钱,就有点担心。不过真是太好了。”
  随后,她拿起放在脚边的箱子,置于膝上。
  “那个,两位老师,我给你们带了些土特产来。这是我们家院子里刚摘下来的桃子和枇杷。”
  她把箱子放在桌上,打开箱盖。
  “请二位慢慢享用。”
  “哇啊,看起来很不错呢。”我忍不住说,“在院子里还能摘到桃子和枇杷?你老家在哪里呢?”
  “啊,我老家是个小岛。兴居岛。兴趣的兴,居住的居。”
  “兴居岛……在哪里啊?”
  “在濑户内海上。靠近四国,松山附近。”
  “哦。”
  我伸手进去,取出摆放整齐的桃子和枇杷。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是一些很粗的蜡烛,我拿起其中一根。
  “这是?”我问,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混在水果里面。
  “那是蜡烛。”小樱回答。
  “这我知道。只是,为什么箱子里会有这么多蜡烛……”
  “把这个摆在房间里,能制造出很浪漫的气氛哦。”
  小樱说着,也把手伸进纸箱,拽出一条有缎带装饰的围裙。
  “这是围裙。”她说,但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啊。
  “很可爱吧?石冈老师,你会做饭的吧?”
  “那个,请容我打断一下。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们并不是——”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御手洗不耐烦地打断了。
  “岛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樱闻言,赶紧把蜡烛和围裙塞回箱子里。
  “兴居岛上有一条叫小濑户的海湾,那里是海黄鱼和比目鱼的钓场。最近那里出现了很多浮尸,就在一个叫龙王神社下游不远处的水湾那儿。”
  “什么?”我脱口而出。
  “嗯,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很多,是有多少?”御手洗问。
  “到现在已经有六具尸体了。”
  “六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应该是去年十月前后吧。”
  “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慢慢地增加吗?”
  “上个月有两个,这个月有一个。”
  “是故意杀人吗?还是有人在岛上跳海自杀了?”
  “我父亲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啊,我父亲是当地派出所的民警。”
  “嗯。”
  “可是兴居岛虽然不小,却只有七百多户人在上面居住,一下就能把整个岛都查个遍。岛上根本没人去世,一个也没有。那是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小岛,可就是总有尸体莫名其妙地出现。大家为此都伤透了脑筋……”
  “那不成鬼故事了?”我说。
  “嗯。因为事情实在太奇怪,岛上的人都议论纷纷。甚至还有报社和电视台的人专门从松山跑了过去。”
  “会不会是别的岛上的人?”
  “嗯,大家都说要么是四国的人,跑到岛上来自杀。不过那也太奇怪了。”
  “为什么?”御手洗问。
  “因为所有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已经去世三到四天了。”
  “尸身受损了吗?”
  “嗯。多数尸体的手脚都被撕裂了,而且他们都没穿衣服。还有,根据父亲的调查,凡是到岛上来钓鱼的人,都跟轮渡港口或垂钓旅馆的人很熟,似乎没有上岛之后行踪不明、没有回到松山的人。”
  御手洗点点头。
  “后来,大家齐心协力把岛上所有渔船都开了出去,在近海上巡视了好久,以防有外来船只偷偷开进来,往小濑户抛弃尸体。”
  “可是,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船只,只有尸体在不断增加。”
  “没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说尸体都是死后三到四天了吗?在到处都是钓客的海湾里,不可能有尸体能浮个三四天,早该被发现了。”
  “可是,为什么只在兴居岛上抛尸呢?”我问。
  “嗯,是啊。不知道。”
  “别的岛上呢?”
  “完全没有这样的事情。”
  “兴居岛上有什么特别的吗?比如适合抛尸的什么特征。”
  小樱闻言,低头思索片刻。不一会儿,她抬起脸,对我摇摇头。
  “我觉得应该没有。”
  “比如大工地,锯木厂之类的。”
  “都没有。我们岛上只有垂钓旅馆。”
  “嗯。”
  我点点头,抱起双臂。
  “手脚撕裂……是被什么动物咬下来的吗?”
  “嗯,是的。大家都说看起来就是那种感觉,比如被某种大鱼吃掉了。”
  “鲨鱼吗?”
  “鲨鱼……”
  “兴居岛附近有吗?”
  “没有鲨鱼。不过濑户内海里倒是有,像大白鲨一类的。那个很危险哦。此外还有一种叫黑江豚的小型鲸鱼。”
  “啊?鲸鱼?”
  “嗯,是的。不过那种鱼很可爱,长得像海豚,是哺乳类。”
  “那会不会是那种大型动物把尸体拖到兴居岛的海湾里呢?”
  “嗯,大家也在议论这种可能性。总之,真是太奇怪了,大家都伤透了脑筋。再这样下去,就没有人愿意到岛上来了。”
  “不过,就算是我们,也没办法潜水进去调查吧?”
  “要是风评变差,垂钓旅馆可就惨了。”御手洗说。
  “正是如此。所以大家都不希望再发现尸体了。”
  “毕竟谁都不想钓鱼钓出一具尸体来嘛。”
  “是的。二位老师能不能想想办法呢?再这样下去,岛上的观光事业就真的完蛋了。”
  “死因呢?解剖过了吗?”我问。
  “听说尸体受损严重,没办法解剖。因为都泡烂了,根本没法检查。而且又没穿衣服,无从调查死者身份。”
  “性别呢?”御手洗问。
  “都是男性。”
  “嗯。”我哼了一声。
  之后三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3
  翌日,我们从羽田乘飞机到达松山机场。走在机场大厅里,小樱对我们说,从这里要乘船出海。
  她领着我们坐上渡轮,三人并排坐在甲板的长椅上,吹了一阵海风。渡轮速度挺快,海上风又大,头发被吹得粘在脸上,让我稍感不适。强风在耳旁呼啸,甚至盖过了渡轮的引擎声。
  不过,放眼望去的宽广海面,实在是一派绝景。天气良好,海面的颜色异常美丽。我已经很久没体会到这样的开阔感了。这里与我在山下公园眺望到的被切割的海面完全不同。如果稍微眯起眼睛,让视线变窄,就会觉得自己成了一只掠过海面的白鸥。
  “啊,真是太舒服了。”我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濑户内海,在这里看真是太美了,就像地中海一样。”
  小樱闻言便问:“老师,你去过地中海吗?”
  “没有。”
  “他这个人很讨厌出国。”御手洗在一旁插嘴。
  “啊?你果然不喜欢离开日本呢,哈哈……”
  小樱说完,我并没有回答。我是个日本人,只想靠日语生活。
  很快,小樱又问我:“石冈先生,你是哪里人?”
  “老家吗?山口。大概是那个方向吧。”
  我辨认了一下方向,伸手指向海的另一端。
  “那边是神户。”御手洗毫不客气地指正道。
  “那我们都是濑户内海的好伙伴呢。”小樱说。
  到达兴居岛港口,踏上陆地后,小樱边走边说:“那两个人会不会是新婚夫妇啊?”
  “嗯,有可能。”我抬头看了看,点头赞同道。
  只见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对年轻男女正手牵手走在一起。
  “真好啊……他们看起来好开心。”
  说完,小樱又转向御手洗,问:“对了,御手洗老师,你是怎么知道我想早点儿结婚的?”
  御手洗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劝你还是不要跟那边那个黄衬衫的人结婚。”
  “啊,为什么呢?”小樱又问。
  “刚才我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了,他姓梅宫。”
  “啊,梅宫……”
  小樱说到一半,就愣了神。
  “梅宫樱……吗?哦……”
  “啊,原来如此。原来你想换掉现在的姓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大声说道,“从春山樱变成梅宫樱,好像没什么变化啊。”
  “总觉得,那样听起来更傻了。”小樱伤心地说。
  的确,换成那个姓,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变化。
  御手洗在这类问题上,似乎特别能理解对方的心理。
  “可是,人们往往就是会喜欢上不太合适自己的人呢。还有,桃井也不太适合你啊。”
  “桃井樱……”小樱喃喃道。
  “还有花原啊,山上啊这类的姓也要注意。”
  “山上樱……不行。简直成日本历史故事里的人物了,我感觉一闭上眼睛都能看到插画。”
  “是啊。”
  好不容易完全理解了的我,此时也赞同地点点头。
  “当然,樱田就更糟糕了……”
  “樱田樱,好拗口。”
  “花园更要提防。”
  “一般人都喜欢那样的姓吧,因为听起来很美。”我说。
  “也不知道爸爸当初是怎么想的。我总感觉自己的人生处处都受到限制。”
  “御手洗也对自己的姓充满了纠结情绪,所以他一定能理解你。”我说。
  走着走着,我们就来到了小濑户海滩旁的小路上。左首边是一片沙滩。
  “这就是出现了很多浮尸的地方吗?这条海湾挺宽阔的嘛。哦,那边有电视台的摄像机呢。”
  “啊,真的有呢。”
  “他们都是来向岛民问各种无聊问题的。你们要是磨磨蹭蹭,搞不好会被人家抓过去问:‘这座岛上总会冒出尸体,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御手洗故意加快脚步,一边大步避开摄像机一边说。
  “嗯,没想到这条海湾的地形挺简单,一点都不复杂。就是又宽又圆而已。”
  “我已经被问过‘出现了这么多浮尸,请问你是怎么想的?’了”小樱说。
  “哦?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要是回答很高兴,肯定会被赶出去吧。哪个是龙王神社?”御手洗问。
  “在那边。那个海角上,隐藏在树丛后面。”
  小樱抬起左手指向前方。
  “是海湾两侧海角中右侧的那一座吗?”
  “是的。那处海角被称为户浦鼻,关于这里还有个传说呢。”
  “什么传说?”我问。
  “有个年轻人,爱上了路过此岛的异国公主,公主离开后,他跳崖殉情了。”
  “哦,难怪会出现尸体。”
  “会不会是那个年轻人的诅咒啊。尸体总是出现在那下面吗?”
  “不,左边那个海角附近也出现过。此外,户浦鼻前面也出现过。神社底下只发现过两具尸体。”
  “很好,我们上去看看吧。”御手洗说。
  道路一直延伸到海角上的树林里,分成一左一右两条上坡路。我们循路而上,平坦的道路只延续了一段,然后是和缓的坡道,最后变成了真正的石阶山道。拾阶而上,我们很快便看到了一座古老的神社。神社门前有个石板铺就的小小空地,空地旁露出了黑色的土地。
  我走到裸露的土地上,静静站立,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光线昏暗。脚下的泥土湿润漆黑,还长着苔藓。充满湿气的空气包裹全身,这种感觉还不赖。
  穿过前方茂密的树丛,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蓝色的大海,以及海岸边静谧的白色沙滩。特有的潮水气味与新绿混合,似乎对身体很好,因此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鼻腔里充满了植物与大自然发出的清新气味,那是绿叶和潮水的香气。想必数千年来,这里都沐浴在这种香气中,从未改变过吧。
  这是身在城市的人很难体验到的纯粹的自然感觉。在这个位于苍茫大海中的小岛上,这种感觉应该被很好地保持了下来。我觉得这一路的长途跋涉,在这一刻都值了。我不断重复着深呼吸,像在涤荡生命。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体内的所有空气都置换一遍。
  但再看御手洗,他似乎对我的感伤毫无兴趣,只知道顺着林间小道往海边走去。
  “御手洗老师,你小心点儿。”小樱说。
  “嗯。”御手洗哼了一声,当作回答。
  这下只剩小樱和我两个人了。
  “真是太美了,从树丛的间隙里还能看到大海和白沙呢。”我感慨地说。
  “很漂亮,对吧?”小樱也略带自豪地说。
  “嗯,周围都是大海,空气又这么好,完全没受过污染。高处的视野又宽阔,这里真是太适合散步了。”
  小樱闻言说:“这是经典的约会路线呢。”
  “啊,果然如此?”我说。
  小樱先是点点头,然后说了句至今为止让我最无法理解的话。她突然用撒娇的、带鼻音的声音对我说:“老师……我待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啊?有什么问题?”
  我吓了一跳。
  “没什么,就是担心变成电灯泡。”
  我慌忙说:“那啥,我说啊……”
  小樱又说:“不,你别担心,最近这种事很多的。不要勉强自己哦。”
  “没有,哪有啊!”
  突然,御手洗从某个看不到的地方大叫一声。
  “今天海上没有浮尸啊!”
  “没有吗?那真是太好了!”小樱在我旁边大声回答道,“可怜刚才那些电视台的人,要白跑一趟了。”
  御手洗边说边顺着小路折返回来。
  “让他们空手回去实在太可怜了。干脆你从这里跳下去吧,这里足够高,必死无疑。”终于能看到御手洗了,他在土地上边走边这么说。
  “老师,如果你这么想,不如去给他们表演一下推理吧?”
  “算了吧。”
  御手洗干脆地拒绝了。
  “唉,别啊。”我说。
  “话说回来,石冈君,你坐过直升机吗?”
  御手洗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哈?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坐过吗?”
  “没有。”
  “那玩意儿移动起来的动静很奇特哦,因为会受到头上那个马达的后坐力,整个座位感觉就像在不停地旋转,像这样。”
  御手洗用右手示范旋转的情形。
  “坐在上面会一直感到回旋的力量,而座椅背后的缓冲装置又会抑制那种感觉。很好玩哦,要坐吗?”
  “哦……好吧,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只得这么说。
  “御手洗老师,这座岛的另一头,正好在相反方向,还有一座名叫御手洗的海角哦。”小樱说。
  “嗯,你应该就是从那一带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吧。”我说。
  “这里看够了,下去吧。”御手洗说。

  4
  伴随着海浪拍打的声音,我们下到海角来,发现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照这个样子,今晚搞不好要住在岛上。
  小樱突然在沙滩上跑了起来,同时还大声叫着“爸爸”。她跑了一段,回过头来说:“是爸爸!”
  我和御手洗便沿着沙滩,朝远处那位身着制服的警官走了过去。
  “御手洗老师,石冈先生,这是我爸爸。”
  她向我们介绍完,又转向父亲。
  “这两位就是有名的御手洗老师和石冈先生,你知道的吧?我总是跟你说起他们的。我跟老师提到了岛上发生的怪事,然后,二位就特地赶过来了。”
  我们齐齐行了个礼,警官的帽子却一动不动。
  只见他露出嘲讽的表情,说道:“真受不了你们,二位难道就没别的事情干了吗?”
  御手洗闻言也露出了微笑。“彼此彼此。”
  他说。
  “你什么意思?!”
  警官马上变了脸。又来了,我太讨厌御手洗了。
  “爸爸。”
  小樱出言阻止,我也插了一嘴。
  “喂,御手洗。”
  可是警官似乎并不想就这么算了,他又说:“你凭什么说我闲?”
  “没什么,只是刚才我看到您似乎在接受电视台的访问罢了。”御手洗说。
  “那又怎样,那怎么就成闲人了?我那是在工作。”
  “您的工作是接受电视台的采访吗?”
  “当然不只如此,但偶尔接受一下采访不可以吗?”
  “那您是说,在接受采访前,自己一直都在做警察的本职工作吗?”
  “那是当然。”
  “但您好像在给后院的桃树浇水啊。”
  警官闻言,顿时语塞。
  “你看到了?”
  “我连您住哪儿都不知道呢。对了,关于这里的浮尸,您是怎么回答的?”
  “当然是跟他们说大家都很伤脑筋啊。”
  “哈哈!真不愧是专业人士,简直就是一级情报啊。”御手洗感慨地说。
  “你说什么?”
  “您知道吗,能够进行那种对话的人,世间就管他们叫闲人。”
  “你怎么说话呢!世间的人不都在忧心忡忡,想知道岛上的情况吗?”
  “您说他们想知道兴居岛上出现浮尸,是否影响了岛民的生活?”
  “没错!”
  “那种事情,一般人是无法断言的吧。搞不好还有人为了庆祝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尸体,专门开个派对呢。”
  “说什么呢!”
  “其实大家真正想知道的,是浮尸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真凶到底是谁。”
  “那是当然的。”
  “那么,您把那些也说出来了?”
  “现在事件还在调查,我不能随便透露。”
  “原来如此,大智若愚啊。”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如果真有不便透露的事情,那也挺好的。”
  “喂,御手洗,你快算了吧。”我说。
  “我家姑娘总提起你们,我就去看了你们的书。”小樱爸爸继续道,“你好像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是吧?要我说,那都是扯淡。真正的高手根本不会整那么大的动静,净是不顾安危的瞎扯。”
  “书上写的比实际发生的事情还要收敛一些。”
  “那不过是让人看着过瘾的胡说八道。充其量只是吹牛皮,根本不叫真聪明。”
  “哦,那该叫什么呢?”
  “叫大风吹。”
  “啊啊,原来如此!可是所谓的大风吹,不是形容那种不懂装懂,到处装样子的人吗……”
  “御手洗,你够了。”我又说了一遍。
  “真没有自知之明。怎么着?你还专门从东京跑过来了?真是辛苦您了。”
  “是您女儿把我们叫来的。”
  “女娃没常识,自己老爸就是个专家,她还去找别人帮忙。这不是给长辈脸上抹黑嘛。”
  “她可没给您脸上抹黑哦。”
  “那当然,我这种专业人士怎么可能丢人现眼。”
  “嗯,不过也快了。”
  “啊哈?”
  “嗯,没什么。”
  “对了,你查到什么了吗?”
  “什么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当然是这里出现尸体的原因啊。”
  “啊啊!我早就查清楚了。”御手洗说。
  “哎呀,是吗?那我姑且问你,凶手是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浮尸?”
  警官说。
  “你要跟一个大风吹请教这种事情吗?”
  “所以我说‘姑且’啊。如果你不是个牛皮精,就给我说点有料的。”
  “要多少我就能说多少。不过鉴于现在还处于调查中期,不太方便啊。”
  “哼!”
  御手洗伸手指向海面,说道:“算了,还是给您透露一些吧。凶手就是那个,那片特殊的海。
  这样的海,您找遍日本也唯有此处而已。”
  “你在胡说什么呢?这是随处可见的海嘛。”
  “其实是世间罕见的。这样的海,真的是独一无二的哦。”
  “这就是片普通的海,你吹牛也要有个上限啊。”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类似飞行器发出的噪声。
  警官不耐烦地看向天空。
  “只有在这片海域才有可能发生的犯罪,如今就发生了。就在我们眼前。”
  “喂,御手洗,你是说,尸体之所以没有手脚,是因为这片海的特殊性——”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御手洗打断了。
  “没错,石冈君。这片特殊的海中,有吃人的怪物。”
  “有个屁!”警官说,“我从来没听说过那种事情。”
  “尸体现在被存放在松山警署吗?”御手洗问警官。
  “没错,但有可能已经被拉去火葬了。你想看吗,那我——”
  “不,损伤如此严重的尸体,看了也没什么意义。”
  噪声越来越近,警官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这片海,我是最了解的。我打小就是泡在这片海里长大的,绝对由不得任何人乱讲话!”
  “哦,很了不起嘛。”
  “那当然。”
  “身在山中不见山。”
  “哈啊?”
  “再逞强就形同瞎子了。”
  警官沉默片刻,大声说:“臭小子,你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因为噪声越来越大,警官已经近乎怒吼了。如果不这样,其他人根本听不到他讲话。
  “总之,你给我回去就对了,这不是外行人能随便插嘴的事件!”
  “我们终于达成共识了,完全同意!我现在说的话可是重要得不得了哦。如果你不听,那我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如我说点儿更重要的话给你听吧。”警官骄傲地说。
  “什么呢?”
  “今天的返程渡轮已经开走了。你们肯定得住在岛上,但我只要一句话,就能保证你们找不到一家旅馆。怎么办?要睡沙滩吗?还是请求我去跟旅馆说一声呢?”
  “啊啊,没必要,我们坐出租车回去。”御手洗说。
  “你说什么呢?莫非你要坐能在海上跑的出租车吗?这可是个小岛啊。”
  “我们要坐天上飞的出租车。那么,您保重了!”
  说完,御手洗转过身去。
  沙滩上尘土飞扬,噪音已经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我吓坏了。因为眼前竟有一台直升机缓缓降落在沙滩上。
  御手洗回过头,大声说:“春山先生,这已经不是你们那个小岛派出所能解决的事情了。您还是赶紧回家去,等候我们的消息吧。”
  父亲和女儿都瞠目结舌。御手洗又大叫道:“顺便给桃树浇浇水!总比跟电视台的人聊天要有收获。石冈君,我们坐上去吧。小樱小姐,请原谅我对你父亲的失礼。”
  “啊,没事。”小樱说。
  “有结果了我会给你打电话,记得告诉你父亲哦!”
  “啊,好的。可是,那个,你们要去哪儿啊?”
  御手洗估计是没听到,因为他早已转过身,朝直升机飞奔而去。我也跟在他后面,奔跑在沙滩上。

  5
  直升机一路穿越濑户内海,脚下的蔚蓝海水以惊人的速度向后退去。海水的颜色并不相同,就像一道碧蓝的河流穿梭在浓重的黛青墨汁里。
  那就是所谓的洋流吗?而且,在那斑驳的海水中,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大小渔船。
  机内充满引擎的噪音,我大声问御手洗:“喂,御手洗!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是哪儿来的直升机?”
  “我们的委托人可能会发生变更。看来这起事件比我们预想的要严重。”
  “啊哈?”我说。
  事情的发展过于迅速,让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委托人变成谁了?为什么会突然跑出来一架直升机?
  “我说,到底是什么委托人啊?还有,这到底是哪儿来的直升机?”
  我问完以后,御手洗直视前方,装模作样地回答:“我还不能说。而且被问到的时候,你还是毫不知情的比较好。你就当这是打飞的吧。”
  “出租车吗?那还真是超高价的出租车啊。我再问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吴!”
  脚下是缓缓向前延伸的濑户内海,我抬起头,远方出现了一小块陆地。那是本州[1]吗?
  [1]指包括日本关东关西等地在内的日本最大岛屿。
  “我们在北上?”
  “没错。刚才我跟他们联络好了,那边应该会替我们准备好实验用品。”
  “实验?什么实验?”
  “很快你就知道了!”御手洗说。
  直升机下方现出了陆地。没过多久,我又看到了类似大型体育馆的屋顶,以及呈灰色的建筑物。那座建筑物就像砧板一样,有着不可思议的形状。直升机朝那里飞去,到达其上空后,便对准建筑物一侧的直升机停机坪缓缓降落。
  水泥地很快便逼近眼前,我们乘坐的这台大型机器,发出一声闷响着陆了。
  “好,我们下去吧,放低重心。”
  御手洗边说边拉开门,跳到水泥地上。
  “这是哪里?”我边跟出来边问。
  “水文试验场啊。”御手洗说。
  我们在翻卷着大风和尘土的巨大机器下面猫腰疾行,前方站着一名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男人,正等着我们。
  背后的直升机再次发出巨大的轰鸣,重新回到空中。它在上空改变角度,又向大海飞了过去。
  “水文实验场?”我问。
  “属于通产省。这里是通产省的中国工业技术试验所。”
  “试验所?试验什么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进去就知道了。”
  御手洗说完,转身面向站在一旁的男人。
  “你好,承蒙关照了,我是御手洗。这位是石冈君。”
  他如此介绍道。我赶紧点了点头。
  男子低下头,说:“我是北王子。接到佐佐木先生的吩咐,特地在这里等待二位。久仰老师大名,二位这边请。”
  说完,北王子就带头走进建筑物里。水泥通道持续了一段距离,我们紧跟在那人后面走着。
  视野瞬间开阔起来时,我不由得目瞪口呆。
  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在体育馆里,因为这里看不到一根柱子,是个十分宽敞的空间。
  里面的东西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仿佛刚才在直升机上看到的世界被抹去了一切色彩,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这个广阔的空间足以进行各种大型体育运动。不管是篮球、排球,或是棒球、美式足球,就连高尔夫,甚至是田径比赛都能胜任。
  这里有一片形状奇特的水面,水面旁是粗糙的地面,看似由水泥铺成。定睛一看,那原来是雄伟的濑户内海的立体模型。
  不过,这么称呼这个立体模型是否正确,对此我毫无自信。究其理由,还是因为它实在是太大了。应该说,这里就像一个大得过了头的微缩花园。总之,这就是一个还原了本州和四国之间那片广阔的濑户内海的巨大模型。头一次见到这种东西,我不禁瞠目结舌,呆立不动。感觉自己瞬间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
  与内海相接的凹凸不平的地面,好像也是还原地图制造出来的。看来,这里还准确再现了濑户内海的海岸线。池中灌满了真正的水,看起来是淡淡的蓝色。我们站立的地方和那巨大模型之间还有一道狭窄的沟渠,小型濑户内海里的水若是满溢出来,都会流入那道沟渠里。沟渠前面还安装了一圈扶手。
  右首边是陆地,因为四国的海岸线从东西两侧包围了四国,那似乎就是这座砧板建筑奇特形状的缘由。也就是说,正因为砧板底下有两座像脚板一样紧挨着主楼的建筑物,使得沿着四国左右两侧一路南下的海岸线,以及海岸线所环绕的海面得以被再现出来。刚才我们就是沿着其中一个脚板里的走廊来到这里的。
  “这是濑户内海哦,石冈君。”
  御手洗对我说。此时我才回过神来。
  “这就是我们的凶手。现在,我们就要在这里重现凶手的手段。”
  当我们站在那里凝视水面时,北王子回来了。
  “我跟佐佐木先生确认过了,他已经按照您的指示做好了准备。”
  “佐佐木先生是谁?这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我茫然地问御手洗。
  北王子似乎听到了我的问题,只见他转向我,指着模型开始进行说明。
  “这是濑户内海两千万分之一的水文模型。那头是山阴山阳[1],这头是四国的陆地。有了这个模型,该地域每日发生的干沟现象,也就是濑户内海海水的流入和流出,都能被再现出来了。”
  [1]日本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山口五县被称为“中国地方”,因易于中国混淆,现也称为山阴(鸟取、岛根)和山阳(冈山、广岛、山口)地方。
  “哦哦。”我说着,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们先把水灌入这座濑户内海模型,过一段时间再抽出来,这样,就能模拟整个内海的海水流动了。”
  “原来是这样。”我一脸茫然地说。
  “现在模型里是满潮状态。此外,濑户内海沿岸的各个都市,我们都用号码牌标注出来了。
  也就是冈山、广岛、山口,以及四国这边的香川、爱媛各县的主要城市。”
  “啊啊,我看到了。”我说。
  “可是,为什么要摆牌子?”我问御手洗。
  “那是我分配给各个嫌疑人的卡片。”
  御手洗说的话依旧让人难以理解。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做这么个巨大的模型?就为了犯罪调查?”
  这回是北王子回答了我。
  “不,这是为了观察濑户内海沿岸林立的工厂群排出的水对濑户内海造成的污染情况。因此,我们还尽量再现了海底的地形,极力使其接近实物。因为海底地形也是影响水流的一个重要因素。”
  “哦……”
  “这片水面约有七千五百平方米,总水量大约有五千吨,算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文模型了。因为依靠抽水和放水,可以正确观察污染的扩散情况,以及污染扩散的速度,还能计算出内海与外洋的海水交换比率,甚至还能计算出由此带来的清洁效果和稀释程度。”
  御手洗对我说:“因此,我觉得它对我们这次的调查很有帮助,就来了。”
  “啊啊。”
  我总算跟上了他们的节奏,但也并非全部。海水的动向?这跟春山樱找我们商量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如你所见,与卡片拥有相同号码的浮标就浮在附近的水面上。”
  仔细一看,在靠近陆地的地方,漂浮着许多像高尔夫洞杆一样的东西。浮杆与卡片十分接近,每个紧邻的卡片和浮杆上都标示着同样的数字。
  “浮杆漂浮在距离都市两公里远的海面上。有需要的话,还可以变更数字,再进行一次实验。
  那么,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可以了。”御手洗回答道。
  “接下来,我要模仿退潮进行抽水了。喂,好了,开始吧!”
  北王子朝旁边的操作室大喊一声,并挥手示意开始。
  很快,室内便响起机械的轰鸣,形状复杂的池子里的水开始动了起来。
  我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个模型上,试图理解现场的状况。因为我至今都没有完全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个地方来。
  位于我右侧的排水沟开始发出“哗哗”的水声。我知道,濑户内海的水被排出来,流进沟渠里了。
  “海水被抽走了?”我问。御手洗点点头。
  在那巨大的模型之海的一角,如同尼亚加拉大瀑布一般“哗哗”落下的流水声渐渐变大。排出的水流越来越多,在沟渠上方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极目远眺,海瀑布似乎有三个之多。
  我不禁想起古希腊时代人们脑中的世界地图。当时的人们认为,世界就是一个大圆盘,在那茫茫大海的尽头,是一条条雄伟的瀑布,直通地狱之底。
  随着海水的排出,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色号码杆也开始移动。我听到了御手洗的声音。
  “石冈君,濑户内海啊,其实就是个形状复杂的大澡盆。”
  我点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真是太壮观了。想不到吴这个地方还有这么厉害的设施,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御手洗边点头边说:“从外洋来的水会从三个方向出去,那三个方向分别是四国、本州和九州之间的空隙。在那边稍远的地方,是纪伊半岛和四国之间的纪伊水道。近旁右侧则是四国和九州之间的丰后水道。左首边的是本州和九州之间的关门海峡。”
  “哦哦,是吗,原来如此。”
  “濑户内海的水就只有这三个出口。最宽的出口是这条丰后水道。关门海峡最窄,因此水流也最急。门前有个大岛挡道的水路,其湍急程度更胜于河川,甚至会出现旋涡。你看,就是那里。”
  “淡路岛?”我顺着御手洗的方向看过去,说。
  “嗯,那附近是自古流传至今的遇难之地。被称为鸣门涡潮[1]。”
  [1]拉面里那个卷卷鱼片,叫作鸣门卷,因鸣门涡潮得名。没见过的读者们可以去楼下买包统一鲜虾鱼板面回来吃吃,此外,鸣门的读音是“NARUTO”。
  “啊啊,就是拉面里的那个。”
  “哈?嗯,算是吧。”
  御手洗发出了很失望的声音。
  “很厉害啊,这个,真的像河一样。”
  我想起刚才在直升机上看到的,蔚蓝色海面上的那条浅蓝色缎带。御手洗说:“所有漂流物都会进入这道海潮,然后以惊人的速度被带走。”
  “船也是?”我问。
  “过去是的。那时候靠桨划的小船,遇上这道海潮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也因为如此,正确掌握各个时刻急流位置及其速度的人,最后称霸了这片海域。”
  “海盗?”
  “没错。无论多么强有力的陆军,一旦到了这片海上,面对熟知海流变化的军队,就成了手无寸铁的婴孩。而这条急流的出现是定时定点的。每隔六个小时,根据月亮和太阳的位置产生变化。”
  “哦哦。”
  然后,我们便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些晃动的白色标杆。有趣的是,标杆的移动并非一致。有的漂得快一些,有的漂得慢一些,还有的原地打转,很难前进。
  “兴居岛的神秘事件必定与这条洋流有所关联。”
  御手洗说着,走了开去。
  “为了观察海潮的细节,我特地请这里的工作人员放了那么多漂浮杆。”
  “它们都在动呢,就像顺流而下。还都各不相同,真和田里的水池不一样。”
  “嗯,一点不错。”
  “不过,每根标杆的速度都有点不同。”
  “但还是有几个富有特征的要素,对吧?正如你刚才所说,每个个体的移动都有差别,即速度差。这很重要,但在此之上,还存在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则。那就是,以濑户内海的正中央为中心,水流分成了左右两股,分别向东西方向流去。”
  “啊啊,真的呢。标杆们分成左右两股了。”
  “没错。在平坦的海面上,其实存在一个分水岭。换句话说,以那附近的南北分水线为基准,东侧的漂浮杆是一定不会往兴居岛方向去的。”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漂浮在神户海面上的东西绝对不会跑到九州这边来。”
  “没错,石冈君。很不错嘛,比刚才那个拉面发言要进步多了。所以,我们可以彻底排除东侧了。”
  “哦……嗯。”
  虽然不太明白,我还是点了点头。他要排除什么啊?
  “石冈君,你又发现什么了?”御手洗又问。
  “濑户内海上还真的有许多岛屿啊。”
  我把自己发现的事情说了出来。
  “是啊。”御手洗说。
  “所以岛和岛之间有间隙,就会出现湍急的海流。水流在这里会加快速度,有的地方还会翻卷出旋涡。”我说,“比如音户和濑户?”
  “嗯,那里也算其中一处。”御手洗说完,又继续道,“你看,在岛屿密集的地方,漂浮杆的运动像不像从机盘上滚落的柏青哥钢珠?”
  “嗯,真的呢。就像钢珠从柏青哥小柱子之间掉落的速度那样快。”
  “第二重要的是,这个水池复杂的形状。因为中间有无数岛屿,其位置也是随机的,于是岛和岛之间的间距也变得各不相同,导致水流复杂而凌乱。因为实在无法预测,我们才需要用到这个模型。”
  “岛和岛之间的漂浮杆在高速移动呢。就像顺着湍急的河流向下漂落。真的像钢珠一样啊。”
  “此外,也存在移动缓慢的标杆。而更重要的是,水流每六小时变换一次,而且每天都是一样的。”
  “每天都一样……”
  “是啊,石冈君。濑户内海就像一台精准的机械,每天重复着基本相同的运动,直至今日。”
  “基本相同的运动……”
  “每日不停歇,持续了数万年。因此,这一机械装置也就有了它独特的意义。无数个漂浮杆也像现在这样,每次重复着同样的运行轨迹。这些轨迹从卑弥呼[1]时代一直延续到今日,丝毫没有改变过哦。”
  [1]日本兄妹(姐弟)共治时代的代表。弥生时代,卑弥呼以鬼道定国,不参政事,由其弟治国。是日本早期典型的女性为宗教祭祀首领、男性负责实际政事的统治模式。
  “从卑弥呼时代……”
  “没错,你能感受到其中悠久的历史气息吗?无论是神功皇后[1]时代,还是源平合战[2]时代,抑或武藏与小次郎的严流岛[3]时代,甚至B29来袭、喷气式战斗机飞翔在无序世界上空的时候,这些轨迹都丝毫没有改变。不过这几年来,关门海峡的形状发生了些许变化,因此现在那些轨迹肯定也有轻微的变化。”
  [1]日本十四代仲哀天皇的皇后,传说皇后受神谕要天皇出兵新罗,天皇不从触怒天神,翌年病死,皇后送葬时为护幼主一路追击逆臣,最终摄政,寿一百岁。明治前一直被视为天皇或准天皇,日本疑古风潮时被怀疑乃虚构人物,甚至说是《日本书纪》撰写人为对应中国对卑弥呼女王来朝的描写而创造出来的人物,亦即等同于卑弥呼女王。是否承认其存在,以及是否将其归入天皇纪,至今仍存在争议。
  [2]彰示日本公卿衰微,武士崛起的战争,著名人物有平清盛、源赖朝等。战争结束后,源赖朝任征夷大将军,创立镰仓幕府,正式开启了日本绵延七百余年的幕府统治时代。
  [3]战国末期至江户初期的剑豪宫本武藏与佐佐木小次郎的决战之地,古称小仓岛,位于关门海峡。
  机械运作的声音停止了,绝对的静寂突然笼罩整个空间。御手洗说了一句话,听起来格外洪亮。
  “这是一个机关之海。如此精巧特殊的海洋,在日本只有濑户内海一处,放眼世界也是极其罕见的。”
  “原来如此……”
  这下我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北王子从旁边的操作室里探出身子,对我们说话。因为整个空间已被静寂支配,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格外洪亮。
  “御手洗先生,排水已经结束了。退潮到这里算是完了。”
  于是,我和御手洗再次眺望濑户内海。水面上东一片西一片地漂浮着白色的标杆,此时已全部改变了位置。
  “原来如此,一次退潮造成的漂浮物位移有这么多啊。”
  “应该是的。”
  “嗯。”
  御手洗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面,视线不断游移。
  “如果没问题的话,我就改为涨潮了,可以吗?”北王子问。
  “可以,麻烦你了。”御手洗说。
  北王子闻言点点头,又把身子缩了回去。机械声再次响起,水面上的白杆又动了起来。这次的移动与刚才的方向相反,都沿着濑户内海的中心线。借用御手洗的话,就是向着分水线慢慢漂了回去。
  御手洗转过身来,看着我说:“石冈君,你要看着兴居岛的小濑户。”
  “啊?兴居岛?”
  “喂,石冈君,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你能不能靠谱一点儿,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啊。”
  御手洗用半带无奈的口吻说。
  “啊,原来是这样啊。”
  我虽然迟钝,但此时也终于明白了御手洗的想法。
  “啊啊,就是说……”
  “没错。我们要一直重复涨潮退潮的实验,直到其中一个漂浮杆进入兴居岛的小濑户湾。”
  “是这样啊。”
  我可算是明白了。
  “对了,兴居岛是哪个?”
  被我这么一问,御手洗终于忍不住咂舌,走了开去,指着四国旁边的一个小点。
  “这里!”
  的确,那边是有一个小小的岛屿。
  “漂浮杆还没进去呢。”
  “废话,要是进去了还实个鬼的验。”
  不一会儿,操作室里的北王子就告诉我们已经是满潮了。漂浮杆如今又遍布整个濑户内海海面,只是,兴居岛的小濑户湾里还是没有漂浮杆。
  御手洗沿着排水沟旁边的扶手走了一会儿。
  “那麻烦你再切换成退潮吧,谢谢。”他说。于是,机械声又响了起来。
  接下来,我们又重复了好几次涨潮和退潮的操作,可是,依旧没有漂浮杆进入兴居岛的海湾里。御手洗已经表现出些许烦躁了。
  “那我再切成满潮吧,到这里已经算是三天后了。”
  北王子说完便切换开关,开始了不知第几次的模拟涨退潮。
  随着机械泵的运转,无数的白色漂浮杆再次开始活动。在旁边来回踱步的御手洗此时又大步回到了我身边。只是,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水面上。从他的步子上就能看出,我这位老朋友正处于兴奋状态。当他走到我身边时,突然大叫道:
  “Bingo!”
  他伸出手指。此时,正有一根小小的漂浮杆,颤颤巍巍地漂进了小小的兴居岛海湾内。
  “可以了,请停下来吧!”
  御手洗冲操作室大喊一声,紧接着便急匆匆地跨过护栏,又跃过排水沟,像只巨大的怪兽一样走在四国的版图上,最后在爱媛县跪坐下来。
  他上半身探出水面,朝兴居岛伸出手。用右手拾起小濑户湾里的漂浮杆,然后大喊道:“五号!五号对应的城市是哪一个?”
  此时,北王子的身影出现在对岸的本州岛上。他横跨广岛县,停在水边,指着脚边那个标示着五号的亚克力小盒子,用同样洪亮的声音喊道:“是福山!”

第二章

  1
  小坂井茂从小就很受女生欢迎,也许是因为这样,他一直坚定地认为所有女性都愿意为自己付出。高中时代,教他现代国语的女老师就总用特别的目光注视他,那种感觉格外真实。
  尤其是在自习课和考试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安静的教室里,默不作声地伏案做题。小坂井也跟同学们一样,但他总会有几个答不出来的问题。每当此时,他就会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坐在讲台上的女老师。而那位女老师几乎无一例外,都看着小坂井的脸。
  那名教师常被学生在背后嘲笑为老处女,她姓大木,年龄在五十岁上下。不知是否因为过于关注,小坂井总觉得这位女老师的行为与别的老师有些不同。她有时会一整天笑眯眯的,有时又会突然换上一副凶恶的表情走进教室,对碰到的每个学生都要冷嘲热讽一番,一整天咒骂不停。每当那些日子,小坂井总觉得她那瘦削的脸颊看起来异常冷酷。
  可是,她对小坂井向来都是温柔亲切的。小坂井也不知不觉地开始喜欢对她撒娇。无论是上课时间还是自习时间,只要跟那位女老师目光相遇,小坂井都会露出笑容,而老师也会回给他一个克制的微笑。
  那位老师是话剧部的顾问老师,小坂井所在高中的那个话剧部,以从来没有举办过一次公演而闻名全校。里面的成员都是女孩子,部里唯一的活动,就是在高中的春日纪念庆典上,让一群成员穿着貌似Cosplay风格的服装站在花车上——车由力气最大的女生在前面拉,剩余部员在后面推——绕着操场转一圈而已。
  升上高二的那个春天,有一天,小坂井被大木老师叫到了办公室。小坂井不明所以地去了,没想到老师竟邀请他加入话剧部。“啊?”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然后愣了神。
  男人的世界,面子最是要紧。尤其是小坂井,因为成绩并非特别好,便结交了几个看上去有点像不良少年的朋友。要是加入全是女生的话剧部,他的面子就丢尽了。所以,他想都没想过话剧部这回事儿。于是,他请求老师让他考虑一天,然后逃也似的回到了教室。
  放学后,他正往校门走着,却被等在那里的一个女孩子叫住了。那女孩子名叫田丸千早,是跟他同一级的同学。他莫名其妙地停下来,对方很快便凑了过来,与他并肩走在一起。还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从大路转到港口,来到一段叫石雁的石阶前,她说:“我们坐一会儿吧。”
  他们把书包放在台阶上,坐下,看着脚下的海水。那天的海水格外清澈,串成一排的渔船下面,还能看到小鱼在游。鱼儿们忽左忽右,很快又消失在了船底。
  小坂井凝视着水面,茫然地感受着每次来这里时都会闻到的气味——潮水的气味,还有鱼的气味。其中还混入了小船上的金属部件生锈的气味。那是只有在这里才能感觉到的,港口特有的气味。虽然不太好闻,但他也并不讨厌。因为他就是闻着这样的气味长大的。
  “喂,我们一起搞话剧吧。”田丸突然说。
  “呃。”小坂井哼了一声。因为田丸的发言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也是话剧部的。”田丸说。
  小坂井毫不知情,因此吃了一惊。
  “哦,话剧部啊。”小坂井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你不知道吗?”
  “嗯。”
  “我们部里没有男孩子,正伤脑筋呢。”
  她用听起来有些严肃的口吻说。不仅如此,她还撅着小嘴,像在责怪小坂井。与毫无紧张感的小坂井相比起来,总觉得有点情绪上的落差。
  “要是没有男孩子,我们就没法演出啊。”
  “你们光演只有女孩子的话剧不就好了。”
  小坂井说完,田丸马上说:“我们又不是宝塚[1]。”接着又说:“小坂井君,你长得这么好看,正好适合加入我们剧团哦。体形也很适合演话剧,肯定会有很多粉丝的。”
  [1]位于兵库县宝塚市的歌剧团,自一九一四年首次公演以来,至今依旧十分受欢迎。且其剧团成员全由未婚女性组成。
  “我可记不住台词,因为脑子不够聪明。”
  他试着反驳。
  “我来教你。”田丸说着握住了小坂井的手。
  “好软。”她说。紧接着用双手握住,揉搓了好一会儿。
  小坂井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着田丸。田丸的皮肤很白,面孔圆圆的,鼻头也有点圆,但她有一双大眼睛,看起来并不难看。应该算是美人吧,小坂井心想。她一定也有着那样的自负,才会加入话剧部的吧。
  “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田丸说,“我想认真地考验自己一段时间。”
  说完,田丸猛地站了起来,“啪嗒啪嗒”地拍打着藏蓝色短裙的前面和后面。然后说:“回去吧。”
  小坂井“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走着走着,回家的路变成了狭窄的小巷,巷子里有许多从旧式大双桨艇上拆下来的木板,有的嵌入石板,有的甚至嵌在住家的墙面里。每次经过这里,小坂井都会格外关注那样的房子。此时,走在前面的田丸突然握住小坂井的手,拽了一下,似乎是要他停下来。
  “看呀,小坂井君,这是船板呢。”
  小坂井点点头。
  “他们把老船拆掉,把侧板装到墙上去了啊。”
  “嗯。”
  “很不错呢,看起来真漂亮。”
  小坂井又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田丸又说:“对了,小坂井君,你喜欢意大利料理吗?”
  “啊?嗯。”小坂井敷衍了一声。
  “下次你到我家来吃吧。我很擅长做那个哦,很好吃呢。”
  “哦。”
  小坂井嘴上答应着,但最后还是一次都没去。
  “其实啊,我一直都在关注小坂井君,从初中开始。”
  “哦。”
  “喂,你就帮帮我吧。我想演话剧啊,但现在只能待在社团活动室里跟那帮女同学拉家常,我的高中时代就要结束了啊。一次公演都没有,我就要十八岁了。”
  说完,她用坚定的眼神盯着小坂井,突然抱了上去,猛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那个瞬间,小坂井还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喂,求求你了,考虑一下吧。”
  她放开他的身体,留下这样一句话,然后转过身,向前跑去。她穿出巷子,跑入洒满阳光的大道,身上的白衫瞬间闪耀出光芒。她向左转去,消失不见了。

  2
  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小坂井觉得自己实在难以拒绝,最终还是加入了话剧部。然后,在高三那年的圣诞节前夕,他们公演了名为《漫长的圣诞晚餐》的戏剧。这是那所高中头一次有话剧公演,大木老师千恩万谢,小坂井因此更受欢迎了。但实际上,小坂井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因为位于整个剧团中心,且最为努力的人,是田丸。
  不过,因为小坂井的加入,减少了男同学加入话剧部的心理障碍。通过一番劝说,好几个一年级的男孩子也加入进来,使话剧部总算有了一些样子。最后部员们终于定下剧本,进入了排练阶段,话剧部总算有了一些正式的活动。
  小坂井理所当然地当上了男主角,低年级的男生都被派去打杂或跑龙套了。至于田丸,自然是女主角。田丸十分活跃,先定下脚本,定下音乐,又从学校那里争取到了追加预算。她还带上部员到熟识的裁缝店里量体裁衣,不够的道具甚至亲自缝制。顾问老师不在的时候,她还会指导部员们排练。
  田丸的演技也大受好评,加上小坂井的努力,公演的评价不算坏。小坂井受到了很多低年级女生的追捧,收到了许多情书,并在毕业典礼上很是出了一番风头。不过,理所当然地,也遭到不良少年朋友的嘲笑,小坂井就这样没有了朋友。
  另外,在关西一所公立大学的入学考试上,小坂井失败了。不过他成绩本来就不好,这也是可以想象的。至于田丸,她考上了东京的一所私立大学,一切都如她所预先安排的那样发展着。
  小坂井正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时,收到了田丸的一封信。信上,她劝他到东京去上大学预科班,还说还想跟他一起演话剧。
  信上还说,如果他父母不愿意支付预科班的费用,她可以借一些钱给他,并会帮他介绍兼职工作。田丸恐怕一心以为,是自己耽误了小坂井,并想以此来赎罪吧。不过,就算当初没有加入话剧部,从小就不爱学习的小坂井也肯定会落榜。
  至于那些狐朋狗友,还是没有了的好。但他比较伤脑筋的是,除了那几个狐朋狗友,他再也没有别的伙伴了,只能孤身一人。
  他向双亲提出想前往东京的想法后,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反对。于是他干脆不辞而别,只身一人前往东京。与田丸再会后,小坂井得知她在御茶之水的一所大学就读,还在町屋租了个单身公寓。不仅如此,她还加入了北千住一家名叫N的剧团,成了那里的研修生。N剧团是业内闻名的名门大户,御茶之水、町屋、北千住,都在地铁千代田线沿线,可以仅靠这趟地铁往来。田丸还在辆念高中的时候,就调查好了东京的交通状况,甚至以此来选择大学。
  小坂井先借宿在田丸的公寓里,两人很快发展成同居关系。田丸似乎挺喜欢小坂井的,小坂井也慢慢地喜欢上了田丸。来到东京后便开始化妆的田丸看上去更漂亮了。看到那样的美人站在自己面前,小坂井也不禁为之心动。
  她说要介绍小坂井到N剧团去当研修生,还劝他到自己大学附近一家声誉比较好的预科班念书。这样他们就能一起上学了。
  紧接着,她又说你肯定没钱吧,我可以借给你,并给他介绍了附近一个小酒馆的兼职工作,说那里的待遇不错,你可以打工还我钱。小坂井依言跟她去了那家小酒馆,田丸先走进去,把小坂井介绍给了店长。她的积极性在上京之后不减反增。开始工作后,小坂井偶然一问,才发现店长根本不认识田丸,田丸好像只是去过那里一次而已。
  小坂井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便依照田丸的吩咐,每天傍晚到小酒馆去打工,第二天早晨再到御茶之水,田丸就读的那所大学附近的预科班去上课。后来,他也加入N剧团,成了研修生。
  当他对田丸说要好好干活,把钱还给她时,田丸说那你把房租也付了吧,还每个月认认真真地记账。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小坂井终于还完欠款后,开始觉得要继续维持这三件事情实在是太难了。他每天都得不到充分的睡眠,为此烦恼了很久,还跟田丸商量过,但过了一阵子,结论自己就出来了。他早上起不来床,每天起来田丸都已经走了。要是头天晚上喝了酒,他还会头痛。
  小坂井是个意志薄弱的人,被客人劝酒时根本无法拒绝,而且他本人也很喜欢喝酒。
  渐渐地,他开始上课迟到,就算去了也都在打瞌睡。小坂井从未对自己的将来做过具体的设想,自然也没有积极实现的热情。上大学、当演员,他对这些都没有特别高的期望,其实他随便怎么样都行。只是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恰好接到了邀请,才到东京来的。于是,他半途而废地离开了预科班,成为一个以出道为目标的话剧青年。不过这也并非他本人的想法,只是减去一个之后,选择了唯一剩下的选项罢了。
  田丸看着情人这副模样,脸上的失望之色日渐浓重,只是没有说出口。小坂井虽被推上了话剧青年的道路,却没有特别优秀的演技。虽然在剧团里排练过许多契诃夫的古典戏剧,但他对作品中蕴含的思想毫无兴趣,甚至对认真演出这种事情也丝毫没有兴趣。他总是默默地演着配角,站在一群演员中间而已。像小坂井这种面容俊俏的青年,剧团里非常常见。
  另一方面,田丸千早却十分努力,并渐渐受到了同伴们的认同。她开始接到一些电视剧配角的工作,也得到了出演电视纪录片的机会,最后还登上了每年发行一次的演员年鉴。经由N剧团的推荐,她与六本木一家小有名气的娱乐公司签了约,又经由这个公司的介绍,出演了好几个B级商业广告。
  由于演出工作繁忙,她突然开始大量逃课,最后因学分不足而留级,她干脆就退学了。田丸情绪因此低落了一段时间,后来她重新振作,并对小坂井宣称,事已至此,她一定要成为正式的演员。甚至还说,会不择手段。
  田丸千早的外貌经过巧手修饰,越来越漂亮了。还有摄影师跑来劝说,让她接了一单裸模的工作,虽然并不只有她一个人,但也算出了一本写真集。不久之后,还上了周刊杂志的彩页。
  千早总是说,自己不想取任何艺名。毕竟她的名字已经很特别了,总被别人说像艺名。“要是换了名字,那老家的人不是都认不出我来了吗?”她这么说。而由于实在不好意思跟家乡人说自己做了裸模,她便说自己上了电视。在实际体会到那种沐浴在光芒下的感觉后,她更加干劲十足,无人可挡了。
  至于小坂井,则是一年不如一年。到东京四年,他还是个毕不了业的研修生,负责指导演技的导演还劝他离开这里,到他一个演员朋友开的、更具趣味性的演技教室去学习。因为小坂井毫无干劲,早已成了其他研修生的负担。可以说,如果他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田丸抛弃。
  田丸向他提议,两人差不多该各自独立了。现在的公寓过于狭窄,她想搬到更加宽敞、方便的房子里,还想要一台钢琴。否则她既无法锻炼演技,也无法练习舞蹈。她还问小坂井,你要留在这里吗?
  小坂井考虑了一段时间,觉得搬家实在太麻烦,而且他挺喜欢现在这个环境,便同意了田丸的提案。因为房租一直都由自己支付,田丸负责的只是伙食费和其他杂费,所以她搬走之后并不会对小坂井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迟迟不见成长的小坂井,就这样被自己的老乡千早抛弃了。而千早可能还以为,这个因自己而走上歧路的男人,在自己的帮助下反而越走越歪了。
  千早收拾行李搬出公寓后,孤身一人的小坂井渐渐感到寂寞,并开始自我厌恶,甚至开始酗酒。有一次,他醉倒在町屋的一条小巷子里,直到清早的冷风把他吹醒。身体越变越差,感冒迟迟不见好转,总是冻得瑟瑟发抖。因为总是用酒来服药,他的胃也被搞坏了。分手将近一个月后,他才开始后悔,试着给千早打电话,对方却早已换了号码。
  又过了一个月,身体才好转起来。小坂井转到了演技老师介绍的那家位于三之轮的吉田教室,每天乘坐都电去上课。那是以前一位有名的配角,名叫吉田好的演员开的培训班。町屋处在都电和千代田线、京成线的交界处,出行十分便利。千早的安排实在是太周到了。
  小坂井过去一看,发现那里根本没人真心想成为演员,都是些上学时加入过话剧部,成年后又聚在一起的人。每天和气一团地排练一下,再一起喝杯小酒,每年在附近一所免费的公民会馆里办一次公演会,是个完全由外行人组成的集团。这与全体成员都立志成为职业演员的N剧团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小坂井在培训班里还挺受尊敬的。因为他之前所在的N剧团在那帮外行人眼中可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算上高中时代,小坂井总共已经搞了六年话剧,就算是他这般的懒人,也有了一些演技,甚至还能给他们提点建议了。再加上他年轻有力气,不知不觉就被当成了中心人物。
  因为熬夜、睡眠不足和突然酗酒,小坂井的胃被搞坏了。他因此辞去了町屋小酒馆的兼职,跑到都电三之轮桥站旁边的咖啡屋里当起了服务生。在学会了三明治和意面的做法之后,他凭借年轻、俊俏的脸蛋和结实的身材,在这里也成了个小有名气的人。
  田丸千早开始在电视剧里出演配角,虽然台词还很少,但她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起来。
  小坂井还在店里的周刊杂志上看到她与某位著名导演的恋爱绯闻。小坂井这才知道,当初她要跟自己分手,原来是为了这个。因为他看到,报道上提到二人开始交往的时间,是千早还与自己住在町屋公寓的时候。
  开始有专门来看小坂井的女性出入咖啡屋。其中多数是年长女性,当然也有几个年轻女孩,还给他写写信,送送巧克力。小坂井性格温顺,为人亲切,最后还跟其中一个女孩子在店外碰头,一起乘坐都电到飞鸟山公园和拔针地藏[1]等地约会了几次。
  [1]东京高岩寺的通称,传说毛利氏家中一女误吞钢针,服下地藏御影之后将针吐出获救,钢针恰好刺在御影上,故名拔针地藏。
  只是,他有时也会猛地想到,自己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呢?这种想法使他不禁感到空虚。田丸千早早就不联系他了,小坂井感觉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这也让他感到悲哀。小坂井只是一路随波逐流走到了现在,无法判断自己现在的生活究竟是好是坏。町屋和三之轮,都与他没有丝毫的缘分关联。他在这里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他没有去上大学,也没有正式的工作。要是有人问他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他根本回答不上来。
  一开始小坂井是因为有田丸千早这个女朋友,以及预科班、大学,还有话剧才来到这个地方的。如今千早离他而去,预科班早已半途而废,也放弃了大学考试,连话剧演出也沦落到如此地步。仔细想想,他已经没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有个姑娘很喜欢小坂井,但小坂井对她没什么兴趣。姑娘名叫平井芳子,是个外貌平凡的女孩,在筑地的一家印刷公司上班。如果继续交往下去,很可能会跟她结婚,可是小坂井并不觉得那样有什么好的。最重要的是,他对她根本没什么兴趣,更别说爱了。于是,小坂井开始考虑,要不要回老家。可他转念又想,要是回老家去,肯定会频繁地听到成功人士田丸千早这个名字。
  至于田丸千早,她好像终于要揽到大活了。
  这个消息在电视的预告节目上被反复提到好几遍。千早似乎要在一部讲述三个女职员从默默无闻到出人头地的励志剧集《不屈女杰》中出演一名主角。千早正在一点一点地实现少女时代便怀抱的梦想。事业呈上升趋势的千早,在咖啡屋里也时常被人提及,吉田教室里也是如此。小坂井不得不承认,听着这类的话题时,自己并不怎么高兴。
  他在三之轮桥的咖啡屋一般是上早班,那样傍晚五点左右就能下班。芳子总是会乘坐地铁日比谷线到附近来,跟他一起喝杯茶。然后跟他回公寓,帮他做晚饭。可是,在那之后还要跟她睡觉,这对小坂井来说已经愈发成为一种负担了。
  一天,二人在外面吃完饭后,小坂井谎称自己太累,硬是与她在三之轮分开了。
  小坂井乘坐都电回到町屋的公寓,打开电视,正好是新闻节目。主持人正在报道一起发生在北海道的车祸,说一辆货车与逆向车道的私家车相撞。小坂井还在奇怪为什么这种事故会在新闻上大肆报道,主持人突然又说今天正是《不屈女杰》的开拍首日。他听完大吃一惊,不禁心想:千早呢?
  果不其然,千早就坐在车里,全身多处骨折,受了重伤。因为骨盆粉碎性骨折,脊柱也受到了损伤,主持人说她有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她所在的娱乐公司好像还发表了声明,说她现在已被送进带广的医院接受紧急治疗,但很快便会送回东京的主治医生那里。在刚刚得到主角出演机会的关键时刻,却发生这种事故,真是委实不幸。
  千早的事故在电视节目和周刊杂志上热闹了一阵,所有报道都给她安上了“悲剧新晋女艺人”的头衔。而剧组的另外两名女主角恰好都不在出事的车上,这一事实更增添了她的悲剧性。一般结束户外拍摄后,三个主角都会乘坐同一辆车。
  因为那起事故,千早比出事前更加有名了。但人们普遍认为这只是一时风潮而已。甚至还有评论家做出了这样的预测——就算千早最后能重新站起来,她的步伐也必定无法顺畅如前,更别说留下残疾,搞不好一辈子都要待在轮椅上了。这样一来,她的演员生涯就算是完了。
  不久之后,又出现了进一步打击千早的消息,并引来另一番热议。与千早交往的导演竟与另外一个女演员结婚了。当时距离千早出事仅过去一个多月。也就是说,那位导演应该早在千早出事之前就跟她分手了。可是,对千早来说似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因为后来又传出她自杀未遂的消息。据说她某天突然试图从窗户跳下去,因为被及时阻止,才没有受伤。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千早突然跌落到与小坂井相似的立场上,亲身体会到了他的心情。小坂井对此有些感慨,慢慢地开始原谅她,甚至同情她了。
  小坂井一直追踪着千早的新闻,密切关注她的动向。事故发生两个月后,有新闻报道称出事车辆的司机已经死亡,千早则被转移到了御茶之水的J医院。因为那里离得不远,小坂井便坐上千代田线,来到了医院门前。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进去看看她。
  小坂井认为,就算她见到自己不会高兴,但或许能得到安慰。因为他们是同乡,从高中时便在一起,还一起度过了两人都默默无闻的时期。
  御茶之水又是二人经常走过的地方,如今回到这里,即便是她,也会偶尔想起自己吧。毕竟她现在整天都躺在御茶之水不能动弹,要她不想起自己,几乎不太可能。
  怎知走进医院一看,里面竟挤满了记者和摄影机,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见到千早,只得放弃了。
  电视节目和周刊杂志关于千早的报道渐渐降温,最后完全不见了。《不屈女杰》剧组找到另外一位新晋女艺人代替了千早,并开始正式放映。进一步对千早造成打击的是,电视剧异常成功,获得了超高的收视率,女主角们的台词和头衔甚至成了流行语。剧集的高收视率固然与千早的悲剧事故有所关联,但如果她能按照预期出演这部电视剧,无疑会一跃成为万人追捧的大明星。到那时候,她的梦想应该就能彻底实现了。
  两个月后,关于千早的报道彻底没了踪影,她的存在似乎被完全遗忘了。世间是残酷而善变的。小坂井再次一个人坐上千代田线,到了御茶之水。此时街上已吹起刺骨的寒风,季节转为冬季了。
  到医院一看,媒体阵营已销声匿迹。他在门口来回踱了几圈,苦心思索着。他很在意千早的现状和恢复情况,不打算就这么回去。既然没有报道说她死了,那就意味着她正在渐渐恢复吧。
  小坂井穿过自动门,犹犹豫豫地走向前台。对身着接待制服的女人报上姓名,说自己是田丸千早的老朋友,能否到病房去探望她。负责接待的女人让他稍等,然后拿起手边的通话器,似乎是给病房打了个电话。
  不知为何,女人等了很长时间才开始说话。小坂井边等边想,莫非千早不在病房吗。
  “你好。”
  前台的女人突然像受到惊吓一般说了一声,然后开始了对话。她报上小坂井的姓名后,接连应了好几声,耐心听着对方长长的发言。她真的在跟千早通话吗?小坂井疑惑地想。为什么要说这么长时间呢,他觉得有些奇怪。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终于被挂断了。
  “田丸小姐说,一小时后可以见你。”前台的女人对他说。
  “啊,我知道了。”
  小坂井说着,心中涌起一股惊奇和喜悦,以及压倒性的感怀。
  “你真的愿意等一小时吗?”
  这个女人又问了一遍,其实小坂井觉得这样更好。因为他可以在此期间去买一束花,再买点慰问品。

  3
  小坂井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什锦水果罐头,又买了一束花,回到医院门口。从前台打听到病房号和楼层,快步走了过去。
  他心中充满不安,心疼旧情人的不幸遭遇,同时也感到一丝释然。要不是这次的事故,他们恐怕没有机会再相见了。这种同伴回到自己身边的喜悦,他是注定体会不到的。
  是单间病房。因为临近冬季,大门和接待处还是很冷的。不过从电梯里出来,走在四楼的走廊里,他已感觉不到寒冷了。他循着门牌上的数字,走到正确的病房前,这里更加暖和。
  房门开着,不需要敲门。小坂井站在门口,看到正对面的窗户紧闭着,窗前有一张病床,千早好像就睡在上面。只是床边还有一道白色的帘子,他只能看到千早躺在床上的轮廓。
  一种异样感袭上心头,他没有马上想到缘由,而是若有所思地靠近帘子,抬起左手,缓缓将其拉开,钻了进去。很快,千早的睡颜就出现在眼前。
  如果是积极主动的男人,在这种时候肯定能说点照顾场面的话吧。他们肯定会先说些无伤大雅的俏皮话,提起女孩子的情绪吧。已经站在成功门前的千早,一定在不久以前还被那样的男人环绕着。想到这里,小坂井差点儿被自卑感打倒。相比起来,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
  尽管如此,小坂井还是鼓起了勇气。虽然眼前这个女人曾经差点儿成为大明星,但她毕竟是跟自己一起生活过的人。
  千早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小坂井有点想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她眼窝深陷,双颊瘦削,已经变成了他不认识的女人。不仅因为瘦了许多,也因为她漂亮了许多。她已经不是小坂井熟识的那个女人了。
  “呃,我来了。”
  小坂井边说边在心中诅咒着自己低劣的口才。
  千早猛地睁开眼睛,轻哼一声,露出一丝微笑。小坂井顿时被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所笼罩。
  “好久不见,我听说你在御茶之水,就来了。”他小心翼翼地说。
  “好久不见,茂。”千早说,“你还好吗?”
  “嗯,还好,我还是那个老样子。”小坂井回答道。
  “这些花能放在这里吗?你这儿有没有花瓶?”小坂井走到窗边问道。
  定睛一看,窗户果然被固定住了。他把什锦罐头放在了桌脚旁。
  重新环视病房,他吃了一惊。因为这里竟然格外萧条,什么都没有。
  他终于发现了异样感的源头。他本以为这里应该摆满了来自同事、公司、朋友和粉丝们的鲜花,自己带来的这束花很可能没地方放,只能直接放到垃圾桶旁。
  “那啥,对不起,我这么不识趣地跑过来。那个,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小坂井找到花瓶,边走过去边说。
  千早闻言,笑着对他说:“为什么?为什么要道歉呢?”
  “为什么……啊,我能把花放里面吗?”他拿起花瓶问。
  “嗯,水龙头在那边。”
  千早伸出手来,指了一个方向。于是,小坂井又往那边走去。
  “谢谢你来看我。”千早说。
  “没什么。”小坂井一边拧开水龙头一边说。
  “不过医生吩咐说不能聊太长时间,对不起。”她又说。
  “啊,没事的,我马上就走。”
  小坂井说完,拿着插好花束的花瓶走回来。
  他把花瓶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然后拉过桌子旁的折叠椅,坐了下去。
  “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小坂井说完,千早哧哧地笑了起来。
  “嗯?怎么了?”小坂井问。
  “啊?”
  “你怎么笑了?莫非我刚才的台词不对劲?
  NG?是不是不够自然啊?”
  千早轻轻摇头。
  “不会,没有那回事儿,很好啊。”
  “是吗,千早你看起来也很好呢。”
  小坂井说完,千早沉默了,小坂井一时哑然。他绞尽脑汁,想说点哄她高兴的话。
  “千早,你变漂亮了。”他试着说。
  “我刚才化妆了,仅此而已。”千早说。
  “一定有很多人来看你吧。”
  小坂井再次尝试。千早却说:“一开始是的。”
  “嗯?那样啊……”
  “一开始可壮观了,不过也仅限那会儿。现在大家好像都在刻意避开我。”
  “啊?”
  “可能他们不想被我缠上吧。不过一开始,这里真的是花的海洋呢。多得根本放不下。不过那只是一次性的殷勤,这就是所谓的演艺界啊。
  绝不会有第二次,所以现在这里才会如此冷清。”
  “缠上?”
  “被一个坐着轮椅,或者瘸腿的女人请求,给点工作吧,换作是谁都不会高兴的吧。”
  “可是……你应该能重新走路吧?”
  “应该能,我已经能站起来了,只是还不能走。”
  “要试试吗?”
  “啊?现在还是算了。”
  “哦,也对。”
  小坂井点点头。
  “你还住在那里吗?町屋。”千早问。
  “嗯,还是老地方。”小坂井毫不掩饰地说。这种时候要面子也没什么意义。
  “N剧团呢?”
  “那里早就不去了。现在我去三之轮的吉田教室。”
  “嗯,吉田教室……好玩吗?”
  “嗯,不过都是些老头老太,总跟我聊他们的孙子。”
  千早听完,露出了微笑。
  “二间堂呢?”
  那是他一开始兼职的居酒屋的名字。
  “辞了,喝酒对身体不好。”
  “那现在做什么呢?”
  “在三之轮的咖啡屋做服务生。我还学会做三明治和意面了呢。”
  “嗯,茂做的东西好吃吗?”
  “我还挺有自信的。下次让你试试看吧。其实我觉得,比起居酒屋,我好像更适合咖啡厅呢。”
  “有女朋友了吗?”
  “呃,嗯……”
  小坂井应了一声,感到有些语塞。然后又说:
  “唉,算是有,也算没有。”
  “是吗……”
  随后,他们竟越聊越欢,待二人回过神来,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了。小坂井看看手表,不由得吃了一惊。
  “啊,不好,我待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医生不是说不能聊太久吗?”
  “别在意,没事的。”千早笑着说。
  “可是刚才……”
  “我是说过。因为当时觉得如果聊太久,我可能会很累。不过现在一点事都没有。我很开心,下次一定要做意面给我吃哦。”
  “啊,咖啡屋就在都电三之轮桥站,刚好在车站大厅隔壁,下车就能到。”
  “我可以去吗?”
  “嗯,随时恭候。”小坂井故作轻松地说。
  “那我到时给你打电话。”
  千早说完,小坂井犹豫了片刻,到底要不要问千早的电话号码呢?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千早毕竟没说她想回到自己身边,这次二人的再会,与复合没有任何关系。
  “还记得我的号码吗?”他问。
  “嗯。”千早回答。
  “那下次再见。”
  小坂井从折叠椅上站起来,往走廊方向走去。他边走边轻轻抬手,千早也从被窝里伸出手,朝他摇了摇。
  小坂井很想问,他能不能再来看她。不过最后也没问出口。自己没有一点才能,单论演员的才能方面,千早与自己简直是天地之别。但就算是废柴,也是有自尊的。他心想,只要她愿意打电话来,他就再来看她。如果没有电话,那他就再也不来了。
  小坂井边走边想,其实她不打电话的可能性更高吧。那就意味着他再也没机会过来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能见上千早一面实在是太好了。这次来访让他觉得二人之间总算有了个了结,这下终于能彻底分开了。而他对千早的感情已经淡了不少,这让他觉得神清气爽。
  他顺着走廊来到电梯间,下到医院正门,走到大路上,融入出租车和卡车发出的喧嚣中。
  他停下来,回头。仰视千早所在的医院四楼,小声喃喃道:“唉,结束了。”他很高兴自己能下决心来这里一趟,能在心中做一个了断。这一趟真是值得了,他如此想道。
  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次探望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后来小坂井曾无数次后悔,早知道就不去看她了。只是在这一刻,他对此还一无所知。

  4
  不出所料,千早后来果然没有打电话过来。小坂井想,这就算是完结了吧。他再没去过御茶之水的J医院,并认为这也是千早所希望的。
  就这样,过了将近半年,不知是不是小坂井看漏了,那之后的电视节目和周刊杂志上一概没有出现有关千早的报道。田丸千早已经彻底被世人遗忘了。《不屈女杰》在热烈的好评声中完结,三名女主角再次联合出演的第二季很快便制作上映,第二季再次完结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小坂井依旧在三之轮桥的咖啡屋打工,并参加吉田教室的活动。虽然他不觉得有什么意义,可一旦停止排练,他就成了一个纯粹的咖啡厅服务生,他总觉得,这样就彻底失去了留在东京的理由。
  他时不时会给在辆的双亲打电话和写信,说要回老家去,但他其实并不想回去。因为一旦回去了,就再也没机会到东京来了,而且回去也没法找到工作。最好的下场就是跟父亲一样到机关供职,但那也是十分困难的事情,最后搞不好要以卖笑为生。那简直比现在的境况还要糟糕。
  而且,这段时间经由老师吉田的介绍,他偶尔也能在两小时剧集[1]里露个小脸了。虽然都是些几乎没有台词,跟路人甲差不了多少的角色,也体现不出任何个性。节目在老家也放映了,母亲在电视上看到自己儿子的脸,自然是高兴异常。
  [1]一般在晚上九点到十一点连续放映的短篇电视剧,受众主要为中老年家庭主妇。
  他与平井芳子的关系依旧维持着。小坂井本人虽然很想结束这段关系,但她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让他迟迟找不到机会说分手。然后便进入阴雨绵绵的季节,在一个持续了两天阴雨的午后,临近下班时间,咖啡屋里只剩下一个客人。小坂井趁此机会洗干净所有杯子,把它们擦干,排列在架子上,并为下一个来接班的同事磨好了咖啡豆。正忙着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一个人在车站大厅里弯下腰,“砰砰”地敲着玻璃窗。
  那是个戴着墨镜和帽子的女人,大厅一侧的飘窗旁摆了三张双人桌,要是有客人在那里,是没办法从外面敲窗子的。
  那人是不是看到店里没客人了,才那样做的呢?还有,她究竟是谁呢?要说跟自己亲密得即使做这种事情也不担心被责骂的人,应该只有平井芳子了。可是以她的性格来说,应该做不出这种夸张的事情来。而且她也不会搞墨镜加帽子的装扮。
  小坂井从前台探出头去,想看看到底是谁,但根本看不清楚。于是他钻出前台,往飘窗走去。没走几步,他就看到都电的列车开始进站。客人纷纷下车,墨镜女往后一看,意欲直起腰来。那个瞬间,他看到了拐杖。
  他猛地明白过来,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紧接着又觉得心中涌起一阵喜悦。你总算来啦,他心想。
  他跑到飘窗前,挥着手对她笑了笑。女性见状,拄着拐杖,弯下腰对他挥了挥手,露出了笑容。那是张纯洁的美丽面庞,是田丸千早。
  弯腰的姿势对拄拐杖的人来说似乎十分痛苦,小坂井赶紧从飘窗探身出去,指了指右边,入口在那边。他想示意她绕到正门去,只见她点点头,拄着拐杖,慢慢朝右边走去。小坂井见状大吃一惊,因为她走起来摇摇晃晃的,看起来痛苦不已。
  惊讶过后,小坂井不由自主地跑了出去。他穿过自动门,冲到外面,左转跑进车站大厅里。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连绵不断的雨已经停了。这场雨从昨天下到现在,月台和前面的广场上形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洼。不过此时雨停了,金黄的阳光穿过潮湿的空气,照射在地面上。
  千早穿着一条灰色长裙。她看到小坂井,露出了笑容。但步伐丝毫没有加快,那笑容仿佛是为自己的笨拙行动而害羞。她缓慢的步伐完全不像个年轻人的样子,反而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小坂井跑上前去,伸出手,试图帮她一把。但他实在找不到帮忙的地方,只得接过千早肩上的大包。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啊,是不是还没习惯?”
  小坂井与她并肩走着,如此询问道。
  “嗯,不过我也算有所进步,今天是第一次出远门。”千早说。
  “哇。”
  小坂井吃了一惊。
  “头一次出远门就选了我这里,真是太荣幸了。”他说。这是真心话。
  “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千早说。
  “你这样,让我想背着你走呢。”
  因为她实在走得太慢,小坂井不禁这么说。咖啡屋的入口明明就在旁边,现在看来却遥不可及。
  “不过,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小坂井又说。
  走进自动门,他把千早安排在靠站台一侧的座位上。
  “那个围裙,很适合你哦。”千早说。
  “啊,是吗?”小坂井说,随后又问,“你要吃意面吗?”
  “嗯,我就是来吃那个的。”
  千早说完,小坂井便急匆匆地跑回前台去做意面了。
  做好意面,端着餐盘走到座位边,小坂井突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幻影。千早明明坐在桌旁,侧脸对着他。但她旁边的窗外,竟又出现了弯腰敲打窗子的千早。
  他吓了一跳,呆立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亡灵。可那个身影却比亡灵清晰。
  “做好了。”
  说着,他把餐盘摆在千早面前。
  “谢谢。”千早说。
  “你先吃,我去煮咖啡。”小坂井说。
  “哦?那麻烦你了。”千早说。
  小坂井又抬起脸,窗外那个千早已经消失了。
  “千早,你真是千早吗?”小坂井不由自主地问。
  “啊?怎么了?”千早笑着回应道。
  “没事,只是总觉得没什么真实感。”小坂井说。
  千早可能理解成了别的意思,但小坂井真正想说的是,他以为有亡灵造访了。搞不好,千早已经去世了,化身成亡灵飘飘忽忽地出现在三之轮,这才是他的真实感觉。
  稍微眯缝起眼睛,小坂井又看到了在窗外弯腰敲打玻璃窗的千早。那幅图景变成脑中一幅静止的图画。由于过于吃惊,使得印象更为深刻。
  小坂井的想法虽未全中,亦不远矣。小坂井觉得,在外面轻敲玻璃窗的美丽千早,仿佛敲响了自己人生新道路的大门,但这次再会也可能并非如此罗曼蒂克,很有可能是死神在敲门,若打开了那扇门,等待他的说不定就是无尽地狱。
  用完餐后,两人并肩走出店门。此时是雨后的黄昏,周围的树木、站台的屋檐、木制的扶手、将对面的商店街隔开的蔷薇藤大门,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水濡湿,布满了细细的水珠。
  太阳落入地平线以下,站台另一头的街灯已经亮起,但还不能算彻头彻尾的夜晚。小坂井不禁想,这种光线明暗交替的时刻,不正是逢魔之时吗?他还感到了奇怪的心悸。不过他转念又想,那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太兴奋了。
  千早还是没办法加快脚步。她那老人般的步态比小坂井所想象的还要糟糕许多。尽管如此,也比坐轮椅要好得多了。
  此外,小坂井觉得满心欢喜。他没来由地感到满心欢喜,觉得千早总算回来了。千早,总算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虽然她梦想破碎,满身疮痍,但小坂井还是十分高兴。就连周围的光景,也显得与平常截然不同,都在熠熠生辉。
  他细细体味了好一会儿那种感觉,意识到自己还喜欢着千早。
  “喂,这个三之轮桥站,真的很不错呢!”
  千早用略显高亢的声音说。那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舞台上表演的话剧演员那般。
  “这里以前有这么漂亮吗?到处都是蔷薇,这里也有,那里也有。啊,真好闻。”千早说着,深呼吸了一口。
  “那边的门上也开着许多蔷薇呢。被雨水打湿却怒放的蔷薇。”
  千早的心情似乎也很好。小坂井一开始还担心她心情不佳,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
  “喂,你知道‘白船上的木马’吗?”
  闻言,小坂井摇摇头。
  “是立原惠里佳的童话故事。这里让我想起了那部作品。我跟你说,真的很像哦。这个站台应该是终点站吧,所以才会用木栅栏拦住。你看那条铁路,濡湿的铁路,书上说,会有一条载着木马的白船,缓缓地开到这里来。这里其实是港口哦。没错,港口。你看,能看到吗?茂,那边来了一条白船……”
  千早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铁路另一头,町屋的方向。
  虽然白船没有来,但他们坐上一班都电,回到了町屋。不知为何,千早也跟了过来。她跟小坂井走进房间,发出了“真怀念”的感慨。说完,她又颤颤巍巍地走到洗手间,站在厨房里,打开冰箱,凝视着调味料和食材。看上去像在检查女人的痕迹。
  房间里放着芳子带来的东西,虽然不少,但也不是只有女人才会买的东西。
  小坂井刚才躲到咖啡屋的厕所里,用电话子机给每天都会跑到店里来等他的芳子说今天突然有朋友从老家来看他,自己要陪他们出去喝酒,让她今天不用过来了。
  “刚才只有我在吃,茂你肚子不饿吗?”千早问。
  “我不饿,给千早上菜前我已经吃过了。”
  小坂井说。
  这是实话。
  “那,你有酒吗?”千早又问。
  “有啊。”
  小坂井说着,找出了啤酒和葡萄酒。他这里还放着威士忌和白兰地。
  千早接过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小坂井也慌忙打开一瓶啤酒,千早马上叫着干杯,把手里的铝罐撞了上来。紧接着,她一口气喝完了整罐啤酒。
  “啊,这是什么葡萄酒啊?”
  千早拿起水槽旁的酒瓶,发出了欢呼声。
  “啊,这不是勃艮第嘛,Bourgogne Blanc,这瓶是小夏布利。白葡萄酒呢,很厉害啊,看起来好高级,也很好喝吧?”
  “要喝吗?这是别人给的。”小坂井说。
  “我想喝点白的。”
  千早说完,小坂井手脚麻利地拉开抽屉、打开橱柜,将开瓶器和酒杯找了出来。
  用葡萄酒干杯后,千早的举手投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醉意。她眼周泛起一圈粉红,拐杖开始摇晃,还时不时伸手扶墙。
  “喂,没事吧?你腿不好,快过来,坐沙发上吧。”
  说着,小坂井带头走向了沙发。
  “我这条腿里装了钢板哦,从屁股一直到膝盖。他们在我的屁股上开了个大洞,把钢板插进去,要看看吗?”千早说。
  “啊?”
  听到这么个出人意料的问题,小坂井一下子愣了神。
  但千早马上展开了行动。她把长裙转过来,从前面“啪嗒”一声解开挂钩,长裙一下子堆在了地板上。
  紧接着,千早又迅速退下丝袜,把内裤拽到膝盖上,转过身去。
  “你看。”
  千早说着,撅起屁股,以手示意。我定睛一看,臀部中央有一大块凹陷,伤口处是一片惨白。
  “这条腿的膝盖很难弯曲,奇怪的是,都做了这么大的手术,我的腿还是扭曲的。连肉也是,你看,从大腿到小腿,像被削掉了一大块肉。已经见不得人了。就算加了钢板也不行,根本没法伸直。这下注定是走不了路了。”
  “不,你的皮肤还很漂亮呢。”小坂井说。
  “已经做不了了。”
  “什么?”
  “做爱,只能从后面来了。”
  小坂井听到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千早慢慢坐在沙发上,用异常缓慢的动作完全脱掉丝袜。仅仅是弯曲上身,看起来也异常痛苦。打了钢板的那条腿,依旧直直地伸着。
  “这种女人,你肯定不会喜欢吧?”千早说。
  “怎么会呢……”小坂井小声说。
  “我这条腿,你看着不恶心吗?”千早说。
  小坂井用力摇摇头。
  “勃艮第,拿过来。”
  千早说完,小坂井递过酒杯,倒满了酒。
  千早举起酒杯,来回看着眼前的酒和小坂井的脸。然后突然这样说道:“喂,茂,去巴黎吧。
  我们一起去。我很早以前就决定了,一定要去巴黎。我可以从朋友那里买机票,还能预订旅馆,我在那边有朋友的。喂,好不好,我们去吧!”
  小坂井无言以对。

  5
  大约十天后,小坂井和千早出发前往巴黎。
  他跟咖啡屋和吉田教室都请了十天假。
  千早到巴黎后,并不太热心购物,对美术馆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兴趣,连餐馆和咖啡厅都没能引起她的关注。她只是每天乘坐地下铁,到各个老城区去闲逛,还不知为何很想到布洛涅森林和万塞讷森林去。除此之外,还喜欢到蒙苏里公园和乔治·哈森公园的绿荫地里散步。
  千早带了拐杖和一根用原木制成的、看起来更加时髦的手杖来。但她在巴黎一直不愿意用拐杖,小坂井只得一直跟在她身边,时不时地扶她一把。反正总归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出去,不过他早已做好了做人肉拐杖的觉悟。小坂井几乎时时刻刻都陪伴在千早身边。
  千早会时不时将身体倾斜过来,将全部体重加到小坂井身上,即便对年轻有力的小坂井来说,这也是十分累的事。在他鼓足精神开始这项工作的第一天,右上臂就出现了肌肉痛。要是他对千早没那么多好感,这无疑是项十分痛苦的工作。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坂井渐渐觉得,他们根本不应该在这时候跑到国外来旅行。不是他自己不想承担陪游的苦差事,而是在意千早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虽然他也很累,但千早肯定更痛苦。他们应该等千早的身体再好一些再来。
  每到夜晚,千早都会累得躺在床上起不来,因为勉强自己步行过度,她甚至连下楼去餐馆都去不了。所以他们每天的晚餐都只能叫客房服务。如果千早的下半身机能再稍微恢复一些,应该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那时候再到国外旅行也不迟。
  他跟千早提过一次自己的想法,却只惹得她不高兴了好久。她似乎有现在必须到巴黎来的理由。可是,小坂井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个头绪。
  巴黎跟日本有七小时的时差,在东京生活的人在巴黎丝毫不会苦恼无法早起。千早每天黎明前就起床,化好妆,精心挑选好外出的服装。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店,与小坂井乘坐地铁或出租车到各种各样的绿地去。因此,小坂井首次造访巴黎看到的,并不是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而是人烟稀少的都心森林,或者黎明前空无一人的昏暗绿地。
  第三天,他们第二次跑到了布洛涅森林。千早突然递过来一个小型相机,小坂井接过来摆弄了一会儿,千早说我不要了,送你吧。然后又说,给我拍张照吧。此时天边刚露出第一抹阳光,小坂井说,光线这么暗,不知道能不能拍清楚。千早闻言,缓缓移动到小坂井身边,找了个沐浴在阳光里的位置,在朝阳的映照下露出了笑容。
  她那天穿着白色的风衣,虽然不怎么说话,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太阳慢慢升高,阳光穿过森林,照在了草地之上。周围树木投下的阴影,使得光线有些昏暗。
  千早不愿意顺着草地上的散步小道行走,这对不得不在一旁帮扶的人来说,无疑是苦上加苦。
  因为手杖会时不时陷进柔软的土地里,就算手杖不出问题,尚未适应行走的千早也是举步维艰,她的步速更是比老人还要缓慢。
  尽管如此,千早还是执意要往前走,小坂井只得无奈地跟了上去。他好几次劝千早不要在这种地面上走,但千早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看来,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树木的缝隙间露出了不远处的池塘,千早看到后说:“你听说过马奈的名画《草地上的午餐》吗?”
  小坂井觉得自己好像听说过。只是想不起那究竟是张怎样的画。他实话实说了。
  “那我来告诉你。”千早说。
  她撑起靠在小坂井身上的手和身体,解开风衣腰带。然后又迫不及待地解开了纽扣,把风衣脱了下来。
  定睛一看,千早里面竟一件衣服都没穿。风衣掉落在草地上,她缓缓地坐在风衣上,把手杖放在一旁。
  她脱掉鞋,右腿在风衣上伸直,又努力把左腿弯折,露出足底。接下来,她又弯曲伸直的右腿,把右手肘撑在上面。
  随后,她又弯曲右手腕,手指轻触下颚,歪头看向小坂井这边。
  “你看,就是这样的画。你一定看过吧?”
  “啊啊。”小坂井说。这个姿势的裸体女人,他好像真的看到过。
  “爱杜尔·马奈发表这幅画之后,遭到了评论家的苛评,说另外两个男人明明穿着衣服,为什么只有女人是裸体的,在中午野餐的时间,怎么会出现如此异常的光景,简直是无耻下流。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实在太稀松平常了。你看,我也是裸体呀。女人本来就有脱掉衣服的欲望,只要她们心怀自信。喂,茂,快拍我啊。从这个角度看,应该看不出我的腿有毛病吧。快点儿,我冷。”千早说。
  那天晚上,他们提前回到酒店。因此千早还留有些许体力,能够走到楼下的餐厅用餐,然后回到房间。
  小坂井抱着稍事休息的想法躺到床上,听到千早说刚才出了点汗,想先去洗个澡。他边听边想,全身只穿着一件风衣,脱衣服一定很快吧。
  小坂井一直有些睡眠不足,因此觉得自己会就这样一觉睡过去。现在巴黎的时间还很早,但在东京早已是深夜了。他知道自己不该睡过去。
  也许是因为他本能地觉得让千早一个人待着会很危险吧。但他越是这样想,反而越犯困。
  此时他担心的危险,无非是千早一个人走路会跌倒,会从楼梯上滚下去,这类轻度的危险罢了。不过,冥冥中他似乎还感受到某种超越了这种危险的因素。那想法难以言喻,若硬要探究,只能说小坂井察觉到了隐藏在千早心中引诱她做出异常行动的、某种累积已久的怨念或愤怒——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形容的。
  他时时刻刻都能感到那种东西的存在。刚才看着在郊外脱得一丝不挂的千早时,那感觉更加强烈了。现在,千早体内正蒸腾出一股冲动,使她不由自主地想做出异常的举动。
  猛地睁开眼,周围已被黑暗笼罩。有那么一瞬间,小坂井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思考能力。原来如此,这里是巴黎,自己到巴黎来了,这里原来是巴黎的一家酒店啊。
  千早呢?他又想。抬起头,环视房间。室内虽然一片漆黑,但还是有一丝街灯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投射进来。双眼习惯了黑暗以后,靠着这点光还是能看清房间内部的。
  床是平整的,无论是床单还是铺在上面的毛毯,以及毛毯上的床罩都铺得很平整,没有人躺过的痕迹。自己抱着躺一会儿的想法倒在上面,却因为时差和疲惫而睡了过去。
  他用目光搜索千早的身影,但宽大的双人床上并没有人。小坂井撑起身子,看到了沙发。那里也没有人,千早并没有躺在上面。
  小坂井站在地毯上,套上拖鞋。然后打开室内照明,亮堂堂的房间里,到处都没有千早的身影。
  “千早。”
  他试着叫她的名字。没有回应。
  瞬间,他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莫非……他猛地想到,跑到洗手间转动门把手。他脑海中猛然出现的,是千早赤身裸体死在浴缸里的画面。
  他用尽全力拉开门,洗手间里同样是一片漆黑,寂静无声。连一丝水汽都没有。他松了一口气,没人在里面。千早没在里面。
  他又打开壁橱,看到里面摆着一双拖鞋。那是千早的拖鞋。再一看,她的鞋不见了。原来她穿上鞋出门去了。小坂井想,那她应该在街上吧。
  他把壁橱门开到最大,里面挂着好几套千早的衣服。千早不愧是个女演员,这次带了很多衣服过来,装了两个大号旅行箱,负责搬运的小坂井在进安检、取行李时都大伤脑筋。
  小坂井虽然不全记得千早带来的衣服,但总觉得其中她最喜欢的一套好像不见了。千早穿着喜欢的衣服,套上鞋子,走到外面去了,事情似乎就是这个样子。莫非她心血来潮,跑到香榭丽舍去给朋友买纪念品了?
  虽然觉得她一个人出去不太安全,但小坂井也毫无办法。她趁着自己睡着的空隙,一个人跑出去了。那不能算他的责任。追出去找她或许是自己的义务,但这个时候跑出去是不可能找得到的。万一她的目的地又是哪个绿地,可能性就更多了。小坂井认为,他现在只能一边祈祷她不要跌倒,一边等候她自己回来。
  然后他又想,今天真不该提早回来的。早知道就让她多走走,像前几天那样,让千早累得连饭都吃不动,那样反而更安全。就是因为她今天还保留了一些体力,才会擅自跑出去的。
  他又走回床边,躺了下去。接下来,他开始思考女艺人这个职业。自己是个男人,所以很难理解。但如今看着曾经站在成功门前的千早,他觉得自己可以试着去理解了。
  男艺人与女艺人的成功,从本质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那种不同,追底究根就是演员与明星的区别。虽然也有许多男性明星,但他们也只是处在演员技艺的延长线上罢了。至于女艺人,演员与明星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那条鸿沟巨大无比,存在着无数的变数,运气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千早曾经近在咫尺,那张通往明星之路的门票,只要伸手便能获得。最后,一场意外事故却让她与之无缘。所谓的鸿沟,其实是自身以外的因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也就是说,鸿沟的另一端是绝壁悬崖,仅凭一己之力绝无可能攀登上去。因此,一旦失去了机会,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千早本人非常清楚这些事情。虽然她从不对小坂井抱怨,但肯定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似乎还因此导致了精神异常。应该说,越是不抱怨,她所受的打击就越严重。因为对千早来说,她接下来的人生会与从前截然不同。不,应该说,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接下来的人生。
  与对将来和人生感到茫然的自己不同,千早始终有着清晰的目标,并以异常积极的行动,一点一点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并且,她曾经差点儿获得所能想象到的最大的成功。但最终,她失去了。那种人感受到的落差和打击,是自己这种凡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小坂井心想。
  他突然有种感觉,那是一种类似心悸的感觉。他抬起头,转了个身。床头柜上的电话出现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应该能用这个做些什么。但转念又想,既不会讲法语,也不会讲英语的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该做什么,他想不出来。真的毫无办法了。他认为,不管多优秀的人,面对这种状况也是束手无策的。
  他伸直双臂,慢慢坐起身。他想淋个浴,然后上床睡觉。要是身体疲惫,睡眠不足,遇到什么状况都无法及时应对了。这是头一次出国,疲惫不堪会让人更加不知所措,小坂井心想。
  完全坐起身后,他又注意到电话机旁的便签本。最上面那张纸上好像写了几个小字。
  他伸手拿起便签本,凑到眼前。上面写着寥寥几个文字。
  “屋顶的风景。”
  仅此而已。

  6
  小坂井不知道怎么到楼顶去,几乎走遍了酒店的所有走廊。电梯自然不会直达楼顶,他只得奋力去找上去的楼梯,但那里堆着直达天花板的大量杂物,让他无法通过。
  好不容易找到通往楼顶的门,他用力撞开扭曲生锈的金属门,走到饱经风吹日晒的水泥地上。
  风吹拂在脸上,街上的喧哗声扑面而来。脚下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洼,旁边大楼的红色霓虹灯映照在水面上,忽明忽暗。
  那巨大的红色猛地跳入小坂井的视线,让他愣了愣神。他这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下了一场雨。
  不过,还有更令他吃惊的东西。在他面前不远处,有一块写着酒店名字的霓虹招牌。在不发光的霓虹灯背面,有个女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夜幕中若隐若现。因为是晚上,距离又有点远,他看不清那究竟是谁,甚至还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人。
  小坂井慢慢靠近,尽量不发出脚步声。随着距离的接近,他发现那确实是个人,而且很快又察觉到那正是熟悉的千早的身影。
  千早蹲在水泥护栏旁,右手握住其中一个霓虹灯的铁支架。她身体稍向前倾,似乎在俯瞰下方,感觉她一放开右手就会直直坠落下去。
  小坂井犹豫着要不要叫她。他觉得只要一叫出声,千早就会条件反射地松开右手。于是他改变主意,决定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猛地从背后抱住她。可是,那样似乎更加危险。仅凭声音,她或许还不会立刻做出跳下去的判断。但被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还试图从背后抱住自己的话,只要他动作慢上半拍,很可能根本来不及说话,千早就跳下去了。
  小坂井迟迟无法做出判断,只得一边犹豫,一边不由自主地向千早背后靠近。
  随着距离的接近,小坂井意识到她随时可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便进一步放慢了脚步。这个屋顶正好处在街道喧嚣的旋涡当中,特别是这一头,尤其嘈杂。小坂井觉得这样应该能掩盖他的脚步声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茂?”
  前面的女人突然发出声音,小坂井停下了脚步。此时他正好站在一个浅浅的水洼中。
  “不要再靠近了,否则,我会跳下去哦。”
  她只说了一句,就陷入了沉默。小坂井觉得是不是该轮到自己说点什么了,他不由得焦急起来。
  “千早,你想死吗?”小坂井左思右想,说道。
  “你是认真的吗?你要想啊,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了哧哧的笑声。小坂井不知所措。
  “对不起,茂,没用的。”千早说。
  “什么没用?”
  “你所掌握的语言是无法说服我的。这是我反复思考了无数次之后得出的结论。”
  听到她的话,小坂井陷入了绝望。随后他发现了一个事实。千早自杀的原因里,还包括了自己的无能及力量的缺乏。现在的千早,可能只剩下他一个依靠了。但自己确实非常无力,除了给她当人肉拐杖,再无别的能力。
  “我犹豫过呢。”千早的声音传来。
  “犹豫什么?要不要死吗?”
  “也包括那个。但我犹豫的并不是要不要死,那根本不需要犹豫,我早就决定去死了。我犹豫的是,在一个与自己意志相违背的地方,究竟能不能死。”
  小坂井不明话中深意,只得哑口无言地听着。
  他总觉得自己听到了有史以来最让他伤心的话,心仿佛都在流血。千早原来是如此看不起自己,她瞧不起自己。他隐隐感觉到了这一点,与此同时,又为自己能力有限惭愧。
  小坂井生气了,缓缓靠近她。
  “不行,茂。不要过来。到这边来,我的左边。不过别再靠近我了。”
  小坂井犹豫片刻,并未言语,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以做的,只得按照千早所说,绕到她的左侧,看着她的侧脸。他知道千早斜眼看了自己一眼,不知为何,怒火竟莫名地平息了。
  “你知道梵·高吗?人们不是都说他是自杀了吗?其实不对哦。”千早说。
  “啊?怎么不对了。”
  “梵·高本来想死,但是死不掉,便决定乖乖去画画了。他弟弟提奥发现他的画有可能一鸣惊人。人们普遍认为梵·高是在作画的时候,朝自己开了一枪,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是吗?”
  “要是他真想自杀,肯定会对准脑袋啊。那把枪是他因为临时把作品主题改成了鸟儿落在田野上,而专门带去把小鸟吓飞,再观察它们是如何落到地面上用的。但当他准备开枪的时候,枪突然炸了膛。”
  “真的吗?”
  小坂井吃了一惊。他还是头一次听说这种事。
  “真的。”千早断言道。她似乎在凝视地面上往来车辆的车灯。
  “我觉得啊,那就是所谓的死亡。就是人原本应该持续延长的生命突然中断。这里面隐含着超越了人类认知的力量。而且我觉得,死亡必须隐含那样的力量才行。”
  “嗯。”小坂井脱口而出,因为他觉得千早的话莫名地有说服力。
  “茂,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但我可以动。仅凭我一人的力量肯定不行。下面撑着商店的顶棚,我不知道那顶棚的强度有多大,如果掉在那上面,搞不好只能受重伤,最后还会被救回来。
  “我遇到的那起交通事故也很严重,车被撞得扁扁的,司机也死了。一个叫近江的演员经纪人下半生只能坐轮椅度日。只有我得救了,为什么?让我死了不就好了。真的,当时要是死了就好了。变成这个样子,身为一个女艺人还有什么生存意义呢?我是个除了演戏,什么都不会的人。上天为什么要救我呢?受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最后被救过来,可还得继续活在痛苦中。我最怕这样了。
  “如果刚才茂为了抱住我而跟我一起掉下去的话,我可能就能死了。死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也不是件单纯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去想,是没有用的。人注定要在事故中死去。”
  小坂井无言以对,只得沉默。屋顶上充斥着街头的喧嚣声。听着听着,他不禁觉得,这个名为都市的人造舞台,其实是由各种声音组成的。
  “我很早以前就决定了。要是我得到了想要的成功,一定要到巴黎来一趟。我想试试巴黎的美食、河鱼的美味。那是对自己努力的奖赏。”
  “河鱼?”小坂井说。
  “没错。在巴黎最为辉煌的时代,十九世纪,岸边全是专门烹制塞纳河新鲜河鱼的水上餐厅,画家们很喜欢光顾那些地方。”
  小坂井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巴黎的这趟旅行,似乎还包含了许多小坂井不知道的意义。
  “雷诺阿和莫奈都有关于水上咖啡厅的画作。我一直很喜欢印象派的作品,而印象派的名画中有许多描绘餐桌的,也就是就餐中的巴黎市民的主题。今天我跟你提到的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就是其中之一。而我一直将自己对巴黎的无限憧憬封印起来,誓言在自己作为一名女艺人获得成功之前,绝不踏足此地一步。”
  小坂井再次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之前我以为终于能来巴黎了,甚至还做了准备。可是,最终还是差了一步。”
  “啊啊……”
  小坂井小声叹息,生怕千早听到。
  “我的目标已经远得再也无法触及了。我绝对不会原谅那些人。”
  千早意外的发言引得小坂井抬起头来。
  “啊?”
  她说谁?
  “我跟制作人约好了的。就算《不屈女杰》没有成功,他们也会继续用我,让我出演这样那样的片子。那时,这类邀请多得我接都接不过来了。成功,已是注定的了。
  “不仅有电视剧和电影,还有演唱会、综艺节目主持、特别嘉宾,甚至还有人邀请我去执导电影。他们跟我信誓旦旦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会履行诺言。可他们却……”
  小坂井看着千早的侧脸。注视着巴黎夜空的千早的眼睛,已完全陷入了疯狂。而那所有的疯狂,又都被放射到周围的空气中。
  “自从我遇到交通事故,大家就都成了缩头乌龟。给他们打电话也都转到语音信箱。最后他们联合起来,一起封杀我。约好了谁都不给我回信。
  “我不会原谅他们,绝对——不会原谅他们。谁都不原谅。我要去死,然后诅咒那些让我沦落至此的人们。我要复仇。把他们全都——全都咒死!”千早嘶吼着。
  “我为了去巴黎,拼命努力。为了成功之后去巴黎。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今后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没有希望了。不是吗?他们都逃了,我无处努力。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沉默。小坂井茫然地听着楼下的喧嚣。
  “所以,巴黎成了我的死地。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死。要让巴黎成为我的墓地。所有这些,都是他们的错!”
  千早呼吸急促,肩膀剧烈地起伏,看上去就像一头疯狂的猛兽。
  “我想咒死那些人。那些让我沦落到此地步的人,我绝对要把他们咒死。为了达到那个目的,我必须先死。我必须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死,就没办法咒死他们。因为只有死才能给我力量。如果我只是碌碌无为地活着,就根本得不到那种力量。”
  千早说完,又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
  “想到那些人的嘴脸,我就有勇气去死了。还有那个开货车的男人,是他,是他夺走了我的一切。”
  说完又是一阵急促的呼吸。
  “我知道了。”小坂井放弃般地说道,“好吧,你去死吧,我不拦你,干脆我也去死好了。”
  接着,小坂井自言自语般地说:“因为我也……不,我才是,继续活下去也没什么奔头。
  我什么都不会,什么才能都没有,既不会说这个国家的语言,也不会说英语,更加没有行动力。”
  小坂井蹲在了水洼中间。
  “你跳下去,惹出大事来,警察很快就会出现,我却什么都不会说,根本没办法跟他们解释。
  到时候肯定会很伤脑筋吧。”
  他边说边站起来,靠在扶手上。然后也跨过扶手,缓缓坐下,双腿悬空。
  “听完千早刚才说的话,我觉得自己也只能去死了。说到底,我就是因为有了千早才活到现在的。因为我现在的生活,完全是千早你给我安排好的。我被千早拉进了高中话剧部,被千早劝到东京来,在千早的劝告下住到了町屋,上了预科班,还进了剧团……”
  说着说着,小坂井真心觉得自己只能去死了。
  “这都是千早帮我决定好的。千早想到巴黎来,我就一起来了。结果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跳楼自杀,那我也只能陪你一起跳下去了呀。反正现在回到东京去,庸庸碌碌地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一阵长长的沉默。
  千早动了动,双腿伸到外面。然后学小坂井那样,在护栏上坐了下来。小坂井默默地看着她,不由得想,千早模仿自己的动作,这还是头一回呢。
  千早喃喃道:“我死了,茂也会去死吗?”
  “嗯。”
  小坂井自暴自弃地回答。
  “嗯,那我就对不起茂了。”千早说,“要是死,最好还是躲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去死吧。”
  小坂井闻言,思考起来。不久后,他觉得这句话似乎不太对。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也不太想活下去了,从很早以前就这样想。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一样啊。在咖啡屋的工作一点都不好玩。还有平井芳子,我早就想跟她分手了,但实在是说不出口。在吉田教室的学习根本就没有意义,继续下去只是打发时间而已。那种地方应该是老人家去的。”
  千早沉默了。
  小坂井心想,这里的风真潮呢。下一个瞬间,脸上多了一片凉凉的东西。
  下雨了。他刚想到这里,雨势就大了起来。
  “哗——”的雨声响起。雨点明明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不可思议的是,声音却从地面响起。
  眼前的空间渐渐笼罩上一层白雾,世界缓缓闭合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这种感觉,就像舞台两侧的幕布缓缓合上了一般。
  身体很快被淋湿,湿得开始往下滴水。雨势已转成暴雨。若此时自己飞身跳下……
  本应低头就能看到的砖头路面,此时已完全看不见了。全是一片白茫茫。
  这就更容易往下跳了,小坂井心想。虽然他内心一隅在抵抗,但他又想,何必介怀呢?不管怎样都好。反正都是要死,要是看不到即将拍碎自己的身体和脑袋的东西,恐惧应该能缓解一些。
  小坂井这样想着。
  小坂井张开嘴,大雨马上淋到嘴里。他并不想尝雨水的滋味,而是想对千早大叫,叫她赶紧跳下去。
  “喂,茂!”
  仿佛为了夺得先机,一个近乎悲鸣的叫声传来。是千早。
  “什么?”
  小坂井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身体已经变得冰凉,他很想早点儿结束这一切。
  “跟你商量个事,我能把我的生命寄托给你吗?”
  “啊?”
  小坂井吓了一跳。他听得不是太清楚。更重要的是,他没想到千早会说出那样的话。
  “你说什么?”小坂井问。
  但千早似乎没听到。
  “我们回去吧?”千早又高声叫道,“一起。”
  “啊?可是,东京的——”
  “都不要了。我们要在家乡从零开始,两个人一起,从头开始!”
  听完,小坂井茫然了。这种事情他从未想过,也很怀疑究竟能否成功。
  所以,小坂井只得默不作声,没办法做出回答。当他试图改变去死的决心时,才发现内心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他总觉得一旦做好了去死的心理准备,就无法轻易回到日常。
  身体开始颤抖。他将双手用力地交叉,如同敲打一般抱住了自己。这并不只因为寒冷。
  环抱身体的手突然多了一双,小坂井吓了一跳。很快,耳边又传来声音。
  “对不起。我们进屋吧,我好冷。”
  回过头,千早颤抖的双唇和苍白的脸颊近在咫尺。

  7
  小坂井与千早二人乘坐新干线回到了福山。
  再见芳子,他只说了回老家的事,并给她寄了一封信,表达受你这么多年照顾,真是太对不起了。
  不过,并没有写上他在鞆的住址。
  行李都另外找人运了过去,只留了一些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塞在包里。千早的行李除了带来的两个大皮箱,又多了一个巨大的行李包,一共三个。
  小坂井把公寓里过半的日用品都送给了熟人。大家都不要的,就看准垃圾回收日扔掉了。
  所以,他返乡时只背了个简单的行李包。加上小坂井向来不爱看书,少了书本和书架这类包袱。
  他唯独把电视机混入了千早的搬家行李中,因为老家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机。来东京时,他形同离家出走,没带什么行李;而离开京城的这一天,他也同样两手空空。赤条条地离去,赤条条地归来,换句话说,小坂井在东京没有任何收获。想到这里,小坂井不禁有些心酸。
  千早恐怕也是一样吧。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次伤心的回归。一晃神,已是一九九二年,他们在东京生活了整整九年。要是一切顺利,千早本该衣锦还乡,可能还要专门准备一辆小巴来装载她送给乡亲们的礼物,一路开回鞆去。鞆的乡亲们一定也会准备欢迎会,地方名人都会列席。
  如果是那样,这场华丽的凯旋就不会有小坂井的一席之地了。正因为千早梦碎,不得不满身疮痍地回到故里,两人才得以并肩同行。
  要到鞆,必须从福山搭乘大巴。不过千早的叔父专门开车来接她,在小坂井的帮助下,他们把行李塞到车里。叔父的小型车车尾箱里还塞着私人物品,因此千早的行李只能全都堆在后座上。这样一来,小坂井就坐不上去了。千早连声致歉,小坂井反倒觉得这样更好。这样他就不用在意归途车里的气氛了。从福山站到鞆,需要将近一个小时,他们得在车里待很久呢。
  红极一时的千早曾被周刊杂志大肆炒作,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专门到福山站来接的只有她叔父一人,再无其他。之前上了那么多电视节目和杂志专访,这种寂寥的迎接应该会让自尊心甚强的千早唏嘘不已。
  装好行李,小坂井帮助千早坐上副驾驶座,关上车门后,挥手送别小车。随后他自己优哉游哉地走到大巴站,坐上了开往鞆的大巴。他没跟任何一个朋友提起回乡之事,母亲虽然提出要到车站迎接,但被小坂井拒绝了。他说自己可以一个人坐大巴回去。
  他找了个最后面的座位,车一开,熟悉的故乡风景纷纷划过窗外。他呆呆地看着那幅光景。
  确切地说,福山并不是小坂井的故乡。小坂井真正的故乡,是濑户内海边上的一个海港小镇——鞆。虽然那是个荒凉的小镇,但从上古到中世,甚至江户时期,那里都是东西海上的交通要冲,是闻名全国的重要港口。
  然而,这样的故乡,小坂井和他的朋友们却难有半点骄傲。他们从高中时代起,就时常骑摩托车或开车跑到福山去玩。车子大多是从修车厂借出来的,他们还用这些道具结了个社,换句话说,就是模仿暴走族。
  其中有人有驾照,有的没有。违法驾车,以及在巷子里发生的小冲突,算是社团的日常活动。他们每晚都跑出来鬼混,直到高二过半。他还对伙伴们隐瞒了加入话剧部的事情。
  小坂井就这样交到了几个朋友。如果是优等生,或许还有别的更加正经的交友途经。但对小坂井来说,他只有这条路可选。而当同伴们终于发现他加入了娘娘腔的话剧部后,瞬间走得一个不剩。
  大巴穿过福山市区,开到了卢田川沿岸。这是他与同伴们无证驾驶摩托车开过无数遍的路。
  简单来讲,是因为从鞆到福山这条路开起来十分畅快,因此他们几乎每晚都兜一圈。而对福山,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憧憬。
  大巴中途离开堤岸,周围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空地和棒球场。这里最适合学习骑自行车或开摩托车。对当时的自己来说,所谓的考驾照就是玩儿了命地无证驾驶,最后以一名“有经验者”的身份到训练场去直接考试。那些正经上驾校的全是上了年纪的大叔,是小伙伴们的笑料[1]。
  [1]日本二轮机动车考试分两种形式:一种名为“一発試驗”,价格很便宜,直接路考,过了就发证,为一次性考试,失败就要再交钱重考。另一种是上驾校学习理论和实践后接受路考,价格昂贵。
  小坂井与狐朋狗友们深夜聚会的地方,常常是汽车修理厂。大家当时都是车迷,单是一款欧洲产的跑车,就能让他们聊得兴高采烈,大家也都暗自想学习一些汽车的内部知识。
  鞆的郊外有一家叫“田中汽车”的店,经营者名叫田中公平,对那帮小伙子照顾有加,还教给他们许多汽车和摩托车知识。因此,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聚到田中汽车店里,嬉戏打闹。
  大家都很受田中的关照,有时还能借到送来维修的跑车或摩托车开出去,并在这里学会了开车和修车。作为回报,小伙伴们会帮田中干活。
  小坂井暗自觉得,自己这趟回去,可能会与那些狐朋狗友们恢复联系,而他们的聚会场所很可能又会选在田中汽车。因为他们基本都是一群废柴,也没听说谁结了婚、生了孩子。一切都会跟以前一样吧。
  时间还早,大巴里空荡荡的。过了不久,车窗外出现了大海,不远处还能看到仙醉岛。那座岛上有海水浴场,鞆和福山的居民每到夏天都会到岛上戏水。
  看到仙醉岛,他才真正觉得自己回到了鞆。虽然多少也会感到一丝怀念,但他最先感受到的,却是无聊的情绪。在鞆度过的近似于暴走族的生活,以及接下来在东京度过的、似乎同样缺乏意义的话剧生活,一切都是无聊的垃圾。他突然被这样的心情所包围。
  他不禁想,自己在东京这九年,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搞话剧、打工,还跑到巴黎去,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闹剧。千早最后也沦落到了跟自己一样的境地,没有任何收获。小坂井无法预料会在这个海港小城迎来怎样的遭遇,但一定跟以前没什么不同,自己注定要度过这样的一生。他觉得,今后不会再有任何改变了。
  到达终点,他下了大巴,慢慢地走着。途中经过一段名为“雁木”的石阶,这里就是鞆的港口。高二某天放学,他就是在这里被千早劝说,开始话剧生涯的。自那天后,已经过了十一年。如今,他绝不会接触话剧了。自己和千早都已与追梦的时代告别。他们既没有足以当老师、开话剧班的成绩,也不想那么做。
  小坂井回到家,打开玄关大门,说了声“我回来了”。母亲顺着门廊跑出来,说着“哎呀、哎呀,你回来啦,怎么不给我电话,我好出去接你啊”。小坂井说:“没有必要。我不是值得你骄傲的孩子,又不是成功后的凯旋。”接着,他默不作声地把从浅草买的人形烧当礼物递了过去,然后,又拿出在巴黎买的廉价围巾。
  那天,母亲做了牛肉火锅,专门迎接儿子回乡。小坂井没有兄弟姐妹,除了母亲,他的家人就只剩下傍晚才会下班回家的父亲了。独子虽然寂寞,却能分到属于自己的房间。小坂井之所以没有上进心,部分也是缘于这样的环境。拥有自己的房子,三餐不愁,他觉得这样就够了。即使在独立之后,他的想法也没有改变,只是房子变小了而已。
  见到儿子,父亲苦笑了一下,拍着他的肩膀说“回来就好”。三人用啤酒碰杯,一边吃火锅,一边谈论着在东京发生的事情。不过,小坂井其实不太情愿讲述那些事情。因为被问到了,才不得不回答而已。更何况他根本没有值得夸耀的成功经历,只是一直在小酒馆和咖啡屋打工而已。
  那又不是只有在东京才能做的事情,在鞆和福山,也能找到同样的工作。他花了九年时间,被迫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平凡。此时再被父母这么一问,更是觉得羞愧不已。
  稍微有趣一些的,就是巴黎之旅了。但他却连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都没看到就回来了。说万塞讷森林什么的,父母肯定不知道。因此,他真的无话可说。
  “今后你打算怎样?”父亲问。
  这回轮到小坂井苦笑了。他最害怕的,就是被问到这个问题,最后只得回答,先找个工作再说。父亲说,那我去帮你问问。同时又说,这小镇上没什么工作,年轻人都离开了,这已经成了小镇面临的最大问题。
  第二天,小坂井到田中汽车去看了看。田中见到他惊得说不出话来,毕竟时隔九年突然造访,也不能怪他过于惊讶。然后,他又联系了过去的小伙伴,当天晚上就在田中汽车开了欢迎大会。结果又被小伙伴们问了各种问题,最后自然是颜面扫地收场。
  他问大家有没有工作,大家都说现在暂时没有。经济不景气,这个荒凉的小镇里也没有像样的企业。小伙伴里有点心店和鞋店的继承人,但二人都说现在店里人手够了。随后又说,只有小酒馆和咖啡厅可能还需要些人手。
  第二天,小坂井由点心店的田口带着,去了一家叫“潮工房”的咖啡厅。田口听说这里正在招工,因为店主最近腰不太好,想找人替他看店。
  店主姓盐泽,小坂井并不认识。但他似乎挺喜欢小坂井的,问了很多问题。当小坂井提到自己在东京的三之轮桥咖啡屋干过几年后,店主马上就要他明天来试工了。还说给不了太高的工资,如果你愿意就来上班吧。于是,工作马上就定了下来。
  小坂井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了,但店主盐泽似乎为了削减开支,每逢腰不痛的日子都坚持自己来店,使得小坂井根本赚不到多少钱。这样下去,跟千早搬出去组成一个小家庭的梦想永远无法实现。不过至少比整天无所事事要好得多。再加上工作内容很快就掌握了,小坂井也没什么压力。
  每晚工作结束后,小坂井都会到田中汽车店里去。在那里,他与田口等一众昔日伙伴集结,有时候还会带上盐泽或店长田中,一起到镇上的“幸福亭”去喝一杯。潮工房、田中汽车,以及幸福亭,组成了小坂井三点一线的新生活。
  只有一件事出乎他的意料。小坂井本以为,回到鞆之后,他会和千早继续交往下去。千早自己是这么说的。他们会每天见面,一起喝茶,一起吃饭,把彼此介绍给对方的双亲,并在不久之后走在一起。他本以为二人会继续过上曾在东京过过的生活。虽然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小家,但可以偶尔住住旅馆。
  可是,就算小坂井跟千早说自己在潮工房工作,对方也从来没过来喝过一杯咖啡。给她家里打电话,她虽然会接,却没有话题可聊。叫她一起去吃饭,她也会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正面回应。
  千早似乎十分沮丧。这跟她之前所说的不一样。她曾经说,想跟茂一起走在鞆的大街上,想到仙醉岛去,如果可以的话,还想跟他一起工作,想租一间小屋,两个人住在一起。
  可是如今,千早的态度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她一直窝在家里,基本不出门。似乎也没跟高中时的朋友联系,更没有见面。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这种态度,简直像个谜。
  小坂井所受的打击越来越重,还在电话中问“难道我们就这样完了吗?当初是你说要回家乡一起重新开始,我才放弃了东京的一切啊”。
  但千早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说了一句“我无法在这里生活”,然后便挂断了电话。小坂井赶紧再拨过去,她却再也不接了。
  若她之前是这样的态度,自己恐怕就不会回来了。小坂井对千早这种不干脆不诚实的态度十分窝火。但他一个人独处时,想着想着,也渐渐想出了一点头绪。莫非千早遭到双亲的反对,才不同意跟自己在一起吗?想到这里,他不禁愕然。
  千早无法正常走路,也生不了小孩了,即便如此,自己也还是配不上他们的女儿吗?
  那之后,小坂井又给千早家打了好几通电话。每次都是她母亲接听,一口咬定说千早不在家。
  小坂井不想就此放弃。小坂井认为,自己还喜欢着千早。从他到御茶之水的医院看望她的那一天起,那种喜欢一直持续到现在。那段时间,自己的感情重新被点燃了。小坂井越来越烦恼,终于在幸福亭喝酒的时候,向大家说出了心事。
  说出千早这个名字后,大家纷纷表示知道这个人。她那起交通事故引来世间关注的时候,鞆也骚动不已。当时也有很多人同情她,但随着报道的消失,镇上的传闻也中断了。昔日的伙伴们说:“是吗,原来她已经回来啦,我们都不知道呢。”
  听到这里,小坂井开始有点理解千早闭门不出的理由了。要是出去被人看到,传闻必定会再起。鞆的人会在她背后说三道四,在这里,她还是个名人。
  田口说了这样的话,他在小伙伴里算是消息最灵通的。“听说她在东京获得了一定的成功,大家都对此抱有不小的期待,觉得她能带动老家一起出名。町内会甚至猜测电视台会到这里来采访,想趁机宣传一下这里的风景名胜呢。”
  当然,他们也听说了千早被选为《不屈女杰》的女主角之一。那曾是轰动一方的重磅新闻。但大家都说,其余两位女主角都是大美人,跟她们一起演戏会不会格格不入,根本跟不上节奏?
  千早可能觉得已经获得了成为大明星的门票,但镇上的老乡们似乎并不这么想。
  “她还拍过裸体写真呢。”酒馆的老板娘芳江也凑过来说。“那可不太好呀。”她又说,“大众毕竟是保守的,特别是乡下人。这样一来,那人的风评肯定就变差了。”
  酒过三巡,小坂井渐渐敞开了心怀,开始吹点小牛了。他告诉大家,其实他与千早曾在东京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还打算结婚的。大家听完纷纷点头。他环视众人,他们似乎都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那反应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演戏,看来这里没有任何有关自己的传闻。大家看起来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这对他来讲无疑十分意外。
  他本以为回到家乡以后,二人的关系还会继续,但千早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小坂井说到这里,大家又纷纷点头,看起来像是安心了不少。因为酒喝多了,小坂井不小心说出自己还喜欢千早,结果大家都露出了怜悯的表情。待他说出可能是对方的双亲反对她跟自己交往后,远处突然传来“哈哈哈”的笑声,他吓了一跳。原来是老板娘芳江。
  她说:“你啊,干脆别要那种女人了。”然后又说:“她可生不了孩子了哦。你没看到她的盆骨都撞烂了。要是结了婚,生不了孩子,那可是很寂寞的哟。”她还说:“起初的两三年可能还好,可以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如漆似胶。但你过个五年十年看看,到时候你只能跟上了年纪的老婆大眼瞪小眼,那可真是煎熬哦。还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哦。”小坂井往周围一看,男人们都凑了过去。田中店长还大声表示赞同。他已经结婚,也生了孩子。
  芳江继续说:“到时候你甚至会想,生不了孩子,又成了个老太婆,干脆给她掐死算了哦。
  我老公虽然是个浑蛋,我老早就跟他分开了,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就一直过着可有可无的生活,但毕竟还有个儿子啊。每天晚上睡觉时看到孩子的睡脸,我都会忍不住感谢老天爷呢。即使是这样碌碌无为的自己,也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而觉得世界似乎美好了一些,觉得自己还是有点用的呢。”
  听着听着,小坂井开始试图劝说自己,就算千早不在自己身边也无所谓,只要有这群朋友就好。看千早那种态度,他们基本上是没希望了。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了。在东京时,她说要跟自己回到家乡一同生活,当时千早的态度应该不是虚假的吧。可是回来之后,她又被父母劝阻,动摇了心意。
  想到这里,小坂井觉得无所谓了,便想讲讲自己跟千早去巴黎的事情。千早在巴黎的酒店楼顶上试图跳楼自杀,而自己也打算跟她一起跳下去,甚至还跨过了护栏。当时如果没有那场暴雨,他们二人估计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起死在巴黎吗?听起来很帅气嘛。”盐泽说。
  小坂井反驳道:“不是的。”接着辩解自己想死并不是因为千早的劝诱,而是像刚才老板娘说的那样,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从小到大,自己没干成过一件事,简直不是个东西。只知道随波逐流,最终一事无成,拿不出任何成果。
  很快,大家都说“那我也一样啊。要是因为那种事就得死,那这里所有人都要去集体自杀了”。大家都觉得人生没什么实在意义,都没有取得任何成果。想说怎么着也得有个家庭吧,结果到现在也还是一场空。
  “你啊,干脆去听听‘日东第一教’吧,这周日在对潮楼脚下有一趟大巴过去呢。”老板娘在一旁插话道。
  “日东第一教?”小坂井问。
  “那是在前面横岛上兴起的一个教会。”盐泽回答。
  “我已经加入了哦。”老板娘芳江附和道,“别名‘幸福教’,这个人也加入了。”她指着盐泽说,盐泽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是新兴宗教?”小坂井问。
  “不是不是,是科学。”芳江坚持道,“是用科学的道理来解释幸福的真相。还有人生的实感从何而来,这个他们也做了详细的说明呢。
  “他们还用统计学和经济学原理预测了日本的未来,尊师还教导我们如何在未来拯救自己呢。”
  “没错,世界就要完蛋了,如果大家再继续现在这种错误的生活方式,人类就要灭亡了。”
  盐泽说,“就算别的什么都不信,这一点我还是相信的。”
  “听说那里还有集体相亲仪式呢。”田中说。
  盐泽闻言点点头。“没错,尊师会给有需要的教友介绍一生的伴侣。”
  “总之,这周日在教会的讲义室里将会有一场十分有意义的讲座,你去听听吧。特别是像你这种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的人,肯定会得到很大的救赎。”老板娘说。

  8
  周日下午,小坂井与幸福亭的芳江一起,坐上了日东第一教会的大巴。车里人头攒动,似乎有不少鞆以外的居民。应该还有福山人,或者从近邻市镇辗转过来的。
  大巴开了很久,穿过跨海大桥进入横岛,走上一条崭新的道路,最后停在了给人感觉颇新颖的教会大门前。这里有玻璃幕墙的尖塔,还有一幢类似体育馆的建筑,此外岛上还有许多三层高的白石建筑,看起来威风凛凛。小坂井都不知道这座岛上还有这样的建筑。
  车停下来,门开了,一个身穿紫色衬衫、金色长裤,腰上还束着一根鳄鱼皮带的男人出来迎接。
  “来,各位请下车吧。”
  大家顺着他的指示下车,朝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在一个貌似剧场入口的玻璃门前,有好几个同样装束的年轻人,正整齐地站成一排迎接他们。年轻人依次让开道路,自动门也一扇接着一扇开启。
  “各位请这边走,请进吧。”
  大巴前的男人抬手示意,市民们纷纷走进建筑物大门。先行进入的紫衬衫男人打开了前方那扇木纹大门,然后说:“各位这边请。”说完,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哦哦。”走进大门的人群纷纷发出感叹。
  他们都是头一次参加活动的人。小坂井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心中也有同样的感叹。至于已经来过好几次的芳江,则淡定地走在小坂井旁边。
  里面摆着许多把椅子,看起来应该是讲义室了。或者说,这里应该称作教堂吧。室内亮如白昼,抬头一看,屋顶大部分都是透明玻璃,下午的阳光倾洒在室内,留下一道道光柱。上空的云层背后,还能隐约看到太阳。
  讲义室四周都没有窗户,全是做旧的木纹墙壁。这些三合板墙壁分出了一个宽阔的大厅,墙板只有三米高,以上都是空荡荡的。
  墙板上部装有好几台液晶电视机,屏幕上显示着不可思议的几何图形。图形不断变化着,描绘出机械的造型。
  在一排排椅子的正前方,有一个比地板高出少许的讲坛,上面还有一个控制台。控制台背后是一块白板,以及一台液晶大电视。这些东西上面都有“CONFU CIUS”[1]的字样。控制台前也有同样的英文字母。
  [1]意为孔子。
  紫色衬衫的男人们熟练地引导着坐大巴来的市民。市民们排成一列,从后方依序进入椅子之间的通道,然后落座。
  大家落座的同时,音乐响起,是节奏感十分强的曲子。墙上那些液晶屏幕上的几何图形,也随着音乐的节奏激烈地变化着。
  节奏激昂的音乐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钢琴曲。最后,钢琴声也缓缓淡去。
  与此同时,左侧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男人。那人又瘦又高,只见他快步走到了中央的讲坛上。
  “各位,欢迎你们来到这里。”他朗声道。
  这人也穿着紫色衬衫、金色长裤,束着白色鳄鱼皮带。他每一次走动,每一次动作,金色长裤都反射着耀眼的金光。
  “首先我要感谢今天与大家的相遇。今天的相遇,绝非偶然。这一切都是神的引导。各位,请一定要将此事牢记于心。各位的意识,正是我与各位今天所结下的羁绊。”
  “我是教会会长,真喜多。”他又说。
  自我介绍的声音明显经过扩音器放大,原来他在领带上扣了一个微型麦克风。不过,即使不通过扩音器,他的声音恐怕也能响彻整个会场吧。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是不可多得的美声。
  这个男人看不出年龄,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举手投足、富有张力的声音,以及笔挺的身姿,都像个年轻人。但他的发色却显得像个已步入老年的人。
  他那充满风姿的态度,看上去就像美国的音乐家,或者成熟的学者。观众们一直压抑着鼓掌的冲动,这可不是音乐会。
  “这个国家,现在正站在悬崖边。”他突然开始演讲。
  “这个国家的美德,已经堕落到了极限。子不敬父,父不敬祖。女儿说着母亲的闲话,儿子在酒馆痛骂父亲。他们对父母,如同对待毫无心智的动物,不愿意对他们表示尊敬。只会整日嘲讽。
  “尊敬父母,敬重祖先,这是一个国家的灵魂。没有对长辈的敬重,就不会有对国家的热爱。
  没有对国家的热爱,那国家必将灭亡。长辈、晚辈,以及祖先,都必须在这样的光环下行走、生活。而这个国家的人,都遗忘了这个义务。长久地遗忘。他们在背后嘲笑为子女日夜辛劳的父母,甚至不以为耻!”
  他猛地抬起手来,然后缓缓地指向讲坛背后的液晶电视。
  与此同时,暴风雨的映象伴随着轰鸣声出现在屏幕上。在沉沉乌云之下,大海狂啸,袭向人们居住的海岸。惊涛猛地撞在防波堤上,碎成一片惊人的水花。
  那如同白色巨塔的惊涛,确实超出了人类的认知,就像某种神秘事物的化身。
  真喜多教长的声音轰然响起。
  “这是神的愤怒。”
  听众们的叹息此起彼伏。
  “这就是——神的愤怒。”
  轰鸣再起。
  屏幕上映出伴随着地动之声横扫荒野的巨大龙卷风。龙卷风接近市镇时,有听众发出了细小的悲鸣。
  风圈接触民房,屋顶立刻被掀翻。瓦片四处纷飞,房屋被连根拔起,就像遭到了炮轰,墙壁被扯得粉碎,瓦砾如树叶般飞舞,细小的木片如同暴雪般乱舞。紧接着,一辆接一辆的汽车被卷起。连自行车、摩托车也难以幸免,都像玩具一样在半空盘旋。
  “这是神的愤怒。”
  会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就是神之手。人类在如此巨大的力量面前,与脆弱的婴儿毫无区别。”
  紧接着,屏幕上又映出遭到严重破坏、变成一片漆黑的巨大建筑。建筑物脚下还有一群身着诡异防护服,正搬开瓦砾的工作人员。巨大的麦田之上,是正喷洒着药剂的直升机。
  一望无垠的机械坟地出现在屏幕上。摄影机在大地上空缓缓移动。各种各样的机械残骸被丢弃在那里,重重叠叠。有一具直升机的残骸,顶上的螺旋桨绞成一团,玻璃被砸碎。数量惊人的巴士和数也数不清的轿车残骸,还有卡车。这些锈蚀的机器残骸犹如漫山遍野的尸体。它们都不是寿命已尽,自然死去的,而是一群在重大事故中不幸丧命的机械群。
  画面上又映出死城。空无一人、有着雪白外墙的民房,整齐地排列在路旁。那曾是如同油画般美丽的郊外村庄,如今,庭院里的树木枝叶盘绕,脚下杂草丛生。涂着美丽白漆的飘窗上也爬满了藤蔓。
  树丛间跳出一头鹿,横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紧随其后的是一只巨大的鼠类。那只老鼠大如猫咪。风声突然响起,阵风吹过,街道上立刻漫天飞尘。碎纸屑在空中肆意飞舞。
  “这里是切尔诺贝利,各位,也是神的愤怒。”
  会长的声音再次响起。
  “仅仅为了制造电力,就动用了原子能这种神的力量。愚蠢的人类遭到的报应,就是这个。”
  画面上映出各国形形色色的海边核电站。
  紧接着是渔港风景。大量丢弃在岸边的鱼类,海里是随着波浪起伏的死鱼。
  画面一转,变成在港口堆积成山的死鱼群。
  无数苍蝇在其上盘旋、停留。
  “这就是文明的真相。为了贪婪、享乐,人类恣意使用电力,甚至动用核能去发电。他们不自量力,终于触怒了神灵。他们用可怕的污染和自我灭亡来换取电力。
  “人类如此肤浅,金钱支配了他们的所有生活。此外,还有深不见底的性欲。那不是为了繁衍子孙而进行的圣洁行为,而是堕落成卑贱的肉欲,是肮脏的欲望。
  “这样的现状,与我祖师康菲索斯所生活的时代相似。是那个无限混乱,如同干涸沙漠般的时代的混沌再现。真是令人憎恶!
  “再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就要灭亡了。你们听到了吗?各位,请认真听我说。我在这里明确表示,这个国家会灭亡,必定会灭亡。在乌克兰与白俄罗斯的土地之上,发生于切尔诺贝利的灾难,就是最明显的征兆。这个国家也将发生那样的灾难。我们的神,在那个被玷污的时代,集中了充满宇宙的爱之能量,凭借神的意志获得了胜利。祖师身处荒凉的乱世,不停战斗,不停战斗,获得了胜利和荣耀。如今,我们也必须去争取。”
  听众都换上一副敬畏的神情,出神地听着坐长的话,然后纷纷颔首。这场结合了音乐与画面的完美演出,彻底俘获了他们的心。
  “今天聚集在这里的各位,大家或许会想,自己的人生缺乏意义。回想那个充满梦想和希望的青春时代,再审视今日,竟没能实现任何一个梦想。各位或许会为此感到沮丧吧?
  “你们当中必定还有一些人,有这样的想法——啊啊,一定是自己的错,肯定因为自己天分不足,因为自己不够努力,因为自己对这样的人生没有足够的热情。那是因为,你们每天随波逐流地活着,没有丝毫自己的意志,一直活在别人的人生里啊。”
  听到这里,小坂井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人中的典型。在不知不觉间俯伏于地,缓缓沉入深渊。那简直就是自己啊!碌碌无为的自己,被这男人形容得分毫不差。
  他从未对自己的人生产生过积极的想法,总是像个旁观者一样站在远处,盲从他人的安排,活在被动中。所以他的人生才会缺乏实感,最后得到的只有失望,无法取得任何能感动他人的成果。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自己实在太弱了。
  就在昨天,他又因为如同丧家犬一般的生活状态让田丸千早——自己最后的希望——离开了自己。她对自己来说,意味着整个东京。她离去之后,小坂井才发现,她就是自己的东京啊。东京,是像自己这样的弱者也能多少追逐一些梦想的城市,能给予自己力量。而她,正是那个城市的化身。
  如今失去了一切,小坂井才总算意识到这一点。自己还如此年轻,却已像个老人一般,感觉人生已然终结。
  “可是,各位,事实并非如此!”
  听到会长有力的话语,小坂井猛地抬起头来。
  他吃了一惊。什么?并非如此?那事实到底是什么?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事实并非如此!你们知道吗?各位请听我说。其实,那并不是你们的错。能理解吗?那并不是你们自身的错误。”
  不是吗?小坂井屏息静气地听着。
  “各位,你们都十分努力了。请仔细回忆一下。虽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同,但你们还是作为一个无名的存在,拼命努力着。即使没有得到赞扬,你们还是一直坚持着。”
  听到这里,小板井不禁流下了眼泪。他想,啊,可不是吗?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废物,那是因为他有这个自知之明。可即便是个废物,他也曾努力过。哪怕是宿醉的早上,如果有必要,他也会早起。虽然觉得自己身处一个毫无前途的岗位,但还是很负责任地完成每项工作,没有一天偷懒。
  自己拼命努力过。煮咖啡、烤面包、炒意面,虽然遭遇过一些无心的中伤,但他并不怨恨,也不愤怒,而是回以微笑。他相信,那是赋予自己的使命。虽然从未得到赞扬,但还是拼命去做了。在阴影中,在角落里,默默地努力过了。
  会长继续说:“那是因为,这个国家的支配者,在数百年前的往昔,在那个哺育我们的半岛上,肆意妄为,甚至犯下了重大的过错。那是天大的、永远无法挽回的过错。现在,我们遭到报应了。各位,你们必须知晓此事。这不是你们的错,不是你们的责任。因为,各位并没有犯下这样的过错。”
  小坂井不禁哑然。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不顾他人,不顾弱者,都是这个国家的支配者的错。而且,即使到了现在,挤满这个国家的大量未觉醒的国民,依旧走在同样的歧路上。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歧路上走着,走向哪里呢?”
  会长停了下来,环视听众。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屏息静气地听着会长的话。
  “是地狱。等待他们的,是地狱。他们正在前赴后继地奔向死亡的深渊,无论昨天还是今天,他们都浑浑噩噩地在歧路上徘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双腿正将自己带向灭亡。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有眼无珠。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他们都不靠自己的意志行动,而是一味地听从他人的意志。那是什么呢?自身以外的意志,究竟是什么呢?
  “是本能。他们跟今天聚集在这里的这些认真的听众不同,跟不愿伤害任何人,认真、正直地活着,最后被引领到这里的各位不同。他们只知道听从本能,如同动物般生存着。只会向美味的食物、引人羡慕的物品,向着虚荣和自傲,以及性的快感走去。
  “可那是一条没有救赎的地狱之路。必须有人从中伸出救援之手,帮助他们。解救这个国家的孱弱人民,将他们引向天国。谁可以呢?你们。是你们啊。知道吗?请你们意识到,除了你们以外,再没人能够拯救他们了!”

  9
  茫然的小坂井被大巴带回小镇,下车后直接去了潮工房。店主盐泽并没去参加日东第一教的参观会,可能因为要看店吧。不过他曾吩咐,回去后马上到店里,所以小坂井就过去了。
  到店里一看,盐泽苦着一张脸,叫小坂井来替他。盐泽说今天他的腰特别痛,还说从今天起给小坂井按时薪算工资。小坂井点点头,把黑色门帘挂出去,走进了柜台。
  小坂井的时薪是九百五十日元,虽不算高,但在这种乡下地方,也称得上中等水平了。潮工房开到晚上八点,小坂井站在吧台里,想着今天连四千日元都赚不到呢。小坂井开始工作后,盐泽马上走出店门,到二楼去躺着了。
  门口的铃铛被碰响,小坂井说了句“欢迎光临”,定睛一看,走进门来的是三个来自前面不远处,国道旁的福山市立大学护士专业的学生。
  潮工房有着西洋风格的外观,在女孩子之间很受欢迎。
  “是你们啊。”小坂井说。这几个人他很熟。
  三个女孩子说笑着径直走到吧台边,抬起屁股坐到吧凳上,面对小坂井,搭话道:“今天你值班啊。”
  “嗯,刚刚才来的。”小坂井回答。
  “刚才我们路过这里没看到你,还以为你今天休息呢。”女孩又说。
  这种情况小坂井经历过好几次。以前他在三之轮桥站的咖啡屋工作时,也有不少女性会跑过来亲昵地跟他搭话。其他同事会用半带艳羡的语气说“那是专门来看小坂井的哦”。当然,他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好。至于咖啡店的店长,在聘用小坂井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个因素,所以小坂井也不能过于冷漠,必须陪她们说说话。
  只是,如果不注意的话,这种行为可能会引来其他客人的反感,让客源减少。因此,他同时也要十分小心,不能跟女孩子们过于亲密。另外,跟跑到店里来的女孩子在外面见面并交往,基本上算一种禁忌。既不冷淡,又不过于亲密,对这种程度的把握最为重要。
  小坂井做好了女孩子们点的热可可和奶咖,便开始磨咖啡豆,清洗杯子。季节渐渐转入夏季,女孩子们穿的衣服越来越薄,越来越清凉了。她们此时正在谈论三人一同出游的计划。探讨着蓼科、轻井泽、镰仓等地的风土特色。她们应该很向往关东吧。后来,她们又问小坂井有没有去过那些地方,她们都知道小坂井曾在东京的咖啡厅里工作过。
  吉田教室的人曾提出去蓼科、轻井泽等地游玩的计划,但最终都没去成。他如实回答了。不过镰仓他倒是去过两次,所以可以跟她们说说镰仓。女孩们都没去过镰仓,所以当小坂井开始讲述后,她们都饶有兴致地听了起来。
  他是跟平井芳子一起去的镰仓。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呢?讲着讲着,小坂井不由得想起跟她一起乘坐江之电的情形,还有小憩过的咖啡馆。
  这让他心中一紧。
  潮工房外是一条略显狭窄的县道,编号四十七号。虽然狭窄,却是穿过鞆镇中心的唯一道路,有许多汽车来往,还常常堵车。虽说是县道,以前也只是人行道而已。因此,能在这里会车的顶多只是小型家用轿车。此时窗外的车龙也是一动不动,有的车还在缓缓向后退。
  小坂井突然心中一惊。因为他觉得后退的车身之后,好像有个熟悉的女性背影。那人拄着拐杖,拖着一条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走着。与女孩儿们的谈话骤然中断,小坂井已弯下身,准备随时钻出吧台了。他忍不住想跑出店,去追逐那个人。
  护士专业的女学生看到小坂井突然噤声,都面露疑惑。紧接着,她们顺着小坂井的目光看向了窗外。
  “你认识?”其中一个问。
  “不,应该是我看错了……”小坂井说。
  那人的背影的确与千早有些相似,但她很快就走进另一头的小巷里,小坂井没时间仔细确认。
  应该不是吧,他又想。她身上穿的衣服对千早来说过于朴素了。那人穿一条蓝色的连衣裙,小坂井在东京时从未见过千早穿那种衣服。可能只是体形相似的其他姑娘罢了。
  “我觉得那个人很像我的一个熟人,不过应该是认错了。”小坂井说。
  “那是你的类型吗?你喜欢那种女性?”其中一个女孩儿问。
  “唉,也不能那么说。”小坂井说。
  女孩儿们见状,都露出一副机会难得的表情,开始追问小坂井喜欢的类型,以及曾经谈过怎样的女朋友,谈过怎样的恋爱等,把他拽到了她们擅长的话题里。
  小坂井早已对女孩儿们的这种提问免疫,便半开玩笑地应付了过去。可是,刚才看到的那个蓝色背影,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让小坂井迟迟无法忘却。就连他说话的时候,那个身影也一直在眼前晃动。
  他想,自己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体验。然后开始沉思,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在脑海中搜寻了一会儿,他总算想起来了。那是千早出事后伤愈出院,第一次造访三之轮桥咖啡屋时。她当时站在都电的站台上,敲打着飘窗的玻璃。不知为何,那幅画面深深地镌刻在了小坂井的眼皮上,好几天挥之不去。跟这次很像。
  晚上八点,小坂井关上了潮工房的店门。店里有些咖喱之类的食品,但没有米饭。因为嫌煮饭太麻烦,他干脆直接下班了。转到店外,他先上到二楼跟店主打了声招呼,归还钥匙之后,便悠闲地朝田中汽车走去。他边走边想,那里总得有几个人吧。要是真有人,就叫上一起去吃饭吧。因为伙伴们都是单身,这种时刻最是弥足珍贵。
  他顺着马路拐进田中汽车的前院,右首边的卷帘门还开着,里面亮着一盏荧光灯。一辆BMW被油压千斤顶抬到一人高的位置,里面还有辆敞着发动机盖的Mini Cooper。
  前院的屋檐下也挂着一盏电灯泡,方便在前院工作,此时明晃晃地亮着。只是,被灯泡照亮的前院水泥地上竟没有车。这让小坂井吃了一惊。平时这里总是挤着四五辆车,今晚却一辆都没有,显得空荡荡的。难怪今天觉得这块水泥地大得诡异。
  工厂里看不到半个人影,小坂井头一次看到如此寂静的田中汽车店。以往无论他何时造访,这里总会有几个人。田中可能出去送修理完毕的车辆了,既然如此,只要稍等一会儿他就会回来。可是,平时就算是这种时间,他也总会留下一个人看店的。
  小坂井又信步走到前院的一角,那里停着两辆哈雷。其中一辆看起来很新,另一辆则旧得没有了光泽。小坂井更喜欢那辆年头久远的,名为Low Rider的哈雷,他从小就希望能拥有这么一辆。以前,他还在房间的墙上贴了这种车的海报。他心想,不如明天请田中老板让他试开一下吧,只要在周围开一圈就好,这样他就满足了。虽然他很想自己搞一辆,但现在的经济情况不允许。
  小坂井摸了摸油箱盖,试着转了一下,轻易便转动了。他想,原来这上面没有加锁啊。取下盖子往里一看,空空如也。他想,要不要先灌好汽油呢?虽然没有那个必要,但他就是想让手头忙碌起来。
  小坂井走进工厂,寻找装汽油的塑料桶。地上放着两个白色小桶,两个桶里都装满了汽油。
  很少有车主愿意带着崭新的哈雷到加油站加油,因为他们怕油站的工作人员动作粗鲁,碰伤了油箱。有时候工作人员还会一不小心加多,汽油溢出来,腐蚀了车身。油箱可是古董摩托车的生命。
  所以,摩托车主一般会带着塑料桶开车到加油站去,让油站的人把汽油灌进桶里,然后把油桶带到自己的车库去,亲手给油箱慢慢加油。这样就能小心翼翼地保护油箱了。
  小坂井在前院一隅,独自给哈雷加满了油。
  灌好以后,他拧紧盖子,把油桶提回工厂屋檐下的电灯下。他把桶在灯柱下摆好,这样一来,只要明天获得田中的允许,就能马上打着Low Rider的引擎了,他心想。
  然后他又想,今晚该怎么办呢?他想的是晚饭。双亲肯定已经吃过饭了,他要不要回去问问有没剩饭剩菜呢?还是到幸福亭去,叫芳江给弄点吃的?正当他思考着这些琐事时,黑暗的大路上传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出现一个纤细的人影。那人穿过路灯照亮的前院,小坂井瞥到了蓝色连衣裙的一角。
  小坂井呆呆地想着这到底是谁?看起来不是认识的人。紧接着,他又想,莫非是她?那个拖着一条腿走路的姿势——“茂。”
  听到声音,小坂井吓了一跳。是千早。
  当她走到光照范围内时,小坂井看到了拐杖。
  绝对没错,就是田丸千早。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居家连衣裙,是老人看着会喜欢的类型,只是与她的步态实在不太相称。
  “千早。”小坂井也打了声招呼。
  那么,自己刚才在潮工房看到的,也是千早了。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小坂井想。虽然鞆本来就不大,潮工房离千早家也确实不远,但极其在意他人目光的千早,不是不会在白天出门吗?
  “嗵、嗵……”千早靠近了。她在不断地靠近。
  “你怎么在这里?”小坂井问。
  “我觉得你应该在这里。”千早低声说,“然后,我就看到你在加油了。”
  “你干什么去了?是父母的问题吗?”小坂井突然间,“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啊?”他愤愤不平地说:“我的电视机还在你那里呢。”
  千早站在灯泡所能照到的区域边缘,一动不动。只能看清她脚上那双深蓝色鞋子的鞋尖,她的身体和脸依旧隐藏在黑暗中。千早是故意选择那个位置的。
  “茂才是,为什么?”千早问。
  “什么为什么?”小坂井说,“我找到工作了,在潮工房,算是有了个活儿干。”
  “那种工作根本租不起房子,也养不起我,不是吗?”千早说。
  她在闹别扭。可是为什么现在来说这些?小坂井想不通。
  “我也没办法啊,这种小地方,只能找到这种工作了。就这个,我还是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呢。
  要是不行,就只能到福山或者广岛去找工作了。”
  “我只能在这里生活。”千早说,“我这样的身体,只能靠父母养活。”
  “所以说我会想办法的。我说了要照顾千早,无论在哪里。”
  “那样我父母会担心的。他们不同意我离开这里。”
  “那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闻言,千早沉默了。
  “换句话说,千早的父母对我不满意吧?”
  小坂井说出了心中所想。
  千早并不回答,二人之间只剩下沉默。小坂井想,他应该是一语中的了吧。如果不是,千早肯定会反驳的。
  “你觉得你这个样子能去相亲吗?除了我,哪还会有别的男人接受你?你自己好好想想。”
  小坂井说,“你也跟你爸妈说说啊。”
  “我可是曾经快要成为明星的人,那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而且当时我已经在电视上露过很多次脸了。”
  “照你这么说,我不也上过好几次电视?”
  “我跟你不一样。”千早哼笑道。
  “是啊,我知道,那是肯定的。但你醒醒吧!
  这种话你能说到什么时候?那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了。”
  千早的身影在黑暗中僵硬了。
  “追梦的时代。难道你和你的双亲都还沉浸在那种错觉中吗?”
  沉默。
  “还是说,你一定要找那种男人?那种整天说着‘千早你是大明星,千早你最特别’的男人?”
  “茂,你今天都干了什么?站在外面的马路上能把潮工房里看得一清二楚,你在跟三个女孩子打情骂俏。”千早说。
  “什么?你在外面看到了?”小坂井吃惊地说。
  “我看到了。我再也不相信茂了。”
  “我没跟她们打情骂俏。”小坂井说。
  当时他心里有着十分清楚的意识,他不能做那事。
  “你握着她们的手了。”
  “我没有!”
  声音大得把小坂井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真的没跟谁握手。
  再一看,黑暗中的千早紧紧抿着双唇,一动不动。
  “我再也没办法相信这个世界了,再也没办法相信茂了。”
  小坂井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努力凝视着千早没入黑暗中的脸。
  今晚,他看到的千早已经不再美丽。她脾气古怪、性格倔强、口吐狂言,完完全全是个乡下女人的做派。
  “我知道了,随便你。不信我就不信我吧。”
  小坂井沉声说。
  他想,这样的她不行,这样的她无法让他产生爱慕之情。他想,是时候该放弃了。
  “我绝对不会原谅的!”
  千早说完,小坂井马上发出疑惑之声:“哈?
  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原谅什么?”
  “我要诅咒……”
  “什么?”
  “绝对会不幸,会堕入地狱。绝对、绝对要被打入地狱。”
  “谁?”
  “要是在我之后,茂跟别的女人交往了,我就把那个女人咒死。”
  “你等等。”小坂井慌了神。
  “茂也是。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不会让你幸福的。”
  “我都搞不太清楚状况了。现在不是你要抛弃我吗?”
  “我已经没希望了,只能一辈子待在这个小镇,一步也走不出去。这里是地狱,对我来说,就是人间地狱。”
  “为什么是人间地狱啊?”小坂井问,“那我不也一样?我是为了和千早一起生活,才回到这里的,而你却把一切都毁了。把我们之间的约定毁了。这跟我们说好的根本不一样啊!”小坂井说完向工厂内走去。
  “你要去哪里?”千早问。
  “去厕所,就在那边。”
  小坂井指了指工厂深处。
  “茂,我们去巴黎的事情,你跟别人说过吗?”
  千早拔高声音问。小坂井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这个瞬间,他明白了千早的想法。千早之所以走到对她来说危机四伏的大街上,就是为了找他问这个的。
  千早听到了坊间传闻,应该是她母亲从哪里听来的吧。她把传闻说给千早,千早气疯了,情况应该就是如此。于是,她就跑出来找自己对质了。
  要是镇上流传着她在巴黎试图自杀的传闻,那源头只能是自己。因为整个日本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件事情,小坂井想。
  “我没说。”小坂井反射性地回答。
  “骗人!”千早尖声叫道。但小坂井不为所动,继续走向厕所。
  小坂井边走边想,那晚在幸福亭自己的确喝醉了,不该在酒馆里乱说话。可是当时,他觉得自己跟千早的关系已经结束了。而且,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正是破坏了约定的千早。
  自己是为了跟千早一起生活才回到这里的。他舍弃了东京的一切。千早自己也清楚地表示要在一起生活的意愿,并与他做了约定。可是,千早却破坏了那个约定,不接电话。错的应该是千早才对啊。
  上完厕所,回到前院。此时,小坂井的想法发生了一些改变。不管怎么说,千早都跑出来了,刚才好像还为他跟女大学生聊天吃醋了。他想,如果千早愿意的话,就跟她和好吧。要是千早叫他道歉,他也可以道歉。快走到前院时,他已经几乎做出了决定,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哗啦,他被兜头浇了一身液体。是水吗?液体从肩膀蔓延到胸口,连背后都湿透了,接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
  怎么了?他想。下一个瞬间,就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起来。汽油!他猛地想道。
  “不要动!”
  他听到尖声的悲鸣。
  小坂井站在前院的水泥地上,他知道千早就站在自己前方的黑暗中,拐杖扔在了脚边。
  千早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站着,左手还提着一个东西。是手提袋吗?他想。她的右手则高举过头。
  小坂井吓得寒毛直竖,因为他看清了千早右手上的东西,那是打火机。
  “我要点火了,不准动!”千早大叫着。她左手提着的,是汽油桶。
  “茂,跟我一起死。”千早声音颤抖,态度却极为冷静。
  “快住手,千早!”小坂井胆怯地回应,“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所以,你冷静点儿,我们一起生活吧?好吗?我愿意为千早做任何事情。”
  “那你跟我一起死吧。”
  “等等,那可不行。”小坂井说。
  “你在巴黎,不是说过要跟我一起死吗?”
  “现在跟当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这里是老家,有很多熟人……总之,是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们一起从头开始吧。
  在这里也好,在其他地方也好。重新开始吧!”
  “已经太晚了。”千早自暴自弃地说,“在东京的成功,那是我的一切。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实现那个目标,实际上,我也几乎实现了那个目标。”
  千早缓缓举起汽油桶,将汽油朝自己兜头淋下。
  “住手!千早快停下!”小坂井惊恐地叫道。
  “我一直在想办法,要东山再起。我每天都和父母商量这件事情。可是,茂,你却破坏了我最后的、唯一的赖以生存的堡垒。”
  “等等,我错了。是我错了。所以,请你让我补偿你吧。”
  “我只能这样了。我也是有志气的人。现在那种流言满天飞,你叫我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千早说完,扭动身体,将油桶扔到了身后。
  黑暗中发出一声脆响,油桶已经倒空了。
  最后的瞬间,千早猛地瞪大双眼。充血的红色双眼。紧接着,她用尽全力嘶吼道:“我要咒死你!”
  与此同时,剧烈的爆炸声响起。熊熊火焰蹿上高空,在夜幕中形成一座燃烧的巨塔。
  “千早!”小坂井大叫,“千早!”
  可他却无法靠近。因为自己也浑身都是汽油,只要稍微接近就会引火烧身。那样一来,自己也会变成一团火球。
  他听到了汽车的引擎声。
  被火焰包裹的千早不断旋转着。轰鸣声中,仿佛披着火焰起舞。然后,她慢慢地俯下身,倒在地上。
  路边停着一辆车。车门打开,一个男人冲了出来。
  是田中公平。
  “灭火器!”他边跑边叫。
  小坂井顿时慌了手脚。灭火器在哪儿?他想。
  田中跑到小坂井身边,很可能已经闻到了汽油味。
  “你给我退后!”
  他大声喝令,指着工厂最深处。
  田中从门柱边拿起灭火器,疯了似的冲向前院,一边奔向燃烧的千早,一边向她喷出白色粉末。
  火焰如同中了魔法一般迅速消散。火势变小以后,他看到了全身焦黑的千早。看到她不断挣扎的双手。小坂井不由得移开了视线。
  “叫救护车!”他听到田中的吼叫。

  10
  千早被救护车送到了位于海边的福山市立大学附属医院。
  小坂井没陪她一起去,因为他自己也被汽油淋了个湿透,如果直接跟去肯定会被质问一番。
  他一路跑回家中,径直冲进浴室,打开淋浴。无论抹多少次沐浴液,冲洗多少遍,汽油的臭味都冲不掉。头发也一样。他浑身湿透,部分皮肤还被汽油泡得发白,让他觉得恶心不已。
  他随便冲洗了一下便放弃了,出来换了身衣服,当然连内裤也一并换了。因为母亲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实在瞒不过去,他便简单说明了一下。结果母亲的护犊意识爆发,叫他不要踏出家门半步,坚持要他待在家里,先看看情况如何再说。小坂井说,如果不到千早住的医院去看看,他会很担心。
  “还是别去比较好。”母亲说。他问为什么,她回答:“因为田丸的母亲会去医院。要是让她母亲看到你,一定会气得半死,所以你给我老实在房间里待着。之后如果需要道歉的话,我跟你一起去。”
  小坂井说:“我凭什么要道歉啊?!总之,她现在随时有可能死掉,所以我必须现在去看她。如果等她死了再出去,感觉就像一心等着她死似的,那样实在太卑鄙了。”
  他不顾母亲的反对,跑出了家门。小坂井家连自行车都没有,父亲有时会骑车,但都是从单位借来的。到附属医院足有四公里远,不过现在也没工夫去考虑累不累的问题了,他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他已没余裕去考虑打车、乘公交或跟朋友借车这些事,只知道沿着海边的县道一路狂奔。无论身体如何痛苦,他都没有减缓速度。
  等他跑到医院,已经累得站都站不住了。他一屁股坐在医院门口的石阶上,喘了好一会儿。
  过了大约五分钟,他再也坐不下去,便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实在太在意千早的情况,一秒钟都不想浪费。
  他走到医院前台说明情况,询问病人所在的病房,得知她已被转到重症监护室。前台的女护士把重症监护室的地点告诉了他,然后又说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
  小坂井说无所谓。他没有妄想能见到千早,或者跟她说话。她现在正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考虑不了那么多。不过,只要自己身在医院,就肯定能打听到一些消息,至少知道她是生还是死。
  小坂井走进电梯,在宽敞的医院里徘徊了好久,总算找到了重症监护室。那是一个远离病房区,离前台也非常遥远的地方,出乎意料的是,这里格外安静。走廊上空无一人,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只有一半亮着,且亮度被调至最低,因此周围一片昏暗。
  小坂井以为自己弄错了地方。他起初想象着,千早身边肯定围了一大群医生护士,像打仗一样来回忙个不停。但那可能是急救阶段,现在那个阶段应该已经结束了。既然结束了抢救,千早可能被送到安静的病房去了。
  小坂井想,现在几点了?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回家洗澡的时候,他把手表摘下来了。千早是否躺在这间病房里呢?他也不知道。
  走廊尽头有个绿色的塑料长椅,长椅上的荧光灯没开,周围更是一片昏暗。他茫然地走到那里,坐了下来。
  一个貌似医生的男人领着护士快步经过走廊。小坂井反射性地站起身,朝他们靠过去,说那是我朋友。
  “你是她亲人?”医生反问。
  “不。”小坂井回答。
  “那你是她丈夫?”医生又问。
  “不。”小坂井回答。
  “哦……”
  医生转开了目光。
  “总之,请告诉我,她能不能救过来……”
  小坂井话音未落,医生已默不作声地走进了病房。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他坐在长椅上等待。过了一会儿,一名护士带着一位中年女人快步走了出来。通过这个女人熟悉的面部特征,小坂井猜到她是千早的母亲。
  小坂井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走过去,低下头,“您好,我是小坂井。”
  他一说完,女人就看向了天花板,迟迟不愿把头低下来。紧接着,她又猛地扭转脖子看向了墙壁。最后,她就这样回到了病房里。
  又过了很久,一群人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出来,以医生为中心,周围应该都是千早的亲人,自然也包括她母亲。小坂井又走了过去。
  “请告诉我她的情况。”他说。
  医生却刻意摆出严肃的表情,继续跟千早的母亲交谈,并不理会小坂井。与此同时,还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小坂井紧跟在他们旁边,不断询问。
  “只要把她的情况……至少,让我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啊。”
  医生闻言,转过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双眼,斜睨了小坂井一眼,抛出一句话:“你在说什么呢?”
  说完,他看向千早的母亲,对方则一味地盯视着前方。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失礼,看到我们这样还不明白吗?”
  医生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加快了脚步。千早母亲也紧随其后。
  走在最后面的老护士转向小坂井,低声说了一句:“病人还活着。”
  “护士。”
  千早母亲马上小声叫了一声。
  小坂井停下脚步,目送一群人匆匆离开。
  他们转过前方的拐角,往电梯间走去。走廊重新笼罩在静寂中。
  小坂井霎时呆立不动,泪水马上涌了出来。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但其中肯定也包含着为那位护士的诚意而感动的泪水。他被痛苦、悲伤和无力感击倒,心中却也升起了一丝喜悦。
  突然,今天会长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复苏了。
  “不顾他人,不顾弱者,都是这个国家的人们的错。”
  医生和千早的母亲肯定都不明白,像自己这般的弱者活在世间的心情。小时候在教室一隅苟活,极度害怕被老师点名,只能拉帮结派来保护自己;走上社会之后也只能待在角落,不被任何人赞扬,默默工作着。同时也要拉帮结派,喝点小酒,碌碌无为地活着。这类弱者的心情,他们绝对不会明白。
  医生都是精英,小时候肯定都是成绩优异的学生,即使在教室里也能享受到老师给予的特权。
  然后考上医科大学,毕业后披上白袍,挂着一张神圣的面孔,领着几位护士。这样的人,绝不会跟社会的弱者搭话。
  可是转念一想,千早也是一样的。她曾经攀爬到成功触手可及的高度。直到遭遇不幸,从高空坠入泥潭。否则她是不会对自己这种凡人开口说话的。如果当初她顺利取得成功,便会与医生汇入同一集团,同样挂着一张神圣的面容,对周围的弱者不闻不问吧。因为他们知道,对小坂井这等小蝼蚁,就算不闻不问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这就是人世。
  待小坂井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蹲在了地板上。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个透明人,甚至自己都看不到自己了。
  时间过得很快,再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趴在了地上。
  后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不仅如此,那之后好几天的记忆他都找不回来了。这说明那几天他都如一名梦游患者般,浑浑噩噩地活着,并且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究竟有多浑浑噩噩了。
  依稀记得好像一有时间就会跑到医院去,呆呆地坐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但具体做了什么,他丝毫没有记忆。自己是否在那里得到了情报?或者根本没打听到任何消息?他连这也不记得了。
  只是,面对这过于冷漠的世间,对会长的依赖不由自主地增强了。会长那低沉的声音,脸上的笑容,都让他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温暖。小坂井甚至觉得,自己只剩下那个人了。不如去信那个宗教吧,他开始相信,除了那个宗教,现在的自己得不到任何救赎。
  于是,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坐上教会的大巴,到横岛去听取教诲。只不过那部分记忆也全部消失,没留下半点踪影。
  那之后几天的事,他只记得一件,是与医院有关的。那是如同透明人一般不断遭到无视的自己,唯一进入对方视线,并得到温暖的记忆,事后仍让他感动不已。
  那天他坐在长椅上,一名年轻护士独自从重症监护室走了出来。小坂井近乎条件反射地站起来,然后无意识地跟在她后面。他稍微加快脚步,紧随在她身后,但依旧保持着一段距离,并没有靠太近。
  要问他为何要采取这样的行动,完全是因为此前不断遭到白袍医生的冷漠对待,对白袍已经产生了抗拒心理,无法与对方搭话。不过那名护士也穿着白衣。
  她穿过玻璃门,走到外面的楼梯间。虽然下楼可以使用电梯,但小坂井更喜欢走楼梯,因为从楼梯转角处能看到不远处的大海。在他的记忆中,那天的大海也是格外地蔚蓝。当时应该还很早吧,应该是早上。
  他跟着护士走下楼梯,很快便看到了白色的背影。她站在转角处,撑在水泥扶手上,眺望着外面的大海。
  看到这个情景,小坂井放慢了脚步。他一步一顿地走下楼梯,来到距离她只有几级楼梯的地方。她也回过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看向小坂井。
  小坂井回望着她,然后说:“那个,抱歉……”
  “嗯?”她应了一声。
  “我想知道关于田丸千早小姐的……”
  话音未落,她就点了点头。
  “我是田丸小姐的朋友,她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我也在旁边。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不过叫救护车的是我。”小坂井说,“我就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可是谁都不愿意告诉我。”
  年轻护士转过身来,他看到了她胸口的名牌,那上面写着“见习生辰见”。
  “我被调到了烫伤小组,是那里的实习生。
  所以,太详细的事情我也不清楚……”
  说着,她低下了头。
  “我的工作只是每天帮病人换绷带,千早小姐的喉咙、气管,以及肺部都烧伤了,因为她吸入了火焰。”
  小坂井默不作声地听着。
  “对不起,你一定很担心吧。那个……”她说。
  “嗯?”
  “那,不如你来看看吧。”
  “啊?”小坂井惊讶极了。
  护士走过小坂井身边,快步爬上楼梯。
  “去哪儿……”
  “我让你看看病人,请跟我来。”
  “呃,没问题吗?可是……”
  “不用进去,有个地方能看到的。”
  “真的没问题吗?”
  “只看一会儿,不会被发现的,快点儿吧。”
  她走到楼梯顶部,开门走进走廊,在油毡地毯上一路小跑。小坂井赶忙紧随其后。
  “来这边。”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身后,将胸前挂着的钥匙插进锁孔里。门开了。
  “请进吧,从这里看看没问题的。”
  小坂井跟在她后面走进去,里面是个小小的空间,前方还有一扇嵌着圆窗的门。她把小坂井带到了那扇门边。
  “请看吧。”
  她站在圆窗边,指了指那块玻璃窗。小坂井走到跟前,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窥视内部。
  他看到里面围着一圈透明的塑料帘子,帘子离门口有点远。这个房间很大。
  塑料帘子围成一个椭圆形,中央摆放着一张病床。床上躺着一个全身裹着绷带的人形物体。
  “我们每天会替病人更换两次绷带。因为烧伤病人的体液渗出十分严重,那张床也是由加入高分子吸收材料的缓冲垫包裹着。”
  小坂井叹了口气,点点头。然后小声问道:
  “她能……能说话吗?”
  护士摇摇头。然后指着自己的喉咙,皱了皱眉。
  “病人的喉咙也被严重烧伤了。”
  小坂井又叹了口气,点点头。
  “所以,医生在她身上开了个洞,维持呼吸。”
  “喉咙上吗?”
  “是的。”
  “能救过来吗?”他问。
  她默默地低下头。
  “这个你得去问医生。不过……我觉得很难。”
  小坂井又点点头。
  “也没有意识吗……”
  “嗯。”
  实习生说着,又点点头。
  “这样,可以了吗?”
  “啊,可以了。”
  二人回到走廊,实习生锁上门。
  “非常感谢你。”
  小坂井说着,深深低下了头。
  “没关系。”
  她说完,便离开了。
  小坂井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知道不能再跟在她身后了。
  她走出一段距离后,回过头来鞠了一躬。小坂井也回了礼。然后她便转过拐角,走到电梯间去了。
  小坂井又站了一会儿,也慢慢走开了。他离开医院,准备回家。一路沿着海边道路行走,觉得自己已经失去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因为有了千早,才回到这里,此时还有什么可停留的呢?
  唯一留有清晰记忆的,只有那一天。自那以后,他就不太到医院去了。谁都不希望看到小坂井,甚至对他感到厌烦。那天实习生护士领他进入小房间,通过那扇小窗看到的光景,已让他的心落到了实处。同时他很想问,只是这么一点小事,为什么谁都不愿成全呢?!
  他认真地思考过,却想不出任何原因。如此轻视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呢?都是毫无意义的忽视,毫无意义的欺凌。
  每每想到此处,小坂井都会想起那位会长的话。
  “不顾他人,不顾弱者,都是这个国家的人们的错。”
  渐渐地,小坂井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千早。千早已经没有了意识,那跟死已没什么两样。
  不久之后,千早死了。据说她的家人在山丘上的殡仪馆里举行了葬礼。小坂井想去,却没去成。他从千早母亲的态度中,感受到了不想在任何地方看到他的意思,以及最大强度的抗拒。
  葬礼当天,小坂井照例去潮工房上班了。这份因为千早才开始的工作,如今也已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意义。盐泽的腰痛好像也渐渐好转,这样一来,这里也不需要自己了。
  八点打烊后,他去了田中汽车店,向田中借来了Low Rider和喷射形状的头盔。点燃引擎,飞驰过鞆的街道,他将车子开上了通往殡仪馆的山道。
  到达殡仪馆门前时,停车场里已经没有几辆车了。不过装饰着肃穆的银色花环的殡仪馆门口,此时还亮着灯。千早已经被运出去,烧成灰了吗?
  小坂井停下摩托车,想进去看看。但一想到千早母亲的那张脸,又觉得还是不要去了。自己只被允许待在这个位置,和重症监护室一样。
  可是,那九年的时间,对自己和她来说,又成了什么呢?他们毕竟一同生活过,虽然非常短暂,但也曾拥有过相同的梦想啊。
  小坂井迟迟不能平复内心的空虚感。看着殡仪馆远处的灯光,他咬紧牙关,用力踩下油门。
  在引擎的轰鸣声中,他流下了眼泪。紧接着,他转动离合,绝尘而去。

  11
  那之后,小坂井每日带着虚脱感,又在潮工房工作了一段时间。小坂井很受客人欢迎,甚至增加了一些回头客,这让盐泽十分满意。他还说,我果然有看人的眼光啊。
  不可思议的是,增加的不仅仅是女性客人,连男性客人也多了不少。而且还是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他们早上一开店就坐进来,喝杯咖啡,看看报纸,然后离开。看完报纸后,他们还会就当天的新闻和小坂井谈论一番。不过并非对话,只是单方面的陈述观点。
  小坂井默默地听他们说,既不反对也不发表意见,只是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倾听。小坂井并非爱出风头的人,不会打断那些故作高深的老人家,一味炫耀自己。
  小坂井给人的印象并不是那种没教养的年轻人。相反,他举止优雅,给人一种知性的感觉。
  之所以那么受欢迎,可能正是因为这种气质。相比之下,店长盐泽要自负得多,总会打断那些自以为是新闻分析专家的老人们。
  不管怎么说,这种现象都让盐泽满意,他还说就算自己的腰完全康复了,也要一直聘用小坂井。就这样,小坂井渐渐成了潮工房咖啡店的门面。
  至于小坂井,自然很感谢老板能说出那样一番话,并真心感到高兴。自己终于在故乡有了一份像样的全职工作,这种感觉并不坏。如果继续干下去,肯定能存一点钱。盐泽还说,搞不好能让他开家分店。不过,小坂井也犹豫起来,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他会回到这里,完全是田丸千早要求的。要是她不开口,自己根本不会回来。
  而如今,她遭遇到如此惨剧,自己也受到重大打击,痛苦不堪。虽然时间在慢慢流逝,但她变成一团火球的光景,“我要咒死你”的喊声,以及脸上狂虐的表情,都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中,迟迟无法散去。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如同再次身临其境。小坂井不得不每天面对这可怕的光景,默默工作。那就像她的诅咒,时刻笼罩在身边。
  事发现场离潮工房步行不过五分钟,这更是让小坂井痛苦不已。并且,从那以后,他一次都没敢踏足田中汽车店。他想前往另外一个城市,换一份新的工作,让自己的精神休息一阵。
  六月末,热得冒汗的日子开始增多,潮工房开冷气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在一个燥热的午后,店里开了冷气。就在冷气充满整个店内之时,门上的小铃被撞响了。
  小坂井正一个人站在柜台前。盐泽上午还在,中午出去吃饭后就再没回来了。
  “欢迎光临。”
  小坂井头也不抬,机械地说。他往白色搪瓷壶里倒满水,放到煤气炉上,点着火,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客人,来客是与他熟识的护士专业女学生三人组。
  “啊啊,你们来啦。”
  小坂井说完,擦拭干净吧台座位,等待她们落座。那里是她们三人的固定位置。
  然而,待她们走过来,小坂井却不由得发出疑惑的声音。
  “咦?”
  他发现今天她们不是三个人,而是四个人。而那新来的第四个人,看上去还有点眼熟。
  “啊,是你。”小坂井说。
  这是他时不时会想起的一张脸。因为最近心情都十分沉重,只有她的笑容让他欣慰,和日东第一教会的真喜多会长一样,成了小坂井每日的救赎。同时他也希望能再见一次这名女子。不过也只是想想,因为他知道那样的机会微乎其微。
  来人就是早前在福山市立大学附属医院,把他带到千早所在的重症监护室门前,让他看了一眼千早的实习护士。
  “啊,你是那时的……”
  她也停下了脚步,一脸吃惊,双眼睁得大大的。
  因为她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进来的,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二人先互相行了个礼。
  “嗯?你们认识?”
  姑娘们面面相觑。
  “嗯,我在市立大学医院里曾经受了她不少照顾。”小坂井说。
  “小坂井先生,你住院了?”
  一个女孩子马上接过话头。
  “不,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住院了。”
  话音未落,女孩马上问:“啊?是谁?谁啊?”
  小坂井想起自己以前一句失言,便让镇中流言满天飞,害得千早红颜命薄。正当他烦恼之时,那女孩替他说道:“保密义务。”
  小坂井替她们点了单,然后一边做奶咖,一边暗自高兴。他觉得自己总算摆脱了虚脱的日子,心情开始轻松起来。当然,外面的好天气也起到了促进作用。
  “原来你们几个认识啊。”小坂井开朗地说。他也很感谢这些女孩子,因为是她们把她带来的。
  “哟,什么叫你们几个啊?”一个女孩子撒娇似的说。她应该是察觉到小坂井对新来的姑娘有着特别的感情吧。
  “当然是这位啊。”
  小坂井伸出右手,指了指那名新来的女孩。
  女孩见状,露出微笑。
  “嗯,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小坂井问。那天在医院楼梯间里他看到了她的名牌,不过并没有记住全名。
  “哇!小坂井先生,你想知道人家的名字啊。”
  “因为我已经知道你们的名字了呀。”
  “那你说说看嘛。”
  于是,小坂井应她们的要求,带着一丝忐忑,还是说对了三个人的名字。要是此时他忘记了哪怕一个人的名字,估计这几个姑娘就再也不会到店里来了。这个问题对咖啡厅的工作人员来说,无疑是事关工资的生死问答。
  待他回答完三个女孩的名字,那个女孩便说:“我姓辰见。”
  “嗯,小坂井君,你做得很不错。感动、感动,你真的记住我们的名字了呢。”另一个女孩子说。
  但小坂井已经没在听了。
  “哦,你叫辰见啊,我想起来了,那天看到你名牌上也是这么写的。辰见,名字呢?”
  “洋子。”
  “洋子吗?辰见洋子,嗯,我记住了。”
  “哇!你好执着哦,真可疑……”一个女孩子调侃道。
  “因为那时候我真的很感激她嘛。真的,实在是帮了我大忙。”
  “哦?为什么?好像内情很深嘛。发生什么事了?我想知道!”
  “保密义务。”洋子再次说。
  “你们都是一个班的吗?”小坂井为了转移话题,询问道。
  “我们可都是同班同学哦。”
  女孩子们彼此应和了一声。
  小坂井弄好了两杯奶咖和两杯红茶,转过身窥视辰见洋子的脸。
  她的脸与千早的完全不同,临死前的千早脸已瘦成细长的了,洋子却有一张小巧的脸。这种脸型,如果脸颊和下颚长点肉,就成了圆脸。不过洋子的脸十分瘦削,给人一种尖下巴的印象。
  虽然不是让人看一眼就惊艳的美人,但她有着高高的鼻梁,大大的双眼皮眼睛,笑起来十分艳丽。在四个人当中,她无疑是最美的。
  此时小坂井心中不仅有对洋子的感谢,更多的是一种尊敬。在医院里,病人和普通人是弱者。
  身穿白袍的人掌握着一种身为专家的权威,因此无论他们态度如何粗鲁,都没有人敢反驳。
  即使年轻的护士也一样。他们时常会狐假虎威,把患者当成无能的动物一般对待。但即便受到那样的待遇,因为怕自己的诊疗被耽误,甚至危及生命,患者们还是无法吐露怨言。这就是日本医院的现状。小坂井是个没什么社会地位的人,更是弱者中的弱者。小坂井认为,医院这种地方,规则都还停留在江户时代。
  可是,白衣人群中的一员,却对身为弱者的自己做出了亲切的回应,表现出出乎意料的热情。这对充满自卑,失去了生存动力的人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救赎,只是,做出那种行动的人自己,应该并未发现这一点。
  所以,当时小坂井才会高兴得几乎哭出来。虽然对她来说,那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行动,但小坂井如果没有遇到她,就还得在监护室外连坐好几天。没人理会,也没人会告诉他情况,最后他只能失望地回家。或许因为她还是学生,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情。在日本,当一名护理专业学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护士之后,他们本该对病人表现出的诚恳和温柔,就都永远消失了。
  不过,被所有人冷落也有可能是千早的母亲刻意嘱咐的。那是她独特的报复方式,为自己女儿的遭遇做补偿吧。她眼中放射出的居高临下的视线,正好与医生们的傲慢吻合,完美地契合在一起。这是他最难接受的。
  所以此时此刻,眼前的这几个女孩子中,他觉得只有洋子是最特别的。甚至只有她,看起来像一个靠谱的专业人士。其实仔细想想,这些女孩子都是即将成为护士的人,但其他女孩都用日常的一面与他接触,因此在他眼中,不过是几个大学生,孩子罢了。只有洋子,看起来像个拥有可靠判断力、性格成熟的女性。
  其实仔细观察一会儿,便会看出洋子的外表与其他几个女孩子没什么不同。特别是今天她穿着便服,看起来也像个孩子,说起话来就更像了。
  尽管如此,她在小坂井眼中还是非常光彩照人。
  四个人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一起大笑了好几回,然后便齐齐站了起来。她们掏出各自需要付的钱,摆在吧台上。其中一人抽出一张千元钞票,并从桌面上取回零钱。随后小坂井离开吧台,向收银机走去。
  当他重新转过身来时,暗地里高兴了一下。因为把钱收集起来拿到收银台来的,正是辰见洋子。
  小铃再次发出清脆的响声,女孩们打开门,轻轻摆手,然后便离开了。她们离开时,还乖乖地走成一列。小坂井笑着向她们摆摆手,然后开始慢吞吞地操作收银机。他想让洋子一个人在店里留久一点。
  收到的钱刚刚好,不需要找零。女孩子们通常都会这样。小坂井一边撕下小票一边说:“那个,辰见小姐,能让我对你表示一下谢意吗?”
  “嗯?”洋子说。
  “就是,感谢你之前帮了我的大忙。”
  “不算帮忙啦。”洋子笑着说,仿佛觉得他夸张了。
  “不,你肯定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有多么感动吧。我想,至少让我请你吃一顿意大利面什么的,表示一下谢意吧。如果哪天你能一个人过来,那我就更高兴了。”
  “嗯。可是……我可能一个人来不了。”她说。
  小坂井想,她肯定以为我是在搭讪吧。虽然他早已料到,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
  “啊,是吗……”
  太失望了,他认为她肯定是想拒绝。
  可是,小坂井其实一点都不想搭讪,他只是真的想由衷地表示一下谢意。
  “也是啊,那真是太遗憾了。那么,请你接受我由衷的谢意吧。太谢谢了,我当时真的很高兴。我就想说这些。”
  小坂井深深地低下头。
  “嗯。”她说。
  “今天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希望下次有机会能再见。”小坂井又说。
  “我还会跟大家一起来的。”
  “是吗?好,期待您的光临。”
  小坂井说完,洋子鞠了一躬,回到在外面等待她的朋友中间。小坂井知道没戏,心想还是放弃算了。只要她愿意来,这样就足够了。

  12
  自那次以后,辰见洋子又跟护理专业的同学光顾过好几次潮工房,成了店里的常客。
  小坂井很高兴,为了感谢她,他想不收洋子的钱。但当着其他几个女生的面,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免单,最终只得放弃。
  小坂井必须毫无差别地对待洋子和其他三个女孩子,虽然他已经很注意了,但女孩子们在这种事情上异常敏感,说不定还是被发现了。
  不过,虽说小坂井会对洋子另眼相看,但也只是感谢和敬意的眼神,他不认为自己对洋子抱有恋爱情绪。
  然而,一天晚上,洋子头一次单独来潮工房。小坂井突然觉得心中翻涌着狂热的喜悦,他自己都被这份喜悦吓了一跳。那种强烈的感情让小坂井的心动摇不已。他赶紧抓起桌布擦拭吧台,但手微微颤抖着,这又让他吃了一惊。
  吧台边还有别的客人。一位男客人一刻不停地抽着烟,小坂井便把她引到了离他最远的位置,然后再一次表达感谢。
  “你终于来啦,谢谢你。”
  她不发一言,走近之后只是点了点头,拉过一边的高脚凳,笑着坐在了吧台边,又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了旁边的高脚凳上。
  因为跟随小团体来过好几次,又一直坐在距离小坂井很近的这个座位上,她似乎并没想过到桌子旁就坐。
  对此小坂井也很高兴,直到这时,小坂井才终于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不过小坂井又犹豫了,千早才去世不久,自己就做出这种事情,是否太不谨慎呢?
  旁边的男性客人满脸狐疑地看着洋子,迟迟不愿移开目光。小坂井知道,那是因为洋子实在太漂亮了。
  今天的洋子的确很漂亮。她化了精致的妆容,发型也打理出优雅的曲线,身穿一件白色薄衬衫,外面套着粉色的羊毛开衫。
  “今天大家怎么没来?”小坂井问。
  她闻言笑了,一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一般地说道:“我好像被同伴们疏远了。”
  小坂井听后,久久不能言语。而她的声音比想象中的更加尖细,这也让他惊讶不已。他不禁想,原来她的声音这么尖啊,但他还是想不出自己该对此作何反应。
  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啊,真的吗?”说完以后又觉得自己的话太过愚蠢,不禁苦笑出来。
  其实,小坂井真正想说的是这句话:我真想感谢疏远你的那三个人——不过,这种话实在是说不出来。
  “围裙,很适合你呢。”洋子突然说。她边笑边说话,笑声也很尖细。
  “嗯?啊,这个吗?”
  小坂井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色围裙。真是出乎意料的评价,不过他印象中好像还有人在很久以前说过一样的话。
  “真的,很适合你。”
  洋子又说了一遍。看来她是真心的。
  “哦,谢谢你。”小坂井说。然后又想,莫非她是因为这个才来看我的吗?
  “今天我刚好到附近有事,妈妈让我过来买点儿和式点心。我买好了配茶的点心,走没多远,就到你这里了。”
  洋子说了个蹩脚的借口,然后摸了摸身边的包,似乎想说这里面装着我刚买的点心。
  “我真是太高兴了,以后你有空也要多来哦。今天能让我请客吗?你可千万不要拿钱包出来哦。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你尽管说。”小坂井说。
  “那个,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但我真的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对我来说,你做的事情很特别。”小坂井竭力相劝。
  “你是说重症监护室吗?那种事情,换作是谁都会做的。”洋子说。
  “可他们却没为我做这种小事。无论是谁,都没有。啊,你要喝红茶吗?还是试试奶咖?还有可可哦。”
  “红茶就好。”洋子说。
  “啊,对了,不如我做意面给你吃吧?我对那个还挺有自信的哦。”
  “啊,对不起,那个还是下次吧。我等会儿要回去跟妈妈一起吃饭呢。”
  小坂井抓住“下次”这个词开始追问。
  “哦,下次,嗯,下次吧,下次你可不能再拒绝了哦。”小坂井反复强调他曾在三之轮桥的咖啡屋请千早吃过意面,很想请洋子也吃一次。对方却说要放到下次,他想,要是哪天能让她尝尝该多好啊。
  虽然有些介意旁边那位抽烟男性的目光,但小坂井还是继续与她交谈。本来,只跟一位客人聊得起劲,对他来说是个禁忌。
  小坂井将自己定位为擅长倾听的人。在三之轮桥的咖啡屋工作时,也有许多客人这样评价他。也许正因为这个特长,让他与洋子的交谈甚为热烈。洋子对他说了很多,看起来像个爱说话的女孩子。不过她跟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却显得不那么健谈,或许是因为别的女孩子过于健谈了吧。
  她对自己将来的工作有十分明确的规划。小坂井首先对这一事实感到十分震惊。
  洋子说,今后医疗系统将面临的最重要问题,就是针对老年人的医疗服务。据预测,二〇〇四到二〇〇五年前后,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将占日本总人口的百分之四十以上。虽然老龄化是世界性趋势,日本却不幸地走在了最前端,人口中的老年人比例每年都在迅速增加。
  而鞆这个地方的人口构成更加接近这个比例。这个现在就拥有众多老年人的小镇,只需几年,就会呈现出未来日本的前兆。所以,只要在这里参与老年人医疗机构,就能成为全日本的先例。即将在这里采取的各种政策措施,也会成为未来日本的典范。
  如今的政策是,老年人入院后,经一个月治疗仍不出院,院方就不能收取治疗费了。为此,开始有医院负债甚至破产。并出现强行将老年人赶出院的丑恶事例,只怕日后还会愈演愈烈。
  被迫离开医院的老人将去往何处呢?当然只能回家躺着。然后每隔一段时间会有护士或医生上门诊疗。洋子说,这种方式会成为未来的主流。彼时的主要战斗力,理所当然会是护士。医生则会采取轮班制,每班二十四小时,在医院全天候诊。
  她说她并不讨厌老人,现在最感兴趣的也是这个方面。为此,她还重点学习了这方向的护理知识,积累了一些经验,想在不远的将来,与友人一道在这个有许多老年人的小镇,建立一个访问护理站。
  日本如今正朝着两位国民中就有一人是老年人的方向迅速迈进。将来,把护理老年人的工作全部交给专家是绝对行不通的,必须动员全体国民加入老年人护理服务。为此,现在必须事先掌握老年人护理知识,并为此做准备。洋子如此说道。
  小坂井为洋子这个明晰的目标震撼不已,满心赞叹。他不禁感慨道,真是个拥有伟大意义的梦想啊。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叹。虽然洋子的话在他听来仿如天书,他根本不知道会有那样一个世界存在。但想到自己肯定无法描绘出如此有意义的梦想,除了感慨之外,他还对洋子充满了尊敬。
  之后,辰见洋子时不时会来潮工房一趟。多数时候是一个人,有时也会跟朋友一道。每当看到她与两三个护理专业的同学一起出现,小坂井都会忍不住大失所望,因为那样他就不能跟洋子单独交谈了。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努力掩饰失望的表情。
  不过,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与别人一起来,洋子都会选择吧台的位置,并谈论关于访问护理站的计划。有一次,小坂井说“我也很想帮忙呢”,他真心开始想加入洋子建立的看护站,替洋子工作了。虽然自己没有护理资格,但至少能开开车,应该能派上点用场吧。
  “要取得护士资格很困难。”洋子说,“看护师的资格考试相对简单些,只要努力,应该能行。看护老人是个力气活,必须有男性来帮忙。
  尤其是为老人洗澡的时候。在病房里可以借助各种仪器、道具完成,但在浴室里,就只能靠力气了。”
  小坂井觉得,将来做这种工作也不错。他不认为在咖啡厅当服务生值得干一辈子。如果加入医疗行业,还能为社会做点贡献呢。
  不管到了哪里,小坂井都是跟随者。他很快就会被别人影响,做别人要求的事情,默默地跟随。而在他前面带头的,通常都是女性。
  每次洋子出现,小坂井都会恳请她留下来尝尝意面,但洋子每次都说要回去与父母一起用餐,拒绝了他的邀请。不过,某天晚上,她难得地在打烊前一刻来到店里,吃了小坂井做的意面。
  小坂井很高兴,他觉得,这样一来,洋子终于成为与千早同等的存在了。然后,小坂井便打了烊,还把洋子送回了家。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店外碰面,并肩而行。
  走了一会儿,洋子抬手指着前方的建筑物,说“那就是我家”。当时洋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坂井,小坂井认为那是暗示,就吻了洋子。
  他搂着洋子,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这里虽然看不到海,但能闻到阵阵潮水的气味,让他感觉十分幸福。他一直梦想着,有天能与洋子在一起。
  二人相拥而立,小坂井耳边突然回响起千早诅咒的嘶吼,身体瞬间僵硬。洋子察觉到异样,抬起头来看着他。
  后来,又发生了无数次同样的事情。那个光景无数次在小坂井眼前回放。“我要诅咒之后跟茂在一起的女人,绝对不会让你幸福。”千早这样说过。还有那疯魔般的嘶吼,让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实际上,在那一刻,千早确实变成了恶魔,或者被恶魔附了身。因为小坂井每次想起紧闭的眼睑和扭曲的面容,都深深地觉得那不是人类的样子。
  小坂井后来信奉了日东第一教,因为他实在无法摆脱梦魇。一有空他就会去教会聆听讲义,还在导师的指导下开始修行。只要不去潮工房上班,他就会终日待在教会里,或到体育馆锻炼身体,进行冥想,祈祷,并试图理解教义。
  努力不久便得到承认,小坂井也分到了一套紫色衬衫、金色长裤和鳄鱼皮带。看到自己的诚心得到称赞,小坂井非常高兴。随后,他开始与教友们一道,抱着教会的小册子,积极地到各家各户去劝人入教。即使在潮工房,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尽力传教。他热心地对客人们讲解教义,并劝他们去参加见面会。
  后来,他还成了站在自动门前,迎接参观人群的一员。渐渐地,他获得了真喜多尊师的信任,尊师时常让他来身边做一些杂事,例如替尊师开车,或者传送教令给福山分会,有时还会送些包裹过去。
  因为直率的性格,小坂井得到了尊师赏识,成为贴身随从中的一员。虽然在随从中是地位最低的,但也是罕见的提拔,受到了许多人的艳羡。他曾经做过演员的历史似乎也刺激了尊师的兴趣,因为尊师自己正是十分重视以姿态来增强效果的男人。
  不管怎么说,能为尊师工作,对小坂井来说都是无上的喜悦。尊师有时还会说“我会赐予你更多的福祉”。小坂井认为,自己能与洋子在一起,正是尊师的赐福。为此,他自然是十分感谢。
  他之所以突然埋首于信仰之中,完全出于对嘶吼着诅咒、并在极端痛苦中死去的田丸千早的恐惧。那声“我要咒死你”的吼叫,无疑是千早的遗言,是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样东西。想与那句话对抗,仅凭自己一人是绝不可能的。
  随着与洋子逐渐亲近,聊天的次数增多,小坂井的恐惧也与日俱增。因为千早说过,她绝不会原谅自己与别的女人交往。
  不过,他终于有希望能跟洋子交往了。当然,那也将会是诅咒的开始。对此,小坂井感到深深的不安,他究竟能不能胜过那个诅咒呢?强烈的恐惧埋在心中,挥之不去。
  相反,将洋子搂在怀中时,他真的感受到了幸福。他觉得那幸福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同时觉得,正是有了强烈的恐惧,那份喜乐才更加明晰。
  “谢谢你。”小坂井悄声说。
  “嗯?”洋子抬起头,看向小坂井。
  然而,这一瞬间,小坂井全身汗毛倒竖,忍不住推开了洋子的身体。
  在黑暗中仰视自己的洋子,竟长着千早的脸。
  微微分开的双唇间,露出牙齿。那些牙齿如同沾染了鲜血,看起来血红血红的。
  小坂井的身体中了邪一般地颤抖,且越来越剧烈。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惊恐万状,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每次试图站起,都会被恐惧侵袭。小坂井不得不深深地埋下了头。
  “小坂井先生。”
  他听到呼唤声,反射性地抬起头,怯怯地看了洋子一眼。在远处街灯的照射下,她的脸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洋子呆呆地张着嘴,不知该作何反应。
  “呼。”他吐出一口气,“啊,对不起,抱歉……真的抱歉。”
  小坂井不停地道歉,又埋下了头。
  自己干了件天大的蠢事。唯一庆幸的是,没引来一声惨叫。
  可是,他已无法安心。他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身体的颤抖也无法停止,他怕被洋子发现。
  “对不起,我好像还没从恐惧中解放出来。”
  小坂井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他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实在太丢人,只想挖个洞钻进去算了。
  他终于理解了千早最后的话语。千早会在这样的时刻复苏。他已经体验过了。
  他想,啊啊,千早来捣乱了,因为自己做了她绝不会原谅的事情。
  “因为那个人吗?就是已经去世的田丸小姐?”
  有声音传来。洋子边说边靠了过来,握住了小坂井的手臂。
  可他还是害怕得抬不起头来,不敢看洋子的脸。同时也无法触碰她的身体。他生怕千早又会发威。
  他只能默不作声地用力点头。一下、两下、三下。
  每点一次头,他都觉得千早的诅咒又深了一些。她的诅咒紧紧地纠缠着自己,勒紧了他的心,并在他耳边低语:跟她分开。
  “我被诅咒了。我可能没救了。”
  小坂井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胜过千早,就连作为演员,实力上她也远胜于自己。
  “你和那个人,曾经交往过吧?”洋子问。
  小坂井点点头。
  “然后,你背叛了那个人吗?所以她自杀了?”洋子又问。
  这次小坂井用力摇头。
  “我不会干那种事。是她抛弃了我。”
  沉默了一会儿,洋子再问:“那个人,以前是演员吧?”
  小坂井点头。
  “我看过关于她的报道。那个人的自尊心很强吗?”
  小坂井轻哼一声,又点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小坂井拼命忍住眼泪,身体依旧不住地颤抖。
  “喂,不如我们去看电影吧?我正好有想看的片子。”洋子突然说,似乎是为了让小坂井转换心情。
  小坂井吃惊地抬起头,但还是不敢看洋子的脸,只能盯着远处的路灯和路灯旁的水泥路障。
  他考虑了很久要不要拒绝,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那部电影只在福山上映。”洋子说。
  小坂井又沉默了。他在犹豫,既然如此,不如还是拒绝吧。
  可是,站了一会儿,身体的颤抖已平息,他终于有力气说出了这句话。
  “那我去借辆车,咱们一路开去福山吧。”小坂井说。
  “好啊,你肯定能恢复好心情的。”洋子开朗地说。
  “不过,我们也可以搭公车去哦,反正你不要勉强。”她又说。
  小坂井仅能对洋子的声音做出反应。为什么自己没办法直视她的脸?是因为深深的恐惧依旧占据他的身心。
  “小坂井先生,看来你需要心灵护理呢。”
  洋子装出医生的模样说。
  “不过你放心吧,我可是个护士。”
  面对小坂井的异常,可能触发了洋子身为护士的职业本能。又或许是被这个不可靠的年长男人激发出了母性本能。小坂井向来容易激发女性的那种本能。
  总之,小坂井与洋子开始了潜伏着危机的交往。洋子看上去很开心,小坂井当然也很开心。
  小坂井决心向她展现更多的诚意,并在心里对自己起誓,一定不能辜负洋子的心意。
  当然,与千早交往的时候,小坂井也抱着一样的想法。但在自身意志的控制范围之外,他却也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轻浮。明明对洋子抱有着足够的爱意——他对自己的这份心情毫不怀疑——却在不知不觉间,表现了最为恶劣的不忠。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恐惧。不仅考虑欠周,意志也太薄弱。这次的交往,他搞不好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不慎犯下难以弥补的大错。
  随着与洋子见面机会的增多,小坂井渐渐了解到千早临死前的一些事情。虽然千早没有了意识,但还有许多身体反应。小坂井听到的每个细节都让他不忍,那几天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堪比地狱的折磨。
  那些反应究竟来自于她痛苦的神经,还是仅止于肉体反应,这点小坂井不得而知。但他对于千早的恐惧,却实实在在地加深了。
  可是,随着与洋子的交往渐渐深入,小坂井开始感觉自己的精神创伤慢慢愈合了。他能切实地感觉到,是洋子在替他治愈那些伤口。每当他们并肩而行,或一同坐在石头上眺望大海,或一同登上前往仙醉岛的渡船,或并肩坐在电影院里看着喜剧大笑,治愈的疗效都会慢慢深入。小坂井如此相信着。
  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办法与她进入更深一层关系。仅仅是头一次亲吻,千早就对他露出了獠牙。若再做得更多……他无法想象后果如何。
  尽管如此,他还是做到了,不过那也多亏了洋子的诱导。或许正因如此,当时并未发生任何异状。就这样,一年时间转眼便过去了。
  有了洋子这个新伴侣,小坂井便没有了离开鞆的理由。为了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与洋子共同生活,小坂井比以前更加专注于潮工房的工作了。
  此外,还有对日东第一教的信仰。他更加坚定,并加强了修行,同时更加认真地侍奉尊师。
  他觉得,无论哪项工作,都能为洋子将来在此地建立访问护理中心贡献一份力量。届时必定需要一些人脉,所以要趁现在多认识一些人。
  现在,他已经不会在洋子身上看到千早的脸了。小坂井试图相信自己已经完全从千早的诅咒中解放出来了。可事实并非如此。那恶毒的诅咒正潜伏在阴影中,等待出手的时机。
  一年过去了,夏天不知不觉再次来临,在那个暴雨之夜,小坂井突然卷入到那起可怕的事件中。
  在被卷入绝望的旋涡中时,小坂井无数次地想,唉,都是千早的错。千早她,终于对洋子露出了獠牙。

  13
  “喂,呃,茂。”
  接起来一听,洋子的声音猛地冒出来。因为那声音与平时不一样,小坂井不禁吓了一跳。声音沙哑不已,他一下子没听出来是谁。
  “嗯,哪位?洋子?”他确认道。
  他穿着方便随时睡觉的睡衣待在房间时,新买的手机突然响了。不过就算他不去确认,会在这么晚打电话给他的女性,也只有洋子了。
  “嗯。”回应声十分细微,且过于沙哑,听起来简直就是陌生人。而且颤抖着,仿佛牙齿在打架,战栗感能通过话筒传到这边来。
  “你在哪里?很冷吗?”小坂井问。现在是夏天,应该不会冷。但毕竟是深夜,外面还能听到雨声。他怀疑洋子被雨淋了。
  “阿、阿茂,阿茂、阿、阿茂……”她说。
  声音极端沙哑,还带着颤音,根本听不清楚。
  “到底怎么了?”小坂井边笑边问。他原本趴在床上,现在已经盘腿坐了起来。
  “怎么了?你在外面?”小坂井问。
  “啊?我在发抖吗?”洋子反问。
  “嗯,在发抖。”小坂井说。
  “快来救救我。”洋子说,“还好我们一起买了手机,总算能联络到一个人了。我现在只能靠你了,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了。”
  洋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坂井不由得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
  “你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别突然吓我啊。”
  小坂井似乎当成了玩笑。
  “阿茂,你在哪里?”
  “现在?在家。躺在房间里看漫画呢。”小坂井回答。
  “太好了。那你周围没别人吧?”
  “没有,就我一个人。”
  “喝酒了吗?”
  “没有喝。”
  “太好了。我现在在兼职当保姆的那家人这里,小区里的那家。”
  洋子依旧声音颤抖。
  “啊,就是水吞那里?”
  “嗯,是的。水吞向丘的内海小区。B栋二〇四室,居比先生家。”
  “嗯,是你打工的地方啊。”
  “是。”
  洋子说过,她最近在兼职当保姆。
  “然后呢?”
  “你能马上过来一趟吗?”
  “啊?”小坂井惊呼一声。
  “别太大声,求求你了。”
  通话声音再次变小,这回是洋子刻意压低了声音。听到那压低的声音,小坂井也紧张起来,看来她正努力让自己意识到事态的紧急。
  “这么晚?外面还在下暴雨哦。”
  他看了看旁边的窗户。雨水不停地敲打着窗玻璃,汇成一道水柱后流下去。然后他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现在是晚上八点五十八分。
  “我知道,可是求求你了,我能打这种电话的只有你了。我遇上麻烦了。”洋子低声说,她的紧迫感毫无保留地传达了过来。
  “你开车从悬崖上摔下去了?”小坂井说了个笑话,把自己逗笑了,洋子却没笑。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不,比那还要严重。”
  “啊?”小坂井停下笑,说,“真的吗?”
  比那还要严重的事情,怎么可能?
  “真的,事关生死。求求你,我只能依靠你了,快来救我。”
  说着说着,她的言语都混乱了,想必是哭了出来。
  “生死?”小坂井说。
  “嗯,是的。”
  “你受伤了?”
  “还没有。”
  “还?”
  洋子突然尖声叫道:“别说了,你快来吧!”
  “我知道了,我该怎么做?”
  “马上来,求求你!”
  全力说出这句话后,她貌似又哭了出来。呜咽声持续了一会儿,她似乎发不出声音来了。小坂井困惑不已,只得耐心等待。
  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是,我怎么过去啊?”
  “你没车吗?”洋子带着哭腔说。
  “现在没有。之前那辆菲亚特已经还给田中汽车了。”
  “那坐公交车来呢?”
  “不知道这会儿还有没有公交车了。我倒是有辆摩托车,从潮工房老板那儿借来的。”
  “啊,那你就开那个来……”洋子说。
  “不过雨这么大,应该很难开。那辆摩托车挺旧的,搞不好半路上会熄火。”
  “求求你,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披上雨衣,再戴上头盔的话,应该不会淋湿吧。”小坂井说着,看了看架子。那上面似乎有他说的东西。
  “那你就那样来,马上来。我以后真的什么都听你的,好吗?求求你。”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你这样我根本搞不清状况。”小坂井说。
  “电话里不好说。求求你,相信我,好吗?
  我爱你。”
  “好吧,我知道了。我现在马上过去。”
  小坂井站起来,走向架子。
  “你知道小区在哪儿吧?内海小区,之前你送过我一回。”
  “嗯,我知道。”
  “别告诉你家里人,偷偷出来。引擎也要等走远了再开。”
  “啊?你这是要干什么,抢银行吗?”
  “之后再跟你解释。车里有油吗?”
  “当然有。”
  “太好了。”
  “我要翻窗户出去吗?”
  “嗯,拜托你了。然后,等会儿到了小区,你把车停在斜坡下面,然后走上来。B栋哦,二〇四室。”
  “嗯。”
  “别被人看到了,到了小区底下时给我打电话。”
  “嗯,不过等我换好衣服做好准备,找到雨衣、拎着鞋子、翻出窗户,推着摩托车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再点燃引擎,冒着大雨一路开到水吞。
  光路上都要花三十分钟,所以你再怎么催,也要将近一个小时呢。”
  “我知道,我等你。到了小区底下给我打电话,我下来接你。就在邮箱那里见。”洋子说。
  “知道了。”小坂井说完挂断了电话。
  然后,小坂井想,为什么尽量别被别人看到?
  引擎很配合地坚持住了。暴雨之中,小坂井总算开到了小区底下。
  大雨打在头盔和雨衣上,声音十分嘈杂。脸也被雨打湿了。
  小坂井停好车,一边从屁股口袋里掏出手机,一边跑到附近一个没有灯光的屋檐下避雨。打开电话簿,找到辰见洋子。电话只响了一声,洋子就接了。
  “喂,我到了。”小坂井说,“这里好冷啊。”
  他终于明白洋子为什么会发抖了。
  “到了?那上来吧,要快,拜托了。我现在就下楼,在B栋门口等你。”她说,“啊,还有……”
  “嗯?”
  “头盔别摘。”
  “啊?我知道了。”
  把手机收进屁股口袋里,小坂井走进雨中,快步前进。雨水拍打在头盔和雨衣上,世界重新陷入一片嘈杂。
  周围都是水的气味,脚下的路很快就变成上坡。内海小区建在一座山丘上,小坂井以前曾开车送洋子来过一回,所以知道这个地方。
  爬到坡顶,便看到了小区的楼房。走过左边第一栋,眼前就是B栋了。他快步走过去,却不见洋子的身影。
  咦,她怎么没在楼下等我?小坂井略微疑惑。他没弄错地方,上回自己的确把她送到了这里,当时洋子就是从这个入口进去的。
  他加快脚步,走到屋檐下。因为不用担心淋雨了,他缓缓地摘下了头盔。就在这个瞬间,身穿无袖上衣的洋子猛地从邮箱的阴影中蹦出来,狠狠地撞到他身上,同时把他抱得紧紧的。
  “呃,你快放开,我身上都是湿的。”小坂井说。
  “没关系!”洋子说,然后又说,“湿了也无所谓。”
  她似乎一边说一边在哭泣。
  小坂井不知所措。他无法抱紧她,因为手臂和手掌都湿漉漉的,如果这样抱上去,洋子的衣服就要被蹭湿了。
  “你能来,我很高兴。谢谢你!”洋子说。看来她真的很害怕。
  随后她抬起脸,主动贴到小坂井满是雨水的脸上。一边磨蹭,一边寻找他的唇。很快,她便将嘴唇叠了上去。紧接着,又用双手钩住小坂井的后颈,把他拽得弯下腰来,强行侵入他的双唇。她伸出舌头,舔舐着他的牙齿。
  呼吸变得粗重。小坂井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垂着抓住头盔的手,任由洋子摆弄。交往一年,二人已十分亲密,但他从未见过洋子如此积极。随后,小坂井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便主动撑起身子,稳住了洋子。
  身子分开了些距离,洋子看着小坂井说:“抱住我。”
  她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小坂井的眼睛,出声要求。声音里略带喘息,让小坂井疑惑不已。
  他看看周围,又转身看向身后的黑暗。天地间只有不断坠落的雨滴,并无半个人影。
  “我浑身都湿透了。”小坂井说。
  “没关系。”洋子小声喊道,“没关系,弄湿我的衣服吧!”
  小坂井闻言,抬起抓着头盔的手,又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环绕洋子。
  洋子穿着一件修身背心。他们再次亲吻,然后分开。洋子急切地寻到小坂井的手并握紧,然后用力拉扯他。
  “我们进屋吧,快来!”
  她转过身,迅速走向走廊。小坂井只得加快脚步跟在后面。
  走进房间,关上铁门,洋子伸出手,把小坂井背后的门锁上了。紧接着,又从他手上一把夺过头盔,然后说:“茂,站着不要动,千万别动哦。”
  小坂井想,这简直就是非法监禁嘛。不过他还是乖乖地站在玄关前的地板上,任由水滴从雨衣上滑落。
  洋子先把头盔倒放在厨房的水槽里,然后拿起水槽边的橡胶手套,回到小坂井身边。她把手套塞给小坂井。
  “戴上这个。”她命令道。
  小坂井吃了一惊。
  “啊?为什么?”他问。
  “求你了。你必须戴上这个,相信我,就当是在救我。”
  说着,她凝视着他的眼,又抱了上去,印上了嘴唇。
  洋子的双唇离开后,小坂井如同下定决心一般,匆匆戴上了手套。他内心还有一丝疑惑,觉得这是洋子在开玩笑。
  “是因为手会弄脏吗?”小坂井问。
  “嗯,有可能。”洋子说。
  戴好手套的小坂井看着洋子,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似乎在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可是,近在咫尺的洋子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尽管如此,她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想鼓励小坂井。小坂井露出奇怪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微微点了点头。紧接着,洋子说出了今天最不可思议的一句话。
  “喂,我们在这里做吧。”
  小坂井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愣在当场。
  “啊?”他哼了一声,很快又问,“做什么?”
  “抱我,快抱我,现在。”洋子反复呻吟道。
  洋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坂井,一脸不容拒绝、极度认真的表情。她的肩膀在剧烈地起伏,呼吸变得粗重,那样子看起来简直就像在发情。
  小坂井呆呆地张着嘴。
  “呃,什么?你在开玩笑吗?”
  洋子用力摇头。
  “为什么?”他问。
  “我,想要。”洋子回答。
  “我不明白。那个……”
  小坂井很快就明白,这不是在开玩笑。因为洋子依旧凝视着他,然后掀起了短裙。紧接着,她又弯下身,拉下了内裤。
  “呃,那啥,可是……”
  小坂井试图说些什么,但洋子很快凑过来,堵住了他的嘴唇。

  14
  被不容拒绝的力量拉扯,小坂井倒在了厨房门口的地板上。因为身上还套着湿漉漉的雨衣,地板马上被弄湿了。
  嘴唇又被堵住了,小坂井只得等洋子离开,才挣扎着说道:“这个,雨衣,得先脱了……”
  “没关系。”洋子一边在他怀中扭动,一边说。
  “可是地板都湿了,这不是别人家嘛。”
  “没关系,你别在意。我等会儿自己擦干净。”
  洋子说完,又抱了上来,双腿缠着他。在洋子巧妙的诱导,和这个超越常识的情景之下,小坂井也不知不觉地兴奋了起来。
  洋子一边扭动,一边将背心扯到肩膀上,挣扎一般露出了一侧的肩膀。然后又艰难地解开了胸罩的背扣。
  小坂井用指尖拉下她的胸罩,发现自己还带着手套,觉得这样有些滑稽,便试图将其脱掉。
  可他的动作被洋子制止了。
  紧接着,洋子把乳房凑到小坂井面前。小坂井会意,将嘴唇凑了上去,用舌尖轻轻舔舐。洋子马上发出声音,向后仰去。然后,她像要掩饰自己的声音般再次缓缓弯下身来,用力吻住小坂井。
  洋子高举左手,将内裤扔到厨房的某个角落。
  小坂井瞥到那个动作,知道她现在已经十分兴奋了。
  在此期间,洋子不断要求着:“可以了,茂,进来吧,今天不会有事的,射在里面吧。”
  带着黄色橡胶手套做这种事,让小坂井在兴奋之余还觉得有些滑稽。但面对洋子的积极攻势,异样的感觉很快便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满足了洋子的要求之后,二人在地板上躺了一会儿。他们全身湿透,就像躺在雨里一样。定睛一看,从小坂井雨衣上滴下的雨水,已经在地板上形成了几个小水洼。旁边铺着的一块两平方米左右的方形小地毯,也被弄湿了。
  小坂井累得半天无法动弹。他来这里就并非出于本意,还被迫做了如此重体力劳动。
  回过神来时,洋子已经站起来了。上半身的背心依旧扯到一半,露着半边肩膀,同一侧的乳房也裸露着。不过短裙垂下来了,遮住了光溜溜的大腿,因此看起来还不算太奇怪。
  洋子此时背对着小坂井。过于疲劳的小坂井视线有些模糊,只得茫然地眺望着恋人的背影。
  突然,洋子轻哼一声,上半身前倾,嘴里说着让小坂井醒过来的话。
  小坂井看到洋子的动作,突然联想到拔红酒软木塞。他在町屋的小酒馆打工时,曾数次目睹那样的动作。他不知不觉间露出了笑容。是要喝酒吗?
  他正想问,洋子发出的轻哼声瞬间变为痛苦的呻吟,紧接着又传来啪嗒啪嗒的液体滴落声,让他忍不住抬起头来。是酒洒出来了吗,是香槟?他正想着,突然看到地板上一片血红,惊得呆住了。
  “你、你干什么呢?!”
  小坂井大叫着跳起来,发现自己还穿着雨衣。他“哗啦哗啦”地掀开塑料雨衣,提上裤子,扣好纽扣,绕到洋子面前。
  洋子的身体依旧前倾,带着痛苦的表情看向小坂井,目光中充满不安和恳求,仿佛在求他做点什么。可是小坂井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然是不知所措。
  她两手抓的不是酒瓶,而是刻刀。那是一个小而细的刻刀,看起来像是做皮革工艺时的道具。
  小坂井一眼就看出,刀刚从身体里拔出来,因为他看到了黏稠如泥土的血液,发出暗沉的光芒。
  浅粉色的背心眼见着被染成暗红色,伤口还在往外喷涌着黏稠的血液。那里正是刻刀刺入的地方。血液喷溅是由于有尖利物体拔出,要是不把它拔出来,也不会流这么多血。小坂井以前曾听人说过这类知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脑中还未挥去香槟的印象,小坂井还以为是开瓶器误伤了她。但周围既没有开瓶器,也没有冰锥,更看不到软木塞。洋子手上,只有那柄刻刀。
  “那个,扎到你了?太不小心了。”小坂井问。
  可他实在想不明白,看状况不像误伤,可她怎么可能故意刺伤自己呢?那是意外吗?但眼下的情景真的是意外吗——洋子拼命点头,小坂井还没弄明白那个动作的含义。莫非她想说,这骇人的流血事件只是不小心造成的?
  洋子似乎过于痛苦,说不出话,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才总算挤出一句。
  “求求你,照我说的去做。”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是不小心扎到的吗?”
  小坂井又问了一遍。
  “听我话,求求你……”
  洋子又说了一遍,因为痛苦,她俯下了身子。小坂井赶紧上前扶住她。
  “啊,嗯,我知道了。”他说。话音未落,沾满鲜血的刻刀就“咔嗒”一声落在了地上。小坂井扶着洋子的肩膀,条件反射似的要伸手去接,可看到那些鲜血,他又不敢触碰。
  “捡起来。”洋子要求道。于是小坂井把刀捡了起来,他想起自己手上还戴着橡胶手套,不会沾到血。可是,强烈的恐惧还是涌上了心头,他从未拿过如此骇人的东西。
  “放在……水槽上。”洋子说。
  小坂井看着洋子。
  “啊?为什么?”
  “听我话!”洋子不容置疑地说。
  “啊?哦哦,我知道了。”
  小坂井顿时慌了神,木然地走到水槽边,把刀放在了不锈钢水槽里。
  “带我到桌边去。”洋子继续提出要求。
  “啊,嗯,知道了。”
  小坂井抱住洋子的双肩,扶着她走。这时他猛地回过神来,自己还戴着满是鲜血的手套,不小心碰到了洋子的背部。她的背上沾上了血。不过如今也已经没办法了。
  走到桌边,洋子转过身来,靠着桌边站定,痛苦地弯下身去。
  “坐到椅子上吧。”小坂井说。
  “不用了,就这样。帮我把毛巾拿过来。”
  洋子指着水槽旁折叠整齐的蓝色毛巾说。
  “呃,嗯,我知道了。”
  小坂井放开洋子的身体,迅速取来了毛巾。
  “放在桌上。唉,不是那样,要摊开,先揉成一团,再胡乱放上去。”
  “这样?”
  小坂井一一照办。
  “可以,不过你再拢一拢……嗯,就这样,谢谢。”
  说话间,血液的范围已越扩越大了。
  “伤口很深啊,还是赶紧去医院吧。”小坂井战战兢兢地说,“这样会死的,快点儿吧。”
  “没事,扎在肾脏和肺部之间,内脏没有受到损伤。”
  “但你出了很多血啊,会失血过多……”
  “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可怕。没事的。茂,把那个茶杯拿来,倒茶。”
  “倒茶?!”小坂井失声叫道,“这个时候倒茶……”
  “好了,快去拿。”洋子加重语气道。
  小坂井只得手忙脚乱地倒来一杯,并说茶已经凉了。
  洋子伸出颤抖的手接过茶杯,猛地泼到伤口上。小坂井吓呆了,他觉得洋子的精神已经错乱了。
  随后,洋子把还装有许多茶水的茶杯放到桌子上,却在抽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
  “啪”一声,茶杯倒了。茶水流到了桌子上,被揉成一团的毛巾吸干,毛巾的蓝色渐渐变深。
  小坂井伸手过去拾起茶杯。
  “我要躺在桌子上,帮我一下。”洋子说。
  随后,她在小坂井的帮助下,缓缓趴到了桌上。不停流血的伤口恰好压在毛巾上。
  “这样就行了。”
  洋子用略带痛苦的沙哑声音说。
  “还是仰着躺比较好吧?”小坂井提议。
  趴在桌子上的洋子点点头,闷闷地说:“这样就行,没办法了。”
  “为什么啊?你会死的!”小坂井带着哭腔叫道,“到底什么没办法啊!”
  “没事,我会加油的。你看到那个有很多抽屉的大柜子了吗?就是你背后的那个,嵌在墙里的。”
  小坂井回过头。又转回来,问道:“啊,你说那个?”
  “柜子前面的地上不是有根棍子吗?木棍。”
  “嗯,有。”
  “旁边是不是还有根皮绳?”
  “啊,嗯,有的。”
  地上躺着皮绳,绕成一圈一圈的,看起来似乎很长。
  “拿到这里来,放到桌子上。”
  小坂井走到柜子边,弯下身拿起木棍和皮绳。再转过身来,放到桌子上。紧接着,他发出了惊叫。
  因为他看到洋子腹部的鲜血已经蔓延到了桌子上,此时桌子上已是一片血红。流到桌边的鲜血,嘀嗒、嘀嗒地滴落到地板上。
  “不行,快到医院去吧。我现在去叫出租车,弄不好你会死的!”
  “没事的,我对伤口进行了压迫。茂,就让我这样吧,血会止住的。我这样,把双手伸上去……”洋子说。
  “啊?嗯,然后能怎样?”
  “只要这样,我就能得救了。”
  “啊?为什么?”小坂井根本想不通,觉得她在发狂。
  “你要帮我把双手的手腕绑在木棍两端。”
  “你、你说什么?!”小坂井又大叫一声。
  她果然发狂了,简直是极端疯狂。
  “喂,你真的没问题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自己的恋人受了重伤,连精神都错乱了。
  “别喊,别太大声。这事关我的生死哦。”
  洋子说。
  小坂井反驳道:“我知道,看看就知道了。
  不过,那不是事关生死,而是必死无疑啊。你这样根本活不下去,肯定会死的。别开玩笑了,我很讨厌血,看到就想吐。”
  “坚持一会儿,还差一点了。”
  “我当然会努力啊!”小坂井尖声叫道,又带着哭腔说,“但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啊?我完全不懂!”
  “为什么?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啊!”
  小坂井抱头大叫。
  “我根本不懂。你做这种事情,真的能得救吗?”
  “是的。”
  “那你告诉我理由啊!从哪里得救啊?”
  “我不能说,但你要相信我。”
  “你、你真的能坚持下去吗?会死的,真的会死的。你想死吗?”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洋子说。她的体力消耗过度,声音都已经没力气了。
  “我连救护车都不能叫吗?”
  “绝对不能,你一叫我就死了。”
  “不叫你也会死啊。”
  “不会死的,相信我。除了这样我没办法了。”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做死的准备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非逼得你去做死的准备?”
  “阿茂,你听我说。我还想跟你在一起,还想跟你做爱。阿茂一定也这样想吧?”
  小坂井呆滞地站着。
  “快跟我说是。阿茂也想这样吧?”
  洋子转过头,盯着小坂井的脸。雨声依旧嘈杂。
  “啊?嗯,那是当然!”小坂井猛地回过神来,说道。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仿佛再受一些刺激他就要晕过去了。
  “所以你要帮我。我只能这样了。这是我思前想后做出的决定,你一定要帮我。”
  “当然会帮,我肯定会帮你的……”
  小坂井边说边搓着双手。
  “把我的手腕绑在木棍的两头。要绑紧。就算血液不流通了也无所谓,其实那样更好,如果不那样,这个计划就失败了。要绑得紧紧的。”
  “什么?!”
  小坂井的声音中终于带了哭腔。
  “你要我把你绑起来?!”
  他走过去,寻到一块没有染血的桌面,双手撑在上面。
  “洋子,我会帮你,但你要给我解释一下,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在命令我,但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根本想不通。要是你有什么计划,就告诉我,否则很可能会搞砸啊。”
  “我当然会对你解释,可我也害怕啊。我只能依靠你了。要是你听完了却不帮我,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就只能去死了。”
  “我都说了我会帮你的啊!”
  “茂,别逼我自杀,求求你。”
  洋子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
  “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抛弃你的,相信我。”
  “我可以相信你吗?真的可以吗?”
  “当然啊,那还用说。”
  “你能发誓,不管我等会儿说出怎样的话,你都不会抛弃我吗?”
  小坂井闻言踌躇了一下。他感到了恐惧,那种恐惧也传达给了洋子。因为这样的恐惧,洋子又哭了起来。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沉默一旦降临,外面的雨声就瞬间占据室内。
  “呵。”小坂井突然说了一句,“是千早……”
  “啊?”
  “是千早的诅咒。”
  “你在说什么?”洋子说。
  小坂井并不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自暴自弃地、用虚脱一般的声音说:“我找不到全职工作,没上过大学,想当演员却没当成,根本说不出什么大话来。”
  “啊?”
  洋子突然面露疑惑。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
  “是脑子的问题吗?洋子,你是得了抑郁症吗?还是精神分裂症?或者类似的病?如果是,你也别瞒着,我不会在意那种——”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洋子追问道。
  “因为洋子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奇怪,好像脑子坏掉了。我还以为你要对我坦白什么,你也知道,最近这种事挺多的。”
  “什么事?”
  “你知道,最近就连相亲的介绍书上,都会把这些事情写得清清楚楚。”
  “啊!”
  洋子无言以对。
  “茂,你去相亲了?”洋子质问道,眼中闪出恐惧的光芒。
  “啊?怎、怎么可能嘛。”小坂井慌忙否认。
  “你看过相亲介绍书了?有人给你送去的?专门送到你那儿去了?”
  “啊?没,怎么会……其实不算是正式的。”
  “虽然不是正式的,但还是送去了,对吗?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不,其实是日东第一教会的老师,他吩咐人家给我介绍的。”
  洋子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坂井去相亲?他要跟自己以外的人结婚?她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因为这新的打击,她再次无法出声。
  “你怎么了,在吃醋吗?”小坂井说。因为疼痛和失血过多,洋子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此时又听到如此噩耗。
  “茂,你难道要跟其他女人结婚吗?”
  “怎么可能!”
  “真的?”
  “真的。”
  “我能相信你吗?”
  “当然。”
  沉默。
  “那啥,你会不会被黑社会缠上了?”小坂井问道。
  洋子深受打击而消沉的样子刺激了小坂井,他的大脑随之高速运转起来。
  “啊?你怎么会那么想?”
  “那是什么?”
  小坂井指着水槽下方的一个大包。
  “莫非是毒品之类的东西?”他面露惊恐地问。
  毒品?洋子在心中惊叫。
  “茂,你有过那种经历吗?”洋子竭尽全力问道。
  “也不能说没有。以前帮教会保管过一些,是被真喜多尊师拜托的。”
  “啊!”洋子说,“你的教会还干那种事情?”
  “老师是绝对不赞同毒品交易的,只是教会成员中有些黑帮人士,他们信仰的心很虔诚,但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警方逮捕,不得已,尊师只能来求我,让我帮忙保存一小段时间。”
  洋子无言以对。
  “我很受他们的信任。所以,你应该也一样吧?刚才我稍微看了看袋子里的东西,都用塑料袋一层一层包了起来,一大块一大块的,看起来跟我见过的东西很像。所以我就这么问了。是这样吗?”
  洋子继续沉默。
  “嗯?是这样吗?”
  经过漫长的沉默,洋子说:“不愧是茂,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嗯,你说得没错。”
  小坂井深受打击,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果然如此。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医院那种地方,其实是很混乱的,尤其是经营上,难免有一些猫腻。我实习的那家福山综合医院,里面好像乱得很。很照顾我们的院长,还有医院的管理层,在医院几乎要破产的时候,不得已,接受了一些黑道的帮助。结果黑道就来要求他们处理一些毒品。他们说已经跟警察通好风了,可是警察最后还是查到医院来了,我当时刚好在场,他们就把那东西塞给我了。我根本拒绝不了。”
  “你这样可不行啊。看包裹的大小,可是很惊人的数量啊。”
  “嗯。我本来想拒绝,但我一直想等毕业后,跟班上关系好的女孩儿一起到那个医院入职。所以,我最后没能拒绝。”
  “那你打算怎么办啊?这样太冒险了。”
  “我决定假装被偷了。”
  “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拿着也不行啊。我一个人根本处理不了。”
  小坂井沉默了片刻。
  “说得也是。但你要怎么弄成被偷的样子啊?”
  “就是假装我被别的黑帮袭击,被刺伤了,然后连毒品也被抢走了呗。”
  小坂井无言以对。
  “别说蠢话了,你还是绑上重物,把毒品沉到海里去吧。”小坂井压低声音说。
  “那可不行。”洋子说。
  “为什么啊?!”
  “没有时间。待在这里的时间,回家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待在学校的时间,这些时间段大家都会给我作证。你要我怎么抽时间去扔啊?所以……”
  “那我帮你扔掉。”小坂井说。
  “不行,我不能把茂也拖累进来。”洋子说。
  小坂井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说:“可是……
  是吗……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不过,要是事情闹到警察那里……”
  “不会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所以,茂你也不能跟别人说。”
  “呃,这我当然会保密啊。”
  虽说如此,小坂井还是一头混乱。
  “呃,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夸张啊?”
  “只要让把东西塞给我的医院管理层知道,就行了。他们肯定会接受的。那个黑帮组织听了院长的解释,肯定也会接受的。”
  小坂井看向虚空。
  “会吗……可是……”
  小坂井苦思冥想。
  “可是,为什么要把手捆起来啊?”
  “要是普通的捆绑,肯定会被追问为什么不用手机报警。但如果把双手这样绑在桌子上,不就动不了了吗?所以我才要这样。”
  “哦,原来如此。可是,你这样谁会发现你啊……”
  “这个家的主人,居比夫妇。”
  “啊……哦哦,也是。”
  小坂井的脑子越来越混乱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勉强接受了。
  “那我要不要跟那个医院的人联系一下啊?”
  “千万不要。你跟他们联系,不就会被怀疑了吗?”
  “啊?哦,是吗……”
  “你的声音会被记住,那样很危险。”
  “是吗,真的吗……”
  “茂你千万不能露头。”
  “会不会被黑帮的人袭击啊?”
  “要是那些黑帮成员从院长那里听说你联络过他,肯定会怀疑抢毒品的是你,然后就会来袭击你……”
  “呃,是吗……也对。”
  “这家的人快回来了。所以,我再忍忍就好。”
  “嗯,是吗……我知道了。那我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带回去之后,要怎么办啊?”
  “茂,你房间里不是有冰箱吗?你专用的那个。里面冰着一些酒水。”
  “啊,那是潮工房的老板送给我的,说那个冰箱太小,放在店里不方便,就给我了。”
  “那个一点儿都不小啊。”
  “是,只是放在店里的确不太够用。”
  “你把毒品放那里面吧。等风声平息下来,我会联络你的。你要耐心等我。”
  “冻起来吗?”
  “嗯,听说那样比较好。”
  “冻起来比较好……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毒品?”
  “茂你千万不要看,不要打开。”
  “啊?哦,那我不打开。”
  “答应我。”
  “我答应你。”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是听人说冻起来比较好。”
  “嗯……可是,把你的手捆在棍子上,再要怎么把棍子固定在桌子上呢?”
  “你看那边的柜子。”
  小坂井闻言,转头看向那个有很多抽屉的柜子。那是个大型壁柜,嵌着好几十个抽屉。
  “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抽屉,里面放着锤子和铁钉。除了皮革加工道具以外的工具都放在里面了。都在一个抽屉里。”
  “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
  小坂井边指边数。
  “没错,就是那个,你把整个抽屉都拿过来,然后把捆住我双手的木棍钉到桌子上。”
  “啊,你要我把你钉到桌子上?”
  “没错,要钉得死死的。然后你拿着那个包,赶快回家去,之后只要等我联系就好。好吗?”
  “呃,嗯,我知道了。”小坂井说。
  “我会给你手机打电话的。”洋子说。

第三章

  1
  我和御手洗乘坐新干线进入福山。站在位于三楼的新干线站台上,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福山城天守阁[1]。在来线和新干线两条线通过的福山车站,建在福山城护城河之内,是全国罕见的城边车站。搞不好还是全国唯一的。因为此处离我的故乡山口很近,我也掌握到许多关于福山的知识。
  [1]天守阁并非专称,而是一种建筑样式,最为出名的是大阪城天守阁。
  乘电梯下楼,穿过两个检票口,就来到了站前广场。车站大楼充满现代气息,整个车站给人一种大都会的印象,但行人很少,看上去就像突然所有人都不见了的吉祥寺车站[1]。我回过头去,看着“福山站”几个大字。站在车站大楼脚下,就看不到福山城了。
  “这里是城下町[2]吗?”御手洗问。
  [1]吉祥寺是东京几大热闹市区之一。
  [2]一种聚居在大名城池附近的居住形式,是最初的城市雏形,较有名的是江户城下町,后演变为东京。
  “嗯,这附近都是。”
  我说着,指了指前方。
  “不过,从这里往南走一段距离,有座名叫鞆的海港小镇,那里才是古时的重镇。”
  “哦。”
  “以前这里只是一片荒野,顶多算得上的尾巴尖。后来到了江户时代,幕府下达‘一国一城’令,鞆的城池才被拆毁,改在这处大路旁的地方建造了城池,也使得这里成了市中心。”我向他说明。我其实是个历史狂热分子,尤其熟悉这一带的历史。
  御手洗提不起兴致地说:“哦,是吗……”
  “也就是说,那个漂浮杆就是尸体呗?”
  我针对在吴的水文中心做的实验提出问题。
  御手洗点点头,然后说:“这次的事件有很浓重的历史气息啊,石冈君。如果说那里是古时重镇,濑户内海不就是街道了吗?”
  “一点没错。”
  “过去的船只就是乘着进入内海或者流出内海的水流航行的,像那些漂浮杆一样。”
  “嗯,的确是那样的。”
  “这次的事件会让人回忆起从前的事情。在濑户内海上漂流三天左右,最终被冲到兴居岛小濑户的尸体,到底是从哪里被丢弃的,我去查了一下。”
  “哦,然后你的结论是……”
  “就是这里。”
  御手洗说着,指了指脚下的地面。
  “福山啊。”
  御手洗点点头,然后说:“没错,尸体很可能就是从这个城市漂流出去的。”
  “六个人……”
  “六具尸体都是。如果把尸体丢弃在城南,距离岸边两公里的海面上,就会被分别从三点灌入、如同精密机关一般的海水一路冲到兴居岛的小濑户湾,这就是我的实验结果。”
  “听起来很宏伟啊。”
  “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啊。好了,我们赶快去找辆出租车吧。”
  “去哪里?”
  “福山警察署啊。”
  一直凝视着窗外风景的御手洗,突然叫了起来。
  “司机,先停一下!”
  窗外是一座模仿哥特风格教堂建造的建筑物,看起来庄严凛然。前方有几个身着白色嫁衣的姑娘,正用小镜子反射太阳光嬉闹,发出阵阵欢笑声。
  “司机先生,这座建筑物是教堂吗?”
  “哦,那是婚礼会场。”司机说。
  “也就是说,那像超市大减价一样的骚动是在举行婚礼啦?”
  “嗯,是的。”
  “石冈君啊,我还以为是Cosplay呢。”
  “可不是。”
  “新娘清仓大减价,老板给我来一打。”
  “别得意,人家还有一仓库新郎呢。”
  “那是日东第一教的集体婚礼。”司机说。
  “日东第一……那是个宗教名?”
  我机械地念出会场入口招牌上的日语。
  “嗯,是的。”
  紧接着,我又念起了英文。
  “CONFU CIUS……那是什么意思啊?他们怎么都用镜子照别人啊?”
  “给我三分钟,我去看看。”
  御手洗打开车门,跑出出租车。
  二十分钟后,我们坐在了福山警察署接待室的沙发上。
  “石冈君你看,会场一角放着这样的传单呢。”
  我看了一眼御手洗递过来的东西,那是一张印着大字的A4白纸。文字中央还有一幅看似用铅笔画出来的恐龙图样。
  我读出了开头几个字。
  “濑户内海的怪物?什么?喂,是真的吗?”
  我傻眼了。
  “继续看看,石冈君。”御手洗说。
  于是我又看向传单。
  “在濑户内海进行赛艇训练时,我们遭遇了这样的恐龙。这是其中一个教会成员根据记忆描绘出来的。哇——”我盯着那张画说。那上面画着一条身子足有五六米粗的巨大海蛇状怪物,正从水面露出头来,两眼熠熠生光。怪物身前,有一艘被它撞成两截的小船,以及好几个或被甩入海中或被甩到半空的人影。
  “画得挺不错啊。”御手洗说。
  “是挺不错的……”我说,但画的内容实在让人无语。
  “这可是怪兽哦,这种东西当真存在吗,而且还是在日本?”
  我可不认为这是发生在这个世界的事情。
  “根本就是幻想文学、冒险小说里的世界。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了。”
  “石冈君啊,你再把后面的都读完吧。”
  “哦。那只怪兽一度游了开去,但教会的船只再次受到了袭击。船只被毁,我们全都落入海中,但最后还是拼命游回了岸边,总算捡回一条命。
  “我们得到神的庇佑,没有一个落入恐龙口中。但我认为,这片海域必定有许多人成了海怪的牺牲品。
  “濑户内海栖息着尚未被人所知的恐怖怪兽。鞆就有好几个渔民曾经目睹过它们,这同时也是世界即将毁灭的征兆。正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恶魔,孕育了这样的怪物。我们必须坚定信仰,提升自己,竭尽全力,度过即将面临的诸多苦难。”
  我读完后呆滞地看着御手洗。
  “这是什么玩意儿,简直难以置信。”
  御手洗的脸上并无笑容,只是不断地点着头。
  “濑户内海有恐龙?闻所未闻。连电视上都没看到过。”
  我话音刚落,御手洗就一脸认真地说:“被吃掉的牺牲者,到现在已经有六个了。”
  “怪兽可能喜欢男人吧,没有女人被吃掉……”
  御手洗抱着双臂。我则无可奈何地呆立着。
  这时,电视机发出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是午间新闻里男性播报员的声音。因为他提到了福山市,我猛地一激灵。莫非电视新闻要报道大海怪的事情啦?
  “昨日,居住在福山市南町的阿部义弘在自家仓库里发现了幕末黑船来航时期——或与美国开战时期——的福山藩士兵出阵位置示意图。这是江户幕府时期,位居老中首座的阿部正弘[1]命其部下所制之图。是研究日本历史的重要资料,此举受到了专家的瞩目。”
  [1]幕府征夷大将军直属部下,掌控了国家政治。
  御手洗看向电视机,我也跟着看了过去。
  “原来不是恐龙啊。”御手洗说。
  “啊,那是这里的历史博物馆。”我说,我曾经去过一次。
  “就在车站北边,很近。”我又补充道。
  “是不是刚才那个结婚会场的方向?”
  “没错、没错!就在那附近。”
  画面上映出福山历史博物馆的大门,之后又转向一个正在回答问题的男性。画面下方出现了“福山历史博物馆,主任学艺员[1],富永和利”的字样。他说:“很久以前就有人提到了这份文件的存在,只是没想到竟在如此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我们这些研究者都感到兴奋不已。”
  [1]日本《博物馆法》规定的,专门从事博物馆(包括美术馆、科学馆、动物园、植物园)工作的职位名称,须获得国家资格证书。
  “那是出阵图吗?”记者问。
  “准确来说,应该叫‘御出阵御行列役割写帐[1]’。此图制于嘉永七年,详细注明了大将阿部正弘的马位,大炮队,炮弹运输队等行进顺序。阿部先生一家提出,要将此图赠予博物馆,这将成为本馆最珍贵的藏品之一,我们为此感到十分高兴。”
  [1]即将军出征阵列分配图。
  “发现了贵重的历史资料呢。”御手洗说。
  我点头赞成。
  “怪兽之后是历史资料啊。”
  紧接着,画面上出现一名女性,是个身材修长的美人,我忍不住探身向前。画面下方写着“福山市立大学文学部助教,泷泽加奈子”几个字。
  她说:“听说这次发现了阵列图,我兴奋得不得了。因为那是反映日本最大转换期的历史文献,极其珍贵。这对培养了阿部正弘等一众优秀人才的福山市来说,无疑是极其重大的财富。”
  “据说文献中还记录了神秘的文字。”
  记者说完,把麦克风转向受访者。
  “是的,在‘黑船’两个黑色文字旁边,还有‘星笼’两个红色文字。”
  “星笼……”
  “是的。不管读音如何,总之就是星笼二字。”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那两个字意味着什么,而佩里留下的资料中也没有提及相关内容,这将成为我们今后研究的重点课题。”
  “是写在黑船二字旁边的吗?”
  “是的。所以我们认为那应该是幕府对付黑船时用的某种战略的名称,但现在还不能确定。
  在对幕末历史的研究中,还从未发现过这样的文字。”
  “那可真是十分贵重的资料啊。”
  “是的。”
  助教继续讲解,御手洗则若有所思地站了起来,毅然决然地凑到电视机旁边去。他站在电视机旁,指着画面,像个美容师一样开始了讲解。
  “石冈君啊,这位女助教的发型还挺可爱的呢,一点都不像个助教。你看,她留了个遮住前额的齐刘海。”
  “啊,是吗?人家实际上也很年轻吧。”我说。
  “我挺喜欢这个人的,看上去就像旧时代的偶像明星。”
  新闻转为另外的话题,御手洗也离开电视机,走到报纸架边,扯出一张报纸,开始浏览上面的内容。
  他好像在寻找刚才那则新闻。从我这里也能看到诸如“来自阿部家的新资料”和“星笼”这样的文字。御手洗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时,对面的门同时打开,一名身着西装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一边点头哈腰地打招呼一边走进来,对我们说:“哎呀哎呀,可真是让二位久等了。我已经听樱田门的竹越课长介绍过二位了,我是这里的课长,黑田。”
  来人又鞠了一躬,递出名片。御手洗和我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是御手洗,这位是石冈君。”
  御手洗说完,我也鞠了一躬。我这时才知道竹越已经帮我们跟福山警署沟通好了。
  “久仰大名。二位今天是从东京过来的?”
  他问。
  “是从横滨。”御手洗回答。确切地说,应该是从吴过来的。
  黑田戴着黑框眼镜,身材瘦削,有点龅牙,但没有警察那种自视甚高的态度,反而像个推销员一样亲切,让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御手洗也不会有什么辛辣的发言了吧。
  “欢迎来到福山,这么大老远的,真是辛苦二位了。这次来是为了……唉,你看我,二位先请坐吧,茶很快就送上来了。”
  他示意我们就坐,于是我们重新坐回沙发上。黑田也在我们对面坐下了。
  “松山海域,兴居岛的小濑户湾内,近来漂入了不少尸体。是从去年十月份开始陆续发生的,到现在已经有六具尸体出现在那边,而我们认为,尸体都是从福山市漂过去的。”
  “啊!”
  黑田惊呆了。由于过于惊讶,他猛地挺直了腰。
  “不过尸体严重受损,无法查明身份,只知道他们都是男性。”御手洗说。
  “你说尸体是从福山漂过去的,这是真的吗?”
  “我们在吴的水文试验场进行了实验,的确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可能性非常高。”
  “福山……那就是从了。”
  “有可能是从距离大陆两公里左右的海面上冲出去的。有这条线索,你应该有些印象吧?”
  “没有,听都没听过。”
  黑田瞪大眼睛,呆呆地张着嘴。看来他真的吃了一惊。
  “我们这一趟过来,就是想请福山警方展开调查。”
  “不过二位说的这件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啊。如果那六个人都是福山市民,早该闹出动静了呀。”
  黑田用本地方言所特有的语气说道。
  “所以,我想看看贵署最近收到的调查请求。
  只要从去年夏天开始,最近这一年间的就可以。”
  黑田点点头站起身,走到墙边的桌子旁,拿起电话机听筒。
  “那啥,调查请求的列表,麻烦拿过来。嗯,没错。从去年夏天前后开始吧,只要是我们署的都拿过来。没错,都打印出来,送到这边。”
  放下话筒,他又转向御手洗。
  “列表马上就拿过来。”他边说边坐回到沙发上。
  “那麻烦你了。”御手洗说。随后,他们聊了一会儿福山城的话题,很快就听到了敲门声。
  “来了。”
  我正奇怪动作怎么这么快,就看到原来是一个姑娘捧着茶盘进来了。
  “茶来啦。”她说。
  “啊,辛苦了。放那儿就好。”黑田说。
  “哇……是真人!”
  姑娘端着茶盘走过二人身边时,传来这样的低语。
  她把茶杯摆到桌上,叫了一声:“御手洗老师。”
  “怎么了?”御手洗问。
  “这是煎茶,您喜欢吗?”
  “嗯,喜欢。”
  御手洗说着,拿起了面前的茶杯。
  姑娘微笑着把我和御手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然后像个小学生一样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电话铃声响起,黑田站起来,接起电话。御手洗也站了起来,端着茶杯走到窗边。
  “是,我是黑田。福山西署的警官?干什么?哦,给我接过来……嗯,嗯……我是本署的黑田。什么?凶杀案!”
  御手洗从窗边转过头来。
  “哪里??鞆公寓。接到鞆署的紧急通报,鞆署的人现在正赶往现场?”
  “请等一下。”御手洗说着,快步走过来,“那个,能按照我说的去做吗?”
  “你等等。”
  黑田捂住话筒,对御手洗说:“你要我做什么?”
  “尸体是在哪里发现的?怎么发现的?”
  “在即将军出征阵列分配图。町,叫海鸥高地的地方……”
  “怎么发现的呢?”
  “房东发现楼上的水槽在往下漏水,就敲了那家的门,打算让他们修理水槽。可半天都没听到回应,就用备用钥匙进去了,结果,在床上发现了女人的尸体。”
  “那是女人居住的房间吗?”
  “不,是男性。那是男人的房间。”
  “住户呢?”
  “好像不在家。”
  “嗯。那么,麻烦你吩咐房东,把房间重新上锁,回到自己家里待着。然后把钥匙交给鞆署的调查人员保管。不过调查人员千万不能进入现场,也不要靠近,警车不要开到公寓附近,警官全部乔装,埋伏在附近。”
  “哦。”
  “就让他们只监视公寓出入口即可。现场房间在几楼?”御手洗问。
  “喂,现场在几楼?”
  黑田问电话另一头的人。然后,又转向御手洗。
  “说是在二楼。”
  “从下面能看到二楼走廊和现场房间的门吗?”
  “二楼走廊,还有现场房间的门能看到吗?嗯,嗯,嗯,是吗……”
  黑田再次转向御手洗,捂住话筒说:“好像从公寓后面的小路,能通过窗户看到走廊。”
  “那麻烦你知会现场的人,如果发现房间主人或可疑人员试图进入房间,马上联络黑田警官。”
  “啊,嗯,然后呢……”黑田依旧捂着话筒发问。
  “然后一切照常,千万不要让附近的居民得知我们发现了尸体。”
  黑田点头,对着话筒说:“让房东马上锁上房间,回自己家去。鞆署的警车不要靠近,你们也不要进入现场,不过记得管房东要钥匙……”
  他看了看御手洗。
  “乔装。”御手洗说。
  “你们乔装一下,在附近监视。啊……什么都行,什么都行啦。渔民,就渔民吧。还有,要是看到房间主人或可疑人员进入房间,马上联系我。一切维持平时的状态,别让人家察觉到我们发现尸体了。等会儿我还会继续发出指示的。”
  黑田说完放下话筒。
  “这样就行了。对了,请你叫上一个鉴证科的科员,我们四个一起到现场去吧。”
  “那我现在去调警车。”
  “不,我们坐出租车过去。”御手洗说。

  2
  我们在警署门前拦下一辆出租车,在沿海道路旁下了车。鉴证科的一个叫矶田的男子跟我们一起。
  “御手洗先生,应该就在这附近了,不过好像还要走挺远的。”黑田担心地说。
  “在这里就好,黑田警官。请你一个人先过去吧,知道公寓在哪儿吗?”
  “大概知道。实在不行就去问负责监视的鞆署的人吧。”
  “那你向他们拿到钥匙,就先进公寓吧。我们等你进去之后,再跟着进去。”
  于是,黑田课长独自走上了海边的大路。
  待他走出一段距离,御手洗又让鉴证科科员矶田也出发了。他像阿寅[1]一样提着个巨大的皮包,缓缓向前走去。又过了一会儿,我和御手洗也出发了。
  [1]参见《寅次郎的故事》(世界上最长的系列电影,一直演到主角去世,共有四十八部)。
  这里虽然能闻到潮水的气味,但因为旁边有一道水泥海堤,因此看不到大海。路边有一个张着铁丝网的平台,上面晾晒着大量小鱼。
  “这片海就是濑户内海了啊。”御手洗说。
  我点点头,并向他说明左前方就是仙醉岛,那上面有海水浴场。据说福山人每逢夏季,大多都会到那里去泡海水浴。
  我们刻意放慢脚步,以免追上前面的人。走了很久,看到远处的黑田正从一个戴草帽、坐在堤坝上的男人手上接过钥匙。草帽男指了指道路的另一侧,应该是在告诉黑田,那就是案发现场海鸥高地吧。只见黑田点点头,横穿过马路。这里与东京的道路不同,路上少有往来的车辆。
  过了一会儿,鉴证科的矶田也穿过了马路。他走远之后,我们也穿过了马路。
  我们到达案发现场的公寓,回头一看,马路对面的草帽男正向我们示意就是那里。
  攀上楼梯,来到走廊。这里铺着绿色的油布地毯,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开着,戴着白手套的黑田正朝我们招手。我们快步走过去,看到房门旁的墙面上写着“205”这个数字,还嵌着“秋山”的名牌。
  进去一看,玄关的台阶处挂着帘子。我们弯腰进入,尽量不触碰布帘。
  先是餐厅,摆着一张桌子和五把椅子。绕开沙发往里走,就能看到房门大敞的卧室。我看到床上躺着一名女性,盖着毛毯,身上好像只穿了内裤,把我吓了一跳。床边散乱地放着貌似是她的衣服。
  鉴证科科员矶田默默地向我和御手洗递来白手套。
  “不采集指纹吗?”黑田问。
  这一点御手洗刚才在出租车里说过了。
  御手洗边戴手套边点头,说:“先不要。我们没多少时间,而且那样会留下调查的痕迹,还是今晚再弄吧。”
  “那现在要干什么?”
  “观察。十分钟就好。”
  说完,御手洗先走到窗边,稍微掀开窗帘,看着外面。
  “能看到海呢,差不多该到日落时分了。这房间不错嘛。”
  “什么不错啊?赏夕阳吗?”我略带谴责地说。托他的福,此时矶田和黑田都无所事事地站在一边。
  “这里有很多高级酒水。”
  御手洗指着房间一角的玻璃柜说。紧接着,他又走到小型冰箱旁,打开冰箱门。
  “鱼子酱和奶酪,生火腿和蜜瓜,刺身和大虾……可是肥膘之母啊。”
  “御手洗先生,这房间到底怎么不错了?”
  黑田问。
  “嗯?啊,当然是适合幽会啊。”
  说着,御手洗走到尸体旁,用戴着白手套的手缓缓掀开毛毯。
  底下是个只穿了黑色丝质睡衣的女人。五官长得不错,但妆很浓,已经不年轻了。御手洗又把手伸到女人的身体下方。
  “睡衣底下啥都没穿。而且,还出了一身汗。”
  接着他又翻开尸体的眼睑。
  “瞳孔扩散,但还没有混浊。戴着隐形眼镜。
  脚上有好几个痣。矶田先生,能请你看看脚趾之间吗?”
  “看脚趾?为什么?”黑田问,鉴证科科员已经掰开了脚趾。
  “每个脚趾之间都有一个红点。”他说。
  “红点?”黑田反问。
  “是注射痕迹。”矶田说。
  御手洗点点头,然后凑近尸体肩膀附近。
  “洗涤剂的气味很重。错不了,肯定是兴奋剂。”
  “毒品?”黑田问。
  “福山有非法流通兴奋剂吗?”御手洗问。
  “不可能,我们这块老早就没有那种交易了。
  都是正规流通。也没有黑帮。”黑田回答。
  “矶田先生,麻烦你开始取证吧。你弄你的,我自己再看看就好。”御手洗俯下身看着尸体说。
  “看上去没有中毒反应。也找不到绞痕、殴打痕迹或刺伤。”
  然后御手洗直起身,看着女人的身体和床边的衣物说:“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吸烟,烟瘾还很大,同时嗜酒,慢性睡眠不足,很可能在酒馆工作。生活并不富裕,有一个孩子,剖宫产,孩子已经挺大了,不是小学生就是中学生,应该是个男孩子。近视,有时会佩戴眼镜。”
  “为什么呢?”黑田问。
  御手洗指着女性面部。
  “鼻梁两侧隐约能看到眼镜托的痕迹。”
  “你还说有时……”
  “现在不是就没戴吗?锁骨有骨折的痕迹,眼下有轻微伤痕,应该是交通事故造成的。”
  “是以前发生的吗?”
  “很久以前。而且她长期腰痛,胃也不怎么好。下腹部有剖宫产手术的痕迹,不过已经有十年以上了,所以孩子现在应该挺大的。从乳头的情况来看,她应该用的母乳喂养。因为频繁淋浴,用力揉搓,皮肤有几处发红。她在这里也冲过澡,然后赶紧化了妆。恐怕是因为使用兴奋剂导致的体臭过敏妄想症吧。从她化妆的匆忙程度可以看出,跟她上床的男人应该让她觉得不能怠慢,是值得尊敬的男人。”
  “哈啊!真是太厉害了。”黑田感慨道。
  御手洗把鼻子凑到女人的脸上轻嗅,从额头一路嗅到下颚。接着又捡起地板上的衣服。
  “此女是该镇居民的可能性很高。虽然慌张,但妆化得很浓,这就反映出她平日的习惯。不过,她没有佩戴任何饰品,戒指、项链、耳环都没有。”
  “那是因为……”
  “她现在的男朋友,是黑道上的人。”
  “为什么呢?”
  御手洗指着她的左胸上部说:“这里有刺青。
  要是她对男人没感情,根本不会在这里刺东西。
  看上去还很新,他们的关系应该还持续着。饰物是被她男人拿走的。”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那些东西会暴露什么线索吧。
  现在我只能说这么多。头发有少许被拉扯的痕迹,是个很暴力的男人。额头中央还有擦伤。嗯?”
  御手洗凑到尸体的额头前。
  “怎么了?”
  “我收回黑道分子的推论。跟她一起待在这里的男人,不是黑道成员。”
  “那是?”
  “也不是她男朋友。”
  “跟不是男朋友的人发生关系?死因呢?”
  “总之她有这样做的理由。或许牵扯到很大的利益。”
  “却被杀了。”
  “不……”
  御手洗弯下身,把脸凑近尸体。
  “可以肯定的是,死因是药物刺激引起的心脏骤停。不过,一切还是要等解剖过后才能确定。”
  “那就不是他杀……”
  “不是,应该是事故吧。”
  “不是她丈夫吗……”
  “在这里的那个男人肯定不是她丈夫。她已经跟丈夫分开很久了。这是谁的房间?”
  “还不知道。”
  “应该是个手头宽裕的人。如果不是暴力团伙的成员,石冈君,你说会是什么人呢?”
  “我不知道。”
  “很清楚,简直是清清楚楚啊。”
  御手洗转向鉴证科科员。
  “接下来,我们到那边的餐厅去调查,请你抓紧时间检查死者去世前有无性行为,现场有无精液遗留,以及她死去的时间。”
  御手洗、黑田,以及我,将阵地转移到了餐厅。
  黑田将抽屉一个个拉开,开始检查里面的物事。我也有样学样。
  御手洗打开洗手间的门走进去,很快又出来了。紧接着又打开冰箱门,在蔬菜格里翻找着。
  “没有管子和粉,应该是被拿走了……”
  黑田合上抽屉,说:“一无所获。”
  “倒也不能这么说。你看,我找到一个徽章。”
  “在哪儿找到的?”
  “她带来的化妆工具里。”
  “放在哪儿?”
  “这张椅子上。这是近视眼镜,在她的手提包里找到的。手机虽然被带走了,但那男人却漏了这个徽章。现在最好先不要带走。”
  说完,御手洗把徽章放在了餐桌上。
  “上面刻着C?这是什么徽章啊。”黑田弯下腰,凝视着徽章问道。
  “不知道,不过应该跟那边墙上挂着的匾额有些关系。”御手洗指着墙壁说。
  “匾额?”
  黑田转过身去,那里只有一堵白墙,根本没有什么匾额。
  “被摘掉了,估计就是刚才摘的,墙上还留着痕迹呢。”
  御手洗将徽章放回化妆包里,又把化妆包放回手提包中,重新摆到餐桌旁的椅子上,开始了说明。
  “墙上留下了些许刮擦的痕迹,应该是摘得很急。”
  他走到墙边,指着其中一个地方说。
  “这里真的住着人吗?”黑田问,“一本书都看不到,也没有书柜,甚至连杂志都没有。单靠食品和饮料,人可是没办法过活的哟。”
  “那么……”
  “也没有烹饪的痕迹,不锈钢器具上没有油污。这里应该没住人。”
  御手洗话音刚落,矶田就从卧室走了过来。
  “十分了。”
  听到他的话,御手洗点点头。
  “死亡时间应该是两个半小时前。有性行为的痕迹,但不知道是否有精液残留。看上去应该没有。”
  “还找到别的线索了吗?”
  “找到几根阴毛,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是不是目标人物的。时间这么短,实在得不出更多结论……”
  御手洗将刚才调查时打开的水槽下方的储物柜门和餐具柜的柜门等一一关闭。
  “厕所被冲洗过,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先这样吧。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赶紧撤退吧。”
  说着,他走到窗边,躲在窗帘的阴影里窥视下面的道路。底下空无一人,也没有车。
  “尸体就放在这里?”黑田问。
  “没错,能把卧室里的尸体恢复原状吗?”御手洗问矶田。
  “可以。”
  “那么请各位带好随身物品,一个接一个到走廊上去吧。黑田先生留在最后,负责锁门。”
  御手洗安排道。

  3
  一辆黑色货车停在公寓门前,从中闪出四个人影,快步走进了公寓。
  我们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看到那一幕,然后回到了停在小巷深处的警车里。黑田课长坐上副驾驶席,一名警官驾驶汽车安静地启动,往后倒了约三十米,就熄灭了引擎。我一直观察着窗户里的灯光,但作为案发现场的房间却没有亮灯。
  不到十分钟,刚进去的那四个男人就被铐出来了。逮捕他们的是三个人。因为隔了一段距离,四周又笼罩在夜幕中,我看不太清楚他们的样子。
  不过从体形上看,那三个都是年轻人。
  “看来顺利结束了啊。”副驾驶席上的黑田说。
  “埋伏在房间里的人抓住了进去的人。”
  “嗯,是的。”我在后座上回应。
  “如你所说,天一黑就有可疑人员跑出来了。”黑田转过头对我们说。
  “那是尸体处理小组。”御手洗说。
  黑田点头。
  “那几个人是来取尸体的吧。他们开来的车好像会由署里的人开回去。看来他们已经老老实实地交出车钥匙了。”
  透过车前玻璃,能看到一名警官坐进了他们开来的货车里。四人中的一人被押进了警车里,另外三人似乎要步行押解。
  “喂喂,装不下吗?没问题吧,会不会逃了呀?”黑田课长盯着前面说。然后,他又转过头来。
  “那几个人会被押到福山西署去。西署又称为鞆署,就在前面不远处。老师,我们也过去吧。”
  “随便你,反正我没兴趣。”御手洗说。
  “喂,御手洗。”我说。必须时刻提醒他不要用如此嚣张的态度说话,毕竟人家黑田课长已经用非常低的姿态来接待我们这些没有任何权限的人了。
  “反正他们什么都不会说,彻底保持沉默。而且他们身上不会有暴露身份的东西,现在去根本没用。”
  “那以后去就有用了?”我问。
  “嗯,是我就会开口了。”
  “真的吗……还有,所谓的尸体处理小组,到底是哪里的啊?那帮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从车牌号上能查到货车的归属地。”黑田说。
  “查是可以查,但也没必要。因为我知道那是谁的。”御手洗说。
  “哈?是谁的?”
  黑田惊讶地转过头来。
  “待会儿那边会派律师来。他们老板得知任务失败后,会马上改变作战计划。比如这样:他们跟房间的所有者相熟,根本不知道里面有尸体就跑了进去,为了休息。然后,他们就会因为证据不足而被释放。”
  “哦……”
  “他们的老大还是有点脑子的。我已经把事情都弄清楚了,根本不用去问那些小喽啰。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解释。”
  “啊,真的吗……”
  “是黑道组织吗,御手洗?”
  “虽不中,亦不远矣。福山虽然是个好地方,但似乎要被他们占据了。”
  “啊?占据?真的吗?那、那可真是不好了。”黑田说。
  “我说的可不完全是夸张。一切都在暗中快速发展着,虽然明面上看起来不存在,但其中确实牵扯到了黑道集团。”
  “不,这里的黑道集团已经……不过倒是有一部分建筑公司,到现在还……”
  “名字什么的都无所谓。总之,那是个掌控了兴奋剂的集团。”
  “啊,是的。”
  “不过这帮人算不上什么,他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问题在于幕后操纵他们的人。我现在只想知道,那帮人占据这座城市,到底想干什么?”
  御手洗话音未落,黑田课长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我是黑田。嗯,嗯……这里已经搞定了。嗯,嗯,没错,什么?又是凶杀?”
  御手洗和我同时从后座探出身。
  “知道了,马上回去。喂,回署里去。”
  司机点燃引擎,汽车掉了个头。黑田把手机收好。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御手洗先生。我们现在回福山去,你能先把鞆的事情放一下,跟我过去吗?”
  “没问题。”
  “唉,真是如你所说,这里本来是个挺平静的地方,现在突然骚动起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
  “国道二号线延广町十字路口的人行天桥上,有个人被推下来了。现在正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推他的人好像逃跑了。”
  “从人行天桥上?”
  “是的。”
  御手洗双手抱臂,陷入沉思。
  “这次换成人行天桥了……为什么会是人行天桥呢?”我忍不住问,“与这次的完全不同,是起暴力事件啊。”
  “那个人好像落到了出租车的车顶上。不过为什么会有人干那种事情啊,难道是喝醉了吗……”黑田也抱起双臂,点着头说,“总之,受害者受了重伤,好像没办法说话了,所以就算去医院也……要去现场看看吗?”
  “不,还是去医院吧。”御手洗说。
  “可什么都问不出来哦,好像连意识都没有了。”
  “没必要让他讲话,我只是想看看他身上的物品,还有他的脸。”
  到达医院后,一行人赶忙进入急救大楼。一名护士正从急救室里跑出来。走在前面的黑田避开护士,走进急救室。我们跟在后面走进去,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黑田找到一个身穿白衣,貌似医生的男人,出示证件后说:“我是福山警署的刑事课长黑田。
  能麻烦你让我们看看今晚被人从天桥上推下来的那名受害者的衣服和随身物品吗?”
  “请稍等一下。”
  说着,白衣男人消失在房间深处。过了一会儿,提着一个塑料筐回来了。
  “就是这些。”
  “谢谢你,这样就可以了,不打扰你工作了。”
  医生离开后,黑田提着筐子走到房间一角,将它放在一张桌子上。
  “太随意了。”御手洗在旁边说,“这么轻易就拿给别人看,重要证据很可能会被偷走哦。”
  “那是因为我这张警官证的威力啦。”
  “那种东西,随随便便就能伪造了。我们敌人的组织可是很庞大的哦。”
  “组织很庞大?真的吗?”
  御手洗一边翻动筐子里的衣服一边说:“我现在就把证据找出来。不管怎么说,这些衣物还是由警方带回去保管比较好,之后肯定会用到的。”
  “你是指法庭审判吗?”
  “没错。钱包还在,里面有一万两千日元,可是找不到驾照和身份证。”
  “放在家里了吧。”
  “也许吧。但也有可能他一开始就没有这些东西。”
  “为什么?”
  “因为拿不到。”
  “啊?那不就无法查明身份了。”
  “他根本没什么身份,因此也没有保险。你看,这些衣服里面的标签都被剪掉了。这件是,这件也是。裤子也一样。”
  “真的呢,这是为什么呢?”
  “口袋里装着胸针,耳环,都是值钱的东西。”
  “咦,是镜子,一个圆形的小镜子。”
  我把找到的东西拿起来。
  “啊,真的呢,这镜子是干什么用的呢?”
  御手洗瞥了我一眼,说:“是魔镜。”
  “魔镜?魔法之镜吗?”我问,御手洗点点头。
  “是个魔术的小道具。”
  我照了照自己。
  “这块镜子很奇怪,表面不是玻璃,而是金属。”
  “是研磨金属制成的,跟古代的镜子一样。哦,你看,找到了。”
  御手洗捻起一片纸片,对光查看着。
  “那是什么?”黑田在旁边窥视,问道。
  “是笔记。”
  “上面写着什么?”
  “看不出来。是故意写乱的,根本看不出是什么文字。”
  御手洗把纸片放到桌上。我和黑田凑过去仔细查看,但根本看不懂上面的东西。上面的确有一些笔迹,但只是一些重重叠叠的弯曲线条。
  “是暗号?”我说。
  “没错。”御手洗说,“但也只是表象而已。因为我们是日本人,所以这些笔迹才会变成暗号。”
  “什么意思呢?”黑田问。
  “这不是日文。”
  “不是日文?”
  “太奇怪了……”
  御手洗说着,又在筐子里翻找起来。
  “怎么了?”我问。
  “找不到我要找的东西。石冈君,让我看看那块镜子背面。啊,太好了,找到了!”御手洗叫了起来。
  “是什么?”
  御手洗指着镜子背面说:“是我们在鞆的现场发现的那枚徽章上的图纹。这就够了,我已经把整个案情经过都分析出来了。医生!”
  御手洗把路过的医生叫住。
  “我们是福山署的人,能让我看看这些衣服的主人吗?”
  “病人现在在重症监护室,暂时不能会面。他的脊椎骨受了重伤,今晚是关键时刻。”
  “啊,那啥,还是请你想想办法吧。”黑田在一旁帮腔道,“这对我们的调查十分重要。”
  医生想了很久,然后这样说:“那我要先通知病人的亲属。”
  “那人的身份无法查明,而我们必须见到他。”
  “你们不能进入监护室,但可以看到他的脸。请跟我来吧。”
  说着,医生迈步领路。
  他们似乎被带到了医生的值班室里。里面有两个身穿白衣、貌似医生的人,正在吃牛肉盖饭。
  “就是这里。”
  带路医生所指的桌子上有一台液晶显示器,上面映出仰躺着的病人,被单一直盖到颈部,双眼紧闭。
  “脸上没有缠绷带,太好了。”御手洗说,然后又问,“他身体上有注射痕迹吗?”
  “注射痕迹?你为什么这么问?”医生反问。
  “应该是兴奋剂的注射痕迹。”
  “我倒是没发现。”
  “那能让我看看他的脚趾中间吗?”
  医生凑近显示器,按下按钮呼叫道:“田边护士,让这边看看病人的脚趾之间,那里有没有注射的痕迹?”
  言毕,画面下方闪过护士的肩膀。
  “没发现注射痕迹。”
  她的声音从墙上的一个小音箱中传来。
  “是吗……谢谢了。”
  “这样就可以了。我们走吧,黑田先生。你把那男人的衣服带上,趁它们还没被偷走。”御手洗对黑田说。
  走到医院停车场,我们径直向车子走去。黑田提着装有被害人衣物的纸袋,一直用手机跟某个人通话。电话挂断后,他一边收起手机,一边说:“啊啊,我太困了,剩下的能明天再搞吗,御手洗先生?”
  “可以啊,只要没有新事件发生。”御手洗说。
  “还会发生新的事件吗?”黑田问。
  “凶手在逃,所以很有可能哦。”
  “饶了我吧。鞆署那边也是,抓到的几个人都一声不吭,连屁都不放一个。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刚才那电话是鞆署打来的?”
  “是啊。”
  “明天我去跟他们谈话吧。”
  “那麻烦你了。我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刚才那个重伤受害者的身份……”
  “我已经知道了,不过就算告诉他们也没什么好处。”
  “你的意思是?”
  “会发生跟鞆的公寓一样的事件。”
  “呃,在这家医院里吗?”
  “没错。犯罪地点变成医院,搞不好会有一打人坐着大巴过来作案。要是都抓起来,鞆署的拘留所就该人满为患了。”
  “开什么玩笑?简直就要开战了。我们这边也要准备人手,还是等明天吧。不过,老师啊,刚才那个病人跟在鞆发现的女性尸体有什么关系吗?”
  御手洗点点头。
  “关系很明显啊。如果你不想引发大战,最好控制一下媒体那边。鞆的那名女性的身份查到了吗?”
  “不,还没有。”
  “去找找小酒馆吧。肯定有家店因为老板娘迟迟不出现而乱成了一锅粥。好了,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睡觉吧……”
  御手洗话音未落,黑田就说:“署里的女孩子好像订好了站前的New-castle酒店,人家可是你们俩的大粉丝。”
  “呃,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忍不住说,“New-castle是福山最好的酒店,这样可以吗?”
  “太好了。”御手洗却很开心,“唉,困死我了,昨天晚上都没怎么睡好呢。快受不了了。”
  黑田在New-castle酒店前台替我们办好入住手续后,就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我们从前台接过钥匙,乘电梯来到房间。第一眼看到房间中央那张豪华大床时,我知道自己不好的预感命中了。
  “果然如此,只给我们订了一间房……”
  我虚脱地瘫坐在椅子上说。
  “还不是有两张床的房间。”
  我瞥了一眼墙壁,猛然发现那上面镶嵌着一个更加可怕的物事。那是一面巨大的、镜框是粉红色毛绒物的心形镜子。
  “这是啥?这到底是啥啊?!”
  我指着墙壁,愤愤不平地说。
  “是新婚夫妇的蜜月房呢,呵呵呵。”
  不过,这些东西都无法引发御手洗的兴趣。
  只见他抱着双臂,在房间里来回转悠。又猛地站定,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个,我能先去冲个澡吗?”
  “请吧,随便你淋浴还是泡澡都行。”我回答。
  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在酒店的餐厅吃早餐,黑田课长就跑来了。他快步走过来,坐在我旁边。
  “早上好。”
  他先对我们问了早安,我们也各自问候了他。
  “啊,早上好。”
  紧接着,黑田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用难以理解的含糊声音这样问道:“石冈先生,昨晚睡得可好?”
  说完,还把我从上到下看了一番。
  “干、干什么啊?”我说。
  黑田说:“没什么,就是想知道你有没有休息好。”
  “我当然睡好了。”我回答。
  “哦,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干、干什么啦……”我又说了一遍。看来,鞆署里的女孩子对他说了不少奇怪的话。
  “那边怎么样了?”御手洗问。
  “啊,对了对了!老师,你真是太厉害了。”
  黑田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探身过来说。
  “那名女性死者,名叫宇野芳江,是现场附近,也就是鞆町的一个叫‘幸福亭’的酒馆的老板娘。”
  “有小孩吗?”御手洗问。
  黑田缩回身子,从怀里掏出记事本翻找起来。
  “嗯,正如你所说,她有个上初中的儿子,名字叫智弘。而且很可怜的是,宇野芳江没有丈夫。所以那孩子今后就是个孤儿了,这可怎么办啊……”
  御手洗也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刚才我接到报告,说那男的死在医院了。”
  御手洗再次点头。
  “已经去世了吗?”
  “是的。一名女性只穿着内裤死在,一名男性从福山国道的人行天桥上坠落到出租车顶不治身亡,然后松山还捡到好几具从福山漂过去的尸体,可是福山却根本没发现尸体。”
  “这里没发现尸体?”
  御手洗抬起头,一脸惊讶。
  “没发现呢。我们没收到任何调查请求,没有人失踪。”黑田说。
  我也接过话头,对御手洗说:“跟兴居岛一样。无论是兴居岛还是福山,都没有常住居民异常死亡的消息。那么,那些尸体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这简直是午夜怪谈啊。”
  “尸体不是有吗,昨天就有两个人……”御手洗对黑田说。
  “那可是头一遭啊。”
  “头一遭的是女性。”御手洗说。
  “哈?男的不是头一遭?”
  “要是被尸体回收小组带走,并成功藏匿起来,那昨天就没有尸体了。”
  “啊啊,嗯,的确如此,那男人的身份我们的确查不出来啊……”
  黑田若有所思地抱起双臂说。
  “是福山市民,又查清了身份,那具女性尸体还真是头一遭啊。”御手洗说。
  “哦,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呢。”黑田说。
  “既是第一回出现女性死者,又是第一回被查明身份……”
  “是的。这座城里的杀人事件一直以这种方式发生,且都没有提出调查请求。因此,杀人事件也就不存在了。”
  “为什么没有人报案呢?”
  黑田低下头,陷入沉思。
  “如果没有尸体、没有报案和调查请求,对警方来说这个案子就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对整个世界来说,这个案子都是不存在的。”
  “的确,从去年夏天到现在,整个福山只接到一个调查请求。是久松町的小松钟表店提出的。店主叫小松义久,六十三岁,某天突然失踪了。
  他妻子向我们提出了调查请求,不过那应该和这个没啥关系吧?”
  “那可不一定哦。”御手洗说。
  “是吗……反正除了钟表店的这一个,就再没有别的了。毕竟这里是个和平的小镇啊。”
  黑田强调了好几遍这一点。
  “正因为是和平的小镇,所以更有可能有所关联了。”御手洗说。
  “可是,你觉得二者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御手洗先生?”
  “现在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有六具尸体从这座小镇的海面上漂流到了西边。可是,既然尸体没有在这里出现……”
  “没有呢。”黑田接口。
  “那就证明,这里有个不会发出调查请求的组织。”
  “不会发出调查请求的组织?”
  “是个插手兴奋剂交易的组织。正因如此,就算同伙失踪了,他们也不会报案。”
  “啊啊,原来如此,是黑道团伙啊……”黑田边说边不断点头。
  “如果福山市立大学那边没有消息,那今天那个组织应该是去鞆署了……”
  “福山市立大学?”
  黑田课长不知所云,我却吃了一惊。
  “是的。”
  “为什么又跟福山市立大学扯上关系了?”
  “就是啊,怎么这么突然?”我也说,“到底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啊?”
  御手洗先是一愣,紧接着露出释然的表情。我知道,他肯定是忘了说了。
  他有时会这样,因为有些事情对他来说太理所当然了,就会让他误以为已经对我们做过说明,大家都明白了。
  “既然如此,我就慢慢跟你们说说吧。”
  御手洗边喝红茶边说。
  就在此时,黑田课长的手机响了。他从怀里拽出手机,啪地打开放到耳边,嘴里还嘀咕着:“到底是为什么啊,跟大学没啥关系吧,福山市立大学那种……是,我是黑田。什么?嗯……嗯……啥?福山市立大?”
  他惊得差点儿跳起来,猛地转过头,哑口无言地看着御手洗。
  “嗯,好……知、知道了,不过,那是真的吗?好,我马上过去,跟御手洗先生一起。”
  黑田课长挂掉电话,塞回口袋里。然后,呆愣了片刻。
  “啊,真是吓了一大跳啊,居然真有福山市立大学。”
  “电话里说什么了?”
  “嗯,他们说那边的老师不见了一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要我怎么跟你解释呢……”御手洗说,“因为实在太明白,反而难以解释了。”
  “这次是大学老师啊……这到底是个什么事件啊?钟表店的、酒馆的,还有大学老师?我彻底想不通了,他们到底有什么关联性啊?”
  黑田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御手洗。

第四章

  1
  泷泽加奈子快步走在昏暗的巷子里。高跟鞋踏出的足音嘹亮地回荡在夜空中。
  一名年轻男子悠然地紧随其后。他脚穿一双慢跑鞋,几乎没发出任何脚步声。
  加奈子前方的水泥墙上投射出一道圆形光柱。光柱猛地落下,在她双眼的高度上戛然而止。加奈子霎时停下脚步,死死地盯住那道光柱。
  光芒中央浮现出一个白胡子老人的脸。看到那个,加奈子吃惊地回过头去。就在这个瞬间,她身后的男人猛地冲过来,从后面绞住了她的双肩,她发出一声尖叫。
  圆形光柱消失,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在神的面前,在神灵面前……怎么样,你能够正视神的面容吗?”
  加奈子根本不听,只顾着闭眼尖叫。男人堵住她的嘴,与她双双倒在了石板地面上。
  耳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身下的沙土也发出粗糙的挤压之声。男人一边挣扎,一边大叫:“你亵渎了神明。无视神明的旨意!”
  “来人啊,救救我!有色狼!色狼!救救我!”
  加奈子竭力喊叫,躺在地上的她用力甩着手上的包。
  手提包狠狠地砸在男人的头上。男人吃痛,缩起身子。
  加奈子抓住一瞬的空隙,用尽全身力气踢向男人的身体。
  挣扎着站起的男人被她一脚踹倒,又滚在了地上。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了?没事吧?”
  黑暗的彼方传来男性的叫声,同时还有快步跑来的脚步声。袭击加奈子的男人猛地站起,全力逃向与脚步声相反的方向。
  一名中年男人跑过来,站在女人旁边看着她,然后向她伸出了手。
  加奈子俯伏在地,没有看见那只手。她慌忙从暗色石板上爬起,拉扯着凌乱的短裙,将裸露的两腿遮盖起来。
  “嗯,我没事,对不起。”她慌忙说道。
  男人收回伸出的手,问:“是色狼?”
  “是的。”
  加奈子回答完,战战兢兢地伸手捡起自己的提包。
  此时,另一个男人领了个穿制服的巡警过来了。
  “没事吧?”巡警问。
  “据说遇到色狼了。”最先到的男人对警察说。
  警察点点头,继续询问:“你没事吧?受伤了吗?要不要到派出所休息一会儿?”
  加奈子点点头,说:“不,我没什么事。明天一早还要上班,我先回去了。”
  “要报案吗?”警察问。
  “不,不用了。”加奈子回答。
  “你是公司职员?”
  “不,我是福山市立大学的老师。”
  说完,加奈子鞠了一躬,快步离开。
  第二天,在福山市立大学的教室里,泷泽加奈子助教正在上日本史课。
  她在黑板上写下板书,转过身,开始讲述。
  “战国时代,有个人以濑户内海为大本营,建立了一座海上王国。那个人就是村上水军的统帅,村上武吉。他的城池位于艺予群岛中的一座岛上,那座岛就是能岛。这是一座周长仅有七百二十米的岛屿,面积可谓十分小。”
  说完,加奈子举起带钩子的长棍,将黑板上方的濑户内海地图拉了下来,并指出能岛所在的位置。
  “这就是能岛,如各位所见,是个非常狭小的岛屿。武吉特意选取这样一个小岛作为水军的司令部。每当战事发生,他就会集合麾下的五百艘小早船,将这座小岛团团围住。”
  早晨的阳光射进教室,照在讲台上。学生们一边翻看手上的书本,一边认真聆听加奈子的讲解。
  “其实,附带图本的军舰资料是从村上水军组建开始,才在日本历史中登场的。武吉在能岛的城池,是具备本丸、二丸和三丸的完整城池。
  濑户内海有无数的岛屿,武吉之所以特意选择如此狭小的一个建造城池,就是为了抵御敌军的侵袭。
  “这座岛屿周边的海域也十分狭窄,海流湍急,是濑户内海鼎鼎有名的遇难之地。如果不是熟知这片海域的人,根本无法顺利操纵船只。加之那是一座微型岛屿,无法展开陆地战争。战国时的武将大多擅长陆地战争,却不擅长水战。而村上水军恰恰相反,因为他们熟知濑户内海的各个角落,因此对海战拥有绝对的自信。我用幻灯片来说明一下吧。那边的几位同学,能帮忙拉一下窗帘吗?”
  窗边的几名学生站起身,各自把身旁的窗帘拉上。早晨的阳光被遮挡在外,教室里马上暗了下来。
  加奈子收起地图,又放下了放幻灯片用的白屏。她先向学生道谢,然后打开了幻灯机的开关,屏幕上映出一条木质小船的图像。
  “这就是村上水军的小早船。船身纤细,桨手经过训练,能迅速爆发出极快的速度。左右两侧的板材是用来防御箭矢的。
  “武吉本是濑户内海的岛民,一直在岛上从事农耕,但生活十分贫穷。于是,他决定向在濑户内海上来往通行的船只收取过路费。”
  助教操作遥控器,图像切换成濑户内海全图。
  “如图所示,濑户内海有三个海水出入口,就像个四边形的泳池。因为是内海,所以不会出现大浪,船只在其上航行十分安全。因此,这片海一直是东西旅行者们的通行大道。
  “例如,从大阪前往九州的船只,会在大阪海面上顺着流入的海流往西前进。不过,这个大池子的海水一旦装满,内海中央部分的海水就会停止流动,船只也就无法穿行,必须在附近的港口靠岸,进行六个小时的‘待潮’。
  “六个小时后,大池子里的水开始流出,船只会从港口开出,顺着流出的海流继续向西,最后到达九州。濑户内海就像一台天然传送机,是一片十分方便的海洋。
  “在蒸汽船这种近代机械出现之前,船只都是靠着洋流和风进行航行的,流入和流出濑户内海的海流,无疑是十分重要的。也正因如此,从上古时代开始,濑户内海就是超越了陆路的交通要道。在文明开化之前,无论是军队、传教,还是经济,都是经由这片海域一路向西或向东不断流通的。
  “可是,这样的旅途中却也有许多不便之处。
  首先就是刚才提到的‘待潮’。整个旅途中必然会有一次待潮间歇,这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的。无论是神功皇后、空海和最澄,还是源义经和足利尊氏,不同时代的著名历史人物都不得不在同一个港口靠岸,进行六个小时的待潮。而那个港口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福山市。那就是鞆。
  “另一个不便之处就是海盗。这片平稳安全的海域对海盗们来说也十分完美,适合展开活动。同时,平静的海面利于海军的训练。古今东西,每一片平稳的海域都活跃着众多海盗。比如北欧的维京海盗,也是从一片广阔的海湾上发展起来的。
  “所以,村上水军的大将村上武吉才断定,在濑户内海这个交通要道上必然能够收到过路费。如此方便、安全的通途,别的地方难以寻觅。但这里的无数岛屿会使洋流随时发生变化,在船只还没有引擎的时代,最佳航线会根据季节和时间的不同而有所变化。非常年混迹这片海域的人,根本无法掌握。
  “战国乱世,陆路十分危险。要一次运送大量商品,最佳的选择当属船只海运。但海路上又有海盗打劫。村上水军便是利用这一点,向各个通商船只收取过路税费的,一旦遭到拒绝,就摇身一变成为海盗,行打劫之事。对于老实上缴过路费的船只,他们则替其抵御海盗,还会提供领航服务。
  “被他们占为据点的艺予群岛由大小百余座岛屿组成,岛屿之间的水路狭窄,海流有时会变得十分湍急,是濑户内海最令人头痛的遇难之地。武吉利用那些海流,运用相应的水上战略,掌控了这片海域,并从中选择了最为狭小的岛屿能岛,来建筑自己的城池。由此可以看出,村上武吉是个头脑十分聪慧的人。
  “不过,他收取的过路费非常高昂,是货物价值的一成。要是运送一千石大米,就要被他收走一百石。但那样也比惨遭掠夺要好。凡是缴纳了过路费的船只,都会画上‘上’的标志,还会在船头插上红色船标。这样一来,就能得到村上水军的保驾护航。”
  加奈子再次操作遥控器,切换到旗子的图像。
  “就连大名也不例外,均要缴纳过路费。为什么呢?因为大名们虽然拥有强悍的陆军,可一旦到了濑户内海上,再怎么厉害的大名都无法战胜村上水军。
  “武吉大将对自己身边的年轻人施以严苛的训练,把他们培养成了彪悍的水兵。然后保证他们的收入稳定,也保证了岛民的生活富足,实现了兵农分离。换句话说,岛上的年轻人从农业中独立出来,成了专业的水兵。”
  加奈子说到这里,瞥了一眼手表。

  2
  结束课程,加奈子走出教室,在走廊上迎面碰上了藤井照高助教。只见藤井助教挥了挥手,笑着对她说:“泷泽老师,有电话找你哦。”
  “啊,真的吗?谁打来的?”
  加奈子应一声,藤井减慢了速度。
  “是福山历史博物馆的富永。”
  “哦,是吗?富永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呢?”
  “他说发现了一份不得了的资料,一定要让老师你也看看。”
  二人面对面站定。
  “啊,真的?是什么呢?”加奈子问。
  “据说是很不得了的东西哦。”
  “哇,真的吗?我太期待了。会不会跟村上水军有关啊?”
  “这他倒没有说。话说回来,我最近发现一家店很不错呢,不如今晚一起去尝尝吧?”
  “啊。”加奈子有些吃惊。
  “怎、怎么了嘛?为什么那么惊讶啊,偶尔也答应我一次嘛。”藤井说。
  “谢谢你的邀请。”加奈子低头道。
  “怎么突然拘谨起来了,看来你真的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多了呀。你上次不是说对越南料理有点兴趣吗?”
  “我啊,一直很想去会安看看。”
  “会安?不错啊。但还是先从料理开始吧。
  做事要一步一步来嘛。”
  “一步一步?”
  “对啊,先吃饭,然后喝酒,再然后……”
  “停!那个,我可能要到博物馆去一趟。”
  “应该很快能结束吧,就是复印一下资料而已。”
  “说不好啊。即使今天不去,那家店也不会倒闭吧?”
  “那我能跟你一起去那个历史博物馆吗?”
  “你的专业不一样吧。是传播学。”
  那也是藤井负责的课程名称。
  “那要不这样,我在博物馆旁边的公园等你。”
  “为什么一定要今天呢?越南料理可没有长腿会跑哦。”
  “反正你肯定要和富永先生到站前喝一杯,一起讨论最新发现的资料什么的嘛。”
  “我们还是一步一步来吧。先吃饭,再喝酒,然后……”
  “喂!”
  “先这样吧,一切等我给他回完电话之后再决定。”加奈子说。
  加奈子快步走进助教办公室,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拿起电话,拨通熟记在脑中的号码。只响了一声,富永就接了。
  “啊,富永先生,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是吧?抱歉,刚才我在上课。”加奈子说。
  “哦,泷泽老师,我刚开始吃午饭呢。”富永说。
  “啊,对不起,那我等会儿再打吧。”加奈子急忙说。
  “你可以等吗?”富永一边咀嚼一边问。
  “啊?”
  “搞不好等着你的是爆炸性消息哦。我们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你等得了吗,照你的性格?”
  富永急匆匆地吞下口中的食物说。
  “嗯,我等不了。”加奈子老实地回答。
  “是吧?我也觉得。”
  “是新发现吗?”
  “绝对没错,是新发现。而且还是个谜。我们发现了一个天大的谜团。”
  “哇,我最喜欢这种了。到底是什么谜团啊?”
  “你喜欢谜团吗?”
  富永故意卖了个关子。
  “我这一辈子都献给历史之谜了。”加奈子说。
  “别啊,你一个女孩子,不是应该有更好的献身对象吗?”
  此时藤井走进办公室,恰好听到这句话,便接了一句嘴。接着他拉出加奈子旁边座位的椅子,慢慢地坐下。
  “唉,那的确是个谜团啊。”富永说。
  “你就别卖关子了。”加奈子说。
  “阿部家的仓库里发现了一份不得了的资料,跟阿部正弘有关的。虽然看起来不像正弘的亲笔之物……”
  “是阿部老中时代的资料吗?”
  “这里只有他老中时代的资料。因为他几乎没回过福山藩。”
  “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一个到日本来的,不是那个佩里吗?坐着黑船,在浦贺登陆的。”富永开始陈述。
  “是的,嘉永六年。”
  “时任老中首座的阿部正弘,最后几乎以独断的方式签订了《日美亲和条约》。”
  “嗯,在嘉永七年。如果当时的老中首座不是阿部,搞不好日本就要跟黑船开战了,因为幕府迟迟没有给予答复。”
  “没错,佩里本人也有开战的打算,因为他信奉炮弹外交。”
  “嗯。”
  “虽然后人也有评价阿部优柔寡断的,但事实不是那样。我从这份资料上得出了这个结论。
  我们发现了一张出阵图。”
  “出阵图……”
  “嗯,确切地说,该叫‘御出阵御行列役割写帐’,标记的时间是嘉永七年甲寅春二月。”
  “啊,是和约缔结的年份。”加奈子说。
  这个时代正好是加奈子的专攻,自然是信手拈来。
  “嗯。虽然最终都是要开国,但对日本来说,还是有绝对不能让步的底线,对不对?”富永说。
  “是的,的确有。比如殖民化,以及鸦片传播等问题。”加奈子说。
  幕府经由荷兰了解到世界和亚洲的局势,自然十分清楚自身要警戒的重点。幕府的外交负责人其实比如今人们所想象的更有能力。
  “正是如此。虽然阿部时期的日本还未开国,但已经出现必须开国的趋势。所以,当时的日本政府绝对不能接受任何危险的东西,比如让中国在此之前陷入深重灾难的东西。”
  “是啊,有了中国这个先例,幕府的首脑们自然警醒了几分。”
  在亚洲,完全没有殖民化、领属化的,恐怕只有日本了。
  “阿部曾经传令各藩,下旨说一旦美国提出过分要求,就准备与之开战。想必这张出阵图就是为此而准备的吧。这张图上的部队,是由驻扎江户的四百二十五名福山藩士组成的。”富永说。
  “嗯。”
  “根据图上的阵形,一旦发生战事,福山藩的武士们都会站到保卫日本的最前线。阿部将自己的马位,周围士兵的配置,以及军队内部各个士兵小队的位置、都详细地体现在了出阵图上。”
  “啊,发现了那样的东西啊。”
  “没错,我们发现了实物。”
  “那可真是个重大发现啊!”
  加奈子忍不住发出了兴奋的喊声。
  “是啊。不过存在这种东西是很久以前就预料到了的。与亲和条约有关的文献,至今为止已发现了好多种。这次发现的资料,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在于,这是阿部的亲自指示。”
  “那,谜团呢……”
  “问题在这里。在这份‘御行列役割写帐’的最后,记述了一段非常不可思议的文字。”
  “不可思议的文字?”
  “嗯,出阵图的最后部分,写了一个意义不明的词。”
  “意义不明的词……”
  “嗯,至少在我所看过的资料当中,从未出现过那个词。因此,我也无法理解它的意思。那是个非常奇怪的词,而且看起来很美,充满了诗意。”富永说。
  “什么词?”
  “我不知道该怎么念,所以你……”
  “我可以看一看吗?”加奈子急忙说。
  “当然。”富永说,“来吧,当然是要给你看的,不然我打电话给你干什么?你赶紧过来我这里看看吧。不知道你以前见没见过这个词,也许见过与之类似的。总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好。”
  “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个词呢?那是因为,这个词啊,写在‘黑船’旁边。”
  福山历史博物馆学艺员办公室内,墙上挂着幕末时期的宣传海报,画上绘有一艘黑船。富永将吃了一半的便当盖上,眼睛盯着那张画,正对着电话机说着什么。
  窗外的阳光穿过树叶间隙,洒落在办公桌上,上面放着的线装资料正翻到重点页面。富永吃饭的时候,还用右手按住资料的一角进行研究,因此此时他的右手上还戴着白色手套。
  “黑船……是佩里的黑船吧?”
  电话另一头传来加奈子细细的声音。富永将目光从黑船上收回,对着电话说:“是的,所以,从这份资料的特性来看,我觉得啊,这个词搞不好是一种武器哦。”富永表情认真。他周围坐着好几位学艺员,都默默地吃着自己的便当。
  “啊,是武器吗?”加奈子激动的声音显得更加尖细。
  “对,而且我觉得,那很有可能是日本专门用来对付黑船的特殊武器呢。”
  听富永这么一说,加奈子的声音愈发尖利了。
  “啊,怎么会!”
  富永听到她的反应,笑了起来。
  “嗯,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他边点头边说。
  “我从没听说过那样的事情。我可对阿部正弘进行过不少研究,可是……”
  “是吧?都是一般常识了。不过你要知道,常识才是最危险的东西。”
  “嗯。”
  “你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研究阿部正弘吗?”
  “是的,而我母亲的娘家也在这里……不过我真没听说过那种事情,从来没听过什么针对黑船的兵器。”
  “是吧?所以我才说这是谜团啊。”
  “而且,当时的幕府,真有攻击黑船的意愿吗?”加奈子说,“应该没有吧。”
  富永马上做出了回答。
  “按照当时日本人的想法来说,是的。在那个时代,无论是幕臣,还是各藩藩士,都认为黑船是个无敌的怪物,怕得不得了。毕竟,黑船看上去很大,像座小山似的。”
  “嗯。”
  “大家伙还在海上浮着,这种东西谁见过啊。
  光是听到‘黑船’两个字就抖得不成样子了,毕竟当时的日本可没有那么大的船,更何况什么大炮啊,蒸汽引擎之类的东西,那是与日本不可同日而语的强悍武器。当时的日本,根本不可能存在能与黑船对抗的特殊武器。”
  “是啊。而且所谓的海上兵器,必须先要有海军,之后才能去设想。当时的日本却……”
  “没有海军。虽然军队在陆地上不断开炮,但可悲的是,根本够不到人家。如你所说,日本根本就没有海军,在水上无法进行战斗。但黑船的炮弹却能打到陆地上来。”
  “据说黑船的射程是日本大炮的四倍啊。”
  加奈子说。
  “嗯,四倍。”富永点头道,“日本打出去的还是像肉丸子一样的炮弹时,人家的就已经会回旋,还会炸开了。”
  “是阿姆斯特朗炮吧?”
  “嗯,威力简直是天地之别,所以我们只能一个劲儿地求人家回去。”
  “是啊,毕竟没有海军,根本打不起来。”
  “不过阿部看起来并不惧怕黑船啊,搞不好就是因为他有了那个武器……不过,这很有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要去!那份资料上写到了那个,对吧?”
  加奈子大声说。
  “嗯,我觉得有那个可能性。”
  “太好了!我要去。”加奈子又大叫一声。
  “这搞不好是作为一名研究员一生都难得遇到的发现哦。我劝你最好不要错过。”
  “我下午有课,下课之后马上过去。富永先生,你可千万不要提前下班哦,求求你了。”
  “既然你说要来,我当然不会提前回去。”富永说。
  “我四点应该就能过去了,要等我。”
  “四点吗?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肯定不会走的,等到早上都行。”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好,那我就在学艺员办公室等你。”
  “好,那等会儿见!”
  说完,加奈子就挂掉了电话。富永也放回听筒,再看了一眼黑船的画,继续吃便当。
  “不要下班哦,求求你了。不要下班哦,求求你了。”
  藤井看到加奈子放下听筒,在一边模仿道。
  一直没坐下的加奈子开始在办公室里来回转悠,手指支在唇上,小声嘀咕着:“幕府的新武器,幕府的新武器……”
  藤井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做出撒娇的样子,夸张地说:“求求你别回去,富永先生!”
  “那是对新资料说的。”加奈子边踱步边说。
  “哦?对新资料说的吗?富永先生也是一样的想法吗?”藤井站起来,边拍膝盖边说。
  加奈子依旧沉思着。
  “针对黑船的新武器……”
  “新资料会自己长腿跑回家去吗?都怪正弘的新武器,今晚我又要一个人吃饭了。又是便利店的盒饭啊。”
  “正弘的秘密武器?秘密的水军……”
  “好吧、好吧,我完全被无视了啊。”
  “幕末的正弘拥有一支秘密水军?”
  “你可真是心不在焉啊。怎么了,像个高中女生一样,声音都飘起来了。你这样会被误会的哦。”
  藤井放弃挣扎,回到座位边,拉出椅子。
  “要是幕府有了那种东西,历史就会被颠覆。”
  加奈子猛地站住,看向天空说。
  “我也快被颠覆了,肚子饿死了!”
  “去吃午饭吧。”加奈子突然说。
  “呃。”藤井哼了一声,看向加奈子。
  “我肚子饿了。藤井老师,我们去食堂吧?去吃午饭。今天,就先用午餐聊以慰藉吧。”
  说完,加奈子大步走向走廊。藤井慌忙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泷泽加奈子和藤井照高在食堂的露台上一起吃饭。因为稍微错开了午饭时间,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
  “话说,知道阿部是福山藩主的人,其实不多吧?毕竟他从没回过自己的属地,你说是不是?”藤井一边把咖喱饭往嘴里送,一边说。
  “不,他回来过一次。不过当时正值国难当头,他疲于奔忙,确实没怎么管理藩属的事务。
  他不是招待了美国的佩里吗?”加奈子说。
  “他们的确招待过彼此,还在黑船上开过派对呢。”
  “嗯,害得武士们满脸通红。”加奈子一边用餐叉卷起意面,一边说,“大醉而归。”
  “佩里还写到,‘日本武士在甲板上说着刚刚学会的英语,一个劲儿地说美日一条心,还冲向他,想拥抱他’。”加奈子把意面送进嘴里,又说。
  “嗯,这些我也听说过。还有武士想把整只烤鸡带回去当手信,把和服弄得油乎乎的。”
  “啊,那个我知道,打包回家,对吧?当时日本就有那样的风俗。佩里还写到,当他看到日本人将所有饭菜一股脑儿用纸包起来的时候,吃了一惊呢。阿部也邀请佩里参加了晚餐会,只是没得到什么好评,因为所有餐食都过于清淡,量也非常少。”
  “嗯,肯定的吧,那时候的美国人哪儿吃过和式料理呀。”藤井一边急匆匆地咀嚼,一边说。
  “当时,日方还专门从福山藩调来一批鞆的保命酒,当作利口酒招待美国人呢。”
  “啊,是吗?看来他没忘记自己的故乡啊。
  不过,刚才你说的秘密武器是什么?”
  被藤井这么一问,加奈子左思右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阿部这个人,总能一眼看穿事物的走向,他拥有超凡的想象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认为他是个天才。”
  藤井点点头。
  “嗯,他在开国之后制定的一些政策的确十分惊人。他马上解禁传统的大船,还从荷兰购买了新式蒸汽船……”
  “可是,如果日本人没有掌握驾船技术,这些就都没有意义了。因此,即使在阿部死后,身份低微但拥有优秀才能,经他一手提拔的榎本武扬,还被派去荷兰留学。他还学习了《万国公法》,最后在长崎创办了日后成为日本海军基础的海军传习所;虽是下级旗本[1],但十分优秀的胜海舟[2]也被提拔起来委以重任;当时全日本唯一熟练掌握英语的渔民约翰万次郎,被起用为通辞(翻译官),并把哈里斯[3]也赞叹不已的优秀人才岩濑忠震提拔为折冲役[4]……”
  [1]德川直属家臣,俸禄不满一万石,在将军出席的仪式中有一席之地。该词在日本战国时期单纯指守护主君旗帜的武士团。
  [2]日本幕末开明政治家,江户幕府海军负责人。本名义邦,维新后改名为安芳,海舟是号。
  [3]第一任驻日公使汤森·哈里斯。
  [4]负责两方沟通的官职,联络官。
  加奈子流畅地说明起来。
  “嗯嗯,真不愧是历史老师。虽然他不得不对日本被迫开国负责任,但他毕竟在日本即将毁灭的关键时刻义无反顾地站在了风口浪尖啊。”
  “我刚才列举的那些人都是将国事作为己任的人才。因为阿部早已对那些但求天下太平的老一辈幕臣感到厌倦,才无视身份、只问能力地提拔了许多新人才。虽然日本被迫开国,阿部负有一定的责任,但我认为,如果换成别人,情况会更加危急。”
  “嗯,毕竟那是个讲究身份的时代,他做出这种事情,肯定受到了很多非难。”
  “嗯,不过当时似乎还没有十分激烈的非难。不仅如此,他还把锁国时代的‘洋学禁制’完全废除,创建了东大前身的洋学所,还创建了陆军前身的讲武所,简直是太活跃了。甚至可以说,近代国际化日本的基石,就是由他来奠定的。这一点可没什么人知道哦。”
  “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把前景看得通通透透。跟他比起来,之后的萨长明治政府又是征战朝鲜,又是攻击大陆,把美国惹怒了,还发动无谋的太平洋战争,应该说,他们的治国策略才是错误的。”
  “嗯,或许吧,至少那场战争的大义是不明确的。”
  “战争的大义?”
  “我们始终没搞清楚到底在与谁作战,不是吗?如果说是把扩张殖民地的白人从亚洲赶出去,这我还能理解。但若真是那样,又为何要执拗地侵略中国呢?”
  “政府本来的方针是不扩大战争啊。”
  “总之,后来的萨长,联合创立了新政府和文部省,才把阿部的功绩给遮掩了。”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的短寿。才三十九岁就去世了,真是可惜啊。说起来,跟我现在差不多大,真是让我抬不起头来。”
  加奈子说着,藤井笑了。
  “如果阿部能多活几年,日本会不会就不同了呢……”
  “那肯定会截然不同吧。”加奈子说,“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他还在,井伊直弼[1]就不会登场,安正大狱就不会发生,讨伐幕府的理由也就不复存在了。更何况,萨摩藩主岛津齐彬本来就是阿部的好朋友,如果阿部还活着,肯定就不会发生萨长[2]主导的明治维新。”
  [1]幕末大名,近江藩主,曾任大老,签订日美修好通商条约,打开日本国门,后以强权肃清国内反对势力,制造安正大狱,最后遭遇樱田门外之变,被反对势力暗杀。此人曾在《大奥》《笃姬》等日剧中作为重要人物登场。
  [2]指萨摩藩和长州藩。
  “嗯,是啊。”
  “总之,阿部就是这么一个聪明人物,我认为,他不会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莽撞开国的。”
  “你说他不是随波逐流的?”
  加奈子把最后一口意面送进嘴里,然后说:“我认为不是。他心里搞不好藏着什么秘密杀决哦。”
  “杀决?为了什么?”
  “当然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刻,迫使美国人不敢狮子大开口啊。”
  “哦,那就是所谓的新武器?”
  加奈子缓缓点头。
  “也就是这次发现的新资料?”
  “没错。所以我才这么兴奋。”加奈子看着藤井说。
  “哦,是吗……你一直都在研究这些啊。”
  “没错。不行吗?”
  说完,加奈子又看着藤井。
  “一个女孩子,应该投身于更加梦幻的东西啊。”
  “什么女孩子?我都三十五了。”
  “不是还能生孩子嘛……”藤井说。
  “那就是女孩子的梦想?那我还是算了吧。男人也是。”加奈子斩钉截铁地说。
  “真的吗?”
  “嗯。”
  “就算那男人是阿部正弘?”
  “呃,如果是阿部正弘的话……”
  加奈子欲言又止,垂下视线。
  “如果是阿部正弘的话?”
  “可以考虑一下。”
  “那啥,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吧?”
  藤井把手放在加奈子的腿上。
  “我去端茶。”
  “别敷衍我啊!”藤井冲加奈子的背影叫道。

  3
  下午,加奈子又继续借助幻灯片给学生们上课。
  “长子村上武吉是总帅,进驻艺予群岛中的能岛;村上通康进驻来岛;村上吉充在因岛建筑城池,慢慢地,他们就连成了一片,他们的海上军队也因此被称为‘村上三岛水军’。他们还在其他岛上修建了要塞,一旦战事爆发,武吉一声号令,士兵们就会敲响太鼓。其他岛屿上的人听到太鼓声,也会纷纷敲响太鼓,驻扎在内海的村上军舰听到鼓声,就会马上集结起来。
  “村上海盗的存在,对忙着夺取天下的战国大名来说,无疑是十分方便的道具。他们会雇佣水军运送粮草,甚至在海战时请他们当佣兵。
  “而村上水军的名声一炮打响,是在一五五五年的严岛合战。他们响应毛利元就的邀请参战,把周防的陶晴贤军一举击破,助毛利军大获全胜。毛利也借此机会一跃成为山阴山阳地区的大大名。不过关于村上水军参与严岛合战的资料其实并不充分,尚未被视作可以证明史实的确凿证据。”
  加奈子切换到另一张幻灯片。
  “接下来的另一场著名海战,是与当时号称无敌的织田信长所辖军队展开的。织田信长当时与石山本愿寺一派针锋相对,刚才提到的毛利却给石山本愿寺提供粮草援助。村上水军因为与毛利的渊源,站在了织田水军对立的立场上,他们只靠三百条小早船就把织田军玩弄于股掌之中,最后更是将其一举击破。”
  加奈子再次切换幻灯片,画面变成弓矢的照片。
  “村上水军的制胜秘诀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动作整齐划一。另外一个秘诀,则是经过反复钻研的科学新武器。他们最擅长的是将对手的船只迅速烧毁。用小早船将敌船包围,以船帆为中心,一口气射出火矢。村上的火矢比当时其他军队所用的火矢都能燃烧更长时间,里面还夹有火药。”
  再次切换幻灯片。
  “接下来,还有一种叫‘火球’的武器。这东西现在还成了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竞技项目,叫做链球。我们日本有个叫室伏的选手,就是这个项目的运动员。他们把点着了火的黑色火药球先在头顶上回旋,然后大量投到敌船之上。当时他们还装备了能够发射火药的小炮。这些东西接连不断地在甲板上爆炸,敌人马上就会陷入慌乱,从而失去战斗能力。当时除了村上水军,再没有别的军队掌握这种科学武器了。
  “当时的船只全是木造的帆船。受到这种攻击后,船帆会首当其冲地燃烧起来,紧接着甲板也会遭殃。村上水军的船只,因为桨手经过严格训练,行动起来速度很快,进退非常灵活,因此他们发动的火攻是很难防范的。
  “村上的船队甚至还考虑到了同伴船只受损的应对方案。哪条船没了,该如何变换队形,连这种细节都有对应的行动策略。
  “此外,还有水军专用的武器——‘手梯’。是勾到敌船之上,用来迅速登船的带铁钩绳梯。此外还有大熊手、小熊手等,各种各样精巧的道具。”
  加奈子又换了一张幻灯片。
  “好了,刚才讲到信长在海战失败后,身为一名战国时代的革命家,他把那个时代尚十分新锐的新武器带到了濑户内海,成为世界第一人。那就是这种巨大的铁船。他用铁板将巨船包裹,令其不可燃烧,船上还装配了破坏力极强的大炮。
  这下,就连毛利,村上联合军也难以匹敌,迅速败下阵来。
  “此后,这艘船以堺为中心,掌控了濑户内海的航线。在荒木村重试图谋反时,还从海上对有冈城发起了炮击。
  “信长十分满意这艘巨型铁船,还坐着它行至淡路岛,为儿子们划定四国领地,又马不停蹄地制定了山阴山阳的远征计划。可惜在此之前,他就在本能寺遭到了袭击。有一种说法称,他只带很少的部队入驻本能寺,是因为那些是将乘坐铁船的随从。”
  加奈子翻动手边的资料。这所大学坐落在海湾附近,海风会时不时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信长死后,那艘巨型铁船就突然消失了,然后再也没出现在任何记录里。本来,它作为大破村上水军的著名军船,应该在历史上留下光辉的一笔,结果却销声匿迹,几乎不为世人所知。明明是一艘巨大得让人惊叹的铁甲船啊。
  “那艘船后来应该是被丰臣秀吉继承,可是,在与秀吉相关的史料里也没有发现它的踪影,也没有被拆毁的记录。各位想必也不知道那艘船的存在吧?太不可思议了。它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加奈子从福山市立大学正门走了出来。她加快脚步,赶往福山历史博物馆。
  她刚一离开,背靠着墙壁一角的年轻男子就撑起身子,追了上去。加奈子用眼角余光发现了那名男子,感到恐惧万分。
  糟糕的是,大学门前的大路上竟然看不到一辆出租车。加奈子迅速左右张望,迷惑了片刻,很快便决定往更容易拦到出租车的大路走去。她很想尽快看到那些资料。现在太阳还没落山,周围还有许多行人。
  当她走上大路的人行道时,男人已经快追上来了。加奈子猛一回头,冲着身后的男人大声说道:“你有什么事吗?”
  男人闻言,停了下来。
  “不要跟过来。”
  加奈子说完,男人一动不动。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才罢休?不要再跟着我了!”
  男人闻言,用诡异呆板的语调说:“我们……在神的旨意下结合。”
  “你说什么?”
  加奈子的语调变得尖锐起来。
  “我们应该磨亮镜子,确认始祖意志,映照彼此心灵。我们二人在东方礼仪之国的神明旨意下,得到了既定的命运。这条项链……”
  男人把手伸向自己的脖颈。但加奈子已经不再看他,而是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拦下了刚好路过的出租车。
  “啊,等等!”男人说。加奈子则已迅速钻进出租车,催促司机离开了。
  加奈子坐在福山历史博物馆的学艺员办公室里,出神地看着富永给她的毛笔字写成的资料。
  她坐在椅子上,资料铺在桌上。一边看,一边缓缓戴上富永递过来的白手套。
  富永早已戴好手套,站在加奈子身后,伸手按住资料的一角,另一只手指着上面的内容,说:“你看,这上面画着队列方阵。中心是‘御马’,指的是大将阿部正弘。周围是他的贴身侍卫,都是‘御近习’或‘御供番’[1]。每个武士的名字都用红笔标注了。比如篠崎仁左卫门、鹿野富三郎、嶋六助……”
  [1]近习指伴读,供番字面意思翻译过来就是负责陪在身边的人。
  “嗯。”加奈子点点头说。
  “这个看上去虽然很像大名队列,但实际用途似乎是组队离开江户城,在海边布阵。因为这是阵列图,所以才像画卷一样长。上面虽然写有注解,但形式与画卷是一致的。你看,这里是大炮队和装弹队——也就是炮队后方管理火药的部队。整幅画卷就是这样延伸下去的。”
  说着,富永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嗯。那……有可能是新武器的是……”
  “就是这个。”
  富永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翻到夹有书签的那一页。
  页面一翻开,加奈子就瞪大了眼睛,她屏住呼吸、弯下身去,出神地看着那一页。
  “这是……”
  她小声嘟哝着,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按住那一页。
  富永则放开手,说:“没错。”
  “黑色的字和红色的字……”
  “嗯,对。”富永点点头,“在这个船型的框里,你看,就是这儿,用黑字写着‘黑船’。”
  “嗯。”
  “这种船型框一共有四个。”
  “是的。”加奈子紧张地回应道。
  “然后你再看这里。黑船旁边用红字写着‘星笼’。”
  加奈子把脸凑到富永所指的地方,小声说:
  “星笼(HOSIKAGO)……莫非念(SEIRO)……”
  “不管是SEIRO还是SEIRO……这到底是什么呢?你怎么看?有什么想法吗?”
  加奈子疑惑地直起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后说:“没有,我从没见过这些文字。”
  “黑船这两个字一共出现在四处,对吗?”富永问。
  “是的。”加奈子回答。
  “我觉得,这张图应该是阿部警戒佩里来航的图示吧。”
  加奈子闻言,用力点点头。
  “很明显是这样的。这四艘船分别是萨斯喀那号(USS Susquehanna)、密西西比号(USS Mississippi)、萨拉托加号(USS Saratoga)和普利茅斯号(USS Plymouth)。”
  “哦,真不愧是专业人士。”
  “不过他们在嘉永七年返航时,已经变成了七艘船。”加奈子说。
  “嗯。但那四艘军舰旁边,除了‘黑船’两个黑字,还写有‘星笼’两个红字,两种文字之间还有细线相连。黑船和星笼,你觉得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加奈子再次俯下身子,凑近资料。
  “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再次抬起头。
  “星笼这两个字,有什么可能的意义呢?你才是研究阿部的专家啊。”
  “富永先生,你不也一样吗?”加奈子笑道。她看向富永,却见他忙不迭地挥着手。
  “我才疏学浅,只是一介学艺员而已。你可是备受瞩目的学者啊。”
  “别这样,我才是一个再平凡不过、喜欢阿部正弘的粉丝罢了。”加奈子说。
  “可那不是你的工作吗?”
  “正因为我能把这个当成工作,所以觉得自己很幸福啊。”加奈子说。
  “那你再没有别的念想了?”富永问。
  “没有了。”
  加奈子一边回答一边提高了警惕,心想这人又提起那个话题了。
  “丈夫和孩子——”
  “在星笼这两个美丽的文字前都略显逊色啊。”
  加奈子连忙打断。
  “你是真心的吗?不是善意的谎言?”
  “不是。”
  她表情认真,斩钉截铁地说,表示自己只想回到资料的话题上。
  富永察觉到了,点头道:“这些文字的确很美啊。阿部的强悍秘密武器……是不是我过于期待了呢?”
  “照常识来说……应该是吧。毕竟,要对付的是水上的敌人,就算这是新武器,那幕府也得先有海军啊。”加奈子说。
  “是啊,没错啊。那有没有可能是陆地上用的超级武器,可以攻击黑船……”
  “然后装到船上去吗?”
  “嗯。”
  “你听说过幕府开发了那种兵器吗,富永先生?”
  “没有。”
  “阿部时代的江户幕府,是没有海军的。”
  “是啊。”
  加奈子把一个夹子轻轻放在资料上,朝着被船型框着的黑船两个字缓缓推过去,然后说:“就算有新武器,也要把它装到船上,一路航行到黑船旁边,不是吗?在宽阔的海面上,黑船轻而易举就能把它击沉了。”
  “也对。那就不能叫强有力的新武器了。”
  富永说着,抱起双臂。
  “如果幕府有海军,就会有装备了大炮的军舰,也就不会被轻易击沉了……啊!”
  加奈子叫了一声,看向天花板,表情凝固了。
  “怎么了?”富永松开抱着的双臂,问道。
  “啊……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些事情。
  虽然时代不同,有点不太可能,但信长确实拥有过一艘巨型铁船,对吧?”
  “就是信长命九鬼嘉隆打造的军船吧?”富永说。
  “是的,你这么清楚啊。”
  “可别小看我。”
  “呃,对不起。”
  “开玩笑的。”富永马上说。
  “如果有那艘船,还能稍微对抗一阵子。”
  加奈子边说边拿起旁边的橡皮擦,放在资料上。
  “把那艘船弄来了?可就算有大炮,日本这边也只是铁蛋子啊。在靠火矢打仗的年代,整体包覆着铁板的战船还能被称为强有力的新武器,但到了幕末,已经是阿姆斯特朗炮的时代了,命中率和射程都不是火矢能比的。”
  “是啊,你说得没错。”加奈子马上承认道。
  “毕竟那是日美之间的对峙,如果没有更加先进的火器……这么说来,所谓的新武器,果然只是臆想吗?星笼,难道只是阿部一时兴起写上去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加奈子说。
  “那你是什么想法?”
  “你看,这不是出阵图吗?上面画的是士兵和武器的配置位置。”
  “嗯,没错。完全不是书写风流的地方。”富永也赞同道。
  “就是这里,你看看这个。”加奈子瞥了富永一眼,指着资料说。她正好指着写有“黑船”
  二字的船型框。
  “只有这艘和这艘,在船体左右画了四角形的东西。”
  “啊,真的!还真的有,这是什么?”
  富永说完看着加奈子。
  “我觉得应该是外轮,蒸汽引擎的外轮。”
  “哦哦!嗯。”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那四艘黑船并不全是外轮船。”
  “呃,真的吗?”富永问。
  “是的,很多人以为那四艘船都是蒸汽船,但其实萨拉托加号和普利茅斯号都只是帆船而已。”
  “啊,对啊,说是大型驱逐舰,但其实只是帆船啊。”富永一拍膝盖说。
  “没错。只有这两艘船的船身左右画着四边形,因此,它们应该分别是萨斯喀那号和密西西比号了。”
  “是啊,没错,可是……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幕府一方的观察其实非常仔细。
  他们不只是单纯地畏惧,而是在认真地观察着敌人。这样一来,这张图很可能展示了某个经过深思熟虑的战略。用德川家的历代人才相比,能与阿部匹敌的,估计只有家康[1]了。”
  [1]德川家康是德川幕府的开辟者,他在力量不足时持续隐忍,直到信长和秀吉没落才一举统一天下,业内人称老乌龟。
  “啊,的确如此。”
  富永一脸认真地点点头,又抱起双臂。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儿啊。”富永又感慨了一番,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抬起头,说,“对了,泷泽老师,你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吃点儿什么吧。车站前开了家不错的店,是意大利料理。”
  加奈子马上抬起手,说:“啊,对不起,我已经吃过了。”
  “哦,真的吗?真不给面子啊。那就陪我喝点啤酒呗。我还没跟你聊够呢,这可是世纪性的大发现哦,我们再讨论一会儿吧。”
  “不如下次吧?今天我想早点儿回去准备明天的教案,还想把这份复印件带回去,一个人好好思考一下。等我明确了自己的看法,再来讨论……”
  “什么意思嘛,我可是为了你才这么拼命把这资料找来的呀。”富永说。
  “真对不起。大学老师其实很辛苦的,净是些琐碎的事情。还有,不好意思,这份资料,我能复印一份吗?”
  “我早就复印好了,专门给你用的。星笼那部分还是用的彩印哦。”
  “啊,真是太谢谢你了。”
  加奈子说着,行了个礼。
  “要是再找到好玩的,我再联系你。”富永说。
  “一定要!我等你联系。”
  “能哄你开心的礼物不是奢侈品,也不是戒指,而是这些新资料啊。”富永无可奈何地说。

  4
  加奈子一个人走出了福山博物馆大门。太阳早已下山了。
  她向右转弯,朝着福山站的方向,独自在路灯下大步走着。附近的树丛中不断传来嘈杂之声。
  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悄然从旁边的黑暗中冒了出来。
  “结束了?”他说。
  “啊?”加奈子猛地缩回身子,想要逃跑。
  男人的脸渐渐出现在路灯之下。
  “啊,原来是藤井老师。”
  加奈子霎时松了一口气。
  “嗯,我等你好久了。”藤井说。
  “哎呀,你吓死我了,原来是你。”加奈子说。
  “你怎么被吓得这么厉害?是把我错认成谁了吗?”藤井说。
  “啊,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会来。”
  “不行吗?我只是担心你。”
  “那真是谢谢你了。”加奈子低下头说。
  “我们走走吧。”藤井提议。加奈子只得与他并肩走在一起。
  二人在虫鸣声中漫步,空气中散发着秋天特有的干草气息。这是夏天和春天都感觉不到的,安静休眠的气息。
  左转,便能看到点亮了夜间照明的福山城天守阁,矗立在夜空中。
  “这是我们国家面临最严峻的国难时,执掌国家前进方向的那个人的城池啊。”藤井看着那座城说。
  加奈子点点头。
  “嗯,真漂亮。乡野藩属的藩主,竟然在纸醉金迷的江户城中,代表国家与美国对峙。如今想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藤井边走边看着亮如白昼的天守阁,也点了点头。然后,他缓缓收回视线,说:“自从阿部艰难地打开了沉重的国门后,日本名副其实地成了世界的一员呢。”
  “嗯,那次是日本最大的转机。”加奈子说。
  “的确如此。在那之前,对日本来说,所谓的世界仅止于亚洲。日本的世界化,就是从这里的城主大人开始的。”藤井说。
  “嗯,是啊。”加奈子说,“除了阿部之外,不管谁坐上老中首座的位置,肯定都无法如此当机立断地决定开国。当时的将军,肯定会做出跟天皇[1]一样的判断。”
  [1]当时的日本天皇是攘夷派。
  “继续攘夷,锁国……”
  “没错。因为那是祖法。”
  “所谓祖法,就是儒教坚持的正义吧。”
  “是的。不过那只是怠惰的藏身之所。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一味维持现状。”加奈子说。
  “当时开国已经是必然之势了啊,正义也要看时代的。”
  “对,当时的国情和世界局势都需要开国。”
  “也曾存在打倒鬼畜美英的时代呢。”
  “嗯。同样地,对敌方而言,也曾存在歼灭日本这一正义观点抬头的时代。”
  “在某些国家,这种正义甚至持续到了现在呢。”
  藤井说完,加奈子不发一言地点点头。
  “马修·佩里的东印度舰队,应该不是第一个来到日本的舰队吧?”
  “嗯,第一个是俄罗斯。”
  “在对待美俄的问题上,如果只想顾自己,那还是什么都不做比较安全呢。总比引发战争,搞得民不聊生,自己不得不切腹谢罪要好得多。”
  “即使江户变成一片废墟……”
  “也能借口说那都是鬼畜美国干的。可是一旦在开国文书上签字盖章,自己就要对将来发生的所有事情负责了。”
  藤井说完,加奈子又说:“所以江户城内的幕臣们,全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啊。总之,先把那些异国的船只打发走,等他们都走了,到时候山长水远,搞不好就把日本给忘了。江户的精英们也就只有这种程度的智慧了。”
  加奈子最讨厌现代日本人的这种做法了。
  “其实在那之前,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呢。”藤井说。
  “把我们忘掉吗?的确有过。但这次不一样,因为牵扯到了捕鲸的问题,美国是绝不会退让的,阿部很清楚这一点。荷兰利用别段风说书[1],事前告知了美国的蒸汽船即将来航的消息,阿部在事前已经与自己的副手商讨过无数次了。”
  [1]巴达维亚殖民政府向日本幕府提供世界形势消息的文书,其信息来源主要是在中国等英国殖民地发行的英文报纸。
  “他还因此被斥为胆怯。阿部甚至提出了各藩合议制的议案呢。而这个议案的最终结果,就是削弱了德川体制。”
  “但那并不是胆怯。如果是国内问题,还可以独善其身,但在外交问题上,理应将国内所有的智慧集中起来一致对外啊。这两个问题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不过,当时的各藩都没有明白过来呢。”
  “是啊,毕竟在那之前从没发生过什么国际问题。”
  “是和平让他们变迟钝了。”
  “是的。”
  “不过即使那样,各藩也只会辱骂阿部是胆小鬼,自己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让时间白白流逝。”
  “嗯。江户城内的幕臣也因为怕负责任而不发表意见,只会说要尊祖法行事。”
  “因为他们都害怕切腹嘛,所以阿部只能一个人做出决断了。”
  “是啊。”
  “其实看到美国那么绅士的态度,各藩很可能非常吃惊呢。是因为当时美国刚经历了独立战争,暂时还无法开辟殖民地。”
  “倒不是那样。一八九八年,美国就跟西班牙打了一仗,把菲律宾据为己有,还吞并了夏威夷群岛。不过,当时的欧洲帝国主义都被拖在中国。幕府得到的情报可不少哦,后来的萨长啊、土肥之类的,简直不能比。”
  “对啊,后来的幕臣岩濑和西周之类的人掌握的情报,也没法跟土佐的坂本龙马比较啊。”
  “嗯,坂本先生虽然身处市井,却熟知海外形势。”
  “坂本先生吗?那么,当时阿部也已经正确掌握了美国的动机?”
  “嗯,可以这么说。他甚至把来航船只的名称、装备和战斗力都掌握了。”
  “今天你跟富永聊的,就是秘密武器的事情吗?”藤井问。
  加奈子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
  “不,这个我还不太清楚。”加奈子抬起头说。
  “那肯定是富永的妄想吧。”藤井说。
  “啊?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加奈子看着藤井问。
  “因为阿部是因水野忠邦没搞好天保改革才被委以重任、将其替代的,不是吗?换句话说,他就是个负责经济事务的大臣。在那个勤俭节约的时代,幕府怎么可能有钱铸造武器?那些低端部队一听说黑船来袭,不都跑到当铺去了吗,他们早就把头盔什么的都卖掉了。”
  “福山藩的财政也十分紧张呢。”加奈子安静地说。
  “对吧?没有钱怎么造新武器?那个时代,我们根本打不起仗,难道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可是,富永先生说的也有一定道理。那个人也是一名优秀的研究者啊。”
  加奈子话音未落,藤井猛地抱了上去,还想吻她。
  “啊。”加奈子轻喊一声。
  藤井紧紧抱着她,把她拽到了旁边的长椅上。加奈子刚坐下去,他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了她的短裙里。
  “住手!”
  加奈子轻喊着抓住了藤井的手腕,把他拉开,并将裙摆拉了下来。
  “不要太冲动了!”
  她语气强势地说着,推开了藤井。
  “加奈子,你知道我的心意吧?要是我不冲动,你就要被富永抢走了。”
  “我还不是你的加奈子。”
  加奈子说完,为了平复心情,做了个深呼吸。
  然后又说:“为什么你会那样想?”
  “因为你夸他了。”
  “啊?你说什么呢……”
  “那男人这辈子也就只能止步于博物馆的主任学艺员了。”
  “真受不了你。不要那样说好吗……”
  “他成不了教授的!”
  “住口!”她严厉地说,“一个男人说这种话,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可我很优秀啊,不是吗?你们是一个等级的,我可不一样。”藤井兴奋地说。
  “我今天没去吃饭。”加奈子说。
  “喂,他果然邀请你了吗?我们结婚吧,好吗?加奈子,结婚吧。然后去会安吧,好吗?去蜜月旅行。然后,你就可以自由地进行研究了。”
  “不行的,一结婚就……”
  加奈子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赶紧住口。
  “富永就不会那么积极地帮你找资料了?难道你都是靠色诱进行历史研究的?”
  加奈子猛地从长椅上站起来。
  “我们走走吧,藤井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要是再这样,今后我就不跟你见面了。”
  加奈子迈开步子,藤井慌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对不起,我错了。可是,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吧?”他纠缠不休地说。
  “你不要把同一句话说那么多遍好吗……”
  加奈子并不看藤井,语气颇为不耐烦。
  “对不起,人老了,已经快奔四了,我可是急得很,父母也是。”
  加奈子猛地站住,转过身来,直直看着藤井。
  “你的人生阅历应该很丰富吧?你才要想明白啊。”
  “想什么?”藤井呆呆地问。
  “什么?我们不是教育者吗,藤井先生?”
  加奈子说。
  “呃?啊?是吗?”
  藤井吃了一惊。
  “原来你没有自觉啊。”
  “完全没有。”
  加奈子闻言,忍不住笑了。
  “我就这样,无论长多大都改不了。”
  加奈子重新转过身去,走了起来。
  “我们可不是高中生了,而是大学生的教育者啊。”
  “呃,哦哦,的确如此。”
  “这么不讲理地把手伸到三十岁女人的裙子里,你就不觉得羞耻吗,身为一个教育者?”
  “我就是个色魔。”藤井说。
  “现在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并且很想解开这个秘密。别的事情,我一概不想想,请你理解。”
  加奈子说完,藤井停了下来。加奈子吃惊地回过头去,发现藤井呆立着,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
  藤井正要开口,加奈子已抢先举起手来,阻止了他。
  “停。我明白了。要是只知道说那种话,很快就会变成老处女。你是想说这个吧?”
  藤井摇摇头,然后说:“不。”
  “那是什么?”
  “那……我只要解开谜题不就好了?星笼之谜。然后你能不能考虑考虑我呢?”
  藤井站在夜幕中,表情急迫地说。

  5
  “藤井先生,你是认真的吗?”加奈子问。
  “当然,这还用问吗!”藤井回答。
  “可是你的研究领域不是这个啊,你的专业,好像是电脑吧?”
  “我也有我的人脉和门路,还有与一般人不一样的灵感。”
  “可历史是我和富永先生倾尽一生去研究的学科啊。”加奈子说。
  “我知道,也尊重你们。但让另一个领域的头脑介入,绝不是浪费时间。一定会开拓出新的道路,不会毫无意义的。”
  “我们走走吧,藤井先生。”
  说着,加奈子伸出右手,挽住藤井的左臂,转向右边。
  “你要怎么回去?”藤井问。
  “藤井先生,你呢?”加奈子反问道。
  “我……有点不好办啊,无论坐公车还是出租车,都不太合适。”藤井烦恼地说。
  “我也是,走路有点远,坐出租车又太浪费了,总是这么来来回回的。”
  “那不管怎么说,先到二国去吧。”藤井说。
  “国道二号线吗?”
  “嗯,我们一边讨论新资料的事情,一边走到那里去吧。在那里能拦到很多出租车,通往市立大学方向不也正好是你回家的路吗?”
  “嗯。”
  “我送你过去。要是走累了,随时都能拦出租车。”
  “是啊。”加奈子说。
  “你肚子饿吗?”
  “还不饿,回去了也能弄点东西吃。”加奈子说。
  “好,那在走到二国之前,你先跟我说说今天那份新资料到底是个什么性质吧,尽可能说详细点儿。”
  “嗯,我知道了。”
  说完,加奈子就开始叙述。
  二人一路走到城址公园,话题还在继续,他们又从车站北面穿过车站大厅,走到南面出口,话题依旧没有停止。二人穿过公交车站和出租车载客点,走过名叫天满屋的、全城最大的百货大楼,话题依旧没有终结。话题总算结束时,他们已经能看到站前大道和国道二号线的交叉点了。
  一直细心聆听的藤井开口道:“最初的黑船来航,应该是嘉永六年吧?”
  “嗯,没错。”
  加奈子的语气像面对着学生。
  “才喝四杯就睡不着觉啊,上喜撰[1]。”
  [1]这是一句狂歌(讽刺短歌),全文是“泰平の眠りを覺ます上喜撰たつた四杯て夜もれす”,直译是“惊醒太平大梦的上喜撰只饮四杯便夜不能寐”。实际是以“上喜撰(喜撰是宇治绿茶名品,上指上品)”与“蒸汽船”的日语同音来讽刺区区四艘蒸汽船就让幕府如坐针毡夜不能寐。
  “嗯,你很清楚嘛。”
  “喂,你别把我当成那些庆应白痴好吗。刚才那句狂歌里出现的蒸汽船共有四艘。你能把它们的名字都告诉我吗?”
  “萨拉托加、普利茅斯、萨斯喀那和密西西比。”
  “萨拉托加、普利茅斯、萨斯喀那、密西西比。”
  藤井小声重复着以便加强记忆。他一边重复,一边沿着站前大道往南走去。二人背后的车站大楼另一端,就是亮如白昼的福山城天守阁,正渐渐离他们远去。
  “而这其中,属于蒸汽外轮船的是……”
  “萨斯喀那和密西西比。”加奈子说。
  “萨斯喀那和密西西比。除这两艘是蒸汽外轮船外,剩余两艘是帆船,但它们的船身上也有用红字写的‘星笼’二字。”
  “是的。”加奈子回答。
  藤井点点头,说:“如果‘星笼’两个红字指的是武器,那就可以推断,并不是特别针对蒸汽引擎的专门武器。”
  “啊?什么意思?”
  “你想啊,外轮船不是更容易被攻击吗?因为它的推进装置非常明显地暴露在水面上啊。只要将其破坏,船不就停下来了吗?”
  “哦,是啊。”
  “外轮船的推进力是由巨型水车提供的,两座水车分别安装在船身左右,不停转动。”
  “嗯,水车的发明无疑是划时代性的,产生了巨大的推进力。”
  “不是这样的。”藤井马上反驳。
  “啊?不对吗?”
  “那只是表面上给人的错觉。那种大型外轮的能效注定不高,比起推进器的转动部分全部浸在水中的设计,裸露在外所消耗的能量要大得多。”
  “真的吗?”
  “当然。而且大型外轮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谁会放过如此易攻的目标呢,无疑会成为最适合遭受炮轰的靶子啊。一旦受袭,蒸汽船马上就降级为帆船了。”
  “嗯……”
  “这种夸张的推进装置,很快就成为最大的弱点。对于军舰来说,那就是阿喀琉斯之踵[1]啊。如果那个‘星笼’是针对外轮蒸汽船专用的武器,那本来就是帆船的……呃……萨拉托加和普利茅斯对吗?”
  [1]阿喀琉斯的母亲是女仙忒提斯,生出阿喀琉斯后把他倒着提溜起来泡在冥河里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只有抓着的脚后跟部分不是,于是阿波罗一箭射死了。
  “嗯。”
  “这两艘船旁边,就不会出现‘星笼’二字了。”
  “嗯……”
  加奈子一边点头,一边在国道二号线左转,然后说:“原来如此啊,跟后来的螺杆式军舰相比,黑船的对敌防御能力其实弱得出奇啊。”
  “很明显是这样的。”藤井点头道。
  “针对外轮这一最大弱点进行攻击的专门武器,或许真的存在呢。”
  “是啊。后来到了威尔斯亲王号和反击号战略巡洋舰的时代,飞机就成了克制战舰的最有力武器,让世界得知这一点的正是日本军。于是,战舰对战舰的时代便终结了。彼此隔着一段距离用大炮互轰,实在太不靠谱了。没用的,根本打不中。不如用飞机,像乌云压境一样袭击,进行精准打击或放出一串鱼雷和炸弹,这样的破坏效率更高。”
  “嗯。”
  “后来,这个方法成了打击战舰的主流,非常讽刺的是,日本本身号称不沉之舰的大和号,连主炮都没发射过一次,就被飞机给炸沉了。”
  “还有这种事情?”
  “很讽刺,对吧?日本发明的方法把日本最负盛名的大战舰给炸沉了。总之,打击战舰的专用武器是飞机。同样地,或许也存在打击外轮蒸汽船的专用武器。”
  “毕竟是外轮那么明显的船啊。”
  “简直就是个活靶子,还是圆的。”
  “嗯。”
  “幕末的最新武器仅止于此,所以,虽然有可能存在外轮专用武器,但应该不是那样的。因为萨拉托加和普利茅斯号船身边也写有那两个红字。”
  “是啊。”加奈子说完,陷入了沉思,“是飞机吗……”
  “如果幕末有飞机,就算是最原始的复翼机或滑翔机,对付黑船也会有极佳的效果。首先,两个巨大的外轮会遭受集中攻击而毁坏,这样黑船就会变成浮在海上不会动的靶子了。而且那些船体型巨大,是绝佳的瞄准目标,瞬间就会被打成马蜂窝的。”
  “啊啊。”
  “就算只破坏一个外轮也行。那样一来,船就只能原地打转,无法前进。”
  “可是,不是还有船舵吗?”加奈子说。
  “嗯。或许能前进一点吧。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大和号就遭受了单侧集中攻击。由于只有单侧进水,船只很快就发生倾斜,最后整个儿翻掉。”
  “另一侧不也有注水系统吗,为了保持平衡?”
  “是有,不过那边的灌水速度迟早会跟不上节奏,于是最后还得翻掉。”
  二人在夜色中沿着国道二号线西行,这条路即使在夜间交通量也很大,出租车随处可见。不停有车从二人身边飞驰而去。
  “综合你刚才的话,还能得出一点结论。”
  “嗯?”
  加奈子看着藤井,应了一声。
  “假设那是针对黑船的秘密武器,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在远离江户的地方开发出来的。”
  “呃,为什么?”
  “因为江户幕府根本没有海军啊。”
  “是没有……”
  “那就无法开发出那种水上武器,如果在横滨、横须贺、镰仓或者千叶品川附近,不依托于军队来开发,就肯定会留下相关记录,还少不了目击者。”
  “嗯……是啊。”
  “只要是在江户一带,就肯定会留下记录,因为那是幕府脚下啊。而且,不管他是莱昂纳多·达·芬奇,还是别的什么天才,只要是人类,就不可能在朝夕之间开发完毕。要想完成,很可能要花上几十年、几百年的时间。要有这样的积累,最后才能变成关键性技术,所有机械都是如此。”
  “啊,是吗……”
  “是的。”
  “黑船来了,我们来造武器吧……”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嗯……那究竟是在哪里造的呢?”加奈子问。
  “你知道水军出现的条件是什么吗?”
  “不知道……”
  “要有一片平静而宽广的水面。”
  “啊,是啊,没错!”
  加奈子慌忙赞同,她也回过神来了。
  “必须要有一片海浪平静、海域宽广的水面。这样的水面,在北边,就只有津轻海了。”藤井说。
  “啊,嗯。”加奈子点头道。
  “南面有明海,还有鹿儿岛湾。”
  “九州啊。”
  “然后就是这里,濑户内海了。”
  “我知道了,是濑户内海!”加奈子说。
  “濑户内海还是阿部的地盘。”
  加奈子说着,走上了人行天桥的楼梯。藤井在旁边稍微后面一点,他一次跨上两阶,与加奈子并行。
  二人并肩走到桥面上,大道上空的风迎面吹来。
  “喂,如果要拦出租车,还是不过去比较好吧,刚才的方向是对的。”藤井说。
  “不,就这样吧,都已经到了这里,走走也就到了。”
  就在此时,加奈子突然停下了脚步。藤井没有反应过来,超了过去,然后疑惑地停下来,转头看着加奈子。
  “怎么了?”
  加奈子一时无法说话。因为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年轻男子。
  “啊,又是那个人。”加奈子说。她心生怯意,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年轻男人靠在天桥扶手上,猛地直起身,慢慢向这边走来。
  “那是谁,喜欢你的人?”藤井回头问。
  加奈子心想千万不能点头,但也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怎么回事儿?明明都有我了,你还是这种态度,我还真是被小看了啊。”藤井说,“老子可是高中大学都加入了橄榄球部的运动健将啊。”
  “他一直跟着我……”
  加奈子终于说了出来。
  “你被他欺负了?”
  被他这么一问,加奈子犹豫了。因为既可以说是,也可以说没有。
  “你!不要再逃了!”男人站在远处说道,“我们从前世就结合在一起了。”
  “什么?结合在一起?”
  这句话让藤井怒发冲冠。
  “我怎么能轻易让你们两个结合!”藤井说完,开始朝那个男人走去。
  “快停下,藤井先生。”加奈子对着藤井的背影说。
  “喂!”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藤井猛地抓住那男人的衣襟,将其推到天桥的扶手上。男人瘦削的背部轻易便被按了上去。
  “你干什么?”年轻男人说。
  “什么干什么?告诉你,这可是我女人。”
  藤井嚷嚷着。
  “那可不行,我跟这个人从前世就结合在一起了。”
  “你说什么鬼话呢!”藤井说着,使劲儿摇晃男人的身体。
  “她只是尚未觉醒。这跟你没关系,不要来捣乱。”
  “怎么可能没关系,那是我女人!”
  听了藤井的话,男人显得十分冷静。
  “不可能,因为她从没提起过你。”
  “啊?”
  藤井被戳中痛处,略显动摇,男人趁机沉下身子,撞开藤井。藤井不由得踉跄起来,这一刻要是受到攻击,就危险了,但男人并不理会藤井,而是径直朝加奈子走去。
  “龙泽小姐,我们谈谈吧。”男人说。
  “浑账东西。”
  藤井边说边站定身子,扑到男人背后。他左右摇晃着男人的身体,再次把他按在扶手上。
  “你一个人在那边瞎扯什么呢!”
  他大叫着,又抓住男人的衣襟,把他逼到天桥边缘,又喊了起来。
  “浑蛋,给我滚,这女人是我的!”然后他又转向加奈子,叫道,“加奈子,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
  加奈子呆立着,踌躇了片刻。此时,藤井又叫了起来:“快走!”
  加奈子闻言马上迈开脚步,经过纠缠在一起的两个男人,朝自己家走去。

第五章

  1
  鞆的海岸边,一名少年紧紧地攀附着岩石地带的潮汐池。不远处传来蝉鸣声。
  少年掬起一捧潮汐池的海水,吸入口中,漱了漱,然后吐掉。白色的水在池中蔓延开来。
  少年眼前的水面笼罩上了阴影,他微微侧过头,看到背后站了一个男人。
  “怎么了,小弘?”男人问。
  “啊,是忽那先生。”
  少年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在学校被欺负了吗?”
  男人说着,在旁边的岩石上坐下。
  少年也坐了下来,蜷起身子,抱住膝盖。
  笹“井他们往我嘴里塞熟石灰。”少年喃喃道。
  “熟石灰,是校园里画白线的那种东西吗?”
  忽那问。
  少年缓缓点头,说:“然后还揍我肚子。”
  忽那闻言,侧过身来,看向海面。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起风了。”
  忽那说完,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海面,然后又说:“明明身边有一片这么美丽的大海,那些白痴的身心却丝毫没有受到涤荡。”
  少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能沉默着。
  “他们真是太差劲了。你没受伤吧?”忽那问。
  少年摇头。
  “不过嘴唇好像破了一点。”
  忽那将眯缝着的眼睛转回来,看向少年。
  但他不发一言,于是少年又说:“忽那先生,我总觉得,活着一点都不好玩。”
  “是吗?”忽那问。
  “反正没好事。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活在这世上的呢,这个叫宇野智弘的人?”
  说完,少年轻叹一口气。
  “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活在这个地方呢?”
  忽那闻言,露出类似苦笑的表情。他拾起旁边的小石子,扔向大海,然后说:“这可是没有人能回答的疑难问题啊。”
  “反正没好事。继续活下去又能怎样呢,不过是长大成人——”
  “小弘,莫非是因为遭受欺负,你才会产生这种想法?”
  忽那打断他。
  智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嗯。”
  “你是不是在想,世界上存在着强者和弱者呢?”
  智弘想了想,又点点头。
  “嗯。”
  忽那摇摇头,然后说:“这么想是错的。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强者和弱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每个人的弱点也都不一样。”
  “弱点不一样?”
  “嗯。而欺负他人的人,则是世界上最弱的弱者。”
  “我可不这么想。”
  “那只是暴力问题。现在或许是这样,但等他们长大了,谁强谁弱可就不一定了。那些人将来搞不好会变成又干又瘦的穷老头子哦。”
  智弘沉默了。
  “我曾经见过好几个那样的人。这种事,你还是该听听大人的经验。”
  “嗯。”智弘慢慢点头道。
  “喜欢欺负别人的人啊,多数都是因为自己也受到了欺负。”
  “被谁?”
  “不一定是人。他的家庭,包括父母,都处于一种极度不安定的状态,自身无法得到信任。
  这种精神上的压迫,很可能时时刻刻都压在他的头上。”
  “真的吗?”
  “嗯,他们都被社会欺负了。虽然不是马上,但你很快就会发现的。好了,我们走吧。”
  忽那说着,站了起来。
  他们离开岩石地带,来到一条小路上。二人肩并肩,继续向上走去。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可以眺望反射阳光的濑户内海的高台上。这附近道路狭窄,他们只能一前一后地走,忽那走在了前面。
  “小弘,你该不会想自杀吧?”忽那头也不回地问。
  “没有。”智弘回答。
  “最近有很多中学生自杀的案例啊。要是你想死,记得先跟我说一声。”
  “你会帮我吗?”
  忽那惊讶地站住,回头看向少年。少年面露笑容,忽那也笑了。他又走了起来,说道:“我可不会。”
  “是吗?”
  “我才不要帮别人逃避挫折呢。何况那不仅是挫折,而是从人生的舞台上提前退场。根本没必要那么猴急,因为人只要乖乖待着,总是会死的。”
  “不向他们报仇,我是不会死的。”智弘说。
  “啊?”
  忽那再次回过头来,小声道:“有那么严重?”
  智弘没有回答。
  “总之,学校这种地方,没必要拼了命也要去。要是你觉得自己必须去死,一定要跟我说。”
  忽那说。
  “然后怎么办?”
  “然后退学。那种充斥着白痴的学校,别去就好了。”
  “退学了,然后呢?”
  忽那站住了。
  “你想干什么呢,小弘?”
  智弘也站住了。
  “不知道,这里也没有工作。应该会到哪个大城市去……”
  “福山之类的?”
  “福山会有工作吗?”
  忽那点点头,沉默了。
  “就算上了大学……毕业了也可能会被母亲介绍去当渔夫吧,因为妈妈店里总会有很多渔夫来光顾。”
  忽那抬起右手,指了指海面。
  “看看那片海吧,小弘。”
  智弘看向大海。
  “是不是又大又漂亮?”
  “嗯。”
  “大海是洁净的,没有白痴。”
  “嗯。”
  “那么,我们两个出海吧。一起造条船。”
  忽那说。
  “那学校呢?”智弘问。
  “我来教你,在船上。”
  “我们真的要当渔夫吗?”
  “对啊,如果想活下去,恐怕真的得打鱼。
  你不喜欢吗?”
  忽那催促着沉默的智弘继续往前走。
  “不喜欢当渔夫,那就当海盗吧。”
  “啊?”
  “把船拦下来,冲上去,把我们要的都拿走。”
  “那会被海上保安厅抓起来的。”
  “是吗?那我们就只选不好的船吧。”
  “有不好的船吗?这里可是濑户内海啊。”
  “有的。我告诉你,其实有很多呢,只是大家都不知道。”智弘说。
  回过神来时,二人已经站在了两条路的分岔口。
  “呃,你要去哪儿?”忽那惊讶地问。
  “忽那先生,你还有工作不是吗?我还想再走走,一个人想想事情。”
  少年说,忽那点点头。
  “我知道了,小弘,你好好想想。就算现在有很多让你不开心的事情,但也只有这几年了。
  等你长大了,必定会完全不同。”
  “等我长大了,就没人欺负我了?”少年问。
  “至少不会有毫无理由的暴力了。因为在大人的社会里,那是犯罪。”
  “哦,是吗……”少年说完,又说,“为什么小孩子那样做不算犯罪呢?”
  忽那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说:“也对啊。”
  少年待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与忽那分别后,智弘独自走进树林里,又走了出去。道路继续向上,来到山丘上。
  宽阔的草原一直延伸到远处,视野里尽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其中隐藏着弯弯曲曲的小道。少年分开杂草,一路向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他看到一辆孤零零的美产轿车。不仅没了四个轮子,连油漆也斑斑驳驳,露出里面的灰色铁板。
  智弘走过去,站在那辆几乎完全腐朽,已经被野草埋没了一大半的美产车旁边。四扇车门也没了踪影,直接能看到车后座。
  风吹拂着野草,拂过整片草原。太阳已经落到了远处的树林顶上,将草原染成一片金黄。
  有车门的那一侧车身顶上刻有鸟居的图案,还绑了一根注连绳[1]。这辆腐朽的大型轿车,俨然成了一座小小的神社。
  [1]鸟居是日本神社的标记,一般在每个门口都有,形状为“开”字形。而注连绳则是一根很粗的麻绳,上面挂着闪电状的纸条,用来绑在神圣的物品外面,或者用来辟邪,象征绳内是神域。
  智弘在车前轻轻合掌,然后转到车后,打开车尾箱,从里面拿出锤子和铁铲。紧接着,他拖着铁铲离开废车,走上了小路。
  前面又是一片树林,小路一直延伸到里面。
  智弘走到树林里,林中光线昏暗,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小路两旁吊着几根被绳索捆绑着的圆木,圆木都被吊在高高的树枝上。正对小路的圆形断面上有裂缝,其中几根圆木的裂缝中还插着小树枝。
  智弘走过去,又往裂缝里插了几根小树枝,再用锤子敲进去。弄好之后,又用小刀将树枝的尖端削尖。
  结束之后,他走进林木中,将体重全部压在一根垂下的绳索上。插满小树枝的圆木另一端被拽到枝叶中,看不见了。
  智弘一边拽着沉重的圆木,一边将绳索捆在树干上。然后他抬起头,只见繁茂的枝叶间,竟有许多同样的圆木隐藏其中。
  智弘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重新走回小路,抄起铲子开始在路中间挖坑。太阳越来越倾斜,穿过树林的小道渐渐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2
  第二天下午,三个一看就像小混混的少年走在山坡上。
  智弘在山丘上看到他们,马上转身跑进了树林里。圆木依旧悬在树林之上,一段被绳索捆在树干上。他先将绳结检查了一番,然后掏出小刀,准备随时砍断绳索。
  就在这个瞬间,智弘的身子猛地被震飞出去,滚倒在濡湿的草地上。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正用一把大型匕首切割绳索。砰的一声,圆木掉落在前方的地面上。
  少年智弘受惊过度,无法言语。那可是他准备了好多天的武器啊。
  “住手,小弘。”
  一个冷静的成年人的声音传来。
  定睛一看,原来那人是忽那,手里还拿着一把大型登山刀,正一根一根切断智弘安排好的圆木绳索。
  忽那对呆坐在地上的智弘说:“小弘,你这样是不行的,这会让对方受重伤哦。到时候警察会逮捕你,你可就有前科了。”
  此时,智弘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事态,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为什么?你别来捣乱啊!”
  但忽那充耳不闻,而是兀自转身离开。少年智弘对着那个背影叫道:“这是我的战斗,跟忽那先生没关系!”
  忽那转身说:“是吗?”说完,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智弘。
  “我们不是朋友吗?要是你坐牢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那样一来,我们就要住在不同的地方,走上不同的人生了。”
  “什么叫坐牢?”
  “就是被抓到监狱里关起来。你这样做实在太恶劣了,根本不是小孩子该做的事情。现在可不是越南战争时期。”
  “那他们做的又算什么,难道就不恶劣吗?”
  忽那沉默地站着。
  “忽那先生根本不明白,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卑劣。”
  少年攥起拳头,拭去不甘的泪水。忽那呆立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草丛中的智弘。
  “因为那帮白痴,你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吗?
  都因为那些无聊的浑蛋……”
  忽那转过身,用鞋子踩踏地面,将陷阱破坏掉。然后才说:“难道你愿意为那些无聊的浑蛋牺牲掉自己的一生吗?”
  说完,他又指着地上的大洞说:“这里面还插了竹签吧?谁要是掉下去肯定会受重伤。要是你害别人骨折,或者因为重伤走不了路,那可是要坐牢的。无论你有什么苦衷,把别人搞残废了,都不会得到同情的。到时候你可要被关到少管所去了。不仅如此,还要背一辈子的前科。”
  说完,他转身走到小路另一侧,进入林间的草丛里,将另一头的绳索也都切断,把所有圆木都放了下来。随后他又抬头检查,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圆木。
  忽那一边走回来一边说:“你一定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吧?”
  智弘无言以对。少年的泪水混杂着泥土,流淌在脸颊上。
  “那就意味着,你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对象,只能干非法的勾当维持生计。除了当毒贩子别无选择,可只要当了毒贩子,你又得坐牢。”
  少年边听边抽泣。
  “要是成了前科犯,就算在酒馆不小心抽了点大麻,稍微借用一下别人的自行车,或者把发酒疯的醉汉打上一拳,只要人家愿意,就能让你受到毫不留情的惩罚。甚至开车超速,哪怕只是稍微超了一些,你也要坐牢。总之,一旦有了前科,之后你轻易就会被扔回牢里去。这样一来,你大半辈子都要在牢里度过了。除了坐牢、出狱,你体会不到别的生活,就这样白白老去。这就是所谓的糟蹋人生。”
  少年依旧无言以对。
  忽那继续安静地说:“难道你认为,一个朋友应该一言不发地看着你变成那样吗?”
  “该坐牢的是他们。忽那先生你肯定不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少年又带着哭腔大叫起来。一顿喊叫之后,连表情都扭曲了。
  “那你更不该做这种事情了。你应该让他们去坐牢,而不是把自己送到牢里去。”忽那说。
  “那些浑蛋……我怎么有本事让他们坐牢。”
  “是吗?那我来帮你吧。”
  “没用的。”智弘说。
  “谁知道呢……你不是被勒索了吗?”
  听了忽那的话,智弘沉默了。
  “我刚看到三个不良少年走上来,那就是你的敌人吧?”
  智弘还是不说话。
  “我还看到他们的口袋里露出了钞票。你肯定把他们叫到这里来,说要给他们钱吧。而那些钱是你从妈妈钱包里偷拿的,对吧?”
  智弘还是坐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那几个,不是住在日东第一教会里的孩子吗?”忽那问。
  少年并不回答。
  “到底是不是?”忽那又问。
  “嗯,是的。”智弘气鼓鼓地说,“是又怎么样啊?!”
  少年说完,马上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粗鲁了。
  “他们说,自己是教会干部的孩子,是神的孩子。”他又解释道。
  忽那听完,嗤笑一声。
  “神的孩子下凡来勒索?”
  智弘沉默不语。
  “世上还真是充满讽刺啊。”
  忽那边笑边说,智弘难解其意,只得“咦”了一声。
  “这是个陷阱,为了引诱你成为犯罪者。”
  忽那说。
  智弘还是难解其意,只能边哭边看着忽那。
  忽那又说:“小弘啊,人的一辈子很长,一路上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陷阱。你可千万不能掉下去了,那样会白白浪费一辈子的。”
  “那我该怎么办?”
  “你千万不能回应对方的要求,那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我就是因为那样才……”
  “你知道吗?这种做法是不行的。人必须拥有一条绝对不能越过的底线,这才是所谓的正经活法。”
  忽那再次看向少年。
  “偷钱,让对方受重伤,这些都是绝对不能超越的底线。一旦逾越,今后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忽那说完,离开智弘,走向那几个正在爬坡的少年。
  忽那站在树林入口,拦住那三名少年,然后大声喊道:“几位小朋友,我是鞆署刑侦课的忽那。”
  他掏出一本貌似黑色证件的东西。智弘远远地眺望着那个背影。
  “现在正在进行案件问询,请你们配合一下。最近我们从鞆中学接到了向学生勒索金钱的报案,这实在是不得了了,必须尽快逮捕歹徒。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孩子们呆愣在原地,慌忙摇了摇头。然后,他们缓缓转过身去,顺着原路跑走了。
  忽那看了一会儿,这才回到了智弘身边。
  “他们连滚带爬地跑了,这下应该会老实一阵子吧。”他笑着说。
  智弘闻言,从草地上站起来,跑了出去。
  “小弘!”
  忽那对着那背影喊了一声,赶紧跟了上去。
  智弘跑出树林,在草原上奋力狂奔。忽那也全力跟在后面。他们一前一后地跑下了和缓的山坡。
  来到腐朽的大型轿车旁,智弘想也不想就绕了半圈,然后倒在绑着注连绳的那一侧车身前的草地上。
  忽那放慢脚步,走到他旁边。然后转身靠在车身上,气喘吁吁了好一会儿。慢慢地,他发现了车身上的鸟居刻印,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图案。
  “这里也有宗教团体吗?”忽那小声问道。
  智弘倒在草丛里,大声说:“忽那先生,你遇到过让你觉得一辈子都不可饶恕的人吗?”
  忽那从鸟居图案上移开视线,靠在车身上沉默不语。草原上的阵阵微风无言地吹拂着他的发丝。他一动不动,似乎在搜索久远的记忆。
  少年再次大声询问:“要是不把这家伙杀了,我自己就得死,只能自杀了。我早就想过,报复了那种浑蛋,我也会被逮捕。可是就算被逮捕,就算要被判死刑,我也觉得比现在要好得多。你遇到过这种人吗?”
  “有的。”忽那突然小声说。
  “那你应该明白吧?”少年得胜一般地说,“犯了罪又怎样,如果能杀了他们,我被关押也值了。”
  “那是陷阱。”忽那马上说。
  “什么陷阱啊?”少年问。
  “你是不是觉得只能那样做了?”
  被他这么一问,少年沉默了。
  “乍一看,其他的道路都走不通了,于是你就确信只有这条路可以走。这就是陷阱啊。”
  少年不发一言,周围陷入沉默,风声清晰可闻。那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是从远方树林的枝叶间吗?还是从周围的草丛中呢?
  “忽那先生,你后来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怎么样了?”少年小声问。
  “你是说复仇吗?我没有。”忽那说。
  “为什么?”
  “因为我没胆子。也因此而痛苦了很久。”忽那淡淡地说。
  “我总是问自己,为什么不把那浑蛋叫过来,打断他两三根骨头。为什么自己胆子这么小,还为此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一天又一天,持续了很长时间。怎么样?你应该明白吧?”
  “很痛苦吗?”
  忽那苦笑,然后说:“你还问?小弘,根本不用我说吧,你自己应该很清楚。”
  草丛中的人并没有回应。
  “当然痛苦啦,痛苦得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我甚至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说明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胆小鬼。就跟现在的你一样。人类就是如此懦弱,所以他们才会需要宗教。”
  忽那说着,敲了敲腐朽车身上刻印的鸟居图案。
  然后,他呆呆地看向远方。远方迎风摇摆的枝叶间,隐约能看到一点海面。他现在才发现。
  忽那看着那一小片大海,继续说道:“不过啊,后来我看到那人穿着没了型的邋遢西装,骑着自行车,变成了一脸白痴相的平凡上班族。所以,我就原谅他了。”
  夕阳照在那一小片大海和远处的树林上,草原则被染成一片金黄。
  “小时候的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那个浑蛋,现在都不明白当初为什么那么想,到底是为什么呢?我甚至还想跟他同归于尽呢。那种想法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忽那边说边回忆,还抱起了双臂。
  “后来我明白了。”
  智弘马上问:“怎么明白的?”
  但忽那此时已沉浸在回忆中,没有一点回应的意思。
  于是少年再问:“明白什么了?”
  “其实,一切都源于自己的自卑。小时候对那种心态没有认识,所以才想不明白。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自卑。我隐隐约约觉得,那个欺负我的人走到社会上,一定会比我受赏识,比我受重用,比我获得的地位要高。因为那家伙给我的威压,让我不知不觉产生了这样的潜意识。”
  智弘躺在草丛中,似乎在认真思考。忽那看了他一眼,说:“但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完全相反。正因为那家伙注定不能成为一流的社会人,也正因为他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肆意欺负身边的人,来发泄自己郁闷的情绪。长大成人的我看到那家伙之后,突然就明白了。”
  这回,轮到少年没有说话。
  “所以我觉得,根本没必要赌上自己的一切去报复那种人。”
  “真的吗?”智弘问。
  “嗯,后来我就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地愚蠢和没道理。要是为此犯下刑事案件,那就更加没有意义了,反而会让自己受到无法挽回的损失。犯了罪,给自己的人生添上不愉快的一笔,根本不值得,对方根本不值得你那样做。因为他们就是那种毫无价值的人。”
  “那家伙长大以后,会在社会上混不下去?”
  智弘问。
  “没错,而且那家伙从小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这个事实。”
  智弘缓缓站起来。
  “他为什么会知道……”
  “现在想想,其实我也察觉到了。因为我认识那家伙的父亲,那人是拉驴车卖面包的。”
  “驴车面包?”
  “嗯,就是赶着驴,拉着装了面包的玻璃箱子,走到路边去卖的人。当时轿车很少,所以会有那种东西。”
  “驴车面包,现在看不到了呢。”
  “没有了。卖面包,这个没什么问题,其实我也很喜欢卖面包的大叔。只是那个大叔白天是个好人,到晚上却会喝得酩酊大醉,整个人性情大变,还经常惹麻烦。他酒品太不好了。”
  “你怎么知道的?”
  “欺负我的那个孩子自己说的,而且这事在我们镇上也很出名。搞不好连那个孩子自己也经常被醉鬼老爸揍,才会从小就对打架这种事那么上手。因为暴力就是他的日常生活,所以打人对他来说就像一日三餐那么理所当然。”
  少年坐在草地上,轻轻点头。
  “打人……”
  “是啊,一般来说,这根本不正常吧?能理所当然地做出那种事情的人,无疑每日都生活在那种环境里。”
  少年仔细思索着。
  “所以啊,那个孩子才会觉得自己比谁都窝囊,而且是每天哦。”
  “那他们也……”
  “嗯,可能也一样。”
  忽那说完,少年又陷入了思考。忽那从靠着的车身上直起身子,然后说:“冷静点了吗?小弘,我们回去吧?太阳已经下山了。”
  但少年并没有动弹。
  “小弘,你在生我的气吗?应该是吧。毕竟你准备了那么久,却让我搞黄了。”
  少年并不说话。忽那又靠在了车上。
  “现在你可能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觉得今天这个结局是最好的。总有一天,你会这样想的。好了,我们回去吧?”
  忽那静静地等着。但少年似乎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于是,忽那又说:“你想一个人待会儿吗?当然可以,那我先走了。”忽那说完,又直起身来。
  “你好好想想吧。不过小弘,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因为都是我的经验之谈。
  “记住,你要睁大双眼,仔细观察周围,道路绝不只有一条,绝对不是,你面前还有无数条路可以走。”
  他看了看少年智弘。只见他坐在草地上,低头不语。于是忽那最后又说了一句:“小弘,今天是我的错,对不起。”
  然后,忽那便转过身,离开了废车。他径直走到小路上,再走下山坡。
  走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个脚步声在迅速靠近。回头一看,原来是智弘。他追了上来,在忽那背后停下,然后跟在后面走。走了一会儿,智弘说:“我也要回去了,太晚妈妈会担心的。”
  忽那回过头,对他微微颔首,说:“是吗,那我们回去吧。”
  说完便转过身去。

  3
  忽那和智弘来到港口旁,沿着小巷子兜兜转转,就走到了忽那家门口。忽那在门外的金属楼梯旁停下,他家只有二楼的两个房间,一楼都是仓库。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不远处的小酒馆外也还没亮起红灯笼[1]。
  [1]日式酒馆(居酒屋)门口挂红灯笼是约定俗成的习俗,因此日本人也管这类店子叫“红灯笼(赤提灯)”。
  “小弘,上去坐坐吧?我正好有东西想给你。”
  智弘犹豫不决,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
  “你妈妈应该正准备开店吧?要是你现在跑回去说要吃饭,只会给她添麻烦。还是上去坐坐吧。”
  忽那拉起智弘的手,走上楼梯。
  “好了,走吧。”
  他用力拽着智弘的手,把他拉了上去。
  二人走进忽那的房间,这里铺着木地板,中间摆着餐桌。餐桌旁边的架子上摆着好几艘渔船、军舰、客船一类的模型。就是对这些模型感兴趣,智弘才开始往忽那家跑的。忽那是一家名叫“忽那造船”的小型造船厂老板。
  “坐下吧,我去泡茶。”
  忽那说着,从餐桌下拉出椅子,示意智弘坐下。
  餐桌上摆着蛇颈龙的模型,是轻木材质的简易模型。
  “啊,这个。”智弘看到了模型。
  “嗯,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
  “福岛双叶龙?”
  “对,就是双叶龙。只要再把前足的鳍装上就完工了。”
  “真的呢……”
  “小弘,你之前不是说,有段时间经常到发现这种化石的地方去吗?”
  “嗯,大久川。我在博物馆见过真的化石。”
  智弘说。
  “那条恐龙的脖子很长,骨头很多,是吧?
  大麦茶喝吗?冰冻的。”忽那问。
  “可以。”智弘回答。
  “小弘你肚子饿吗?我这儿还有咖喱哦,要不要吃?我们一起吧。”
  “啊?这样不好吧,那不是忽那先生的晚饭吗?”少年说。
  “喂,你跟我客气什么啊,一个小鬼头。有人跟我一起吃才更好吃啊。要是不快点儿吃完就变质了,所以帮我吃点儿吧。来吧。”
  于是,智弘便与忽那一起坐在餐桌旁,吃起了咖喱。智弘一边吃,一边还死死地盯着那副龙骨模型。
  “那个水中蛇颈龙化石,好像是一个高中生发现的吧。”忽那说。
  “嗯,是一个叫铃木直的,读高中时发现的。当时,一副完整的骨架就这么出现在了岩城市的大久川岸边,这种事情在世界上都属罕见。”智弘回答。
  “是吗?”
  “嗯,一般来说,恐龙骨架最多只能存下来整体的三分之一。”
  “那剩下的部分就只能靠想象了吗?”
  “是的。”
  “不过,那个双叶龙,应该只有福岛有吧?”
  “嗯,只有福岛[1]。国外也有类似的品种,但鼻孔的位置有些不同。”
  [1]这种恐龙全称为福岛铃木双叶龙,或双叶铃木龙。
  “哦。”
  “所以最后才有了那个名字。世人普遍认为日本不存在大型恐龙,自从发现了这个以后,慢慢地又发现了一些。”
  听完,忽那点点头。
  “很久以前,这种东西就在日本的海面上畅游啊。”
  “嗯。”
  “稍微想象一下,就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了不起呢。小弘是在福岛长大的吧?”
  “嗯,在南相马。”
  “就在双叶龙旁边吗?”
  “嗯,算是吧。其实我也很想当个恐龙学者,所以经常跑到大久川那里去找化石,恐龙化石。”
  智弘说。
  “一整天都待在外面吗?”
  “是啊。”
  “南相马应该就在原子弹爆炸地的旁边吧?”
  “嗯,我还经常跑到爆炸地附近去。”
  “到海里游泳吗?”
  “游了。”
  “不危险?”
  “没事啊。”
  吃完饭,二人来到立着长明灯的鞆防波堤。因为忽那要把智弘送到他母亲位于防波堤旁的店里。
  二人并肩走在水边的阶梯上,脚下是亮着灯的渔船群,静静地停在水面上。
  智弘手上拿着忽那送他的蛇颈龙模型。左右的鳍已经装好了,彻底完成。
  “你要把钱放回妈妈的钱包里哦。”忽那说。
  “嗯。”
  “偷盗是不可以的,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使之正当化。”
  “嗯,因为那是最后的底线。”智弘说。
  爬上阶梯,再走一段,就能看到写着“幸福亭”的红灯笼了。
  二人缓缓走到店门前,停了下来。
  “小弘,回去吧,明天见。我到便利店去一趟。”忽那举起手说。
  “嗯,这个,谢谢你。”智弘轻轻举起模型道。
  “嗯,再见。”
  忽那向右转身,准备沿来路往回走。
  智弘在他背后说:“忽那先生,今天谢谢你了。”
  忽那回过头,一脸惊讶,说:“啊?嗯,没什么。”
  “忽那先生,那个,我……”
  智弘又说了一句,应该是觉得刚才那些还不够。
  “怎么了,你别这样啊。”忽那笑着说,“没事,现在什么都别说了。等一年吧,一年之后我再听。好了,晚安。”
  忽那说完便转过身去。智弘看了忽那一会儿,这才绕过酒馆正面的玻璃门,走进旁边的小巷子里,打开侧门走了进去。那里是通往二楼的入口。
  刚一开门,醉客们的喧哗声就扑面而来。现在时间还早,吧台边却早已挤满了人。智弘的母亲是个美人,在嗜酒的渔夫中很受欢迎。
  智弘既不想跟客人打招呼,也不想跟母亲说话,只想尽快躲到楼上去。因此,他在外面就脱好了鞋子,静悄悄地走到楼梯口,但还是被眼尖的母亲发现了。
  “小智,你回来啦?”
  听到母亲的声音,他只得放弃挣扎,从侧面的出入口探出半个脑袋。母亲芳江在吧台里,正转过身来,看着他。
  “啊,嗯。”他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要是在这里被发现,肯定会被那些醉客抓过去狠狠捉弄一番。
  “你还没吃饭吧?”母亲问。
  “已经吃过了。”智弘回答。
  “啊?在哪儿吃的?!”
  母亲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在忽那先生那里。”
  “哎呀,怎么总是麻烦人家。”母亲说。听她的声音,似乎还没喝太醉。
  吧台边的一个头发灰白的客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智弘走去。楼梯另一头是厕所,醉客只是去厕所,但途中一定会发现他。智弘觉得麻烦死了,但母亲正在跟他说话,他又不能转身就走。果不其然,醉汉大着舌头,大声问道:“欸,智弘,那是什么?你手上那个。”
  智弘无可奈何地回答:“蛇颈龙。”
  “恐龙吗?”客人马上反问。
  “嗯。”
  “小智,下次你把那个忽那先生也叫来吧,我想招待他以示感谢。”
  母亲在吧台里搭话,醉客则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厕所。
  “他不会来的。忽那先生不喝酒。”智弘说。
  少年心想,自己之所以喜欢忽那,也是因为他不会让自己看到窝囊的烂醉模样。
  “是吗?那我请他吃关东煮吧。”
  “妈妈桑,烧酒!”店内响起一声大吼。芳江马上转过头去应付客人。智弘便趁机缩了回去,走上二楼。但就在这时,吧台上又有一个客人大声跟他搭话了。
  “喂,智弘君,你见过那玩意儿的真家伙吗?”
  因为母亲早就吩咐他不要对客人太冷淡,智弘只得回答。
  “看过,在国立博物馆看过真的化石。”
  “不对不对,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它游泳的样子。”
  客人突然说了句不知所谓的话。智弘只觉得他喝醉了,便说:“怎么可能见过。这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是远古生物啊。”
  “那可不能这么说。这片海里真的有哦。”客人斩钉截铁地说。
  “喂,大叔,你是说恐龙吗?在这片濑户内海里?”坐在餐桌旁的一位醉客插话。
  “有,我就见过。”吧台边的客人坚持道。
  “少说蠢话了,大叔,你在做梦吗?那可是远古生物哦。现在早就死绝了,对吧,智弘君?”
  餐桌旁的男人说。
  “嗯,这是白垩纪的恐龙,现在已经没有了。”智弘说。
  “怎么可能?我见过两回,又黑又大的,真的非常大,在海里哗啦一声,就游走了。”最开始说话的那位客人继续坚持道。
  “那你肯定是喝醉了吧,大叔?”又有一位客人说。
  “现在是有点醉了,但当时没有。我还以为船要被掀翻了呢,因为那家伙游到我船底下去了。”
  “要是这附近真有那种东西,不就像尼斯湖水怪那样了?那可是贵重的旅游资源哦。”别处又有声音响起。
  “是啊,那就是智弘[1]水怪了,比世界遗产还厉害!”
  [1]这个客人用智弘的名字命名了“水怪”。
  话音刚落,周围立刻爆笑起来。
  “要是真有可不得了。这附近肯定会多出很多游客来。”
  笑声再次响起。
  “干脆把前面的伊吕波丸展览馆关掉,开一家智斯展览馆好了。”另外一个坐在吧台的男人说。
  “不错啊,反正那地方最近正愁没客人呢。”
  “还有仙贝,馒头也要做一些出来吧。智斯馒头,智斯仙贝,肯定会火爆的。”另一个男人说。
  此时母亲芳江马上接话道:“那我们家就得改名叫智斯酒馆了。”
  “很好啊。”
  又是一阵笑声。
  听到这里,坐得最远的那个男人站起来叫道:“喂,干脆我们来选智斯小姐吧,好不好?这下就能振兴家乡了。”
  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那我报名。”芳江大声说。
  掌声和叫声顿时萎蔫下来。
  “呃……这个嘛……”站起来的男人支支吾吾。
  “人家就是姑娘啊,又没有老公。”芳江说。
  “不,不是说没有老公的都能叫姑娘……”刚才的男人说。
  此时,去上厕所的男人再次经过智弘身边,并大声说:“喂喂,老公跑了跟还没老公可是两回事儿哦。”他边说边坐回吧台边。
  “原来你一直在听啊,大叔。唉,果然年纪还是大了点,要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就好了,顶多只能到二十四。”男人依旧站着说。
  “现在哪儿有那种姑娘了呀。”芳江不服气地说,“这么小的一个镇子。”
  “嗯,最近是有点少了。”吧台边的另一个男人说。
  “人家决定,从现在开始要让自己幸福呢。”芳江宣称。
  智弘实在听不下去了,打算上二楼去,但他又很在意附近的海里发现了蛇颈龙的话题,便停在楼梯中间,倾听他们的对话。
  “所以才叫‘幸福亭’吗?对了,这附近好像还有个那样的宗教团体,对吧?”一个人叫道。
  “算了,别再谈姑娘的话题了,咱们来说说智斯吧。要是真有那玩意儿就好了,毕竟这地方最近是越来越冷清了,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港口啊。”
  “智斯可是招徕客人的好噱头啊。不过那种东西肯定不存在,不可能、不可能!”
  “真有,真的。我也看见过。”
  一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的男人说完,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回应道:“什么?喂,难道醉鬼又多了一个吗?”
  “真的。我的船停在海面上,底下猛地飘出一个巨大的黑影,就跟刚才那孩子手上拿的模型形状一样。真是太大了,绝对不是鱼。我们有好几个人看到了,当时都在一起。”
  “是吧?我也看到那玩意儿了。还有好几个渔夫都看到了,那玩意儿真的存在!”第一个说看到黑影的男人再次主张道。
  店内陷入暂时的沉默。智弘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智弘把双叶龙模型放到书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他收下模型的时候便想,这玩意儿最好能吊在天花板上,因为他实在找不到地方放。
  他拿起扔在房间一角的书包,从里面抽出教科书,预习了一会儿功课。然后便躺在榻榻米上,盯着墙上的梵·高作品发呆。是杉树顶上的星空。不知为何,智弘从小就很喜欢这幅画。同时,他对这位画家苦难的一生也很有共鸣。
  然后他又转向天花板,回想起今天忽那说的那些话。每个人都有一条绝对不能超越的底线——另外,现在看起来很蛮横的孩子,很有可能会变成弱小的成年人——他想着想着,觉得有些胸闷。不是错觉,而是真的胸闷。背部也很痛。最近总是这样,让他不禁有些恐慌,担心自己是不是得了肺结核。他以前读过很多罹患肺结核的作家吐血的故事,因此智弘从小就觉得,肺结核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病症。
  他静静地躺在房间里,能听到醉客在楼下的喧哗。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以前总是因为那些嘈杂声而睡不着觉。母亲芳江也喜欢喝酒,吵闹起来比别人更厉害。
  听着混杂着母亲尖利嗓音的喧哗,很不可思议地,智弘竟觉得心境变得澄澈起来。他闭上双眼,一动不动,觉得有忽那陪在身边真是太好了。虽然现在还不太明白,但他觉得总有一天事情会像忽那说的那样。自己虽然没有父亲,但有忽那,实在是太幸运了。他决定,明天要再去向他道谢。
  楼下开始了卡拉OK。芳江喝得烂醉,演唱着最擅长的演歌。
  第一段歌词结束,开始播放间奏,芳江一个一个指着店里的客人,用尽力气喊道:“你们,打拍子!”紧接着又大声唱起第二段。客人们都拍着手应和起来。
  芳江不知在想什么,边唱边爬上了吧台。然后在吧台上边唱边跳,又用足尖指着吧台旁的男人们说:“你们几个听好了,我要跳下去了哦。你们赶紧闪开点,快闪开,让出个地方给我跳下去。”
  “喂,快停下。”其中一个人担惊受怕地说。
  “快停下来,危险啊!”
  别的客人也嚷嚷起来。但芳江对他们充耳不闻,而是边唱边倒在了吧台客人的大腿上。
  “哇,哇——”
  有几个客人没忍住,连人带椅子向后翻去。
  后面餐桌旁的客人赶紧上前搀扶。
  吧台上的杯子和酒瓶都被撞碎在了地板上。
  芳江依旧躺在客人们的腿上唱着。
  “喂,她还在唱呢。”旁边的一个男人感叹道。
  “真的呢,太有性格了。”其他客人也附和道。
  “她肯定很喜欢唱歌吧。”
  “喂,你别乱动啊。”吧台旁的一个男人尖叫一声。
  “喂,要掉下去了,掉下去了!”
  “呀!”伴随着一声尖叫,芳江滚落在地板上。

第六章

  1
  我们与黑田课长一道造访福山市立大学,在人事科职员铃木先生的带领下,走向了助教办公室。
  “藤井老师的母亲刚才与我们取得联络,说藤井老师昨晚没有回去。”铃木说。
  “那位老师是跟父母一起住的吗?”黑田问。
  “是的,据说一家人一起住在两代同住房中。”铃木回答。
  “既然是两代同住房[1],为什么会知道藤井老师没回家呢?”御手洗问。
  [1]两代同住房是指两代人住在一个地方,但人口和各种生活空间是分开的设计。有时也会有某些设施共用。
  “因为他们有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餐的习惯。”
  “哦,原来如此。那藤井老师是单身吗?”
  黑田接受了那个解释。
  “是的。他母亲打电话给我们,想问问大学这边是否知道什么。他母亲说,此前藤井老师从来没有不打招呼就夜不归宿的情况,更让我们担心的是,藤井老师今天明明有课,却没来上班。”
  “事先没有打招呼吗?”御手洗问。
  “是的。也没有得到任何联系,于是我们猜测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又跟助教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商量了一下,便决定通知警方了。如果情况特殊,可能还会提出调查请求。”
  “助教办公室的老师们都赞成这个做法吗?”御手洗问。
  “嗯,基本上都赞成。”铃木面带疑惑地回答。
  “助教办公室有几位老师?”
  “四位。”铃木说。
  “有没有没说话的?”
  御手洗又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啊?有是有,但那位老师也没表示反对。
  藤井老师所在的助教办公室就是这里了。”
  顺着铃木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扇门上挂着“助教办公室”的牌子。铃木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回应。
  “打扰了。”
  铃木打了声招呼,打开门,把我们领了进去。
  办公室里有四张桌子,三名助教分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运用消除法,可以判断,剩下那张桌子就是藤井老师的。
  我们四个人走进去时,有两位老师站了起来。那一男一女朝我们微微颔首,之后便走出了办公室。
  “是去上课吗?”御手洗问。
  “是的。”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此时,另外那名女性也站了起来,朝我们点了点头,走出办公室。
  “泷泽老师,你也要去上课吗?”
  御手洗话音刚落,女性就停了下来,看向御手洗。然后她马上垂下双眼说:“不。”
  “那么泷泽老师,请你待在这里好吗?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御手洗不容拒绝地说。
  “你认识泷泽老师?”铃木问御手洗。
  “在电视上见过。当时她介绍了有关阿部正弘的新发现。”
  御手洗说完,我也想起来了。被他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这名女性看起来很眼熟。不过真人跟电视上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哦。”铃木点头道。
  “那么,这里交给我们就好了。”黑田说。
  “啊,好的,那我先告辞了。”
  铃木朝我们点点头,转身就要回去。黑田又对着他的背影说:“铃木先生,我们还想检查一下藤井老师的办公桌抽屉。”
  “啊,好的……”
  铃木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然后冲我们鞠了一躬,离开办公室。
  黑田拉开藤井老师办公桌的抽屉,毫不客气地检查起来。御手洗站在一旁看着。站在他身边的泷泽老师则略显不愉快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黑田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毫不顾忌地说:“不过啊,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这么大的一个人,一晚上不回家也没什么奇怪的嘛……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就经常跑到女孩子家里去,好几个晚上都不回家……”
  “泷泽老师,关于这点,你是怎么想的?”
  御手洗转过头去,问泷泽助教。
  “啊?”
  泷泽助教转过头,露出吃惊而疑惑的表情,仿佛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问到这种问题。
  “我是说,藤井老师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跑到女人家里几天都不回家的可能性。”
  御手洗过分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让眼前的女助教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又选择沉默吗?”
  御手洗的语气越来越尖锐。我不禁有些吃惊,考虑要不要打断他。而助教依旧低头不语。
  “现在可不是装哑巴的时候哦,泷泽老师。你很清楚,藤井老师不会做那种事情。我说得没错吧?”
  “喂,御手洗,你那是什么意思?”我实在看不下去,便插嘴了。
  御手洗的态度完全是在欺负这位年轻女老师。
  “你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啊?这种事情只要说出来就舒坦了,也能帮我们尽快找到藤井老师。
  不过,前提是你希望他被找到。”
  “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泷泽助教说。她终于打算开口了。
  “这可是惊动了警察的刑事案件哦,泷泽老师。要是你再保持沉默,就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因为你的态度过于不自然,会让人觉得你心里有鬼。”御手洗说。他的语气越来越尖刻了。
  泷泽助教目不斜视,也就是保持着背对我们的姿势,说:“御手洗老师,我听说过你的大名,也看过你的书,知道你是个优秀的人才。”
  她的语气十分冷漠,让我觉得她似乎决心反击了。
  “也有人讨厌我。不过我真心希望你不会如此。”御手洗说。
  “没想到你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我真是吃了一惊。你是御手洗本人,没错吧?如果是真的,那能与你交谈是我的荣幸。不过,请你不要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了。那只是……”
  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只是?”御手洗追问。但依旧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他又说:“只是自视甚高吗?”
  “不,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你根本不了解我。”女助教说。
  “你这么想吗?如果真的不了解你,我就不会来找你了。”御手洗表情平淡地说。
  “找我?难道你不知道我毫不知情吗?”
  助教笑了。御手洗拉出失踪的藤井助教的办公椅,缓缓坐了下去。紧接着,突然吐出一串意义不明的话来。
  “养了只猫,是波斯金吉拉。猫粮设置成定时掉落,但你还是很担心机器出问题,因此把说明书熟读了一遍。”
  助教收回笑容,拿起一本书,盖住电脑前的一份印刷品。
  “你还希望我说些什么,关于你的?”御手洗看着女老师的侧脸,如此问道,“其实我还知道很多哦。”
  “我……”她踌躇着。最终似乎做出了决定,这样说道:“我想请教的,只有一件事。”
  “是星笼,对吧?”御手洗突然说,“但我们现在正在进行刑事案件的调查。”
  “那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关于我的事情呢?”
  女助教的声音又变得尖刻了一些,语尾还带有轻微的颤抖。
  我不禁心想,她要哭了,并暗自着慌起来。
  我这个毫无社会常识的朋友跑到大学来,冒冒失失地闯进人家助教办公室,对其中一位助教展开诘问,还快把人家给弄哭了。这难道不是刑事犯罪吗?
  “你曾经有信仰,但你对此很抵触,而且已经放弃很长时间了。我只消往你脸上看一眼,就全知道了。”
  啊?我不禁想。脸上怎么可能看出这种事情来,御手洗肯定又在装神弄鬼了。
  “我的脸……哦。”
  让我意外的是,她竟然做出了恍然大悟的反应。
  “没错。正因为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的发型,我才专门赶过来的。”
  发型?我差点儿失声叫出来。这跟发型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那是一个国外的宗教,整个宗教团体都是来自外国的。它并没有融入日本文化,而是延续充满异国风情的礼拜形式。你之所以会信奉那种与日本社会格格不入的宗教,理由非常通俗,那就是希望得到一位理想的配偶。你十分渴望婚姻。只是你对男性的要求过高,周围根本没有你能看上眼的对象。”
  黑田转向我,瞪大了眼睛。我此时应该也是同样的表情。我俩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我认为一般女性都存在这种矛盾。”
  女助教用普遍论反击,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大势已去的将军。看来御手洗刚才的那番话让她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光从她的声音就能听出颓势了。
  “可是,并非所有人都想让神来替自己找对象啊。”
  御手洗继续毫无顾忌的发言,而他的话无疑再次给她造成打击。只见她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而且,也并非所有人都会因为看不上分给自己的对象,而舍弃整个宗教,逃走。”
  我和黑田再次面面相觑。御手洗再次说出完全出乎我们意料的话。而且,我感觉那是绝对不能对外曝光的,只属于女性世界的秘密。
  “你曾经对神明充满期待。”御手洗继续没心没肺地说,“认为全能的神一定能给自己找到意想不到的理想对象。他一定会赐予自己一个几世姻缘一线牵,独一无二的对象。”
  “御手洗老师,也就是说……”黑田在旁边战战兢兢地插嘴。
  “就是日东第一教会。”御手洗斩钉截铁地说,“那是个会组织信徒进行集体相亲和集体婚礼的宗教团体。”
  “呃,那昨晚那家医院的男人……”这是我问的。
  “就是教会给这位老师介绍的未婚夫。”
  御手洗转过头来对我说,然后又转向女老师,说:“你的判断是愚蠢的。你想必也在反省,认为神明只给自己介绍不尽人意的对象,早知道就不该加入那个教会。但我并不想说这些。因为你们的这种行为,那个团体如今已经发展成一个大型非法组织,并开始给这个地区带来实际的危害了。”
  “给这个地区……”女助教声音沙哑,好不容易挤出半句话来,“那不是未婚夫……”
  “当然,老师,也给你带来了危害。由于你的这种行为,一个名正言顺、得到神明庇佑的跟踪狂诞生了。你最近是否一直遭到那个人的骚扰呢?”
  助教再次陷入了沉默。
  “对你来说,他是个跟踪狂,而对他来说,你却是他的未婚妻。那男人没日没夜地跟着你,出现在你每日的必经之路上。但你的事业在这里,你无法逃到别的城市去。就在你烦恼不已的时候,一位骑士挺身而出。那就是对你心怀爱恋,想要保护你的男性。最后,在那座人行天桥上,惨案终于发生了。”
  “那个骑士到底是谁啊?”黑田问。
  御手洗轻轻敲了敲藤井的办公桌。
  “我说得没错吧,泷泽老师?”
  “你是说,这位藤井老师把跟踪狂从天桥上推下去啦?”
  御手洗慢慢点头。
  “换做平时,这种事充其量只能算你们之间的私事。”御手洗说,“正因为如此,你的那个仰慕者正独自在暗处挣扎。可是,现在毕竟死了一个人。”
  我心中一惊。
  “嫌疑犯如今行踪不明,很可能还会再次犯案。你应该知道,现在不是保持沉默的时候。”
  我边听边想象着深夜的人行天桥。天桥下穿梭着密集的出租车群,两个男人在天桥上纠缠。
  我甚至还能隐约勾勒出将两个男人抛在身后,不断向前奔跑的女人的身影。
  助教缓缓转向御手洗,终于不再挣扎。她那顺从的表情和动作,都象征着她已经完败在御手洗的旗下。
  “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那男人突然又冒了出来,藤井老师朝他走过去,两个人纠缠起来,我照着藤井老师的命令,害怕得逃走了,我也不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又逃了吗?”御手洗略带轻蔑地说。
  助教垂头丧气地说:“对不起。”
  “你总是往简单的选择上逃避。”御手洗就像道德老师一样说。
  “是的,我就是这样的。我也在反省。”
  助教老实的回答让我们忍不住笑了出来。
  但御手洗似乎还不尽兴,他开始像妈妈一样说教。
  “找男朋友并不轻松,必须像做研究一样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不可能光坐在坐垫上祈祷,就会有好男人自己跑过来。就像你如果从棘手的谜团中轻易逃离,必然无法得到任何研究成果一样。”
  她听完御手洗的话,反省道:“是。我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人,连我都讨厌自己。那个,然后……那个男人……”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他坠落在出租车车顶上,死了。”
  “啊。”
  助教用双手捂住脸颊,紧接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都怪我,真的对不起。”
  反观御手洗,他似乎对助教的话没有半点感想,而是淡淡地说:“老师,你对我们道歉是没用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藤井老师,如果我们不帮他,他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好的,我该怎么做呢?”助教抬头问道。
  “你觉得他现在可能在哪里?”
  只见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对他,真的不太了解……”
  “他对你如此倾心,你却对他一无所知?”
  不知为何,黑田在一边愤慨地说。
  “是的。”
  助教说完,又低下头去。
  “太冷淡了。人家可是为你杀了一个人哦。”
  不知是否因为同情藤井,黑田的语气十分愤慨。
  “你加入过日东第一教的事情,藤井老师知道吗?”御手洗冷静地问。
  “我没有对他说过。”
  “你是说,藤井老师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跟一个陌生男人打起来了?”黑田一脸惊愕地问。
  他似乎真的很在意这个事实,甚至影响到了自己的情绪。
  “是的。”女助教回答。
  御手洗又说:“泷泽老师,请你看着我。”
  说完,他凝视着女教师的脸。
  “是。”
  她眯缝起眼睛,像看着耀眼的太阳一样看向御手洗。不一会儿,还是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事情发生后,藤井老师给你打过电话吗?”
  御手洗问。
  这次,她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
  “我发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会再说谎了。他没给我打电话!”
  御手洗微微颔首,马上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御手洗顺着走廊走回玄关,问黑田:“日东第一教的律师还没到鞆署吗?”
  黑田摇头,说:“还没去呢。”
  “那我们赶紧到鞆署去吧。要趁现在。”御手洗说。
  “可是那帮人什么都不会说的。”黑田懒洋洋地说。
  “关键要看怎么做。”御手洗带着莫名其妙的自信说。
  “不过啊,我们又不能威胁那帮人。”
  黑田说完,御手洗苦笑道:“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
  他话音未落,我们身后就传来穿着拖鞋奔跑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一个尖利的女声:“御手洗先生,请等等!”
  我们马上停下来,回过头去。
  追过来的是泷泽助教,她追上来,站到我们旁边,这样说道:“那个,我虽然没对他讲过日东第一教的事情,但我偶尔会跟他谈论星笼和阿部的新资料。那些东西说不定跟他的行踪有关……”
  “为什么?”御手洗问。
  “因为藤井老师说,他要亲自解开谜团。”
  御手洗闻言点点头。
  “原来如此。”
  “关于这件事,我能找机会跟你仔细说说吗?”助教问,“有关历史资料的事情,说起来很费时间的。”
  “可以啊。”御手洗轻快地答应道。
  “我觉得御手洗老师说不定能解开星笼的谜团。那个,不好意思,我能问问老师你的电话号码吗……”助教说。
  “我的?”御手洗问。
  “我知道这样问很失礼,实在很对不起。老师你应该不会给我打电话吧?所以请你一定要给我号码。”
  御手洗从口袋里掏出名片。
  “给。”
  助教马上露出少女一般惊喜的表情,然后这样说:“哇,真是太谢谢你了!”
  那一瞬间,旁边的我觉得她真是个可爱的人。

  2
  我们坐在福山署的车里,沿着海边的公路开往鞆署。路旁的防波堤边摆满了底部是金属网的箱子,网上还晒着许多小鱼干。
  我看着窗外的濑户内海,黑田课长突然指着出现在视野左前方的小岛,说:“那就是仙醉岛。
  写作仙人为之陶醉的岛屿。或者说,那座小岛美得连仙人都陶醉了。”
  走进鞆署,我们首先下到地下室,拜访拘留室。
  昏暗的小屋里关着几个垂头丧气、表情阴沉的嫌疑人。御手洗在鞆署警官的带领下,边走边窥视着他们的表情,马上便走到了尽头。
  “有谁看起来比较容易开口吗?”御手洗向警官询问。
  “不,一个都没有。我们不能继续扣押他们了,得赶紧转移到看守所去。”警官回答。
  “我想先跟那个长头发的年轻人谈谈,请让他先到审讯室来。”御手洗说。
  制服警官闻言,露出吃惊的表情。
  “那家伙吗?他可是最不可能开口的啊。”
  他说完看了看御手洗的脸,但御手洗似乎并不为所动。
  “没关系。他结束之后,我要跟最年长的那个男的谈谈。”
  他留下这样的命令,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审讯室,留下满脸疑惑的警官呆立在原地。
  审讯室内,御手洗与他点名要第一个见面的青年面对面坐着。我跟刚才带路的制服警官,以及黑田一起,隔着单向镜看着他们。
  御手洗突然说起外语来。外面的我们不明白他到底进行了怎样的审讯,后来他把内容给我们复述了一遍。下面是我一边回忆,一边记录下来的。
  御手洗好像先这样说道:“我比你年长,是来帮助你、引导你的。”
  青年一脸惊讶地跳了起来。
  御手洗间不容发地继续道:“欧姆尼知道你在福山吗?”
  青年闻言低下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御手洗又说:“这里没有人能听懂我们说的话。而且我会保守你的秘密,不会向警方透露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你父亲已经去世了吗?”
  青年闻言,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并头一次开口说话了。不过他说的依旧是我们听不懂的语言。
  “你怎么知道的?”
  不待御手洗解释,他又说:“莫非你认识我?”
  “你是被母亲抚养长大的。你基本上听不懂日语。”
  御手洗说完,青年点点头,说:“尊师即我的父亲,康菲索斯既是真神,亦是我最亲近的祖父。我活在世上,就是因为听从了他们的声音和引导。”
  御手洗对他的说明并不感兴趣,问道:“你在祖国受过重伤吧?是骨折了吗?”
  青年微微点了点头。
  “我在工作时从二楼跌落下来,还住了一段时间医院。但我并没有支付医疗费,是尊师替我支付的。我对他怀有最崇敬的感恩之情。”
  御手洗点点头,又问:“你听到神的声音了?”
  “通过镜子。”青年回答。
  “是你修行时磨成的镜子?”
  青年点头。
  “我用心打磨。只要心怀信仰,一边打磨一边祈祷,待镜子打磨成功之后,便能看到神的身影。”
  “是尊师告诉你的?”
  “没错。”
  青年用力点头。
  “那你将镜子磨成之后,看到真神了吗?”
  “看到了。尊师说得一点没错。我用打磨好的镜子反射阳光,墙上果然出现了康菲索斯的身影。”
  御手洗并没有点头,而是这样说:“你在教会里有朋友吗?”
  青年谨慎地摇摇头。御手洗凝视着青年的脸,严肃地说:“你应该回到欧姆尼身边。待在这里太危险了,你不能再到这里来了。”
  青年抬起头,盯着御手洗的脸问:“为什么?”
  “教会在进行药品交易吧?都是些非法的药品,对象是进行非法土地交易的公司。”
  青年闻言,沮丧地垂下了头。
  御手洗又说:“为什么呢?因为那样能赚大钱。可是,这是犯罪。”
  青年低着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再说了,这样违反了神的意志。”
  御手洗闻言,满不在乎地说:“是吗?我遵照神的意志,希望能帮助你。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保持沉默。”
  “能让我看看你的镜子吗?再让我看看镜子里的真神。”
  只见青年低着头说:“我的腰包被收走了。”
  “你是说这个吗?”
  御手洗从桌子下抽出青年的腰包。
  “啊,就是那个。给我吧。”
  青年说完,接过御手洗递去的腰包,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圆形的镜子。然后将它对准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把光线反射到墙壁上。
  “你看,神的尊容就在上面。”青年说。
  “确实如此。”
  御手洗点头。
  “你相信了吧?我所做的事就只有研磨镜子。而在我的祈祷下,镜子里出现了神的容颜。”
  “给我看看。”御手洗说。
  青年把镜子递给了御手洗。
  “我会帮助你,把真相告诉你。”御手洗说。
  然后他拿着镜子站起来,走向旁边的桌子,拿起榔头和金属凿子。
  “我手上有一把榔头和一把凿子,我要用这些工具砸碎镜子。”御手洗说。
  青年面色大变,猛地站起来,大叫道:“住手!不行,你到底在干什么?那可是寄宿了神灵的镜子啊!”
  审讯室的门被打开,警察们冲了进来。两名警察从后面拽住试图扑向御手洗的青年。
  “这里面没有寄宿任何东西。”御手洗冷静地说,“只是一个铁块罢了。”
  “你果然不可信。我居然差点儿相信你,实在是太愚蠢了。什么神的意志,太可笑了!”
  青年叫嚷着,还冲御手洗吐唾沫。
  御手洗并不理会,而是将镜子竖在桌面上,将凿子的尖端对准最厚的部分。这样说:“拯救灵魂的药,纵使苦口也是良药。”
  青年转过头去。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着,见证事实。”
  说完,他挥下榔头。两下,三下……青年如同自身的骨骸遭受敲打一般,扭曲着身体,发出悲鸣。
  镜子“啪”地变作两半,倒在桌面上。御手洗捡起其中一半,举到眼前。
  “你看看,镜子是中空的,镜面内侧刻有康菲索斯的浮雕。”
  青年被两名警官紧紧压制着,瞪大了双眼。
  “呃,然后呢?那又怎样?”他大声问。
  “如果持续研磨刻有浮雕的铁板背面,仅仅因为研磨产生的压力,就能使内侧的浮雕在另一半镜面上留下轻微的压痕。只要一直研磨,压痕迟早都会形成,且与内侧浮雕呈镜面对称。浮现于镜面上的微妙痕迹,是肉眼无法察觉的,当然也无法用手指感觉出来,但只要有光的反射,就会显现出来。”
  听了御手洗的说明,青年无言以对。
  一阵漫长的沉默。
  御手洗对青年背后的警官说:“可以了,放开他吧。”
  警官们放开了青年,青年依旧呆立在原地。许久后,他缓缓伸出手,从御手洗手上接过被凿成两半的镜子,然后用指尖摩挲着背面的痕迹。
  “怎么会这样,太难以置信了……”
  他终于发出了干涩的声音。
  “世界是残酷的。”御手洗怜悯地说,“即使是救赎人的神灵,背后也可能藏着私念。”
  青年垂头丧气,似乎在强压脑中的混乱。
  “这只是单纯的物理现象,与信仰毫无关系。无论你是一边念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研磨,还是一边念阿门一边研磨,都能够得到同样的结果。”
  青年继续沉默着。
  “你还是回去仔细想想吧。你叫什么名字?”
  “宾格尔。”
  “宾格尔,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能倾听身边伙伴的声音。你不能与任何人说话,必须一个人思考。然后,从现在开始,过一种新的人生。此时此地,就是你人生的转折点。”
  接下来,年长的男人被带进审讯室,坐在御手洗面前。这回,御手洗用的是日语。
  “喂,你倒是看看我啊。”
  于是,中年男子满脸不耐烦地看向御手洗的脸。
  “钱。”
  御手洗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男人没有说话,但露出了疑惑的目光。御手洗又说:“原来如此,你是日本人吧?看来日本人被排挤在外了。”
  男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依旧不说话。
  “在教会组织内部,外国人跟日本人是不是无论居住设施还是行动,都被刻意分隔开了?”
  男人还是不说话,不回答任何问题。
  “不过因为语言不通,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你在里面的地位很高吧?”
  男人还是沉默。
  “所以打算一辈子都不离开组织?”
  还是不回答。
  “生是组织的人,死是组织的鬼?你可别被骗了。莫非你也信了镜子那一套?”
  御手洗举起手中的镜子,把外面的光线反射到男人脸上。男人因为光线刺眼,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
  然后御手洗又把光线反射到墙壁上,映照出师祖的脸。男人往墙上瞥了一眼,依旧保持沉默。
  御手洗移开捂住镜子背面的手,让男人看到内部的样子。
  “康菲索斯的脸从一开始就被浮雕在里面了,这是事先打造好的。镜子里面,有一面从一开始就被刻上了师祖的头像。只要对另一侧进行人工研磨,内部的刻痕就会自动显现在另一面上。
  信仰之镜的魔法就是这么弄出来的。”
  御手洗把镜子放回到桌面上,但男人似乎并不为所动。
  “如果你在等律师,那还是赶紧放弃吧。我已经知会了东京的律师会,你们组织里的律师担心被剥夺从业资格,暂时都不会来。你们很快就要被送到看守所去了。所以,只要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那些年轻人就能获释。根据情报的质量,说不定你也能重获自由。”
  男人闻言,死死地盯着御手洗,终于开口了。
  “你一定想知道我们进入那个房间的原因吧?”
  御手洗不待他说完就说:“你们只是想到熟人的房间里休息一下,并不知道床上躺着一具尸体。”
  男人沉默了。
  “要是你照着脚本念台词,他们是不会被释放的。等待你们的只有不会太短的刑期。”
  男人继续沉默。他无法判断御手洗的真正意图。
  “到时候连卖药的事情都会被揭发出来,你们的刑期就会更长了。”御手洗说完,露出讽刺的笑容。“搞不好你这一辈子就砸在里面了。”
  男人这回终于开口了。“你一定想知道,如果我们发现了尸体,到底会怎么做吧……”
  “那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御手洗又没让他把话说完。
  “满潮之后,海潮开始退去之时,你们会把尸体放到小船上,再把船划出海面,将尸体推到海里。你们会事先给尸体穿上无法辨明身份的衣物,渐退的潮水会自动把尸体带走。”
  男人又陷入了沉默。
  “现在是九月,晚上满潮的时间是十点前后,不过每天都会有些不同。在那之后,就是你们抛尸的时间。可以让尸体穿着衣服,也可以脱掉,反正经过长时间的漂流,尸体身上的衣服必定会剥落,变成赤身裸体。”
  男人瞪着血红的眼睛看向御手洗,继续保持沉默。
  “你们干过不止一次这种事情,光是被发现的尸体就已经有六具了。这可不是个小数字啊。
  以前从未有过如此惊人的数量。你知道那些尸体都被冲到了同一个地方吗?”
  “你说什么?”
  男人忍不住发出惊讶的声音。
  “你们不知疲倦地把所有尸体都抛到了同一辆邮车里。”
  “不可能!你骗人。”
  他张大了嘴。
  “邮车从鞆出发,寄件人写的是日东第一教。”
  御手洗又露出讽刺的笑容。
  “还写着凶手的名字。你果然不知道吧?那个地方现在已经闹出骚动了,骚动很快就会蔓延到全国,惊动整个日本。这是法院最不愿见到的事态。你最好不要过于乐观,现在你们所处的境况是非常严峻的。你知道过去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吗?”
  男人依旧无言。
  “所以,就算你有虔诚的信仰,也无法得到饶恕。根据他们的死因,以及必须对他们的死负责的人,你们剩下的日子恐怕都要待在牢笼里了。
  如果是你们亲手杀掉的,恐怕连坐牢的时间也不会长久了。”
  “开什么玩笑?!我没有杀他们!”男人突然大声叫起来。
  “你能证明这一点吗?”御手洗冷静地说。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被命令了,我们才去的!”男人叫嚷着。
  “你们是处理尸体的善后小组吗?他们还真是太会使唤人了。”
  男人无言以对。
  “那也是因为信仰吗?信仰这块骗人的镜子?你能偷偷告诉我跟你们做药品交易的公司名称吗?”御手洗突然问。看来这才是他本次审讯的目的。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这样说:“你太高估我了。像我这种小喽啰,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信息。”
  御手洗并不理会他的话。
  “我不会再来这个警署了,所以特赦仅限今日。要是错过今天,你们就永远不会有救了。”
  男人移开了视线。
  “我只有信仰,即便这信仰有些可疑。我已经这个岁数了,不可能再有别的活法。”
  御手洗闻言,露出些许感慨的表情。只见他缓缓交叉十指,说:“你是说,你不会选择别的活法,而是要坚持现在的道路?”
  “没错。”男人说着,点了点头。
  “那你只能身陷牢笼了。”
  御手洗的话让男人再次陷入沉默。
  “我明白了。”
  御手洗说完便站了起来。连我都能看出,他那冷淡的动作里透露出放弃的情绪。
  御手洗向门口走去。就在御手洗的手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男人说:“等等。”
  御手洗回过头,问:“怎么了?”
  “是草户的‘贝克材料公司’。”男人低垂着眼睛,快速说道。
  御手洗点点头,然后说:“我知道了。”
  男人继续道:“你不问尊师的名讳吗?”
  “你不是想跟随他一辈子吗?别太残忍地出卖同伙吧。”
  御手洗说完,打开了门。
  “御手洗先生,为什么你不问他尊师的名字呢?”黑田在警官室里问。
  御手洗说:“我对他叫什么日本名字没兴趣,反正我知道他的本名。那个男人叫尼尔逊·巴克,年龄应该是五十八岁,这些都登记在美国反恐研究所的名册上。在美国的网站上也有公开哦。至于拘留所里的那几个人,你把他们放了吧。”
  “啊?这、这可有点儿……”
  鞆署的警官们慌了神。
  “这又是为什么呢?”另一名警官神色诡异地问。
  “给组织的人错觉,让他们觉得警方没发现任何线索。敌人会因此降低警戒。你知道他们会逃到哪里去吗?当然是横岛的日东第一教会。不用担心他们一去不回,都只是小人物。”
  “嗯,反正照这样下去,他们也不会被判很重的罪。”鞆署的警官说。
  “必须让他们先露马脚。现在我最该担心的是,他们那个尊师在露出马脚前就逃回国去了。
  所以,关键要让他察觉不到危机的逼近。我们必须把那个男人——巴克——逮捕,否则他将来还会惹出更多的问题。所以现在我们要伪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可是……”
  “在那幢沿海公寓里发现的女尸的身份查出来了吗?”御手洗问。
  “宇野芳江,是不远处那座港口旁边一个名叫‘幸福亭’的酒馆的老板娘。附近的人基本都认识她。”警官回答。
  “是个美女吗?”福山署的黑田问。
  “嗯,她很受欢迎,店里生意也好。虽然年纪有点大了,但性格不错,虽然有些发福,但好在皮肤白皙,脸也长得好看。”
  “你跟她说过话吗?”
  “嗯,我到她店里光顾过。”
  “要是知道她死了,大家都会备受打击。”
  “是吗……这么好的女人啊,早知道去一次了。”黑田说。
  “据说她唱歌很好听。”
  “哦,是吗?”
  “是啊,不比职业歌手差呢。”
  “鉴证课的报告怎么样了?”御手洗打断他们的闲聊,“有没有什么能直接扳倒巴克的决定性证据?”
  “这个嘛……”黑田说,“没有任何发现。”
  御手洗马上露出凌厉的表情。
  “没发现体液吗?”
  “一点儿都没有。”黑田摇头道。
  “巴克一直如此,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宇野芳江的葬礼该怎么办?”鞆署的警官问。
  “按照最普通的程序办。”御手洗说。
  “如果教会说要替自己的信徒办葬礼呢?”
  “那就让他们去办。”御手洗说,“不过我认为他们不会提出来的。甚至连集体相亲和集体婚礼都会消停一段时间。”
  警官们听完,陷入了沉默。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然后静观其变。而且必须找到足以说服公审法官的证据。比如毒品的流通路径,甚至要证明尼尔逊对宇野芳江见死不救。”
  “啊?宇野?”
  御手洗点点头。
  “恐怕那个尊师巴克就是她的床伴。他亲自会见宇野,通过身体接触授以神力。所以她心怀感激,甚至有些慌张。现场到处都有那样的痕迹。”
  “啊,哦……”
  “如果被我说中了,那这无疑是那个谨慎之人罕见的失策。我们能够以保护责任者遗弃致死罪和违反毒品取缔法的罪名将其逮捕。虽然他的足迹遍布全世界,一直没有露出马脚,但在这里,他却失足了。”
  “毕竟她突然就死了嘛,这可不是能够事先预测到的事态。”
  “那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个很好的机会。但遗憾的是,他在这起案件中同样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啊哈。”
  “他把所有可能带来危险的东西都带走了。”
  “唉,那真是太可惜了。”鞆署的警官说。
  “他是不是拜倒在了宇野的石榴裙下呢?搞不好是他喜欢的类型哦。虽然有点岁数了,但风韵犹存啊,挺诱人的。”黑田课长说。
  “不一定,因为他周围肯定还有很多同样有魅力的女性信徒。”御手洗说。
  “是吗?”我问。
  “女性那方可能觉得尊师只有自己吧。但对尊师来说,偶尔为众信徒提供那种服务也是一种工作啊。”
  “真的吗……”
  “那样一来,女性信徒就会更加热心地投身于传教活动。谁是案发现场那个房间的所有者?”
  “是一个叫秋山源三的男性,在经营一家叫什么‘美好年代’的公司。”黑田说。
  “应该也是信徒之一了。”御手洗说,“请你们再彻底检查一遍宇野芳江的尸体。虽然希望不大,但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制造强制调查的理由。
  我们必须趁着这个机会,破坏整个宗教团体。”
  “啊,至于那么……”
  “不然可就棘手了。首先受害的会是这个城市,然后是整个日本西部。”
  “真的吗?”
  “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装死。这件事非常难办,因为存在信仰自由这个大原则,我们不能像某些独裁国家那样办事。”
  “可是,那帮叫什么奥姆的家伙,也只是一个宗教团体……”
  鞆署的警官起了个头,黑田点了点头后接下去说:“没错,区区一个宗教团体,要造反恐怕……”
  御手洗听完,摇了摇头。
  “很快你们就会明白了。但到那时候一切就太迟了。这次的案子牵扯到其他国家,成了外交问题。如今到处飘荡着反日情绪,政府不会放下身段的。一个不小心还会引发战争,可是……”
  “不过,像我们这种小警署带头进行强制调查,人家估计根本不会理睬吧?还是得找个上级组织来参与。”鞆署的警官说完,瞥了一眼黑田。
  “你别说,我们确实从没干过这种事,没有这样的先例。”
  “因此,这起案件极有可能陷入迷雾之中,我们的对手也已经看透了这一点。”御手洗说。
  “话说,这个港口小镇的镇长也是那个宗教的信徒呢。”鞆署的警官说。
  “喂,你是说真的吗?”他的同事问。
  “嗯,就是山崎先生。”
  “那可糟糕了。”
  御手洗摇摇头。
  “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真相其实更加严峻。首先是媒体,然后还要调查银行和政界,这些领域应该都有那个宗教的信徒。他们都是耳目。”
  “哈?”
  “侵略现代世界,一般都会走这样的程序。对方的组织里不存在政权交替。就连韩国人的反日情绪都是被煽动起来的。北朝的成员潜入南朝的教育系统,展开了彻底的怨恨教育,于是,难以平息的反日、反美情绪渐渐在国民中酝酿起来,最终将韩国孤立。这就是所谓的韩日、韩美切断计划。美军撤离韩国后,实现统一就很简单了。
  现在还没有任何人察觉,但国防组织的上层已经看穿了我们所面临的事态。”
  “哦……我还是不太明白。”
  “因此,我们必须逮捕那个尊师。日东第一教会是以某国的康菲索斯教会为母体的。要想将其破坏,必须找到所有必要的证据。那些跑腿的小喽啰就不要去管他们了,这样一来,教会的警戒心也会松懈下来。紧接着,我们就将重点转向贝克材料公司吧。”御手洗说。

  3
  我们和黑田课长,以及一名鞆署的警官一起坐在开往贝克材料公司的车里。
  “喂,御手洗,我们现在还什么都不明白呢,你赶紧解释一下啊。”我说。
  “就是嘛。”福山署的黑田课长也深深地点头道。
  “我好像都解释过了啊,还有什么遗漏之处吗?”御手洗说。
  “那个福山市立大学,为什么……”
  “就是,你是怎么知道泷泽助教那件事的?”
  我也在旁边附和。
  “那很简单。最初发现的死者宇野芳江、从天桥上坠落而死的男性,以及泷泽助教,还有被关在鞆署拘留所里的那几个人,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的特征。”
  “特征……”
  我说着,抱起了手臂。黑田也做出一样的动作。
  “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特征,你们应该都发现了吧?”御手洗看着我问。
  “一眼就能看出来……什么啊?”黑田说。
  “是什么啊……不懂。”我也说。
  “有没有搞错,当然是额头啊。那些人这里不都有点红吗?”
  御手洗指了指自己额头的正中间。
  “啊!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黑田拍着大腿说。
  “那是因为,他们祈祷的时候会把额头磕到地板上,这种方式在日本佛教中是不存在的,但在海外的宗教里经常出现。跟西藏佛教中的五体投地很像。”
  “哦哦。”鞆署的警官说。
  “所以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个外来宗教。”
  “话说回来,伊斯兰教好像也是呢。”黑田说。
  “而那种行为对外部观察者来说实在是太方便了,因为那是鉴定是否为信徒的绝佳印记。宇野芳江额头上的痕迹还很新,因此我知道她死前刚刚结束祈祷仪式。作为一名女性,她本应十分排斥这种肌肤表面的变化,她不在意,这证明她非常虔诚。这就是我为什么会知道有个让她十分尊重的人进入了房间,并猜测很有可能就是巴克本人。”
  “哦,原来如此。”黑田点头道。
  “而泷泽老师头上的痕迹很旧了,换句话说,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行那种行为了。我以此判断她已经离开教会一段时间,虽然她刻意用刘海遮住了那个痕迹。而脱离教会的原因,则是因为她对教会给她介绍的男人不满意。而被人介绍了这么一个知性美人的男性,肯定是不会轻易放手的。因此我知道,那男人成了一个跟踪狂,没日没夜地尾随她,让一个女性教师焦虑得快要失眠了。”
  “康菲索斯是什么?”我问。
  “就是孔子啊。这个宗教其实是借用了儒教思想发展出来的,要不然就是彻头彻尾的捏造。”
  “发展出来……”
  “新事物通常都会使用这种手段。比如奥姆真理教,就是借用了现在不太流行的小乘佛教。”
  “还有钱是怎么回事儿?刚才你审讯信徒的时候提到过。”鞆署的警官问。
  “啊,那个吗……他们位于横岛的集体生活区地下,存在金矿的可能性很高。”
  福山署和鞆署的警官,以及黑田都吓了一跳。
  “什么?!”
  “这个宗教的首要宣传点,是给女性带来幸福。女性成为信徒后,会收到尊师赠送的K金耳环或项链、胸针等礼物。日本分会这边送的首饰却特别大,而且含金量更高。”
  “你什么时候看到那种东西了?”
  “你不也看到了吗?车站前的集体婚礼,还有那个跟踪狂身上都有。”
  “哦哦。”
  是有这么回事儿。
  “宇野芳江被发现的现场里,类似的金器被拿走了。因为那东西无疑会暴露日东第一教的存在。泷泽助教的耳朵上没有带耳环,而她的跟踪狂虽然没有戴徽章,口袋里却装着胸针和耳环,全是大号的。他很有可能把泷泽助教归还给教会的东西带在身上,准备交给她。”
  “原来如此。”
  “还有钟表店主小松义久的失踪。钟表店偶尔会用到贵金属或纯金。此外,从那些外国信徒的鞋底上还发现了很有可能是小岛地底深处的泥土。”
  “哦哦。”
  “日本信徒的鞋底却没有。”
  “原来如此,可……”
  黑田欲言又止。
  “御手洗先生,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啊?”
  正在开车的福山署警官问。
  “其中一个是赚外快。他们在本国大量制造兴奋剂,需要寻找交易的地方。同时,他们也要把在这里弄到的黄金和贵金属运回本国。”
  “喂,从我们镇上偷东西,太不可原谅了。”
  福山署的警官说。
  “就是,简直欺人太甚了。绝对不行。”鞆署的警官也愤慨地说。
  贝克材料公司的办公室位于福山市郊外,周围是一大片农田,罕有人家。
  走进办公室内,我们看到了七个身高体壮的男人,全部背对我们、面冲办公桌,一边吸鼻涕一边看着电脑屏幕出神。还有几个人正在打游戏。
  福山署警官带头,我们一行人走进了办公室。
  “我们是福山署的警察,打扰各位了。”福山署警官用略带威压感的声音说。
  “你们这儿的负责人在吗?”
  只见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抬起头,然后满脸笑容地站起来说:“你好你好,我是这里的社长小松。”
  他的声音柔和,还不断鞠躬,但在那殷勤的态度背后,却隐藏着见过大世面的面容和体貌。
  “今天来是有何贵干呢?啊,对了,请坐,请坐。”
  他把我们五个人引向隔间另一面的沙发。虽然身处一群看上去很不好惹的人中间,我还是对这个人产生了好感。
  “我们这儿的女孩子前几天刚好辞职了,所以这里缺了点女人味。啊,山田君,你给客人倒个茶吧。”
  他又用柔和的声音说了几句,然后坐在我们面前的沙发上。
  “哦,不用了、不用了,别倒茶了,你们不是在忙吗?”黑田课长说。
  “不,我其实挺想喝茶的。不好意思了,山田先生,一些粗茶就可以,麻烦你了。”
  御手洗竟会说出这么不客气的话,让我吃了一惊。那个自称小松的社长马上用温柔的声音吩咐他的员工道:“哦,山田君,那麻烦你去泡茶吧,谢谢了。”
  长着一副凶相的山田闻言,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烟灰缸里的烟蒂早已堆成一座小山。
  山田吸着鼻涕,他旁边的男人也吸着鼻涕。
  两个长得像大猩猩一样的男人竟不约而同地吸鼻涕,这场面未免太诡异。
  山田戴着眼镜。只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晃着巨大的身体缓慢地走着,看起来有些踉跄。
  社长又用柔和的声音说:“喂,山田君,茶水间在那边哦。”
  山田猛地停住,原路返回走到茶水间里,从保温瓶中倒出热水。他一言不发地行动着,像是对泡茶这项额外工作感到不满。其实我挺想婉拒那杯茶的。
  “那么,今天几位来是为了什么事呢?”社长笑容满面地问。
  “贵公司有没有员工行踪不明呢?”御手洗问。
  “嗯?行踪不明?”
  小松愣了愣。
  “是的,消失了踪影,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法联络到。搞不好已经死了,这样的人。”
  小松闻言摇了摇头。
  “没有,大家都好好的。你看,这边墙上不是挂着名牌嘛。户谷、山田、加藤、吉田、佐藤、守山,还有我,小松。我们公司只有七个人,全部都在这里了。连请病假的都没有。”
  “哦,是吗?那太好了。那你熟悉的公司里是否有那样的情况呢?”御手洗又问。
  “没,我从没听说过那回事儿。”小松社长说。
  “太好了。最近搞建筑工作的多有受伤事故。
  死亡事故也频繁发生,对工伤保险的运用也很有问题。”
  “那啥,我们只是材料公司。”社长说。
  “不到现场吗?”
  “也不能这么说,要是熟客来请我们,我们偶尔也会到下面的建筑公司去进行现场指挥。不过基本上是不会到现场去的。”
  突然传来摔碎茶杯的声音。循声望去,原来是山田出了岔子,把茶杯摔到水槽里了。
  “山田君,小心点儿哦。”社长看了他一眼,温柔地说。
  “对了,最近关于暴力团体的流言也不少啊,都说贝克跟什么黑社会组织……”黑田课长问。
  小松社长马上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呢!我们可是正经做生意的,早就不干那种勾当了呀。”
  紧接着,社长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一般,又换上一副柔和的嗓音,对山田说:“啊,山田君,没事吧?没受伤吧?”
  但山田一言不发。仔细一看,他的手似乎僵在了半空中。
  小松又说:“哎呀,暴力团体什么的,他们那些人真是太可怕了。为什么世界上会存在那样的人呢?你看,我们都是干正经营生的,大家都很温柔,而且会互相帮助哦。嗯,都很老实的。”
  山田用托盘端了些茶过来。用长满汗毛的手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放到桌上。那只手甚至还在颤抖。
  御手洗看着茶杯被放到自己面前,突然说:
  “哦,山田先生,你这副眼镜不是奥利弗·皮帕斯嘛,Pia-Be也是你喜欢的牌子吧?美国产的,我也很喜欢,不好意思,能让我看看吗?”
  说着,他便把手伸向凶神恶煞的山田。山田马上用充满威压感的低沉声音说:“别随便碰我东西!”
  但马上,小松社长就用同样充满威压感的声音斥责道:“山田,你对客人太失礼了。乱讲什么呢!”
  我在旁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御手洗却对此毫不在意。
  “不好意思。”
  说着,他从山田脸上拽下眼镜,戴到自己脸上,然后说:“哦哦,戴起来真舒服。谢谢你,好了,还给你吧。”说完还瞥了一眼山田。
  山田虽然表情凶狠,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露出连大猩猩都能被吓跑的、近乎非人的恐怖表情。他自己似乎也挺尴尬的。
  但我还是感到惊恐不已,忍不住想往黑田身后挪。
  御手洗说:“你感冒了吗,山田先生?最近正是感冒流行的季节,大家都要注意一点哦。”
  山田戴上眼镜,缓缓走回座位上。
  “对了,久松町有一个卖时钟的金属店,老板叫小松义久,你跟他认识吧?”
  御手洗话音未落,小松已一脸惊恐,并陷入了沉默。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期间他一直若有所思。
  “嗯,算是吧。义久是我的远亲。”
  过了许久,他才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他向你介绍日东第一教会了吗?”御手洗追问道。
  “没……嗯……我也不太清楚,记不太清了。”
  小松把大拇指和食指按在眼睑上,装出努力回忆的样子。
  “他给你介绍了什么工作?”
  御手洗并不放弃。
  “没,我们公司早就不干那种事情了。”社长盯着墙壁说。
  “他夫人向警方提出了调查请求。”御手洗又说。
  小松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真的吗?!唉,我也不太清楚,我们公司最近也跟那里没什么联系了。”
  “是吗?好吧,打扰了。”
  御手洗闻言站起来,我们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出办公室。
  往警车走去的路上,黑田课长问:“御手洗先生,光问那些就够了吗?”
  御手洗点点头,说:“够了,因为我已经把所有不明之处都弄清楚了。”
  “你弄清楚什么了?”我问。
  “嗯,你问的那几个问题,到底能知道什么?”黑田也问。
  “我现在知道,兴居岛的那六具尸体跟黑社会组织没有关联。”
  “那到底是谁?”
  “是信徒。日东第一教的信徒。”御手洗斩钉截铁地说。
  “日东第一教?那为什么会有调查请求啊?”
  “因为他们都不是日本人。那些死者都是从某个国家来到鞆,参加日东第一教会的。”
  “那他们怎么都死了?”我问。
  “对啊,御手洗先生,他们怎么都死了啊。”黑田也问。
  “跟助教的案件一样。日本女人都是理想主义者。虽然大家都知道,过了四十岁以后就会变得过度妥协,但在二十岁到三十岁这个年龄段,选择妥协的人少之又少。因此,这么一小部分女人,虽然怀着虔诚的信仰,但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教会给她们介绍的男人。”
  “哦,就像泷泽助教那样。”黑田说着,抱起双臂。
  “没错,不过那也不怪她。因为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语言不通。而且其中大部分男人,在他们的祖国都是流浪汉,没受过多少教育。对那样的男人来说,教会介绍的女性无疑是梦中情人一般的存在,他们绝不允许对方逃跑,会执意追逐。最后引起争斗,直接导致最不堪的后果。”
  “就像泷泽老师这样吗?”我问。
  “没错。”
  御手洗点点头。
  “嗯,可是,那些人的尸体……”
  “负责监视的信徒会迅速处理那些尸体,把他们扔到横岛的海面上。”
  “原、原来如此。”黑田说。
  “不过要是落到出租车车顶上,他们也无能为力了。”
  “等、等一下。那杀人的凶手,莫非都是男人吗,为了保护女人?”鞆署的警官问。
  “应该有一些,但也有可能凶手是女性,甚至有可能是自杀。所以请你们仔细调查一下。”
  御手洗说。
  “那凶手现在在哪儿?逃跑了吗?他的家人有可能提出调查请求啊。”福山署的警官问。
  “不是有人提出来了吗?”御手洗说,但被黑田否定了。
  “没,确实没有。除了小松家,是因为那个男人有老婆。”
  御手洗闻言,摇了摇头。
  “那个请求被收回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家人要收回?”黑田问。
  “因为失踪了的人联系了家人,说他人在教会里,平安无事。”
  “啊?”
  黑田和其余警官都哑然了。
  “怎么回事儿?”我问。
  “换句话说,凶手逃进了日东第一教会位于横岛的村庄里。现在,他在教会的庇护下生活着,因为他成了信徒。”
  “啊?”
  “教会的尊师对逃到他们教会里的凶手说,你并没有罪过,甚至还保证不报警,给了他生存的权利。”
  “哦,原来是这样。”
  黑田点点头,又问:“那市立大学的藤井老师也一样了?”
  “有这个可能性。”御手洗说完,拉开车门,“接下来,请开到小松钟表店。”
  在开往小松钟表店的路上,黑田继续问:“御手洗先生,我们真不用向小松社长询问毒品的事情吗?”
  御手洗说:“就算你问了,他们也不会回答的。所以请你们直接展开秘密调查。”
  黑田又说:“但你为什么连提都不提毒品的事情呢?你要是说出来,他们说不定会有些反应呢。”
  “因为我说了,就有可能传到教会耳朵里去。
  这样一来,那个尊师巴克就有可能逃到外国去。
  在进入强制调查阶段前,我们必须一直装出无能的样子。要让他们误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黑田听完,抱起双臂,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说:“其实说句实话,我没啥信心。”
  负责开车的福山市警官一本正经地插嘴:“课长,你怎么能说那种话呢!”
  但课长只是无力地点点头。
  “唉,也是啊。”御手洗说,“现在,我们眼前放着逮捕巴克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当然,失败的后果就是整个西日本遭到侵略。可一旦成功,全世界的警察都会感谢我们。这可是福山署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哦,真的吗……”黑田并不太关心地说。看来这男人天生就没什么功利之心。
  “所以,证据。现在我们需要的是证据。”
  御手洗说完,开车的警官接口道:“是啊,但我们什么都找不到。”
  “我知道这很棘手,毕竟对手是把全世界的警察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人物。巴克不但智慧超群,还熟悉多种语言。但我们必须做这件事。你们不记得了吗,福山藩在幕末时期曾是日本国防的最前线。”
  “哦,真的吗?”黑田十分吃惊。
  “历史重演了。麻烦你们马上对宇野芳江的尸体进行全面检查,同时展开针对巴克的秘密调查。还有那些灰色集团,也不要放过了。”
  “灰色?”
  黑田瞪大了眼睛。
  “就是那些已经金盆洗手的前暴走族一类的集团。现在虽然不算暴力团伙了,但肯定绝非清白。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的活动异常频繁,资金也很充沛。尤其是关西一带的灰色集团,更要密切注意。贝克很可能与那些集团有所来往。我们必须彻底证实他们贩卖毒品的事实,搜查证据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
  “是,我明白了。”
  黑田点了点头,负责开车的警官却说:“不过他跟灰色集团来往,为的应该是不被抓住把柄。”
  “为什么?”我问。
  “因为那些家伙从来不会跟某个地区联系得过度紧密。一旦觉得事情不妙,他马上就会骑上摩托车跑得远远的,满日本乱跑。”
  “那些人本来就很擅长骑摩托车。而且现在的日本,到哪儿都能轻易租到房子。”鞆署的警官也说。
  御手洗一脸严肃。
  “之前在莫斯科,巴克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逃脱了。是个非常棘手的男人。但我们处在一个狭窄的小岛上,必须借此机会,想尽一切办法取得证据。”
  “毒品啊……”黑田喃喃道。
  御手洗又说:“根本没必要问毒品的事,那个叫山田的员工,明显在吸食毒品。你没看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还有好几个员工,明明没感冒,却都在吸鼻涕。”
  “哦哦。”黑田说。
  “很多人都表现出那样的症状,再加上那个山田大叔抽烟抽得那么凶,肯定是戒断症状了。
  不过最明显的还是眼睛。我注意观察了他的裸眼,瞳孔极度放大,已经高了。”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提起眼镜的事。”黑田感慨道。

  4
  我们坐在小松钟表店一角的沙发上,与小松夫人进行交谈。御手洗又突然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小松义久先生在家时经常看牙医吗?”
  夫人大声说:“啊,是的,他经常去看牙医。”
  御手洗点点头。
  “是吗……他都去哪里看牙医呢?”
  夫人高高举起手臂,指了指店外的路。然后又夸张地左右挥舞着手臂。
  “就在前面,大路旁边,那家叫油木的牙科诊所。”
  御手洗顺着她的手望过去,黑田则从怀里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此时二人的行动竟莫名地有默契。
  “夫人,请问你跟小松先生谈论过他的工作吗?”御手洗问。
  只见夫人夸张地摇了摇头。这位女性真是做什么动作都很夸张。
  “我可什么都没听说过,他也从不跟我说。”她说。
  “那么,日东第一教会这个名字呢?”
  “没听说过。”
  御手洗点点头,然后又问:“小松先生有宗教信仰吗?”
  夫人看了看天花板,垂下眼睛说:“我家是偏向佛教的,但也说不上是信仰……[1]”
  [1]日本人普遍没有十分明确的宗教信仰,例如佛教,如果家族墓地在庙里,那家人就信佛教,甚至连教派也取决于自家墓地在哪个教派的庙里。此外,如果墓地在神社里,他们就信日本神教。
  “那你听说过贝克材料公司吗?”
  “呃……”
  夫人看上去毫无头绪,只得摇摇头。
  “那你知道小松先生平时都把与工作有关的资料保存在什么地方吗?或者,你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吗?”
  “是的,屋里有保险柜,但他不让我碰。”
  夫人说。
  “那个保险柜上锁了吗?”
  “上锁……”
  “锁上了吗?”黑田问。
  “我觉得是,但我从来没去碰过。”夫人说。
  “能让我看看吗?”御手洗问。
  “请。”
  小松夫人边说边站了起来。
  我们走到店铺里面,换上拖鞋,在小松夫人的带领下穿过最深处的走廊。
  走廊在后院周围绕了一圈,我们跟在夫人后面,被领到了一个和式房间里。
  夫人走上榻榻米,继续前进,然后指了指壁龛旁边的保险柜。
  “这是我丈夫用来工作的房间,我说的保险柜就是那个。”
  夫人指着脚下的保险柜。御手洗迫不及待地趴了下来。他握住门把手,试图拉开,但果然不出所料,保险柜是锁着的。
  夫人和警官们也都在御手洗身边坐了下来。御手洗将目光抽离保险柜,转身看着外面的庭院。
  然后说:“这里能看到院子,真是个不错的房间呢。”
  “哦,是吗?”夫人说。
  “非常好,这里是最好的房间。那边的房间呢?”
  他越过院子里的南天竹,指向对面的房间。
  “那是我婆婆用的。”夫人回答。
  “老夫人还健在吗?”御手洗问。他似乎已经忘掉了保险柜的事。
  “嗯,老人家精神得很。我丈夫向来很听婆婆的话,我几乎都插不上嘴呢。”夫人说。
  “老夫人是几月几号生日?”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夫人说。
  “生年应该是昭和二年(一九二六年),日期我不太清楚。”
  “能麻烦你去问问吗?”御手洗说。
  “啊?”
  夫人闻言,瞪大了眼睛。
  “现在吗?”
  “嗯,是的。”
  御手洗点点头。于是夫人站起来,绕过小小的庭院,走向对面的房间。不一会儿,她的身影便出现在南天竹对面,只见她拉开那个房间的纸门,走了进去。
  很快,纸门又被拉开,夫人走了出来,快步返回我们所在的房间。
  “是八月二十四日。”夫人说。
  御手洗闻言,走向保险柜扭动转盘,门一下子就打开了。
  “哎呀,打开啦,真简单。”黑田说。
  他探头往里一看,只见在一堆文件深处放着一把钥匙。御手洗把钥匙拽了出来。
  “是钥匙,可是哪里的钥匙呢?”黑田说着。
  随行警官也毫无头绪。御手洗把钥匙交给黑田,翻了翻柜子里的文件。
  “是车站的付费储物柜。”他说。
  “哦哦,对啊,这还真是储物柜的钥匙,还挂着号码牌呢。一四三五。不过早就逾期了吧,搞不好里面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小松夫人,你丈夫是什么时候……”黑田问。
  “去年十二月。”
  夫人在御手洗旁边跪坐下来说。那已经有半年以上了。
  “好,这里就先这样吧。”
  御手洗说完,猛地站了起来。
  “那个,我丈夫……”夫人追过去问。
  “事实尚不清楚,我们正在加紧调查。”黑田回答。
  “那个,我家还有个儿子。得赶快计划以后的事情了,所以请你把所有情况都告诉我。”夫人说。她的脸上写满了坚定。
  “他去年也去看过牙医?”御手洗问。
  “是的,去年经常去。”夫人说。
  “那我们应该马上就能知道结果了。”御手洗说。
  “是,那个……”
  夫人担心地看着御手洗。
  “我想你最好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御手洗冷酷地说。
  “啊,这样吗……”
  说着,夫人的肩膀松懈下来。
  御手洗的意图连我也看出来了。因为之前的一起事件,我知道牙医一般会保留过去五年间的诊疗记录,其中也包括齿形。如果他去年去看过牙医,那必定会留下记录。如果飘到兴居岛的其中一具尸体,齿形与油木牙科诊所的诊疗记录匹配,那肯定就是她丈夫了。因为这个原因,御手洗才会说马上就能知道。我不禁感到胸口一阵抽痛。
  我们向福山车站走去。
  走到站内,我看到有几个警官已经徘徊在收费储物柜附近,寻找号码正确的那个柜子了。
  “一四三五,在这里、在这里。”
  黑田找到了正确的柜子,把钥匙插进去。
  “咦,怎么打不开?那应该是在失物招领处了。”他说。
  于是我们又转向失物招领处的仓库。
  我们坐在折叠椅上等待,不一会儿,负责人就回来了。
  “一四三五柜里的东西是这个。”
  他说着,把一个小包放在柜台上。
  “哎呀,这上面还锁着呢。”黑田试图拉开包上的拉链,却发现锁着,“包上挂着一把挂锁呢。”
  “这种东西轻易就能剪断,我们拿回警署去吧。”御手洗说。
  “哦,也对啊,你说得没错。”
  黑田说着,提起那个包。
  我们把包带回福山署的警官办公室,黑田命令部下取来金属切割器,“喀嚓”一声剪断了锁头。
  拉开拉链,黑田伸手进去,拽出一个白色纸袋,往里一看,然后“哦”的叫了一声。
  “是什么?”警官问。
  “你觉得是什么?”
  “是金砖吧?”御手洗说。
  “猜对了。”
  黑田取出金砖。
  “那就是从横岛日东第一教会的地下挖出来的金子。有人给巴克介绍了小松钟表店,用这里进行金子交易,并贩卖毒品。后来发生了某些意外,小松义久被杀了。”御手洗说。
  “哦哦,原来如此。这样整个事件就真相大白了。”黑田说。
  “换句话说,我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接下来要看各位的了。你们最好去马路边的油木牙科诊所把小松的病例看一遍,然后与保管在松山警署的浮尸进行齿形对照。除此之外,其余各个事件的细节取证也要抓紧。无论是宇野芳江的尸检,还是小松义久的被害事件调查,都要彻底进行。”
  “请、请等一下。”黑田慌忙说,“你就这样回东京去了吗?那、那可有点儿……”
  “喂,御手洗,事件不是还没结束吗?”我也说。
  “事件不是才开始嘛。”鞆署的警官也说。
  “我没有说要袖手旁观,还会回来的。我想暂时回到横滨,搜集世界范围内的相关情报。现在我知道对手是个大鳄,巴克是不会轻易在这里留下证据的。”
  “御手洗,国外的警察不也没有完全掌握所有证据吗?”我说。
  “国外不会有任何证据,我们应该将调查重点放在这里。”
  “我也这么觉得。”
  黑田说完,警官们也跟着点头。
  “我们有必要跟国际警察进行合作,所以要先跟他们取得联络。等做好所有的调查准备,再一举进入横岛,进行强制调查,然后逮捕尼尔逊·巴克。我们要将他的势力彻底歼灭,现在没有时间犹豫了。还有,要重点防范巴克逃亡,如果强制调查迟迟得不到批准,你们可以联系内阁情报调查室的佐佐木。”御手洗说。
  “内阁情报调查室的佐佐木先生?”
  “这次事件还牵扯到朝鲜和伪满洲时代的鸦片战争。”
  “啊哈?”
  黑田惊得张大了嘴。
  “那次战争就是他们所谓的正义,而现在他们正试图再现那场正义,换句话说,就是复仇。
  好了,石冈君,我们走吧。现在应该还能赶上回横滨的最后一班新干线。”
  黑田看着手表,面露喜色。
  “那个,御手洗先生,只有十分钟是赶不上的,真是太可惜了。”
  “御手洗先生,这么大的事件,光靠我们是不够的。刚才你说的那些,我也只听了个半懂不懂。我们从来没处理过这么严重的案件,麻烦你再多留几天吧。”
  “就是啊,御手洗。”
  “牵扯的范围太广太大了。要是你现在回去,我们可就群龙无首、走投无路了。”
  警官们纷纷点头。
  “不如今晚就在鞆住一晚上,顺便看看风景啥的……”
  “我现在可没时间看风景。”御手洗无奈地说。
  看风景这个提议也让我吃了一惊,黑田好像还没有理解事态的严重性。
  “总之,今晚我们和鞆署要一起款待二位,好向你们表示感谢,顺便再鼓舞一下士气。不管怎么说,现在这样是不行的,二位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连谢谢都不说一声就让你们回去了,福山以后怎么见人呢!”
  “而且还要请二位帮忙参考参考今后的行动计划。”福山署的警官也说。
  “所以请二位到仙醉岛的锦水国际酒店休息一晚,享受享受濑户内海的水产,再欣赏欣赏日东第一形胜的风景。今晚就跟我们几个喝一杯吧,就当是大战前的出征宴。”
  我们站在开往仙醉岛的渡轮甲板上,感受阵阵海风拂面。御手洗对我说:“国家之间的战争,留下的记忆就像体罚问题。打人的一方马上就忘记了那件事,但被打的一方却一辈子都忘不掉,一辈子都想着要报仇。今后的日本不得不承受来自半岛和大陆经年不绝的仇恨。如今他们已经拥有了反击的力量,我们所面对的,就是自己明明没有记忆,对方却认定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与此同时,黑田依旧没心没肺地给我们当起了导游。
  “被以前朝鲜来的使者赞为日东第一形胜的地方,就是这附近的海。从对面悬崖上那座叫对潮楼的寺院里,能够眺望到整个海面。”

  5
  第二天在锦水国际酒店醒来时,我感到浑身畅快无比。仙醉岛上一辆机动车都没有,因此也没有汽车制造的噪声,我是被阳台外平静的波涛声唤醒的。
  走到阳台上眺望远处,阳光照亮了清晨的沙滩,那里几乎没什么人。没有汽车尾气,这里的空气仿佛特别清冽,只带着纯净的潮水气味。
  平静得如同泳池一般的海面上泛着小小的白波,涛声无比平静,轻柔地冲刷着砂砾。白波之下的海面就像深绿色的玻璃,让人觉得自己还在梦中。我醒来,发现身处远离人潮喧嚣的乐园。
  我在浴衣外面披上长袄,往楼下的餐厅走去,丰富的海鲜和配了海苔的和式早餐正等着我们。
  一边享用早餐一边眺望窗外,我被吓了一跳,因为有五六只狸猫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咦,那是什么?是狸猫呢。狸猫来了,它们在管我要早餐呢。”
  听到我的话,御手洗转身看了看狸猫。它们并没有敲窗玻璃,也没有试图拉开落地窗,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真的呢,不如我把这条鱼给他们吧。”
  御手洗打开窗户,放下一条烤鱼。狸猫们马上围了上来。
  “真的在吃了,好吃吗?”御手洗问。
  当然,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太安静了,这些狸猫完全不叫呢。”我说。
  “那是当然,它们又不是狗。狸猫是不叫的。”
  御手洗说。
  可是无论从颜色还是形状来看,狸猫的脸长得都很像狗。它们身材瘦削,跟我以前在图画书里看到的大肚子胖狸猫不一样。不过仔细想想,我还真不知道狸猫的叫声是怎样的。
  “煎蛋也很好吃哦,要不要?”
  御手洗又放了一块煎蛋出去。
  “它们肚子饿了,石冈君,快把你的也拿来。”
  御手洗看着我说。
  “但我也想吃啊。”
  我肚子有点饿。
  “别太自私了,这个世界讲究的是互帮互助,反正都是警察出钱嘛。”
  既然御手洗这么说,我便扔了些小菜出去。
  “不过这个小岛真的好安静啊,一辆汽车都没有。我早上还是被窗外的涛声唤醒的呢,这真是个好地方。”
  “因为没有汽车,这些狸猫才能生存,因为不会被车撞到。”
  御手洗话音未落,他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你好,是的,我是御手洗。哦,老师有什么事吗?啊?老师到鞆来了?”他说。
  渡轮缓缓靠近小岛码头,我们看到检票口边站着一个女人,正高举右手冲我们左右挥舞。是泷泽助教。
  我们并肩走在鞆旧城区的石板路上。当走到石阶下时,她开口道:“我以前的家就在这附近,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今天和明天是大学的休息日,于是我便跑了过来,因为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找老师商量一下。”
  “藤井先生联系你了吗?”御手洗问。
  “嗯,还有这件事……他还没联系我。”泷泽助教说。
  “那你能带我们在这里走走吗?”御手洗问。
  “嗯,非常荣幸。”助教说。
  走到石阶顶端,那里有扇门,走进去就到了对潮楼的前庭。我们踏上前庭,向建筑物入口走去。
  “这就是对潮楼吗?据说坂本龙马也来过这里。”我说。
  “是的。这里的正式名称是福禅寺。龟山社中的伊吕波丸撞上纪州藩的船沉没后,他们就是在这里进行第一次赔偿交涉的。”
  日本史专家泷泽助教如是说。
  连接对潮楼的是一段石阶,我们在石阶顶端脱掉鞋子,登上一个类似游廊的地方。把鞋子存放在右边的鞋柜里,我们开始沿着走廊前进。
  出现在游廊左边的,是一个铺了榻榻米的大客厅,走进去就能看到一块大型匾额,上面写着“日东第一形胜”。助教把我们领到匾额旁,继续介绍道:“这就是那幅著名的‘日东第一形胜’题字。这幅题字是朝鲜使节留宿在此处,被那扇窗外的风景所感动后写的。”
  她指向右边,那里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正对着我们留宿的仙醉岛方向。
  “日东第一形胜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是朝鲜以东至美之地的意思。”
  “哇!”
  “这足以体现朝鲜使节的感慨之情。这是使节团里一个叫李邦彦的人所写的。”
  “那个宗教团体的名称也是从这里得到的吗?”
  听了我的问题,泷泽助教表情复杂地点点头。
  我们向“日东第一形胜”的那扇窗户走去。
  “哇!”
  我忍不住惊叹一声。窗外确实是一片精致得如同庭园般的美景。覆盖着绿色的大小岛屿,离得最近的小岛上还有一座两层宝塔,宝塔脚下便是湛蓝的大海。
  我们在助教的指引下坐到窗前的坐垫上。可能因为时间还早,周围没什么游客。
  “我能听到琴声。”
  我说,但那应该是录音。
  “那是宫城道雄的‘春之海’。”助教说。
  “原来如此,难怪我听着很熟。”我说。
  “道雄八岁失明之前,一直被住在这附近的祖父母养育。所以人们认为这首世界闻名的曲子,是以鞆的海岸为原型创作而成的。曲子过半的地方,还有表现鞆镇打鱼活动的片段。”
  “太惊人了,那景色就像被这个巨大窗框截取下来的一幅画呢。”
  “嗯,大家都这么说。附近那座小岛叫作弁天岛,弁天岛另一头的大岛就是仙醉岛,你们昨天就住在上面。”
  “的确,那上面有狸猫呢。”我说。
  “这片海就是我们刚才坐渡船经过的地方吧?”
  “是的,过去,海岸线一直延伸到悬崖下方。”
  她用清澈的声音介绍道,“那座小岛上的绿色,和底部的白色岩滩,以及上面的建筑物,形成了一种绝妙的平衡呢。而且这些小岛的位置简直是太妙了,看起来就像个巨大的庭院,也像精致的微型花园。
  “到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景色也很美丽哦。
  这里正好朝东,月亮升起和太阳升起的轨迹都被包含在这扇窗户里,根据季节的不同而稍微有些改变。”
  “嗯,先偏向那边,然后又回到这里。”我用手示意道。
  “是的。”
  “不过不会偏出这个窗框。”
  “嗯,一点儿没错。”
  “这扇窗还能兼做日历啊。”
  “可以这么说。”
  我们从山丘上的对潮楼下到海边的码头,走在了铺着石板路的广场上。
  “这是安政时代建造的长明灯。”助教把我们领到石板广场边上,指着旁边那座巨大的石灯笼说。
  “是安正大狱时期的事情吗?”我问。
  “是的。文献中经常提到,鞆自古以来就是良港,这里作为待潮的港口,自然配备了长明灯、雁木、焚场、防波堤这种良港必备的设施。而这些设施现在仍在使用着。”
  “雁木?”
  “指阶梯状的码头。你看,就是这个。”
  她一边说一边迈开脚步,带头走下石阶,下方就是海水。
  “这座港口的涨退潮落差十分明显,导致退潮时船会后退,无法卸货。于是人们就建造了这样的阶梯状码头。这样一来,无论涨潮还是退潮,都不会影响装卸货了。”
  “所谓的雁木……”
  我话音未落,她就用手指指自己的脚说:“过去这种阶梯是用木头建造的,而固定木板的五金会排列成像飞行的大雁群一样的V字形,所以才有了雁木这个称呼。”
  “哦哦,原来如此,那什么是焚场呢?”我又问。
  “那是对修船用的船坞的古称。”
  “这里还有船坞吗?”
  “只是一个石板铺的倾斜面而已。把船开到那个斜面上,再放上支撑物,这样退潮后船底就会露出来,人们可以赶在那段时间里进行修缮,或者把粘附在船底的贝类铲掉,再用点着的干草熏烤船底,而这里的人把这项工作叫‘焚’。”
  “哦,原来是这样。”我点头道。
  “焚场遗址就在这处海湾的另一头。”
  泷泽助教抬手指向西边。
  “龙马之所以要把几乎沉没的伊吕波丸拖到这么远的港口来,可能是因为这里有焚场,而他想在这里修船。”助教说。

  6
  我们一路参观这个港口小镇,途中遇到一家名叫潮工房的精致咖啡厅,便走了进去。这里还出售三明治,御手洗马上向前来点单的服务生要了混合三明治和红茶。
  服务生裹着黑色围裙,梳着摄政风的发型,是个乍一看有点像电影明星的男性。他在我的注视下回到吧台里,一脸认真地做起三明治来。助教好像也时不时地往他身上瞥一眼。
  不一会儿,三明治跟红茶一起被端了上来,没等他站定,御手洗就伸出手,迫不及待地抓过三明治啃了一口。泷泽助教惊讶地看着他。
  “这家伙把早饭全都送给狸猫了,这会儿正前胸贴后背呢。”我解释道。
  “哦,狸猫啊。”泷泽助教说。
  御手洗一边啃三明治一边问:“你找我是要商量什么事?”
  “关于阿部正弘的‘星笼’的事情。”助教说。
  “‘星笼’?”御手洗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
  “是的,我先解释一下吧。不管藤井老师现在在什么地方,应该也正追查着这两个字的真相。这是一个历史谜团。而我跟他说过,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解开这个谜团。”
  说着,她拿起放在旁边的提包,取出一些资料,放在桌上,继续说明。
  这段说明持续的时间很长,且充满热情,其中还包括对村上水军的军事装备和织田信长巨型铁船的详细介绍。对我这种历史迷来说,无疑是一段刺激且吸引人的说明。
  助教的说明结束后,御手洗面前的三明治碟子也空了,红茶也被喝了个一干二净。不知是不是听得过于认真,御手洗整个人向后倒去,瘫在了椅背上。不过他很快又撑起身子,说:“那么,由于日本最后没跟佩里的黑船开战,‘星笼’一词就成了一个谜团。”
  助教点点头,然后说:“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要是发生了战争,日本政府必定会用到‘星笼’吧。”我补充道。
  助教又说:“这正好是我的研究领域,最近又在给大学生上同样的课,所以细节有些烦琐,要是你们觉得无聊,真是对不起了。”
  “哪里。”御手洗马上说,“我简直听不够呢。”
  “御手洗老师。”助教叫道。
  “怎么?”
  “老师你是怎么……”
  御手洗沉默片刻,反问道:“是关于‘星笼’吗?”
  “是的。”
  “材料只有这些?”
  “是的。”
  御手洗闻言,猛地合起手掌摇晃起来,然后说:“简直难以置信!你刚才那些话就像这濑户内海,精准而严谨,就像背后存在着什么人的意志一样。”
  “什么人的……”助教看向御手洗。
  “发现材料的应该不是你吧?一定是有人把答案像硬币一样藏在手心里,想要试探我的能力。
  就像这样。”
  御手洗从口袋里掏出五百日元硬币放在手心,缓缓握紧拳头,然后松开。
  “你看,不见了。”
  助教盯着御手洗空空如也的掌心,又抬起头看向他的脸。
  “答案就在这里。”
  御手洗向她展示被隐藏的硬币,“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严谨的世界,内容再清楚不过。简直清楚得让人难以置信。”
  她沉默地看着御手洗。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再蠢的人也能找出答案,而一切的关键就在于信长的铁船。”
  “啊,果然是那个吗?!”
  助教闻言,兴奋得两眼发光。
  “秀吉[1]利用中国大返还成功继承了信长的政权,最后统一了日本。后来他统领强有力的军队,试图侵略中国大陆。”
  [1]指日本天正十年六月(公元一五八二年),奉织田信长之命征讨中国地方毛利氏的羽柴秀吉(后改名丰臣秀吉),在接获本能寺之变的消息后,迅速与毛利氏议和,率领部队在仅仅七天时间内完成了自中国地方至京都一百九十四公里的急行军。
  “是的。”
  “那个时候,自然需要大量船只作为登陆用的武器。”御手洗说。
  我心想,他知道得还挺多嘛。
  “是的,但由于传教士们也对中国垂涎欲滴,并没有给秀吉提供最好的船只,秀吉因此震怒,发出了‘伴天连追放令[1]’。后来的基督教禁教令,其实都是以此为原点制定的。这也是根本原因。”
  [1]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一个驱逐外国传教士的法令。“伴天连”是“Padre”的日文旧译,在葡萄牙语中是神父、传教士的意思,“追放”是放逐的意思。这项法令于一五八七年七月二十四日由丰臣秀吉下达,驱逐外国传教士出境并且将传教与南蛮贸易严厉区分开来,对信仰基督教的大名进行限制,希望他们放弃基督教信仰。
  “于是,秀吉只能选择先登陆朝鲜半岛。对吧?”
  “嗯,是的。”
  “在发动朝鲜侵略战争时,有没有传出巨型铁船的消息呢?”
  “没有。虽然那艘铁船行动缓慢,但有那么多强有力的铁炮,对秀吉的战斗应该是很有好处的。”
  “应该已经沉入大海了吧。”御手洗说,“但究竟是谁,通过什么方法把那艘铁船沉入海中的呢?”
  “从你刚才的话里我推断,拥有那种能力的只能是村上水军了。他们一度败于信长,因此发起了复仇之战。”
  “但究竟是怎么让船沉没的呢?那可是一艘全身覆盖铁板的船啊,真有办法弄沉吗?”
  “没有吗?”
  “我觉得当时应该没有。那时候针对船只的进攻手段,基本上只有火烧。而那艘船根本没办法用火去烧。而且如果过于靠近船只,还会被铁船上的大炮击沉。”
  “于是铁船就成了无敌战船。”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事实果真如此,那在铁船出现之后,战船应该全都会被制造成铁甲船。但事实上,日本水军里并没有出现铁甲船。”
  “嗯……的确如此。”
  “我认为,铁船本身应该存在一个巨大的缺陷。”
  “大家都知道铁船的速度慢。”
  “那是为什么呢?”
  “会不会是因为太重了?”
  “世界船舶的发展史,是沿着木船、铁船、钢船这个轨迹前进的。我觉得转换为铁船的原因只有这个。”
  “啊,原来是这样吗……”
  “不过,在木船上铺设铁板,不仅会让船变重,还会变得不稳定。”
  “不稳定……”
  “我认为,那样会使得船只容易倾覆并沉没。”
  “哦哦,是的。”
  “虽然没找到任何图纸资料,但我认为,那艘船只有露出水面的部分铺设了铁板。”
  “嗯,一定是那样的。”
  “那么,一旦水中的木板部分破了个洞,那艘船就比普通木船更脆弱。”
  “是的,很有可能。”
  “那时村上水军的大将是谁?”
  “是村上武吉。”
  “那么我们就要着手彻底调查武吉和他身边那些人的书信资料。如果他们真的破坏了天下最强的信长新兵器,肯定会在某些地方流露出自豪情绪。所谓的战略家大抵如此。”御手洗说。
  “是吗,要是真有蛛丝马迹就好了。”助教说。
  “在能岛没有吗?能岛上不是有村上水军资料馆嘛。”
  “啊,是的。”
  “那我们就找那里的学艺员协助调查吧。”
  “哦……你知道联系方式吗?”
  “只要找福山历史博物馆的富永先生,马上就能知道了。”
  “哦哦,是这样吗?原来如此。”
  助教低头沉思着,御手洗则继续说道:“如果藤井先生是个有能力的学者,他一定也会往那里去。”
  听了御手洗的话,泷泽助教露出惊讶的表情,只见她看着虚空,喃喃自语道:“能岛,村上水军资料馆……”
  很快,她又把目光转向御手洗。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认为你最好做好出门的准备。”
  “老师呢……”助教问御手洗。
  “我们这边还有警察呢。”御手洗说。
  “可是调查文献能查出什么来呢?”助教带着绝望的表情问。
  “或许我们能找到只言片语。”
  “言语?什么样的言语?”
  御手洗听完笑了笑。
  “什么样的?除了‘星笼’以外,还能是什么?”
  助教张大嘴,哑口无言。
  我们离开咖啡厅,走上通往医王寺的石板坡道。
  “那个,御手洗老师,你是觉得村上武吉利用‘星笼’,击沉了信长的巨型铁船吗?”助教问。
  “我从你的话里听出了这种可能。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说法了。”
  “‘星笼’是村上水军的……”
  “村上水军的制胜秘诀,不就是技术力量吗?船钩、手炮、燃烧时间很长的火矢、小早船……”
  “那‘星笼’也是……”
  “是在先进技术的基础上开发出的新武器。”
  “啊!”
  助教无言以对。
  “不无这种可能,对不对?”
  “那老师你刚才说,信长铁甲船的弱点在于水底裸露的木制船底……”
  御手洗点点头。
  “我是有这个想法。”
  “那么,可是,这样一来……那个……会是什么呢?”
  “换句话说,‘星笼’就是专门为了攻击那个部位而开发出来的武器。”御手洗平淡地说,“很可能濑户内海的霸王村上水军,动用了所有的先进技术和方法,加上战斗能力超群的海军,来共同开发那个新武器,为的就是这一目的。”
  我们走到了石板坡坡顶,三人并肩走进医王寺内。
  御手洗边走边说:“在阿部担任老中的幕末时期,江户幕府的军事能力应该是最弱的吧。”
  助教点点头,说道:“是的,所以在大举出兵征讨长州时,被拥有最新装备的长州藩轻易击退了。当时幕府军的装备基本上跟关原之战没什么不同。”
  “水上战斗也一样吗?”御手洗问。
  “是的,他们根本没有海军。”
  “如果‘星笼’真的是新武器,那一定是为了海战而准备的。”
  “嗯,没错。”
  “阿部时代的江户幕府麾下没有海军,他们应该无法开发海战用的新武器,甚至不会产生那样的想法。就算有那种想法,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开发费用。”御手洗说。
  走进医王寺内,我们来到墙边,低头看着脚下。医王寺位于高台之上,从这里能看到鞆的全貌,甚至还能眺望濑户内海。
  “哇,真不错,风景太美了。”我感慨地说。
  “嗯,真的很美。”助教也说。
  御手洗完全无视我们的感慨,继续刚才的话题。
  “如果那东西真的是军事武器,其完成品可能是从外部被送到阿部手上的。而能够想出这种击破浮在海上的大船的新武器的,在江户时期,自然只有对这片特殊的内海海域再熟悉不过的霸王,也就是村上水军的相关人员。”
  “是啊,仔细一想,确实如此。毕竟早在战国时代,就存在能与美国黑船媲美的强悍大型战船了。”
  “因为信长拥有世界最高水准的军事灵感。
  他的长枪队所拥有的火器数量,是当时的世界第一。”
  “啊,是的,的确如此。”助教点头道。
  “还有军舰。”
  “嗯,那艘大船确实是日本第一艘军舰。”
  御手洗点点头。
  “而这片濑户内海,也是日本最大的内海。”
  “嗯,你说得没错。”
  “村上却把这片内海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
  “是的。”
  “而且,村上水军还漂亮地击沉了那艘能与黑船媲美的无底铁甲船。”
  “嗯,确实是这样。”
  助教说完叹了口气。她的侧颜看上去异常性感,让我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正因为村上拥有如此实力,他才做到了。”御手洗说。
  “嗯,的确有这个可能。不,应该说,只有这种可能。”
  助教发出难以抑制的感叹。这个瞬间我感觉到,这位姑娘的恋人,原来是历史啊。这种针对历史的新解释,想必能给她带来近乎快感的享受。
  助教陶醉地看向海的另一边,一动不动。想必在她的脑内,时间已经穿越了一百五十年,回到了幕末时期吧。
  御手洗继续说:“而这个地方藩主正是阿部。阿部当时正以日本代表的身份驻扎在江户城,站在国土防卫的最前线。他看着夷狄美国的坚船利炮,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在国难当头之时,他在内心做出了开战的决断。”
  “是啊,是的。”
  助教明显兴奋起来,连呼吸声都粗重了不少。
  “但敌我的战力差距是绝望性的,这场战争很可能是飞蛾扑火。只要看看邻国中国的惨状,他就能轻易想到这一点。”
  “是的。”
  御手洗指了指鞆的小镇。
  “生活在这座小镇中的村上水军后裔得知这个消息,完全有可能把过去击沉了信长无敌军舰的秘密武器迅速送到江户城。”
  “哦哦。”
  “因为驻扎在江户城的可是自家的藩主老爷啊。”
  “说得也是啊。”
  助教说着扭了扭身子,露出微笑。她全身都散发出高兴得难以自持的气息。
  “既然那是击败了信长巨船的秘密武器,那他们肯定觉得,对付黑船也不在话下吧。”
  御手洗点点头。
  “由于锁国政策,日本的造船技术和操纵技术都退化了。”
  “以被誉为优秀的朱印船时代的眼光来说,确实是的。”
  助教以一个专家的身份表示赞同。
  “到了幕末时期,日本人已经造不出那样的船只了。至于海战技术,信长对村上的时代还要比那时更胜一筹。”
  “的确如此。”
  “而且针对黑船,再无更好的对策。”
  “是的……”
  说着,助教又叹了一口气。那应该是对阿部的绝望感同身受的叹息吧。
  助教安静地点着头,思索片刻,然后说:“真不愧是御手洗老师,太厉害了。”
  “啊?”御手洗说。
  “只凭借这么一点资料,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得出这么完美的答案……”
  御手洗摆摆手。
  “那是因为你的介绍很到位啊,老师。村上水军后来怎么样了?”
  看来他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后来秀吉发出了海盗禁令,因岛的村上成了毛利的家臣,能岛的武吉被秀吉害死在大岛。来岛村上则遭到解体,被赶到了九州丰后国的玖珠郡。”
  “那就是他们的结局吗?”
  “是的。”
  “这片海上还有别的强悍水军吗?”
  “还有另外一支名叫忽那的水军。这支水军后来也被秀吉消灭了,但传说曾与村上有过交流。”助教说。

星笼之海(下)

作者:岛田庄司

新星出版社

第七章

  1
  “小弘,没事吧?”
  智弘听到忽那的声音。抬头一看,忽那已走了过来,坐到他旁边的折叠椅上。
  “嗯,就是感觉有点感冒。”智弘说。
  “感冒?发烧了吗?”忽那问。
  “嗯,喉咙痛。好像还有点恶心。”智弘说。
  忽那伸手试探智弘的额头。
  “可能有点发烧。”他说。
  “还会恶心吗?那可不好,不过最近毕竟发生了很多事,你这个年龄恐怕难以承受。能坚持到结束吗?”
  “嗯,事情都由川本先生替我做了。”智弘说。
  这里是殡仪馆,宇野智弘孤零零地坐在殡仪馆一角的椅子上。这里正在进行他母亲芳江的葬礼。
  忽那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递给智弘。
  “这是什么?”
  “刚才教团的人拿来给我的,还吩咐我要交到你手上。这好像是你母亲的手机。”
  智弘无力地接过忽那递过来的东西。
  “里面的数据都被删除了。你用过手机吗?”
  智弘摇头。
  “我猜也是。我刚把自己的号码存进去了,来,我教你。”
  他打开手机,讲解了操作方法。
  “把这个按一下就能打到我的电话上了。不过还差一个充电器呢,不如我们去买吧。”
  “妈妈房间里有充电器。”智弘说。
  “哦?有吗?那你记得随时打电话给我哦,因为我以后就是你的监护人了。”
  “监护人?”
  “嗯。”
  “监护人是干什么的?”智弘问。
  忽那笑着说:“就是负责把你喂饱的人。你今天吃过了吗?”
  智弘摇头。“我肚子一点都不饿。”
  “那可不好,待会儿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你家的店铺要怎么办,幸福亭?”忽那问。
  “有位客人说会找个熟人过来,由那名女性负责经营店铺,再向我交房租。”
  忽那点头。
  “是吗……那房租的金额已经交涉完了?”
  “还没,他们好像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懂。”
  “好。那我来帮你处理吧。那个客人是谁?”
  忽那问。
  “川本先生。”
  “哦,是吗,我知道了。你要是不舒服,就回家休息吧。”
  “嗯,不过我只要坐在这儿就好,没问题的。”
  智弘说。
  忽那缓缓站起身,俯视着少年说:“小弘,你现在想必很难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面对这样的事情吧?但你要坚持挺过去,因为人生总是会面临种种起伏。你放心,我会全力帮助你的。”
  智弘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他又抬起头,绝望地问:“忽那先生,到底是谁杀了妈妈?”
  忽那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那个人太可恶了,警察能抓到他吗?”
  “嗯,那是当然。一定能抓到的。”忽那回应道。
  翌日下午,忽那正在自己造船厂的小船坞里工作,听到负责后勤的女员工叫了他一声。听到声音,忽那从正在建造中的小型渔船的甲板上站了起来。
  “社长。”
  女员工又叫了一声。忽那走到甲板边上,看着下面问:“怎么了?”
  “有客人来了,说是学校的老师。”女员工说。
  “学校的老师?”
  “是的。”
  忽那走进办公室,只见前台旁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见到忽那,站起来鞠了一躬。
  忽那也回了一礼,然后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透过侧面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建造中的渔船。
  男人朝渔船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说:“抱歉打扰您工作了,不过我只需要几分钟时间。我姓土屋,是宇野同学的班主任。请问您就是宇野同学的监护人忽那先生吗?”
  忽那一边就座一边点头,然后解释道:“是的。他父亲早逝,我是他最亲近的人。”
  “今天早上,宇野同学病倒了。”班主任说。
  “病倒了?”
  忽那吃了一惊。
  “是的。虽然他意识清醒,但出现了呕吐和发烧症状,连路都走不了了。我刚开车把他送到鞆町鞆的福山市立大学医院,紧接着就来通知监护人您了。”
  “啊,那可真是劳您费心了。”忽那说。
  这时女员工端来茶水放在桌上。
  “啊,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要走了。”班主任说。
  “他发烧了吗?”忽那问。
  “是有点发烧。”
  “是什么病症呢?”
  “医生们都很忙,我把宇野同学安置好就离开了。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感冒加重了吧。”
  忽那点头,又说:“我明白了。今天工作结束后,我就到医院去看看。”
  班主任也点了点头。
  可是那天傍晚,在福山市立大学医院的前台,忽那又受了一次惊吓。
  “他不见了?!”忽那大叫一声。负责宇野智弘所在病床的护士告诉他,智弘不见了。
  “是。我刚把他在病床上安顿好,离开了一会儿再回去看,人就不见了。”
  “他没在医院里吗?”忽那问。
  “我们找过了,确实不在。”她说。
  忽那马上走出医院大门,站在台阶旁拨通了智弘的电话。但只听到“对方已关机”的声音。
  黄昏的草原正中央,静静地停着一辆油漆斑驳的大型美产车。夕阳落到远处的树林背后,周围渐渐被夜色笼罩。起风了。
  宇野智弘独自坐在车前方的石头上,吹着略有些强劲的风,缓缓地倒在草丛中。
  他咳嗽了几声,脸上冒出细密的冷汗。智弘目不转睛地盯着渐渐变暗的天空,然后闭上了双眼。
  过了很久,他睁开眼,天空已经布满星辰。
  他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平静的音乐。
  天上的星座似乎在缓缓移动。其实,那是天空中飘浮的黑云在动。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智弘吓了一跳,稍微抬起头来。人影开始说话。
  “你果然在这里。没事吧?要不要回去?”
  是忽那。
  “忽那先生。”智弘说。
  智弘伏在忽那的背上,走上星空下的山路。
  “为什么要跑出医院?”忽那问。
  智弘只是艰难地呼吸了一会儿,并不回答。
  “嗯?小弘,到底怎么了?”忽那又问了一遍。
  智弘不情不愿地答道:“我没有爸爸,现在妈妈也死了,又没有钱,会给忽那先生添麻烦的。”
  “别这样。一个小孩子担心那么多干啥。生病就肯定要看医生。”忽那严肃地说。
  “可我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智弘小声说。
  “原来你在想这种事情?”
  忽那转过头,笑了。
  “我可是个老板,虽然只开了一家很小很小的造船厂,不过钱还是有的,这你不用担心。”
  沉默了许久,智弘又小声说:“我这个病可能不是感冒。”
  “嗯?”忽那感到疑惑。
  “可能是更严重的病。我知道的,因为是我自己的身体。”
  “是吗?那你更应该注意保养啊。”忽那说。
  他们走到幸福亭门前,店招牌变成了“小雪”。似乎已经出租给别人,变成了新的店铺。幸福亭的生意一直不错,如果要接盘,自然是越快越好。一旦出现空当期,客人就散了。
  忽那背着智弘走过店门口,来到旁边的小巷子里,拉开侧门,他脱了鞋,走上楼梯。
  “忽那先生,我不重吗?”智弘问,“不用背我了,到这里我就能自己走了。”少年又说。
  “没事,就剩一点了,你就乖乖待着吧。我本来就打算一直把你背到房间里,权当锻炼身体。”忽那说。
  他背着智弘走上楼梯,楼下突然探出一张女性的脸。
  “忽那先生?”
  “在。”
  “我是小雪。我想明天就开张,可以吗?”
  “当然,一切由你做主。”忽那回答。
  智弘的房间里已经铺好了被褥,忽那把智弘轻轻放在被褥上。
  “你躺着吧。”忽那说。
  少年便躺了下来。
  忽那看到吊在天花板上的蛇颈龙模型。
  “你把双叶铃木龙挂在那里了啊。”
  智弘“嗯”了一声。忽那又环视房间内部,发现了墙上的画作复制品。
  “这是……梵·高?”他问。
  “嗯,《星月夜》。我最喜欢的。”智弘回答。
  “嗯。你得换上睡衣。放哪里了?”
  “那边的抽屉里。”
  少年指了指柜子。
  “这里面吗?”
  忽那拉开抽屉,拿出睡衣。
  智弘坐起来,表情痛苦地慢慢脱掉了上衣。
  “小弘,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有淤青?”
  智弘白皙的肩膀和胳膊上各有块淤青,忽那指着一处问:“受伤了?被打了吗?”
  “不,是自然形成的。”智弘说。
  忽那摩挲着少年的肌肤,陷入了沉思。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坐在敞开的窗台上,上半身靠在扶手上。
  “这房间不错啊,还能看到港口。”他笑着说。然后盯着港口和亮着电灯泡的渔船群看了好一会儿。智弘也不发一言。
  “小弘,肚子饿吗?”忽那回过头,问智弘。
  “有点儿。”少年回答。
  “今晚下面应该没有吃的。好,我去买‘暖暖便当’吧。”忽那说,“怎么样?小弘,你要吃吗?”
  “嗯。”少年略显踌躇地说。
  “很好,我去去就来,你等着。”
  忽那站起来,穿过房间,走下楼梯。然后问:“小弘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少年回答,又说,“不好意思了,忽那先生。”
  “别想太多,反正我也饿了。”忽那回答。

  2
  忽那在“暖暖便当”买了一份炸肉饼饭和一份明太子饭。等饭做好,结了账,他又慢慢沿着弯曲的小巷,走向亮着长明灯的港口。
  小镇上并没有可用宽敞形容的路,所有路都像狭窄的巷子,汽车只能勉强在其中穿行。从江户时代,不,从南北朝时期起,这里的道路宽度就没有变过。搞不好这些道路都是太古时期就自然形成的。南北朝时身负火矢的武士们,也在同样的道路间穿行。
  许多地方无法同时通行两辆小轿车,极易发生交通堵塞,经常出现其中一辆车不得不后退,让出道路的状况。偶尔也会遇到为了避免被迫退让而猛然提速,飞快驶过的无良分子。特别在日落之后,这样的人就更多了。
  闻名全国的交联问题也在鞆出现了。后来禁止车辆进入小镇,让其从外部绕行,这种想法本身是合理的,但这样一来,保留了古代良港整体构造的鞆港就浪费了。接着在鞆港海岸的海中竖立起大型高架桥,高峰时段,大卡车会齐齐出现,在安政年间便有的长明灯的照耀下,比赛着喷吐废气。
  其中一座大桥的主梁笔直插入焚场遗迹,将宝贵的古代遗迹用水泥填满。古迹一旦遭到破坏,就再也无法挽回。但这个小小的港口至今仍在使用中,对鞆的居民来说也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因此保护遗迹这一概念就十分淡薄了。这实在是个大难题。
  忽那提着两盒便当走出雁木港口,马上就发现幸福亭——已经改叫“小雪”——的店门旁,也就是智弘少年家门口,停着一辆闪着红灯的救护车。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脏停跳了几拍。肯定是智弘出了什么状况,忽那小跑起来。
  不过情况有些奇怪。救护车并没有停在“小雪”门口,而是对着与小雪隔了两间店面的、名叫“伊甸”的俱乐部。车里灯火通明,几个穿着蓝色上衣、头戴白色头盔的队员正把伤者送进车里,同时进行紧急救护措施。
  忽那提着便当走过去,从侧面车窗往里看。他看不到病人的脸,便走过去问不远处一个貌似渔夫的白发男人。
  “送到里面去的是个小孩子吗?”
  他指着救护车。男人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是那家店里的姑娘。”
  男人边说边指着伊甸门前的广告灯,荧光照得周围一片惨白。
  “店里的姑娘怎么了?”
  “交通事故。”他说。
  “交通事故……”
  虽然受了惊吓,忽那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原来不是智弘又病倒了。
  就算是智弘也不奇怪。从刚才到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少年真有可能出事,而且就算出事恐怕也没人能及时发现。
  “怎么会发生交通事故?”忽那喃喃道。
  白发渔夫抬起右手,指了指右边一段昏暗的道路。忽那看过去,顿时屏住了呼吸。因为他看到那里有一小摊貌似血迹的黏稠液体,所有经过的人都避开了那个地方。
  那里仅有的照明是伊甸的广告灯,灯光使得地上的血迹看起来有些发黑。但走近一看就能发现,其实是红色的。
  “就是那个。”
  白发渔民稍微转身,指了指露出一截车屁股的小货车。
  “被那辆车撞上了。”他说。
  “伊甸的姑娘吗?”忽那问。
  渔民点点头。
  “那姑娘从伊甸跑出来,正好这辆车开了过来。‘砰’的一声,姑娘就被撞飞了。”
  渔民说着忍不住皱起眉头,真是太不幸了。
  “那辆车开得太快了。”
  不过,那姑娘为什么要跑出来呢?还着急得忘了左右观察。
  “你目睹了这起事故吗?”忽那问。
  渔民摇头。
  “没看到,但听到了。我当时在船里,听到一声巨响。”
  他边说边指着岸边的一艘渔船。那应该就是他的船了。
  “有没有人声呢?”
  “我没听到有人惨叫。”渔民说。忽那点点头。
  忽那决定离开现场。再磨蹭下去便当就要凉了,而且智弘还在等他。
  他绕开血泊,离开人群。暗自庆幸还好刚才没买番茄酱蛋包饭或番茄酱意面之类的。
  他穿过围观人群,发现前方有一名女性,正以与自己相同的步速前进着。仔细一看,原来是小雪。
  “啊,小雪!”忽那叫了一声。
  “哦,是忽那先生。”
  对方转过头来,也发现了他。紧接着,她走了过来,忽那也加快脚步靠了过去。
  “据说是交通事故呢。”
  待小雪走过来,忽那说。小雪点点头,先是笑了笑,很快又皱起眉头。
  “嗯,真是太可怕了。”
  她似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用双手抱住身体,然后说:“是旁边伊甸店里的姑娘。”
  “你看到了?”忽那并不停步,问道。小雪边走边摇头。
  “没有,但听到声音了,‘砰’的一声。”
  “哦。”
  她的话跟刚才那个男人说的一样。
  “然后我就跑出去了,当时我刚好在店里,正跟妈妈桑打招呼呢。这不,我刚从店里出来。”
  “那个人为什么要突然跑出来?”忽那问,他很在乎这个细节。
  “听说啊,她在店里跟别人吵架了。”
  “吵架?”
  小雪点头。
  “当时店里还没有客人。”
  “哦。”
  “她正跟店里的同事说话。”
  “嗯。”
  “那姑娘好像加入了什么宗教。妈妈桑就提醒她,让她别在店里向客人传教。不仅如此,那姑娘收入的一半都被宗教团体骗走了,维持生活都有问题。参加集体相亲的时候,她为了爬到更高的等级,还很拼命呢。”
  “集体相亲还有等级?”
  忽那吃了一惊。小雪则目不斜视地点点头。
  “好像是。还以传教、皈依的成就、进贡的金额等分出各种等级呢。”
  “哦。”
  忽那觉得这样未免有些奇怪。因为去相亲的女人肯定都喜欢等级高的男人,那个教团就是利用了这种女性心理,在增加信徒的同时,又搜刮了金钱。
  “那姑娘的父母也很头痛。然后呢,店里有一对姓居比的夫妇在打工。”小雪说。
  “也是店里的女招待?”
  “嗯,夫人在当女招待,先生在厨房干活。平日里调个酒,做个菜,洗洗碗什么的。夫妇俩都住在水吞,总是想劝那姑娘退出教会。说她被骗了,还是赶紧退出比较好。”
  “嗯。”
  “但她早被洗脑了,根本不想退出。今天晚上又被说得急了,姑娘就甩开那对夫妇哭着跑出店外,这不,就让车给撞了。”
  “哦,原来是这样。”忽那说。
  “搞出这种事来,宗教也真是作孽啊。”小雪说。
  忽那与小雪在店门口分开,这时的他已经没了食欲。

  3
  横岛的日东第一教会修行室与柔道的道场很像,是个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
  正面墙上挂着一个大型液晶显示屏,画面上映出身着异国装束、站在布道讲坛上的尊师——尼尔逊·巴克。演讲声从两边的音箱里传出。
  房间里充斥着身着紫色衬衫、金色长裤的信徒,全部面朝屏幕上的尊师,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时不时拜倒在榻榻米上。
  他们不断重复着磕头、起身合掌,再俯身磕头的动作。
  宽大的玻璃窗外还有许多信徒,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在草地上奔跑着。
  旁边的布道室比修行室还大,足有小学室内体育馆的规模。擦得锃亮的木地板上摆满了木制长椅。
  数量惊人的男女信徒坐满了每一张长椅,而智弘学校里那三个欺负人的孩子,也带着虔诚的表情混在大人中间坐着。
  尼尔逊·巴克穿着好几层布满异国风格的刺绣纤薄衣物,站在信徒面前。坐满布道室的男信徒们都穿着紫色衬衫、金色长裤,束着鳄鱼皮制的白色腰带;女信徒们则穿着紫色上衣和银色裙子。
  墙上挂着孔子的肖像,室内流淌着轻音乐,墙上的液晶显示屏此时正在播放缓慢变化的几何图形。
  尼尔逊·巴克缓缓张开双臂,安静地陈述道:“这个国家的美德已被打入深渊,不断堕落,直到地狱深处。
  “如今,巷镇里已经出现将我日东第一教会贬为诈骗集团的诽谤言论。把我们在神的指引下,以最崇高的诚意为信徒寻找终身伴侣的活动贬为诈骗金钱的男盗女娼。他们不反省自身的肤浅与恶意,而是选择了咒骂和造谣。
  “那些人必须意识到自己的卑鄙,很快,他们就会遭到上天的谴责。虽然现在我们尚不得而知,但在一个月内,那些罪孽深重的男女必定会受到最为严厉的惩罚。诸位不要忘却我所说的话,并见证那一时刻。见证那些被俗世间的罪恶所玷污的人们,将面临怎样的剧变与灾难。”
  尊师走下讲坛,缓缓穿行在坐满信徒的长椅间。
  “我总是对各位说,支配下界那些愚者的,只有金钱和如同泥沼般肮脏的性欲。他们的心中,没有延续香火的崇高感情,仅仅怀着满足肉欲的卑劣欲念。他们的脑子里只有那些东西。一切思考都来自于俗念,所以他们无法理解我们。而活在远高于他们的思想高度、在祈祷的同时积极行动的我们,他们那些俗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为此,我们不得不鄙视他们。
  “也因如此,他们才把我们虔诚的行为唾弃为以金钱为目的的男盗女娼。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发言是多么令人羞愧。他们的言辞暴露了道德的卑劣,暴露了尚不自知的愚蠢,成为证明他们盲目自大的最有力证词,而他们仍毫无知觉。
  “这个国家的现状,再现了大尊师康菲索斯借助充斥宇宙万物的爱之能量,勉强生存的混乱时代。
  “再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将会灭亡。百年前,四百年前,我们就忘却了母亲半岛和大陆的恩泽,犯下了致命的错误。那个错误如此重大,已经无法挽回。如今,我们正面临着最终审判。
  “而能拯救这个依旧在错误的道路上狂奔的国家,及意志孱弱的国民,将他们引向天境的人,正是在座的各位。没有各位,他们将得不到救赎。”
  尊师站定,环视所有信徒,然后转过身。他的姿态之优美,如同舞者。
  紧接着,他开始大声呼喊。
  “诸位,让我们齐声呼喊吧。救赎,救赎,救赎!”
  布道室内瞬间爆发出震慑心魂的轰鸣。
  “救赎,救赎,救赎!”
  一直在布道室一角待命的大鼓也配合着信徒们大喊的节奏敲响。
  接着,尊师又大声说:“救赎,救赎,救赎!”
  大鼓应声奏响,信徒们发出足以震撼整个空间的齐鸣。
  “救赎,救赎,救赎!”
  待声音平息,尊师捏紧拳头,又一次重复。
  “救赎,救赎,救赎!”
  信徒们再次齐声追随。鼓声也越来越大。
  “救赎,救赎,救赎!”
  待信徒的声音落下,尊师又开始循循教诲。
  “这些丧失了目标的国民,必须归入拥有九千年文明,诚恳地吸收了万物之智慧,可谓荣光之国的国民麾下。那是对他们的祖先所犯下的罪孽的报偿。诸位,救赎,救赎,救赎!”
  鼓声和无数信徒忘我的吼声再次轰鸣。
  “救赎,救赎,救赎!”
  待声音平静下来,尊师又说:“让我们一同走上永恒的光明之路,让我们去完成救赎战士的使命吧。这是我们理所当然的义务。
  “诸位,你们可知,不久之后,电视、报纸,以及所有传媒所进行的信息传播都将会变得毫无意义?那一刻,就是尊神展示自身意志的时候。
  “届时,我们决不能退缩,因为只有诸位能感知那一刻的到来。届时诸位环视四周,就会发现这个国家的国民依旧表情呆滞,如同行尸走肉。像往常一样喝酒寻欢,追求异性,像动物一样四处彷徨。到时候你们必定会哑口无言,因为他们依旧如此无知蒙昧,毫无知觉。他们不知道,那一刻已经到来。”
  信徒们低着头,紧闭双眼,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尊师继续说:“那一刻,就是诸位崛起的时刻。我们、我们必须去救赎那些盲目的人。因此……”
  尊师竖起食指,转身环视周围的人群。
  “可是,在座的诸位可能也有人无法察觉那一刻的到来。愚蠢而盲目的大众,诸位中间必然也有如同瞎了的大象一般茫然无措的人。诸位可知,那是为何呢?”
  尊师又原地转了一圈。
  “因为他们修行不足。为了防止那种悲剧发生,我们要每天勤奋地修行,勤奋,勤奋,再勤奋。大家一起来吧。勤奋,勤奋,再勤奋!”
  太鼓再次伴随着呼喊的节奏敲响。信徒们全力嘶吼着。
  “勤奋,勤奋,再勤奋!”
  尊师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勤奋,勤奋,再勤奋!”信徒的嘶吼,以及竭尽全力的鼓声都更为响亮。“勤奋,勤奋,再勤奋!”尊师开始竭力呼喊。“勤奋,勤奋,再勤奋!”信徒的嘶吼和鼓声再次摇撼了布道室。“勤奋,勤奋,再勤奋!”尊师大声呼喊。“勤奋,勤奋,再勤奋!”
  信徒再次竭力追随。“勤奋,勤奋,再勤奋!”
  尊师手指天空,呼喊。“勤奋,勤奋,再勤奋!”
  信徒们也全都手指天空,用更响亮的声音追随。
  “勤奋,勤奋,再勤奋!”

  4
  印着“忽那造船”的白色货车停在福山市立大学医院门前,忽那从驾驶座上走下来,绕到后座,半扶半抱地帮智弘下了车,然后搀着少年缓缓走上医院的石阶。大门开启,护士们跑了出来。
  少年被带到三楼病房里,带上氧气面罩,躺在床上。
  忽那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说:“你别再想着逃跑了,也不用担心住院费,你有保险。而且昨晚‘小雪’开张了,马上就能收到房租。”
  “嗯。”
  智弘点头。
  “这里是三楼,风景很好哦。”忽那看向窗户说。
  “嗯。”
  “还能看到一点海面,你应该不会无聊。”
  “嗯。”
  “那我先回去上班了,晚上再来看你。”
  “真的?嗯……”
  “你有什么想买的,我帮你带过来吧。想要什么?”
  少年想了想,摇摇头。
  “没什么想要的。”
  “不管是吃的,还是杂志和漫画,都行啊。”
  “不,我什么都不想要。”少年说。
  “是吗?”
  忽那点点头,然后抬手跟护士打了个招呼,便走出了病房。
  留在病房里的护士说:“那我们先来测测体温吧。”
  她把体温计夹在少年腋下,坐在椅子上等待。
  “那个人不是你父亲吧?”护士问。
  “嗯,不是。”少年回答。
  “他真是个不错的人。”她说。
  智弘点头。
  “我还以为你们是父子呢,好像比父子还亲密。”
  少年又点点头。
  “之前给你做了血液检查,傍晚就能出结果了。”
  护士笑着说,但少年并不回答。
  傍晚,忽那如约前来,径直走向智弘的病房,胳膊底下还夹着漫画杂志。
  他乘电梯上到三楼,快步走在走廊上,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名身着白袍的男子。忽那面露惊讶,放缓脚步,最后停了下来。
  “请问,你是宇野君的监护人,忽那先生吗?”白衣男子问道。
  “嗯,我是。”忽那回答。
  “我是宇野君的主治医师,姓冈本。能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吗?这边请。”
  医生指了指方向,转身率先走了过去。
  来到医生办公室,冈本先行坐到办公椅上,然后伸出手,请忽那坐到另一张椅子上。那应该是为病人准备的椅子。
  冈本医生直入主题。
  “恕我冒昧,宇野君之前是不是在福岛待过?”
  “确实听他这么说过。”忽那说。
  “福岛的什么地方?”
  “南相马。”忽那回答。
  医生的脸色略微一沉,然后说:“离核电站很近啊。”
  忽那点点头,突然陷入不安。
  “他在南相马待了多久?”医生又问。
  “应该很久,因为他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听说三年前才搬到鞆来,所以在此之前,他应该一直都在南相马。”忽那说。
  “他的生活方式如何呢?是一直待在家里,还是整天在外面跑?”
  “他很喜欢化石,我记得他说自己以前总是跑到外面去玩。那时在大久川发现了蛇颈龙化石,他就经常跑到那附近去找化石。”忽那说。
  “那有没有下海游泳?”医生问。
  “他说夏天经常到海里游泳。”
  忽那说完,医生低下头去,似乎陷入了沉思。
  “医生,这到底是……”忽那问。
  医生抬起头说:“他的体温一直徘徊在三十九度,迟迟不退烧。身体上出现淤青,牙床也有浸润现象。如果他一直住在南相马,想必吃的也是当地的农作物,喝当地的乳制品,夏天还会到福岛的海边游泳。”
  “牛奶是学校发的。医生,你的意思是……”
  “白血病,而且很可能是急性的。现在已经安排他住进无菌室,今天的探访还是请你取消吧。”冈本医生突然说。
  “什么?!”
  由于这个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忽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那……是真的吗?”他忍不住反问。
  “我们已经做过血液检查,确定了。”
  医生说完,忽那陷入了沉默。
  他沉默了许久,待心情平复后,又问:“是核电站的影响……”
  “不。”医生马上说,接着摆摆手,“我不觉得是因为那个。一介医生无权评论国家政策,不过我身边有好几个从事辐射作业的人,因此总会往那个方向上考虑。”
  “核电站果然存在危险,对吧?”
  “这个嘛,反正不能说绝对安全。不过对你这个业外人士讲这种纯技术的话题也没什么用……”
  “不,我也是搞技术的,虽然是造船……”忽那说,“而且我比较感兴趣。”
  医生点点头,开始叙述。
  “我在学生时代曾经有过一段迷茫期,不知该选择医学还是原子能。当时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考虑要不要放弃医学专业。但我热爱学习,便想转到公认比较艰深难学的工科原子核能专业。不过,一个平时很关照我的恩师劝我不要转过去,说因为核能是没有未来的。”
  “是真的吗?”
  “嗯,因为地球的铀储藏量不到煤炭的十分之一,而且核能发电的损耗很大。”
  “损耗吗……”
  “他管那个叫烧海水锅炉。核裂变产生的热量只有三分之一能转化成电能,另外三分之二全都输送到海里去了。”
  “哦。”
  “人们把海水引入涡轮下方,用以冷却反应堆。被加热的海水则全部排放到海里,因此核电站周边的海水水温要比外围高七摄氏度。”
  “那相当于海洋污染了吧?”
  忽那说完,医生点点头。
  “而少年时代的智弘一直在那片海域游泳,是这么回事儿吗?”
  医生再次点头。忽那受到的打击过重,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只有那孩子生病呢?附近应该有很多患者吧?”
  医生点点头,说:“所以我认为,病因并非完全因为核电站。”
  忽那想,想必也要考虑个体差异。
  “那……治疗的方法……”
  听了忽那的问题,医生缓缓摇头,然后说:“我不提议做手术,至于骨髓移植……很遗憾,这孩子的体力实在太弱,如果能早些发现就好了。”
  忽那茫然地盯着虚空。
  “我现在不能见见他吗?”
  “他睡着了,等他醒了,我会让他给你打电话的,至少他还能用手机。”
  医生说完便站了起来。
  “我可以告辞了吗?不好意思,还有病人在等我。”
  忽那闻言也站了起来,然后对已经转过身的医生叫道:“医生。”
  “怎么了?”
  医生重新转过来。
  “宇野君,他真的没希望了吗?”他问。
  “他有家人吗?”医生反问。
  “没有,家里就剩他一个了。”忽那说,“本来还有母亲陪在身边,但几天前,宇野夫人也不幸去世了。”
  说着说着,忽那的表情凝重起来。
  “我希望你能帮帮他,他真是个好孩子啊。
  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他那样好的孩子……”
  医生摇摇头,说:“想必很难,你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忽那茫然呆立在原地。这时,他突然记起手上还拿着杂志。
  “这杂志……”
  “抱歉,病人在无菌室里。”医生说。
  “医生,他……还有多久……”
  “明年的樱花,可能看不到了。”
  医生冷冷地扔下这句话,冲忽那点了点头,离开了办公室。
  忽那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他往门口走,把杂志扔进了走廊上的垃圾桶里。
  站在海边的岩滩上,忽那眺望着渐渐落到西边诸岛之下的夕阳,把手机按在耳边,慢慢坐了下来。
  “小弘,感觉怎么样?”
  忽那向电话另一头的人提问,只听到少年无精打采的声音。
  “不太好。感冒总也不好,嗓子又痛,说不出话来。”
  忽那闻言,用少年听不到的音量叹了口气。
  “是吗……那你不要勉强。”
  最后,他只勉强说出这句话。
  “听说你今天来看我了?”智弘问。
  “嗯,但最后没能见到你。”忽那说。
  “我被送到一个奇怪的塑料膜屋子里了。我们夏天不是都会挂蚊帐吗?就像那样的。”
  “哦,是吗……”
  忽那说完,突然心里一沉,差点儿落下泪来。
  忽那实在没办法告诉少年,他的人生所剩无几了。
  “你难得来一趟,还不能见我,真对不起。”
  “别这样!”忽那反射性地大叫起来,不知何时他已经站了起来。
  “今后你不准再那样说话了。”忽那怒道,“绝对不准!”后一句的语气又趋于平静了。
  “为什么?”少年问。
  “为什么……”
  忽那欲言又止,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说出那些话。
  “反正,不管怎么说,你都别再说那种话了。我根本不在意那种事情,我是自愿的,你不是什么负担。”
  “真的?”
  “真的,难道你还不信吗?我简直太高兴了。
  而且我们住得这么近……”
  “嗯。”
  少年也沉默下来。随后小声地说:“谢谢你。”
  “别说了!”忽那又提高了音量,“从今以后,不准你再说那种话了。”
  忽那的语调近乎恳求:“别跟我道谢,绝对、绝对不要再那样了。”
  “我做这些事情,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
  忽那又说了一遍。
  “嗯?”
  少年发出疑惑的声音。
  “被人感谢之后,我会觉得自己成了功利之人。我很讨厌那样,因为我虽然不算个正经的大人,但还不想堕落到那种地步。”
  忽那说着,感觉泪水划过了脸庞。
  “现在你先把病养好。”他又说。
  “我的病……能好吗?”少年压低声音问道。
  忽那无言以对,他转头望向海面,凝视着缓缓靠近小岛阴影和地平线的夕阳,然后说:“还有,这种话,也不要再说了。”他又恳求着。
  “为什么?”
  “你这样会让我很焦急啊,要是小弘没有一定要好起来的意志,我可就伤脑筋了。”
  “嗯,但我实在没什么精神,总觉得自己很奇怪。”
  “不。”忽那说,“因为你现在身体不好,才会产生那样的想法。”
  “我的身体还会好起来吗?”少年又问了一遍。
  此时忽那又缓缓坐回到石块上。
  “我不是医生,所以只能说些胡乱猜测的话。可是……”
  “上个月我还什么事都没有。”少年又说。
  “所以啊,你会好的,一定会好。”忽那说。
  “忽那先生,你在哪里?”
  “我在岩滩上,你知道的,就在我家造船厂附近。”
  “哦,原来是那里。你能看到夕阳吗?”少年问道,仿佛他再也无法看到那光景一般。
  “嗯,能看到。”忽那回答。
  “你说,我还能到那里去吗?”少年问。
  “那当然啦,别说这么奇怪的话好吗?!”
  忽那说。
  “忽那先生,我觉得人活着真是受尽折磨。”
  少年若有所思地说。
  “嗯?是吗?”忽那说。
  “你想想,我父亲失踪了,妈妈死了……”
  “小弘,够了,你别再说这种话了,我不想听。”忽那说。
  “自从转学到这里,我一直孤身一人,总被别人欺负。现在又得了病,反正都是受苦。难道是因为我做了什么错事吗?”
  “你是个好孩子,怎么会做错事呢!”
  忽那话音未落,少年马上又说:“错了,我不是一个人。因为忽那先生会陪着我。”
  忽那听了这话,顿时无言以对。他把电话紧紧按在耳朵上,低着头,咬紧牙关,感到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岩石上。
  古时的海,存在于人们体内——忽那脑中突然冒出这样奇怪的想法。他想,自己体内那片上古的海水,正一点点回归到现实的大海中。
  “我、小弘,我、我……”
  忽那着了慌,为了这孩子,他必须说点儿什么。为了这么一个好孩子,他现在必须说点儿什么。
  忽那拼命让情绪稳定下来,开口说:“那个,小弘,你能让医生放你出院一天吗?”
  少年闻言,吃了一惊。
  “啊?为什么?”
  “我只是在想,你肯定也想回自己家一趟吧?难道你不想收拾些东西拿到医院去吗?比如漫画啊,小说之类的。我可以帮你收拾。”
  “嗯,谢谢你。”
  少年刚说完谢谢,又发出了自责的嘟囔。忽那马上明白过来,自己才刚吩咐过他不用说谢谢。
  “我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忽那说。
  “哦?是什么?”
  “我早就想让你看看了,那东西真是不得了,你就等着瞧吧。那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厉害得根本不像俗世之物。”
  “哇,那到底是什么啊?”
  少年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明朗。
  “我很早以前就想让你看看了,真的。”
  “哦。”
  智弘的声音颤抖起来,气息也不再平稳。
  “你好像很不舒服,不如我们下次再聊吧。”忽那说。
  “嗯,忽那先生,对不起。”
  忽那闻言,又猛地站了起来。
  “又来了。别这样,我不准你再说这种话,生病根本不是你的错。”
  都是建造核电站的那帮浑蛋的错。
  “好,那我们下次再聊。”少年无力地说。
  “嗯,下次再聊。”忽那也说。
  忽那挂断电话,又低头站了一会儿。此时夕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四周沉入夜幕中,风也变凉了。
  他弯下身,拾起脚旁的石子。
  “浑蛋!”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石子扔了出去。

第八章

  1
  第二天清晨,我和御手洗,还有泷泽加奈子助教一道,沿着鞆的公路走向汽车站。鞆站是始发站,站台所在的那条还算宽敞的公路,位于我们昨天造访的对潮楼下方,离港口很近。
  御手洗边走边问助教。
  “你昨天也在这附近住吗?”
  “嗯,我家就在附近,就回家睡了。”
  我们则被推荐到了海边一家新落成的酒店里住宿,酒店名叫鸥风亭。
  “你的金吉拉呢?”
  “一起带到了家里,让母亲帮忙照顾。”她说,“我妈妈也挺喜欢猫的。”
  御手洗点点头,又问:“那么,今天你打算带我们到哪儿去呢?”
  “福山中央图书馆。图书馆在一座名叫Rosecomb[1]的建筑物里,三楼有个历史资料室,与阿部正弘相关的珍贵史册和重要历史资料都保管在那里。属市政府文化厅管辖,我已经与负责人取得联系,资料室的吉冈小姐还说,馆藏资料中的书信部分有一些十分有趣的内容。”
  [1]此处是福山市终生教育中心,包括图书馆和广播大学(电大)及大小会议室。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
  “是的,如果那些书信里真的出现了‘星笼’的字样,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发现。因此,福山历史博物馆的富永先生已经先行前往Rosecomb,正与吉冈小姐一道整理那些书信资料呢。”
  “哦。”我说。
  “以前存放在诚之馆的阿部正弘史料,现在也转移到了那里。”
  “我记得诚之馆好像是一所高中。”
  以前好像听过这么个名字。
  “没错,是高中。它的前身是阿部正弘创立的藩校,也是我的母校。”助教说。
  我们乘上汽车,走到最后一排,三人并肩而坐等待发车。这是辆无人售票汽车,过了一会儿,一名小个子的女司机提着坐垫上了车。我吃了一惊,忍不住说:“啊,女司机长得真可爱,太少见了。”
  助教似乎被我的话勾起兴趣,直直朝司机望去。
  “那人跟老师差不多大呢。”
  “没有,她比我年轻多了。”助教马上反驳道。
  “福山有很多女性巴士司机吗?”我问。
  “不,我也是头一次见到。”她回答。
  很快,女司机的声音从音箱里传了出来。那尖细的、小女孩般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福山站方向,现在出发。下一站,鞆浦。”
  紧接着,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捣鼓了一下,车门就关上了。她踩下离合器,试图换上一挡,但没有成功。车身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让我有些不安。
  引擎发出轰鸣,启动起来,但马上又失速了。司机再次点火,引擎终于开始工作。御手洗把脸凑过来对我说:“喂,你说这车没问题吧,真能开到地方吗?”
  汽车好不容易动了起来,沿着弯弯曲曲的沿海道路开了一会儿。
  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现在看来应该没什么事了,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往窗外看,右首边是一片延绵不绝的大海,风景绝佳。再回头,我们昨天晚上住的仙醉岛就在右后方。
  我被路边的一块招牌吸引了目光,便对御手洗说:“你快看,即刻见效的生发剂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效。”
  “很奇怪吗?”泷泽助教看向我。
  我说:“有人会把‘即刻见效’这种词写到广告牌上吗?”
  御手洗说:“那你觉得他写‘毫无效果的生发剂’比较好吗?”
  每次靠站停车都有人上车,车里渐渐热闹起来。道路渐渐偏离海岸,进入住宅区,窗外闪过芦田川的堤岸,一片翠绿,十分美丽。
  “我们要坐到哪里?终点站吗?”我问泷泽助教。
  “不,我们就坐到商工中金前站。Rosecomb离那里不远。”
  听完助教的解释,我点点头。
  一直看着窗外的御手洗突然收回目光,对我说:“我们现在的位置挺高的啊。”
  泷泽助教闻言道:“没错,这里是芦田川的堤岸最高处。”
  御手洗闻言,表情阴郁下来,这样说:“可别跑着跑着轮子掉了,连车带人滚到河里去。”
  我突然陷入强烈的不安中。
  “不是有护栏吗……”
  我话音未落,御手洗就说:“对汽车这种大家伙来说,护栏根本不管用,那是为小型车设计的。”
  与此同时,音箱里又传来可爱的女孩声音。
  “下一站是水吞,即将靠站停车。”[1]“喂,她说要停车呢,我可不想她太往左[2]靠。”御手洗说。
  [1]日本公交车基本每个座位上都有下车按钮,要下车的提前按一下,全车的按钮都会亮灯,这样司机(或广播)才会报告下一站停车。如果没有人按,同时站台上没有人等车,那巴士就会直接开过去。
  [2]日本开车是靠左行驶。
  但汽车还是缓缓靠向道路左边,停了下来。有两三个乘客上了车。幸运的是,我们没有失去任何一个车轮。
  “出发。”司机宣布。
  “还说出发呢,真是要拜托她了,小心啊。”
  御手洗说完,点火的声音又响了两三遍,但巴士还是一动不动。
  每次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来,我和御手洗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对方,沉默不语。
  好不容易,巴士终于摇摇晃晃地上路了。谁知下一个瞬间,车身就猛地倾斜。
  “哇!”
  “啊!”
  我和泷泽助教忍不住大叫起来。前方的乘客纷纷转过头来,车厢内顿时一片嘈杂。不过,骚动很快就平息了。
  “非常抱歉,刚才左侧车轮陷到坑里了。”
  有着小女孩声音的女司机说道。
  “哎呀,吓死我了,刚才我真以为要滚到河里去了。”我说。
  “怎么还没到商工中金啊?”御手洗也不禁问道。
  “这才走到一半呢。”助教说。
  好不容易熬到了商工中金站,我们筋疲力尽地走下车。
  “一惊一乍的,真是累死人了,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歇会儿。不如先找个咖啡厅坐坐吧。”我坐在车站护栏上说。
  “没时间休息了,石冈君,快站起来。”
  没办法,我只好边起身边说:“短时间内我都不想再坐公交车了,对心脏不好。”
  Rosecomb是一栋有玻璃幕墙的现代化建筑,据说还登上过建筑杂志。
  我们乘坐着四面都是玻璃的升降梯到了三楼,途中,泷泽助教趁机向我们介绍。
  “这里的馆藏只有文献类。佩里送给阿部正弘的礼品和黑船,以及从美国带来的各种特产,都被收藏在其他地方。”
  “应该是在横滨的开港纪念馆里吧。”我说。
  “是的,那里的确收藏了其中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在福山。”
  “哦?福山?难道是历史博物馆吗?”我吃了一惊,问道。
  “不,都在诚之馆高中的展览室里。”
  “啊,因为那里是阿部先生创立的藩校吗?”
  升降梯到达三楼,我们进入走廊,泷泽助教回答:“是的,正是因为这个理由。”
  “那里都有些什么东西呢?”御手洗边走边问。旁边是一整片玻璃墙,能看到下方像公园一样的绿地。
  “以前作为福山藩校的诚之馆,其实就在这里。”助教说。
  “啊?在这里吗?”
  “是的。图书馆就建在藩校的旧址上。抱歉,刚才讲到诚之馆的资料室,对吧?那里收藏着浑天仪。在太阳的位置上固定有蜡烛,以此来演绎月亮的圆缺。”
  “哦,话说当时的确还没有灯泡、电池一类的物品。”御手洗说。
  “嗯,此外还有天体望远镜等……”
  “人家好像还送了我们一辆真的能开动的蒸汽机车,对吧?”这是我问的。
  “啊,那辆机车被送到胜海舟的海军操练所收藏,可惜最后被大火烧毁了。”
  “唉,太可惜了。”我说。
  不知为何,我从小就很喜欢那辆机车。想当年,横滨海岸铺着铁轨,留着一脸大胡子的武士们曾经坐着那辆机车呼啸而过。
  “说到幕末时期的奇怪现象,最值得一提的是,我们还留着小发髻[1]的时候,纽约已建起了高楼大厦。还有当时还没有人去开采石油,却早已出现了机械的润滑油呢。”御手洗说。
  [1]请想象刻意剃成地中海的光脑壳上顶着一块细长的肥皂。当然也有不剃光的脑壳,但那就像不裹脚的女人和靠近厨房的绅士一样不入流。那个时代的审美观念就是这样的。
  “对啊。”助教深表赞同。
  “为什么会有油?”我问。
  “当时各种机械使用的润滑油都是从鲸鱼体内提炼出的鲸油。当时的美国是捕鲸大国,捕鲸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取油。鲸鱼肉都是被丢弃的哦。”
  “啊,真的吗?!”我说,“这我还真不知道呢。”
  “是的。当时日本近海是最佳的捕鲸场所,美国的捕鲸船会一路开到日本近海来,在甲板上采鲸油。佩里就是为了方便获取烤肉榨油用的木材,才要日本开港的。”
  “啊,原来是这样。”
  “因为大量装运木材会让捕鲸船的舱位变窄。”
  “嗯,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打算就地取材啊。”
  我明白过来了。
  “此外还有方便救助海难受害者,方便采样东洋植物,以及开发日本作为原料产地和市场等价值。总之有各种理由,但木材获取地是第一位的。啊,吉冈小姐!”
  她发现一位女性熟人在走廊上一闪而过,便马上小跑着追了上去。随后,助教把我和御手洗介绍给了那位女士。
  “在这边,请跟我来。”
  她领着我们走到一扇挂着历史资料室门牌的大门前。走进去一看,这里是针对一般参观者的展览室,水泥墙壁和窗前围了一圈灰色展览板,上面挂满毛笔字写成的条幅,旁边还有解说文字。
  “这里正在进行阿部家文风展览会,这些是阿部正伦、正精和正宁的作品。文献库在这边,请跟我来。”
  她说完便转身先行一步。紧接着,墙壁一角的金属门打开了。眼前是个宽敞的房间,里面满是木质棚架,摆满了一排又一排的纸箱,明显不是供一般民众参观的地方。房间里缺乏装饰,看起来像个仓库。纸箱和棚架都挺新的,证明这些东西是不久前刚出现在这里的。
  “不好意思,进入这里需要脱鞋。”吉冈说。
  于是我们纷纷脱下鞋子,换上摆在一旁的拖鞋。
  抬头一看,正对门口的房间另一端,有个背对我们坐在桌旁的男人。他站起身,匆匆朝我们走了过来。泷泽助教上前一步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历史博物馆的富永先生,这两位是御手洗先生和石冈先生。”
  我曾在电视上见过这张脸。
  “啊,那我先告辞了。”
  吉冈对我们点点头,往展览室方向走了回去。
  “有什么发现吗,富永先生?”
  泷泽助教一问,富永就满脸喜色地点头道:“可不是嘛,刚有个重大发现,真是太感谢你的提点了。啊,快,请到这边来。”
  富永说完便转过身,领着我们往房间深处走去。
  我们在他的带领下穿过棚架间的通道,走到房间尽头的一张书桌前。
  “这可真是太不得了了。我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重大的发现。”富永说。
  “发现什么了?书信?”泷泽教授问。
  “没错,正是书信。”富永回答。紧接着,他便转向我们开始了说明。
  “是一个叫篠崎仁左卫门的人,我在这人的书信中发现了很有价值的记述。篠崎是阿部的一名亲信,而那封信正是他写给阿部的。”
  “写给阿部的?”助教问。
  “没错。”
  富永说着点点头。
  “而且那个篠崎的来头还不小。最近发现的那份文献,我也已经给泷泽老师你看过了。这个人物的名字也出现在‘御出阵御行列役割写帐[1]’里,而且跟‘御近习[2]’一起,被写在阿部的‘御马’旁边。”
  [1]即将军出征阵列图。
  [2]即将军随从。
  “那不就是亲信中的亲信了嘛。”泷泽助教说。
  “嗯。”
  富永说着,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向我们示意了一下出阵图的复印件。
  “这就是刚才说的出阵图……”
  我对历史颇感兴趣,因此仔细查看一遍后,我指着一个陌生的印图,问道:“这是御马,那这是什么?”
  “那是梵天,原本是太阁检地[1]时使用的测量工具,因为外表长得很有气势,后来便成了大名队列中的装饰物。其实那就是一根细长的、像长枪一样的棍子。当时针对黑船策划的出征,也配置了这样的东西呢。”富永解释道,“说白了就是为了撑场面。”
  [1]太阁指丰臣秀吉,太阁检地是一五八二年开始对日本领土实施的地质测量活动,内容包括农林(山林除外)的测量和收获量调查,石田三成是检地奉行,亦是实际施行者。
  “哦。”我沉吟道。
  接下来,富永又戴着手套展开一份卷轴一样的书信。他把书信放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铺开,说道:“非常抱歉,这份文献是正本,请绝对不要用手去触碰。”
  我们点头表示知道了。
  富永戴着手套的手指滑过书信上的文字,这样说道:“嗯,这部分只是应景的问候语,没什么问题,我就略去了。嗯……嗯……啊,就在这里。”
  我们把脸凑了过去。
  “备后福山藩,有一焚场工人,家住鞆,名为忽那槽兵卫。此人称,天正时期海盗间传言,村上武吉构想出由三人操纵之小舟,能以半沉没状态航行,而今该图纸为忽那家之秘传宝藏。正值幕府危急之时,此人愿将秘宝献与藩主大人,福山藩关根三郎闻及此事,遂向伊势守进言……这里有这么一段文字。”
  “哦……”
  泷泽助教再次发出陶醉的声音。
  “太棒了……”她小声说。面对穿越时代的历史真相,她的思绪又在恍惚间飞回了那片时空——这就是她正在经历的心路变化。
  “以半沉没状态航行……吗?”她用略微颤抖的细小声音说。
  “嗯,确实是这么写的。”富永困惑地回答。两人的语气都十分随意。
  “我也觉得这里实在是不可思议。会不会是写错,或者听错了呢?”富永说。
  “嗯,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要是沉没了,船不就开不动了吗?”助教说。
  “这份书信里出现‘星笼’的字眼了吗?”御手洗问。
  “很遗憾……”富永回答,“要说可疑的记述,就只有这一处了。至少这里的馆藏中只有这个。”
  富永说完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我刚才跟阿部正道先生通了一次电话。”
  “跟正道先生吗?”助教面露惊讶地问。
  “嗯。”
  紧接着,她转过头对我们解释道:“他是现在阿部家的族长。”
  我们点点头。
  “正道先生说……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那个字眼。”富永说。
  “正道先生说的吗?”助教问。
  “嗯。”
  “他见过‘星笼’这个字眼?”
  “是的。”
  “是在书信上吗?”
  “他说记不清楚到底是在哪里看到过的了。因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哦。”
  “不过他觉得是在某份文献上。”
  “文献……”
  “是的。不过他又说,因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当时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并没有去理会。”
  “那收藏在这里的其他书信中……”助教问。
  富永摇头,说:“不,看上去有点关联的就只有这个了。我已经把此处收藏的有关阿部的书信都看了一遍。”
  “那个伊势守指的是阿部正弘吗?”我问。
  “是的。”他回答。

  2
  随后富永说自己要回博物馆去了,并热情地邀请我们一同前往,说博物馆里收藏了若干与阿部正弘相关的史料,正好让我们也看看。于是我们决定到车站北边的历史博物馆去看看。
  泷泽助教说今天刚好有时间,便陪我们一同去了。富永是开车来的,我们几人坐上他的车,一路朝博物馆开去。
  到达之后,我们从停车场走到后门,从员工专用通道进入博物馆,走过一条走廊,便来到了正门大厅。在前面带路的富永说:“各位难得来一趟,我顺便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的馆藏吧。这里收藏了与阿部正弘和幕末相关的部分资料,这些想必泷泽助教已经很清楚了。”
  助教笑着点头,然后说:“我先去一下洗手间,富永先生,你先带两位老师走走,我马上跟来。”
  说着,她拐进旁边的通道。我们则在富永的带领下,按顺序参观博物馆。
  当我们走到展示着被誉为海上大道的濑户内海航线图的展厅时,助教快步赶了上来,声称自己刚进洗手间就接到了一通电话。在这里,我以第三人称的角度将那段对话记录下来:
  她刚推开女士洗手间的门,手提包里的电话就响了。助教赶紧拉开拉链,取出手机。
  电话屏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想忽视这通电话,但最后还是咬咬牙接了起来。
  “你好,我是泷泽。”
  对方并不说话,她考虑到可能是信号不好,又试着说:“喂,你好。”
  可对方还是没有回应。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喂,你好?”
  “你一个人?”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呃?藤井老师?”
  泷泽助教大吃一惊。
  对方又问了一遍:“对,你现在一个人吗?”
  “我是一个人。”助教说。
  “你在哪里?”
  “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
  听完她的话,藤井助教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现在在哪里?”泷泽助教问。
  藤井说:“我不能告诉你,我现在是被通缉人士,毕竟出了条人命,到处都有警察在找我。”
  “老师,你在用公共电话吗?”泷泽助教问。
  藤井回答道:“是手机。用公共电话会被顺着基站摸上门来。”
  藤井对这种事情非常了解。
  “我不会做那种事情的,请让我见见你。”泷泽助教说。
  “你想见我可以,但我如果看到警察,会马上自杀。我手上有毒药。”藤井说。
  助教闻言大惊失色,忍不住用强硬的语气说:“啊!不要这样,你不能冲动。”
  藤井则冷静地说:“我也不想这样,但我手上已经有一条人命了,而且是为了你。我看过新闻了,无论理由如何,一旦被逮捕,就算不被判死刑,等待我的也注定是数年的牢狱之灾。一个坐过牢的人,是不可能继续当大学老师的。”
  “啊……”
  不待助教说话,藤井又说:“我已经绝望了,就算出了监狱,等待我的充其量也只能是在便利店里打工的无聊生活。那样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
  “别这样,既然如此,你现在到底作何打算呢?”她问。
  “我要去调查信长的大铁船和村上水军,以及阿部正弘和星笼,毕竟已经骑虎难下了。”
  “我很高兴你能帮忙,可是……”
  “我调查到一些情况,搞不好是不为人知的史实。如果你一个人来见我,我可以告诉你。”
  “嗯,我非常愿意。”泷泽助教说。
  不一会儿,藤井又无力地说:“等我出狱了,干脆去当个地方史学家吧。索性把我查到的东西整理整理出个书什么的,自费出版也行。不过我真想见你一面。”
  “我也很想见你,你现在在哪儿?”泷泽助教问。
  “等我把事情查清楚再告诉你。”
  “你不能逃一辈子的,还是先去向警察自首吧。”
  “哦,等我坐牢了,你会来看我吗?”藤井突然问。
  “我会的。”助教毫不犹豫地说。
  “呵呵,不过那能持续多久呢?”
  藤井说着,似乎发出了一声苦笑。
  “未来的大学教授总往监狱跑?人言可畏啊。”
  助教沉默了。
  “所谓的大学教授,都要靠人气、声誉过活。不管怎么说,现在我还不能去自首,因为我还没调查完呢。看到警察,我就马上服毒,这点我必须跟你讲清楚,希望你别犯糊涂让警察来抓我。
  我只想见你一个人。我想跟你说话,想跟你一起生活。”
  藤井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听完泷泽助教的话,御手洗说:“我们最好能跟能岛的资料馆取得联系。照你刚才说的,他很有可能会到那边去,或者在路上。”
  泷泽助教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接下来,我们走进博物馆引以为傲的草户千轩[1]立体展馆。今天不是休息日,馆内的参观者很少,因此我们能慢悠悠地参观。
  [1]是一座沉于河底的十三至十六世纪的古镇。
  这个立体展馆对草户千轩镇所作的还原十分逼真,当时的街道风景都被还原成了实物大小,甚至还复制了酷似芦田川河岸的内湾,水草间还有小船浮动。
  建筑物群外表朴素,看上去就像绳文、弥生时代的部落风格。但当时除了京都以外,日本地方部落从奈良、平安朝时期,直到后来的江户时期,可能都维持着那般粗陋吧。
  富永向我们说明道:“这是古时在芦田川岸边出现过的一个部落,名叫草户千轩,如今那个地方已经消失不见了。不过在鞆被誉为福山大前门,周边还依赖濑户内海交通的时代,处在内陆的福山随处可见类似的部落集群。当时的福山只能称得上是鞆的小尾巴,完全是个乡下地方。”
  “福山城的建立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吧?”我问。
  “嗯,是很久很久以后了。福山城是在进入江户时代,幕府发出一国一城令之后建立的。福山城建成之后,如今的站前一带就摇身一变,成了这片地区的中心。鞆城则被废弃了。”
  “在此之前,福山市中心都是这个草户千轩的样子吗?”
  “没错。这个位于西边芦田川岸的集群,当时在京都也是小有名气的,据说须佐之男命[1]曾溯芦田川而上,到达此处。”
  [1]是日本天皇之祖天照大神的弟弟,小时候各种调皮捣蛋,把他姐气得躲到石头屋子里不愿出来。他姐不出来就没有太阳,最后日本八百万诸神不得不集体跑到石头屋前,又派了个人在他姐门口跳脱衣舞才把她哄出来。(须佐之男命用秽物亵渎了天照大神之神性,迫天照大神进入天岩户,世界无光,众神共商,奉八咫镜与八尺琼勾玉,令天钿女命行除秽之舞,请得天照大神出。)
  “哦。”
  “不过当时的交通要冲毕竟还是鞆,换句话说,当时连通东西的重要枢纽,正如刚才我们在展厅里所看到的,仍旧是海路,亦即濑户内海。陆路交通还十分不发达,比如说,都城运往福山市的物资都会经由濑户内海到达鞆,然后再改用小船沿芦田川送到福山。从这里运往都城的物资同样如此。当时的物资往来,都是通过芦田川来完成的。”
  “啊,芦田川,我们今天见到过的,当时我们坐在巴士上,经过了那条河的沿岸。”
  我话音未落,富永就说:“哦,你们是坐鞆铁的巴士来的啊。”
  “鞆以前很有名吧?”
  “当时的鞆简直太出名了。可以这么说,最澄还把那里当成仅次于大和的首选传教据点之一呢。”
  我们说话的时候,泷泽助教一直躲在一边小声地讲着电话。
  “是,是的。村上武吉的书信,没错。不是他的亲笔书信也行,若是某个亲信写的也没问题,请问这类书信是否保存在能岛的资料馆里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应该是在听对方说话。电话那头好像是能岛资料馆的某个学艺员。过了一会儿,那人好像讲完了,只听她又说道:“是的。你说的是与信长开战时期的书信吧,嗯,是的。不,我最想要的是信长命九鬼嘉隆制造的巨大铁船。是,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对,好。”
  她似乎在进行十分详尽的说明。
  “我想调查那一时期与村上水军相关者的书信。对,不知道是否提到过那艘铁船……是的,我问过因岛的资料馆了。
  “没错,我当然也调查过这边的历史资料室和历史博物馆,以及诚之馆资料室。其实我调查的是幕末阿部正弘时期的相关资料。对,是的,是福山藩的。嗯,要我解释那个的话,可能得花点时间……
  “是的,有个重要线索。但我还想再进一步调查,是读作星之笼的‘星笼’二字。我想知道这两个字有没有在村上水军的相关文献中出现过……是,没错,我正在找。留在历史资料馆的文献中并没有发现这个词。”
  泷泽助教一边留心听着对方讲话,一边朝我们看了一眼。然后她捂住听筒,用更低的声音说:“那个,涩江先生,不好意思,我还有件事……我们大学可能还有一位叫藤井照高的老师也到您那边去查村上水军的资料了。他还没来过吗?……哦,是这样啊。他很可能会到您那边去,要是他过去了,能请您先联系我吗?不要告诉他。是的,是的,没错。”
  结束福山历史博物馆的参观,我们回到鞆的鸥风亭。坐在鸥风亭引以为傲的木地板阳台上,喝着茶,看海。
  就在此时,坐在御手洗身边的泷泽助教腿上的手提包里传出音乐。她慌忙拿出电话,走到几步远的地方,按下了接听键。
  “是,我是泷泽。是的,好,涩江先生,谢谢你。找到有用的资料了吗?嗯,啊,不是资料吗……什么!”
  伴随着一声惊呼,泷泽助教转过身来,整个人愣在原地。她一时无法言语,只能一动不动地听对方说话。我察觉气氛异常,便一直盯着她。
  “啊?嗯,好的,我明白了。但只有一小时……我觉得可能不行。是,我会想办法的。”
  她表情黯然地关上手机,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低垂着双眼,坐回原位。
  “怎么了?”我趁势询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但助教一直沉思,并未回答。御手洗在一边静静地等待着。
  “发生了一件事,一件让我很痛苦的事……”过了不知多久,助教才总算小声说道。
  我们俩依旧沉默着,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不过,沉默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说完这句,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始了叙述。
  “刚才那通电话,是能岛村上水军资料馆一位叫涩江的学艺员给我打来的,他说,藤井老师去那里了。”
  “他去能岛了?”我问。
  “不,他去的是松山。老师现在就在松山市出土文物中心,他出示了福山市立大学的名片,希望进入资料室阅读里面的珍贵文献,正在查阅某些资料呢。不过文物中心还有一小时十五分钟就关门了……”
  说到这里,泷泽助教陷入了沉默。
  “然后呢?”御手洗催促道。
  但助教依旧沉默。
  “想必藤井老师本人已经联络你了吧?”
  御手洗说完,她终于点了点头,然后说:“是的。”
  “他说想见你?”御手洗继续追问。
  助教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还说不打算去自首?”御手洗又问。
  “他说要是见到警察,就服毒自尽。还说不能在事情调查到一半的时候被抓进去。”
  “那我们就不能通知警方了。”
  让我惊讶的是,御手洗话音未落,助教就拼命摇起头来。
  “问题是,藤井老师出示了福山市立大学的名片后,文物中心的人就认出了他,并且已经向松山警署报警了。”
  “什么!”
  我惊呼出声。这就意味着,他很快就要自杀了。
  “藤井先生说自己查到了一些线索,但只想告诉我一个人。可是松山警署的人好像已经包围了文物中心。他们打算等藤井老师一现身,或者中心一闭馆就行动。我该怎么办?!”
  泷泽助教用惊恐无助的眼神轮流看着我和御手洗。御手洗则不发一言。
  “再这样下去,藤井老师马上就会死了。我必须现在就过去。可是一小时根本没办法赶到松山!实在没办法啊!”
  “御手洗,记得我们上次用的直升机……”
  我话没说完,御手洗就摇头否决了。
  “不行,把那玩意儿准备好,再开到这里来,也超过一小时了。鞆镇里有人有快艇吗?”
  泷泽助教闻言,瞪着虚空想了一会儿。
  “啊,常石造船厂的会长!”她大叫一声,看向御手洗。
  “那是谁?”御手洗问。
  “会长拥有濑户内海第一快的快艇。”助教说。
  “你能马上联系到他吗?”御手洗马上问。

  3
  我们拦下一辆出租车,往常石造船厂的港口飞驰而去。泷泽助教很快就用手机拨通了常石会长的电话,对方称自己正好在港口,希望我们马上过去。
  会长是个性格爽快的男人,我们到达时,他已经穿上全白的水手服,做好了一切准备。快艇的引擎已经发动,他抬手邀请我们上船,解开缆绳,快艇马上全速行驶起来。
  艇身后方激起一片烟雾般的水花,我们的船在水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速朝海面冲去。
  转入直线航行,一路向西。快艇再次提速,我感觉周围就像腾起了一片白色水墙。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坐这么快的船,港口的栈桥很快就变成一个小点儿,消失在远方。
  我们走上二楼驾驶室,顶着扑面而来的海风,交换了初次见面的寒暄礼。一开始听说他是造船厂的会长,我脑中想象的是个老头子。但眼前这个头戴船长帽,鼻子上架着一副淡色墨镜的男人却意外地年轻。
  “请问到松山要多久?”御手洗大声询问手持操作杆的会长。
  “现在是逆潮,这个速度应该四十五分钟能到。”会长也大声回答道。
  只有用这个音量我们才能勉强进行对话。因为引擎的轰鸣,海风的呼啸,以及浪花的声音都太大,一般的音量很难分辨出来。
  “太厉害了!”泷泽助教拢着头发说。
  “正好,现在这个季节,海面上没什么碍事的漂流物。”会长解释道,“你们肯定是遇上急事了吧,希望能赶上。”
  造船厂的船坞在我们右侧飞快地闪过。
  “那就是常石造船厂吗?”御手洗指着后方说。
  “嗯,那是我家的船坞。”会长回答。
  接着,御手洗又指了指山上问:“那边呢?”
  山上有座建筑。
  “那是我们家经营的酒店。原本是供外国订货商住宿的别墅,最近改为对外经营了。”
  “那旁边的建筑物呢?”
  “是结婚会场。”
  御手洗从驾驶席旁边的箱子里抽出一张传单。
  “是这个吗?”
  他边说边看着手上的传单。会长点头道:“对。”
  造船厂的别墅很快就一闪而过,两边出现了岛屿的影子,很快,那些影子也被我们抛到了身后。
  远方,夕阳西沉。我们的船挑衅一般冲向地平线,仿佛正与夕阳竞速。
  这时,御手洗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吓了一跳,看向他,只见他指着后方。我往那边一看,忍不住叫了一声。
  越过高速艇激起的水雾,我看到水中有一个巨大的黑影横穿而去。因为我们的船速太快,那个黑影很快就落到了后面。
  不是鱼,它看起来太大了。我不禁怀疑,难道是鲸鱼?
  “刚才那是什么?”我大声问。但因为周围的噪声太大,泷泽助教似乎没听到。
  “莫非是……恐龙?”
  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是日东第一教传单上的东西。是袭击了教会船只的怪物。
  谁知御手洗歪头想了想,然后这样说:“嗯,看来是的。”
  “那东西果然存在吗?终于被我们看到了吗?!”我兴奋地问。
  御手洗只是轻轻点头,然后再也没有说话。
  这是一场漫长的冲刺。御手洗正通过手机与松山警署负责人对话。
  不一会儿,快艇的引擎渐渐平息下来,我感觉到船速正在下降。定睛一看,远处出现了陆地和港口,是松山港,我们到了。
  随着一阵类似螺旋桨逆转的动静,以及突然减慢速度的船身的震动,高速艇安静地停靠在了栈桥旁。看看时钟,距离从鞆出发仅过去了四十分钟,真是令人惊讶的速度。
  我们三人谢过会长的好意相助,随后便踏上了四国的土地。
  “会长,非常感谢。”泷泽助教说。
  “不用,这可是事关人命的大事啊。可能有点危险,不过你们要加油。”会长鼓励道。
  “是。”她回答。
  “你现在要回鞆吗?”御手洗问。
  “不,我马上要到广岛去工作。不过明天早上十点还会到这里来,要给船加油。”会长说。
  “哦,是这样啊。”御手洗说。
  “如果你们还要回鞆去,那请明早十点来找我吧。”
  “那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御手洗说。
  我们一路小跑地攀上阶梯,前往停车场。在御手洗的要求下,松山署的警车和摩托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我们坐进警车,摩托车在前面开路。
  “又回到松山了。”我坐在警车后座上说。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濑户内海周边奔波。
  坐在前方副驾上的警官回过头来,问道:“机动队已经在文物中心周边待命了。队员们都在等待指示,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
  御手洗对身边的泷泽助教说:“我并不赞成你亲自跑到文物中心去,但鉴于他有自杀的可能,如果你一定要前往——”
  “我无论如何都想进去。”助教斩钉截铁地说。
  御手洗闻言,表情严肃地点点头,然后说:“那请你先和他闲聊几句,让他放松警惕,再趁机夺取毒药。当然,这么做的前提是,对方手上真有毒药这种东西。他也有可能带着武器,你一定要小心。如果发现了,要把武器也一并抢过来。”
  “呃,可是……”
  助教迷茫地看着御手洗。御手洗又说:“我给你五分钟,五分钟后,无论你处于怎样的状态,我都会让警方冲进去。”
  她一听便脸色大变。
  “请等一等!千万别这样。我会劝他的,请给我时间。请你们不要使用暴力。”
  御手洗摇头,不容置疑地说:“不行。拖延时间只会让他据守不出,这种情况下,速战速决才是上策。”
  助教听了他的话,明显气愤起来,音调都拔高了好几度。
  “怎么能这样?御手洗老师,藤井老师根本不是那种人!他可是个大学老师啊。什么据守,什么武器,他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呢!”
  “但你想想,他又怎么会有毒药呢?”
  御手洗话一出口,助教就无言以对了。于是御手洗又平静地说:“他现在可是以杀人犯的嫌疑遭到追捕,很有可能已经丧失了平常的心性。”
  “老师,请你冷静一点儿!”泷泽助教冲动地加强了语气。
  “我很冷静,冲动的是你。”御手洗说。
  “但他是个大学老师啊,又不是暴力团伙的成员!”
  助教的情绪有些失控。御手洗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然后保持着那样的表情反问:“大学老师又怎样?老师就不会喝醉酒、不会吵架吗?老师就不会像个高中男生一样追求喜欢的女性吗?都是一样的道理。”
  助教眼底冒出了悔恨的泪水。她从座椅上直起身,似乎随时都要扑到御手洗身上。
  “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藤井老师他……”
  坏心眼的御手洗用更加冷静的语调说:“正因为他是大学老师,一名研究者,因此绝对不愿意在研究做到一半的时候被抓到拘留所去。他是一名大学老师,才会甘愿为研究献身。”
  “这我明白……”
  “嗯。”
  “但五分钟真的不够!”泷泽助教又大叫起来。
  “足够了。不然你就待在一边,让我们直接冲进去。”御手洗说。
  泷泽助教惊讶地张大了嘴。狂怒令她面色苍白,一时竟无法开口说话。
  警车开进文物中心的停车场。旁边的大道上停着一辆车窗笼罩着金属网的黑色小巴,看上去像是机动队的车。
  “请把车停在那辆小巴的阴影里,确保我们能避开建筑物入口和窗口,防止里面的人窥视。”
  御手洗发出指示。警车依言将车停在小巴的阴影中,熄了火。坐在前面的警官又转过来问:
  “下一步呢?”
  我看向车窗外的停车场,在各种车辆的后方,树木和柱子的阴影里,都潜伏着机动队员。他们将防爆盾牌竖在身侧,单膝着地,明显正在等待命令。
  “我去。”泷泽助教说。
  “不行,计划有变。”
  御手洗毫不犹豫地说。然后他又转向警官,说:“我们冲进去。”
  “不要!我会劝他自首的,给我点时间就好。请你不要……”
  泷泽助教抓住御手洗的前臂,泪流满面。
  御手洗说:“你不要小看他。他已经不是平时的他了,现在的他,是个逃亡中的杀人犯。而且,我认为他根本没打算自首。”
  但助教坚持道:“你根本不了解藤井老师,他是个教养很好的人。”
  “而且还是个大学老师,对吧?但他是个逃亡中的大学老师。”御手洗说。
  “哼!”
  助教终于发出轻蔑的声音。但御手洗还是毫不理会。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对方手上的武器不是枪,只要我们强行进入,很快就能解决了。”
  助教闻言探出身去,与御手洗面对面。
  “所以,请你让我试试!不是个很简单的事情吗?”
  “一旦有你加入,事情就会变复杂。”御手洗说。
  “为什么?”
  “因为你会变成人质。”
  车内顿时陷入沉默。御手洗继续说:“你是不是认为,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你说的话他都会听?这可不是约会。他现在被警察包围了,知道了这一点,不管什么样的圣人君子都会失控。”
  助教听完,马上挥手指了指窗外。
  “那请你解除包围。如果你们冲进去,他真的会死。”
  “就算我们强行进入,也有足够的机会制止他,如果他真是个教养良好的人的话。”
  泷泽助教叹了口气,努力平息心中的悔恨与冲动。
  “看来你很喜欢乘人之危啊……原来你是这种性格。但他有可能受伤啊,他是为了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对此我也有责任。所以……”
  “所以我一开始希望你先进去劝他。”御手洗说,“但你不打算在短时间内解决问题,那我就不能与你合作了。如果你有个闪失,会导致更多的混乱,甚至会出现牺牲者。速战速决是不容否定的大前提。”
  “请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劝他的。”泷泽助教恳求道。
  “御手洗,你就让她试试吧。”
  我终于看不下去了。通过这几天的互动,我越来越欣赏助教这个人。
  怎知御手洗瞥了我一眼,讽刺地说:“你的粉丝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给你五分钟吧。现在也没时间跟你扯这些,你务必牢记,五分钟后我们就冲进去。”
  御手洗说完便打开车门,压低身子走了出去。
  “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快点儿下来!有什么不满事后再说。你不用压低身子。”
  御手洗保持着蹲俯姿势,不耐烦地从外面招手。
  泷泽助教一脸愤慨地钻出车门,看也不看御手洗一眼,跺着脚走过停车场,向门口走去。
  入口的柱子旁现出一名身着西装的男人,他低着头,看样子应该是中心的学艺员。

  4
  泷泽助教拼命压制过快的心跳,小心翼翼地打开资料室大门,只见藤井助教戴着白手套,坐在不锈钢桌边,正翻看着一份卷轴状文献,周围并无其他人。
  助教拉开大门走了进去,藤井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地问:“到时间了吗?”他以为走进来的是学艺员。
  助教并没回答,而是靠了过去。藤井抬起头,脸上顿时失去血色。然后大声说:“泷泽老师!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猛地站起来。
  这也不怪他。泷泽助教这会儿应该还在福山,要想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此处,必须一大早就从福山出发。但今早助教应该还不知道藤井会到这里来。
  “老师,你冷静点儿,请你坐下说。”助教强装冷静地说。其实她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里了。
  藤井目不转睛地盯着泷泽助教,他一动不动,也没有坐回椅子上。他正在拼命推理助教突然出现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藤井助教问,“我没对任何人说过我会到这里来,当然也没对你提起。而且,我刚刚才走进这里,就算马上有人通知你,你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赶过来。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泷泽助教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警察叫你来的吗?”
  藤井咬着嘴唇问,那勉强挤出的声音里饱含悔恨和愤怒。
  “老师,请你自首。”泷泽助教突然说。现在没时间跟他解释了,她只有五分钟而已。
  “自首?你在说什么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藤井又问。
  助教冲藤井深深地低下了头。
  “老师,谢谢你为我调查了这么多。然后,请你也为了我,去自首吧。”
  藤井猛地扭头看向一旁,说道:“研究中途要我自首,想都别想。”
  但他马上又转回来,对助教解释了起来。说他目前取得的成果并未让他兴奋,反而使其心境更加纯粹了。这就是一个研究者的特质。
  “泷泽老师,我查到了很重要的线索,只差一点就好。我跟你说,村上家的武吉,通过亲信与野忽那岛的忽那……”
  助教带着失控的表情抬起手,打断了他。
  “藤井老师,求求你,这些事情过后再说。要是你身上有毒药,请把它交给我。”
  藤井瞪大双眼。
  “交给你,然后怎样?”
  助教低下头,小声说:“然后去自首……”
  “自首!”藤井失控地叫起来,“你想让我在被押到松山署的途中,向你报告调查成果吗?”
  他还不知道警方的机动队已经包围整幢建筑物了。
  “总之,你先把毒药给我。”
  助教拼命相劝,藤井的目光猛地险恶起来。
  “你这是要我若无其事地跑到松山署去,告诉他们是我杀了日东第一教会的信徒吗?他们肯定会以为我精神有病,还会叫我滚到福山署去。”
  泷泽助教垂下目光,盯着藤井的鞋尖,然后摇头。最后她实在瞒不下去,只好开口道:“没有必要,他们已经在外面了。”
  “什么?!”
  藤井的声音猛地拔高了,还露出惊愕的表情,仿佛在控诉自己一直眷恋的人,如今突然背叛了他。
  助教抬起头,奋力相劝。
  “老师,你快把毒药给我,然后自己走出去。
  我会陪你一起的。要是他们先冲进来,你就不算自首了。”
  “进来?警察吗?”藤井问。
  “是的。所以请你快把毒药给我,求求你!”
  她大叫出来。
  片刻的沉默。藤井的大脑似乎在全速运转。
  不一会儿,他缓缓点点头,说:“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你骗了我。”
  泷泽助教睁开噙满泪水的双眼,问道:“啊?
  为什么?”
  藤井咬紧牙关说:“这样还让我怎么告诉你我的调查成果呢!坦白了吧,你根本就没指望我能调查出什么结果来。”
  “怎么会……”泷泽助教说着,泪水已滑下脸庞。
  “你其实可以早点儿告诉我,说警察已经往这边来了。你不是有手机吗?但你站到了警察那边,不,是你主动出卖了我。”
  “不对!”助教喊道。
  “是警察联系你的,对不对?说藤井傻乎乎地跑到松山的出土文物中心去了,我们要逮捕他,你赶紧来配合一下。你是坐警察的直升机来的吗?为什么你当时没给我打电话,让我赶紧逃?我可是为了你,不顾危险也跑来查资料啊。结果你却跟警察一起来了,还为了逮捕我,配合警方的指示跑了进来。”
  “不对!不是那样的!”
  藤井依旧咬着嘴唇,一动不动,然后说:“我真是个蠢货。竟然相信你,为了你四处奔走,为了保护你还杀了人,为此我毁了自己的一生。你实在太残忍了,你这女人实在太讨厌了!”藤井大叫。
  “我并不打算逃一辈子,我只求完成这次研究就够了。”最后,藤井从唇间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泷泽助教哭着诉说道:“老师,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藤井老师你啊。我觉得自己该负责任,这才不顾众人反对走了进来。”
  藤井闻言,缓缓摇头。然后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感谢你吗?哼,开什么玩笑!你这么做是为了把我扔进监狱,今后再也不缠着你。”
  助教瞪大眼睛,喊叫着:“不对,不对!”
  但藤井已经不再想听任何说辞。他露出自嘲的笑容,这样说:“够了,我知道了,我就是个傻瓜,大傻瓜。这下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想法。到此为止吧,一切都结束了。托你的福,我的人生算是毁了。彻底毁了,没有一点残留。喜欢上你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错误。”
  这时一名警官从馆内冲出来,对等候在文物中心入口的我们吼道:“不好了,嫌犯在里面大叫呢!”
  “什么?!”我旁边的警长大叫起来。
  “他抓住了那名女性,用刀子抵着她的喉咙,让我们马上退开,说不放他走他就要下手了。”
  “唉,果然如此!”御手洗绝望地大叫一声。
  紧接着,他又对身旁的警长说:“让机动队员马上行动,再叫四五个人过来,我们到走廊上去。”
  他确认过机动队员都行动起来之后,才缓缓走进馆内。
  御手洗站在资料馆门口,对警长说:“我要进去。”
  警长马上反对。
  “不,那样太危险了。还是让我们进去,我们有防爆盾牌,还有催泪弹。”
  “等我叫你们进来,你们再冲进来。现在还是我一个人进去比较妥当。我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已经想好对策了。”
  “你想好什么对策了啊?”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御手洗,别以身犯险。”
  “不危险,这种事情我早就习惯了。你就乖乖在一边看着吧,我有把握的。”
  “喂,你不是说不能小看对方吗?那可是手上有刀的杀人犯啊!”我无可奈何地说。
  “不就是个大学老师嘛,算不上什么。你在这里等着吧,五分钟保证完事。”
  御手洗大放厥词了一通,然后满不在乎地推开资料室大门,胸有成竹地走了进去。
  我和警长站在关闭的门边,竖起耳朵倾听室内的对话。我们背后站着四名机动队员,手持盾牌静静地等待着。
  “别过来,给我站住!”里面马上传来藤井的叫声。
  “可以啊。”
  御手洗应了一声,停下脚步。
  “退后。”藤井的声音。
  “让机动队撤走!”他又怒吼起来。
  “他们正在撤退,路都给你腾出来了。但你打算怎么逃离这里呢?”御手洗问。
  “给我准备一辆不是警车的普通车,把钥匙插好。我会在某个地方弃车,绝对会还给你们,也不会破坏车辆。”藤井说。
  “你脚下的包里装着什么?”御手洗问。
  “只有换洗衣服和杂志,我会扔掉的。”
  “你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已经无法进入任何一家资料馆了,也见不到村上和忽那的后裔。”
  “确实,但我还可以思考,也可以书写。”
  “那种事在拘留所里也能做。”
  藤井顿时癫狂了。
  “少啰唆!给我把车准备好,不然我就杀了她。”
  助教霎时发出低低的悲鸣。
  “第二个?”御手洗问。
  “一个人跟两个人有什么区别,反正我已经没救了。”藤井说。他已经完全自暴自弃了。
  “她不是你最珍惜的人吗?别辣手摧花啊。”
  御手洗戏谑地说。
  藤井马上又大叫起来:“你到底要不要把车准备好?!”
  御手洗安静地做出了回答,但他所说的话却超出了我的意料。
  “我来负责任。在走廊上的警官想必也听到了,此时应该已经开始准备了。不过这样一来,你会失去妻子。”
  “你说什么?”藤井说。
  “你未来的妻子。不管是你杀了她,还是她自己逃跑,结果都一样。”御手洗说。
  “你在说谁?如果你指的是这个女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她对我根本没感觉。”
  御手洗笑了起来。
  “那你就错了。到这里来的路上,她一直在跟我们唠叨你们俩婚礼的事,要是你觉得我在撒谎,大可以问问她本人。”
  我大吃一惊,赶紧把目光转向别处。我试着回想,但怎么都想不起助教说过那样的话。
  “真的吗?”
  藤井似乎在问助教。片刻的沉默过后,御手洗又说话了。他的声音就像实况转播,明显是说给门外的我们听的。
  “你看,她点头了,两下,三下。”
  我边听边想,被一把刀顶着,恐怕也只能点头了吧。
  “你把手伸到她上衣右边的口袋里看看。”
  御手洗的声音又传出来。藤井保持沉默,恐怕正在照做。
  “里面有什么?”御手洗的声音。
  “有张纸,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又是御手洗的声音。藤井好像用持刀的手展开了纸片。
  “那是什么纸?”警长小声问我。
  “不知道……”
  我也疑惑不解,连猜都猜不出来。
  御手洗的声音又传出来:“是结婚会场。泷泽老师说她很喜欢那里,想和你在那里结婚。”
  沉默,随后我听到藤井在问:“喂,这是真的吗?”
  里面再次沉默,可能助教又在战战兢兢地点头了吧。在这种场合下,换作是谁都只能点头。
  御手洗的声音又传出来。
  “恭喜你,她一定会等你出狱的。好了,你们赶紧热吻一下,然后你就自首去吧。把刀子交过来,只要找个好律师,两年内就能出来了。”
  再次安静下来,应该是泷泽助教被男人亲吻了吧。然后就听到御手洗得胜般的声音说:“各位警官先生,请注意,藤井老师要自首了!”
  藤井从警车里探出头来,对站在停车场的泷泽助教说了几句话。我和御手洗在几步远的距离外听着。周围已经彻底被夜色笼罩。
  “我刚才在忽那的书信里读到这样的内容。村上武吉在被流放到周防大岛前,曾通过名叫佐野友孝的亲信,将击沉织田信长大铁船的秘籍传给了野忽那岛的忽那与左卫门。只要到野忽那岛去,找到忽那与左卫门的后裔,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发现一些文献。”
  助教点着头。
  “是吗……太厉害了。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会去调查的。”
  “嗯,那我走了,你会等我的吧?”
  泷泽助教闻言,沉默着点了点头。
  警车开动,离开停车场,在门口左转开上了大路,另外两辆警车也跟了过去。机动队的小巴还停在那附近。
  泷泽助教目送着三辆警车离开后,转过身来,愤愤不平地朝站在门口的我们俩走来。
  她右手高举着结婚会场的传单,愤慨地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放到我口袋里的?”
  御手洗在我旁边嘴硬道:“有什么关系,反正事情解决了。”
  但助教并没有消气。
  “你那样骗人,实在太过分了!我根本不爱藤井老师,你怎么能那样说呢?”
  “难道你愿意被割开喉咙吗?真要变成那样,你今后遇到喜欢的人也没法跟他亲嘴了。”
  御手洗把助教说得一愣,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把女人的吻当成什么了?解决事件的手段吗?”
  “至少比送掉小命儿要好。”御手洗说。
  “和那种人,还被这么多人看着,简直是耻辱!或许你不知道,那地方还装着监控摄像头呢。”
  “啊,是这样吗……”御手洗说,“监控录像不知会不会被卖给媒体。”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觉得我真能爱上那样的人吗?我可是被他用刀子顶着脖子啊。被那种人深吻……”
  御手洗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说:“那正是你所希望的。”
  “我喜欢的结婚会场吗?这地方到底在哪里?我根本见都没见过!”
  泷泽助教站在夜幕笼罩下的空旷停车场中,声嘶力竭地叫喊。
  “等你需要的时候,再去看看呗。”御手洗平静地说。
  “需要什么?!我绝不会结婚的!”
  她说完,把传单往御手洗身上一扔。传单飘飘忽忽地落到了停车场的水泥地面上。
  御手洗瞪大眼睛说:“嚯!你不是着急得都加入日东第一教了嘛。”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你额头上的擦伤痊愈了吗?我还以为那是不久以前的事情呢。”
  御手洗话一出口,助教就抿起了嘴唇。
  “御手洗老师。”她突然用极端冷静的声音喊了一声。怒火使她的肩膀不住地颤抖,连呼吸声也粗重起来。
  “嗯,什么事?”御手洗悠然回应。
  “我没法跟你这种恶毒的人一起行动!”她恶狠狠地说。
  “啊,是吗,你明天应该有课吧,最好坐今晚的夜行列车赶回福山去。”御手洗说。
  “不用你说我也会去!”
  她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看我们。
  御手洗冲着她快速离开的背影说:“请你直接赶回福山,可千万别绕道野忽那岛。”
  泷泽助教似乎顿了一顿,很快又走了起来,离开昏暗的停车场,朝大路而去。

  5
  当天夜里,我们在港口旁找了一家廉价旅馆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外面是个好天气。吃过早饭,等到九点半,为了能再次搭上常石造船厂会长的便船,我们走到昨天下船的栈桥附近。只见前方不远处的长椅上,赫然坐着一位面熟的女人。
  “哎呀,泷泽老师,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御手洗上前搭话。
  泷泽助教像被开水烫了屁股似的跳起来,冲我们鞠了一躬。
  “啊,御手洗老师和石冈老师,早上好。”
  她以异常开朗的声音说。
  “早上好。”
  我说着,同御手洗一起点了点头。
  她继续用异常开朗的声音说:“昨天晚上我赶到时已经没有车了,所以想跟二位一起乘船回去。”
  御手洗皱起眉头。每当遇到不合常理的事情,他总会做出那样的表情。他说:“你这说法缺乏逻辑性啊。就算昨晚没车,今天应该也有很多啊。”
  而她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我们后面。
  会长的快艇如约停在栈桥旁。他与昨天一样,穿着一身全白的水手服,但上衣换了个款式,看来是个时髦人士。
  我们交换了早间问候,又在栈桥上闲聊了片刻。
  “昨天查到了一些事情。”御手洗说,“据说在出土文物中心找到了一份文献,说村上武吉在被流放周防大岛前,将击沉织田信长大铁船的秘籍告诉了野忽那岛的忽那与左卫门。于是我们这位泷泽老师无论如何都想到野忽那岛上去看看。”
  泷泽助教闻言,先是吃惊地哼了一声,但马上稳住,用力点头,然后诚恳地说:“是的,我想去看看。”
  会长点点头,说:“可以,那我们就绕过去看看吧,正好我在岛上有熟人。”
  于是众人乘上快艇,引擎很快启动,船开了出去。
  晴空万里。海风干燥而凉爽,是个出海的好天气。今天船速明显没有昨天那么快。
  我们三人在驾驶室里闲聊,会长指着远处的一个岛影,提高音量说:“那就是野忽那岛,曾经是忽那水军的一个据点。”
  泷泽助教说:“忽那水军最大的据点,应该是松山市的秦山城吧?”
  会长点点头。对于穿梭于濑户内海的男人们来说,村上和忽那的水军,以及他们所承载的历史,似乎都是必备的常识。
  “你知道那座岛上,哪家是忽那与左卫门的后裔吗?”御手洗也稍微提高音量问道。由于船速并没有昨天那般夸张,也没必要像昨天那样大声喊话。
  “濑户内海一带有很多姓忽那的人家,鞆也有。不过说到岛上的第一大宅,那肯定是忽那鹰光先生的住所了。他家在北边冈鼻一带,往山上走一点就到了。”
  会长说完,助教马上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哦哦……”
  看来她听说过那个地方。
  “那座宅子里有个很大的仓库,里面收藏了大量与水军有关的资料。好像还有几个资料馆有展品,我有幸见过。”
  “那不错,看来有希望了。”御手洗说。
  “野忽那岛上能保留那么珍贵的历史资料的地方,也只有那家了。走,我给你们带路。”
  “谢谢。”
  船靠到小岛的栈桥上后,我们走上山路,朝半山腰上的忽那家而去。
  忽那家有种浓重的古风气息,玄关有屏风和滑轨,却没有装门。这座岛上的居民都彼此熟识,根本无须担心偷盗行为吧。乍一看有点像弥生时期的居住形式,但仔细想来,江户时代的庶民长屋也是没锁的。
  会长走到玄关前,冲里面叫了一声。一位身体微屈的白发老人从里面走出来,我们隔着门廊,在院子另一头看着他一路走到玄关来。
  他与会长聊了一会儿,我们就站在院子里等候。不一会儿,会长跟他一起走出来,向我们三人介绍,这是忽那家家主。
  老人自称忽那鹰光,是个目光锐利、身材瘦削的人,说起话来语气沉稳。彼此介绍过后,家主转过身去,领我们穿过院子,走向旁边的一个大仓库。会长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向我们介绍。
  “那位鹰光先生果然是与左卫门的直系后裔,他说那座仓库里保管着与水军有关的各种资料,并愿意让我们看看。”
  泷泽助教高兴地拍了一下手。
  “哇,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没看过忽那水军的相关资料呢。”
  忽那鹰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钥匙,打开了仓库厚重大门上的箱型锁。随后把全身重量都压在门把手上,试图将门拉开。我们赶紧走上前去打算帮忙,但门上已经没有下手之处,所以没帮上什么忙。
  门打开了,从开在墙壁上的小窗透进一抹阳光。窗户很小,所幸户外的阳光很强,仓库里勉强有足够的照明。左边有一段楼梯,看来仓库还有第二层,真是够大的。
  忽那鹰光走进仓库,右手指了指旁边墙上的架子,说道:“这里收藏着不少水军时代流传下来的东西。不过最重要的那些全都捐赠给松山的文物馆了。我想知道,各位来是想找什么呢?”
  “哇……”
  助教发出小声的欢呼。
  “我认为,与其由我们来保管,还是由相关机构划出一部分预算,善加处理更为妥当。”老人说。
  “嗯,的确如此。”会长赞同道。
  “就是啊,您的决定太明智了。”助教也说。
  “是吗,不过我们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的。”老人说。
  “您要想啊,那样对历史研究的进程也有很大帮助呢。能让更多人知道忽那水军的存在。”
  助教说。
  老人指了指架子上层。
  “那里是茶具。据考证,是毛利家送来的礼物。而那边的茶具应该是村上家武吉送的。”
  只见助教踮起脚尖,发出了叫声。“哇,真是太厉害了。”
  “还有更厉害的呢。”
  说着,老人弯下身,把地上的踏板拖到面前,爬了上去。
  紧接着,老人把手伸向储物架深处,似乎在寻找什么藏品。随后他转过身来,把手里的东西展示给我们,然后缓缓走了下来。那东西整体发黑,散发出浓重的时代气息。
  鹰光说:“这东西是与左卫门打仗时挂在脖子上的,像这样,左右两边还装着铜板一类的物品。”
  “哎呀,那会是个什么东西呢?”
  助教说着,伸手摸了摸。
  “这玩意儿看起来像铜板,其实是金子做的。金块。不过现在已经氧化得看不出来了。”
  “哦,金块啊,嗯……不过,这到底是……”助教问。
  “两军对阵时,与左卫门会坐在小早船船尾,戴着这玩意儿监督军队行进。凡是行动出彩,或是立功之人,他会马上把金块拔下来,赏给他们,这样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老人解释道。
  “啊,原来如此!这就是他在战场上的做派啊。”助教感慨地点点头。
  “是的。嗯,你们是来找他跟村上武吉的东西的吧?”老人环视着储物架和墙壁说。
  “嗯,是的。”
  “捐赠给文物馆的忽那文书,我们还留有复制品。另外我这儿还有《忽那兵书》,这东西我没捐出去。在这边。”
  老人说着,往房间一角的长柜走了过去,我们紧随其后。只见他慢吞吞地掀开盖子,将其竖在墙边,这才在里面翻找起来。助教赶紧伸出手,把盖子稳稳地按在了墙上。
  御手洗凑到助教耳边,小声说:“你现在不生气了?”
  助教闻言,露出认真的表情。
  “只要见到珍贵的学术资料,我就会兴奋起来。”
  御手洗似乎觉得她这样不算正面回答,不太满意。
  此时把手伸进长柜里东翻西找的老人叫了一声:“啊,就是这个!”
  随后他缓缓站起身,朝旁边的桌子伸出手去。
  “那桌子……”
  他把墙边的桌子拽过来,我们赶紧上前帮忙。
  最后,老人从长柜里取出一个东西,用茶色油纸包裹着,连那层油纸看起来都很有年头了。
  纸面已经发黑,还破破烂烂的。他把东西放到桌上,动作缓慢地拆了起来。
  现出一份同样氧化发黑、到处黏着白毛,却古色古香的和式文书。灰色封面上用毛笔字写着“忽那兵法书”几个大字。我们一齐凑到文字上方,观察起来。
  老人翻开封面,又翻过一页,纸上出现了弓矢的绘画。
  “这上面画了各种兵器,兵器的构造都详尽地展示了出来。比如火矢、箭矢中间填装的药剂名称、火药成分、配比等,都用图形详细地表现了出来,连尺寸都标注了。”
  “啊,真的呢。手钩,总长六寸,钩二寸,柄四寸……”助教小声念着上面的文字。
  “这幅是投石机的构造图。一个球形容器[1]里装满了混合火药,就像现在的烟花一样呢。”
  [1]日本的烟花造型是一个球,扔进发射器里发射。
  老人说着,继续往后翻页。
  “书上画满了各种武器,不仅有图示,旁边还标注了尺寸之类的说明。”
  “就是一本图鉴啊。”会长说。
  “好像产品宣传册。”我说。
  “对,水军武器宣传册,也就是图鉴。这上面恐怕收录了当时水军拥有的所有武器种类,就是忽那水军的装备图鉴。但还不止这些,兵法书上还收录了‘潮时之图’。包括各种大潮、中潮、小潮,还根据不同日期注明了具体时间。”
  老人翻到他说的那一页。
  “哇,真的呢。”助教说。
  “这里是‘星运行图’,上面详细描述了东南西北各个方位在各个时间段所能观察到的星空。”
  “还注明了每个星座在天空的角度呢。”助教感慨地说。
  “没错。忽那水军就是靠这个在夜间行船的。”
  “这东西要是到了敌军手里,岂不是糟糕了。”助教又说。
  “是的。所以这本兵法书在忽那全胜时期是绝对不允许带出家门的,毕竟这是重要的军事机密。家法规定,谁敢把兵法书带出去,就要判死罪。”
  “好严格……”
  “当然严格,因为这是水军的生命线。我家老爷子曾千叮咛万嘱咐,说只有这东西千万不能捐到文物馆去。能岛和因岛都有村上水军的博物馆,但忽那水军还没有。所以我就把这玩意儿保存了下来,打算哪天开了忽那博物馆再捐赠过去。”
  “要把这份资料捐了吗?”会长问。
  “老爷子曾经想过,把上面的兵器全都做出来,交给博物馆进行陈列。”
  “哦哦。”
  会长表示明白了。
  助教走到桌前,接过老人手上的和式书卷,轻轻翻动。突然,她停下动作,叫了一声:“啊!”
  “怎么了?”会长问。
  “在这里,在这里,找到了!”
  泷泽助教指着纸上的一点,发出近乎尖叫的声音,接着兴奋地说:“你们看,‘星笼’!”
  我们顿时骚动起来。助教飞快地阅读着模糊不清的毛笔字。
  “该图多处借鉴村上秘传之‘岩流星笼’图。”
  “哦,终于找到‘星笼’了。”御手洗说。
  “太好了。”我说。
  “不过这也太容易了,我本来以为要花上更多时间的。”
  御手洗话音未落,助教就兴奋地接过话头。
  “找到的时候就是如此简单,找不到的时候,总是花上好几年都没有一点进展。”
  “嗯,原来如此。”
  世间事多数如此。
  “找到了,总算找到了。真是太好了,我现在都快兴奋死了。”
  助教高兴得几乎要跳起舞来。
  “不过,‘岩流星笼’到底是什么啊?”御手洗问。
  “这本兵法书本身是江户时代的抄本,当时忽那水军已经不存在了。而这本抄本完成的时候,我们依旧持有村上武吉传给我们的‘岩流星笼’。”
  “那‘岩流星笼’究竟是什么呢?”这次是助教问的。
  “一样的东西,是村上水军的武器图鉴。这本抄本把村上水军的武器图也混入到忽那水军原创的武器图中。我个人认为,忽那水军原来并没有采用从村上武吉那儿学来的新武器,只是单纯地记录了下来。”
  “这本《忽那兵法书》里记录了名为‘星笼’的武器吗?兵书后半部分会不会有所记载?”御手洗问。助教则满怀热忱地往后翻着。
  “我正在找……好像没有,我没见到名字叫‘星笼’的武器。”她说。
  “忽那先生,您呢?您是否听说过村上水军有个名叫‘星笼’的武器?”御手洗问。
  “嗯,刚才你们也提到过吧,其实我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个东西。老爷子以前好像也提起过这个名字,说村上武吉后来就是用那家伙对付信长大铁船的。”
  “哦,果然如此吗?那是真的吗?”助教问。
  “嗯,我记得听说过。”老人点头道。
  “太好了。”
  “不过我也记不太清了。”老人思索着。
  “连那种兵器的形状也记不清了?”御手洗问。
  “嗯,记不得了。”老人说。
  “那村上传来的‘岩流星笼’现在在这里吗?”御手洗又问。
  “这里没有。据说这里的东西都是老早以前,早在江户时代,从鞆的忽那家搬过来的。”忽那鹰光说。
  “莫非是幕末时期?”助教问。
  “嗯,是的。据说是幕末时期。”
  “也就是阿部担任老中,黑船来航的时期?”
  鹰光点点头。
  “是,他们是这么说的。”
  “果然!那么,当时决定搬运的,莫非是忽那槽兵卫?”
  “嗯,我记得好像是这么个名字。”
  老人点头,助教高兴得拍掌道:“啊,太好了!”
  她全身都散发出兴高采烈的气息。只见她抬起头,对着半空叫道:“总算联系起来了,太好了!我认为那就是对付黑船的东西,一定是的!”
  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不禁觉得,她对历史的热情已经近乎虔诚的信仰了。
  “忽那槽兵卫……”会长点着头,念念有词。
  “会长,你知道他是谁吗?”御手洗问。
  “会不会是现在的忽那造船公司啊?是一位名叫忽那准一的先生经营的。”会长抬起头,冲着我们说。
  “哦,就是那个制造渔船一类的小型造船公司。”助教也说。
  我与泷泽助教站在返回鞆的快艇驾驶室里,迎着呼啸的海风,讨论着历史问题。
  助教说:“对德川来说,福山藩其实是西日本的重镇。”
  “是吗?”我问。
  “嗯,其实家康个人十分讨厌那个分天下的关原[1],因为那里距离大阪城太近了。其实家康本来并不打算走到那一步,只是福岛正则那些人血气太盛,逼得他那样做。”
  [1]关原指由北面伊吹山,西面笹尾山、天满山,西南方向的松尾山,东南方向的南宫山所围成的东西四公里、南北两公里的盆地。在此地发生的关原之战(関ケ原の戰い),战争的胜负影响了谁可以拥有天下(指日本全国),所以此战被誉为“决定天下的战争”(天下分け目の戰い)。
  “哦。”
  我点点头。
  “大家都说关原一战是丰臣与德川的决战,但其实不然,那应该是丰臣对丰臣的决战。当时就算是德川麾下的大名,只要见到秀赖和淀夫人出了大阪城,也很有可能马上反叛。因此,当时的家康其实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着儿子秀忠把德川正规军领过来。可是秀忠却因为与真田之战陷入胶着状态而没能及时赶到。最后家康怕再等下去秀赖就要出来了,才横下一条心,赌了一把。”
  “原来如此,后来就有了小早川的背叛……”我说。
  “是的。家康只是险胜,而且不得不把整个西日本赏给立了功的丰臣麾下的大名们,害自己再也走不进那片地区。他根本治不了那些大名。除了山口之外,那片地区全部赐给了旧丰臣的部属。如果秀忠军能够在关原旗开得胜,他本来不用硬吞这个苦果的。”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我理解了。原来著名的关原之战背后,竟隐藏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内情。
  “在关原之战立了几次战功的水野胜成,分到了西日本中心的福山藩,意在镇守此处,监视那帮旧丰臣势力。后来,胜成被列为德川二十八神将之一,祭祀在日光东照宫。”
  “啊,是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
  “是的。一旦中国地方出现大举进攻的军队,成为最终防御据点的首先会是福山,然后就是播磨的姬路城。所以这里的福山城才会这么大。家康最爱用巨大的城池给对方施压,例如尾张名古屋的城池,就比丰臣的大阪城足足大了两倍。”
  “说起来,福山城也很大呢。”我说。
  “是啊,还使用了伏见城的一部分材料呢。总之,福山藩的平民都具有这样的自我意识,因为他们是德川家最为依赖的靠山,还让福山藩主出任了老中首座。于是在美国侵犯,江户城告急之时,才会认为自己该做些什么。我甚至能想象,居住在鞆的忽那后裔急匆匆地赶到野忽那岛,为的就是找到那份收录了过去击沉信长那条不败铁船的武器‘星笼’。”
  “原来如此啊。”我说,“这感觉真像在上历史课。还有那个岩流,让我想起佐佐木小次郎[1]了。”
  [1]佐佐木小次郎与宫本武藏的决战之地叫做严流岛,与“岩流”发音一致。
  “严流小次郎,虽然头一个字不同,但想必也是从这个岩流转变过去的。”
  “这么说,岩流是最初的写法……”
  “是的。我认为那只是同音异形的变形。濑户内海的海水吞吐量十分惊人,狭窄处甚至能形成河川一样的湍流。我认为,那个词本来就是为了表现海水在突出的礁石间急速流动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的!”我感叹道。
  “哦,对了,说到宫本武藏,他也参加了关原之战,在水野胜成麾下作战。”
  “哇,原来福山还跟武藏有点缘分啊。”
  我刚说完,御手洗的手机就响了。

  6
  后来一问,给御手洗打电话的是福山署的黑田课长。他上来就问御手洗:“据说您在松山有所斩获啊?”看来藤井助教被拘押在松山署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福山署,所以黑田才会给御手洗打电话。他还说,想顺便报告一下福山署这几天的进展,要带鞆署的人一起到造船厂港口迎接我们。
  我们穿过正在建造信长铁船根本难以企及的巨型油轮的常石造船厂船坞旁,很快便看到黑田课长瘦长的身影,他身边还站着那个姓三桥,不记得叫啥名字的鞆署年轻警员。
  “哎呀哎呀,几位路上辛苦了。”
  我们刚走上栈桥,黑田马上凑过来说。
  “据说几位在松山有收获啊。”黑田问。
  “不,藤井老师是自首的。”御手洗说。
  “这样就解决其中一件事情了。我们在‘星笼’方面有点进展,不过正题上还没有任何收获。你这边怎么样了?”
  御手洗一问,黑田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无踪,表情阴郁下来。
  “唉,我们这边进展不佳呀。这些待会儿再跟你说吧。”
  “不好意思,我得先回大学去了。”泷泽助教在一旁说。
  “是吗,那再见了。”御手洗干脆利落地说。
  “御手洗老师想必要跟警方完成一些工作吧,但我更想进行‘星笼’的研究。你是否要去拜访忽那造船公司呢?”
  “正有此意。”御手洗说。
  “今天就去吗?”
  “那我要跟课长商量之后再决定。”
  “能请你等到明天以后吗?”助教说,“抱歉对你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但我身为一名研究员,真的很想跟你过去听听忽那先生的说法。”
  御手洗露出迷惑的表情点点头。
  “我无论如何都想从头到尾跟进这次的调查。而且,这是我的专业研究领域,我觉得自己能帮上忙。”
  御手洗点点头,然后说:“你说的确实有道理。”
  “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我遇到了一辈子都难得一见的宝藏,不想错过任何细节。”
  “我明白了。”御手洗说,“那我今天先去追查刑事案件吧。”
  “谢谢你。明天下午四点以后我就有空了,到时候会马上赶到鞆来。”
  “知道了。”御手洗说。
  “我正好要去福山办事,不如把你带上吧。”
  会长说。于是助教对我们欠了欠身,与会长一同离开了。我们则与黑田课长一道,走向停车场。
  “唉,我们真是焦头烂额了。”黑田课长说,“幸福亭的宇野芳江身上没有查出任何线索。现场根本找不到精液、唾液、血液等体液。而我们发现的阴毛和头发,都是宇野芳江自己的。那个尼尔逊·巴克还真够难啃的,简直比传闻还厉害。”
  御手洗点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芳江丧命的公寓名叫海鸥高地,我们在周边问了好几圈,却没有得到任何目击线索。这附近住的都是渔民,白天很少有人在外面闲逛,所以没人看到巴克进入和离开公寓。”
  到达停车场,黑田替我们打开了车门。
  “真是个小心谨慎的男人。”御手洗边说边钻进车子,我也跟着坐了进去。
  黑田关上门,坐进副驾驶席,转过头来继续说:“我们分析了胃袋残留物,确定芳江死前应该吃过腌菜和茶泡饭一类的食物,据说都是芳江店里提供的餐食。茶泡饭上面撒些小银鱼,在店里很受欢迎。据说她本人是个大酒鬼,不过被害当天没有喝酒。”
  三桥刑警发动汽车。黑田继续说道:“我们还检测出了毒品残留,于是对芳江店里的常客展开了彻底的问询,后来查出芳江是日东第一教的狂热信徒,据说还给教会捐了不少钱。当然,她的目的是想找个好男人,但她周围的熟人和客人都没提起芳江曾与巴克约会。”
  “应该是尼尔逊封了她的口吧。”
  “巴克吗?”
  “要是告诉别人,你的福音就会消失之类的,这种话随便怎么说都行。”
  “原来如此。”
  “贝克材料公司那边怎么样了?”
  “这也是让我觉得吃惊的地方,因为根本查不出他们有毒品交易。我们初步推测,应该跟大阪那边有关系,不知道交易对象是不是那边的非黑道犯罪团伙,如果是,总该留下一些痕迹。问题是,我们完全查不到。我们已经拜托浪速署一个拥有十年经验的老警探帮忙了,但无论他如何追查,将关西的那些药贩子查了一遍又一遍,也找不到任何交易线索。真不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御手洗埋头思索,过了很久,才开口打破沉默。
  “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们的交易对象不是非黑道暴力团伙。”
  “那是什么?”
  “或许是一条我们尚不知的新途径。”
  “我们不知道的途径?那要怎么——”
  “无论贩卖毒品还是武器,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赚生活费。不管名目上是交保护费还是好玩,归根结底目的都一样,所以人们才会狠下心走上那条路。若不是为了生活,没人会勉强自己。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们只需冷静观察对手,等待最佳时机。”
  “哦……”
  “另一方面,现在日本列岛上定居着一百多万亚裔外国人,其中有一小部分是特工,他们待在这里的目的可不是游玩。这些人常出没的地方多数是教育机关、媒体、大学或政治中枢,甚至可能是核电站。这种人的圈子往往超越了国家的界限,拥有自己的路子。他们的行动就并非为了赚取生活费,也不会因为警察的常规性调查而曝光。”
  “你的意思是?”
  “如果他们有足够的生活费,就没必要进行警方所熟知的危险活动。他们不会涉足诸如黑社会、夜店等地方,不会和女人、毒贩子这种常见的危险人物打交道,通常也不酗酒。钟表店店主那边怎么样?与油木牙科诊所的治疗记录比对的结果如何?”
  “我们找到与松山的尸体特征一致的记录了。后来证实,那就是小松义久。”
  御手洗点点头。
  “正如你所料,他已经死了。不过我们依旧查不出小松的被害地点等信息。死亡时间大致是去年年末,十二月前后。”
  “目击者方面呢……”
  “完全找不到。我们也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边查……”
  御手洗一语不发地思考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小松被害会不会也是日东第一教那帮人干的?如果被害现场在教会里面,那我们肯定什么都问不出来,因为信徒绝对不会开口。”
  御手洗并未回答,而是继续默默思索着,看上去就像睡着了。
  “喂,御手洗。”我说。
  “啊?”
  他抬起头。
  “是日东第一教的人杀了小松吗?”
  御手洗摇摇头。
  “没有任何推理依据。死者的皮肤被剥了,没有内脏。好不容易有个胃,却只知道她生前吃的是小银鱼茶泡饭,这些根本无从下手。”
  “哦。”
  “我对无法提供有用材料的事实不感兴趣。没有材料,就只能胡乱猜测,根本无法推理。”
  “那不就束手无策了?”黑田说,“巴克这回又能顺利逃脱了啊。”
  黑田话音刚落,车子停了下来。
  “可惜我们好不容易才追查到这一步,他真不愧是个老狐狸。太可惜了。”
  “但我们必须阻止他。那家伙的组织已经遍布全世界,鞆的这个组织还小,若不趁此时将他打倒,他会深深潜入不知哪个国家的系统中,那样永远都抓不住了。”
  御手洗说着下了车。
  我下车一看,原来到了鞆署。
  “我们先在鞆署喝杯茶吧,晚上就着好鱼喝一杯,庆祝庆祝。”
  黑田说着,走向警署玄关。
  “庆祝什么?”御手洗问。
  “当然是逮捕藤井啊。”黑田天真地说。
  “我现在没心思干那种事情。”御手洗毫不客气地说,“我想上网查些资料,署里有计算机终端吗?”
  “计算机终端……”
  “就是电脑。”
  “电脑……哦,我去问问。”
  黑田说着走了进去。我们也跟进去,坐在接待处的长椅上。御手洗一坐下便盯着天花板,表情木木的。
  “喂,御手洗。”我说,“你觉得这里有电脑吗?”
  “应该没有。”御手洗说。
  “你对鱼一点念想都没有吗?这里可是日本罕见的、有美味海鱼的港口小镇哦。”
  “跟他们喝酒,我还不如去仙醉岛找狸猫干杯。”御手洗看着天花板说,“再这样下去,就会让他逃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么一个机会。”
  “巴克吗?”我问。
  “啊,是的。”
  御手洗点点头。
  “你真的抓住机会了?我怎么觉得他根本没露出马脚。”
  “我当然抓住了。你要问是什么机会对吧?他现在自大得不得了,觉得这里的警察都是蠢货。”
  “你不也一样吗?”
  “对此我不发表意见。在我看来,他很快就要有所行动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想干什么都行,没人抓得住他。”
  “是你让他这么想的吗?”
  “你不是一直看着呢吗?我什么都没做。轻敌的人迟早会干出蠢事,他们觉得自己像神一样无所不能,而那一刻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必须耐心等待,并坚决不能放过那个绝佳的机会。”
  他话音刚落,口袋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御手洗慢慢掏出手机,惊叫了一声。
  “是泷泽老师打来的。”
  他看着我,接下电话。
  “我是御手洗,老师,怎么了?”
  我凑过去,听到了泷泽助教的声音。
  “老师,我刚回大学就看到了一封奇怪的邮件。因为实在太害怕了,就想马上联系最了解事态的御手洗老师你。”
  “什么邮件?”御手洗问。
  “我能念给你听吗?”
  助教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请你念给我听听。”
  助教用微弱的声音开始朗读。
  “有人在泣不成声地等待你的救赎。与你罪名相同的人,替你承担了多余的罪责,如今正在等待你的救赎。今晚我会再发邮件。罪人无权安睡。请你做好外出准备,等待我的到来……老师,我该怎么办?”
  听她说完,御手洗轻哼一声。
  “我现在能去找你吗?”
  “过来吧,把你的手提电脑也带上。”御手洗说。
  随后他挂断电话,对我说:“如我所料,我现在已经对他心中所想了如指掌了。他极其傲慢,自以为是真神,而且要展开惩罚行动。希望不会出大事。”

  7
  泷泽助教很快就回到了鞆镇,我们到车站去迎接她,然后到鞆署与黑田等人会合。写给泷泽助教的邮件上并没有写不准报警,不过对方也没必要写那种文字,又没有人被绑架。
  通过泷泽助教的一番联络,常石造船长的会长为我们提供了山顶那幢西洋风酒店“贝拉比斯塔”的豪华套房过夜。两间连通的宽敞房间,都能看到洁净的濑户内海、造船厂船坞,以及镜浜的游艇码头。但此时我们都无心欣赏。
  没有床的那间房里摆放着书桌和椅子,泷泽助教把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放到桌上,插好电源,打开。
  办公桌后面是一套舒适的待客沙发,福山署的黑田课长和鞆署的三桥、石桥二人决定在这里待命,等候对方的联络。
  为了随时应对突发情况,酒店停车场里还有三名警员在厢型车里待命。除此之外,还备有其他车辆供我们使用。
  黑田带着疑惑的目光,对御手洗说:“老师,这位老师收到的邮件,真是教会那个叫巴克的人发来的?”
  他看起来明显很不耐烦。御手洗却默不作声,没有回答。
  “藤井不是杀了个人吗,会不会是死者的熟人为了报复,给这位老师发的威胁邮件,为的只是吓唬吓唬她呀?”
  “有可能。”御手洗淡然地说道,“如今这个阶段,我还无法做出任何判断。”
  “哦。”黑田很不满地应了一声。
  “不过,既然这封邮件有可能来自巴克,我们就不能置之不理。泷泽老师。”
  御手洗叫了自始至终一直坐在办公椅上一言不发的泷泽助教一声。助教猛地绷紧身子,抬起头来。
  “在。”
  “老师,你先睡一会儿吧,今晚应该要通宵了。要是不好好休息,危急时刻就不能及时做出反应了。更何况,你明天不是还有课吗?”
  “好。”
  助教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弹。
  “房间里这么多男性,我睡不着。”她说。
  “那我再订一间房吧?这次订个小点的房间。”
  “不要!”助教惊讶地瞪大眼睛说,“我害怕一个人待着。”
  御手洗又皱起眉头。
  “那要怎么办?”
  “没事的。”助教说,“我请了今明两天的假。”
  御手洗说:“我不是指那个。你要是倒下了,会给大家添麻烦的,还有可能让嫌犯逃脱。你睡到隔壁房间的床上吧,把门打开一条缝就好。”
  “不用了,我想跟大家待在一起。我不会有事的。”助教说。
  “是吗,那就不好意思了,我现在要在沙发上躺一会儿。要是收到邮件,麻烦叫我起来。”
  御手洗说完,径直走到旁边的长沙发上躺下,闭起双眼。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真的睡着了。在我看来,他是因为自己想睡,才建议泷泽助教去休息的。
  时间慢慢流逝,很快就到了凌晨三点。一直坐在办公椅上的黑田伸了个懒腰说:“喂,那啥,怎么对方还没发过来呀?”
  “可能根本不是什么威胁,只是恶作剧而已吧。”三桥也说。
  “要是绑架,人家就会说‘你敢报警,孩子就没命了’这类的话。”石桥也附和道。
  “所以我们根本没必要……”
  石桥说到一半就闭上了嘴。
  “没有人被绑架,这肯定是恶作剧了。恶作剧。”黑田见御手洗睡着了,便大胆地说。
  “我年纪不小了,还有五年就退休啦。身体实在受不了,就让我稍微睡一会儿吧。”黑田说着走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伸直双腿,仰躺在舒适的沙发上。过不了一会儿,他就开始打呼噜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连我也开始认为助教收到的邮件只是恶作剧了。就算不是恶作剧,也没严重到需要出动警察的地步。我们其实应该等事态再严重一些,再联络黑田等人的。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贝拉比斯塔建在一块高地上,眼下是一片绿色的草地,还能看到泳池的一角和镜浜的游艇码头。再远处,则是一片宽广的濑户内海。
  濑户内海与在房总半岛看到的太平洋不同,海面上浮着大大小小许多岛屿,每个岛屿间的距离都很近。海面从脚下延伸出去,不远处是一个大岛,后面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许多岛屿的影子。与其说是纯粹的海景,眼前这片景色更像是海水直逼重重山脉的景象。
  天还没亮,无数的岛影和海面都隐藏在黑暗中。但我可以隐约辨认出轮廓,不知是因为东方的鱼肚白,还是草坪上的照明。
  “天已经亮了?”
  我听到说话声而转过头去,原来是泷泽助教。她也走到了窗边。
  “还没有呢。”我说。现在临近九月,夜晚的时间开始变长。
  “那……只是恶作剧吗……”她自言自语一般地说,“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睡不着。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太对不起这些警官了。真不好意思。”
  她转过身,鞆署的两名警官正在打瞌睡,福山署的刑事课课长陷在沙发里打呼噜。本来这个时间,他们应该躺在舒服的被窝里睡觉的。
  “因为我实在太害怕,才给各位警官和御手洗先生添了麻烦。”
  “不,你不用介意。”我说,“我觉得御手洗也有自己的考虑。而且他睡得跟死人一样,你不算添麻烦。”
  我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微弱的信号音。
  我环视房间,助教则说:“是我的电脑。”
  她细弱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抖。
  “来了吗?!”
  真不愧是刑警,马上就有了反应。三桥立刻站起,朝这边走了过来。石桥也跟着起身。
  黑田课长却没有醒过来的征兆。而那个随心所欲使唤警官、把他们卷进这场闹剧的御手洗,也还睡得像猪一样。我真是受不了他。
  “上面写什么了?”三桥问。
  泷泽助教快步走到电脑前,打开收件箱,低声说:“啊,他果然又发给我邮件了。”
  “念出来。”
  石桥边说边朝这边走。
  “沼隈镇守的森林,亚美利加神社的草原,请马上前往彼处,接受神的责罚。等待你救赎的夫妇也在那里,请马上给予他们救赎。这个神罚本应由你来承担。真神有时会显现出令人惊恐的神力。你要深刻反省,尽量避免神罚的降临……”
  助教朗读的声音到最后已经低到听不清了。
  “这就是全部了?”三桥问。
  助教点点头,然后颓然坐到身旁的办公椅上,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三桥和石桥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三桥说:
  “沼隈镇守的森林,亚美利加神社的草原?那是哪里?有谁知道吗?”
  石桥摇头道:“我可从没听过。是不是鞆啊?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地点说明?”他问助教。
  “没有。”她回答。
  “课长会不会知道呢……”
  石桥用下巴指了指睡在沙发上的黑田课长。
  “课长又不是鞆的人,应该不知道吧。”三桥说着,开始按自己的手机键盘,喃喃道,“说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不一会儿,三桥联系的人就接了电话。我猜测,这种时候能马上接电话的,应该只有在楼下停车场里待命的警官了。
  “啊,我是三桥,有消息了。叫老师马上到沼隈镇守的森林,亚美利加神社的草原。那地方你听说过吗?”
  三桥听着对方的回答,点点头。
  “啊,嗯,没错,应该是鞆。你听说过吗?
  哦哦。是吗?你知道在哪儿?嗯,应该能去,不过开车上不去是吗,好,我明白了。”
  三桥收起手机,说:“沿着鞆小学旁边的路一直往山上走……不,等一下,还是先把课长叫起来吧。”
  他们去叫课长起床,我也走到瘫在沙发上的御手洗身边,想把他叫起来。这家伙占据了这里最豪华的睡榻。
  三桥开始对睡眼惺忪的二人说明情况。
  “沿着鞆小学旁边的路一直往上,进入山区后继续往上,好像有一个沼隈镇守的森林。最近因为采伐活动,森林面积缩小了不少,但林子还是在那里的。穿过林子是一片广阔的草地,据说那里有一辆废弃的大型美产轿车。当然只剩一副残骸,连车轮车座车门都没有了。不过上面却系着注连绳,车顶上还刻着鸟居的图案,据说孩子们都管那辆车叫亚美利加神社。”
  “这是听谁说的?”黑田课长问。
  “下面待命的警员说的。那人刚好听附近的孩子提到过,还跑去看过一次,所以他能帮我们带路。”
  “好吧,那车子能开到什么地方?”课长问。
  简单来说,就是他不想爬山。
  “车子只能开到小学门口吧。”
  “啊,是吗……”黑田大失所望地说,“那封邮件就叫泷泽老师到那个地方去?”
  “是的。”
  “那里会有什么?”
  “邮件上说,接受神罚的夫妇在那儿等着。”
  “哪里的夫妇?”
  “不知道,上面没说。”三桥说。
  “邮件上叫谁到那里去?”还没睡醒的黑田继续问。
  “课长,刚才不是说了嘛,就是这边这位泷泽老师。”
  泷泽助教从刚才起就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我们没收到请求调查失踪夫妇的消息。”石桥说。
  “什么神罚,狗屁,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嗯。”
  黑田大声说了一声:“好了,我知道了。”
  然后转身对同样没睡醒的御手洗说:“那啥,御手洗老师……”
  “我们走一趟吧。”御手洗边说边站了起来。

  8
  我们分坐两辆车,开到鞆小学旁边的小路上后,全部走下车来。扳指一算,此行一共来了九个人,称得上一个战斗小分队了。
  “从这里到亚美利加神社,有多远?”
  御手洗问那个认得路的年轻警员。有远处的路灯照明,四周还算亮堂。
  “差不多有两公里吧,因为是上坡路,大概要走三十分钟。”年轻警员说。
  “那请你在前面带路吧。”御手洗做完指示后又问,“各位,你们带便携式照明器了吗?”
  “便携式照明器?”
  “就是手电筒。”
  “有,我们三个都有。”
  “穿制服的都带了。如果算上袖珍型的,我们身上也带着呢。”三桥补充道。
  “很好。那么请各位千万不要打开。在我说可以之前,一定不能打开手电筒。”
  “啊?”
  即使隔着一层夜幕,我也能看到警官们吃惊的表情。
  “手电筒的光柱是绝佳的靶子。”御手洗说。
  “喂,御手洗,你觉得对方会开枪吗?”我问,“这里又不是美国。”
  “巴克参加过越南战争。”御手洗突然说,“石冈君,和平消磨了你的警惕意识,这很可能是敌人的陷阱。对手不是日本人,我们无法预测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有武器的那几位,请打头阵。我负责殿后,石冈君走在中间。走到建筑物中间和林子里时可以随意一点,一旦进入平原,请各位务必压低身子前进。如果对手开枪,你们就马上朝发出火光的方向开三枪,这样对方就会安静了。其他人则立刻保持低姿势迅速散开。明白了吗?好,我们出发。”
  “请等一等。”黑田课长说,“我能在车里等吗?就算负责联络吧。毕竟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
  “可以,那请你把手机拿出来,以便随时用。”
  御手洗说完便迈开大步走了,黑田独自钻回车里。我心想,他肯定是要睡个回笼觉。
  “御手洗老师,我该站在哪里?”泷泽助教快步上前,问道。
  “你去前面。”
  “啊,为什么?!我不要!太可怕了。我能待在中间吗……”
  “不可以。敌人点名要见你,请你到前面去。我们没必要站成一列,道路宽度允许的话,你们就尽量围在我和石冈君周围。排成一列前进,就跟打靶场里的鸭子差不多了。”
  御手洗说完,率先迈开步子。
  “点名要我……这是真的吗……”助教问。
  “很明显啊。”御手洗回答。
  “点我的名,到底要……”
  “恐怕是想让你看什么东西,你最好做足心理准备。”
  “什么?他想让我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恐怕只有你本人才能想到吧,所以请你仔细想想。”
  走着走着,道路很快开始变窄,路灯的光亮也照不过来了。泷泽助教在黑暗中一边行进,一边默默思考着。
  “我想不出来。”她小声说。
  “真的吗?”
  御手洗用奇怪的表情看了她一眼,就是他惯用的那种把别人当白痴的表情。
  “老师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大概能想到。我已经得到好几条线索了。”
  “什么线索,是什么呢?”
  “现在假设发邮件的人隶属日东第一教会。邮件上说‘这个神罚本应由你来承担’。那么,你在日东犯过什么罪吗?”
  “我无视了教会给我介绍的男性……”
  “没错。”
  “然后还擅自退出教会。”
  御手洗在黑暗中点点头。
  “差不多就这些,所以我想,现在出现在亚美利加神社的人,会不会是跟你犯下了相同罪名的教会成员呢?”
  “亚美利加神社里的……可是,他们为什么不逃走呢?”
  “可能已经被杀,也可能受了重伤。”
  助教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她才说:“怎么会……他想让我看那些吗……”
  “或许吧,为了杀鸡儆猴。”御手洗说。
  我们走上了山路。左右两侧的住宅和围墙渐渐消失,电灯柱、路灯和下水道也不见了,脚下变成土路,逶迤着往上。随着我们的前进,路越来越窄。
  “你为什么说或许呢?”助教问,“莫非对方还有别的目的?”
  “是你。”
  “啊?”
  “对方或许想把你引出来,施以同样的责罚。”
  “我不要。”助教马上小声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可不想去,太可怕了。”
  助教停下了脚步。
  “就算你躲到家里,依旧有被绑架的可能性。待在这里至少有手持武器的警官保护,反而更加安全。”
  助教又迈开了步子。
  “要是看一眼就算接受了责罚,应该算是赚到了。”
  “可我不想看那种东西。”
  “那可不行。宗教有时就是会让人陷入狂热。
  所谓狂热的信仰,对女性来说,不就是狂热的自爱情绪吗?”
  助教沉默了。
  “而那种信仰正是战争的源头。一旦曾经归属,你就有了跟随到最后的义务。我还不知道巴克到底在想什么,但他一定有所打算。”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我们已经走进了山中,身处飘荡着草叶香味的纯粹自然中。路面凹凸不平,人工照明完全消失,只剩下头顶上的星光。抬头一看,连今天的月亮都是丝毫派不上用场的一道弯眉毛。
  四下响起虫鸣。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的环境,但仍然难以辨别草丛的形状,此时草丛里若蹲着一个举着枪的坏蛋,我们肯定发现不了。
  “啊。”
  一个声音响起,原来是泷泽助教被草叶绊倒,跌了一跤。
  “啊,我的脚。”她蜷缩在地上说。
  “摔伤了吗?”
  我边问边在她身边蹲下。
  “不,膝盖……”她说。
  “摔伤膝盖了?”我问。
  “我突然发起抖来,没办法好好走路,就不小心绊倒了。”
  “绊倒?”
  “我很害怕,怕得全身发抖,结果左右脚绊到一块儿……”
  御手洗走回来说:“你的两只脚关系不太好啊,好了,我们走吧。”
  他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拉起助教,催促她前进。
  我们又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前面出现一片黑漆漆的树林。
  “快到了。”前面带路的警官说,“那片树林就是沼隈镇守的森林。穿过林子,是一片宽广的草原,中间有一辆废弃的大型美产车,应该就是亚美利加神社了。”
  “知道了,赶紧走到林子边上去吧。”御手洗说。
  不一会儿,我们脚下的路就延伸进了沼隈镇守的森林里。之前还能勉强靠月光和星光辨认道路,行至此处就完全无法辨识了。真正的黑暗从这里开始。
  “我们几个之间保持点儿距离吧。”
  进入树林后,御手洗压低声音说。
  “以防被一网打尽。不要紧张,注意周围情况,压低身子。”
  虫鸣声响起,音量非常大。
  “慢慢走。”
  御手洗在后方发出指示。
  “御手洗,我正腰痛,没办法猫着腰走路。”
  我说。
  “要是你想第一个中枪,就尽管挺直了走吧。”御手洗说。
  我实在没办法,只得咬牙压低身子,扶着腰前进。
  “停!”
  御手洗突然停下来,并举起右手。只见他单膝着地,半跪下来,上下挥动右手,催促众人照做。
  御手洗对我和带头的警官低声说:“虫鸣声停下来了,千万要小心,保持安静。”
  我们一停下,周围立刻陷入一片沉重的静寂中,感觉黑暗似乎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把我们都碾成肉渣。
  “老师……”助教几乎快哭出来了。
  “嘘!”
  御手洗严厉地让她闭上嘴。
  “我听到声音了。”
  听到他的话,我也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那是一声诡异的咆哮。一开始听上去像动物的吼声,撕裂黑暗的空间,直直刺入我的耳膜。
  是什么的叫声吗?很快,那声音变成呻吟。我又想,是不是一只大青蛙在叫?
  不,不是青蛙,是其他动物。是哺乳动物,大型猛兽。身体太小的动物根本发不出那样的声音。
  我觉得那绝对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早已超越了人类的极限。人类无论什么时候都发不出那种野兽般的吼声,至少我从没听到过。
  我不禁开始想象受伤倒地的山猪。先是嘶吼,然后变成垂死挣扎时的呻吟。那东西快死了,我想着。我们前面有一头濒死的野兽。受了致命伤的山猪或野猪一类的大型野兽正倒在地上,艰难地呼吸着,发出嘶吼。
  吼声里突然又多出一道啜泣声,把我吓了一大跳。人类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儿?
  “前面有什么东西,但距离太远了。那边是树林的出口吗?”
  御手洗指着前面树木消失的地方,问带头的警官。从树林消失的地方,隐约能看到夜空和点点星光。
  “是的。”警官回答,“从那里出去就是草原,再走四五十米就能看到美产车的残骸了。”
  “很好。”御手洗说,“我们两个先到出口那边去。石冈君,你留在这里保护老师。看到我的手势,就慢慢走过去。就算腰再痛,也绝不能站起来。”
  御手洗说完便猫着腰向前走去。我在后面看着,他似乎很快就走到了出口,还前后左右地四处张望。随后,御手洗的剪影朝我这边用力挥了挥手,示意我们过去。于是我朝后面做了个手势,然后扶着腰,半蹲着缓缓前进。
  走到御手洗身边时,我又听到了虫鸣。待回过神来,刚才那个类似动物的咆哮声已经停下了。
  从这里能看到一片宽广的草原,荒草长得很高,一条歪歪扭扭的狭窄小路在草丛间若隐若现。
  御手洗说:“前方发生了某件事,而且是非常严重的事。老师,前面有东西,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很好,我们先前进十码,大家压低身子跟我走。”
  “喂,什么十码[1]啊?”我问。
  [1]1码=0.9144米。
  “就是十米。”
  御手洗说完,猫着腰走起来。十米就直接说十米嘛,这里可是日本啊。
  我马上紧随其后,猫着腰,尽量不被御手洗落在后面。
  草丛里响起虫鸣。我们走了很长一段后,带头的警官突然叫了起来:“啊啊!”
  “那是什么?!我从没见过!”他边说边指向前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两根长长的木棍高耸在黑暗中,仿佛在俯视整个草原,长度目测有三米左右。随着我们不断靠近,棍子的形状在夜空中越来越清晰了。
  “那是什么?”
  警官说着,停了下来。只见他蹲在小路中间,大张着嘴,一言不发。
  “你以前没见过那个东西吗?”御手洗问。
  警官先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是,我上次来可没看到那东西。那么长的棍子,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他毛骨悚然地说,“两根棍子,还这么长,搞什么,太诡异了。”
  看来他已经被那超自然的景象彻底镇住了。耸立在夜空中的两根长棍,这光景不知为何竟带着些许神圣的色彩。
  就在此时,我们又听到了诡异的声音。模糊的呻吟,有时又变成响亮的野兽般的咆哮,而刚才的虫鸣声则彻底消失了。
  “又来了。”警官低声说。
  与此同时,那个听起来像模糊呻吟的咆哮声突然说了句日语。
  “救救我!”
  警官反射性地想站起来,御手洗赶紧伸出手,拽住他裤子后腰上的皮带环,把他拽了回来,然后说:“小心点儿,搞不好是圈套。”
  他竖起耳朵倾听,但那声音没再传来。泷泽助教紧紧抓住我的手,她的手抖得厉害。
  “再前进十码,压低身子。”
  御手洗小声发出指示。于是我们像蠕虫一样,在草丛间缓慢前进。耸立在夜空中的两根长棍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再前进十码。”御手洗小声道。我们又前进了一些,越往前走,两根棍子就耸得越高。那声音没再传来,似乎就此消失了。
  “声音停下来了,很可能是危险状态。”我听到了御手洗的声音。
  “两位警官,手枪都带了吧?”御手洗转身,小声询问后面的人。
  “我没带。”三桥说。
  “我也没。”石桥回答。
  “知道了,那请你们待在原地。你,跟我一起来。”
  御手洗说完便猫着腰冲了出去,警员紧随其后。
  我们听着重又响起的虫鸣,在即将迎来拂晓的夜空下静静等待着。御手洗的身影消失在草丛中,我前进到能看到他的地方。
  此时御手洗已经跑到长棍底下了。只见他依旧猫着腰,在周围检查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只是身影很快又融入夜幕中,因为他转到了长棍的另一头。紧接着他又出现了,站在长棍旁边,朝这边挥着手,大声说:“各位,请到这边来!石冈君也快过来,要快!”
  所有人都稍微探出身子,猫着腰跑了过去。
  耸立的长棍离近看显得更高了,而且长棍底下蜷缩着两个黑影。再靠近一点看,原来每根长棍下都趴伏着一个人。
  “没事的,他们都没危险,你们都可以站起来了!”
  御手洗洪亮的声音回荡在草原上。于是我放心地直起身子,腰舒服了不少。
  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助教突然放慢脚步,变得犹豫起来。是恐惧和强烈的不安减慢了她的速度。
  警官和两名警员超过她走到前面,我则放慢脚步陪在她身边,最后一个进入这片被称为亚美利加神社的空地。
  在这一小片空地的中间,有一辆废弃的大型美产车,车身锈迹斑斑。少了车门和轮胎的废墟,看上去就像伏在黑暗中的巨型乌龟。
  车前高耸着两根棍子。棍子下方有两个人,双腿前伸瘫坐在地上,面对着废车的方向。他们都侧躺在地,一动不动,似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刚才那个野兽般的叫声真是他们发出来的吗?我不由得震惊了。
  “各位,把手电筒打开!”
  御手洗大叫一声,三个大电筒和两个迷你电筒“啪”地都亮了。
  五道光柱默契地齐齐射向倒在地上的那两个人。
  “啊!”我叫了一声。助教则在尖叫一声后直接倒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面。
  她跪伏在地,一次次把额头磕向土地。我赶紧在她身边蹲下来,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助教无意识间摆出的姿势,竟与日东第一教会信徒的祈祷姿势十分相似。
  我知道警官们都屏息静气,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我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看向电筒照亮的地方。
  摇晃的光圈中映出两个人的侧脸。一男一女,两人都未到中年。他们的脸上全是血,似乎刚晕过去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但他们的双手都被反绑在棍子上,手腕被紧紧捆住。
  三桥绕到他们背后,检查二人的手腕。
  “他们是被电线捆住的,不是绳索。为了防止被挣开,电线绑得很紧。谁带钳子了?”御手洗的声音。
  三桥摇摇头,回答:“没有,不过车里应该有。”
  御手洗说:“那赶紧打电话把黑田先生叫起来,让他带上钳子。还有剪刀也要。”
  “剪刀?”三桥问。
  “对,剪刀,没有就叫医生来,能找到外科医生最好。”
  我没听懂御手洗的话,警官们似乎也一头雾水。
  “这张脸,这是……这……到底是什么?”
  蹲下身检查受害者面部的石桥突然面露惊恐地问。
  “出血了,他们究竟遭到了什么虐待?”
  “男性被缝住了眼睑,女性则被缝住了嘴唇。”御手洗毫不客气地说。
  警官们马上发出作呕的声音。
  从我脚下传来激烈的呜咽声,是泷泽助教。
  她已经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紧接着在草地上爬动着,同时大声呕吐。
  御手洗瞥了她一眼,继续说:“是用针和线缝的,我想尽快剪开那些线。”
  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最好快点儿,这两个人都撑不了多久了。”
  石桥慌忙站起身,打开手机按了起来。
  “我们还需要担架,最好让救护车也开过来,在山下的小学门口待命。”石桥对着手机说。
  “这是怎么回事儿?”三桥发问,“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到底是谁干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三桥因不解与愤怒而陷入混乱之中。
  “要调查之后才知道。”御手洗用低沉的声音说,“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件惨事必定与那封邮件有所关联。”
  御手洗转过上身,指着背后的废车。
  四道光柱马上转向那里,只见前保险杠前摆着一个方形物体。由于四周一片漆黑,刚才看到的那两个人又状态惨烈,谁都没注意到那里还放着个东西。
  警官们一齐行动起来,朝那边走去。我也跟了过去,剩下石桥一个人留在原地,通过电话跟黑田说话。
  那东西看上去像个方形的水缸,虽然不太大,但容积不可小觑。像是个用来饲养宠物鱼的玻璃缸。
  “这是什么?哦,里面还有东西呢。”
  三桥说着,在水缸前蹲下,抬起手电筒,照了进去。
  水缸里装着七分满的水,缸底则躺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三桥赶紧把光线集中在那个物体上。警员们手上的手电筒也都对准那个东西,刚才还黑漆漆的玩意儿突然反射出白光。
  “哇……”三桥喊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是什么,婴儿吗?”他毛骨悚然地小声说,“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个东西?”
  御手洗也走到水缸旁,俯视水里的东西,说:
  “虽然原因不明,但的确是个婴儿的尸体,头盖骨还被敲碎了。”
  周围顿时一片嘈杂。
  泷泽助教的哭声一直没停。我朝她那边看了一眼,然后说:“太过分了……怎么会有人如此残忍!”
  “脸都被砸烂了……”三桥呻吟着说。
  “这可能是他们的孩子。”御手洗低声道。
  众人听到这句话,似乎一齐屏住了呼吸。我也一样。如果是真的,那这对夫妇受到的打击必然是难以想象的。
  “太可怕了,实在是太惨烈了。不过既然敌人已经做到这一步,就算对方是多么小心翼翼的人,也必然会出现疏漏。只要我们坚定地顺着线索调查,一定能抓住巴克。”
  御手洗说完,回头看向东方的天空,周围已经开始泛白了。

  9
  后来我们回到贝拉比斯塔,一觉睡到大中午,吃过午饭后又去了鞆署。因为黑田通知我们,说已经查出在亚美利加神社被救的两名男女的姓名和住址。是居比修三和笃子夫妇,住在福山市水吞镇向丘町,内海小区B栋二〇四号房,职业是皮革艺术家。二人已被送往福山市立大学附属医院,拆开了身体上的缝线,接受了治疗,目前恢复状况良好。妻子受到的惊吓比较严重,还没恢复到能说话的程度。但丈夫已经能回答警方的提问了,他说出了事件的经过。因此,我们急忙赶去了医院。
  泷泽助教也住进了附属医院,上午一直在打吊针,总算恢复了一些。下午她要上课,于是返回了福山。
  我们与黑田课长一起乘坐警车到达附属医院,在前台打听到病房后,过去一看,居比修三精神还不错,正一个人躺在病房里。他妻子则因情况不佳,还待在重症监护室。
  “居比先生,你身体怎么样了?”黑田课长率先走过去,用安慰的语气询问,“我又来看你了。这位就是御手洗先生,这位是石冈先生,他们都是从东京来的侦探哦。”
  跟本地人待在一起,黑田的方言就掩饰不住了。他好心地没把我介绍成御手洗的助手,对此我十分感激。
  “我还行。”他说。
  “能看到东西吗?”御手洗一边坐到折叠椅上一边发问。黑田走到墙边又拿了两把椅子过来,跟我一起坐下。
  “勉强能看见,医生说眼球没有受伤,很快就能复原。不过被缝住的地方还是有点痛。”
  “你看到袭击你们的人的脸了吗?服装也行。”
  “不,没看到。我好像是被人从背后袭击的,嘴巴被捂住的同时吸入了某种药物。”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应该是二十七日,也就是前天晚上。不过我记得不太清了。”
  “地点在哪里呢?”
  “在淀媛神社。我收到一条消息,说我的孩子在他们手上,要我带两百万现金到百度石的狛犬下面。”
  “两百万现金?”
  御手洗皱起眉头。
  “淀媛神社在什么地方?”御手洗转头问黑田课长。
  “在鞆港海湾的另一头,从伊吕波广场的长明灯那里看,正好在海湾的对岸。那里有个凸出来的海角,神社就在上面。”黑田解释道。
  “那个神社很有名吗?”
  “当然有名啦,鞆的人都知道。很多不是鞆的人也知道。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神功皇后征讨三韩归来后,曾经在鞆逗留,后来她在自己的逗留处建造了神社,并让妹妹淀媛当那里的神主,这就是那座神社的起源。那里视野很好,能看到很大一片濑户内海。”
  “算是处风景名胜?”
  “嗯,的确算游览胜地。”
  “对方要你把钱带到一处风景名胜里?”御手洗又转向居比先生问。
  “嗯,不过要求的时间是深夜……”居比回答。
  “几点?”
  “凌晨两点。”
  “当时附近没有人吗?”
  “神社外面偶尔有人和车经过,但里面没人。要是晚上十点可能还会有几个人。”
  居比修三做出了奇怪的回答。
  御手洗继续追问:“你说的晚上十点可能会有人是什么意思?”
  “十点不算晚,有人在里面也——”
  “这我明白,但你为什么要说十点呢?”
  “啊。”
  居比很快就明白御手洗想问什么了。
  “因为那个人一开始命令我,八月二十五日晚上十点,把两百万现金带到淀媛神社鸟居附近的百度石狛犬下面。”
  “嗯?”御手洗哼了一声,再次皱起眉头。他似乎被搞糊涂了,我在旁边听着也挺混乱的。
  “但后来又打电话修改了时间,要我第二天凌晨两点再去。”
  “你说的第二天,是指二十六日?”
  “是的。”
  “也就是说,对方要你二十六日凌晨两点再去?”
  “嗯,是的,只是我没能筹到两百万现金,便请求对方再给我一天时间借钱。”
  “后来就变成了二十七日凌晨两点?”
  “是的。”
  “电话是直接打给你的吗?”
  “其实那人打的是我家里的电话。因为需要接受电话订单,我家的号码是登记在电话黄页上的。而内人太害怕,就由我接的电话。”
  “你没想过报警吗?”
  “想都没想过,毕竟当时觉得用两百万把孩子换回来非常值得。而且我家保姆被对方刺伤了肚子,可见对方必定不是好对付的人,所以我决定一切都照他的吩咐做……”
  “保姆被刺伤了肚子?”御手洗反问。
  “是的。”
  “怎么回事儿?”御手洗探出身子问,“麻烦你把事情从头按顺序说一遍。”
  “好。”
  居比先生点点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述说。
  “我是一名皮革艺术工匠,不过这只是我自称的,平时的工作就是制作女孩子用的手提包、化妆包、钱包等包袋,目标是有一天开创自己的品牌。目前呢,正处于埋头完成订单,再统一卖到商店里的阶段。单靠这个实在赚不到几个钱,因此我们夫妻俩还都有兼职工作。”
  “什么兼职工作?”
  “就是色情服务业。虽然说出来不好听,但那是最来钱的活儿。我们上班的时候,孩子就交给保姆照顾。那女孩儿是福山市立大学护士专业的学生,我们觉得把孩子交给她挺放心的。”
  “她叫什么?”
  “辰见洋子。”
  “嗯,然后呢?”
  “那天晚上我跟妻子下班回来,发现家里出大事了,孩子的保姆辰见小姐受了重伤,还被捆在餐桌上。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还被蒙住了眼睛。”
  “餐桌上?”御手洗吃了一惊,“她是怎么被捆在餐桌上的?”
  “我家的餐桌同时也是我的工作台,使用的木材很结实。应该说,由于我家太小,只能用工作台来吃饭。桌子没有上漆,表面还布满工作时留下的刻痕。那孩子就这样趴在桌面上,两条手臂直直地向前伸着,被我制作皮具时用的皮绳牢牢地捆在原本被扔在房间一角的木棍两端,木棍还被钉死在桌面上。”
  御手洗抿着嘴,面露疑惑,似乎对这番话里的某些细节有点想法。
  “不仅如此,她的肚子还被我工作时使用的刻刀刺伤了。我的工作台都被那孩子的血染红了。我们发现她的时候,那孩子只剩下一口气了,看起来随时都会死掉。不,刚进屋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于是我们赶紧剪断皮绳,叫了救护车。本来以为她救不回来了,最后还是保住了一条命。听说凶器正好刺中肾脏和肺部之间,没有对内脏造成伤害,连医生也说是个奇迹。”
  “为什么凶手要把她那样固定在桌子上呢?”御手洗问,“先把双手绑在木棍上,再把棍子钉在桌面上。擅闯民宅的人都会倾向于尽快完事,离开现场。可他偏偏做那么多大费周章的事,期间万一声音太大,很可能还会引来邻居。
  凶手根本没必要冒这个险,只要把人扔在地上就好了啊。”
  “不,那个女大学生被强暴了,可能是因为这个才被固定在桌子上的吧。她的内裤被扔在房间一角。”
  “在地板上也可以强暴啊。先不说这个,婴儿当时怎么样?”
  “我们把保姆松了绑,解开蒙眼布,因为她受的伤太重,便准备叫救护车,并报警。结果她一直对我们说对不起,对不起,像说梦话一样不断道歉,还叫我们不要报警。问她为什么,她说孩子被绑架了,所以要向我们夫妇道歉。还说一旦报警,绑匪一定会撕票的。我们一看,孩子果然不见了。原本睡在小床里的孩子已经被带走了,床上只留下一张纸条。”
  “那就是来自凶手的指示吗?”
  “是的。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看上去像左手写的,叫我们把装有两百万现金的纸袋放到淀媛神社的鸟居旁,百度石的狛犬下面。时间是二十五日晚上十点整。如果照办,他就会把孩子还给我们。要是报警,他就撕票。对方还说,只要我们听话,孩子一定会安全回来。同时要我们看完纸条后马上烧掉。”
  “你把纸条烧掉了?”
  “是的,马上就烧掉了,我跟内人决定什么都听他的。善树……我们的孩子,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小宝贝。笃子跟我结婚后,一直没怀上。”
  “纸条上有没有对方的姓名,或者能体现对方性格的署名呢……”
  “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那段话。”
  “那你把两百万准备好了吗?”
  “其实我们刚好有两百万存款,但不巧的是,前一天我们支付了一百万首付金买车。购买皮革原料又用了五十万,所以账户上只剩下五十万了。所以我才请求绑匪再给我一天时间。现在想想,对方应该是不满意我的拖延吧,真是太后悔了。”
  居比修三说着,受伤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御手洗说:“关于这一点,你无须介怀,因为无论如何,结果都会是一样的。”
  “真的吗……”孩子的父亲用颤抖的声音说。
  “绝对不会有错。你对谁说过自己家有两百万存款的事吗?”
  “可能跟皮具店的人和兼职店里的人说过吧……”
  他边想边说,声音越来越小。
  “跟你家保姆说过吗?”御手洗问。
  居比先生想了一会儿,说:“啊,好像说过。我记起来了,好像真的说过。”
  “事件发生的时间,也就是你家保姆被刺,孩子被绑架的时间,是八月二十四日吗?”御手洗问。
  “是的,二十四日。”居比先生回答。
  “最初的纸条上命令你二十五日晚上十点,带两百万现金到淀媛神社去,对吧?”
  “是的。”
  “可是对方后来又打电话来,把时间改成了二十六日凌晨两点。”
  “对,没错。”
  “而你在那通电话里请求对方把时间延迟到二十七日凌晨两点,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
  “那么,对方当时马上就同意了吗?”
  “嗯……”居比修三思索片刻后说,“嗯,答应得挺爽快的。”
  “对方是否表现出为难的态度?”
  “嗯……这个我倒没觉得。”居比说。
  “电话内容具体是怎样的?麻烦把你们的对话尽量详细地复述一遍。”御手洗说。
  “我接起电话,对方突然这样对我说:‘居比先生,你家孩子不见了,对吧?’”
  “嗯,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来得太突然了。”
  “嗯,然后呢?”
  “对方又说,‘你收到信了吗?’”
  “不是问你看了信没有,而是问你收到信没有?是这样吗?”御手洗问。
  “是的,的确是这么问的。”
  “那人的声音有什么特征吗?”
  “有,那人的声音很模糊,像用了变声器,但肯定是个男的。反正就像电视上演的一样。”
  “哦。电话是几号打来的?”
  “是第二天,也就是二十五日。二十五日下午。”
  “那么,你后来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看了。然后……”
  “嗯,然后?”
  “他问我都记住了吗,我说都记住了,他就请我复述一遍。”
  “哦。”
  “我就说,今晚十点,淀媛神社百度石,狛犬下面放两百万。对方说,很好。”
  “对方真是用那么客气的语气跟你说话的?”
  “是的,感觉就像学校里的老师一样。”
  “嗯。”
  “然后我说,现在存款不够,因为刚付了汽车的头款,今晚实在凑不到那么多钱,能不能延迟一天?”
  “是你先提出来的吗?”
  “是的。他想了想,说可以,不过他也要修改时间,改成凌晨两点。”
  “哦。”御手洗感慨道。
  “然后我就问,是明天凌晨两点吗?对方说是的,日期改变后的两点钟。所以应该是二十七日凌晨两点。”
  “原来如此。于是你凑足了两百万,在二十七日凌晨两点带到了淀媛神社,却被暴徒袭击了。”
  “是的。”
  “二十七日晚上,你们被带到亚美利加神社。
  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让你感到不适,请问你们是什么时候被缝上眼皮和嘴唇的?”
  “不知道,等我们回过神来已经被缝上了,所以应该是被绑架的那一天一夜期间。我们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变成那个样子,被扔在草原上。
  因为太痛,我根本无法保持安静。又看不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感觉到有风,大概知道自己在户外。”
  “那么,你当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怎么了?”
  “不知道,因为看不见,也没想到善树的尸体就在自己眼前。但内人应该看到了,所以才会受到那么大的打击。”
  御手洗点点头。
  “你们被绑架并监禁了一天一夜,那对自己被监禁的地方有什么印象吗?比如声音、气味和对话之类的?”
  “没印象。我们一直被扔在类似地毯的东西上,且意识模糊不清,应该是被注射了什么药物。”
  “在此期间,你听到夫人说话了吗?”
  “我不记得听到过。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地方真安静。”
  “气温呢?”
  “很热。”
  “等你们醒过来,才发现在草原上?”一直在后面倾听的黑田课长插了一句。
  “是的。”居比修三回答。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是的。”
  “刺伤保姆的刻刀去哪儿了?”
  “被塞进塑料袋,藏在水槽下面的柜子里了。”
  “最好把它拿去分析一下呢。”黑田课长说。御手洗也表示赞同。
  “你家大门应该锁上了吧?”
  “是锁着的。”
  “钥匙呢?”
  “在我老婆包里。”
  “我能进屋去把刻刀取出来吗?”
  “嗯,可以。”居比说。
  “最好分析分析指纹一类的痕迹。”
  “嗯。”
  “你们还是应该马上报警的啊。”黑田略带责备地说。
  居比对此并无回应。
  “桌上的血迹都擦掉了吗?”御手洗问。
  “是的,因为不能放着不管。内人把桌子擦了,还把上面的毛巾和茶杯都扔掉了,说看着太恶心。”
  “毛巾?茶杯?”御手洗追问道。
  “嗯,桌上除了一摊血,还有茶杯和毛巾。”
  “杯里有茶吗?”
  “茶杯倒了,我觉得应该是案发时保姆刚好在喝茶吧。内人说流理台那边的茶壶里还装着茶水,那孩子的裙子上也沾了茶水,跟血混在一起。”
  “很多吗?”
  “嗯,很多。”
  御手洗默不作声地思考着。他沉默得太久了,我忍不住问:“喂,这件事跟茶有什么关系吗?”
  御手洗并没说话,只是点头,然后问:“当时毛巾放在哪里?”
  “在桌子上……”
  “这我知道。具体位置是不是在她身体下方?”
  “啊,是的,被她压住了。我还记得把她扶起来的时候,毛巾被血粘在她身上。”
  “嗯。”
  御手洗点点头。
  黑田问御手洗:“你说凶手为啥要缝住他们的眼皮和嘴唇呢?有什么特殊原因吗,御手洗老师?”
  御手洗并不回答,而是煞有介事地抱起双臂。
  “人家都把钱送去了,还把孩子杀掉,泡在水里摆在母亲面前,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他为什么要这么过分呢?!到底是为什么?御手洗老师,莫非是因为居比先生不小心惹凶手生气了吗?”黑田继续问。
  “应该是因为我拖延了一天——”
  居比正要说下去,却被御手洗打断了。他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跟那个没关系。在交付金钱这个问题上,你没犯任何错误,也没有惹怒他们。现在我手头的线索不足,还无法看清事件的全貌,因此也无法向你们解释整个过程。不过很明显的是,尸体的放置确实是惩罚手段。居比夫妇违背了凶手眼中特殊的正义,恐怕他们是想借此告知你们犯下了重大罪孽吧,所以才被施以重罚。”
  “哦,我也明白那可能是惩罚,但为什么要把眼睛和嘴巴缝起来呢?”
  “原因就在‘罚’这个字上。”
  御手洗又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啊?”我忍不住在旁边插嘴道。
  “那是什么意思啊?”黑田也问。
  “只需把‘罚’字拆开来看就知道了。这个字顶上不是一个横过来的‘目’字吗,左下侧是个‘言’字。汉字是一种象形文字,从细节上体现了中国的漫长历史。比如‘民’字,指的是为了操纵大众,‘以针刺民目’的行为。让大众盲目,他们就会因不安而无法自由行动,更不会群起反叛。会对统治阶级言听计从,唯唯诺诺。”
  “啊……”黑田说。
  “汉字追溯到甲骨文时期,绝大多数是与宗教礼仪和法术紧密相关的。按照这种方法来分析‘罚’字,就不难发现其中隐藏着‘断绝’、‘目视’和‘口说’的意义。虽然这种解释是现代人分析出来的,其中难免有歪曲和臆断。但不管怎么说,发生在亚美利加神社的行为,无疑是颇具古风的惩罚。”
  “啊,难怪现场会有两根长棍!那是立刀旁啊!”我恍然大悟道。
  “石冈君,你说得没错。虽然‘立刀旁’的意义不明,但确实有人提出那是‘以刀斩断’的意思。换句话说,就是‘断罪’。”
  “哈哈!”黑田无可奈何地干笑两声。
  “那些木材应该是从横岛运过来的,这需要一定的组织能力。要想在短时间内建起那样的刑场,需要很多男性劳动力和组织能力。因此,要推断谁是组织者,简直易如反掌。”
  “自以为是正义的使者吗……那我们是不是该开始调查信徒了?”
  “这是汉字文化圈里的人才会想到的主意。
  但居住在横岛的信徒应该没有一个人会开口。要想调查,必须抓住信仰不够虔诚,或对那个宗教别有用心的人,不过想必也很难。接下来,我们只能耐心地调查每个信徒,从中找到我所说的那种人,好将这次的事情立案,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现阶段我们还不算抓住了敌人的马脚,但至少看到了可能性,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
  “可是,既然这对夫妇在交付金钱的程序上没有任何错误,那他们究竟犯下了什么罪孽呢?”
  “居比先生,你觉得呢?”御手洗转而询问居比。
  但居比沉默不言,似乎刚才说话耗费了太多体力。他沉默了很久,才小声说了句不知道。疲惫的面容似乎在向我们恳求,快放过他吧。
  “我知道你很累了,居比先生,但我希望你再告诉我一点情况。”御手洗说,“你是否加入过日东第一教会?”
  “没有。”居比迅速否定,“不是开玩笑,我最讨厌那样的宗教组织了。”
  御手洗点点头,然后说:“接下来是关于给你打电话的那个男人的问题。你确定他的语气和用词都像学校的老师,有礼貌且很柔和吗?”
  居比点点头。
  “是的,有种知性的感觉,听起来像个学者,根本不像绑架犯。”
  “你在跟他对话的时候,是否察觉到什么富有特征的要素?”
  “富有特征的要素……”
  居比说着沉默下来,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歪着头说:“没什么特别的……”
  “你不记得了吗?”
  “是的,毕竟我们的对话不是很长。”
  “对方说话时没有不流畅的现象吗?”
  “没有。”
  “不会把咖啡说成卡灰这样吗?”
  “啊?”
  “就是他的发音有没有异常?比如把银座说成银桌……”
  “御手洗,你在胡说什么呢?”我说。
  “对话里没出现咖啡和银座啊。”居比说。
  “嗯,这我可以猜到。”御手洗无可奈何地说。
  “啊,我想起来了!”居比突然说。
  “什么?”
  御手洗马上探身过去。
  “其实只是一点小事,他把淀媛(YODOHIME)神社说成了DAMAHIME神社。
  不过只有一次。为此我还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知道什么意思,然后我问他说的是不是淀媛神社,对方马上说就是那里,然后我们才继续说下去……”
  “就是那个!”御手洗大喊一声,“不会有错了,居比先生,你应该没把那次通话录下来吧?”
  “嗯,没有。”
  御手洗马上打了一个响指。
  “太可惜了!如果你录了音,全世界的警察都会感谢你的。因为那可是历史性的一步啊。”
  “你在说什么呢?”黑田说。
  “绝对没错,那就是巴克本人。是巴克亲自给你打的电话。他可能担心不亲自上阵会被别人搞砸吧。要是你录了音,在法庭上就是决定性的证据了。”
  “但对方用了变声器啊。”
  “把干扰去掉,恢复原声的方法数不胜数。不过如果对方的律师有点本事,还是会造成一些阻碍。”
  “你怎么知道是巴克?”我问。
  “母语为韩语的人在发日语音时,浊音和爆破音完全由发声者的感觉来掌控。其实浊音,也就是日语中的‘゛’,加不加都无所谓,所以他才会说成DAMAHIME神社。”
  “啊?”我说,“你等等。‘YODOHIME神社’加上浊音会变成‘DAMAHIME神社’?怎么变的啊?日语里没这样的变化啊。”
  “我说的不是这个,石冈君。这条线索含有两层重要的意义。首先,巴克看到‘YODOHIME’,却理解成了‘TAMAHIME’[1]。”
  [1]淀媛的正确发音是“よどひめ”(YODOHIME),巴克在电话里错误的读成了“だまひめ”(DAMAHIME),而御手洗的意思是看到“淀媛(よどひめ)”时,错误理解成了“だまひめ”(日语汉字可以有很多种发音),再由于韩语不分清浊音,读成了“だまひめ”。
  “哦,TAMAHIME……”
  “你不觉得TAMAHIME比YODOHIME更眼熟吗?”
  “啊,或许吧,如果真要选一个的话……”
  “巴克也一样。所以他把支付赎金的地点记成了TAMAHIME神社。我有时候也会干这种事情。”
  “你经常干这种事情。”
  “而且,他后来又在TA音上加了浊音,所以最后才变成DAMAHIME神社。”
  “啊,哦。”黑田感慨道。
  “那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御手洗加强了语气,“首先,这次绑架事件的凶手——至少那个收取赎金,又虐待了居比夫妇的凶手——是韩语圈长大的人。并且有一定的组织能力,也有惩罚居比夫妇的动机。这么一来,就很有可能是尼尔逊·巴克本人了。”
  “原来如此。”
  “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
  “什么?”
  “巴克不是绑走孩子的凶手。”
  “你说什么?”我忍不住叫了出来,大脑已陷入一片混乱。
  “至少他不是将淀媛神社定为交付赎金的地点,并想在那里拿到两百万现金的人。”
  “啊……”
  “因为凶手既然指定了淀媛神社,必定不会把那里错读为TAMAHIME神社。”
  由于这番话的冲击力太大,御手洗说完之后,我们又呆滞了好一会儿。
  “他在电话中要求居比先生复述一遍凶手的留言内容,那是因为他本人并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才故意让受害者说出来。表面上是为了确定受害者是否得到了准确的信息,其实是他自己想知道。换句话说,打电话的人根本不知道纸条上写了什么,所以才让受害人复述。”
  “哇……”
  我惊呆了。没想到事情背后还隐藏着如此超越常识的内幕,这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
  “因为要用十分高明的技巧来探听消息,他肯定不放心交给手下去做。所以他才会明知有风险,还要亲自去打那个电话。也因如此,他使用了变声器,以防电话被录音。”
  “太惊人了,没想到背后还隐藏着这么缜密的计划。”我说。
  “那么,究竟是谁绑架了孩子呢?”我又问。
  “不知道。”
  御手洗开始装傻充愣。
  “到底是谁想得到那笔现金啊?”我又问了一遍。
  “应该说,根本没人打现金的主意……”御手洗说。
  “什么?!”
  我又吃了一惊。
  “巴克修改了交付赎金的时间,这也证明一开始规定时间的人并不是他。晚上十点,约在一个旅游胜地交赎金,实在是太危险了。神社里面很可能还有游客逗留。因此,巴克把时间改晚了一些。我觉得这样理解应该是正确的,因为如果巴克想骗走那笔钱,应该会把时间改得更早一点才对,而且会把地点改到更安全、人烟更少的地方。换成是我,就会这么干。”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到了十点,钱就会被送到前一个凶手的手上了啊。”
  “哦……”
  “如果把时间改到九点,就能赶在那个人之前把钱拿走不是吗?而交钱的地点,换成那个亚美利加神社是最妥当的。因为连鞆署的警官都很少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巴克却知道。”
  “呃,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脑子已经混乱到了极致。
  “前一个嫌犯可能一开始就没有拿走赎金的意图,这个可能性是最高的。”
  “啊……”
  我又无言以对了。
  “所以他才会随便指定了一个人来人往的旅游胜地,估计那只是他脑子里突然想到的地方。”
  “什么?!”
  “那个计划,也就是那张纸条,给了我这种感觉。我不认为绑匪真的会实行那个计划。”
  我们不知该说什么好。
  “换句话说,前一个绑匪并没有充裕的时间思考。虽然原因不明,但他确实十分匆忙,根本来不及思考计划,胡乱留下了那张纸条。这种匆忙在他预订晚上十点这一时间点上也体现出来了,完全是未经充分考虑的想法。
  “后来,真正想执行那个计划的巴克修改了时间。看上去是居比先生向他请求拖延一些时间时的顺势而为,但其实是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刚刚才知道交付赎金的时间而瞬间做出的判断。所以他才会一时没反应过来,把YODOHIME错读成了TAMAHIME。我能清晰地推理出他的思考回路。”
  “一开始留下纸条的绑匪根本没想过收赎金?”我问。
  “是的。而更重要的是,巴克知道了那件事。”
  “啊!”
  我真的是一头雾水了。这种绑架案简直闻所未闻。
  “那个可能性很大哦。”
  “为什么巴克会知道?到底是谁绑架了孩子?而且,如果无意要求赎金,为什么还要留下那张纸条?”
  “不知道。搞不好孩子根本没被绑架。”
  御手洗又说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10
待我们走出病房,黑田课长说:“二十四日夜里被送到这家医院的保姆,嗯……名字叫什么来着?”
  “是辰见,辰见洋子。”我说。
  “对,辰见。负责她的外科医生现在好像在办公室里,要去跟他谈谈吗?”
  “辰见小姐还在这里住院吗?”御手洗问。
  “听说她还没出院呢。”课长回答。
  “明白了,那我们到办公室去一趟吧。”御手洗说。
  二十四日晚上,负责救治被救护车送到急救中心的辰见洋子的医生姓高远,是个中年人。面对被黑田课长带到面前的我们,他似乎感到十分困惑,不知该采取何种态度。
  “当时病人严重失血,我马上对其输血。然后施了麻醉,清洗伤口,吸走体内淤血,最后进行了缝合。”
  “伤口正好避开了内脏,是吧?”御手洗问。
  “正好避开了,在肺和肾脏之间。”
  “当时伤口还在流血吗?”
  “已经止血了。”
  “可以理解为伤口受到压迫,从而止血了吗?”
  “嗯。”
  “病人恢复得快吗?”
  “嗯,毕竟年轻,正在恢复呢。我正要去查房。”
  “除了刺伤,病人的身体上是否有被殴打的痕迹?比如淤伤或擦伤?”
  “没有。除了那一处刺伤,我未发现任何淤痕和出血部位。”
  御手洗对医生点点头,继续问道:“据说病人遭到了强暴,你确定吗?”
  高远医生闻言,摇摇头说:“我不能判断是否为强暴,但她受伤前的确发生过性行为。我查看过了,当时她的阴道口开启,还有体液渗出。”
  “你没有发现外阴部有受伤痕迹和出血现象吗?”
  “大阴唇没有损伤和出血。不过我没有仔细查看,因为病人本身似乎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冲击,我又不是专业的妇科医生,便到此为止了。”
  “一般情况下,遭到强暴的受害者的外阴部都会留下一定的损伤吧?”
  “多数情况下是的,但也有无损伤的案例。所谓强暴,是被陌生男子强迫要求性交。不过我的看法是,对方应该是与被害者相识的男子。”
  “为什么?”
  “因为没有擦伤,也没有出血,我认为那可能是自愿行为。”
  “病人体内残留有男人的体液吗?”
  “有,我闻到了。”
  “那血型和DNA检查……”
  “当时我并没有那种想法,因为病人入院的理由并不是遭到强暴。她本人告诉我是个事故,是正好她没穿内裤,我才发现那些情况的。如果她当时穿了内裤,我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
  “你不觉得蹊跷吗?”
  “想过。”
  “怎么想的?”
  “我想会不会是被男朋友刺伤了,或者被闯上门来的情敌所伤。还有可能是她想刺第三者,结果错伤了自己。总之这种性行为之后的暴力行径,什么情况都有可能,而且本人一般不会如实告诉医生。不管怎么说,我认为与她发生性行为的应该是她男朋友。”
  御手洗点点头。
  “不过这些也只是你问到了,我才说的,没有仔细思考。但根据以往的案例,应该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的意思是,从病人外阴部的状况,以及你往常的经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是吗?”
  “嗯,就是这么回事儿。”高远医生说。
  “如果发生了像你所说的那种争执,应该会在被害者身上留下伤痕。”
  “是啊,你说得没错,如果真的打起来了,是很难不受伤的。不过病人身上却没有别的外伤。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的确很奇怪,有点不对劲儿。病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可除了主要伤口以外,并没有其余外伤。”
  “御手洗老师,你是怎么想的?”
  刚到走廊上,黑田课长就开始追问。御手洗罕见地说出了正常的感想。
  “他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医生。见过许多病例,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我认为他的想法很有道理。”
  “哦。”黑田意外地哼了一声,“我可不这么认为。”
  “哦,是吗?”御手洗吃惊地说。
  “刚才御手洗老师说的那些,就是一开始绑架孩子的不是巴克,前一个绑匪根本没打算要赎金,这些,应该都是假设吧?你应该还没下定论吧?”
  “嗯,我是还没有下定论。”御手洗说。
  “是吧?其实我还想按照平常的办案思路过一遍这个案子。怎么说呢,那才是调查的基础,最基本的东西。”
  “哦,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是这样的,巴克为了惩罚居比夫妇,派自己的手下到内海小区袭击居比家。结果保姆刚好在家,他们就用房间里的刻刀刺伤了保姆,把她捆在桌子上。然后那帮人里刚好有个恶棍,见到姑娘那个样子就忍不住强暴了她。最后留下纸条,抱走了孩子。”
  “嗯。”御手洗点点头,提议道,“我们到那张长椅上坐坐吧。”
  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黑田继续道:“他们回去跟老大巴克报告,巴克觉得十点在淀媛神社交赎金不好,会被人看到。于是巴克决定把时间改晚一些,并亲自给居比修三打了电话,换了个更加安全的时段。”
  黑田说完,抱起胳膊。
  “这样如何?我觉得这样解释比较合理。”
  御手洗点点头。“你这种想法是最自然、最直接的。”他承认道,“毕竟现场看起来就是这样的。”
  “对吧?”
  “嗯,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设想的。”
  “真的吗?”
  “没错。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证物证能推翻这个正常的推论。所以我认为,你们在内海小区调查一遍也是值得的。”
  “是吧,我也这么想。”
  “你们还可以在小区里问问,看有谁见过二十四日晚上有两三个或三四个教会成员开车进入内海小区,不过我可不会那么干。”
  “为什么?”
  “因为那样一问就会有人去伪造现场,让它看起来是这么回事儿。”
  “啊?”
  “谁会做那种事情啊?”我问,我觉得御手洗现在完全是在扭曲事实。
  “不知道,会是谁呢……”御手洗装傻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黑田低声问。
  “因为照你那个思路推断,事情就会出现很多疑点和矛盾之处。”
  “哪里有疑点?”
  “我认为自己很能理解巴克这个男人的性格,第一,如果他真的命令手下去绑架孩子,肯定会在行动之前就定下交付赎金的时间和地点。
  他这人很聪明,且心机重。我不认为他会在决定好最重要的细节前莽撞行动。”
  “嗯,就算他平时很聪明,但毕竟也是人,有时候也会着了魔,做些蠢事的吧?”
  “对啊。那么冷静知性的男人,怎么会策划绑架呢。”我也说。
  “所以我才这么说呀,石冈君。”御手洗稍显恼火地说,然后又转向黑田,“你觉得他会让手下去想纸条上的内容吗?”
  黑田不说话了。
  “第二,巴克亲自打电话到居比家,这样做的风险非常大,能避免他一定会尽量避免做这种事。一旦被录音,他就逃不掉了。”
  “是的。”黑田说着,用力点点头。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打了那个电话,这证明某个突发状况给他造成了极其强大的诱惑。那个诱惑让他再也忍不住,决定必须要亲自出马了。”
  “哦。”
  “这同时也证明,这个计划他一开始并没有参与。正因为他没有参与,才会发生突发状况,而他面对突发状况时,终于禁不住诱惑了。”
  “哦哦。”
  “才冒了那个绝对不想冒的险。”
  “啊。”
  黑田一直在点头,但我却听不懂御手洗在说什么。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推断的那样,他完全可以让手下打电话啊。”
  “第三,如果他一开始就参与了计划,肯定不会把淀媛神社的读音搞错。”
  “啊啊。”
  “第四,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们至今都没找到让居比夫妇受到如此重罚的原因。”
  “嗯,这个嘛……”
  “居比先生没有加入教会,他是个有妻子的人,所以不可能犯下像泷泽老师无视教会介绍的对象那样的罪行。同样,也没有所谓的擅自退会之说。”
  “的确没有。”
  “再者,巴克的组织是个宗教集团,还是个以儒学道德思想为根基,以保守体制为卖点的宗教集团。他们整日宣传的就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你觉得那样的教会会绑架婴儿、强暴保姆吗?这是低劣的、不成器的人才会做的事情。一旦做了这种事,就会失去信徒的信仰。”
  “嗯,的确是这样。”
  “巴克的宗教组织遍布整个世界,也确实做过许多可疑的事情,但仅限于毒品和贵金属交易,全都是可以隐瞒的罪行。这种粗暴的杀人强奸,在我所掌握的范围内还一次都没发生过。”
  “这是第五个理由吗?”我问。
  “没错。”
  “你先等等,御手洗。”
  “干什么?”
  “这不太对吧。巴克不是跟那个开酒馆的宇野芳江有性关系吗?那可称不上什么高洁的教祖啊。”
  御手洗摇头道:“这你就错了,石冈君。日东第一教的教义中其实包含了非常多的性要素,而他遍布世界的其他教会中多少也存在同样的要素。因为毒品和性快感最能吸引女性信徒,那些行为一定是在女性自愿的情况下发生的。就算他利用催眠手段操纵女性心理,但也会保证女性的绝对自愿。这对女性信徒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而这次的事情并非自愿,完全是暴力行为,没有女性会同意的。这不是巴克的作风。”
  “原来如此。”
  我接受了他的回答。
  “那御手洗老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呢?”
  “日东第一教,不,尼尔逊·巴克这次犯下了三条罪状。绑架居比夫妇,把他们的眼皮和嘴唇缝起来;闯入居比家,刺伤保姆辰见洋子并将其强暴;最后是杀害了居比夫妇的孩子。”
  “是的。”
  黑田话音刚落,一位护士走过来对我们说:“那个,抱歉打扰各位了。”
  “怎么了?”御手洗说。
  “请问你们是福山署的吗?”
  “是的。”黑田说。
  “那个,高远医生托我来问各位,接下来是否想会见辰见小姐。”
  “有此打算。”御手洗回答。
  “辰见小姐从今天早上起就恶心呕吐,状态不佳,实在不方便见人。如果可以的话,能否推迟与辰见小姐的会面呢?”
  黑田和御手洗都点了点头。御手洗放弃一般地说道:“好吧,那我们今天就不过去了。”
  “医生让我说,实在是对不起。”
  护士对我们行了个礼正要离开,御手洗赶紧问:“辰见小姐明天可能出院吗?”
  “不,那个……我觉得不太可能。”
  “知道了,谢谢你。”
  护士又行了个礼,沿着走廊离开了。
  御手洗说:“对方开始逃避了。不过就算逃过今天,结果也是一样的。”
  “保姆在逃避?”
  “是的。”
  “为什么?不是高远医生说的吗?”
  “是她让医生这么说的。但这样我就能毫不客气地说下去了。”御手洗说,“刚才说到哪儿了。”
  “三个——”
  我还没说完,御手洗就接着说:“没错,这三个罪状,每个的理由都不明确。第一个,根本不存在让那对夫妇受如此重罚的理由。”
  “哦,的确。”
  黑田点点头。
  “第二个,闯入居比家,刺伤并强暴保姆也一样。这也是巴克及其组织此前从未犯过的罪行。非法入侵非信徒家中,还强奸了保姆。我实在想不出原因何在。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现在连黑社会都不这么干了。”
  “难道不是为了绑架婴儿吗?”我说。
  “那只要把婴儿带走就好了啊。”
  “那样会遭到保姆的反抗,不是吗?”
  “所以就把人家刺伤?”御手洗反问。
  “嗯。”
  “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刺伤这个行为。绑架婴儿还勉强能够理解,因为那样会给居比夫妇带来最严重的精神创伤。可如果把人刺伤,很可能会导致失血过多死亡。一旦发展成杀人案,罪行的等级就会连跳几级。不仅如此,连庭审时间都会变长,让事情越来越棘手。这种事情绝不可能轻易解决,甚至会导致教会的解体。”
  “可是,御手洗,教会不是把婴儿也杀了吗?”我说。
  “我也想不明白这一点。为什么要杀掉孩子?把眼睛和嘴缝起来已经足够惩罚居比夫妇了,根本没有必要杀害他们的孩子。到底为什么要杀掉呢?”
  我默不作声。
  “还有,把保姆面朝下固定在桌子上的原因我也想不明白。其实完全不必如此麻烦,直接把她扔在地上就行了。”
  “我可能明白。”我说。
  御手洗却不理,继续道:“再者,刺伤保姆腹部以使其保持沉默,完全没这个必要。对方又不是拼死抵抗的安保人员,只是一个女孩子。只要把她捆起来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刺伤呢?”
  “但只是捆起来扔在地上,她有可能爬出房间,跑到邻居家去报警啊。”
  “可以把双脚也捆上,再蒙个眼罩,她就动弹不得了嘛。”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可能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摸出手机,然后报警啊。”
  “那把手机带走不就好了。”
  “绑匪可能一时匆忙没找到。而且,要是保姆跑到阳台上大声呼救,那也完蛋了。”
  “所以才要把她面朝下固定在桌子上,让她动弹不得?”御手洗看着我的眼睛问。
  “嗯。”
  “你错了,石冈君。真正的原因是,不能让她滚到地板上。”
  “为什么?”
  “要是不趴在桌面上,血就止不住了。”
  “啊?!”
  我忍不住大叫一声。御手洗此前也说过不少莫名其妙的话,但刚才那句是最让我费解的。我还没来得及提问,御手洗又继续道:“石冈君,居比家的私闯民宅事件中,存在着许多疑点。”
  “嗯,比如说?”
  “首先是巴克的教会,他们入侵居比家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谜团。巴克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犯罪行为。这不仅是起刑事案件,还是几个大男人挤在一辆车里跑到普通小区,极有可能被附近的居民目击。那可是集中居住的小区,不是山里孤零零的小房子。”
  “嗯。”
  “接下来就是用利器刺伤保姆腹部,使其受重伤这一点。这可是严重的刑事犯罪,是恶劣的故意伤害。这么做的唯一后果就是旷日持久的庭审。如果希望教会存续,他绝对不会干这种蠢事。”
  “嗯。”
  “再有就是强暴保姆,这也是极其恶劣的犯罪行为。面对腹部大出血的女孩子还上前将其强暴,任何精神正常的男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也可能反过来啊,强暴在前。”我说。
  “那为什么要刺伤她呢?”
  “呃。”
  “如果强暴在前,就没有了将其刺伤的理由。
  而且他们一帮大男人袭击一个女孩子,有必要把她刺伤吗?对方肯定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啊啊。”
  “接下来,就是把绑架的婴儿杀害这一点,我实在想不明白。”
  “嗯……”我喃喃道。
  “没有杀掉的必要。只要把夫妇绑架,缝合他们的眼睛和嘴巴,就充分达到了惩罚的目的。
  但他们却敲碎婴儿的头盖骨将其杀害,简直是魔鬼行径。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他们作为信徒所坚持的正义到哪里去了?婴儿是无罪的。无论怎么捏造,都不可能把那种事情扭曲成正义,难道不是吗?”
  “嗯……”我继续哼哼,“可是啊……”
  “嗯,可是什么?”御手洗看着虚空问。
  “你十分看重日常行为中的逻辑性,所以可能不太明白他们的所作所为。但你要知道,普通人不会像你这样严格按照逻辑来行事。搞不好是那些人面对重大事件时心理承受能力不足,脑子一热就干出了那些事。一切都是冲动的产物,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要从所有事情中找出合理的逻辑,应该是不可能的——”
  御手洗把我的话打断,说:“石冈君,如今存在一个答案,能够将所有疑点一举阐明。”
  “什么答案?”
  我吃了一惊。
  “就是假设一切都是谎言。这样一来,疑问就全部消失了,只剩下真正重要的那个疑点了。”
  我先是无言以对,然后试图思考。但还是实在搞不懂御手洗到底想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站着,等御手洗继续说下去。
  “巴克的日东第一教会组织根本就没入侵居比家。”御手洗说。
  “啊?”
  他又说:“日东第一教的成员根本没用刻刀刺伤保姆辰见洋子的腹部,也没有强暴她。”
  “啊?”
  “而且,他们也没有绑架居比夫妇的孩子。”
  “什么?!”
  “最后,他们也没有杀死那个孩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问。
  “一切都是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
  御手洗说着,我则再次无言以对。
  “而且,真正的凶手是跟教会一点关联都没有的人。”
  “那你觉得是谁?”
  “应该是黑道一类的,”御手洗说,“或者贝克材料那边的人。他们的话,有可能刺伤保姆,甚至有可能强暴她。”
  我吓了一跳,说:“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做那种事情啊?”
  御手洗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然后说:“就是那个,石冈君。这个疑问才是最重要的,才是揭露真相的关键。”
  “啊?”
  “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就是这一系列虚构故事中唯一的真实。”
  见御手洗表情如此严肃,我忍不住说:“喂,御手洗,现在的你看上去倒像个教祖了。”
  御手洗说:“是吗?那我干脆成立个与巴克针锋相对的宗教好了。”
  “唯一的真实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啊,石冈君。”御手洗说。我抱着胳膊,脑子依旧混乱不已。
  “居比夫妇被绑架,还被缝住了眼睛和嘴巴……”
  我试着说了一个,但马上就被御手洗否定了。
  “不是那个,石冈君,我们必须把范围限定在居比家被袭事件内。”
  “限定在居比家被袭事件内?”
  “没错。”
  我松开双臂,抱住头。
  “就算你这么说,但那些事情都是真实存在的啊。”
  “你这么想吗?那么,什么是真实存在的?你说说看?”
  “辰见小姐真的被强暴了。”
  “高远医生可是说,那是与男朋友之间的自愿性爱行为哦。”
  “辰见小姐的腹部确实被刺伤了。”
  “那只是她的说法。”
  “孩子死了。”
  “就是这个!”御手洗指着我,斩钉截铁地说,“社会性的现实只有这一个。只有这个真实事件超越了一切可疑的证词。只有这个真实,才像圣母峰一样巍峨神圣,高耸于云海之上。”
  “你真夸张。”
  “这个真实俯视着一切无聊低劣的伪证。”
  “嗯,的确……婴儿被绑架……”
  “不对,那只是她的说辞。”
  “你说什么?”我说,“你是说,连绑架都不存在?”
  “怎么可能存在?”
  “那如何把婴儿带走。她不是受了重伤吗?”
  “黑田先生。”
  御手洗突然转过身去叫了黑田一声,原本低着头快要睡着的黑田猛地抽搐一下,跳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
  “能请你彻底调查与辰见洋子有关的人和事吗?她可能未婚,但应该有男朋友或未婚夫一类的人。如果没有,那就是兄弟姐妹。请你帮我调查这些人二十四日晚上的不在场证明。”
  “啊,好。”黑田说。
  就在此时,黑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啊,不好意思。”
  黑田边说边拿出手机,接通电话。
  “是的……好的……嗯,嗯……”
  他讲了很长时间。
  “什么?”他突然大喊一声,然后冲着听筒说,“我知道了!”
  “怎么回事儿?”我问。
  “日东第一教惩罚居比夫妇的原因终于找到了!”他兴奋地说。

  11
  由于警车已经返回警署,我们三人乘坐出租车前往鞆港。黑田课长在车里向我们解释。
  “刚才负责问询的三桥和石桥向我汇报,说他们在居比夫妇兼职的店里打听到了真相。那是一家名叫‘伊甸’的小型俱乐部,里面只有老板娘和两个陪酒小姐。之前不是有个被杀的,不,是去世的酒馆老板娘,叫宇野芳江的吗?”
  “是的。我们认为她是在海鸥高地等待巴克的时候死的。”御手洗说。
  “没错。那个芳江经营的‘幸福亭’酒馆就在‘伊甸’旁边,港口的马路边上。”
  “就在雁木旁边吗?”
  “雁木,你是说那些石阶吗?是,就在那旁边。那两个陪酒小姐中的一个好像就是居比笃子,也就是我们刚才见过的居比修三的夫人。而居比修三对店里的客人隐瞒了他们是夫妻的身份,也在店里工作,负责调鸡尾酒,有时也会帮忙做店里的保安。有一天,刚入夜时,还没几个客人,店里的两个陪酒小姐突然吵了起来。”
  “嗯。”
  “然后修三也从厨房里出来,三个人吵作一团,最后连老板娘也加入了,简直是鸡飞狗跳。
  最后,一个陪酒小姐哭着跑出店门,正好被一辆速度飞快的车撞倒在了店门口,据说伤得不轻呢。”
  “嗯。”
  “那个陪酒小姐身受重伤,要痊愈至少得花四五个月时间,搞不好还可能留下后遗症。哦,已经到了。司机先生,到港口就可以了,那家店正好在左侧,前面不是单行道吗?”
  “那怎么成了惩罚的理由?”御手洗问。
  “听说那个被撞伤的陪酒小姐是日东第一教的死忠信徒呢。”
  “啊,原来如此。”
  “他们的争吵也是关于日东第一教的,据说居比夫妇还对那姑娘说教来着。争吵就是这么开始的。”
  下车的地方是泷泽助教之前带他们走过的雁木小道。空气里飘荡着潮水的气息,眼前就是一排排雁木,有几条小船停在岸边。右前方还能看到助教介绍过的安政时期的长明灯。
  “这里的正对面,绕过港湾另一头的那个海角,能看到吗?淀媛神社就在那里。神社就建在海角的悬崖边。”黑田指着前方说。
  我们顺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能看到远处有个被茂密的树林遮盖的海角。
  “而‘伊甸’则在左边。”黑田说着,领着我们左转。
  “那辆超速的厢型车就是从这条路上飞驰而去的。然后就听‘咚’的一声……啊,那边就是‘伊甸’了。”
  黑田所指的地方,果然有一个用平假名写着“伊甸”的广告灯。
  “幸福亭在哪里?”御手洗问。
  “再前面一点。”
  黑田说完,快步走了起来。
  我们三人来到伊甸门口,稍有些年代感的店门沐浴在白天灿烂的阳光下,三合板的店门被阳光晒得发白,靠近地面的地方还有点打卷儿。
  “就是那个。”黑田站在伊甸门前,手指向前方。
  我们齐齐看向他所指的方向。
  “那里不是挂着红灯笼吗?”
  “的确,但上面写的字好像不太对啊。”御手洗说。
  “是的。那里现在改叫‘小雪’了,因为换了经营者。我们进去吧,三桥警官应该还在里面。”
  打开店门,我看到昏暗的空间里坐着两个人,是三桥和石桥,他们俩同时抬起头来。
  “哦,抱歉,我们来晚了。”
  黑田抬手打了个招呼。石桥一边起身,一边朝里面说:“老板娘,老板娘,课长来啦。”
  不一会儿,从店内转出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瘦削女子,笑容满面地冲我们鞠了一躬。她一笑就露出门牙右侧的金牙,脸上的妆十分浓重。
  “这位是老板娘织绘小姐。”石桥介绍道。
  “啊,你好、你好,我是福山署的黑田。这两位分别是御手洗先生和石冈先生。”
  我们也跟着点了点头。
  “我们直入主题吧。据说不久前在你店里发生了一些争执,有一名女孩子受伤了,能请你详细说明一下吗?”
  黑田展开了话题。
  “哎呀,其实那也算不上争执,只是有些不同意见而已。我们店里有个叫友美的女孩子,她可是日东第一教的狂热信徒呢,你们管那叫死忠,对吧?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她好像总向客人传教。因为实在太频繁了,客人就来投诉了,于是我跟笃子小姐商量了一下,决定给她提点意见,这也是为了那孩子好啊。”老板娘说。
  “最先开口的是老板娘你吗?”
  “不,是笃子小姐。当时还没开始上客,笃子小姐就把友美小姐叫过去,给她讲了些道理。”
  “哦,老板娘,不如我们坐下说吧。”
  黑田让织绘坐下,自己也坐到了沙发上。我们也纷纷落座。
  “然后呢?”
  “小友当时已经给教会捐了不少钱,还跑来找我借钱呢。她家里人也挺担心她的。”
  “给教会捐钱有什么好处吗?”黑田问。
  “是这样的,捐的钱越多,拉的人越多,就证明她的信仰越坚定,就能被推荐到更好的男人。
  也就是等级更高的男人。”
  “等级更高,那是指……”因为好奇,我忍不住问道。
  “就是医生啊,护士啊,飞行员一类的。你看,我们平时的婚姻介绍所不也分松·竹·梅嘛。”
  “啊,原来是这样。”
  这些我都不知道。像我这种,恐怕只能是梅吧,那还要人家没有年龄限制。
  “松的等级是最高的,光入会费就要六十万呢,现在应该更贵了。小友跟我说,在日东第一教会里,人们讲究的是捐赠额度和传教人数,还说那样比外面更有良心。”
  “哈?”
  哪里有良心了?
  “笃子就对小友说,你这样想完全是错误的。”
  “就是啊。”我忍不住赞同道。
  “她是这么劝的。‘如果需要捐很多钱,不就跟外面的婚介所一样了吗。而且小友,你看看你,为了捐钱,搞得连自己都养不活,饭都吃不起,每天靠店里的黄瓜为生,你以为自己是蛐蛐吗?”
  “就是啊……”
  “笃子还说,‘小友啊,你不就是想要男人,想要好男人嘛。我知道你做梦都想要个帅哥,每天就想着找个又帅又有钱的老公,才会被教会抓住了弱点,骗走了你的钱啊。你把一大半工资都给了教会,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要是真像你说的,最后能找个医生结婚,那交上去那些钱还真不算什么。可是你想啊,医生、律师那些人真的会入教吗?你掏钱之前是不是该查一查啊?’”
  “啊,原来如此,她说得的确有道理。”我说。
  “对吧,我觉得也是。再说了,什么集体相亲、集体婚礼的,这种想法本身就太奇怪了嘛。”
  “对啊。”我深有同感地说。
  “后来,笃子和修三就联合起来,说那个教会是专门骗女孩子的邪教。还说小友你被骗了,赶紧退出吧。”
  “那么,女孩子马上听了他们的话吗?”黑田问。
  “完全不听。那孩子顽固得很,就是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不管那对夫妇怎么劝,她就是不肯点头。后来我也加入了进去,说:‘小友,你在听我们说话吗?’反正跟说教差不多。小友却说‘抱有疑心会被剥夺福佑’,还像这样捂住了耳朵。”
  织绘给我们模仿捂耳朵的动作。
  “后来我说啊,那个教祖自己都是朝鲜人,给你介绍的男人很可能不是日本人哦。镇上还有别的女孩子被骗了,结婚后发现男人连日本话都不会说,伤透了脑筋呢。”
  “啊!”我大吃一惊。
  “别说什么医生、律师、飞行员了,根本不可能。被介绍的那些外国人搞不好是在自己国家混不下去,穷得要睡马路、睡公园呢。说穿了就是流浪汉。你那个教会,把那些人带到日本,介绍给好人家的女孩子结婚,那人家当然愿意啦。”
  “喂喂,真有那种事吗?”黑田也吃了一惊。
  老板娘说:“是真的,我认识好几个上当受骗的姑娘,最后都跟男人分手了呢。小友听了,就说‘啊,所以我要捐很多很多钱,带很多很多人入教,让教会给我介绍不是流浪汉的男人’。”
  “那可不行,这孩子脑子已经坏掉了啊。”
  黑田说。
  “是啊,小友还说她知道世道艰难、人心险恶,遍地都是骗子。所以她才会为了不受骗,每天努力赚钱。”
  “呃……”我说。
  “小友说,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家里条件也不好,还沦落到当陪酒小姐,用普通的方法根本找不到好人家。而且脾气不好,像一般人那样相亲只会被拒绝。所以就算有点危险,风险稍微高了些,她也没办法,因为人都喜欢尔虞我诈嘛。
  她说她只能挑战这条路,这是她经过仔细考虑做出的决定。”
  “哦……”黑田若有所思地说。
  “小友实在太死心眼了,笃子就越说越气。她说她以前也想过这样的问题,觉得自己一辈子只能孤身奋斗了,当时几乎死了心,但又不想走上歧路,就一门心思努力工作,最后竟遇到了现在这个人。她劝小友,说你只要努力工作,一定也能遇到自己的意中人。”
  “嗯嗯,然后呢?”黑田问。
  织绘说:“结果小友说绝对不允许笃子说那样的话。”
  “哦,为什么?”
  “她说,自己最讨厌靠色情行业兼职养活自己的男人。”
  “哎呀,这可过分了!”
  黑田说着,用力一拍自己的后脑勺。
  织绘说:“她的确是说错话了。后来笃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小友的手腕开始破口大骂,说你错了,我绝不会原谅你,说到后来两个人都哭了呢。”
  “啊……这样哦。”黑田说。
  “小友又哭又叫,已经歇斯底里了。她大叫着说不要管她,然后捂着耳朵冲了出去。结果门外刚好有车子经过,就撞上了。”
  “嗯。”
  黑田扭着脸说完,又抱起双臂。
  “我们都吓死了,到处都是血,小友被撞飞到路边,动都不会动了。于是我赶紧叫了救护车……”
  说着,织绘长叹一口气。
  “然后她被送到哪个医院了?”
  “福山的小池外科医院。”
  “那里的院长好像是信徒。”三桥在一旁小声补充道。
  “后来救过来了?”
  三桥点点头。
  “因为救护车来得及时,她勉强保住了性命,但据说会留下后遗症。”
  “哪里?”
  “走路会有障碍,搞不好还会影响脑袋。”
  “脑袋?会傻掉吗?”
  “也不是,就是说话会有问题什么的。”
  黑田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然后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他对御手洗说:“怎么样,御手洗先生?这是足以让日东第一教的巴克震怒,决定惩罚居比夫妇的理由了吧?”
  御手洗很快点点头。我也觉得,黑田在这件事上应该说对了。
  “那是几号发生的事情?”一直没说话的御手洗突然问织绘。
  “二十四日。”她回答。
  “你没记错吗?”
  “那天天黑后下了一场暴雨,我不会记错的。”织绘断言。
  “那也是居比家遭到入侵的日子呢。”御手洗对黑田说,“他们趁居比夫妇还在店里的时候入侵了内海小区,抱走了孩子。”
  黑田思索片刻,然后抬起头说:“这样不可以吗?”
  “日东第一教信徒友美小姐在这家店门前遭遇了交通事故,受了几乎致死的重伤。而仅仅在数小时后,巴克就决定给居比夫妇一个教训了?那相当于把手下扔到内海小区被抓现行啊,你不觉得太快了吗?这件事有没有上报纸?”
  “上了,不过占的版面很小。”
  “应该是第二天早上的晨报吧?”
  “是的。”
  御手洗说:“连报道都是二十五日才出来的,教会当晚就报复,实在是太早了。而且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那么着急。居比夫妇不可能离开鞆,同时这个计划需要一定的时间做准备。由于涉及大量人员参与行动,必须把行动内容尽量细节化,还需要适当的指导和演练。一般来讲,起码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来考虑是否要行动。”
  “嗯……”黑田沉吟道。
  “而且当天晚上下了暴雨,周围环境很糟糕。我不觉得事情重要到逼迫他们必须当天晚上行动。如果行动过早,居比夫妇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受罚。”
  “可是,正因为行动匆忙,才出现了交付赎金的地点和时间不妥,以及各种状况啊。事实上确实发生了很不利的突发状况嘛,那肯定是因为他们没时间仔细考虑,才逼得老大巴克给居比先生打电话,把时间改掉了呀。”黑田反驳道。
  我不得不对黑田另眼相看,我觉得他反驳得太有道理了。但御手洗却不为所动,依旧摇着头。
  “不可能的,黑田先生。这起绑架事件本身就很奇怪。其中糅合了两种折中的想法,变成了四不像。”
  “你的意思是?”
  “因为居比夫妇对教会的非难,导致一名信徒受伤。你认为这是居比家遭到报复的原因?”
  “是的。”
  “那对方为什么要求赎金呢?”
  御手洗说完,黑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金钱应该不是他们的目的,而且最好不要求赎金,因为那是出于道义的行为,而不是什么贪图金钱的低俗行径。”
  “嗯……”黑田又开始沉吟。
  “如果涉及金钱,焦点就会被冲淡,让他们的主题模糊不清。”
  “哦。”
  “可是,如果不是为了报复,只是为了金钱,就不应该把居比夫妇的眼睛和嘴巴缝起来,再扔到沼隈森林附近的草原上去。这种杀鸡儆猴的惩罚行为是完全没必要的,他们只要把钱拿走就好。”
  “嗯。”
  “也绝不应该杀死婴儿。”
  “哦。”
  “整个过程都存在着矛盾。”
  “啊啊。”
  “还有别的矛盾之处。如果是由于教会信徒受伤而进行惩罚,那为什么要把与此毫无关联的保姆也刺伤呢?为什么要强暴她呢?这种事也是多余的,根本没必要去做。”
  “嗯,可是,那到底……我们真是没办法了。”
  黑田说。
  “交通事故和居比家被入侵,这两起事件只是恰巧都发生在二十四日而已。最初的绑匪根本没给教会和巴克思考的时间,就把案子做了。”
  “哦。”
  “我认为那个人不是教会成员,而是黑道分子。所以他才会刺伤保姆,再把她强暴,最后留下了要求赎金的纸条。不过黑道分子听到一定会反驳吧,说我们可没那么穷凶极恶,我们也会采取更加合理的行动。”
  “呃。”
  “伪造现场的人可能认为黑道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所以才制造了这么一个残忍的现场,甚至要求赎金。但由于时间太紧张,导致细节上的不完善。”
  “腹部被刺伤,还被强暴了……”
  “没错。绑匪认为如果不这么极端,人家就不会相信。”
  “人家?谁?相信什么?”黑田问。
  “这些我在警车里会告诉你。总之,我想说,这不是教会干的。教会和巴克只是接手了这场虚构的闹剧。所以事件的整体构造才会扭曲变形,更加复杂化,变成了让人不知从何下手的案子。”
  三桥的手机响了。他背对我们,小声接起电话。我则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最初的绑匪打算怎么处置赎金呢?”黑田又问。
  “他根本没打算要赎金。”御手洗说。
  “哈?”
  “他只是写了张纸条,要居比夫妇交出两百万。”
  “那他为什么要写纸条?”
  “因为他知道居比家正好有那么多存款,所以才会要他们第二天就交出来。如果提出的金额太过分,居比就有可能报警。”
  “啊?”
  黑田大张着嘴,一副不知所云的表情。
  “他不希望有人报警?”
  “是的。”
  这时,三桥转过身来对我们说:“负责调查保姆的东山说,她最近正与潮工房,也就是前面不远处那家咖啡店里的小哥谈恋爱。果然如他所说,那姑娘有男朋友。”
  “嗯,那家咖啡厅的服务员在二十四日的行动查出来了吗?”御手洗问。
  “那人叫小坂井,二十四日当天他除了去潮工房打工,其余时间都待在家里。据本人说,他当天没见过辰见。”
  御手洗听完皱起眉头,然后说:“辰见小姐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她是独生女。”
  御手洗抱起双臂,又说:“小坂井是不是日东第一教的信徒?”
  “啊,是的。潮工房的老板是信徒,据说小坂井是受他影响加入的。”
  御手洗点了点头,之后就陷入了沉默,于是黑田说:“这个小坂井有什么问题吗?”
  御手洗抬头道:“有什么问题?我终于抓到了呀。”
  “啊,抓到什么了?”
  “巴克的马脚啊,黑田先生。这个小坂井就是他的马脚。巴克至今为止从未露出过马脚,即使是这次的大规模行动,他也只动用了自己的信徒,不会有人开口招供的。就算有人招供了,也只能提供一些事件的周边信息。但这个小坂井不同。他应该直接关系到事件的原点。这个案子是由他开始的。因此只要能让他开口,整个事件就会逆转。那可能是我们抓到巴克的唯一机会了。只要小坂井稍微开一下口……”
  “开一下口说什么呢?”
  “承认他在二十四日暴雨之夜,曾经进入过内海小区居比家。”

第九章

  1
  就读于福山市立大学医学部看护学专业的辰见洋子从小便成绩优异。初中毕业典礼上,还作为年级代表发表了演讲。因此她的双亲对她充满期待,辰见洋子本人也是抱着这种自觉成长起来的。自己是独生女,一旦行差踏错,双亲的晚年生活就没保障了。
  她早就想将来要成为一名护士,先到大医院就职,再独立出来,开展老人护理工作。这是她刚进入大学时便一直怀抱的梦想。因为若要当医生,她的偏差值[1]有些不足,而家里又没有足够的金钱余裕供她上私立大学。
  [1]相当于各科成绩综合评估后的一个数值,如果有偏科,偏差值就会不理想。
  她想先大量积累护理经验,等习惯了那份工作后,再在鞆开设一个NPO法人公司。洋子非常喜爱自己出生长大的鞆,认为全日本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美丽的海港小镇,所以她一点都不想离开。
  她在大学里得知海外有一种叫NPO的机构,日本很快也会出现。像老人护理这样的社会服务性工作,不正适合利用那种机构吗?她的计划随着学年的增长而变得愈发具体了。
  她还曾经幻想,如果真的成立了这么一个组织,自己就要当领导。她看看身边的人,实在找不到能够胜任组织中心人物的女孩子。放眼整个护理学专业,没有谁会主动说出创建组织的提议,就算有人提出,她也不认为那个人比自己有能力。
  这个组织应该由自己提议创建,自然也该由她来掌管。
  她要在自己家旁边租一个办公室,招聘几名女性员工,再以积分制的形式找几个主妇来当志愿者。附近那家百年老店可以改造成办公室。这样既能保持城市景观,还能向政府要一些资金。除此之外,她还想展开富有地方特色的护理服务,想摸索前所未有的看护模式。那必须是个能够引领全国、极度先进的模式。
  洋子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与她的出生地鞆这个海港城市之特性有着密切的关系。这里虽是个古老的海港城市,但地方过于狭小,无法进化为现代化的国际港口。虽然至今仍发挥着渔港的作用,但规模很小。又由于镇中狭窄,无法引来企业工厂进驻。这直接导致了居民的流失和工作机会锐减,年轻人都往大城市跑。因此在这个小镇上,老年人的比例正逐年上升。
  日本正处于少子老龄化社会进程,到二〇四〇年至二〇五〇年,日本的老人,也就是六十五岁以上的国民,将占国民总数的百分之四十。日本将是全世界第一个到达这一老龄化社会比例的国家。
  而鞆的老年人只需再过几年就会达到那个比例。换句话说,在与老年人有关的医疗问题上,鞆过不了多久就将走在日本的最前沿,也就是世界的最前沿。
  只要在这里从事针对老年人的医疗工作,尝试各种方法,摸索出一个制度来,无疑会对日本的将来,乃至世界的将来做出前所未有的贡献。
  这对于选择了护士这个职业,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这项事业的洋子来说,是个充满挑战性的目标。
  很快,高龄患者的医疗问题将不可避免地成为日本医疗的中心。因为要不了多久,日本人中就有一半人口是老年人了。而这群人身体上存在各种病症,并渐渐走向死亡。因此,针对占全国人口将近半数的人的护理,将成为每个日本人必须面对的日常问题,也会成为日本社会最大的话题。
  可是,让这些人全部住进医院是不现实的。如果不经判断就向不断增加的老年人提供病床,医院就会面临倒闭——因为国家的法律规定,不能向他们收取医疗费。虽然有些残忍,但今后将老人从病房里赶出去的现象必然会逐渐增加。事实上,已经开始有大医院走上这条路了。
  被赶出来的老人该去哪里呢?当然是回家休养,然后请护士和医生到他们家里进行诊疗和护理。医生无法每周上门,因此,这样的上门护理必定会以护士为主力。医生只需按轮班制在医院里待命,有电话打来,再上门对需要急救的老人提供诊疗。
  换句话说,上门问诊和护理将会成为今后的主流。这也就意味着女性将成为战斗的主力军,护士们将成为真正的主角。但如果将近一半的国民都是患者,人手就肯定不够了。所以还要召集足够的志愿者,动员他们加入战斗。
  为了激励志愿者参与,就要建立一个积分制度。年轻时进行志愿活动得到的积分终生有效,等自己年纪大了,病卧在床时,就能用积分换取一定的免费护理。而为了实现这一点,就必须创建一个与行政直接相关的NPO法人组织。
  到了这种制度得以实现的时代,她们这些护士也不能只掌握护理知识,还需要掌握护理老人的专门技巧。她们要召集志愿者,对他们进行培训,还要站在时代的前沿,发掘自身为社会发展建言献策的演讲能力和领导能力。从初中起,洋子就暗自觉得拥有这样的能力。她每学年都会当一回年级委员或副年级委员,在学校里拥有一定的声望。她认为自己的行动能力也绝不比男同学差。
  一旦上门护理的工作走上正轨,她就要把自己一路以来的奋斗历程著书出版。然后偶尔到广播节目里做做嘉宾,启蒙社会大众。当她高谈阔论老人问题的未来和新制度的构思时,父母一定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她能得到社会的尊重,还能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但她现在还只是一名学生,还处于为一切打基础、做准备的阶段。洋子家并不富裕,父亲是工资微薄的公务员,尽管只有三年,但要付清女儿的大学学费已经很勉强了。洋子之所以选择护理学,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让父母少付一年学费。
  中午休息时,洋子在大学食堂的留言板上看到了招聘保姆的广告。照顾对象是一个四个月大的男婴,由于还在哺乳期,照顾起来应该挺麻烦的,但她还是想去试试。因为她所在的护理学专业有一门选修课是保育园实习,洋子选过这门课,积累了一些经验,很希望能借此机会实践一下。
  她打过电话后上门拜访,孩子的双亲是居比修三和笃子夫妇,婴儿名叫善树。父亲是做皮革制品的工匠,家里的餐厅就是他的工作室,中间摆着一张兼做餐桌的大桌子,就是他的工作台。
  孩子的父亲话不多,给人感觉有点不好相处。母亲虽然健谈,但话语中总显露出居高临下的态度,并不是洋子善于应付的类型。但没关系,她觉得自己能胜任。
  若背对正门,面前就是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窗。玄关左边则是厨房。没有窗户的两面墙上都是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的嵌入式储物架,放眼望去全是抽屉和双开门柜子。储物架里存放的大部分是加工皮革用的各种工具,还有数量惊人的皮革,分门别类地塞在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这些东西占据了整个储物架的三分之二空间,剩下的地方则放着资料、书籍,以及皮革制成的艺术品和相册等物。
  但修三还是个成长中的工匠,仅靠皮革加工,尚无法养活一家人。为此,二人还在港口附近的一家俱乐部打工,靠在色情服务业兼职赚取生活费。每到傍晚,他们就会一起出门,直到深夜才归来。去的时候坐公交,回来则是出租车。除了周日,二人每天都去上班,跟全职差不多。孩子出生后,晚上就必须找个保姆来照顾婴儿了。
  居比家所在的内海小区正好在洋子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去打工很方便。那个小区离主干道很远,但洋子每天不是坐公交上学,而是骑车,所以并没有感到不便。
  洋子本来就很喜欢小孩子,也想把这次经历当成自己生孩子前的练习,一石二鸟。她对这类工作很有兴趣,孩子睡着时还能做点功课,对洋子来说可以称得上最完美的兼职。
  那是她开始兼职的第五天夜里。已经完全习惯了工作节奏的洋子关掉起居室里的灯,一边看电视一边用奶瓶给善树喂奶。阳台上的荧光灯一闪一闪的,应该是老化了吧。关掉大灯以后,她对那盏闪烁的荧光灯越来越在意,变得烦躁不堪,无法集中精神看电视和喂奶了。
  正值夏日,阳台的落地窗敞开着,玄关的铁门也打开一条缝,但她完全不担心有蚊虫飞进来。居比夫妇为了节省空调电费,吩咐她晚上尽量不要开空调,为了不引蚊虫,她才特意关掉了起居室的灯。
  关掉室内照明后,洋子借着阳台上的灯光看电视,觉得挺舒服的。这么待着她也完全不会想开空调。小区所在的山丘离濑户内海不远,常常会有海风吹过来。只要不是特别闷热的天气,即使是大夏天,夜间的室内也是很凉爽的。
  最后,洋子放下奶瓶站了起来。电视剧放到一半,进入广告时间。她抱着婴儿,拉开纱门,走到阳台上。一直闪烁不停的荧光灯让她有点受不了。
  阳台的角落里也堆满了加工皮革的工具。洋子抱着婴儿,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工具,慢慢走到闪烁的荧光灯下。
  抬头一看,荧光灯的一端有些发黄。果然如此,是灯管老化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把灯管拆下来。
  曾有人告诉她,荧光灯最费电的瞬间是点亮的那一刻,一旦亮起来,就不太费电了。所以,这种不断闪烁的状态对一个节约用电的人家来说是最糟糕的。因为镇流器不断工作,等于不停开灯关灯,电力就会一直消耗。这对夫妇连空调的电费都想省,这种浪费电的行为也应该避免才对。
  洋子想,还是帮他们把这个灯管拆掉吧。不知道家里有没有替换用的灯管,但阳台上本来装着两根,只拆掉其中一根也不会陷入一片黑暗。
  只要拆下来,就能少浪费很多电,自己也不用被闪烁的灯光搅得心烦意乱。
  荧光灯下正好放着一个木制脚凳,只要站在上面,应该就能够到灯管。脚凳一侧还有两截阶梯,她看了一眼怀里的婴儿,善树包裹在粉红色的襁褓里睡得正香。洋子不想吵醒他。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孩子放到婴儿床上,但很快就放弃了。她曾经有过把婴儿轻轻放到床上,他马上就大哭起来的经历。难得善树睡着了,她可不想把他吵醒,害他大哭。
  无论是大学的实习室还是自己家,换荧光灯管都是洋子的活儿。虽然她个子不是特别高,但不知为何,大家都觉得洋子很精通机械一类的东西,所以她早已习惯了更换灯管。她抱着婴儿,小心翼翼地爬上了脚凳。为了安全起见,她并不打算站到最高处。
  她左手抱住婴儿,把他搂在胸前夹稳,再找到荧光灯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指尖碰到了不断闪烁的灯管,阳台的天花板并不太高,但从洋子所在的位置虽然能碰到灯管,却无法抓住并转动那个圆筒状的玩意儿。洋子改变主意,右脚踏上脚凳的最高处,战战兢兢地撑起身子,试图整个人站上去。
  就在这一瞬间,脚凳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一块东西猛地朝旁边飞了出去。那东西撞到阳台的金属扶手上,发出一声尖利的金属摩擦声。
  碰撞声在黑暗中回响,洋子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她的身体猛地在空中倾斜,那是因为脚下的踏台突然扭曲了。金属声震耳欲聋,就像地狱煮人的大釜发出的轰鸣。
  洋子本以为脚凳是放在水泥地面上的,怎知并非如此,它是放在两三个工具上面的。由于脚下散乱着各种工具,光线又暗,她根本没注意到。
  而其中一个工具可能只有一小节被塞在脚凳下,所以洋子刚才一移动重心,就把它给碾飞出去了。
  洋子在空中失去了平衡,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跌落下来,侧腹狠狠地砸在了扶手上。整个阳台都震动着,发出乐器坏掉一般的残音。与此同时,剧烈的疼痛传遍全身,让她连叫都叫不出来,嘴里只发出一声呜咽。那一瞬间,她十分确定自己的肋骨出现了骨裂。
  疼痛让她根本无法站立,但洋子并没有蹲下身,她已经顾不上了。恐惧如同无底洞一般将她吞噬,让她不由得毛骨悚然。她知道自己想大声尖叫,口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个东西从洋子怀里飞出去,落入了夜幕之中。比起自身的疼痛,这个事实更让洋子陷入崩溃状态。不仅头发,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拼命抓住扶手,但这一行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惨不忍睹的悲剧已然发生。就在刚才,就在上一个瞬间。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会发生这种事,自己身上竟会发生这种事!
  这是噩梦,比噩梦还可怕。这绝对不是现实,绝不是现实。祈祷瞬间升级为确信,洋子试图死死抓住这种感觉。自己的人生不能出现如此可怕的事情。自己一直在拼命地努力,所以绝不该发生这种事。
  洋子手上没有任何东西。什么都没有。
  孩子——洋子呆滞地看向半空,然后看向地板。她觉得孩子应该落在阳台的地板上。如果是那样,应该还有办法。
  但上面什么都没有。婴儿不在那里。
  一小团粉红色物体落入了夜空。她瞥到了那个瞬间,婴儿消失在夜色中。她目睹了无数次。
  无数次。无数次。
  婴儿——向着两层楼下的地面,旋转着坠落下去。这难以置信的事实,带来世界末日般的绝望。
  几近癫狂的洋子眼中涌出泪水。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发出悲鸣。她猛地蹲下,又忽地站起,倚靠在昏暗的阳台边。世界陷入到一片绝望之中,并缓缓回旋着。
  这个瞬间,她的脑中闪过一连串近乎尖叫的话语。
  “不是我的错!”
  为什么他们要把不稳定的脚凳放在光线不足的阳台上,还不把脚凳稳稳地安置在地板上?是他们的错,这样不管换成是谁都会中招的。随便放在一堆工具上,然后置之不理,实在是太过分了。太危险了。正常人都会把脚凳放在地面上啊,我被陷害了。是把脚凳放成这样的那个人的错!
  我好心替他们换灯管,我本来根本不需要干这种事情的。他们又没有付我换灯管的钱。我是真心想帮帮他们,这是不求回报的好意,他们却在阳台上设下如此可怕的陷阱。我是被害者,这不是我的错,根本不是我的错。
  洋子一边想,一边不自觉地跑了起来。她的行为并非出于自身的意志,身体只是爆发性地自己动了起来。她此时已经吓掉了魂,几乎要晕过去了。
  她飞奔着,呜咽随时要冲口而出。洋子一边低声哭泣,一边穿过房间,跑出玄关,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拼命冲下楼梯。由于双腿僵硬,她好几次差点儿摔倒。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她经过邮箱旁,跳过与地面相接的两级楼梯,冲到小区前的空地上。几米开外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条粉色的毯子,婴儿坠落在地。
  洋子边哭边向婴儿走去。靠近的同时,她本能地查看四周,视野被眼泪遮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她赶紧用力擦掉泪水,努力让视线聚焦。
  世界在夜幕的笼罩下显得空荡荡的。虽然是夏夜,却听不到蝉鸣。这个位于山顶的小区处在完全的静寂中,仿佛不存在任何东西。没有风声,没有车声,也没有孩子的声音。
  右前方二十米左右是另一幢公寓楼,这之间没有半个人影。左边是一片宽阔的草地和树林,有路灯,眼前还有一片灌木,哪里都没有人。白天常有人带狗散步,现在却没有。就像一个突然被切割出来的真空世界。
  眼前那幢公寓楼的外墙已经陈旧不堪,黑灰色的墙面在风雨的蹂躏下变得惨不忍睹。墙上只有几排小透气窗,没人能通过那里向外窥视。阳台在反面,而亮着白色小灯的透气窗也仅有两三扇而已。
  小窗右侧是公寓的楼梯转角,被一扇及腰高的水泥墙挡着。白色的荧光灯下不见半个人影。楼房停放着无数自行车,那附近也静悄悄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人影,洋子的这种行为极有可能源于自保的潜意识。虽然她自己并没有察觉,但内心的本能已经做出了行动——摆脱这一状况的欲望。先确认状况,再进行处理,邪恶的想法猛地冲上洋子的脑海。像一条毒蛇抬起三角形的头,出于本能地自我防范。
  洋子惊讶于自己的丑态,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但这种心理本身也是一个陷阱。就在那一瞬间,洋子踏入到陷阱中。她心里在想,虽然自己犯下了无法洗清的罪行,但没被任何人发现,真是太好了。
  这种想法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但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意味着她原本健全的精神已受到爆发性的全面侵蚀。然而,如果她不这么想,就难以处理眼前的悲剧。维持一般人的感性,她的心理便无法承受如此重压,必定会陷入癫狂,所以——所以她需要这种恶魔的心境,她在心里迅速为自己想好了借口,但头脑还是渐渐沉入了深渊。自保的心理迅速滑向犯罪之路。
  她站起来,走了三步。但双脚根本感觉不到地面,就像踩在软绵绵的云彩上。她的身体摇摆不定,随时都有可能跌倒。她已经失去了直立的感觉,身体倾斜,两条腿无法正常向前迈动。每走一步都会摇晃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上。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想必就是这种感觉吧。
  视野里一片昏暗,浑浊不清,就像身处海底。不,由于沉重的绝望,那种黑暗比海底还深。全身都黏糊糊的,是出汗了吗?她连自己为何浑身湿透都不知道了,是恐惧和绝望的冷汗。恐怕是因为这个吧,她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湿嗒嗒的,又像空气突然消失了一般。
  心脏鼓动得犹如摩托车引擎,正以骇人的速度跳动着,发出急促的声音。再这样下去随时都会彻底停止。啊,不过那样也好,洋子想道,她不想面对即将出现的惨剧,她想逃避。
  她边想边抽泣,泪水和鼻涕顺着面颊滑落。她终于发现自己的眼泪是使视线模糊的原因之一。
  好不容易走到坠落在地的婴儿旁边,洋子在婴儿上方俯下身,眼前是噩梦般的光景。凄惨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想象,看起来就像恐怖电影中的一幕。
  婴儿口鼻流血,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但还是把白色的口水巾和粉红色的小毯子染成了黑色。由于周围太黑,看不出血液的红色,从那小小身体里流出的黏稠液体,看起来只是黑乎乎的一团。
  下一个瞬间,洋子又看到了更让她绝望的东西。婴儿躺着的水泥广场上,到处都是黑色的小点。仔细一看,小黑点不计其数。洋子睁着满是泪水的双眼呆呆地看着,渐渐明白过来,那都是血迹。婴儿被甩在了石头上,血液飞溅了出去。
  她觉得自己不行了。这些血迹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就算她跑回房间拿拖把来拖,也一定弄不干净。天这么黑,一定会有遗漏的地方。护理学课上教过“鲁米诺反应”,就算把人眼可视的血迹擦掉,鲁米诺反应也能维持十年之久。自己这种门外汉就算再怎么伪造现场,也一定会被警方的鉴证科识破。
  她拼命鼓起勇气,看向婴儿头部。由于头盖骨破碎,孩子的额头和整张脸都明显变形。孩子是头朝下摔在水泥地上的。
  自己怎么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来?!她忍不住闭上眼睛,然后稍微睁开一条缝,用指尖碰了碰婴儿的小脸。摸起来就像瓷娃娃一样,那张小脸比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头还冷。
  泪水又涌了出来。她意识到自己犯下了这辈子都无法得到原谅的罪,强烈的悔恨使得她全身发软。很快,洋子连蹲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双手撑着冰冷的水泥地面,坐了下来。
  就在这个瞬间,冰冷的东西拍打在洋子的手背上,但她对此没有任何想法。她不想做出反应,干脆放任不管了。没想到手背上又被敲了两三下。
  很快,洋子的头顶、前额、裸露的两条手臂都遭到了拍打,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痛。这使她不得不做出反应。
  她缓缓抬起头来,在路灯的照耀下,无数雨点化作雪白的光柱,随风飘舞,缓缓坠落。洋子情愿淋湿自己也不愿让婴儿暴露在雨中,于是她伸出手,从地上抱起了婴儿,把他搂在胸前,站了起来。
  直到她完全站起来之后,才意识到现在保护婴儿不被淋湿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可她已无法继续思考,只能呆滞地迈步,沿原路返回。当她弯腰准备走进楼里时,视线突然瞥到一丛沿着水泥地缝隙长出来的野草,草丛里还有一把铁锤。
  她穿过邮箱间的昏暗通道,走上楼梯。交错抬起沉重的双腿,向上攀爬。虽然完全不想思考,但即将面对的地狱光景还是不断闪现在脑海中。她实在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她肯定会被警察逮捕,头上盖着一件外套,双手被铐在一起,隔着车窗仍被拼命拍照。这个样子的她将会出现在新闻报纸上,妈妈会痛哭一场,甚至想自杀。爸爸在职场上会混不下去。好不容易才付清贷款的房子也要卖给别人,双亲则会考虑连夜离开这里。
  老人护理的NPO法人机构,这个梦也就此破灭了。大学也不得不退学。就因为刚才那一个瞬间的失误,自己的人生就彻底毁了。
  她猛地回过神来,发现楼梯间的荧光灯坏了,周围一片漆黑。她此前一直没发现,这个小区到处都是坏掉的荧光灯。由于建筑陈旧,外观也不是特别时尚,居民们都不会特别关心,也没人去替换坏掉的荧光灯。
  想到这里,洋子不禁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做换灯的蠢事。她头痛欲裂,泪水又涌了出来,口中发出呜咽声。这么破旧的小区,就算照明坏了也不关她的事啊,都是别人的事情,她为什么要那么积极地帮人家换灯呢。就算电费多,也不用她来支付啊。
  回到房间了。她慢慢关上玄关的铁门,坐在居比先生用作工作台的桌子旁。发着呆,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把死去的婴儿放到婴儿床上。因为实在找不到放置的地方,只能先将就了。要是她刚才直接这样做就好了。随后,她又慢慢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死死盯着。电视上播的连续剧还在兀自继续着,女人轻快的笑声传入耳中,这让她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快。
  我该打给谁呢?不能打回家里,如果告诉妈妈,她一定会哭的。然后自己也会哭出来,一旦哭出来,她就再也无法思考了。
  应该打给警察,自己要自首,毕竟害死了一个孩子。虽然她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意,只是好心想帮这家人把阳台上的荧光灯换掉而已。如果自首了,跟警察解释一下,他们应该也能明白。虽然不能指望无罪,至少不会被判死刑吧。
  她不太清楚法律条文,但这明显是过失致死,不是故意杀人。更何况自己是初犯,没有前科,连罚款都没交过。就算被判个一年半载的徒刑,也一定会有缓刑的。
  但是,真能这么顺利吗?婴儿的双亲,特别是母亲,一定会怒发冲冠。如果给我缓刑,一定无法平息她的怒火。就算一审给了缓刑,他们也一定会聘请恶毒的律师上诉。在自己被判入狱之前,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搞不好还会推翻过失杀人,给自己捏造一个故意杀人的罪行。
  要是被认定为故意杀人,一年半载的徒刑肯定是不可能了。就算不被判死刑,至少也要蹲好几年监狱。那样一来,自己就要被扔到女子监狱去了。光是想想她就感到头晕目眩。她将被迫穿上囚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见到家人,要是被分到多人间,肯定还会被欺负,天天以泪洗面。
  这还不算什么,一个年轻女孩会因这件事暴露于镜头之下,在新闻和谈话节目上曝光,各家媒体都会刊登她的大头照,再配上引人眼球的可怕报道。童年时就是个喜欢虐待小动物、欺负同学的问题儿童——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情也会出现。
  不仅是我,连双亲也没脸出门了,他们的人生会因为我而彻底毁掉。鞆是个小镇子,父亲将不得不辞职,母亲也没法去做兼职。全家人会跟失去了护士资格的我一样,被黑暗的社会所湮没。
  大学里也会掀起轩然大波。男同学会对自己彻底绝望,纷纷离去。爆炸性新闻会瞬间传遍整个学校。教授们会对自己彻底失望,并伤透脑筋。
  他们会烦恼该如何应付一个成了杀人犯的学生,会因担心损害大学声望而纷纷转而非难自己,还会编造出自己原本就是个问题学生的谎言。
  就算从大学退学,彻底放弃结婚生子的希望,出狱以后,自己还是不能被社会接受,无法成为一般的社会人。就算天崩地裂,自己也绝不可能得到相亲的机会,今后只能在社会的昏暗一隅苟且偷生,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像个动物一样活下去。
  不要!她在心里大吼,怒气直冲脑袋。自己一直认真地努力,努力得不能再努力了。在学校,她始终是成绩优秀的学生,处处替他人着想。多次得到老师的赞赏,朋友也对她心怀敬意。
  她一直都秉持“我为人人”的诚意,组织各种活动,像这样不顾个人得失的女孩子,她自己都从未遇到过第二个。但为何偏偏遇上了这种事情呢?她一直拼命努力,拼命学习,拼命参加社团活动。却偏偏注定堕落为社会的失败者,这实在太不公平了。洋子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此时,她脑中突然浮现出正在交往的男朋友的脸。他名叫小坂井茂,曾经是个三流演员,现在在一家咖啡店打工,但还是没个稳定的工作。

  2
  小坂井总是待在汽车修理厂里,和几个钟爱汽车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聊天,也并非真正的工作。他似乎会帮修理厂的老板做些事情,但并不领工资,也没有得到系统的技术指导。
  小坂井真心感兴趣的东西,无非就是汽车和摩托车了。他本人好像也想通过平时在汽修厂打打下手来学习一些技术。但他的性格很消极,从没有表现出为这一目标去努力的样子,更没有向修车厂老板提出什么意愿,只是帮那个老板跑跑腿而已。作为跑腿的报酬,他有时能把工厂里的车,或者别人送来修理的跑车借出来开两圈。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
  小坂井看上去就不太具备成为专业维修人员的资质,而他自己好像也明白这个事实。只是他对别的东西都没有兴趣,因此也无法探索自己究竟适合怎样的工作。年纪快三十了,他便也像常人一样觉得该着急了,但他的世界实在太狭窄,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还是这样,一天一天地浪费着生命。
  能称得上工作的,只有在咖啡店当服务生这一项而已。鞆有几家咖啡店的老板跟修车厂老板很熟,当他没了生活费来源时,他就到一家名叫“潮工房”的咖啡店去当服务生。因为脸蛋和身材都不错,他吸引了各种年龄层的女性粉丝,因此咖啡店老板把他当成招揽生意的招牌,倒是不愁没工作。
  他原本似乎想当一名演员,还加入了东京的某个剧团,在电视上出演过几次小配角,但从未出名过。他还在戏剧学校旁边的咖啡厅里打过工,过了将近十年类似的生活。后来父母劝他该放弃了,小坂井便与当时正在交往的、同样在鞆长大的一个女演员悄悄回到了故乡。可后来那个女演员自杀了。那以后,他由于伤心过度而失去了活力,一直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他父亲是公务员,一家人住在给公务员分配的住宅里,没有兄弟姐妹。如果家里是做生意的,他这种状态可能还会有些改观吧。
  “潮工房”开在港口附近,是一家看上去挺时尚的咖啡厅,在护士专业的女孩子们中很受欢迎。洋子被朋友带着去了一次之后就喜欢上那儿了。加上离她家很近,她便渐渐成了那里的常客。虽然洋子很早以前就知道那家店,也挺喜欢的,但从来没进去过。
  一来一往的,她与小坂井渐渐熟悉了。而小坂井之前去医院看望那个女演员时与洋子有过接触,并挺欣赏她的。他总是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白衬衫、黑围裙,那种干净的感觉很适合他。而且他笑起来十分好看,身边的朋友们都对他议论纷纷,让洋子也有了点兴趣。结果有一天,他竟对洋子发出了邀请,最后两人就成了时不时出去兜兜风、看看电影的关系。小坂井似乎是真心喜欢洋子的。
  然而朋友们听说她正与小坂井交往,纷纷态度大变,告诫她说小坂井是个花心大萝卜,最好小心点儿。还说他身边有一大群暴走族朋友。但在洋子本人看来,小坂井完全不是那一类人。他高中时代好像被朋友影响,干过一些类似暴走族的事情,但那只是父母管教不足的结果,实际上他更像一个胆小的大少爷,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对人的依赖心理也很强。只要她稍加坚持,对方就会嘿嘿笑着,即使有时会略显犹豫,最后还是会听自己的。偶尔他也会反驳,但只是做做样子,不会真的坚持自己的主张。
  虽然是他主动对洋子发出的邀请,但并非为了得到她的身体。也看不出他有任何玩腻了就分手的意图。本来他就不是那样的男人,甚至还有点小孩子般的单纯。即使两人到广岛开车兜风,或坐在电影院的昏暗角落里,别说触碰身体,小坂井连她的手都不敢拉。而洋子正好喜欢他这一点。
  那个人不仅不像暴走族,还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看上去也没有其他正在交往的姑娘,就算提出结婚,他也很可能会同意。然而,洋子虽然喜欢小坂井,却远远没到想跟他结婚的地步。
  洋子早已决定,自己的结婚对象应该是能够胜任NPO代表的男人。她连自己的恋爱对象也算入到远大事业的一环中。
  尽管如此,洋子却不喜欢那种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当然,如果对方拥有十分突出的能力和精准的判断力,她还是会甘心跟随,只是她还未遇到过那样的男人,所以目前小坂井的顺从反而更合她意。但凡事都有极限。虽然自我意识不强有其优点,但小坂井的优柔寡断有些过分了。照他那个样子,要是让他管理几个护士,没准反而会被护士欺负到头上,那可就事关组织秩序的问题了。
  小坂井虽不是那种惊为天人的俊俏男子,但他的笑容,以及和人说话时脸上那种安静等待又略显惊奇的神情,都有着独特的魅力。不仅如此,他个子高挑,身材完美,带出去无疑很长面子,洋子对此还是很中意的。
  小坂井看上去像是那种会被女性主动搭讪,但不会被认真对待的男人。而洋子也慢慢产生了同样的想法。不过,随着跟这个比她年长,且性情温顺的男人交往的日子渐长,她也对他产生了一些感情,并主动深化了他们的关系。
  不过,她还是不想跟小坂井结婚。因为他不聪明,文化程度也不高,看不出有什么干劲和激情。说得难听点的话,简直有点不像个男人。不能跟朋友炫耀就算了,在交往中洋子也从未对他产生过敬意。
  他有时会滔滔不绝地说些大道理,可一旦关系到具体的行动,却又时时倦怠,与主张相矛盾。被人指责时就会情绪低落,这算是他的底线。说白了就是他的底线太高了。洋子更希望以后的丈夫能有些神秘感,给人一种不知深浅的感觉。反正她就是把小坂井当成了填补空当的备胎。
  听他说,会成为一名演员,也并非出于自身的强烈愿望,而是由于成长过程中缺乏思索和自省,便把儿时的梦想拖拖拉拉地带到了成年而已。如果他的外表不那么英俊,恐怕早就放弃了。洋子经常想,自己身为一个女人,都有着如此清晰的人生规划,他怎么那样呢。
  要是小坂井有个可信任的前辈,那他恐怕会因为前辈的一句话就心甘情愿地去咖啡店当服务生,去修车厂当修车工,或者当个售货员,甚至加入黑社会吧。说白了,他压根儿没有自我。拥有自我的前提是拥有自信,而要拥有自信就要有一定的头脑。换句话说,他是个没脑子的人。如果是个女人,还能仅凭外表获得一定的自信,但男人没这么容易。
  虽然洋子不打算与小坂井结婚,但也没有别的对象,更何况小坂井好像还挺喜欢她的,人也的确长相英俊。所以洋子虽然心存犹豫,却还是跟他保持着关系。
  陷入沉思的洋子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放在桌上,死死盯着。电视机的声音让她烦躁不已,于是她走过去,关掉了电源。
  洋子盯着手机旁边的木纹思考起来。由于居比先生把这里当成工作台,导致桌子上有无数划痕。洋子知道,遮盖房间两面墙壁的无数抽屉和柜子里除了各种皮革原料,还存放着大大小小的刻刀和大号匕首,连锤子都有好几种。除此之外还有焊条和烙铁,以及在皮革上绘图的颜料。桌面上还遍布着烧焦的痕迹和倾洒的涂料。
  差不多是晚饭时间了。洋子带了晚餐便当来,是她在自己家的厨房做的。她每次来这里兼职,都会泡一杯茶,吃自己带来的晚饭。但今晚她一点食欲都没有,甚至不觉得饿。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心口沉重不堪。呜咽声不受控制地从胸口冲出来,胃液也在不停翻腾。
  一动不动坐着的她听着窗外的雨声。虽然没有特别注意,但“唰唰”的雨声一直灌进耳朵里,且越来越大了。外面在下雨这件事本来已经被她遗忘,之所以重新注意到,是因为雨声十分嘈杂。
  她缓缓抬起头,转身看向身后的阳台。刚才她吓坏了,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连玻璃门和纱窗都没关。所以她现在能清楚地看到外面无数的白丝。那些白丝忽隐忽现,被阳台上的荧光灯照射得不断闪烁。
  水汽像烟雾般侵入室内,但她一点都不想动。
  她现在正跟一个死人共处一室。身处这么一个噩梦般的现实中,站起来去关窗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猛地瞪大眼睛,一个出乎意料的想法让她呆滞了片刻。她发现了一件事。阳台下方,这栋建筑物门前的那块黑色水泥地上飞溅的血迹!她想起来了,这么大的雨,一定能把那些血迹冲掉吧——肯定会彻底冲刷干净,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这样一来,鲁米诺反应也肯定会变弱。不,应该说,没有了血迹就不会引发警方进行血液检查的想法。
  在缜密的检测下,血迹很有可能会被检测出来。但如果一开始没有怀疑那个地方有血迹,也就不存在什么检验了。过不了多久,这栋楼里的居民会无数次走过那片水泥地,他们鞋底上的泥土会将血迹掩盖得更加完美,更加难以发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这个想法就这么突然冒了出来。那恶魔般的自卫本能还在持续,洋子本身虽然没有察觉,但她的精神状况早已不能算一般人了。
  鉴证组会在大楼入口前进行血液检测吗?他们为什么要检测?自己刚才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如此自问过一番后,她又感到了眩晕,眼前发黑。但洋子还是着了魔似的思考着。
  因为孩子死了,警察推断那里会有血迹。为什么孩子死了?因为孩子的尸体就在这里。那如果没有尸体呢?没有尸体他们就不会产生那些想法了,不是吗?但尸体不会自动消失,而我这个保姆就在这里。
  能不能让尸体消失得很自然呢?不可能。就算自己完美地隐藏了尸体,也会遭到怀疑。人们会质问自己把孩子藏到哪儿去了。
  不——她又想,搞不好并非不可能……
  紧接着,又一个想法闪现出来。居比夫妇,也就是孩子的双亲,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她看看墙上的钟,还不到九点。夫妇俩至少要到凌晨一点才回来,晚的话要到两三点。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打电话给洋子,让她直接在为她准备的小床上过夜。第二天早上他们会一起吃早餐,然后洋子离开。这是早已养成的习惯。
  换句话说,她还有很多思考时间。洋子听着雨声,忍不住又陷入了沉思。然后她想,虽然这么想有点不够谦逊,但这场大雨会不会是神明对自己的救赎呢?上天肯定是怜悯她的遭遇,才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不是吗?她能不能这样认为呢?
  照这样下去,自己的人生注定没救了。虽然不知道能活多久,但她才二十一岁,却眼看着一生就要毁了。
  人生被毁的还不只她一人,还有她的双亲。双亲的命运也会被一同拉入深渊。仅仅因为那一瞬间的失误,自己一家三口的人生就会彻底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双亲应该还在为自己这个独女感到骄傲吧。
  她从小成绩就好,经常当选班级委员和干部,总是朋友圈里的中心人物,还经常参加辩论赛和舞台剧表演。但过了今晚,一切就都没有了。不,不仅是没有了,还更加严重。自己会变成一个罪犯,闻名全国的恶棍。
  不过,她还有四小时时间,还有这场雨。她能否在四小时内从深渊中拯救自己和家人呢?
  这是她绝望的挣扎,是的。毕竟自己做出了那么可怕的事。但她也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绝对。自己的行为并非出于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倦怠或恶意。那其实是一种善意的行为,只不过善意失败却导致了罪恶。而将双亲从这场善意的恶果中拯救出来,不正是合理且正当的吗?
  雨声越来越激烈,变成了倾盆大雨。她向外一看,只见敞开的纱窗和玻璃门外面,阳台另一端的黑暗中,已经成了暴雨肆虐的舞台。这么大的雨,她是回不了家的。
  四小时的宽限期,还有这场意想不到的暴雨,如果好好利用,应该能找到挽回的办法。这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养育自己长大的双亲。有没有办法把他们从地狱的深渊中拯救出来呢——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愿意面对所有的痛苦。肉体的痛苦她也会欣然接受,自己毕竟犯下了如此深重的罪孽。就算断掉一条胳膊,她也不会抱怨,只能默默忍受。不,她一定会忍受的。所以,到底有没有办法呢?
  洋子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阳台门口,关上了玻璃门和纱窗。雨声远去,房间里陷入一片静寂。
  随后,洋子走向水槽,往壶里装满水,放到煤气炉上打着了火。
  她站在一旁,想等壶里的水烧开,但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回到了放着手机的桌边。她拿起手机站起来,调出电话簿,找到小坂井的名字。

  3
  “喂,呃,茂……”洋子对接通电话的小坂井说。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十分沙哑,几乎没办法好好说话,而且在颤抖,抖得连嘴都合不拢。
  “嗯,哪位?洋子?”小坂井用明朗的声音询问。他是东京口音,因为学习舞台剧时进行过发声练习。东京口音也是洋子喜欢小坂井的原因之一。
  “嗯。”洋子说。
  “你在哪里?很冷吗?”小坂井问。
  是吗?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冷吗?洋子拼命转动脑子想着。她拼命思考,想利用他的误会做点儿什么,却什么都没想出来。
  “阿、阿茂,阿茂、阿、阿茂……”
  她又叫了几声,小坂井笑了起来,因为洋子的声音抖得实在太厉害了。
  “到底怎么了?”
  那声音听起来毫无心机,洋子不由得感觉到他和自己之间的落差。他现在仍停留在日常生活中,而自己已经深陷泥沼,独自沉沦了。
  “怎么了?你在外面?”
  除了小坂井的声音,话筒里还传来挪动身体的响动。他应该是由睡姿改为了坐姿。
  “啊?我在发抖吗?”洋子问。
  “嗯,在发抖。”小坂井说。
  “快来救救我。”洋子说,“还好我们一起买了手机,总算能联络到一个人了。我现在只能靠你了。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了。”
  她一边说,牙齿一边打架。她碰了碰光着的手臂,上面已经起满了鸡皮疙瘩。
  “你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别突然吓我啊。”小坂井强忍着笑意说。
  “阿茂,你在哪里?”
  “现在?在家。躺在房间里看漫画呢。”
  “太好了。那你周围没别人吧?”
  “没有,就我一个人。”
  “太好了。我现在在兼职当保姆的那家人这里,小区里的那家。”
  “啊,就是水吞那里?”
  “嗯,是的。水吞向丘的内海小区。B栋二〇四,居比先生家。”
  “嗯,是你打工的地方啊。”小坂井说。
  “是。”
  “然后呢?”
  “你能马上过来一趟吗?”
  “啊?”
  小坂井惊呼一声。
  “别太大声,求求你了。”
  洋子压低了声音,她想通过这种举动让对方察觉事态的紧急。
  “这么晚?外面还在下暴雨哦。”
  “我知道,可是求求你了,我能打这种电话的只有你了。我遇上麻烦了。”
  “你开车从悬崖上摔下去了?”
  小坂井说了个笑话,兀自笑了起来。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了……不,比那还要严重。”
  “哈……”
  小坂井不笑了,然后说:“真的吗?”
  “真的,事关生死。求求你,我只能依靠你了,快来救我。”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话也说不完整了。此时小坂井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生死?”
  “嗯,是的。”
  “你受伤了?”
  “还没有。”
  “还?”他尖声反问。这也不怪他。一滴眼泪冒了出来,划过洋子的面颊。
  “别说了,你快来吧。”
  “我知道了,我该怎么做?”
  “马上来,求求你!”
  她勉力恳求,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有好一会儿没办法说话。小坂井陷入又像困惑又像为难的沉默,过了好久才说:“可是我怎么过去啊?”
  “你没车吗?”
  “现在没有。之前那辆菲亚特已经还给田中汽车了。”
  “那坐公交车来呢?”
  “不知道这会儿还有没有公交车了。我倒是有辆摩托车,从潮工房老板那儿借来的。”
  “啊,那你就开那个来……”
  那样最好,如果他坐公交车或出租车来,就会出现目击证人。
  “不过雨这么大,应该很难。那辆摩托车挺旧的,搞不好半路上会熄火。”
  “求求你,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披上雨衣,再戴上头盔的话,应该不会淋湿吧。”
  “那你就那样来,马上来。我以后真的什么都听你的。好吗?求求你。”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啊?你这样我根本搞不清状况。”
  “电话里不好说。求求你相信我,好吗?我爱你。”
  “好吧,我知道了。现在马上过去。”
  “你知道小区在哪儿吧?内海小区,之前你送过我一回。”
  “嗯,我知道。”
  “别告诉你家里人,偷偷出来。引擎也要等走远了再开。”
  “啊?你这是要干什么,抢银行吗?”
  “之后再跟你解释。车里有油吗?”
  “当然有。”
  “太好了。”如果他开到加油站去,这么大的雨一定会被人怀疑,而那个怀疑最终会变成目击证词。
  “我要翻窗户出去吗?”
  那更好,洋子心想。她同样不想让小坂井的家人知道他出去过。
  “嗯,拜托你了。然后,等会儿到了小区,你把车停在斜坡下面,然后走上来。B栋哦,二〇四室。”
  “嗯。”
  “别被别人看到了,到小区底下时给我打电话。”
  “嗯,不过现在等我换了衣服准备好,找到雨衣、拎着鞋子、翻出窗户,推着摩托车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再点燃引擎,冒着大雨一路开到水吞,光路上都要花三十分钟,所以你再怎么催,也要将近一个小时呢。”
  “我知道,我等你。”
  那样很好。洋子已经想到他到这里需要一定时间。她得先用保鲜膜把婴儿的尸体包裹起来,再找个纸袋装进去,让人一眼望过去看不出来那是具婴儿尸体。就算自己最终会把真相告诉小坂井,她也必须保证哪怕不小心被别人看到了纸袋里的东西,也不知道那是尸体。
  趁着那一小时,她可以完成这些准备工作。而且她必须把计划的细节都考虑清楚,另外还要编出一个让小坂井信服的故事来。
  “到了小区底下给我打电话,我下来接你。就在邮箱那里见。”
  “知道了。”
  小坂井说完,洋子就挂掉了电话。
  她用烧开的水泡了茶,强迫自己喝下去,好让心情平静下来。不一会儿,手机就响了。小坂井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已经到小区下面了。洋子叫他马上上来,还说会在B栋门口等他。
  她走到阳台上,向下张望。雨势还很大,雨幕中的广场空无一人。她不禁想,还好自己住在乡下。如果这里是东京,一个小区里无论如何都会有几个人走动。在这样一个拥有大量住户的小区里,现在的寂静反而是异常的。莫非是因为暴雨吗?
  不一会儿,身穿雨衣的小坂井出现在下坡路的路灯下。他戴着头盔,脚步略显匆忙地朝坡顶走来。于是洋子飞快地跑进屋,关上玻璃门,朝玄关跑去。
  她穿过走廊,跑下楼梯,在黑暗的转角停下脚步,仔细倾听周围是否有脚步声。她不想见到任何人,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到。
  周围一旦安静下来,就能清晰地听到急促的雨声和不知从哪里发出的流水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她重新动起来,尽量安静地走到一楼,躲在不锈钢邮箱的阴影里,耐心等待着。
  一个穿着透明雨衣的男人猛地出现在门口。可能因为浑身湿透,他脱掉头盔的动作有些笨拙。
  雨声在他背后噼噼啪啪地响着。
  洋子从阴影里冲了出去,猛地抱住他。
  “呃,你快放开,我身上都是湿的。”小坂井说。
  “没关系!”洋子说,“湿了也无所谓。”
  她已经策划好了,此时把自己弄湿完全没问题。
  不过她紧紧抱着小坂井并不是出于演技,她真的很高兴。她一直忍受着难以言喻的恐惧,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是无法继续忍耐下去的。
  他为了自己冒着这么大的雨,骑着摩托车,浑身湿透还是跑了过来,这份诚意让她十分感动。
  她把脸凑到小坂井被淋湿的脸上,寻找他的唇,吻了上去。她强行把舌头探进去,先轻轻舔舐他的牙齿,再吸吮他的下唇。
  小坂井好像吓了一跳,但还是放任她吻了下去。可能担心把她弄湿,他并没有搂住她。不一会儿,他就主动回吻她了。
  洋子放开他的唇,看着他的眼睛说:“抱住我。”
  她环视四周,他身后的雨幕中没有人,只有哗哗下坠的雨丝。
  “我浑身都湿透了。”小坂井说。
  “没关系。”洋子小声喊道,“没关系,弄湿我的衣服吧!”
  小坂井闻言,抬起抓着头盔的手,又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环绕在洋子背后。
  洋子穿着一件修身背心。她早已预料到自己的衣服会被弄湿,而且很有必要被弄湿。
  他们再次亲吻,然后分开。洋子急切地寻到小坂井的手,握紧,然后用力地拉扯起来。
  “我们进屋吧,快来!”
  她转过身,迅速走向走廊。
  走进房间,关上铁门,洋子伸出手,把小坂井背后的门锁上了。紧接着,又从他手上一把夺过头盔,然后说:“茂,站着不要动,千万别动哦。”
  她觉得自己有点像抢劫犯。小坂井很顺从地穿着还在滴水的雨衣,站在玄关前的地板上等待着。
  洋子先把头盔拿到厨房的水槽里倒放着,然后拿起搭在水槽边的橡胶手套,回到小坂井身边,把手套递了过去。
  “戴上这个。”她命令道。
  小坂井吃了一惊,“啊?为什么?”他问。
  “求你了。你必须戴上这个,相信我,就当是在救我。”
  说着,她凝视着他的眼,又抱上去,印上了嘴唇。
  洋子的双唇离开后,小坂井如同下定决心一般,匆匆戴上了手套。他好像觉得洋子在开玩笑。
  “是因为手会弄脏吗?”小坂井问。
  “嗯,有可能。”洋子说。
  戴好手套,小坂井看着洋子。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好像觉得这是一个玩笑。因为他不明白洋子为什么对他提出这一连串要求,所以才会露出略显困惑的笑容,他会不明白也理所当然。
  洋子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尽管如此,她还是用力点了点头,似乎想鼓励小坂井。小坂井露出奇怪的表情,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紧接着洋子说:“喂,我们在这里做吧。”
  小坂井脸上的笑容消失,愣在当场。然后哼了一声,问:“做什么?”
  “抱我,快抱我,现在。”
  洋子重复了一遍,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坂井。
  她现在应该是一副不容拒绝、极度认真的表情。她无言地站着,兴奋和紧张让她的肩膀剧烈起伏,呼吸也粗重起来,这样子看上去一定像情动的样子吧。
  小坂井呆呆地张着嘴。
  “呃,什么?你在开玩笑吗?”
  洋子用力摇头。
  “为什么?”他问。
  “我,想要。”洋子回答。
  “我不明白。那个……”
  她一边听小坂井说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掀起了短裙。紧接着,她又弯下身,拉下了内裤。
  “呃,那啥,可是……”
  小坂井试图说些什么,但洋子很快凑过去,堵住了他的嘴唇。

  4
  洋子不由分说地拉扯着小坂井的身体,两人双双倒在厨房门口的地板上。因为过于突然,小坂井招架不及,轻易就被拉倒在地上。他身上还套着湿漉漉的雨衣,因此地板马上就被弄湿了。
  等二人的嘴唇分开,洋子撑起身子,小坂井赶紧说:“这个,雨衣,得先脱了——”
  “没关系。”洋子一边在他怀中扭动,一边说。
  洋子此时真的兴奋起来了,但她搞不清到底是性兴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可是地板都湿了,这不是别人家嘛。”小坂井说。
  “没关系,你别在意。我等会儿自己擦干净。”
  洋子说着又缠上小坂井的身体,掀开短裙,把光裸的双腿缠绕在雨衣上,紧紧攀住小坂井。
  然后用膝盖顶开塑料雨衣,向下方侵入。
  她挣扎一般露出一侧肩膀。然后,又艰难地解开了胸罩的背扣。
  小坂井用指尖拉下她的胸罩,发现自己还戴着手套,便试图将其脱掉。她赶紧抓住他的手。小坂井必须戴着手套。
  洋子沉下身子,乳头突然被舔了,她因这出乎意料的刺激叫出了声,身体自然而然地向后仰去。她生怕自己会失去行动力,便再次弯下身,吻住了小坂井。
  她保持着亲吻的姿势,脱下内裤,用左手高举起来。然后用力一扔,将其扔到了房间一角。其实落到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只要越远越好。
  洋子抱着男人,维持接吻的姿势转了半圈,坐在了小坂井身上。随后她伸手向下探索,解开小坂井的皮带扣和纽扣。拉开拉链,把手伸了进去。
  她还是头一次如此主动,小坂井也明显兴奋起来了。于是洋子自动打开身体,然后说:“可以了,茂,进来吧。今天不会有事的,射在里面吧。”
  虽然身体处于兴奋状态,洋子的头脑却是清醒的。这是她计划的一环,必须保证其顺利实施。
  一切按照洋子的要求完成,二人躺在地板上试图平复呼吸。洋子浑身湿透,就像在雨里转了一圈回来。地板也被小坂井的雨衣弄湿了,这样就好。一切都按计划发展。
  小坂井累得一动不动。不过这也不怪他,毕竟他来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场重体力劳动。
  洋子慢慢爬了起来,朝厨房里看了一眼。水槽下放着一个纸袋,被保鲜膜层层包裹的婴儿尸体就在里面。
  她摇晃着走到储物架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她知道这里面放着一把细细的刻刀。她取出刻刀,顶在自己腹部,正好在肺部下方和肾脏上方。她回想着解剖图,用触诊找出了这个位置。
  洋子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时间,因为一旦犹豫,她就下不了手了。她鼓起全身的力气,猛地刺了进去。超乎想象的疼痛使她眼前一片空白。疼痛让她想大声哭泣,仿佛部分大脑遭到了破坏。疼痛逼得她快要发疯,似乎意识抽离了身体。
  捂住腹部的指尖流出黏稠的血液,血液缓缓向下延伸,染红了短裙。洋子强忍疼痛,又往里刺了一些。手感告诉她刻刀的尖端并没有碰到内脏,而是刺入了中间的位置。血液使得刀柄打滑,腹部的肌肉死死地绞住刀刃,并不断收缩。
  她重新握住刀柄,这次换成两只手。她拼命忍住尖叫,总算把刻刀拔了出来。双手突然失去了力量,但凶器被僵硬的手指夹着,停留在空中。
  大量血液突然喷溅出来,迅速填满她捂住伤口的掌心,紧接着又滴滴答答地落到裙裾上。更多的血液滑过裙裾,往地板上掉落。液体滴落在木地板上,发出骇人的响声。
  她再也忍不住呻吟,痛得弯下了腰。双腿无法保持站立,眼前一片发黑,手肘狠狠地撞上了储物架,使她猛地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扭曲着,拼命控制染血的指尖不去触碰储物架。洋子用肘部支撑着身体,勉强维持站立。
  身体出现了强烈的贫血反应。双腿发抖,进而开始发软。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还有剧烈的呕吐感,低吼声从喉咙里滑出。那声音违背了她的意志,越来越响。最后,她再也无法掩饰。
  意识在渐渐消失。她心想,这可不行,站不住了。一旦失去意识,计划就会失败。要振作!
  洋子对自己呵斥道,现在她正在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啊。
  她联想到武士切腹,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她不由得对武士们心生敬佩。意识在不断抽离,低低的抽泣使得嘴唇颤抖,要保持毅然决然的心态对她来说太难了。
  “你、你干了什么!”
  她听到小坂井在大喊。他身上还套着雨衣,“哗啦哗啦”地站起来,匆忙走向洋子。他扶住洋子的后背,让她转过身来,然后仔细看着她的脸。
  感受到男人的触碰,胆怯一口气爆发出来,洋子被强烈的依赖感所侵蚀,这似乎是女人的本能。她抬起头看向小坂井,希望他做点什么,希望他能让自己得到解脱。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不是医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从来没接受过类似的指导。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问。
  洋子觉得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因为小坂井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她拼命睁开眼睛,轮流看着自己的伤口和地上的血迹。
  “那个,扎到你了?太不小心了。”小坂井又问。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离洋子有五十米远。在她渐行渐远的意识中,只能隐约听到那个声音。
  “求求你,照我说的去做。”
  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她什么都看不到,也无法思考。疼痛在无限放大。但她必须按照计划行动,不然自己就要完蛋了。她现在必须走到桌边去,但因为过度的疼痛,身体无法动弹,必须让小坂井扶她过去。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是不小心扎到的吗?”小坂井又问了一遍。
  洋子只能勉强听清。他会这么问的原因不难想象,但自己实在没有回答的力气。
  “听我话,求求你……”
  说着,洋子痛苦地弯下了身子。小坂井以为她要倒下了,赶紧伸出手,把她撑住,然后在她耳边说:“啊,嗯,我知道了。”
  就在此时,染血的刻刀落在地上,发出“咔哒”一声。洋子不禁想,怎么现在才掉,她都没发觉手上还握着刻刀。
  洋子看到小坂井扶着自己的肩膀,一只手还反射性地伸了出去。但刻刀上的血液实在骇人,他又把手缩了回来。
  “捡起来。”洋子用沙哑的声音要求道。必须要让他把刻刀捡起来,她想让小坂井的手形留在刻刀上。
  她看到小坂井拾起刻刀,他手上戴着橡胶手套,所以不会留下指纹,仅仅会留下一个戴着橡胶手套的男性手形。
  “放在……水槽上。”洋子要求道。
  小坂井看着洋子说:“哈?为什么?”
  “听我话!”洋子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在渐渐远离的意识中,她已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完全没余力再解释什么。
  “啊?哦哦,我知道了。”
  小坂井顿时慌了神,木然地走到水槽边,把刻刀放在了不锈钢水槽边。
  “带我到桌边去。”刻刀被放下的同时,洋子又要求道。
  “啊,嗯,知道了。”
  小坂井抱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洋子配合他的脚步慢慢走着。要是没有他的引导,她根本找不到桌子在哪儿。洋子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腰部碰到桌子边缘,她知道自己到达目的地了。于是缓慢地转过身,膝盖靠着桌子边缘,站了起来。一直支撑着她的小坂井稍微离开了一些,她的腰就迅速下沉,双腿完全失去力气了。
  “坐到椅子上吧。”小坂井扶住她的肩膀说。
  “不用了,就这样。”洋子强忍疼痛挤出一句话。她还有事情要完成。
  她使劲儿睁开眼睛,说:“帮我把毛巾拿过来。”
  她指着水槽旁边折叠整齐的蓝色毛巾。
  “呃,嗯,我知道了。”
  小坂井放开洋子的身体,迅速取来了毛巾。没有了支撑身体的人,洋子险些瘫倒,但她还是拼命撑住了。
  “放到桌上。”
  听到洋子的命令,小坂井把毛巾摊开来。
  “唉,不是那样,要摊开,先揉成一团,再胡乱放上去。”洋子说。
  “这样?”
  小坂井一一照办。洋子则透过越来越模糊的双眼拼命看着他。
  “可以,不过你再拢一拢……嗯,就这样,谢谢。”
  说话间,血染的痕迹越来越大,洋子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你的伤口很深啊,还是赶紧去医院……”小坂井战战兢兢地说,“这样会死的,快点儿吧。”
  但她不能。
  “没事,伤口在肾脏和肺部之间,内脏没有受到损伤。”洋子说。她是谨慎选好位置之后才刺入的。关于这一点,她很有自信,她解剖学成绩很好。
  “但你出了很多血啊,失血过多会——”
  “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可怕。行了,没事的。茂,把那个茶杯拿来,倒茶。”洋子命令道。
  “倒茶?!”小坂井失声叫道,“这个时候倒茶……”
  “好了,快去拿。”洋子加重语气道。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这些话的。
  小坂井慌张地拿起桌上的茶杯。
  “茶已经凉了。”他边说边把茶递了过来。
  洋子伸出没有血色的苍白手臂接过茶杯,朝自己的伤口倒。小坂井顿时惊呆了。
  然后洋子把还剩了大半杯茶的杯子放到桌面上,故意推倒了。茶杯在桌上转了一圈,留下一片扇形的茶水渍。被揉成一团的毛巾也沾到一些,变成了深蓝色。
  “我要躺在桌子上,帮我一下。”洋子说。
  小坂井这时还没从震惊状态中恢复。
  在小坂井的帮助下,洋子缓缓趴到桌子上。不停流血的伤口恰好压在毛巾上,这是她刻意安排的。
  “这样就行了。”洋子声音沙哑地说,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还是仰着躺比较好吧?”小坂井担忧地说。他可能害怕让伤口向下会增加压力,导致出血更加严重吧。
  趴在桌上的洋子点点头,闷闷地说:“这样就行,没办法了。”
  “为什么啊?你会死的!”小坂井带着哭腔叫道,“到底什么没办法啊!”
  “没事,我会加油的。”洋子说完,又继续道,“你看到那个有很多抽屉的大柜子了吗?就是你背后的那个,嵌在墙里的。”
  小坂井回过头,又转回来,问:“啊,你说那个?”
  “柜子前面的地上不是有根棍子吗?木棍。”
  “嗯,有。”
  “旁边是不是还有根皮绳?”
  “啊,嗯,有的。”
  地上有一副皮绳,绕成一圈一圈的,看起来似乎很长。
  “拿到这里来,放到桌子上。”
  小坂井走到柜子边,弯下身,拿起木棍和皮绳。然后转过身来,放到桌子上。紧接着,他发出了惊叫。
  大概是看到从洋子腹部流出的鲜血已经蔓延到桌子上了吧。此时桌子上一片血红,还能听到血液顺着桌边流到地板上的嘀嗒声。
  “不行,快到医院去吧。我现在去叫出租车,弄不好你会死的!”小坂井紧张地说。
  伤口周围已经麻痹,感觉在抽离,疼痛倒是也缓解了一些。洋子知道此时不能使用止血剂和麻醉剂,只能咬牙硬撑下去。
  “没事的,我对伤口进行了压迫。茂,就让我这样吧。血会止住的。我这样,把双手伸上去。”
  洋子说。
  但小坂井似乎没听懂,又反问道:“啊?嗯,然后能怎样?”
  “只要这样,我就能得救了。”
  “啊?为什么?”小坂井问。也难怪他不懂,这是护理学中的一种止血法,叫压迫止血。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方法,但效果都不那么理想。
  有些老师甚至说,想要止血,护士只需记得压迫就行了,完全没必要记其他方法。
  “你要帮我把双手的手腕绑到木棍两端。”
  小坂井闻言,又吃了一惊。
  “你、你说什么?!”
  单纯的小坂井现在只会惊讶了。
  “喂,你真的没问题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别喊,别太大声。这事关我的生死哦。”洋子说。
  小坂井反驳道:“我知道,看看就知道了。
  不过,这不是事关生死,而是必死无疑啊。你这样根本活不下去,肯定会死的。别开玩笑了,我很讨厌血,看到就想吐。”
  说着,他就转过头去。
  “坚持一会儿,还差一点了。”洋子说。
  “我当然会努力啊!”小坂井尖声叫着,又问,“但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啊?我完全不懂!”
  “为什么?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洋子说。她的体力正在迅速流失,没时间一一向他解释。而且她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真相告诉小坂井。她考虑到双亲,才做出如今的决定。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就不想被小坂井劝服,不想放弃这个不可能完成的计划,不想去向警察自首。
  “为什么啊!”
  一无所知的小坂井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我根本不懂。你做这种事情,真的能得救吗?”
  “是的。”虽然已经呼吸困难,但洋子还是坚持道。
  “那你告诉我理由啊!从哪里得救啊?”
  “我不能说,但你要相信我。”
  听她这么一说,小坂井惊得张大了嘴。
  “你、你真的能坚持下去吗?会死的,真的会死的。你想死吗?”
  “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洋子说。虽然体力消耗过度,声音里已没有了力度,但洋子的意志还很坚定。
  “我连救护车都不能叫吗?”
  “绝对不能,你一叫我就死了。”她坚定地说。
  “不叫你也会死啊。”
  “不会死的,相信我。除了这样我没办法了。”
  “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做死的准备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非逼得你要去做死的准备?”
  “阿茂,你听我说。我还想跟你在一起,还想跟你做爱,阿茂一定也这样想吧?”洋子略显犹豫地说。
  小坂井已经完全呆住了。
  “快跟我说是,阿茂也想这样吧?”
  洋子转过头,盯着小坂井的脸。雨声依旧嘈杂。
  洋子看着小坂井的脸,揣测他的心思。她试图寻找一些要素,看自己能否把他当成自己人,能否把真相全盘托出。如果说出来,后果会如何?小坂井在知道真相后,是否依旧愿意帮助自己。
  如果他知道洋子干了违法的事后担心自己可能被连累,因而做了缩头乌龟的话,那就彻底完了。为避免事情变成那样,还不如继续瞒着他。
  就算他依旧愿意帮助自己,也有必要估量一下他是否具备足够的力量。如果他一被周围人施压就脱口说出真相,轻易被别人的思想左右,那还是继续瞒着他,替他决定下一步行动更好。
  “啊?嗯,那是当然!”小坂井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说。这不太靠谱的态度引发了洋子的不安,那不是为了心爱的女人能够赴汤蹈火的男人的表情。
  “所以你要帮我,我只能这样了。这是我思前想后做出的决定,你一定要帮我。”
  小坂井闻言低下头,悄声说:“当然会帮,我肯定会帮你的……”小坂井边说边搓着双手。
  洋子看着他的动作,不知他所表现出的是何种感情。
  “把我的手腕绑在木棍的两头。要绑紧。就算血液不流通了也无所谓,其实那样更好,如果不那样,这个计划就失败了。要绑得紧紧的。”
  “什么?!”
  小坂井又抬起头,露出惊愕的表情。他呆愣了一会儿便走到桌边,双手撑在没有沾到血的地方,然后用要求真相的语调和极度认真的表情说:
  “你要我把你绑起来?!洋子,我会帮你,但你要给我解释一下。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在命令我,但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根本想不通。要是你有什么计划,就告诉我,否则很可能会搞砸啊。”
  洋子闻言,考虑了一下。她在心里揣测,这个男人的内心与他此时的语气一样强硬吗?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当然会对你解释,可我也害怕啊。我只能依靠你了。要是你听完了却不帮我,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就只能去死了。”
  说完,她盯着小坂井的脸。她想知道,这个人真的能就算天塌下来也会帮自己吗?还是那种以道德为挡箭牌,最终选择逃避的男人?小坂井不是个坚强的人,这一点洋子早已知道。所以,她虽然希望小坂井是前者,心中却不抱什么希望。
  “都说了我会帮你的啊!”小坂井说,但洋子还是听出了一些退缩之意。
  “茂,别逼我自杀,求求你。”
  洋子说着,眼泪流了下来,那是意识到身边只有这种懦弱男人后绝望的眼泪。
  “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抛弃你的,相信我。”小坂井说。
  “我可以相信你吗?真的可以吗?”洋子边哭边说。要是自己真能相信他、依赖他,那该多好啊。
  “当然啊,那还用说。”
  小坂井嘴上虽然这么说,洋子却听出了话语里的勉强,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相信这个人。
  自己的一生都赌在这上面了,不单是自己的,还有双亲的一生。
  “你能发誓,不管我等会儿说出什么,你都不会抛弃我吗?”她试着说。结果小坂井脸上真的闪过了一丝犹豫,洋子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绝望。
  他开始恐惧了。洋子又因为强烈的恐惧哭了起来。她没有同伴了,今后她得独自奋斗下去。她不由得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一旦陷入沉默,外面的雨声就传了进来。
  “呵。”
  洋子原本期待小坂井会说些让她放心依赖的话。她耐心等待着,但小坂井说出来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是千早……”
  “啊?”
  她没听清。
  “是千早的诅咒。”小坂井喃喃道。
  “你在说什么?”
  “我找不到全职的工作,没上过大学,想当演员却没当成,根本说不出什么大话来。”
  “啊?”
  洋子吓了一跳。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些来了,洋子无法理解小坂井的真实想法。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
  “是脑子的问题吗?洋子,你是得了抑郁症吗?还是精神分裂症?或者类似的病?如果是,你也别瞒着,我不会在意那种……”小坂井盯着洋子说。他很久没有这样直视洋子的双眼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说这些?”洋子说。
  “因为洋子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奇怪啊。好像脑子坏掉了,我还以为你要对我坦白什么,你也知道,最近这种事挺多的。”
  “什么事?”
  “你知道,最近就连相亲介绍书上,都会把这些事情写得清清楚楚。”
  “啊!”洋子发出绝望的叫声。她眼前发黑,打击又带来一阵疼痛,甚至丧失了意识。过了许久,她的意识才慢慢恢复。
  洋子又战战兢兢地说:“茂,你去相亲了?”
  她的语气里透着惊恐,全身都开始颤抖,而且这次的颤抖越来越剧烈。虽然不太可靠,但她一直把小坂井当成唯一的同伴,而他居然去相亲了?他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说出来,是想让我去死吗?
  “啊?怎、怎么可能嘛。”小坂井慌忙道。
  “你看过相亲介绍书了?有人给你送去的?专门送到你那儿去了?”
  她说着,觉得血液流失得更快了。她不禁屏住了呼吸。小坂井去相亲了?他要跟其他女人结婚?他一直有这个打算,却隐瞒到了现在吗?
  “啊?没,怎么会……其实不算正式的。”小坂井说。
  他在说什么呢?不管是不是正式的,相亲就是相亲。那是身边没对象,又想找个人结婚的人才会干的事。
  “虽然不是正式的,但还是送去了,对吗?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洋子说着,感到自己全身寒毛直竖。
  “不,其实是日东第一教会的老师,他吩咐人家给我介绍的。”
  洋子感到强烈的恐惧,同时呕吐感不断涌上喉头。
  她被抛弃了。制造了这么可怕的事件,被卷入无边的不幸深渊,此时连小坂井也要抛下自己,留她独自承受痛苦。
  她觉得自己不行了,彻底完蛋了,只能去死。她感到眼前又一黑,觉得自己搞不好就要这样死掉了。
  “你怎么了,在吃醋吗?”
  小坂井的声音勉强传进已陷入崩溃状态的洋子耳中。不知是第几次落泪,洋子开始哽咽。一波又一波的绝望袭来。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怎知绝望还在持续。
  洋子知道小坂井加入了横岛的一个叫日东第一教会的新兴宗教。可能因为潮工房的老板是信徒,小坂井受到了他的影响吧,毕竟他本来就是个容易被别人影响的人。
  这也是洋子无法真正对小坂井产生敬意的原因。小坂井的生活不顺,但在洋子看来,各种挫折也反映出小坂井的努力不足,但他不承认自己的不足,而把一切都归结为命,甚至去向宗教寻求救赎。
  洋子本能地觉得那样不好。与镇上的家庭妇女不同,小坂井是个男人,男人应该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命运,她希望小坂井能认识到这一点。向宗教寻求庇护实在是太可笑了。甚至把恋爱和婚姻也交由宗教来安排,这根本没道理。他都有洋子了,为什么还去相亲呢?
  “茂,你难道要跟其他女人结婚吗?”
  “怎么可能!”
  小坂井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闪到了一边。
  “真的?”
  “真的。”
  “我能相信你吗?”
  “当然。”小坂井目光闪烁地说。
  洋子在徒劳的等待中沉默下来,安静地流着眼泪。
  “那啥,你会不会被黑社会缠上了?”
  听到小坂井的声音,洋子回过神来,一边哽咽,一边压抑住心中的绝望。同时她又自问,这种忍耐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受这句话的刺激,洋子的大脑飞速地运转了起来。黑社会?她做梦都没想过这个词。莫非自己目前深陷其中、无法抽身的状况,在小坂井眼中是另一种样子?
  “啊,你怎么会那么想?”由于还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说法,为了拖延时间,洋子这么询问道。
  “那是什么?”
  小坂井指着水槽下方的一个大包。洋子吓了一跳,小坂井发现了吗?他表面上一副呆愣的模样,原来脑子还是在思考的。
  “莫非是毒品之类的东西?”
  毒品?洋子吓了一跳。毒品。毒品——又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字眼。怎么回事儿,他到底在想什么?洋子拼命转动大脑,想绕到小坂井思路的前头去。
  她必须掌握小坂井的想法,但现在的她体力流失,思考能力也在下降。大脑仿佛拒绝运作,迟迟无法接上线。
  她看向小坂井的脸,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怯懦。他在害怕?原来如此,难怪他会提到黑社会,她猛地回过神来。
  小坂井认为,洋子是牵扯到黑社会的毒品案件里了。终于想通了。
  “茂,你有过那种经历吗?”她问。
  他会那么想,应该是亲身经历过吧。洋子认为小坂井不是那种光靠线索就能自己得出结论的男人。
  “也不能说没有,以前帮教会保管过一些。是被真喜多尊师拜托的,老师是绝对不赞同毒品交易的,只是教会成员中有些黑帮人士,他们信仰的心很虔诚,但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警方逮捕,不得已,尊师只能来求我,让我帮忙保存一小段时间。”小坂井说。
  洋子闻言,沉默不语。
  洋子是这样想的:她想让小坂井成为自己的同伴,但他不是能完全信任和依赖的男人。无论从信念还是能力上来说都是如此。那么,她干脆利用小坂井得出的结论,让他替自己做事,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很受他们的信任。所以,你应该也一样吧?刚才我稍微看了看袋子里的东西,都用塑料袋一层一层包了起来,一大块一大块的,看起来跟我见过的东西很像,所以我就这么问了。是这样吗?”
  洋子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小坂井以为纸袋里的东西是毒品,并推测是不是别人寄放在她这里的,因为他曾有过同样的经历。
  洋子吸着鼻涕,叹息着,同时继续拼命思考。他正把自己的经历衍伸到眼下的状况中,这种举动的确符合小坂井的性格。他只会在自己的经验范围内理解别人的行为,这是他的一个特质。
  洋子重新思考,既然如此,相亲一事也有可能并非他的主观选择。他只是在回忆自己经历的同时,加入了教会的集体相亲,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而且,要是相亲一事已成定论,他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雨跑过来了。
  没事的,暂时还不会有事,洋子心想,事态还没到让人彻底绝望的阶段。
  “不愧是茂,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嗯,你说得没错。”洋子经过一番思索后,慢慢地说。
  洋子想,必须想个好办法,好好利用现在的状况,把话说圆。绝对不能失败。
  “果然如此。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坂井战战兢兢地问。他倍受打击,声音里满是紧张。
  “医院那种地方,其实是很混乱的。”
  洋子打算用现场编造的故事进行解释。
  “尤其是经营上,难免有一些猫腻。我实习的那家福山综合医院,里面好像乱得很。那个很照顾我们的院长,还有医院的管理层,在医院几乎要破产的时候,不得已,接受了一些黑道的帮助,结果黑道就来要求他们处理一些毒品。他们说已经跟警察通好风了,可是警察最后还是查到医院来了,我当时刚好在场,他们就把那东西塞给我了。我根本拒绝不了。”
  “你这样可不行啊。”小坂井大惊失色地说。
  他相信了!洋子知道自己得手了。他就是如此单纯的人。
  于是她继续道:“嗯。我本来想拒绝的,但我一直想等毕业后,跟班上关系好的女孩儿一起到那个医院入职。所以,我最后没有拒绝。”
  她吸了吸鼻子,满脸的泪水和红肿充血的眼睛也起了帮助。
  “那你打算怎么办啊?这样太冒险了。”
  “我决定假装被偷了。”洋子假装消沉地说。她并不需要动用演技,因为全身的活力早已被抽离了。虽然疼痛已稍微缓解了一些,但她此时已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
  “什么?为什么?”
  “就是假装我被别的黑帮袭击,被刺伤了,然后连毒品也被抢走了呗。”
  “别说蠢话了,你还是绑上重物,把毒品沉到海里去吧。”小坂井愤然提出了更符合常识的建议。
  “那可不行。”洋子反射性地否定。但在话说出口后,她又想了想这个做法的可能性。她马上意识到,那样做或许更好。尸体这种最直接的物证,最好能尽快从世界上消失。
  干脆就这样吧,交给小坂井去处理吧。她开始倾向这个选择,但是不行。如果小坂井不能成功把尸体处理掉,那东西过不了多久就会浮上海面,很可能会被人发现。那样一来,这个计划就会出现破绽。而且小坂井现在对日东第一教的尊师死心塌地,如果他心生犹豫,跑去找那个尊师商量——这么一想,她觉得自己不能依赖他。
  “为什么啊?!”他不服气地问。
  “没有时间。”
  洋子脱口而出。说完这句话,她就开始拼命思考一个合理的解释。
  “待在这里的时间,回家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待在学校的时间,这些时间段大家都会给我作证。你要我怎么抽时间去扔啊?所以……”
  “那我去帮你扔掉。”小坂井说。
  洋子闻言,内心又产生了强烈的动摇。如果真能交给他做,那就太好了。
  “不行,我不能把茂也拖累进来。”洋子还是抛开犹豫,坚定地说。
  小坂井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可是……是吗……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我总算明白了。不过,要是事情闹到警察那里……”
  “不会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所以,茂你也不能跟别人说。”
  “呃,这我当然会保密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小坂井的脑子里却混乱不堪,洋子也在混乱的边缘摇摇欲坠。她想,这样算把话说圆了吗?但大脑实在过于疲劳,已经无法做出判断了。
  “呃,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夸张啊?”
  听到小坂井的话,洋子又拼命让脑子运转起来。
  “只要让把东西塞给我的医院管理层知道,就行了。他们肯定会接受的。那个黑帮组织听了院长的解释,肯定也会接受的。”
  小坂井闻言,呆呆地盯着半空。
  “会吗……可是……”
  小坂井陷入了沉思。
  “可是,为什么要把手捆起来啊?”
  “要是普通的捆绑,肯定会被追问为什么不用手机报警。但如果把双手这样绑在桌子上,不就动不了了吗?所以我才要这样。”
  “哦,原来如此。可是,你这样谁会发现你啊……”小坂井前思后想,又提出一个问题。
  在他犹豫的时间里,洋子已经想好了答案,她流畅地答道:“这个家的主人,居比夫妇。”
  “啊……哦哦,也是。”
  小坂井越来越混乱了。但想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
  “那我要不要跟那个医院的人联系一下啊?”他说。
  看来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替洋子着想。
  “千万不要。你跟他们联系,不就会被怀疑了吗?”
  “啊?哦,是吗……”小坂井点着头说。
  “你的声音会被记住,那样很危险。”
  “是吗,真的吗……会不会被黑帮的人袭击啊……”他边点头边说。
  “要是那些黑帮成员从院长那里听说你联络过他,肯定会怀疑抢毒品的是你,然后就会来袭击你……”
  “呃,是吗……也对。”
  他的脸上露出怯色。
  “这家的人快回来了。所以,我再忍忍就好。”
  洋子说。
  “嗯,是吗……我知道了。我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带回去之后,要怎么办啊?”小坂井问。
  关于这一点,洋子也做好了计划。
  “茂,你房间里不是有冰箱吗?你专用的那个,里面冰着一些酒水。”
  “啊,那是潮工房的老板给送我的,说那个冰箱太小,放在店里不方便,就给我了。”
  “那个一点儿都不小啊。”洋子说。
  “是,只是放在店里的确不太够用。”
  “你把毒品放到冰箱里吧。等风声平息下来,我会联络你的。你要耐心等我。”
  “冻起来吗?”
  “嗯,听说那样比较好。”
  “冻起来比较好……那是什么啊?到底是什么毒品?”
  洋子并没想好毒品的名字,她缺乏这方面的知识。
  “茂你千万不要看,不要打开。”她严肃地说。
  “啊?哦,那我不打开。”
  小坂井说完,洋子松了口气。
  “答应我。”她又确认了一次。
  “我答应你。”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是听人说冻起来比较好。”洋子说。
  “嗯……可是,把你的手捆在棍子上,要再怎么把棍子固定在桌子上呢?”
  “你看那边的柜子。”
  小坂井闻言,转头看向那个有很多抽屉的柜子。那是个大型壁柜,嵌着好几十个抽屉。
  “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抽屉,里面放着锤子和铁钉。除了皮革加工道具以外的工具都放在里面了。都在一个抽屉里。”
  “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
  小坂井边指边数。
  “没错,就是那个,你把整个抽屉都拿过来,然后把捆住我双手的木棍钉到桌子上。”
  “啊,你要我把你钉到桌子上?”小坂井大声说。
  洋子不禁想,还好外面的雨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没错,要钉得死死的。然后你拿着那个包,赶快回家去,之后只要等我联系你就好。好吗?”
  “呃,嗯,我知道了。”小坂井说。
  “我会给你手机打电话的。”洋子说,“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要等我。”

  5
  洋子让小坂井用两条毛巾分别捂住她的嘴和眼睛,再伸直双手让他把木棍钉在桌子上,然后便让他回去了。走时她还叫小坂井别关灯,因为暴力团伙在离开入侵的房屋前还老实关灯,这种事实在太奇怪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她也不想让小坂井的注意力转移到阳台那个还在闪烁的灯管上。
  她让小坂井把橡胶手套带走,随便在路上找个地方藏起来,如果让警方在手套内侧查出小坂井的指纹就不好办了。洋子看着小坂井的眼睛,恳求他无论被谁问到,就算是警察,也一定要坚称自己没来过这里。小坂井也坚定地注视着洋子,保证他绝对不会说漏嘴。
  虽然小坂井意志不太坚定,但洋子还是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可以信任他。而且,警方应该不太可能去找小坂井取证。如果她被问到,就说几个看起来像黑社会的男人突然跑进来,对自己施了暴。但洋子推测,就算警方会展开这方面的调查,那也将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宝贝孩子被绑架,对方还要求了赎金,再看到保姆腹部受了重伤,读到纸条上不准报警的警告,居比夫妇应该不会向警方报案。纸条上写着的金额那对夫妇勉强能凑足,她以前听居比先生说过,他们家有两百万存款。索要这些钱只是虚张声势用的,只要他们能准备好就行,洋子根本不打算要。
  洋子推测,夫妇俩看到自己所受的伤,一定会十分担心孩子善树。他们不希望孩子受伤,而对方要求的赎金正好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因此,她认为夫妇俩一定会答应这个要求,他们不会报警的。她听说笃子夫人好不容易才怀孕,善树是来之不易的孩子,夫人一定会考虑失去孩子的后果。
  在等小坂井来的时候,洋子已经写好了要求赎金的纸条,放在了婴儿床里。因为塞在小毯子下面,小坂井肯定看不到。但孩子的母亲一定会翻开毯子。
  她指定的交付赎金的地点在淀媛神社,时间是明天晚上十点,还让居比夫妇读完纸条后马上将其烧毁。夫妇俩一定也会完成这个要求的。
  她一时间想不到更合适的地点,不过淀媛神社也不是非常糟糕的选择。要是她写一个夫妇俩不认识的地方,他们肯定会到附近去询问,那样就会增加被别人知道的可能,而被求助的一方肯定会报警的。因为如果不报警,就成了他们的责任。洋子从以前的对话中知道,笃子夫人认识淀媛神社这个地方。
  不过,就算他们把钱拿去了,也见不到绑架犯,更加不可能见到孩子。因为绑架犯一开始就不存在。夫妇俩一定会在夜晚的神社中徘徊,不知如何是好。在他们发愁的时候,天亮了,然后他们可能会去报警吧——不,他们可能会烦恼好一阵子,但不会马上去报警。会觉得可能情况有变,还是先回家等候绑匪联络更妥当。换成洋子,她也会这么做的。
  装了两百万的纸袋可能也会被带回来,然后他们就一直等待绑架犯的电话。但那通电话永远不可能打来。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对方都不会跟他们联络。这样一来,夫妇俩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他们应该什么都做不了,换做是洋子,也会那样。首先,时间一长,再想报警就更难了。
  因为那样会在心里埋下为什么不早点儿报警的想法,然后悔恨,责备都是自己导致这一悲剧。
  而且,很难在整整两周后才去跟警察说自己的孩子被绑架了,已经太晚了。他们肯定会被警察责备说报警太晚。就算他们狠下一条心去报警,到那时,目击者和相关人员的记忆都模糊了,调查会变得困难重重,夫妇俩肯定也会想到这一点。
  善树只有四个月大。要是一个小学生失踪,那是很难隐瞒的。先不说学校会提出疑问,邻居也会问“你家孩子到哪儿去了”。作为父母,就不得不报警。在那种情况下,就算本人不愿意,也会被周围逼迫,做出报警的选择。
  但才出生四个月的善树邻居基本都没见过,且居比夫妇并不是跟邻居关系特别好的那种人。善树不怎么爱哭,这栋楼里可能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孩子的存在。男人本来就大大咧咧的,喜欢关心别人的邻家妇女应该也对这孩子没什么印象。在这种状态下,就算被问到,也能轻易搪塞过去。
  对夫妇俩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善树是个小学生或初中生,已展露出特有的性格,跟父母有了很多互动,丧子之痛肯定会更加深重。但如果只是个四个月大的婴儿,应该没什么值得回忆的往事,印象稍显单薄。世界上还有许多打掉腹中胎儿的夫妻,如果处理得当,他们可能会当孩子从来没出生过,今后就这么生活下去。如果两百万被拿走了,他们可能不会轻易忘却,至少女方不会忘记。但钱不会被拿走,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认为只要再生一个就好了吧。洋子天真地这样想着。
  不,他们肯定会这么想的。只要信念足够强大,现实就会屈服。很快她就会被送到医院进行治疗吧。等体力恢复,能够自由行动后,她就给小坂井打电话,把婴儿尸体取回来。接下来,只要自己偷偷把它处理掉就好。这样一来,所有事情就都解决了。
  只要不报警,就不存在绑架事件和婴儿坠楼死亡事件,自己也就不会被警察质询,不存在不得不向警察撒个弥天大谎的难题。而小坂井那边,根本不会有警察去询问,他刚才做出的保证也就不会遭到考验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已经演变成大暴雨。雨声穿过开了一道缝的阳台落地窗传进来。她一个人待在室内,被孤独静寂的雨声所吞没。啪嗒啪嗒的滴水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愈发强烈的水的气味。因为被蒙住了双眼,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河川之中。
  但她的双手无法动弹,不能去关上落地窗,也没办法打电话。洋子再次确认自己目前的状态,这种不自由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想到这里,仿佛连疼痛都减轻了不少。为了止血,她让伤口处在被压迫状态。而绿茶中含有的丹宁成分替伤口消了毒。
  小坂井独自一人,在毫不知情的状态下,带着婴儿的尸体骑摩托车回家了。洋子突然想,下着这么大的雨,他能安全到家吗?沿海那条路这时搞不好已经像小河一样了吧。
  但这样的担心只是一闪而过。腹部突然传来剧痛,连带呕吐感猛地涌了上来。大脑被绝望占据,无法正常工作,甚至无法思考。她忍受着疼痛和恶心,一动不动地趴着,身体渐渐被类似睡魔的感觉占据。洋子想,是不是大脑分泌出了麻醉成分呢。她让大脑努力运转,试图以此忘记疼痛。
  一小时就像一天一样长。在那近乎无限的时间里,洋子静静地等待着,等待居比夫妇俩回家。她希望他们能早点儿回来,她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说,那些话像话剧台词一样,在她心里重复了无数遍。不管多么痛苦,她都要把那些话说出来。
  要是晕过去,她就没办法说出来了。所以她希望居比夫妇能早点儿回来,再拖下去,自己就要失去意识了。
  不过她早有准备,就算失去意识也不会出问题。她准备好了一封信。她不惜刺伤自己,制造出如此可怕的犯罪现场。如果有人读到那封信,肯定会感叹自己的遭遇之悲惨。
  又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洋子觉得自己一直在疼痛的海洋里挣扎。意识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身体渐渐沉入阴暗的海底,下一个瞬间又浮了上来。但那只是空想,实际上,洋子的身体被牢牢地钉在桌子上,伸直双臂,动弹不得。
  她被一声刺耳的尖叫唤回了意识,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晕过去了。捆绑着手腕的皮绳被慌忙切断,双手恢复了自由。蒙眼布和捂嘴的毛巾也被拿走,紧闭的眼睑后面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她心想,啊,他们回来了,居比夫妇回来了。
  “你没事吧?到底怎么回事儿?振作点儿!”
  是男人的声音。身体被轻微摇晃着。但来人马上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伤口,便停止了晃动。由于大出血,此时自己肯定苍白不堪。他搞不好以为我已经死了,那可不好。要是对方动作太猛,伤口又会再次撕裂,导致出血。
  在因痛苦而模糊的意识中,洋子知道自己必须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于是拼命动起嘴唇。
  快点儿,快点儿说出来,她想。要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
  “对不起,对不起。”洋子拼命道歉。她一边说一边拼命唤起仅存的一丝力气,眼睛稍微睁开一条缝,看清了蹲在刺眼的荧光灯下,抱住自己身体的人正是居比修三。
  她真心感谢他的出现,自己终于得救了。同时拼命自我暗示,要坚持这个想法,这时,眼泪成功地涌了出来。
  呜咽让她的话连不成一句,只得断断续续地不断道歉。
  “赶快叫救护车,还有……报警。”
  居比先生的声音传来,洋子拼尽全力阻止了他,她像个演员一样流利地说出早已想好的台词。
  “孩子,善树被绑架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拼命反抗了,但他们人太多,我被很多人按住,被扎了肚子,被强暴了。”
  “啊!”居比先生惊叫一声。
  洋子很希望他掀开裙子查看自己的内裤,但对方没有做出这种鲁莽的举动。
  “绑匪一定不希望你们报警。他们要求了赎金,所以警察那边……”
  就这些了,洋子的意识在渐渐抽离,但她恍惚觉得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接下来,她只要不断向他们道歉就好。
  “够了,够了。”
  居比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悦耳无比。恶心感已经消失,而且再也不会出现了。太好了。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啊,我要晕倒了,洋子想。我可能会就这样死掉,她又想。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她听到丈夫对妻子叫喊,但妻子似乎没有马上行动。她已经慌了神,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
  婴儿床发出碰撞声,毯子似乎被掀开了,然后,洋子听到女人绝望的尖叫。
  “善树,善树!”
  啊,太好了,不知为何洋子这么想。事情按照这样的情节发展,实在是太好了。如果直接向她道歉,老实承认自己不小心害死了善树,不知会被那个女人怎么报复。洋子沉浸在轻微的安宁感里,慢慢失去了意识。

  6
  睁开眼睛。从窗帘的缝隙间射入貌似朝阳的光线。
  啊,雨停了。她首先想到。
  她晃了晃迷迷糊糊的脑袋,第一个想法是给小坂井打电话。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摸索,手提包不在那里。环视周围,发现这里是医院。看病房的摆设,应该是福山市立大学附属医院。自己果然被送到这个地方来了啊。如果能看到窗外的景色,她应该能更加确定。
  这里似乎是单人病房。她本以为会被安排到大病房,心下倍感安慰。看来由于自己曾在这里做过实习护士,因此得到了特殊待遇。
  她把视线转到正面,眼前是一块白色的天花板。目光缓缓移向墙壁,发现了输液袋,挂在输液架上。
  环视整个房间,墙上没有挂钟。再看看自己的左手,没有戴手表,扎着针头。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只知道今天是八月二十五日,应该还是早上。
  她想起自己摘下手表放进手提包里了。手机也没在身边。对面有一台电视机,但洋子知道,那要购买充值卡才能使用。所以她还是不知道时间,只知道现在是早上,她能从身体的感觉、气温和阳光中推测出来。
  让她意外的是,自己竟没有不适感。不想呕吐,疼痛也消失了。她碰了碰腹部,上面贴着大块的纱布和创可贴。附近没有任何感觉,应该还处于麻醉状态。不过,她现在没有一点食欲。
  她在房间另一头的白色桌子上看到了自己的手提包。太好了,他们把它带过来了。手机应该在包里。
  她试着起身,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下半身毫无知觉,脑子也晕乎乎的。她拼命想让意识恢复正常,但强大的睡魔死死地控制着她。
  刚才勉强晃动脑袋和手,现在一股针刺般的疼痛猛地涌上来。不好,她得打电话。如果不给小坂井和双亲打电话,他们会担心的。她拼命想着,但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
  下一次睁开眼,太阳已经高悬在天空了。不可思议的是,她比刚才还不愿意睁开眼睛。脑子还是晕乎乎的,意识比刚才还模糊。她试着努力让大脑清醒过来,却唤醒了腹部的疼痛。那种疼痛沉重而郁结,对她纠缠不休。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疼痛。如果一个人能在活生生的状态下腐烂,那肯定就是她现在所受的痛苦了。痛的范围不仅限于伤口附近,还延伸到了后背和双腿,连左肩也疼痛不已。她觉得自己肯定无法走路了。别说走路,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她还是想打电话,一切都等打完电话再说。家里人还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一夜没回家,妈妈一定很担心。
  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头脑越来越清醒,伴随着头脑的清醒,疼痛也越来越剧烈,似乎还在无限加剧。一开始不太在意的疼痛,如今已经变成需要咬牙忍耐的剧痛。她痛得流出了眼泪,紧接着开始呜咽。虽然觉得这样很孩子气,但她实在忍不住。
  她希望疼痛能停止,因为疼痛会带来绝望。
  昨晚自己做的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情渐渐在脑海中复苏。后悔和绝望使得洋子开始放声大哭。
  哭了一会儿,她渐渐平静下来,再次想到得先给父母打个电话。她想叫人把手提包拿到枕边来,这样她就能打电话了,这种事情只能找护士来帮忙。
  找护士,她猛地回过神来。自己现在是住院的患者,床边肯定有护士铃。她盯着天花板,伸手摸索护士铃的位置。找到了。她马上按了下去。
  很快,走廊上就传来脚步声。她觉得这也太快了,真的是护士吗?可能不是到这个房间来的,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她应了一声,惊讶于自己声音的沙哑,音量也很低。
  门开了,一名年长的护士探头进来问:“啊,你醒了?”
  “是的。”洋子回答。
  因为知道洋子是护理专业的实习生,那名护士对她用了前辈的口吻。
  她看到母亲从护士背后挤进来,吓了一跳。
  “怎么样了?洋子,没事吧?”母亲急切地问,“你爸爸也担心你,请假过来了。”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洋子道歉道。
  “觉得怎么样?”
  “嗯,没问题。其实啊,那个,关于发生了什么事情……”
  洋子强压沉重的心情,想把之前设计好的谎言说出来。
  “别说了,居比先生都告诉我了。”母亲说,“你现在说话应该很费力吧。”
  “嗯,是……”洋子老实回答。
  “见你早上没回来,我就给居比先生打了个电话,结果就得知他们家出大事了,他把情况都跟我说了一遍。”
  洋子迅速将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母亲不要再说下去。因为他们不想让警方得知此事,也不能被护士听到。
  “快中午了,不过你应该吃不下吧?”护士略显不快地问。
  洋子轻轻摇头,她一点食欲都没有。
  “能喝点稀饭牛奶吧?”护士问。
  “嗯,那个可以。”洋子回答。
  护士猛地转身出去,关上了房门。
  “你听居比先生怎么说的?”洋子问走到枕边的母亲。
  “他们家的孩子被绑架了,但他想对外保密。”
  “是的。”洋子说,“所以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伤口依旧疼痛难忍,痛苦和不适波及全身。但在跟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疼痛竟不可思议地缓解了,她们能像平常一样对话了。刚才那挥之不去的强烈不适也消失了。她在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深深体会到了血亲陪伴的珍贵。
  “你千万不要报警哦。居比先生好像打算支付赎金,所以妈妈你不要跟任何人说,暂时连爸爸都不行。”
  “嗯,可以是可以,但这种事真的没问题吗?真的不用报警吗?”
  母亲边说边在床边的折叠椅上坐了下来。
  “没事的。”洋子说。
  “你被那些坏人刺伤了?”母亲担心地问。
  “是,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真的?”
  “真的。还好内脏没受伤,很快就能痊愈了。
  你不用担心。”洋子说。
  “你就知道说好听的,看看你身上这些药水袋子。”母亲抬头看着输液袋说。
  “这只是营养剂。点滴是为了保证药物进入血液,大家都要打的。”
  “进入血液?”
  “嗯,只要连着点滴,不管什么药物都能马上送入体内了,你说是不是?”
  “呵呵。”
  母亲的视线从输液袋上移下来,看着女儿的脸,问:“闯进来的都是些什么男人?”
  “都是黑社会的,但我没看清楚他们长什么样。”洋子说。
  要是她再问下去就麻烦了,她不想跟母亲谈论被强暴的事情,而且洋子还没来得及给那个架空的男人描绘一个外貌。
  “居比家以前遇到过被一群男人闯进门来偷走婴儿这么可怕的事情吗?”
  “没有呢。对了,能帮我把手提包拿过来吗?”
  洋子打断母亲的话,指着她背后的位置要求道。
  “这个?”母亲转过身,指着手提包问。
  “嗯。”
  手提包被轻轻放在胸前,洋子把右手伸进去摸索,马上就找到了手机。她抽出手机,放在枕边。然后又拽出充电器,紧接着再去找手表,很快就摸到了。但她并没有把手表也拿出来。
  “放回去吧。”她对母亲说。只要手机在旁边,就能知道时间了。
  “现在几点?”她问正把包放回原位的母亲。
  “十一点半。”母亲回答。
  “妈妈,你到洗手间去一下。”
  “为什么?我又不想去。”母亲说。
  “给我五分钟,我想打个电话,有关兼职的事情。”
  “是吗,那就五分钟。我过会儿再回来。”
  说着,母亲走了出去。洋子赶紧拨通了小坂井的电话,他应该一直在等自己来电,等到现在,一定早就陷入强烈的不安了吧。还是先道歉吧,洋子想。她并不怎么担心,这只是个单纯的确认电话,只要确认他确实把自己交付的东西放进了冰箱,这样就够了。
  那天回去以后,他应该趁双亲熟睡时从窗户爬回了自己的房间,将尸体放进冰箱了。然后他会上床睡觉,这会儿应该在潮工房上班了。他应该会依照洋子的吩咐做事,在这方面,他是个十分顺从的男人。而现在,他一定在等自己打电话。
  可是,小坂井没有接电话。铃音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听筒里传来机械的女声。
  “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洋子最终放弃了,把电话塞到棉被里。这一刻,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觉得小坂井应该是忙得抽不开身,并决定等会儿再给他打一个。
  母亲回来了。不一会儿,午饭也送了进来。
  塑料托盘上放着护士所说的极少量的食物。另一名年长的护士动作熟练地把床边的小桌子推向洋子,将托盘放上去后离开了。
  母亲用塑料勺舀起稀饭,喂到洋子嘴里。虽然没有食欲,但为了积攒体力还是要吃点东西,她只得努力咀嚼起来。
  在她吞下稀饭,用吸管喝了一口牛奶的瞬间,洋子猛地回过神来。她想起刚才给小坂井打的那通电话,发现其中有些异常。
  她拨通小坂井的号码后,一开始是很长时间的铃声,之后才突然变成“您所拨打的号码……”
  这样的录音。
  她不由得呆了。这太奇怪了,如果他关掉了电源,应该不会有接通的信号音,而是直接响起那个录音才对。但现实是,接通铃音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出现录音。这就意味着,小坂井听到电话响了,拿出来知道是洋子打来的,却故意不接电话,反而把电源给关了——洋子在发现这一点后,惊愕不已。
  为什么?她想。小坂井从没对她做过这种事情,他不是那种男人。为什么?
  他选择关机太奇怪了。完全没必要做这种事,而且一开始他并没有关机。要是那么做,就没办法联系到他了。只要开着电源,就能保证漏接来电都转入留言信箱,那样她也可以通过留言告知小坂井她现在的情况,以及希望他完成的事情了。要是关掉电源,留言功能也会同时关闭,小坂井会十分为难的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在想什么?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莫非是出了什么紧急状况?
  心中猛然泛起的强烈的不安,就像夏天的积雨云一样迅速堆积起来,进而充满整个世界。紧接着,一阵不适向她逼来,像暴风一样席卷过来,让她连牛奶都无法下咽。
  由于无法顺利完成吞咽,牛奶呛进了气管里,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实在忍不住,把牛奶都吐了出来。以此为契机,她的整个身体都开始痉挛,把刚才喝下去的稀饭也一点不剩地全吐了出来。呕吐物甚至流入了鼻腔,不适与疼痛再次让她放声大哭起来。
  莫非,莫非,疑问的怒涛在向她逼近。小坂井背叛她了?这样的怀疑不断闪入脑海,不安占据了她的神经。
  莫非小坂井把那包东西打开了,然后由于惊吓过度,不敢接自己的电话了?莫非他正独自面对婴儿的尸体,犹豫着要不要去报警吗?
  想到这里,洋子不禁觉得眼前一黑。疼痛窜遍全身,不适感像车轮般无情地碾压着她的神经。
  她觉得所有内脏都失控了,纷纷停止工作,让身体支离破碎。那种不安和痛苦让洋子的哭声越来越大。
  见到女儿突如其来的改变,母亲马上站起来问:“你怎么了?洋子你怎么了?”

  7
  那之后,不管给小坂井打多少个电话,结果都是一样的。回答她的只有提示对方已经关机的机械女声,留言信箱也不能使用。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洋子的身体在渐渐恢复,但还是只能躺在床上。好不容易能自己上厕所了,那段往返的路程却能耗费掉她全部的力气,让她浑身疼痛不已。因为实在不想乘电梯,洋子一次也没去过一楼的茶水间,也不能到小坂井家或潮工房去直接质问。
  她一天会打几十个电话,但小坂井一个都不接,她甚至怀疑小坂井可能把手机弄丢了。但那样的话,他该直接到医院来探望,或者想办法联系洋子才对。如果换成以前,他一定会那样做的。
  不接电话,不开留言信箱,也不到医院来探病,这意味着什么呢?只能意味着他不想听来自洋子的消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他肯定出什么事了,这一点洋子可以肯定,但她实在无法想象究竟出了什么事。她每天为此坐立不安,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第四天早上,她又给小坂井打了个电话,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竟然响起了接通的信号音,她差点儿因为惊喜而尖叫出来。总算能接通了,总算能听到小坂井的声音了,想到这里,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每日被孤独和不安笼罩,洋子已几近崩溃,但现在她终于能跟他说上话了。啊,现在的自己没有小坂井已经活不下去了。就在她冒出这种想法时,电话转入了留言信箱。洋子不禁大失所望,但很快便重新振作,在留言信箱里留下了一段话。
  “我是洋子。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联系我?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这边没什么问题,身体正在恢复中。我很想见你,给我打电话吧,我等你。
  真的,求求你了,再见……”
  可是,洋子一直等到傍晚,也没等到他的电话。她等得不耐烦,又打了过去。这次对方又关机了。洋子绝望得快虚脱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她疲惫得甚至不想思考。她呆呆地想,两个人的关系是否就这么完蛋了呢?
  二十九日上午,负责测量早间体温的年轻护士突然问道:“对了,你是不是在当保姆的时候被人刺伤了肚子?”
  “是的。”
  洋子本能地警戒起来,小心翼翼地回答。反正这件事在护士站肯定已经传开了。既然如此,她只能控制自己不提供更多的消息。因为她说出的任何话都有可能变成更加危险的谣言。所谓的谣言,就是一种以当事人最为屈辱的方式制造出来的东西。
  虽说是个年轻护士,但她明显已经成为病房的主要战斗力,年龄也就比洋子大个两三岁左右。而这里的人都知道正在住院的洋子是福山市立大学护理专业的学生,所以护士们无论年长与否,都会以前辈的语气跟她说话。就算躺在病床上,洋子也一直受到后辈的待遇,这让她总觉得气不太顺。
  “喂,莫非你是在居比先生家做兼职的?”
  听到那个问题,洋子愣了一下。她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做出肯定的回答,但最后还是说:“嗯,是的。”
  她本能地感到,眼前这个护士掌握了十分重要的情报。
  “呵呵,果然如此。”护士一脸了然地点头道。
  “那个,这到底……”洋子问。
  “还好你已经止血了。如果还会继续出血,就得三小时给你量一次体温。”她说。
  洋子想,这人在转移话题。
  “是的。那个……”
  洋子并不上钩。她之所以会刻意询问自己是否在居比先生家做兼职,肯定是因为她周围发生了一些事,还是跟居比家有关的事情。
  “请你告诉我。我很喜欢居比先生一家,而且这件事我自己也有责任。我绝不会告诉别人,所以如果你听说了什么,请一定要告诉我。”
  “嗯——但我不能说啊。”她说。
  “求求你了。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而且绝不会承认是从你这里听来的。”洋子拼命坚持道。
  “嗯——那我就告诉你吧,但你真的不能到处乱说哦。连爸妈都不能告诉。因为这是病房里的事情,我们都有保密义务。”
  “不会说的。何况我还是当事人。”洋子坚定地说。
  她故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出于责任感才说出来的,护士们最无法抵抗那种感觉了。
  “也对啊。”她说完,又继续说了下去。洋子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
  “居比夫妇今早被送到这里来了,进了急诊室呢。”
  “什么——”
  洋子大吃一惊。因为突然大叫一声,她感到一阵眩晕,随时都有可能昏过去。
  “为什么?那是为什么?!”她大声问道,真的毫无头绪。根据自己的计划,居比夫妇应该会毫发无伤地从淀媛神社回到家里,等待电话而最终等不到才对。虽然要不回孩子,但还是能保住那两百万啊。受伤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啊。
  “被送进来是因为他们受伤了吗?”
  “嗯。”护士说。
  “住院了?”
  “是啊,夫人还被送到重症监护室了呢。”
  “啊……”
  洋子无言以对,一时愣起了神。
  怎么回事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住院,还被送到重症监护室?那就意味着是重伤,还是威胁生命的重伤。
  “请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拜托了。”
  洋子拽住护士的衣服恳求着,快要哭出来了。
  果然出事了,她想,而这件事肯定也与小坂井不接自己的电话有关,她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他们哪里受伤了?莫非是被刺伤了?”洋子拼命问。
  可他们会被谁刺伤呢?自己编造的故事中根本不存在绑匪啊。
  “你听我说,他们被缝起来了。”
  护士又说出了让洋子怀疑耳朵是否正常的话。
  “呃?你说什么?被怎么了?”
  因为这句话实在太出人意料了,洋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发出疑问。真是一连串的惊愕。
  “被缝起来了。这里和这里,眼皮和嘴唇。夫人被缝了嘴唇,先生被缝了眼皮。”
  “什么?!”
  洋子不知第几次发出尖叫,并再次无言以对。
  简直不是这个世界会发生的事情。莫非自己在做噩梦?对,她真的觉得这是在做梦。渐渐地,她感到意识远离了自己。
  发生了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眼前发黑,昏暗的视野里迸发出点点火星,连天花板也旋转起来。
  “为什么……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被缝起来了?为什么他们会被缝起来啊!”
  洋子几乎在嘶吼了。
  “不知道……”
  护士似乎被洋子的气势震慑住了。
  “为什么要缝起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觉得奇怪。”
  “是谁,到底是谁干出那种事情的?”
  “就是不知道啊,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护士说。
  “实在是太残忍了……那居比夫妇现在没事吧?”
  “嗯,好像暂时没有危及到性命。据说先生已经恢复了很多呢。”
  “他们受了别的什么伤吗?”
  “嗯,好像没别的地方受伤。”护士说。
  “孩子呢……”洋子问。
  “孩子?”护士反问。
  洋子犹豫了,她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太稳妥,搞不好会打草惊蛇。
  “不,没什么。”
  洋子撤回了问题。
  “你说孩子怎么了呀?”
  这回换成护士死缠烂打了。语气中尽是你别光顾着从我这里搜刮情报,要把你的情报拿来交换的责备之情。
  “不,就是想到居比夫妇有个孩子……”洋子简短地说,“你没听说别的事情吧?”
  护士听完,就关门离开了。
  洋子一个人坐在床上,开始发呆。由于受到了打击,她又发烧了,同时开始咳嗽。这些症状昨天原本已经停止了,现在再次复发,让她十分痛苦。因为一咳嗽就会扯到伤口。有可能感冒了,她感觉胸口憋闷不已,以前从未有过如此不舒服的感觉。
  洋子拼命思考,但仍旧毫无头绪。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到底是谁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孩子被绑架,所有积蓄差点儿全被拿走,到头来还要遭受那种痛苦。
  如果都是洋子的错,那她觉得自己真的太对不起居比夫妇了。可是那晚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使得情况变成这样了呢?自己制订的计划中应该没有会导致事态这么发展的因素才对。
  最重要的是孩子,她十分在意这一点。婴儿的尸体如今是否在小坂井家的冰箱里妥善保存着呢?要是他不仔细点儿,这么热的天,尸体会腐烂的。
  下午时,高远医生来查看她的情况,洋子问道:“那个,我觉得自己对居比夫妇的事情负有责任,也十分关心他们的现状。据说他们今早被送到ER,还住院了……”
  “哦,是吗……”
  医生一边检查洋子的伤口,一边做出毫不关心的回应。
  “你还是别对这种事情想太多比较好吧?”医生对洋子说。
  “不行啊,医生。”洋子含泪说道,“我一直在居比家兼职做保姆,如今却听说那对夫妇的眼睛和嘴唇被缝上了。”
  “哦?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啦?”医生说。
  “是的,所以请你告诉我。”
  医生换上严肃的表情,然后问:“你听说这事之后,没什么问题吧?”
  “我没事,但既然已经知道了,如果无法知道他们的现状……”
  不安和恐惧占据了洋子的大脑,让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就要疯了。”
  高远医生叹了口气。
  “不过我也知道得不多。”他先声明道。
  “但综合警方向我透露的信息……”医生开始叙述。
  “嗯。”洋子应了一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那对夫妇的孩子好像被绑架了。”
  “啊?!嗯,然后呢。”她重整旗鼓,说道,现在表现出惊讶的情绪不太好,因为目前为止这些事她都是知道的。
  医生检查完伤口,重新盖上纱布,边替她盖上被子边说:“你恢复得不错,今后只要护士来帮你换纱布就好了。”
  “嗯,谢谢医生。”洋子说。
  “你还有别的症状吗?”
  “那个,我想吐……”
  “想吐得厉害?”
  “嗯。”
  “知道了,我给你开点止吐剂吧。多潘立酮。”
  然后医生继续道:“后来那对夫妇把赎金带到绑匪要求的地点去,却也被绑架了。夫人的嘴唇和先生的眼皮被缝了起来,两人都被扔到鞆小学后山上的草原上了。”
  “啊——”洋子又发出了惊异的声音。
  这并非演技,而是她不由自主叫出来的。噩梦。完全超越想象的发展。这种事自己做梦都没想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真不敢相信。后来呢,他们能得救吗?”
  洋子强忍胸中的憋闷,努力问道。
  “嗯,身体倒是没什么问题。”医生说,“并没有威胁到性命,特别是居比先生,已经快要痊愈了。听说他们被监禁了一天一夜,但除了缝住眼睛和嘴巴外,没有别的伤害了,对方也没有施加更多的虐待。”
  “太好了……”洋子发自内心地感叹道,“那么,到底是谁对他们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
  “不知道,警察好像也不太清楚。”
  “婴儿也没被找回来吧?”她试探性地问。
  孩子肯定不可能找回来了,因为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被藏在冰箱里。
  “不,找回来了。”医生平淡地说。
  洋子瞬间感到全身汗毛倒竖,蹿过一阵恶寒,同时意识开始抽离。意料之外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地发生,她怀疑自己背后就站着一个邪灵,正要将她撕碎。
  洋子此时已经无法发出尖叫,反而陷入了沉默。她担心自己的心脏会突然停跳。
  “回来了……”洋子用颤抖的声音发问。
  如果孩子活着回来了,那就真的是闹鬼了。
  “不过已经被杀了。”医生说,“尸体被泡在热带鱼缸里。”
  眼前又有火花飞溅,洋子的意识回到现实中。无言。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小坂井呢?
  “怎么会,实在是太……是真的吗?”
  “嗯,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暴行。他们太过分了。鱼缸还被放在能看见东西的夫人面前。”医生说。
  洋子终于哭了起来。在医生看来,这应该是为居比夫人流下的同情之泪。但实际上,让她哭泣的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绝望。
  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事态严重得超乎想象。而她不知道事情继续发展下去自己将要面临怎样的结局,就是这种强烈的不安让洋子哭了起来。
  医生肯定在想,早就跟你说不要好奇了。而洋子只顾着大声哭泣,并不断抽噎。
  医生低头看着她,然后问:“其实警察现在就在楼下,他们可能想见你。你怎么看?”
  “我见不了他们,我做不到!”洋子边哭边喊,并不断抽噎。
  医生看了她一会儿,判断自己应付不来,便走出去叫护士了。

  8
  二十九日晚上,已经恢复了不少体力的洋子开始制订计划。首先,小坂井每天都会到潮工房上班。而晚上九点过后,去店里吃饭的客人大多会离开,店里就会清静下来。只要那时候直接打电话到潮工房,接电话的一定会是小坂井。因为之前一直如此。
  如果店长在,那他可能会接电话,到时候只要直接挂掉就可以了。然后等第二天再打便好。她虽然没有仔细询问小坂井的上班时间表,但多数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在店里。而那种时候打到店里的电话,他是不可能不去接的。
  但以前小坂井曾经跟她说过一件事,让她十分在意。他说只要是手机打过去的电话,潮工房的电话机都会有显示。不过洋子从没在店里见过那样的电话机,当时还以为小坂井在开玩笑。但如果是真的,那从自己手机打到潮工房的电话他很有可能不会接,必须用公用电话打过去。而医院里的公用电话在一楼,她现在好不容易恢复到有力气乘电梯的状态,不如试试到一楼,用公用电话打吧,洋子想。
  但她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直接质问他不接电话的原因,也不能单方面指责他了,因为他有可能已经知道托付给他的袋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知道里面根本不是毒品,而是一具婴儿的尸体,并且知道自己欺骗了他。该就此进行指责的应该是他才对。
  既然婴儿的尸体被放在母亲面前,那就证明有人打开了包裹,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并推断出是居比夫妇家失踪了的孩子。然后那人假装孩子还活着,并让居比夫妇用赎金来换孩子。就是这样。
  洋子开始思考。到目前为止,事情都是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的,某个人却利用了这个架空的故事,想横夺赎金。会是谁呢?洋子从未对别人提起过脑子里的计划。莫非是小坂井?她有点怀疑,但她也没告诉过小坂井。而且,不客气地说,小坂井不具备看穿自己想法的能力。
  不过,不管那个人是谁,这件事都必定与小坂井有所关联。因为只有打开了包裹,才有可能制订出那样的计划。要说是谁打开的,那肯定只能是小坂井。他为什么要打开?洋子真想责备小坂井,他们明明看着彼此的眼睛,做出了严肃的约定。但洋子此时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因为是她欺骗并利用在先,而这一切小坂井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真相的小坂井再也不想接自己的电话了,也不打算联络她。他不想再与自己交谈了。
  不管那沉默的原因是对一直信赖的恋人表现出的怒火或失望,还是受道德和正义感驱使,亦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她都很想知道。如果不问清楚,她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行动,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应对问题。
  秘密被揭穿,她跟小坂井也不太可能了。不,是一定不可能了。可是,就算会变成悲剧性的争执、相互谩骂的噩梦,她也必须跟他谈一次话。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必须问清楚背后的原因。如果不问清楚,后果对自己将是致命的,洋子想着,做出了决定。
  九点十五分,洋子走出病房,扶着走廊的墙壁缓缓走到电梯间。走进电梯,靠在墙上,按下了一楼的按钮。
  她走到公用电话旁,插进电话卡。她还不太习惯用手机,多数情况下还是会使用公用电话,所以身上总是带着好几张电话卡。她拿起听筒,把卡插进去,翻开手机,按照通讯录上的号码拨通了潮工房的电话。
  医院一楼的照明已经关闭,周围静悄悄的。考虑到就算时间较短,保持站立姿势对现在的自己来说还是有些勉强,洋子便把旁边的椅子拉过来坐下了。由于动作有些粗鲁,椅子腿在地板上擦过,发出尖利的声音,在安静的医院里显得格外响亮。
  听到已接通的信号音,她感觉心脏都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强烈的紧张感布满全身,可能过不了一会儿,小坂井就会接电话了。但她现在已经没有上回在手机里听到信号音时的兴奋、喜悦和期待之情了。接下来的对话一定会很惨烈,但为了自己,她必须知道小坂井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好,这里是潮工房。”
  小坂井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并不阴沉,但也不算开朗,是跟往常一样淡然的声音。由于实在太平常,洋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果然在那里。他明明就在那里,却不给自己打电话。
  “茂。”洋子叫了一声。
  “啊……”听筒另一头传来一个单音节。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洋子问完,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还是不要指责他吧,洋子想,自己已经没有指责他的资格了。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很担心你。”
  她小心翼翼地不让语调过分严厉。
  “啊,抱歉。”
  意外的是,小坂井向她道歉了。她根本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他为什么要道歉呢?洋子疑惑地想。
  “我本来想着差不多该给你打电话了,但工作实在太忙。”
  还是跟往常一样的平淡语调,跟被逼上绝路的自己的心情形成巨大的反差,这让洋子困惑不已。
  应该是借口。但让她意外,且十分感激的是,他竟没有生气。
  “你根本就不担心我吧。”
  洋子说着,心想这种程度的抱怨应该没问题。
  “啊,我很担心你的。”
  又是平淡的语调。实在太平淡了。洋子陷入了沉默。这种语气,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这些话和那种语气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呢?
  洋子不说话,小坂井也沉默了。然后,他像猛然想起来似的说:“啊,那个,你还好吧?身体怎么样?”
  是他刻意装出来的。虽然一直觉得小坂井不可靠,但自己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这种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在想什么?
  “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洋子尽量平静地问。
  “啊,电话?”小坂井反问。
  “那个,其实啊……”他吞吞吐吐地说。
  “其实什么?”洋子冷静地问。
  “不见了,我给弄丢了。”小坂井说。
  那是真的吗?洋子想。确实有这个可能,但还是难辨真伪,反正她怎么都不觉得是真的。
  “我打了好多次,好几十次。”洋子试着说。
  “唉,真对不起。”
  小坂井又道歉了。这种道歉的态度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她真的没有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他那率真的态度让洋子觉得,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托付给他的袋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这种想法是不是过于乐观了呢?洋子自问。但没有答案。
  “但我都听到信号音了,中途又换成手机关机的提示。后来不管我打多少次,都说手机关机。”洋子说。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抱怨,以此来试探小坂井的反应。为了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他的想法,洋子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是吗……”小坂井嘟囔道。
  “那不是茂干的吗?”洋子问。
  “干了什么?”
  小坂井好像真不知道洋子在说什么。
  “看到来电显示,知道是我打来的,然后就关机了。”洋子解释道。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反正不是我。”小坂井加重语气说。但听起来就像谎言,他并不擅长说谎。
  “真的吗?”
  “真的啊。”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忘记你手机号码了,多少来着?”小坂井说。
  “茂。”洋子下定了决心,再继续这种软绵绵的问答是无法解决问题的,“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啊?”小坂井惊道。
  “你必须说出来的话。别装了,快说吧。”洋子说。她已经放弃小坂井了。如果小坂井知道了,那干脆把所有事情都摊开来说。既然婴儿的尸体都被看到了,再撒谎也没意义了。现在男人保不住了,自己也保不住了,这实在让她不好受。
  “必须说出来的话?”小坂井问。
  “应该有吧?有就说出来,别再装样子了。”洋子斩钉截铁地说。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乖乖待在这里,还是做好被警察逮捕的准备,亦或去自首呢?她无法做出判断,她需要收集材料。
  “什么?没有啊。”小坂井说。
  他说什么?洋子想。真的吗?要是真的,那莫非都是自己的误会?洋子想了一会儿,才说:“茂,关于居比夫妇的事情……”
  “嗯。”小坂井哼了一声,完全感觉不到异常,听起来就像一声毫无防备的“嗯”。
  “你知道吗?”洋子先问了一句。
  “知道什么?”小坂井说。
  洋子疑惑不已,实在没办法,只好这样说:“夫人被缝住了嘴唇,先生被缝住了眼皮。”
  “啊——”小坂井大叫一声。他是真的吓了一跳,之前好像真的不知道。如果这是演戏,那他的演技也太好了。
  “那是怎么回事儿?”小坂井问。
  “孩子被绑架了……”
  洋子只说了这些就闭上了嘴。如果他看过袋子里的东西,应该无法接受自己刚才说的“绑架”二字,一定会沉默或表现出某种抵触情绪。
  “嗯。”
  但小坂井只说了这一个字。
  她感到惊讶。这个字听起来也是发自内心的声音。洋子实在没办法,只好继续说:“绑匪向居比夫妇索要赎金,交赎金的时候夫妇俩被抓走了,先被拘禁,后来又被施暴。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小坂井坦然地说。听起来完全不像装的,洋子觉得对方没有撒谎。
  “孩子,被杀了……”洋子低声说。
  这是重点。小坂井究竟会说什么,作何反应呢?如果他看过袋子里的东西,应该会怀疑是我杀的。
  “是吗……”他说。
  “你不知道吗?”洋子惊讶地问。
  “不知道。电视和广播都没提过啊。”
  洋子彻底困惑了。如果这是谎言,那小坂井的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完全不知道。而且小坂井应该演不出这么逼真的戏。
  洋子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既然如此,那就问出最后的问题吧。她决定把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问出来。
  “茂。”
  她感到嘴唇干涩,膝盖在颤抖。
  “我托付给你的袋子,你放到冰箱里了吗?”洋子问出了口。
  “啊,等等!”小坂井说,“客人要结账了,我也要打烊了,等结束后再打给你。”他迅速说道。
  “真的吗?”洋子问。她怀疑小坂井会不会真的给她打电话。
  “真的。”
  “你不是忘了我手机号码吗?”
  “号码多少,告诉我。”他又快速说道。
  等洋子报出号码,他就挂了电话。洋子拿着听筒,呆立在电话机前,一楼的寂静开始侵蚀她的身体。
  洋子摇摇晃晃地走回病房,边走边想。她该如何理解小坂井刚才的态度呢?他的部分发言,应该说绝大部分,都让她觉得是真的。她觉得小坂井真的不知道居比夫妇的遭遇,那听起来不像在演戏。她真心觉得他不是擅长演戏的人。
  但他挂断电话的理由却不太可信,听起来像情急之下编造的谎言。是他动用全部脑细胞后,拼命想出来的借口。他说把手机弄丢了,在日常生活中,真有那么容易弄丢手机吗?
  洋子又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那个问题很快就会有答案了。小坂井说打烊之后会给她电话,她也把号码告诉了他,而他好像真的在做记录。
  要是他再说把记录弄丢了,不知道号码,那可就说不通了。
  如果他真的打过来,那自己应该能多少相信他一点。如果他没打过来,那今天这些话就都是谎言,她就必须把小坂井视为敌人。

  9
  “那个,其实我有件事要跟你道歉。”
  小坂井如约打来了电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洋子十分高兴,但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他的声音异常模糊、阴沉,洋子从未听过小坂井用这种声音说话。
  “什么?”洋子躺在床上,把手机按到耳边说,“我现在听到什么都不会感到惊讶了,你说吧。”
  这是真心话。事态已经发展到她的思考能力无法企及的地步了。发生了一连串让她大惊失色的事,现在无论听到什么,她都不会再惊讶了。
  “我沉默了那么久,你一定很着急。对此我很抱歉,但我觉得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洋子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小坂井会说出这种话。如果他不知道我的想法,根本不可能说出这种话来。不过,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对你来说这也是很好的结果,我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小坂井说。
  “是吗……”洋子简短地应了一声。当然,她并不相信小坂井的话。小坂井一定误会了什么,她认为自己应该冷静地听听他要说的内容。
  “所以我希望你能听我说到最后。一开始你可能会觉得很受打击,但最后一定会发展成对你最有利的结果,所以听我说完好吗?”小坂井说。
  洋子只回了一个“好”字,然后开始思索他话里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洋子从未听过向来依赖别人的小坂井这样说话。
  “其实那天之后我走县道回家时,旁边突然有辆摩托车冲了出来。”
  “什么?!”洋子说。
  交通事故——洋子再也无法思考。肉体的损伤和连续打击带来的绝望给她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创伤,现在的她已经身心俱疲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会导向怎样的结局?她都无法想象。
  “没事的,你冷静听我说,别那么惊讶。”小坂井异常温柔地说。
  她不禁想,如果真能相信他的话,那自己反倒轻松了。可小坂井这个人并不具备那样的力量。
  “路上都是水,淹成小河了,暴雨让我什么都看不见。把头盔盖子放下来以后,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头盔盖子上又没有雨刷。”
  “嗯。”洋子说。
  “所以对方也一样,恐怕也是什么都看不到。而且深更半夜的,一般不会有车在县道上跑。那时也一辆都没有,要是有汽车或卡车开过来,我一定会知道的,因为那种车子开过会发出碾过水的声音,还会扬起很大的水雾。从小路开到县道上时,要是右边有车来我肯定会注意到,但我偏偏没想到会冲出来一辆摩托车。由于太小了,我当时根本没注意。”
  洋子一言不发,她害怕听到接下来的话。
  “因为路上没车,我就像平时晴天里那样开得很快。那辆摩托车突然从旁边的小路里冲出来,我根本不知道那里还有条路。虽然紧急刹车了,但车子停不下来,一路打滑,撞上了对方。”
  洋子无法接话,眼泪掉落下来。为什么偏偏在那种时候发生那样的事情啊,她诅咒自己的不幸。
  “不过看当时的状况,就算车子不打滑也没用。那个人突然冒出来,根本来不及躲。结果我撞上他的车子侧面,在暴雨里跌倒了。我只记得摩托车一直在打转,后面的事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路中间,被大雨淋着。
  于是我赶紧爬起来,又扶起旁边的摩托车,因为点不着火,只好把车推到路边,再把那人的摩托车也扶起来,推到路边。然后去扶那个人,把他也拖到路边……但他没有醒过来。”
  “嗯。”洋子近似虚脱地应着。
  “是脑震荡,虽然我也受伤了,但他好像更严重,昏过去了。我当时也浑身疼痛,不过还好没骨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附近一辆车都没有,又不想报警。毕竟我身上还带着毒品呢,肯定不能报警。给朋友打电话又太丢脸了,告诉他们自己出事故了,肯定会被嘲笑的,简直不能忍受。
  所以我就给潮工房的老板打了通电话,说我刚才骑车出事了,对方现在一动不动,能不能过来帮帮忙。”
  “然后呢……”洋子无力地问。
  “黑田先生当时已经睡迷糊了,跟我说他没有车。虽然很想来帮我,但是办不到。不过他让我先等等,他帮我想想办法。于是我把电话挂了,在那里等着。脑震荡的症状又出现了,脖子和脑袋都痛得不行,全身被大雨淋着,路边又没有能躲雨的地方。于是我走到那人身边,把他的脸侧了过来。你知道的吧,如果他一直保持仰躺,一旦呕吐物堵塞了气管他就会被憋死。后来我把他拖到多少能挡点雨的地方,自己缩在旁边,不知不觉就昏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就看到有个打着伞的人朝我走来。”
  “是谁?路人吗?”洋子问。
  “哪儿来的路人啊,当时是半夜,又在县道上。”小坂井说。
  “呃,那到底是谁?”洋子急切地问道。
  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因为直觉告诉她,就是那个人,一定是那个人做了些什么。
  “那人是真喜多尊师。”小坂井说,声音里带上了些许喜悦。
  “呃……”洋子呆了。日东第一教会的总帅亲自前来?只为了小坂井一个人?
  “真喜多尊师?”
  “是啊。”
  小坂井的声音越来越欢喜。
  “尊师亲自去找你了?在那个时候,外面暴雨倾盆的状态下?”洋子问。
  小坂井马上加重语气解释道:“尊师就是那样的人,他对每一个信徒都很上心的。”
  洋子一言不发。她心想,那是真的吗?不顾暴雨,半夜赶到县道旁边,那是心怀不轨的人才会做的事情吧。
  “而且我是他最贴身的人,相当于亲卫队了,当然会得到特别重视。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那是真的。每逢弟子的法劫受难,他都会以尊师的身份莅临,这就是尊师的宗旨。他认为弟子受难就是自己受难,也是教会受难,认为那是来自神的意志,是为了提升我们的境界。他是个拥有崇高理想的人。”
  洋子心里并不信服,但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小声说:“然后呢……”
  “尊师真的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小坂井还在说,“我往路上一看,尊师的车和卡车都开来了,尊师让我坐到卡车的副驾驶座上,询问了我事情的经过。”
  “你把我的事也说了?”洋子吃惊地问。
  小坂井却忿忿道:“当时那个气氛你要我怎么不说嘛。”
  洋子沉默了。
  “听我说到最后!这对你来说绝对是个好结果。尊师就坐在我身边,握住了我的右手,让我把事情给他讲一遍。当时那种情景,我根本瞒不住啊。”
  但洋子还是很气愤,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把自己卖了。
  “是潮工房的老板给那个尊师打的电话?”她问。
  “嗯,好像是。”小坂井回答。
  “你直接联系田中修车厂不就好了。”
  洋子说着说着,眼泪又冒了出来。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可能就不会发生任何事情了。但能说出口的埋怨只有这些。想想自己的立场,洋子觉得她无法责怪小坂井。是自己让他一个人冒着暴雨回家去的,会发生事故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对于注意力一贯不集中的小坂井来说,自己就应该事先叮嘱他要小心。
  小坂井却理解成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嗯,毕竟这样会给尊师添麻烦,所以如果换作是我,肯定不会给教会打电话。但老板给教会捐了不少钱,真喜多尊师也经常说有困难就去找他。”
  洋子无语了。她不是这个意思,她的意思是小坂井应该给田中修车厂打电话,而不是给潮工房的老板打。既然是个修车厂,奔赴事故现场这种事肯定更得心应手。
  莫非小坂井因为之前交往的女朋友在修车厂自焚而不好意思再往那里打电话?如果真是这样,就证明难以摆脱的命运最终还是降临到了自己头上。
  “尊师与我说话的时候,还有几位信徒帮忙把摩托车拖到了卡车上——我的,以及另外那个人的。他们叫我安心待在家里,说会把后面的事情都处理好。毕竟都是信徒,我完全不担心,他们说会把伤员送到由信徒经营的医院去。”
  “那我给你的袋子呢?”洋子紧张地问。
  “我觉得应该也被放到尊师的车里去了,反正后来我再没见过。我曾问过尊师那些毒品的去向,他说那玩意儿太可怕了,不是我能处理的东西,要我把一切收尾工作都交给他去处理。还对我说,他一定会负起责任,亲自处理那些东西的。”
  洋子无言以对。
  “尊师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很清楚这一点,既然尊师那样说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坚信一切事情都会得到妥善的处理,毫不怀疑。说真的,我还松了口气呢。”
  洋子听着,长叹一口气。她叹息的是所谓的最好结果竟然是这个,这个依赖心强的小坂井告诉她的好消息就是,他找到了一个最值得依赖的人。
  “尊师吩咐我,要我回家老实待着,短时间内不要跟任何人接触。咖啡厅那边最好也请两三天假,他会亲自跟老板说的。他还严厉地警告我坚决不能跟把毒品托付给我的人说话,否则处理起来会十分麻烦。”
  洋子沉默了,泪水不断滑落。自己制造的那起事件,在惊人的巧合之下,转到了日东第一教会手上。
  “我很抱歉没能及时跟你联系,但我毕竟给尊师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只能照他的吩咐来做了。不过这可是最好的结果哦,因为尊师亲口告诉我,说不用担心你了。”
  小坂井发出欢喜的声音,洋子则持续沉默。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小坂井继续道:“他说绝不会让世人知道你的事情和你的名字。还说他会亲自保护你,因为你对教会做出了贡献,他还要我找时间带你到教会去呢。这真是太不得了了。”
  洋子无言地思考着。我对教会做了贡献?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她根本没向那个教会贡献过什么东西。如果她跟小坂井到教会去,尊师会对她说什么呢?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害怕。
  “对不起,我对你说谎了。你说得没错,我没把手机弄丢。由于早就决定要是你问到就用那个借口来搪塞,于是一不小心说出来了。因为就算你打给我,我也不能接,所以干脆把电源关掉了。第一次是因为我忘了关机,你刚好打过来了,虽然我犹豫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把电源关掉了。抱歉。”
  小坂井的话说完,二人又陷入了沉默。洋子早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种时候,她到底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尊师说他会保护你的,所以我很高兴,也松了一口气。”
  沉默。
  “尊师跟老板打过招呼,我今天本来不用上班的,但觉得差不多了,就跑到店里去了,你刚好打电话过来。本来我也觉得差不多该联系你了,这是真的。
  “没想到等你真问我时,我竟不由自主地把准备好的谎话说出去了。然后你又告诉我居比夫妇被绑架,还被缝住了眼皮和嘴巴,我都吓死了。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新闻上也没提过。”
  洋子长叹一口气。现在她知道了,一切都是日东第一教会,准确地说,是真喜多尊师干的。自己因为一时失误而不得不编造一个故事,而现在,这个故事被他完全接手了。
  小坂井说:“虽然我完全搞不清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对你来说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现在你的名字和你的存在都不会被世人注意到了,尊师向我保证过。
  “这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结果吗?关于我没接你电话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但那也是尊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你应该能理解我吧?我认为现在的情况对你来说十分理想,对你来说,事情就应该这样解决才对。
  “还有,你可以放心,我今后肯定会矢口否认自己曾去过居比夫妇在内海小区的房子,谁问我都不会承认的。就算警察来问,我也绝不承认。就算被踢被打,被严刑拷问,我也不会说的。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
  “被黑社会强迫藏匿毒品,你一定很伤脑筋吧?对不对?但你现在真的不需要担心了。这不是很完美吗?真喜多尊师替我们处理了一切。你我只要静静地等着就好了。我们应该感激,不是吗?我们只要静静等着就好了。只要安静地等着,等风头过去,一切就都会恢复常态了。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等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一起到横岛的教会去吧。我想把你介绍给真喜多尊师。好吗?好吗?可以吧?跟我去吧。”小坂井喋喋不休地说着。

  10
  第二天早晨醒来,洋子看到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陌生男子,还有一个陌生男子站在窗边。
  “谁?你们是谁?”
  洋子大吃一惊。
  “你醒了吗?早上好。”男人说。
  “你们是谁?我要叫人了。”洋子惊慌地说。
  “请便吧。不过我们是经过高远医生的同意才进来的。”
  “我可要报警了。”
  “请吧。不过为了你着想,我劝你还是不要。”男人说,“其实我就能叫来不少警察。我能让六名警察三十分钟内出现在这里,包括福山署和鞆署的警官和警员。他们都曾在沼隈镇守的森林里营救居比夫妇。”
  洋子沉默了。
  “我们是从福山署来的。之所以要偷偷前来,为的就是避开警察。这都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是为了我好?”
  “为了不让警察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我不是警方的人,自然可以选择沉默。”
  “啊?”洋子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而且,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啊,这是个好问题,正中核心。”男人略带感慨地说,“我只想逮捕尼尔逊·巴克,你的事情我根本不想管。那个男人是对日本的巨大威胁,而且异常狡猾,从来没有露出过马脚,全世界的警察都抓不住他。不过,只要有了你的证词,我们就能将其逮捕,并且开庭审讯他。”
  “尼尔逊·巴克……是谁?”
  “他在这里使用的名字是——日东第一教会的真喜多尊师。”
  洋子屏住了呼吸。
  男人又说:“看来你知道这个人啊。没错,就是你男朋友崇拜的偶像。”
  洋子沉默了。
  “该反驳的地方会反驳,同意的时候就沉默吗?”
  洋子又沉默了,然后说:“对不起,我身体不太舒服……”
  “医生应该针对你的呕吐症状开了多潘立酮。”
  “叫护士……”
  “我应该跟你说过,你现在叫人就等于把警察也招来了。而我面对一帮警察,只能把你干的那些事情都说出来。”
  洋子默不作声地思考着,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不是警察,我也不能要求看你的证件,对吧?”
  “对,我只是应福山署的邀请前来的。”
  “不是警察的人,应该也没调查权限吧。一般市民没有义务跟你这种人说话。”
  “那我要不要把你应该履行义务的人叫来呢?”
  他从怀里掏出手机。
  “我倒是无所谓当着谁的面说。但那样一来,就算再怎么拖延,你父母都会在傍晚前知道真相。”
  洋子沉默了。
  “到明天早上,鞆的人,福山的人,就都知道了,电视和早报都会报道。到后天就传遍全国了,一周后全世界人都知道了。”
  “那你说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呢?”洋子打断男人的喋喋不休,略显烦躁地说。
  男人轻笑一声。
  “你该不会以为我在虚张声势吧?以为我其实不知道多少事情?我劝你别在这个可能性上打赌,我已经彻底调查过居比家的阳台了,特别是脚凳周围。”
  说着,他死死地盯住洋子的双眼。
  “我还在B栋入口附近的草丛里捡到了一把锤子。”
  洋子无言以对。
  “那是居比先生的锤子。我已经知道你犯下的所有事情了。”
  洋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天花板。
  男人说:“居比先生厨房里的保鲜膜少了很多,我还知道那些保鲜膜被用来干什么了。”
  洋子咬住了嘴唇。
  “既然你不反驳,那就是默认啦。”男人说。
  洋子依旧不发一语。
  “我知道的真相,还未被警方查明。只要你愿意把事情经过都告诉我,帮助我逮捕巴克,我甚至愿意马上离开横滨,如果你希望的话。”
  “你的意思是,我犯法了?”洋子问。
  “严重违法。”他说。
  “那是过失杀人。”
  “请你不要误会,我可不会完全相信你说的话。”
  “那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好,请问吧。”男人回答。
  “如果我在法庭上说出那件事,结果不是一样吗?周围会有很多人旁听啊。”
  她说完,男人说:“但那毕竟比毫无自首意愿,被警方强制逮捕要好得多了。虽然不太可能无罪释放,但考虑各种因素,还是可以通融的。”
  “比如说?”
  “可以不透露姓名,在法庭上不露脸,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做证。”
  洋子默默思考着。
  “你一旦被捕,就会被铺天盖地的新闻报纸所曝光。如果你跟巴克扯上关系,新闻就会传遍全世界。我觉得我的提议比你只能胆战心惊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要好得多。只要你现在告诉我真相,之后的事情我会替你考虑,我保证尽全力将你的名誉损失降到最低。”
  洋子依旧沉默着。
  “你的双亲总有一天会谅解你的。”
  “谅解什么?”
  “他们会明白那只是毫无恶意的过失。只是……”
  沉默。
  “只是什么?”洋子耐不住沉默,开口问。
  “你的证词只占了一半。要想让巴克得到有罪判决,我还需要另外一份证词。”
  洋子又沉默了。
  “你已经知道了吧?就是小坂井茂先生,你忠实的帮手。只有得到了他的详细证词,我才能起诉巴克。”
  洋子继续沉默。
  “小坂井先生的证词更为重要。其实只要有他一个人的证词就足够了,但如果能把你的也加上,两个人的证词将会更有说服力。”
  “小坂井先生怎么说?”洋子问。
  “他彻底保持沉默,完全不愿意松口,一口咬定自己二十四日晚上根本没有踏足内海小区的居比先生家,你当时也在那里吧。他还说不仅那天晚上,他从来就没去过那对夫妇家。不过,只要有了你的证词,他就……”
  “啊啊!”
  洋子忍不住叫了一声。
  “我终于明白了。情况是这样的吧,你先到小坂井那边去了,应该是潮工房吧,并要求他坦白,结果被他拒绝了,于是才找到我这里来。你是觉得,只要我愿意作证,他也会跟着妥协,是吗?”
  “没错。”
  他承认了。
  “太卑鄙了。”
  “啊,是吗?”他看似十分惊讶。
  “为什么来找我?我可是重伤病人。要是你想要他的证词,只要对他展开彻底调查不就好了?利用女人戳别人的软肋,实在太卑鄙了。”
  男人失笑出声,然后说:“偷吃啊。”
  “啊?”洋子烦躁地说。
  他说:“这是立场完全清白的女性才有资格说的话,并不适合你现在的状况。这次的事件全因你一人而起,小坂井先生只是遵照你的意思,为了你,冒着暴雨,不顾自身安危东奔西跑而已。”
  洋子沉默着翻过身,并不作答。
  “就连重伤这个事实,不也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吗?你是护理专业的学生,自然知道止血的方法。虽然没有医生那么专业,但多少也懂得一些解剖学知识,甚至知道绿茶的单宁酸能替伤口消毒。”
  洋子背向男人,一言不发。
  “立场清白的是小坂井先生,不是你。顺带一提,就算你假装有个神经病跑到自己病房来瞎说了一大通,把你烦的不得了,也是没用的。”
  洋子长叹一口气,心跳却越来越快。这个男人看上去充满自信,但他到底知道多少呢?
  “所以我也学着小坂井先生,为了你偷偷来到这个地方。我到昨晚为止还一直与警方共同行动,要摆脱他们独自前来,可是很费脑筋的。”
  洋子又叹了口气,做了个深呼吸。
  “不过,你的所作所为正是引诱巴克上钩的最完美陷阱。”
  “陷阱?”洋子追问道。
  她还从未考虑过这一点。
  “是的。他正好想惩罚一下居比夫妇,因为区区两个普通人竟想劝说信徒退教,他正考虑要不要让他们遭遇一场交通事故呢。”
  洋子背对男人听着,大吃一惊。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
  “而你则恰好在这时害死了居比夫妇的孩子,还伪装成婴儿绑架案,想掩盖自己的过失。
  巴克因此动用了自己最忠诚的亲信,也就是那些狂热信徒。”
  洋子听着,感到毛骨悚然。茂是巴克的亲信?
  那茂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你临时制订的计划、婴儿的尸体,以及碰巧被你使唤的亲信,这些要素深深吸引了他。只要将你情急之下编造的婴儿绑架故事稍作扩展,就能给傲慢的居比夫妇带来最严重的打击,这无疑是最完美、最具魅力的现成道具。”
  洋子继续保持沉默。
  “即使是巴克,也没能抵挡这样的诱惑。而且这也能表现出他对鞆署和福山署警察的蔑视。
  加之他是个宗教教主,误以为这是老天开眼,不知其实是陷阱。在犹豫了一夜之后,原本谨小慎微的他终于咬住了诱饵,决定实施计划。”
  洋子粗重的呼吸声响彻整个病房。
  “他决定犯下危险的刑事案件。即使头脑清晰,他还是下令执行了漏洞百出的惩罚,为自己掘好了墓穴。无论多么冷静的人,都无法抵抗惩罚蔑视自己之人的诱惑,更别说白白捡到了一个如此完美的计划。”
  洋子避开男人的目光,瞪大了双眼,她是真心感到了惊讶。但男人的话也算一种解释。
  “所以他最终还是落入了陷阱。想必你已经明白了吧?事情经过就是如此,如果你和小坂井先生愿意出庭作证,就算是巴克也很难辩驳了。这次,我们终于能把他逼入绝路了。”
  洋子一动不动。
  “这无疑都是你的功劳。所以作为谢礼,我想把你的名誉损失控制在最小程度。能请你仔细想想吗?”
  洋子没有回答。
  “现在开始,我要把你在居比家做过的事情推理一遍,如果有错误之处,请你马上指出。”
  “我不想听!”洋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为什么要听你说那种话呢!不都是你的臆想吗?”
  “如果你觉得我的臆想有错,可以马上指正。”
  “听都不用听,肯定都是瞎猜的。”
  洋子稍微侧过身,看着天花板。
  “如果你现在不让我说,我就会一直无法释怀。我无论如何都想把自己查到的真相说出来。还是你想让我跟警察说?”
  洋子不说话。
  “你脑袋很聪明,但如果不用对地方,反倒会被自己的聪明所害。你犯了错,必须进行处理,并尽量将损害降到最低。如果你一直逃避,只能让损害越来越大。”
  男人说完,便开始了陈述。
  “你当时抱着婴儿,发现阳台上老化的荧光灯在不停地闪烁。于是你抱着孩子走到阳台上,打算帮居比夫妇更换灯管。这时你发现老化的荧光灯下面有个脚凳。犹豫片刻之后,你决定抱着孩子站上去。可不巧的是,脚凳下压着一把锤子……”
  “别说了!”洋子用双手捂住耳朵,大叫道。
  “别说了!我不想听!”洋子拼命撑起上半身哭喊,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盯着男人。
  听着他的话,那夜自己所经历过的地狱般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洋子无法沉默着听下去,精神会崩溃的,这个男人连这种事情都不懂吗?
  “为什么我要听你说这些事?为什么!”
  片刻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男人说:“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为什么了。为了这座城市,为了日本,我必须逮捕巴克。为此,我们需要你和小坂井先生的证词。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聪明如巴克,此前从未将自己的命运托付到一两个人的证词上。”
  “那种事情……”洋子说。
  “他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由于眼前出现了一个过于诱人的陷阱,而那个陷阱正是你设下的。”
  “我才不管那种事情!”洋子哭叫着,“跟我没关系。我是个病人,你快走吧。你说的这些话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的吗?”男人说。
  “没错,一句都听不懂。管他巴克怎么样,我一点都不想知道。那跟我没关系!”洋子大叫道。
  “你会后悔的哦。”男人说,“错过这次机会,你的人生只会越来越悲惨。请你想清楚,你完全是出于善意才对那根灯管伸出了手。”
  “住口!”洋子用尽全力哭喊,“你根本不懂我的心情。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那小坂井先生……”
  “对,你想知道什么都去问茂好了!”洋子边哭边喊。她能看到自己的泪水和唾沫在眼前飞溅。
  “我会去问小坂井先生的。”男人边站起来边说,“而且,我一定会让他说出真相。”
  “怎么可能?!”洋子继续哭叫,“他绝对不会说出你想听的话,因为那些根本不是事实!”
  “他会说的。”男人安静地说,“他一定会说的。到时候,你也会开口吗?”
  “茂他不会的!绝对不会说!”洋子大叫。
  “他会的。”
  男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
  “这是我的名片,给你放在这儿了。如果他说了,那么请你按上面的号码打电话给我,然后把真相告诉我。”
  “我不。”洋子又一次强调,“茂也不会说!”
  “呵呵,那我们走着瞧吧。”他充满信心地说。
  “我们先告辞了。”
  男人微笑着颔首,走向门口。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的同伴也跟了出去。
  男人离开后,洋子又哭了一会儿,止住眼泪后,她费力地坐起身,把右脚挪到地上,拼劲全身力气,光着脚走向桌子。
  她拿起男人放下的名片,看到上面写着“御手洗洁”几个字,忍俊不禁。这是什么啊?她想。紧接着,她狠狠地撕碎了名片,尽量把纸片扯得粉碎,然后一把扔到了垃圾桶的最深处。
  “茂怎么会说!”她又重复了一遍。

第十章

  1
  鞆署和福山署的警察,以及东京来的御手洗侦探,第二次拜访了潮工房的小坂井。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让小坂井承认自己二十四日晚上到过内海小区居比夫妇家里。
  特别是那个御手洗侦探,彼时已基本洞察所有事情的经过,因此小坂井对他最为恐惧。侦探断言那个暴雨之夜,他在辰见洋子的要求下赶到了居比家,并在那里接过她托付的一个大纸袋,又在她的要求下将其双手捆在房间的一根棍子上,再把棍子钉在了制作皮革工艺品的工作台上。在他离开小区后,辰见洋子托付给他的纸袋又辗转到了日东第一教会的真喜多尊师手上。
  由于他所说的经过非常准确,小坂井担心这个侦探已经把所有真相都查清楚了,导致他的决心出现了小小的动摇。不过侦探并不知道他那晚冒着暴雨从小区走上县道后遭遇了交通事故,最后还得到了真喜多尊师的帮助,只推断说小坂井应该是把那个纸袋交给了尊师。于是小坂井猜测,就连这个厉害人物也并不知道所有事情,因此才有了足够的勇气贯彻他跟洋子的约定。
  小坂井说二十四日那天,结束了在潮工房的工作后他就回家了,然后一直在家里待到第二天下午。还说这件事他的双亲都可以作证。
  关于这一点,小坂井十分有自信。因为往返内海小区,他都是瞒着双亲爬窗户进出的,且借走黑田老板的摩托车一事双亲都不知情。那晚室外一直充斥着嘈杂的雨声,他制造的那一点点声响都被雨声所掩盖。第二天早上他还忍着车祸的疼痛跟母亲一起吃了早饭,所以母亲认为儿子一直待在家里,要是被警察问到,她一定会这样说的。
  侦探说并不打算追究他的责任,而是为了逮捕一个更为重要的人,需要用到他的证词。小坂井问那个人是谁,侦探却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他。
  但他内心依稀觉得,侦探口中的坏蛋就是真喜多尊师,便更加坚定地贯彻了自己的说法。从各种意义上说,尊师都是他的恩人。如果没有尊师,他很难想象自己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小坂井下定了决心,为了保护尊师,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小坂井反复强调,不仅二十四日那天晚上,他此前也从未去过内海小区,根本不知道那个小区在哪儿。别说居比家所在的那栋楼,他连小区大门都没进去过,不管二十四日那天还是其他日子,都一样。
  小坂井十分确信自己没在居比家留下曾经进入的痕迹,并且对此很有信心。那个雨夜,他在洋子的叮嘱下,由始至终都戴着居比家的橡胶手套,从未脱下。他还戴着手套一直走回停放摩托车的地方,是开出一段距离后才把手套扔到路边的,所以他能充满自信地坚称自己从未进去过。一想到这是为了保护恋人和尊师,小坂井就充满了力量。来人似乎放弃了对他的质询,以后再也没出现过。
  据说居比夫妇不久后就从市立大学附属医院出院了,但居比夫人再也没办法住进之前的家里。过于恐怖的记忆使她一进入室内就会出现抗拒反应,便在兼职的“伊甸”老板娘的介绍下,暂时住进了老板娘亲戚经营的一家旅店里。再加上刚失去孩子,夫人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出院后不久又到市立大学附属医院的精神科看病,甚至到服用药物控制情绪的地步。
  出于种种原因,居比先生决定卖掉那所房子,但又迟迟无法在鞆找到更适合的地点搬家。做皮革加工时偶尔会发出很大的声音,皮革的味道也很重——小坂井进入居比家时没有察觉,后来他在厕所旁的走廊上看到了缝纫机,因此可以推断应该还有缝纫作业。由于找不到房东能容忍噪声和气味,条件又合适的房间,居比先生最近十分烦恼。事实上,皮革工艺师需要的工作地点看起来更像一个小型工厂。
  正当居比先生走投无路时,同情他们遭遇的常石造船会长提出,可以给他们提供一艘几乎没在使用的私人船只。那艘船的引擎状况良好,完全可以航行,只要稍加改装还能作为观光船。但船的型号和设备都比较古旧,因此迟迟找不到买家。船舱里的房间很大,而且若飘在海面上,就算彻夜发出噪声也不会影响到别人。停在镜浜的码头上时可以从陆地拉电线上去,这样即使引擎不运转也不必担心电力问题了。
  会长建议居比先生干脆把之前房间里的工具全都转移到船舱里,把那里当成临时工作地。船上还有个不错的厨房,虽然多少有点锈迹,但随时可以开火。还附带卧室,找到合适的新住址前,不如先到船上将就一下。迟迟找不到新工作场所的居比夫妇似乎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这些传闻都是小坂井从母亲以及店里的常客那里听来的。
  一天,老板黑田来到店里,走进吧台站在小坂井身边,这样说道:“居比先生寄了张邀请函。”
  黑田递给他一张明信片。小坂井刚开始吓了一跳,但并没有放下手上正在洗的餐具,直接询问:“给谁的?应该不是我吧。”
  “给我们的。”老板说。
  “为什么?那上面是怎么写的?”小坂井问。
  “说让大家替他们担心了。”
  老板边说边把珐琅壶装满水,放在炉子上。
  随后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咖啡罐,检查里面的存量。
  “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发邀请函啊?”
  “说他们刚在镜浜码头的一艘船上搞了个工作间,要庆祝一下……”
  “庆祝?”
  “嗯,做那种生意的,不都得展示有朝气的一面嘛。要是被人家觉得死气沉沉,以后就再也接不到工作了。”
  “哦哦。”
  小坂井说着点点头。
  “我还听说那艘船里的工作间很大呢,像学校里的教室一样。他们还说愿意对外教授皮革手工的技巧,大家可以去聚会,接触皮革工艺。”
  “嗯,大家都指谁啊?他们要跟谁聚会?”小坂井问。
  “这个嘛,最终目的应该是小商店或百货公司吧。但这次是头一次,所以他们想邀请鞆镇上所有的经营者参加。”
  “商店经营者……”
  “就是我们这样的咖啡厅,还有小酒馆、女孩子的俱乐部、酒店、旅馆、快餐店之类的。这是头一次聚会,他们想把各种行业的经营者都聚集起来,提供皮革材料和道具,传授我们皮革工艺的制作技巧,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做些皮革杯垫啊,皮书套之类的东西。还说所有成品都会免费为大家印上英语店名呢。”
  “哦。”
  小坂井有点感兴趣,便抬头看了看老板,发现老板也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嗯,我觉得挺不错的。”老板看着小坂井说。
  “不过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他们有足够大的工作台吗?”
  “据说有哦。做几个印着USHIO KOUBOU的皮杯垫好像也不错嘛。那东西应该跟我们的室内装潢挺搭配的。还是免费的,不如去看看吧。”老板说,“据说还提供茶水点心,还能在濑户内海里游船哦。”
  “什么时候?”小坂井问。
  “明天中午。可能是为了避开晚饭时间吧,他们还准备了小吃。”
  看来老板的心已经飞到船上去了。
  从鞆港到镜浜码头有很长一段距离,为方便大家,常石造船提供了一辆大巴。鞆镇街道狭窄,民居都不配车库,也很少有人买车。每逢举办什么活动,主办方都不得不考虑接送参加者的问题。
  小坂井来到停在对潮楼下的大巴旁时,那里已经聚了很多人。一行人乘坐大巴来到镜浜码头,熙熙攘攘地走下了栈桥。
  停在岸边的船确实有些老旧,但船内刚刚涂装过,雪白的墙面看起来干净清爽。楼下船舱里的皮革加工室装饰着鲜花,墙上贴着墙纸,甚至可以说豪华。有人感叹还以为圣诞节提前到了。室内流淌着安静的爵士乐,歌手是一名女性。
  参加聚会的人先在工作室里参观了一圈,然后回到楼上,在上层甲板上眺望海面。小坂井则一直待在上层,跟老板一起看海。因为黑田店长要小坂井陪着自己,小坂井只能从楼梯口看了一眼工作室内部。
  走廊上都是熟人,黑田不停穿梭其间,跟不同的人打招呼。基本上每次都会把小坂井叫过去,向别人介绍他是店里的员工。接手了“幸福亭”的老板娘、“伊甸”的老板娘和店里新来的女招待也都在船上。还有小坂井并不熟识的“锦水别馆”的员工、“鸥风亭”和“贝拉比斯塔”的人,以及结婚会场的员工。能来的都来了,人数着实不少。
  “啊,下雨了!”
  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小坂井朝女孩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小岛果然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周围的海面也泛起了白色的浪花,应该是雨点打在水面上造成的。雾霭正朝这边飘来,不一会儿,船身果然就被雨水的湿气所包围,面前的海面上泛起一个个小圈,周围顿时充满雨水拍打船身的噼啪声。
  “呀。”
  女孩子们尖叫起来。虽然不至于淋湿,但雨势确实很大。不断有人大叫着忘带雨伞来了。
  就在此时,船只的引擎声与雨声竞赛似的同时响起。脚下开始振动,引擎在预热,准备起航了。
  “各位,抱歉啦。”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一名身着航海服的人穿过走廊走了过来。待他走到近旁,小坂井定睛一看,来人的衬衫胸口印着“常石”这两个字,蓝色的,应该是造船厂的员工吧。
  “请各位准备进入底舱的工作室吧,居比先生要问候大家。”
  小坂井也混入人群中走下楼梯,低头穿过工作室入口。只见居比夫妇站在左前方,面前是一排放着三明治和红茶的工作台。
  小坂井大吃一惊。倒不是因为第一次见到居比夫妇而惊讶,他惊讶的是,这间工作室内部竟完全重现了内海小区那个工作室的样子:正面是水龙头和不锈钢水槽,以及有料理台的厨房——料理台都一模一样。左右墙面上是小坂井非常熟悉的拥有无数抽屉的置物架,里面摆放着许多皮料,以及数也数不清的工具、参考书、资料和照片等。
  但仔细一想,其实也不奇怪。夫妇俩应该只是把内海小区里的工具和家居一股脑儿全都搬来了。理所当然地,这里也就重现了那间屋子的样貌。
  走到里面一看,没有一扇窗子,大白天的还要点灯。伴随着外面的雨声,让小坂井感觉更像那晚的重现了,这使他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今天非常感谢大家愿意到这么不方便的地方来给我们捧场,我是居比修三。”
  男主人站在水槽前开始讲话,他身旁的女性则深深鞠了一躬,接过他的话头。
  “我是居比笃子。这次真的让各位替我们担心了,实在是非常抱歉。如今离那次事件已过去不少时日,如各位所见,我们都恢复过来了。让大家那么担心,真的很对不起。”
  紧接着丈夫又说:“现在外面在下雨,但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雨就会停。”
  小坂井身边马上响起松一口气的声音,小坂井自然也放心了不少。
  “内人在事件刚发生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身体都不是很好,精神状态也不太稳定,但托各位的福,她现在恢复良好。这次真的让大家担心,给各位添麻烦了。所以,今天请各位到这里来,是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和感谢之情。为此我考虑过很多方案,但自己毕竟是专心皮革手艺的人,会做的,能展示给各位的,也就只有皮革手艺而已。于是敝人思考了一个方案,想在今天召开一个皮革工艺讲习会。”
  他说完向前迈出一步,举起右手说:“请各位到前面来,随便挑一张工作台落座,工作台上已经准备好了材料和工具。杯垫的材料还有很多,如果各位还需要的话,请尽管告诉我,我会尽量满足各位的要求。”
  大家安静地走上前,三五成群地坐在工作台边的椅子上。
  “工作台上还准备了三明治和茶水。只是些简单的冷食,实在非常抱歉,不过还请大家先用餐,然后我们就从最简单的杯垫开始学习。”
  小坂井也跟着走上前,与老板一道坐在某张工作台前,从纸杯塔中抽出两个纸杯,一个放在老板面前,然后倒满了红茶。
  船身突然摇晃了一下,看来是开动了。居比修三说:“这艘船已经起航了,将会在濑户内海上绕一圈,直到牛窗那里。各位用餐完毕后,还可以到上层甲板上去看看风景。一点半左右开始杯垫的制作讲解,请各位注意时间。
  “在此之前,我必须特别提一下在我们家遭遇打击,意志最为消沉时,及时伸出援手的常石造船厂的会长先生。是他慷慨地向我们提供了这艘船作为临时工作间。我十分感谢会长先生,甚至将他视作救命恩人。会长也想跟各位问候一声,在此我就自作主张地稍作介绍。接下来有请常石会长。”
  顺着居比修三的右手望去,身穿白色海员服的常石会长就站在他身后。居比开始鼓掌,大家也跟着鼓掌。会长穿过中间的过道来到前面,站在居比修三旁边,对大家行了个礼,然后笑着说:“各位不用鼓掌了。”
  居比在他说话的时候,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会长问候了在场的所有人,然后简单介绍了这条船即将经过的路线,还介绍说将会通过幕末时期坂本龙马的伊吕波丸与纪州大船相撞的地点。还有二十分钟船就会开到那附近,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到楼上观赏。然后又说,那地方只是一片海,并没有任何标志。
  最后他说自己今天也想做几个杯垫,然后就回到了工作台边。
  居比修三又站起来,请我们边用餐边听他讲话,随后便在厨房旁的白板上写下了“皮”和“革”
  两个字,问在场有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同音汉字[1]的区别在哪里。见大家纷纷摇头,他便开始解释。
  [1]指日语的发音。
  “皮是指覆盖在动物身体上的状态,也就是连着毛的状态。而连毛发一起鞣制出的制品被称为‘Fur(皮草)’。‘革’则是去除毛发后,使用铬鞣或丹宁鞣等方法制成的东西。”
  然后,他又介绍了皮革制品主要使用的材料种类,以及鞣制方法等。
  二十多分钟后,大家纷纷站起来,顺着楼梯再次来到刚才所在的甲板上。居比和会长也跟了上来,二人一边看海一边向我们介绍伊吕波丸事件的经过,事后的处理方式,赔偿金的数额,以及坂本龙马在接受赔偿之前就遭到暗杀的逸事。
  会长还介绍说,虽然现场仅能从四国隐约看到,但由于龙马知道鞆有“焚场”,便专门调转船头赶了过来。
  “啊!”一个人叫了起来。大家齐齐看向那人所指的海面,只见一头大如鲸鱼的生物悠然游了过去。
  “鲸鱼?!”
  又有一个女孩子叫了一声。
  另一个人说濑户内海里没有鲸鱼。
  那个黑乎乎的东西很快便沉入水底,消失不见了。周围的女性们已经陷入恐慌,尖叫和骚动持续了很久。
  小坂井也看见了。他虽不动声色,却真的吓了一跳。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那东西果然出现了。
  他在教会内部听说过几次关于那个怪物的传闻。甚至有人一本正经地宣称,那是恶魔派来毁灭日东第一教会的生物。那人说,有次参加夜间海上训练,那家伙很明显就冲着他们的船来了。教会成员还印制了关于这个怪物的宣传单,配上插图,分发给一般的市民和信徒。
  不一会儿,甲板上的骚动平息了下来,大家又回到工作室,终于开始了制作杯垫的课程。居比修三再次站到前方,向众人讲解在杯垫上刻罗马字[1]的方法。他说今天不会用到火,只使用金属字块和铁锤,然后又讲述了印字的步骤和注意事项。
  [1]用英文字母拼写的日语。
  小坂井边听边把用来做杯垫的圆形皮革拿在手里,回想起他在东京御茶之水时还上过一段时间预科班。他并不擅长参加这种活动,总会无聊得睡过去。所以最后他干脆不去了。当然,另一部分原因是父母没有给生活费,只能靠自己打工赚钱。由于每天晚上都要去居酒屋工作,他一直处在慢性睡眠不足的状态。不过,他并不喜欢上课听讲也的确是事实。
  每天抱着参考书乘坐地铁千代田线早班车的日子也还算快乐。
  晚上回町屋时,若能意外好运碰到有座位,他就会将英语课本摊开在膝头读,那感觉竟非常有趣。不得不站在满员电车里的日子,也似乎比现在要充实得多。他当时还多少有些期待未来,至少会是比田野生活华丽有趣的人生。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实在太珍贵了。他当时正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现在他总算想明白了。
  小坂井想,自己好像已经一不小心做出了选择。不知不觉间,可供他选择的时期都错过了。他已经可以大致预见今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应该会延续现在的状态,毫无变化,一直到死吧。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如果当时好好上预科班,考上大学,那他接下来的人生就会有所改变吗?他想,应该会有改变的,而且是彻底的改变。
  搞不好他现在还在东京,在某家知名企业上班呢。
  像现在这样,每天到潮工房打工,参加日东第一教会的活动,由于收入微薄而无法离开双亲独立出来过日子的状况,应该不会出现吧。
  他低下头,盯着即将做成杯垫的褐色皮革,上面还没印上文字和图案。想起高中时代那次回家路上,坐在港口雁木上被千早劝说加入戏剧部,那时的自己就像手中的这块皮革一样,要在上面描绘什么样的图案,一切都看自己的努力。
  啊,他多想回到那一刻,重新过一遍人生啊。
  当时他穿着白衬衫,黑裤子,旁边坐着身穿藏青色短裙的千早。脚边就是海水,小鱼时不时从眼前游过,又忽地躲到渔船底下去了。
  濑户内海的太阳是那么猛烈——唉,他真想回到那一天,重过一遍。那样一来,即使是如此无能的自己,也一定能挽救千早。只要千早还活着,二人就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就在这个瞬间,他突然听到一声巨响。整个船身都剧烈地抖动起来,女人们发出了尖叫。大家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坂井和黑田也跟着站了起来。
  “哇!”一个人叫道。
  “呀!”又响起一声尖叫。
  定睛一看,居比修三脚边竟腾起了一股粗壮的水柱。
  “触礁了!”会长大叫着。
  “快堵洞口!堵洞口!”他继续大叫。居比也在大声喊着什么,同时蹲在水柱旁,试图用双手堵住洞口。可他这办法根本无法阻止水势。
  “老公,这个!”
  居比夫人边叫边给丈夫递去两三块木板。居比修三把木板按在水上,水柱霎时低了下去。
  “堵住!不行,会沉的,船会沉的。锤子!钉子!快!”
  居比修三漫无目的地吼叫。夫人站了起来,但已经没了主意,只知道在原地兜兜转转,不知该往哪边走。
  小坂井踢开椅子,跑了过去。他心想,刚才的怪物果然打过来了,这是恶魔对日东第一教会展开的袭击。这是法难,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法难啊。现在自己必须坚强,因为自己是唯一知道这场灾难真正缘由的人。
  小坂井知道厨房右侧的置物架里有能用的工具。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抽屉,那里面装着铁锤和钉子。只有那个抽屉里有大型工具,其余装的都是用来加工皮革的特殊工具和皮料。于是小坂井径直冲向那个抽屉,对其他地方视若无睹。
  他冲过去,猛地拉开抽屉,忘我地掏出里面的铁锤和装在小纸盒里的钉子。然后回过头来,冲向水柱。啊,那天我也像这样——就在他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小坂井先生,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在这个抽屉里?”一个声音在室内响起。
  “好了,把水堵住吧!”这个声音又如此命令道。
  只见水柱猛然落下,发出最后一声脆响后,瞬间就被堵住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如陷冰窟般的静默。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呃……”
  小坂井想了想,呆立在原地。他手上还抱着铁锤和装钉子的纸盒。发生什么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小坂井也战战兢兢地望过去,寻找让空间冻结的声音的主人。
  背后是那个自称御手洗的侦探。他身后则是看起来像助手的人。
  御手洗缓缓向他走来,指着小坂井手上的铁锤和钉子,说:“小坂井先生,你怎么知道铁锤在那个架子的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抽屉里?”
  他边说边经过小坂井身边,并抽掉了他手中的铁锤。
  “因为你来之前就知道。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抽屉里装着什么东西,你早就知道了。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侦探右手执起铁锤,高举起来,边挥边说。
  “那是因为,你去过居比先生家。而且那天也跟刚才一样,从同样的抽屉里拿出了铁锤,将捆绑了辰见洋子双手的木棍钉在了工作台上。不是吗?”
  小坂井只能目瞪口呆地站着。
  他说什么?小坂井想。刚才那些都是演戏吗?所谓的触礁,其实是为了引我上钩而演的一场戏吗?
  “这、这怎么可能……”
  小坂井忍着眩晕,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他拼命开动脑筋,目前这个情况应该有办法糊弄过去。
  “我只是挨个把抽屉拉开来看,不知道开到了第几个,正好就……没错,我只是正好找到了放铁锤和钉子的抽屉而已。”
  他边说边扭动身体,指着那个敞开的抽屉。
  “没错,就是这样,我是碰巧找到的。我一个一个拉开抽屉,碰巧找到了。没错,我怎么可能事先就知道呢。我找了半天,无论打开哪个抽屉,里面都是皮料和加工工具……”
  “有皮料吗?”御手洗问。
  “嗯,有啊。当然啦,有很多呢。”小坂井说。
  御手洗点点头,然后指着小坂井手里的纸盒说:“请你把那个盒子放到工作台上。”
  小坂井却还是不知所措地原地不动。
  “好了,小坂井先生,请你把它放下。”
  小坂井这才慢慢放下了纸盒。
  御手洗又指着置物架说:“请你回到置物架前,小坂井先生。”
  小坂井表情呆滞,不知道御手洗想说什么。
  “快点儿,小坂井先生。”御手洗催促道。
  小坂井实在没办法,只好站回置物架前。
  “请你拉开抽屉看看。”御手洗说,“不是你刚才取铁锤和钉子的抽屉,拉开别的抽屉看看。”
  “哪个?”小坂井问,“哪个抽屉?”
  “随便哪个,你喜欢就好。”御手洗回答。
  小坂井闻言,把手伸向最近的抽屉,拉了一下。接着他顿住了,因为抽屉根本拉不开。他用尽力气,拼命摇晃,还是拉不开,抽屉纹丝不动。
  他急了,转过身,面朝置物架,一个一个去拉扯、摇晃遍布整个墙面的抽屉。可是,都一样,无论哪个都拉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儿!”小坂井叫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坂井先生,那些抽屉都被钉住了。”御手洗怜悯地说。
  “除了右数第二列,从下面数第三个抽屉,其他抽屉都被钉死了。而你,目标明确,分毫不差地拉开了唯一能拉开的抽屉。这一切都被录像了哦。”御手洗说。
  “小坂井先生,你明白了吧?你根本不是逐个拉抽屉碰巧找到了,因为别的抽屉都打不开。你面对数量如此多的抽屉,却毫不犹豫地径直冲向唯一正确的答案。”
  小坂井回过头,赫然发现身后已经站着两名鞆署的刑警,他们正缓缓朝他走来。
  御手洗接着说:“那是因为,你早就知道那个抽屉里放着铁锤和钉子。好了,小坂井先生,回答我,二十四日晚上,你是否去过居比先生家?”
  小坂井如同被施了魔法,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第十一章

  忽那坐在忽那造船公司的办公室里,拨通了福山市立大学附属医院的电话。窗外传来打造渔船的锤音。
  忽那说:“嗯,我很明白。智弘君好像状况不太好,对吧?所以只要半天就好,我想带他回家去。当然,我会负起责任的。我开车带他去,他好像有些漫画、小说和模型之类的东西想带到病房里去。
  “……啊,消毒是吧,对……那就算了吧。那我带他回一下家,再带他到他最喜欢的海边去看看,不是步行,是开车。他很想出来看看,今后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搞不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拜托你了。是的,是的,我知道。但请你稍微通融一下。如果不做点儿什么,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忽那抱起裹在毯子里的智弘,从医院后门走了出来。他们径直走向停在附近的忽那造船公司的厢型车。
  紧随在后的护士打开后座车门,忽那小心翼翼地让智弘坐进去,然后轻轻地关上车门。
  “请你让他早点儿回来哦。”
  护士说完,忽那默默地点点头。
  深蓝色的昏暗海底,勉强能看到几块岩石。视线缓缓游移,还能看到有鱼群从眼前闪过,鱼的眼睛似乎也反射出光芒。
  “咦,怎么了?这是哪里?”智弘有气无力地问。
  “你醒了?”
  忽那坐在少年身后,环抱着他。
  “这是哪里?天堂吗,我已经死了吗?”智弘说。
  忽那轻声笑起来。
  “你在说什么呢,小弘。这是海底啊。”
  “海底?”少年用略显沙哑的声音问。
  “这是濑户内海的海底,很漂亮,不是吗?”
  忽那说。
  “嗯,有光从上面洒下来呢。”少年说。
  “对啊,你看,鱼的眼睛还反射出光线了呢。”
  “啊,是啊,的确在反光。”
  “刚才你看见了吗?整个鱼群的眼睛同时反光。”
  “嗯。”
  “看见了?”
  “嗯。”
  “像不像小星星?”
  “就像梵·高的画。这里就像夜空一样。”
  “梵·高?啊,你房间里的那个。”
  “嗯,《星月夜》。”
  “啊对,是啊,是挺像的。还有更漂亮的地方哦,去看看吧。”
  忽那操作面前的控制台,提升了速度。海底的光景也开始变换。
  “小弘你看,前面不是有个低谷吗?我们要到那下面去,海底山谷。”
  透过两个圆形小窗,能看到眼前的景象正在缓缓下沉。
  “怎么样?小弘,能看到吗?这就是海底山谷的底部。你看那里,是不是满满的都是东西?猜猜那是什么。”
  “不知道。”
  “那是珊瑚。这个海底山谷里全是珊瑚呢。”
  忽那说。
  “啊,是珊瑚呀。”少年小声道。
  视野降落到珊瑚群上方,然后开始水平前进,珊瑚群就在他们眼下缓缓展开。
  “小弘,你看好了,我现在要打开紫外线灯了。”
  紫外线光从某处发射出来,所有珊瑚突然全变成散发着青幽光芒的物体。
  如同散落的星光。谷底被点点青光所覆盖,像笼着一团巨大的青色云朵。青光在眼前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
  “呜哇!”少年惊讶地叫出了声。
  “像不像星空?小弘,覆盖了整个谷底的青色星光。发光的是珊瑚里面的蛋白质哦。”忽那说。
  “真的呢,这是大星云,是宇宙啊。”少年也说。
  “没错,是宇宙,这里就是宇宙啊。濑户内海的海底就是一个大大的宇宙。”
  “比真正的星空还厉害呢。比真的星空还好看,啊,真是太漂亮了。”少年说。
  “是啊,很漂亮。除了这里,再也看不到这么漂亮的世界了。”
  “真的呢。”
  “看着这样的光景,就感觉心情平静,整个人都得到了净化。我一直想让你看看这个。珊瑚的青光,鱼眼反射出的微光,还有鱼类背鳍反射的光,构成海底的光之旋涡。”忽那低声说,“我总在想,这里怎么能如此壮观呢?是自然之神在世界之底创造了这样的光景。我总在想,把这样的美景藏在这里,到底是要给谁看呢?”
  散发着青光的星云依旧在眼前延续着。
  “小弘啊,其实濑户内海呢,就是聚集了许多许多小星光的笼子。”
  “笼子?”
  “对,星笼。”
  少年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啊,星笼……是啊。”
  忽那在暗处用力点点头。
  “是个巨大的四方形笼子。濑户内海就是这样一片海。这么壮观的海,可谓绝无仅有。也是我最最喜欢的一片海,我想在这片海上过一辈子。”
  “没想到每天在陆地上看到的这片海,底下竟是如此美丽的世界。”少年说。
  “是啊。不亲眼看过是不会知道的。这是在陆地上绝对无法目睹的美丽世界。”忽那说,“过去啊,这些珊瑚曾经遍布海底,但渔夫们的渔网会擦碰到海底岩石,破坏那里的珊瑚群。现在剩下的就只有渔网碰不到的谷底珊瑚了。”
  “嗯,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太可惜了。”
  之后两人陷入了沉默。少年静静地思考着,然后说:“这么待着,总觉得能听到音乐声呢。”
  “是吗?”忽那问。
  “嗯。”
  忽那安静下来,试图倾听少年耳中所闻的乐声。但他什么都听不到。
  “小弘。”忽那说。
  “什么?”少年的声音沙哑,呼吸粗重。
  “那天阻止了你的复仇,真是对不起。我一直在想那件事,当时应该让你继续的。真的,太对不起了。”
  说着,忽那低下了头。
  少年突然使出全身力气,说道:“不用道歉啊!那天忽那先生是对的。后来我仔细想过了,想了很久。当时要是真的干了那种事,就会有人受伤。等我长大,一定会后悔自己的行为。所以我现在必须忍耐。忽那先生,谢谢你那天及时阻止了我。”
  昏暗的海底,在青光的笼罩下,忽那一言不发。他在心里想,我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但这个少年,已经无法长大成人了。
  思绪开始混乱。忽那拼命劝说自己,让自己相信少年是对的。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那样想。少年将不得不怀着懊恼和不甘离开这个世界,而这一切都怪自己。

第十二章

  1
  贝拉比斯塔酒店。
  御手洗在面对草坪的阳台上接起黑田课长打来的电话。电话一接通,黑田就用兴高采烈的声音说:“御手洗老师,辰见洋子招供了,终于招供了!”
  “真的吗!”
  御手洗也兴奋地大喊一声,并打了个胜利的响指。
  “我把小坂井招供的过程跟她说了一遍,告诉她再怎么挣扎也没用了。然后就像你所说的,她同意出庭作证了,交换条件是尽量不公开她的面容和名字。
  “我又给小坂井打了电话,说洋子终于招供了,让他与洋子一起出庭作证。还对他说,今后洋子将要面临极大的人生挑战,你身为一个男人,一定要好好保护她。若你把真相说出来,就不会被判很重的罪。总之说了很多很多……”
  “嗯,是啊,那样很好。”御手洗说。
  “我还把日东第一教会对居比夫妇做的各种事情也对他说了,劝他马上退教。我会派人保护他一段时间,要是在潮工房跟老板相处不来,就给他先在福山找个工作。”
  “那也不错。”
  “据他说,二十四日深夜,准确说是二十五日凌晨,小坂井离开内海小区,骑着摩托车驶入县道后,引发了一起交通事故。后来是日东第一教的巴克替他解决的。”
  “嗯。婴儿的尸体就是那时到了巴克手上的,是吗?”御手洗问。
  “是的。然后小坂井把内海小区居比夫妇家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告诉了巴克。因为那家伙很崇拜巴克,被人家营造出的促膝谈心的场景迷惑,就瞒不住了。”
  “哦。”
  “现场忏悔,还说平日里最尊敬的巴克先生竟为了自己这样的人深更半夜冒着暴雨亲自赶到现场来,他简直感激得不得了。”
  “嗯。”
  “据说巴克还真是那种很照顾弟子的人……”
  “并不是这么回事儿。”御手洗马上否认。
  “什么意思?”
  “那是因为当时巴克已经听说‘伊甸’的友美出事了。”御手洗说。
  “哦。”
  “鞆到处都是日东第一教的信徒,这种消息自然会飞快地传到巴克耳朵里。同时他也知道让信徒友美遭遇惨祸的罪魁祸首是谁。同时得知居比夫妇是皮革工艺匠人,住在水吞的内海小区,平时会把孩子交给保姆照管,晚上二人会一起到‘伊甸’兼职这些详细情报。”
  “嗯。”
  “而那个保姆是福山市立大学医学系护理专业的学生,名叫辰见洋子,是潮工房的服务生小坂井茂的女朋友。而给巴克打电话的正是潮工房的老板,所以巴克知道引起交通事故的是小坂井茂。加上时间和地点,他推断出辰见洋子和居比夫妇很有可能与交通事故有关,这才是巴克亲自赶过去的原因。”
  “哦哦。”
  “巴克的确是个头脑聪明的男人。他能够综合各种消息,瞬间推测出各种可能性。他听到消息后,马上从床上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大雨中的事故现场。何况对方是他所熟知的小坂井茂,他有自信让他招供。”
  “哦。”黑田似乎已经被震惊得不会说话了,“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
  “因为居比夫妇一口咬定日东第一教是邪教,并极力劝说虔诚的信徒退教,甚至让信徒身负重伤,他认为必须严厉惩罚这对夫妇,以警告世人。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居然就有个完美的计划出现在眼前。”
  “那就是辰见洋子的计划吧?”
  “没错。洋子制订的计划,对巴克来说是个难以抵抗的诱惑。”
  “哦。”
  “巴克得知事态正完全照自己的心意发展,感到非常满意。只要将洋子的计划予以拓展,就能得到自己所追求的理想结果,也就是让居比夫妇承受最可怕的痛苦。可是因为死了一个婴儿,事情比他预想的严重了一些,这应该让他犹豫了一阵,但最后还是决定展开行动,向诱惑屈服了。还是因为辰见洋子的计划实在太有魅力了,巴克招架不得。”
  “原来如此。”
  “让谨慎又聪明的巴克落入陷阱的,正是辰见洋子。她可谓是巴克的掘墓者。如果没有她,巴克这次肯定又能全身而退。可惜他一个不小心,制造出了辰见洋子和小坂井茂这两个能让他身陷囹圄的证人。此外还有居比夫妇,他们遭受了那般虐待,必然会出庭作证。”
  “还有一个人。”黑田说。
  “谁?”
  “就是小坂井引发的那起交通事故的伤者。
  他被送进了福山小池外科医院。我们在他出院前把他带回署里,好言相劝,现在他也差不多愿意出庭作证了。那家伙也是日东第一教的信徒。”
  “原来如此。”
  “由于肇事者是小坂井,他便被尊师要求保密,但我们还是把他的嘴撬开了。”
  “有机会劝他退教吗?”
  “我把教会对居比夫妇做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已经说要退教了。大部分信徒都不知道尊师竟对居比一家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一听我们说都吓一大跳,进而发现了自己的错误。”
  “那么,现在立案的条件均已具备,我们要开始战斗了。”御手洗说。
  “毒品那边怎么办?不追查了吗?”
  “那个,我实在没办法了。”
  黑田课长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已经掌握了从日东第一教那边买药的贝克材料公司的线索,但他们就是死都不开口。我们又找不到大阪那边的毒贩子,那帮暴走族从来不留痕迹。这边的贝克公司又一口咬定不关他们的事,说最近没碰过违法勾当。
  “不过我们查到了宇野芳江的男人,他果然是贝克材料的人,名叫守山,但他不承认给芳江注射过毒品。那人还经常到芳江的店里去,我们怀疑他很可能向店里的常客贩卖毒品,但也找不到证据。那小子本人根本不开口。
  “不过有传闻说,来自半岛的毒品会通过海上投放直接进入教会。教会里有水上摩托和水下呼吸器等设备,齐全得不得了。如果能逮捕教会头子,应该就能顺藤摸瓜了。这样一来,除了宇野芳江的保护者遗弃罪和毒品交易罪,巴克的头上又要被加上其他罪名了。”
  “巴克现在在日本吗?”御手洗问。
  “在。入境管制局递交的报告说他没有出国,所以他现在应该还在横岛。可是要怎么办呢?就算鞆署的三桥和石桥跑进去……”
  “那可不行。我们要调配一个一百三十人的机动大队,去突袭教会组织,进行大规模强制搜查。把他们的干部、中坚、会员全部控制住,将整个教会一网打尽。证据也要全都打包带走,千万不能给他们销毁罪证的时间。他们的教会后面就是船和大海,一旦他们把证据扔进海里,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啊,是呢。”
  “巴克应该已经制定好了遭到突袭时的应对措施。我们必须仔细研究横岛的地图和教会平面图,在突袭前制定合理的作战计划。要把哪里有什么都一一列出来,分给不同的人负责,突击后马上前往各自的负责地。这可是一场战争啊。”
  “对。”
  “速度最快的小队负责拿下后门的船坞。最好装备上防弹背心、催泪弹和SWAT装备。而且越快越好,请你马上安排。同时还要控制巴克。”
  “嗯,我已经找过你介绍给我的那个内阁情报调查室的佐佐木先生了。”黑田说。
  “嗯,他怎么说?”
  “他说等时机成熟,终于要开战的时候,会从大阪调派大量机动队员到这里来。”
  “现在就是那个时机啊,黑田先生。时机已经成熟,战争即将爆发!”御手洗说。
  “哦,真的吗……”
  黑田好像还没进入状态。
  “当然啦,现在应该采取电光火石般的快速行动。再磨磨蹭蹭,会被巴克逃掉的。一旦逃脱,就永远别想抓住他了。”
  “哦,可是准备多少都要花点时间啊。”
  “要多久?”御手洗略显烦躁地问。
  “据说要三天呢。”
  “太慢了。”御手洗说,“请你让他们两天之内做好准备。对手很强,且身经百战。实在不行防弹背心和枪支都不要了,但他们应该有催泪弹。麻烦你让他们带上防止对方投掷攻击的盾牌和催泪弹,在两天内赶到鞆来。”
  “哦,那我马上去——”
  “嗯,请你马上去联系他们。但你要注意,必须用手机跟东京和大阪方面联系,关于强制搜查一事和行动时间,都只能向最信赖的一两个人透露。除此之外,绝对不能泄露消息。”
  “哈?这是为什么啊?”黑田问。
  “我们要假设警方有内奸,这地方到处都是信徒。”
  “呃,真的吗?”黑田大声说。
  “黑田先生,这种事情已经是常识了,出现过很多类似案例。警察组织十分庞大,警员有妻子,妻子会出去社交。强制搜查的行动日期很可能会从许多张女人的嘴里传到教会去。”
  “可是,真要这么——”
  “必须这么做。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旦消息泄露,他只要两三个小时就能销毁全部证据。
  过去发生过无数这样的案例,我们必须利用这次机会,将相关人员一网打尽,确保所有证据都保存下来,否则无法应对之后的长时间审判。我们必须一举摧毁整个教会。”御手洗坚持道。
  “哦。”
  “还要将巴克的照片发给所有国际机场,并附上详细的护照信息,绝对不能让他离开日本国境。明白了吗?”
  “我知道了。对了,老师你要怎么办?”
  “泷泽老师正在往这边赶,我待会儿要跟她去调查一下袭击教会的恐龙。搞不好那头怪物是我们最后的救星了。”
  “啊?”
  “在此期间,请你全力准备强制搜查。我们将在后天下午突袭。”
  “我明白了。”黑田说。

  2
  御手洗、泷泽老师,还有我,坐在忽那造船公司的待客室里,喝着员工端上来的冰麦茶,等待忽那社长出现。
  房间有一面墙面嵌着玻璃,从那里可以看到一条正在制造的渔船。这家造船公司只有一个组装船坞,实在袖珍。
  窗户旁的玻璃门被拉开,走进来一位脖子上挂着毛巾、看上去像个工人的男人。我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
  “啊,你就是忽那社长吧?”泷泽助教问。
  “是的。”男人边擦汗边说。
  他年轻得不像个社长,好像只有四十岁上下。
  “我是福山市立大学的历史老师,泷泽加奈子。”她边说边递出名片。
  社长行了个礼,接过名片看了一眼。
  “那个,我们是受野忽那岛的忽那鹰光先生的介绍过来的。听说忽那先生这儿保存着村上水军的一份名叫《岩流星笼》的文献,请问这个……”
  “《岩流星笼》?”
  忽那闻言愣住了,只见他瞪着虚空,陷入沉思。然后一边摇头,一边在我们面前的沙发上落座,于是我们也坐了下来。
  “这个嘛……”他说。
  “没有吗?”助教问。
  “没有。”社长说。
  “请问,忽那先生是不是忽那槽兵卫的后代呢?”
  “嗯,我长辈是这么说的。”忽那说。
  “那江户末期,鞆的忽那槽兵卫先生到野忽那岛,要求那边的忽那家出让的是……”
  “啊啊,你是说江户时期的那个!”
  忽那突然想起来似的说。
  “是的。就是那份村上水军的图鉴。”助教说。
  “那东西不在我家。”他说。
  “呃,那在……”
  “应该在东京吧。据说我家祖先在江户末期把那份图鉴献给了江户城的城主,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了。”
  “听说留有一份抄本。”御手洗在旁边说。
  “呃……”
  忽那似乎不知说什么好,我也是一样的心情,因为忽那鹰光压根儿没提过抄本的事。
  但御手洗继续说:“我们正在寻找名叫‘星笼’的武器,那是村上水军用以击沉信长大船的秘密武器。”
  “你是?”忽那突然问。
  “我受到某个政府机关的委托,正在为逮捕日东第一教会的尼尔逊·巴克一事行动。我叫御手洗,这位是石冈君。”
  御手洗把我也介绍了,我便跟着点了点头。
  “真的吗?”泷泽助教惊讶地说。
  “是啊,你不知道吗?”御手洗若无其事地说。
  “日东第一教会和村上水军有什么关系呢?”忽那社长问。
  “虽然没有直接关系,但日东第一教称得上平成年间的黑船。你应该知道‘星笼’吧?”御手洗问。
  “请你告诉我,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武器。”泷泽助教说。
  “村上的那份资料被划为‘不能带出门的秘密’,作为一个水军的后裔——”忽那说。
  “那是战国时代的事情哦。现在已经快二十一世纪了,如果真的有抄本——”御手洗说。
  “没有那种东西。”忽那不等他说完便否认道。
  “但这是为了学术研究啊,能否请你合作呢?”助教说。
  “可是,水军的精神现在依旧存在。”忽那说。
  “那就是存在抄本了,对吧?”
  御手洗的话让忽那无言以对。
  “如果没有,你是不会这样说的。”
  忽那垂下视线,无可奈何地说:“你们想知道‘星笼’究竟是种怎样的武器,可我——”
  “我已经知道了。”御手洗说。
  “啊?”助教大喊一声。
  “其实就是潜水艇,对吧?”
  御手洗说完,忽那沉默了。
  “村上武吉被信长的大铁船打败后,为了复仇,就让人设计出一种人力潜水艇。由于存在水压和呼吸问题,那东西不能潜得太深。要把呼吸器伸出海面,顶多只能贴着水面下方航行,对吧?但足够趁着夜色或大雨时靠近大型船只,然后在甲板上看不到的死角——比如船尾附近——安装炸药,从而将敌军船身炸出大洞。”
  “什么?”
  御手洗的说明让助教瞪大了眼睛。
  “信长的不沉战舰就是这样被击沉的。”
  泷泽愕然,无言以对。
  “这个能潜水的武器的名字就叫‘星笼’。由于蒸汽船有外轮,使得星笼的攻击效果更显著了,轻易便能让大船无法航行。武吉将‘星笼’的设计图画在《岩流星笼》里,保存下来,由福山藩的忽那家一直传承。待到幕末佩里来航,日本国难当头之时,又从野忽那岛要来了那张图,作为击沉黑船的秘密武器,交给身在江户城的阿部正弘。正因如此,阿部才会在《御出阵御行列役割写帐》里的黑船旁边用红笔写上‘星笼’二字。”
  “什么?”助教又叫了一声,然后问御手洗,“老师,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到波士顿的‘旧州议会大厦’去看看,那里有类似武器的记录。”御手洗说,“那是发表美国独立宣言的地方。美国曾经向母国英格兰发动独立战争,当时的美国也没有海军,和幕末时代的日本很相似。为了击沉英格兰军队停靠在海面上的战舰,他们设计了像瓶中自行车一样的单人潜水艇,专门用来往战舰上装炸弹。但他们失败了,因为那东西无法在水中呼吸。”
  “啊,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助教说。
  御手洗看着她,继续解释道:“因为是临时起意,所以他们失败了。但日本的村上水军却有着悠久的历史,才得以制造出实用的潜水武器,虽然从未使用过。”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那还找我干什么?”忽那抬头问。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御手洗说。
  “确认什么?”忽那问。
  “两点,一是图纸,我想知道‘星笼’究竟长什么样。”
  “请务必让我们看看图纸。”助教也附和。
  “我没有准确的图纸,先人并没将文献完全复制下来。不过……”
  忽那陷入了沉思,然后说:“我知道了。请各位等我下班。再有三四十分钟,我就能离开了。”
  忽那似乎做出了决定。
  于是我们继续坐在待客室里等待忽那,然后四人一起离开了公司。
  “我家里有一部分资料。”忽那说完,带头走在了前面。
  穿过小巷,我们看到了远处的港口。助教说:“坂本龙马也曾在这里走过哦。”
  “哦。”我说。再向港口看去,还能看到长明灯和雁木。
  忽那的住所在仓库二楼。我们顺着金属楼梯走上去,忽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请进。”他先进去,然后招呼我们也进去。
  我们一一脱掉鞋子走进屋里。屋子的左首边是一张餐桌,他把钥匙放在上面说:“不好意思,拖鞋不太够。我先去泡茶。”
  “啊啊,不用麻烦了。”御手洗说。
  “真的不用麻烦了,忽那先生。”助教也对走向水槽的忽那说,“刚才我们都喝过茶了,还是来说说‘星笼’吧。”
  忽那转过身,点头道:“那这边请吧。”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打开了旁边的房门。
  那里似乎是卧室,里面摆着一张床。墙边的置物架上放着无数只舰船模型,玄关的架子上也有好几个模型。地上则散乱着许多关于船舶的杂志和图纸。
  忽那走向置物架,拿起其中一个模型,又走了回来。他把模型放到手边的小桌上。
  “这就是村上水军的‘星笼’。”忽那平静地说。
  由于他的口气实在太平淡,我不禁大吃一惊。
  “哇,竟然还有模型。”助教忍不住拔高了音量。
  小桌上摆着的那个模型看上去像条蜈蚣。船身两侧布满船桨,跟蜈蚣的脚一样多。我忍不住蹲下身去,盯着模型看起来。
  忽那淡淡地说:“这是我以前照着图纸做出来的。”
  “那张图纸?”助教问。
  “我记得这里好像有图纸的复印件,请稍等一下。”
  忽那走向另一侧墙边的壁橱,逐个拉开抽屉寻找,不一会儿,就听到他叫了一声。
  “找到了,是这个!”
  他拿着一张貌似图纸复印件的纸片走回来,将它放在模型旁边,说:“这东西我还没给别人看过呢。”
  助教大叫一声:“哇,我真是太高兴了,谢谢你!”
  “只要对比一下图纸和模型,你们应该就知道了。”
  “好!”助教兴奋地说。
  忽那指着模型开始解释。
  “这里是呼吸管,这里是舱口,打开舱门时,呼吸管也会一起移动。”
  忽那打开潜水艇模型的上盖。打开舱口时,必须把呼吸管横过来才行。
  “里面有三个座位,能供三人乘坐。这里是橹。有意思的是,面对前进方向的桨手双手往回拉时,橹就会停住;向前推橹就会倒下。也就是说,橹是可动式的。船上有好几根这样的橹,一碰到船员的身体就会倒下去。
  “坐在前面的两个人负责将橹往后拉。这样一来,船身外侧的无数桨片就会从前往后移动,拨动海水,船就能前进了。”
  “哦,可真是有意思的设计。这些桨片,是绕船身一圈排列的吗?”御手洗问。
  “是的,有上下两圈,橹手转向反方向时桨片会倒下,不拨动海水。右侧橹手操纵的桨片只有来到船身右侧时才会立起来拨动海水,同理,左侧橹手操纵的桨片只有来到船身左侧时才会划水。”
  “看起来好像蜈蚣呢。”我说。
  “真的。”助教也赞同道。
  “不过船顶是尖的,像条鱼,看起来阻力会很小。”
  “船里的橹也一样,每次往反方向移动就会倒下。”忽那继续说明。
  “嗯,因为要潜水,无法将船桨抬出水面啊。”御手洗说。
  “是的。坐在最后面的人负责掌舵。包括左右两个舵,以及潜水舵。要潜水时,舵手必须把船身维持在水面以下,只让呼吸管勉强伸出水面。”
  忽那又指着模型说:“起维持潜水深度作用的桨片是这个。船底看上去好像嵌有铁板,但基本都是木制的,一旦停止前进就会浮起来。如果要持续潜行,就必须保持一定的推进速度,否则就无法掌舵了。
  “还有,潜水舱的船尾位置有一个凹槽,所以,将渗入船舱的海水排出,也是舵手的任务。虽然潜行的时候不能排水。”
  “忽那先生。”助教紧张地说。
  “嗯?”
  “能让我复印一下这份图纸吗?这跟《御出阵御行列役割写帐》两相呼应,彼此合一啊。这可是有关幕末秘史的重大发现啊。”
  “这种东西吗?”忽那问。
  “当然啦。”
  “我小时候就拿着这张纸玩了。”
  “那能让我复印一份吗?”
  “嗯……”
  忽那的表情严肃起来。
  “求求你了!”
  她深深地低下了头。
  “没办法啊。但你可不能弄丢了,我就剩这一张了。”忽那说。
  “当然不会弄丢的。啊啊!太好了!”助教把图纸抱在胸前说。
  “忽那先生想必还是很担心吧,不如你就去附近的便利店复印一下怎么样?”我说。
  “啊,那我马上就去。”她说。
  “与波士顿港的那个类似,这种船的操作好像也需要十分惊人的气力啊。”御手洗说。
  “是的。”
  忽那点点头。
  “就连拥有许多优秀桨手的村上水军,想必也要精挑细选,才能选出那么几个人来负责这艘船。”
  “如果使用引擎,就能省不少力气了吧。”
  御手洗话一出口,忽那就沉默了。
  “幕末时期,忽那家只把图纸送到了江户?”
  御手洗又问。
  “我听说是这样的。”忽那回答。
  “有没有在这里制造实物呢?”
  忽那闻言马上说:“有这么一个传闻。”
  “嗯。”
  “据说当时在这里制作了两艘成品,一并送了过去。后来又在江户制作了两艘。”
  御手洗点点头,又说:“一共四艘,对吧?这与嘉永六年来航的黑船数正好相等。”
  “是的。”
  “想必还需要几个技术熟练的优秀桨手吧?”
  “据说有几个人从这里到了江户。”
  御手洗从“星笼”的模型旁走开,走到置物架旁,开始欣赏上面的潜水艇模型。
  “这是核潜艇。”御手洗对我说,然后转向忽那,说,“据说核潜艇能一直潜航二十年无须上浮呢,因为它能从周围的海水里分离出氧气和淡水。”
  “哦,那是真的吗?”我问。
  “如果给‘星笼’也装上引擎,想必开起来很好玩吧。”御手洗说。
  忽那回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说这些,但这种事情是不被允许的。无论是制造还是航行,都不可能得到许可。”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说。
  “你刚才说想确认两件事,是吧?”忽那对御手洗说。
  御手洗点点头。
  “但我只听你问了一个问题。”
  御手洗再次点头,然后说:“我想问的另一个问题是,如果黑船再次来袭,你是否会挺身而出与之作战?”
  “啊?”忽那明显吓了一跳。我和助教也很震惊。
  “我指的是国难当头之时。幕末时期,‘星笼’最终没有派上用场,但现在,恐怕是用到它的时候了。”
  忽那失声笑了出来,然后说:“我不认为有这种机会。现在我们已经有海上保安厅和海上自卫队了。”
  御手洗又问:“如果他们没有及时赶到呢?”
  “还有空中力量。”
  “如果都起不到作用呢?”
  “你在问我吗?”忽那说。
  “没错,我在问你。”
  忽那再次失笑。
  “为什么?我一介小小造船厂老板,做不到什么。无能为力。”
  “真的吗?”御手洗说。
  此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不是手机,而是忽那床头的座机。
  “不好意思。”
  忽那对我们致歉,然后走向那部电话。他正准备伸手拿起听筒,却突然停下来说:“但如果在濑户内海,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不允许任何人在这片海域上捣乱。”
  他说完拿起了听筒。
  此时我耳中听到的,却是他的言外之意——因为这里是星笼之海。
  “你好,我是忽那……啊,冈本医生,什么?
  怎么会……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说完,忽那放下听筒,转过身看着我们说:“不好意思,我有一个住院的朋友突然病情加重了,我必须马上到医院去。”
  “哦,是吗?那我们也该告辞了。”御手洗说。
  “非常感谢你。”泷泽助教也低头致谢道。
  但忽那只是扶着墙壁,茫然站立着,似乎根本没注意他们的话。

  3
  尽管时间紧迫,在两天内从大阪调集大量机动队员到鞆来还是太困难,不得已,改到了五日后。
  两辆车窗嵌有金属网的大巴停在连接横岛的桥上,带着头盔、全副武装的机动队员整好队,前往日东第一教会内部。
  御手洗坐镇贝拉比斯塔的露台,通过电话听取黑田课长的详细汇报。
  “巴克不在?!”
  御手洗坐在椅子上,发出震惊的声音。
  “机动队员已经突击了教会,控制码头后马上对整个教会进行地毯式搜索,却唯独找不到他们的老大尼尔逊·巴克。不过剩余的教会骨干都被一网打尽了,物证也全部得到了控制。”黑田说。
  “信徒们怎么说?”
  御手洗从椅背上撑起身子。
  “巴克吗?他们说不知道。但据说就在一小时前,巴克还在教会里现过身。”
  “国际机场有没有联系你?”
  “没有任何地方联系我。巴克没有出现在那些地方。”黑田课长说。
  “只有一小时他是走不远的。他可能碰巧外出了,不过这会儿肯定也已经得知教会被强制搜查的消息,想必不会傻到出现在国际机场。”御手洗说。
  “那他去哪儿了呢?是躲起来了吗?”
  “除了鞆之外,福山还有其他港口吗?”御手洗问。
  “还有福山港。”
  “是吗!那里有没有外国船?”
  “那里会进行日本钢管贸易,有很多外国货运船只。”
  “就是那里!”御手洗大喊,“请你马上带着巴克的照片前往福山港。他极有可能化装、使用假名和伪造护照。必须在他上船之前将其控制,一旦让他上船,事情就麻烦了。”
  “我知道了。”黑田回应。
  “如果成功逃回本国,他就能有各种办法脱罪。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必须要在福山市将其抓获。他绝不会再次露出马脚,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御手洗大喊着挂掉电话,站起来,在草地上来回踱步。
  “喂,御手洗,你冷静点儿。”我说。
  “我们一路追到现在,那巴克好不容易犯了个这么大的错误,如果这次失败,我就再也不参与刑事案件了!”御手洗嚷嚷着。
  他没有坐回椅子上,糟蹋完草坪之后又咚咚咚地走下石阶,绕着下方广场上的泳池兜起圈来。
  我紧随其后,站在一旁看着他。
  走累了,御手洗就一脸不高兴地横躺在带软垫的长椅上,一动不动。
  贝拉比斯塔建在高地上,从泳池边可以眺望到濑户内海上的大小岛屿。我也找了一张长椅坐下,静静地眺望着那片海。
  手机铃声响起,御手洗猛地坐起来。
  “是,我是御手洗。怎么样了?什么?船出港了?”
  他像被什么咬了屁股一样跳起来。
  “有个长得很像他的男人上了船?但没有发现尼尔逊·巴克的护照。那条船是往哪儿开的?朝鲜?浑蛋!不会有错了,他用的是假护照。”
  那边的黑田课长正站在福山港的栈桥上,盯着海面,冲着手机说:“我现在还能看到那条船的屁股呢,是一艘货船。船上已经算外国领土了,我们没有权限,无法涉足。要把调查权移交给国际警察吗?但国际警察调查员要先到日本来搭那条船,就算再怎么抓紧时间,也需要一整天啊。”
  御手洗把手机按在耳朵上,不耐烦地从泳池边走上草地,又一路走到高台边缘。他站定在那里,死死地盯着前方。
  远方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货船。
  “看到了,就是那个。”御手洗说。
  “你看到了吗?”黑田问。
  “看来有必要让船停下来……”御手洗小声道。
  “但我们并没有那个权限。如果是教会的船还另当别论,那可是毫无关系的民间船只啊,再说,我们还不能肯定巴克真的在上面。”
  御手洗咬着嘴唇,在高台边缘来回走动。远处,货船在缓慢地前进着。
  “我会想办法的。”御手洗说。
  “啊?”黑田说,“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还能想出办法来?”
  “不知道。但我绝对不能就这么让他跑了!”
  御手洗说完就挂掉了电话。他收起手机,冲稍远处的我叫了一声。
  “石冈君,走了!”
  “啊?去哪儿?”我吃惊地问。

第十三章

  1
  忽那坐在不停摇晃的小巴里,车正在山路上爬行。旁边座位上没有人,他得以不用说话。
  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表情慎重地掏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我是忽那。”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不管对方是谁,他的声音都让忽那感到痛苦不堪,现在他不想做任何事情。
  “啊……是你啊。”忽那说。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想起对方是谁,但他对此完全没有兴趣。管他谁打的电话,那种事,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了。因为智弘去世了。
  “不……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正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是一个重要的朋友的葬礼。我现在不想做任何事。是的,是的,对不起,请你原谅。”
  他挂掉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情绪低落的忽那后方坐着智弘的班主任土屋,还有冈本医生、护士,以及智弘的同学们。
  小巴挣扎着向半山腰的殡仪馆攀爬而去。
  殡仪馆会场上挂着宇野智弘的照片。忽那上了一炷香,行了一礼,转身走向出口。
  离开殡仪馆,顺着石阶往下走,手机又响了。
  他从内袋里掏出手机,极不情愿地接通。
  “我是忽那。啊,又是你,你确定尼尔逊·巴克就在上面?是吗……是的,是的,没错。巴克对宇野君母亲的死负有直接责任,是他让宇野君的母亲染上毒瘾,之后向其提供货源,最后又对其见死不救的。真是太过分了,如果当时就叫医生肯定还有救。我知道了。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忽那走在砂石地面上。
  “我对小弘做了很过分的事,那是我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小弘本来打算报复那些欺负他的教会儿童的,但我阻止了他,还跟他说这样他长大后会后悔的。后来小弘对我说了同样的话,说他长大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所以谢谢我阻止了他。但他已经不会长大了,早知如此,我就该放手让他去做。”
  他说完便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听对方说话。
  “对不起,你说什么都没用。能请你让我清静一段时间吗,我现在实在提不起力气做任何事情,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请你谅解。”
  说完他就挂掉电话,并切断电源,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里。随后,忽那缓缓弯下身,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慢慢抬起头。
  他看到远处的海面上缓缓驶过一艘货船,那就是巴克所在的船吗?
  忽那盯着那艘船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盯着脚下的沙砾。砂石颜色变深,被一个人影盖住了。
  他抬起头,紧接着站起身来。来人原来是冈本医生。
  冈本默默地冲他点点头,忽那也一语不发地回了礼。
  “这个。”冈本医生说着,拿出一个白信封。
  “这是什么?”忽那问。
  “是我在宇野君病床的枕头下找到的。”医生回答。
  忽那不想当场阅读,于是把信封塞到上衣内袋里,呆立在原地。他低着头,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抬起头时,医生已经不见了。
  忽那又在石头上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信。
  “致忽那先生”——信封上的字体十分稚嫩。
  他抽出里面的信纸,打开一看,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应该是在高烧中写的。
  忽那先生,谢谢你上次带我去看海底世界,真的很漂亮。濑户内海真的是个星笼呢。如果我还有机会再看一次就好了。
  忽那猛地拍了一下信纸。
  “浑蛋!”
  他大叫一声便咬紧牙关,拼命掩饰难以控制的呻吟,一直压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他把信纸拿开,看看周围。
  “这里有出租车吗……”
  殡仪馆门前没看到出租车。他猛地奔跑起来,朝山坡下一路狂奔。
  忽那捏着信纸,飞快地奔向山下。他跳过护栏,冲进草丛。
  飞一般的脚步带起一片片草屑,他沿着狭窄的山路奔走,这是下山的捷径。
  跑着跑着,涛声越来越大。他冲上沙滩的岩石堆,在岩石上跳跃,再飞身跳下沙滩。他在沙地上摔倒了,滚了一圈,又跳起来,继续全速狂奔,丝毫不给自己休息时间。
  前方海边出现了一个洞穴,海浪拍打在洞口,留下阵阵轰鸣。
  他穿着鞋跳进海里,冲进洞穴,只见一间倚着岩壁而建的破屋藏在黑暗中。一截锈蚀的轨道从破屋门下一直延伸到海中。
  顺着岩壁生长的常春藤从屋顶上垂下,遮盖了半个小屋。
  忽那喘着粗气,拔掉门上的木闩,移开门上的木板和伪装用的招牌,扔到沙地上。两片门扉在眼前开启。
  他走进门,涌入洞穴的涛声在里面发出更大的回响。
  破屋正中央有一个被塑料布罩住的物体。忽那一把掀开塑料布,露出一个黝黑的铁块。那是一艘小型潜水艇。
  他拔出固定绞盘的铁栓,把潜水艇推向海面。
  潜水艇倒退着在轨道上滑行,很快便来到了洞口外的海面上。
  忽那脱下黑色上衣,一把扔进破屋里,追赶潜水艇进入水中,拉开舱门坐了进去。
  他来到操作台,发动引擎,洞穴里猛地响起柴油机的轰鸣,推进器开始转动,潜水艇安静地倒退着,离开了洞穴。
  忽那缓缓改变潜水艇的航向,然后切换到前进模式。潜水艇开始安静地突进,速度缓缓提升,最后在海面上疾驰。
  操作席上的忽那把加速器拉到最高。没时间了,只能全速前进。
  潜水艇激起白色的浪花,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进入全速航行状态。紧接着,忽那开始了潜行。潜水艇船头下沉,渐渐潜入水下,开始在海面下疾行。

  2
  我和御手洗坐在常石会长引以为傲的快艇上,飞一般的离开镜浜码头,船身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白色弧线,掉头朝尼尔逊·巴克所在的货船追去。
  强风和浪花拍打在我们的脸上,快艇全速前进,保持着追击之势。过了不到三十分钟,我们就能在远处的海面上捕捉到那艘旧货船的身影了。
  “看到了!”会长大叫一声。
  由于风声和引擎声太大,就算两个人并肩站着,不大声叫嚷也绝对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
  快艇朝着货船直冲而去,一开始只是个小黑点的货船很快就变大了。
  御手洗把从会长那儿借来的望远镜抵在脸上,对准船尾,估计是在辨别船名吧。
  “这下总算能追上了吧。”我说。
  “很快就能追上了!”会长也得意扬扬地大叫。
  “可是,追上去以后要怎么办?”我不假思索地低声道。
  只有我跟御手洗二人,就算追上了也拿他没办法。
  布满红色锈迹的巨大船尾,像高耸的墙壁一样矗立在我们面前。快艇巨大的引擎声慢慢减弱,会长减速了。
  “怎么办?”会长大声问御手洗。
  “请你保持在船身右侧!”御手洗也大声喊着,随后抓起脚边的喇叭形扩音器,“这个借我用用。”
  会长点点头。紧接着,御手洗又转向我,将望远镜一把塞到我怀里,说:“石冈君,你拿着这个。”
  然后他从驾驶席上探出身子,把扩音器放到嘴边,对上空喊起话来。
  “听到了吗?那边的货船,我命令你马上靠左停航。你的船速太快了!”
  我闻言大吃一惊。
  “喂,你在说什么呢,御手洗?!”
  之后,御手洗又用英语喊了一遍同样的内容,然后是朝鲜语,但理所当然地,船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快艇很快就超过船速缓慢的货船,绕到了船头。会长把舵往左一切,绕过船头,来到货船左侧。随后又减慢船速,靠到了货船左边。
  御手洗走到驾驶席右侧,又开始喊话。
  “那艘货船,马上停航!你船上潜伏着名叫尼尔逊·巴克的重案嫌疑人。我们要上去将其逮捕!”
  当然,高高在上的货船依旧没有回应。
  “喂,御手洗,你想出来的主意就是这个?”我吃惊地问。
  但御手洗对我毫不理睬,又用英语和朝鲜语喊了一遍。
  “人家怎么可能停船啊。”我说,“而且你无权逮捕任何人。”
  但御手洗还是持续着无谓的叫喊。
  “尼尔逊·巴克先生,有很多信徒在鞆的拘留所等着你呢。请你马上离开那艘船。”
  “人家要怎么离开啊,这可是在大海上。”
  可御手洗还是用英语和朝鲜语各喊了一遍。
  然后又用上了德语、法语和俄语版本。
  “我知道你语言天赋超群。”
  我话音未落,头顶的甲板扶手上就探出一张东洋人的脸来。
  “出来了,望远镜!”御手洗对我说。
  御手洗举起望远镜,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人。
  我只能用裸眼观察,只见那人一脸吃定了我们的表情,悠然抬起右手,匆匆朝我们招了一下手。
  御手洗拿开望远镜说:“不会有错的,那就是尼尔逊·巴克。”
  待我再抬起头,巴克的脸已经不见了。
  常石会长操纵快艇绕着货船兜圈子。御手洗不再用扩音器吼叫,而是安静地站着。看来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我们能一路追着他回本国去吗?”御手洗问手握舵盘的会长。
  但就连对船只一无所知的我,也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靠这条船吗?不行的,燃料不够。”会长说。
  “御手洗,我看还是放弃吧。”我说。
  御手洗实在没办法,只好点了点头。
  “看来只能这样,我实在没办法了。”他不甘心地说。
  “那我们掉头吧?”会长问御手洗。
  御手洗抬头看着前面的货船,不说话。但会长已经松开了快艇的油门,船速开始缓缓下降。

  3
  此时,黑田课长和三桥、石桥几个警官正开着警车,沿海岸边的道路追击巴克所在的货船。
  公路变成桥梁,警车在桥上飞驰,货船从桥下穿过。御手洗等人的快艇则在后面一路狂追。
  “这下完了,没用了,我们让他跑了!”黑田在副驾上说。
  “那种船,就算追上了也毫无办法。”
  “浑蛋!这明明是让鞆署和福山署一举成名的大好机会啊!”三桥在后座上不甘心地大喊。
  “这条漏网之鱼可真是太大了。”黑田说。
  “我们回去吧,再追下去也没办法。”驾驶警车的警员说。
  “是啊。可恶,今晚要借酒浇愁了!”黑田嚷嚷着。

  4
  御手洗不发一言,一脸失望。货船从他身边缓缓驶过,把我们甩在后面,朝着远方的黄海而去。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跟御手洗从横滨飞过来,又从四国飞到吴,再在濑户内海周边奔走,解决了好几起刑事案件,却在距离巴克一步之遥的地方错过了。
  “你已经很成功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这么说。
  “你已经把最大的敌人逼到了一步之遥的地方,这次你真的尽力了。至少你把日东第一教会摧毁了,不是吗?”我安慰道,“如果没有你,绑架事件和婴儿之死,还有藤井助教、辰见洋子和小坂井茂引发的那些事情的真相将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
  风吹动他的发丝,御手洗点了点头。
  “确实,我已经很成功了啊。”
  说完他便一言不发地看着船尾,货船锈迹斑斑的大屁股渐行渐远,御手洗盯着它,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说:“我小时候曾经坐在河堤的草地上[1]盯着河面看。那是暴风雨过后的某天,河里的水量暴涨,河面中间泛起波浪,潜伏着一股股湍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时从上游漂下来一只木箱,里面有三只小猫。”
  [1]日本河堤一般是河、斜坡、斜坡上的草地、顶上是公路。
  我点点头,不知他会说出怎样的故事来。
  “装着小猫的木箱一直往下漂,我就站起来,沿着河堤一路追了过去。追了好长好长时间,然后木箱在河中间的乱流里倾覆了。那是个细长的箱子,整个儿转了一圈。
  “幸运的是,最终箱子又正了过来,小猫虽然湿透了,但还平平安安地待在里面。只有一只不见了,剩下两只小猫。
  “于是我停了下来,目送那只装着小猫的木箱远去,就像现在这样。”
  我们乘坐的快艇已经不再全速前进,变成近乎手划船的速度。手握舵盘的会长看着御手洗,应该是想问他要不要调头。
  “我坐在草地上一直等着。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河水又急,根本不能下水。连大人也不一定敢下去。
  “我总觉得小猫马上就会游到岸上来,就一直等一直等。我想把它捡起来,替它擦干身体,放进怀里给它温暖。我就紧紧地攥着手帕等在那里。太阳下山了,星星出来了,月亮也升了起来,小猫还是没有爬上岸。
  “我浑身发冷,只好回家去了,但那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我当时想,人类的世界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的呢?在儿童莫扎特音乐大赛里获得金奖,在奥数比赛中拿了第一名,这些成绩似乎一下子都没意义了。反正不管你怎么努力,到头来都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解开了‘星笼’之谜啊。”我说。
  “呵,那又怎样?”御手洗说,“如果抓不住巴克,一切都没有意义。不管下次的战场是卡塔尔还是莫斯科,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
  “那你只要到莫斯科去把他抓住不就好了。”
  我说。
  “你觉得他还会像这次一样露出马脚吗?好了,会长,我们回去吧。”御手洗转头对会长说。
  船身慢慢调转。就在此时,我突然看到后方海域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物体。海面上明明没有船影,却有一道白色浪花直向我们射来。
  而且那惊人的速度根本不是船只所能达到的。我一时间还以为是濑户内海的怪物终于现身了。
  “喂,御手洗,御手洗,那是什么?”我指着那道白色浪花对御手洗大叫。
  御手洗也看到了那个东西。因为它激起的白色浪花越来越大,正以惊人的速度超过我们。
  御手洗猛地挺直身子,双手“啪”地合在一起,上下晃动起来。
  “太好了!出现了,那是‘星笼’啊!”
  他大叫着,朝会长伸出手。
  “会长,别调头了,我们还不能回去,改为前进吧。他终于来了,果然来了,是‘星笼’。我们快追!”
  快艇的引擎再次轰鸣起来,朝那道白色浪花追过去。
  “保持右侧航行,与它拉开距离,不要妨碍‘星笼’的行动,只要跟在后面就好!”
  御手洗顶着再次汹涌起来的海风大叫着。
  前面那艘货船的大屁股再次逼近,巨大的船身慢慢出现在我们面前,不久就充满整个视野。
  白色航迹前端突然冒出一个黑色的背脊,那背脊迅速上浮,越来越大。终于,整个黝黑的背部都浮出了水面。那片背脊闪着粼粼水光,让我联想到年轻有力的鲸鱼。
  鲸鱼很快逼近货船尾部。此时船身已极度靠近,我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了。它甚至遮挡了阳光,使得我们所在的地方陷入一片阴影。
  船尾底部偶尔会涌起一些白色水花。那是螺旋桨造成的。金属风车一般的巨大螺旋桨紧贴在水面下方,不断转动。可能那艘船刚卸下货物,吃水并不深。
  突然,鲸鱼背部开了个洞,里面钻出一个人来。是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男人。
  他关掉舱门站起来,下一个瞬间,朝海面纵身一跃。与此同时,那黝黑的物体也开始缓缓下沉。
  我屏住呼吸。货船尾部是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仅有的物体,那黝黑的玩意儿朝着不断旋转的螺旋桨猛冲过去。
  “赶快减速!”御手洗大叫一声。快艇放慢了速度,就在这一瞬间,传来一声震撼天地的巨响,一道巨型水柱在我眼前炸开,近在咫尺的我们甚至觉得那道水柱直冲天际。
  “停船!”
  引擎安静了下来,御手洗不用再费力叫喊了。
  周围马上充满海水澎湃的声音。很快,水滴击上船身。但那不是雨,而是刚才直冲天际的水柱落下了。
  “停船。”御手洗盯着水墙的远处说。
  他就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五秒过去了,十秒过去了。
  突然,他欢呼一声,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接着又大叫起来。
  “停下了!停下了!巴克的船停下了!”
  “船停了吗?”我也忍不住叫起来。
  御手洗对我大喊:“是啊,一周以内它都动弹不得了!是‘星笼’把它停下的,它在幕末未能出场,终于在平成的今天得到了展示才华的机会!”
  海上响起“呼呼”的风声,感觉很奇异,就像空中有条看不见的巨龙在舞动。御手洗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从上衣里掏出电话,顶着风声大喊。
  “啊?什么?我听不到……啊,黑田先生!”
  御手洗说,“什么?啊?哦,你也看见了吗?是的,我们现在就像在暴雨里一样,刚才被炸上天的海水都落下来了!”
  似乎是黑田课长打来的。紧接着,御手洗说出了异常怪异的话。
  “你问发生了什么?是触礁了,触礁。这附近浅滩太多了。外面流通的海域图都不够严谨,若不是习惯了此处航线的日本船只,都非常危险。那当然,最后的最后,濑户内海选择帮助我们了啊。你马上联系国际警察,不管怎么说,船总算停下来了,让他们马上过来。
  “还有,我们要在货船周围设防,绝不能让可疑船只和直升机靠近。”

  5
  警车内弥漫着恐慌情绪。车子一个急刹,全体人员都飞了起来。
  “什么?!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警官们伸长脖子向前看去。
  货船尾部冲起一道水柱。黑田神情紧张地按着手机按键。
  “御手洗先生,御手洗老师!”他大叫,“御手洗老师,我是黑田,福山署的黑田!”
  然后他又对周围大吼:“喂,安静点儿,听不到了!”
  “我们看到水柱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是的。我看到了。我们就在路边看着货船呢。
  那道水柱……什么,触礁?是触礁了吗?哦,触礁……”
  黑田看着周围的几个人,捂住话筒说:“好像是触礁。”
  众人骚动起来,黑田又重新对着电话说:“这触礁来得可真是时候啊……哦,嗯,也对啊,这片海域是挺复杂的,据说海流会推动海底砂石,岩石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呢。不过我们的运气可真是太好了,巴克这回算是倒大霉了吧。连他也有倒霉的时候啊。
  “好,好,我明白了。我马上叫人联系国际警察,然后再联系广岛和吴的水上警力,让他们在船周围设防,绝不会让巴克跑了。”
  黑田挂掉电话,对周围安静等待的警官们说:“喂,今晚是庆功宴,庆功宴!”
  大家齐声欢呼起来。黑田在欢呼声中玩儿命地按着手机,他要跟署里联络,让他们马上通知国际警察。

  6
  待轰鸣声平静下来,我对御手洗说:“什么触礁?是濑户内海帮我们停下了那艘船?你刚才不是说,是‘星笼’帮我们把船停了下来吗?”
  御手洗点点头。
  “嗯,村上水军的秘密武器穿越了五百年,给我们带来了奇迹。没错,就是濑户内海帮我们把船停下来的。因为‘星笼’也是濑户内海的一部分,难道不是吗?”
  御手洗捡起地上的扩音器,打开电源,又冲着货船大喊起来。
  “尼尔逊·巴克先生,你赶紧洗干净屁股等着吧,拘留所一星期才能洗一次澡哦!”
  “你又在说废话了!”我说,“不过,那是真的吗?”
  “什么?”
  “拘留所一星期才能洗一次澡?”
  “不知道。”御手洗说,“等他到了牢里可能会好一些,但拘留所很惨的,毕竟关在里面的人实在太多了嘛。”
  “换成我,肯定忍受不了。”我说。
  “你肯定受不了的。”御手洗点头道,“我们的石冈君很爱干净,搞不好还会起诉他们侵犯人权呢。所以,你还是确保自己不要被捕比较靠谱。”
  “那么,刚才那个黑玩意儿……是潜水艇?”我问。
  “没错,忽那先生出于兴趣,偷偷制造了一艘带引擎的‘星笼’。”
  “那袭击日东第一教的是……”
  御手洗点点头。
  “就是那个。”
  “可惜沉了呢。”我说。
  “怕什么,人家是造船公司的社长,只要再造一艘就好了。”御手洗说。
  与此同时,会长拍了拍御手洗的肩膀。他回头一看,会长正伸手指着海面上的一点。那里有个人浮在水面上,正朝我们挥手。
  “喂,御手洗,那是?”我说。
  “嗯,是忽那水军。”
  御手洗说完,又对会长说:“我们赶紧去把他拉上来吧,人家可是此次逮捕巴克的大功臣。”

尾  声

  翌日,黑田课长在福山站大楼里告诉我们,国际刑警组织已经乘直升机抵达滞留于三原冲海面的货船上了。与此同时,海上保安厅的舰艇也迅速赶来,与国际警察联合逮捕了尼尔逊·巴克。
  巴克现在被拘押在海上保安厅的船内,正接受一名法国调查员的问讯。接下来,他将被移交至曼谷接受正式调查,最后可能会被拘押在法国里昂的拘留所里。
  接着,御手洗又告诉黑田,荷兰的国际刑事法庭检察官应该很快就会造访福山警察署,并建议他整理好与日东第一教会相关的调查资料,将其全部翻译成英文。还说那边的调查部门和诉讼部门可能都会过来。
  御手洗还说,英文初稿完成后,黑田可以把资料发到他的电脑上,由他进行校对,再回传给黑田。还说巴克事后将会以被告身份被移交到荷兰,并在海牙国际法庭出庭接受审判。
  聚集在福山站新干线候车大厅的不仅有黑田课长和鞆署的石桥、三桥等人,还有好几个不记得名字的警员和福山署的两名女警,连泷泽加奈子助教和常石造船厂的会长也前来送行。最后连居比修三都来了,面对如此大阵仗的送行队伍,我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这次的事件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真是承蒙你们关照了。”黑田说,“托你们的福,鞆总算是干净了不少。”
  “不只是鞆哦,课长,我觉得整个福山市都得到了一次清洗。真的太感谢你们了。”
  三桥警官说着低下头,全体成员也跟着对我们行礼,连泷泽助教也鞠了一躬。
  “各位别客气,我也好好享受了一番。还让我坐了好几次快艇呢。”御手洗说。
  “你什么时候想坐了请随时来找我。”常石会长说。
  “濑户内海是个好地方,我还想再来。”御手洗说。
  “我真的很开心,还会再来的。”我也说。
  “来吧、来吧,我们太欢迎了。”黑田课长说。
  “还有‘星笼’的事情,也谢谢你了。”泷泽助教说完,又鞠了一躬。
  “那个,这些……”居比修三上前一步说,“我为二位做了钱包。用的是最上等的皮料,请你们收下吧。”
  他送给我们两个非常漂亮的皮制钱包。
  “哦,这实在是太漂亮了。”
  我们话音未落,黑田课长就说:“哎呀,新干线的列车已经进站了!”
  我们转头一看,从新道尾方向开来的列车正在缓缓靠近。由于御手洗忙着跟助教讲话,没时间好好向居比道谢,我只好低下头,匆匆说了声谢谢。
  “这次道别还真是匆忙啊。”看着列车驶入站台,黑田颇为遗憾地说。
  列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御手洗走了过去。
  “各位,告辞了。”他在入口处回头说。
  “御手洗先生,你一定要再来哦。”助教说。
  “那个,老师,如果我有别的案件想跟你商量,还能联系你吗?”黑田问。
  御手洗心情大好地说:“当然可以啦,请你随时联系我,我还会再来的。”
  他说着踏上列车,又猛地停下来,对黑田说:
  “你可以随时联系我,但麻烦找个复杂点的案件。
  别看我这样,其实也挺忙的。”
  说完他就走进了车厢。我一看,还是个高级车厢,看来福山署真的对我们不薄。
  泷泽助教满面喜色地朝御手洗挥手,大叫道:“御手洗先生,石冈先生,我会给你们发短信的,我到横滨的话就去找你们玩!”
  “嗯,一定要来哦!”我说。
  “我想好好看看佩里留下的史迹!”
  “我会给你当导游的!”我大叫着回答。
  “喂,你又要把人家带到泰式餐厅去吗,石冈君?”御手洗一边走进通道一边说。
  “不行吗?”我问。
  “她脾气可不太好,你对付不来的。”他说。
  我们找到车票上的座位号后,列车就缓缓启动了。在站台上齐齐行礼的一群人慢慢消失在后方。
  “御手洗先生——石冈先生——”
  福山署的两个女孩子在送行队列后方又跳又叫,我赶紧朝她们挥手。
  我将额头贴上凉飕飕的玻璃,目送站台上那些越来越小的身影。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点感伤。我很难解释这种心情,或许是因为昨天突然吹起的凉爽秋风吧。一想到这段人生仅此一次的体验已经结束,我就不由得感慨起来。
  每个案子都有相遇和别离,这本应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别离,但当我走到站台上时,却突然感到难以忍受的孤寂。或许是因为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太多的相遇吧。
  “新干线的条件很不错嘛。”
  御手洗四处打量着车厢,他的声音钻进我耳朵里。
  “这列车厢的内部装潢有些变动,座椅也很舒服。”
  “喂,御手洗君,”我说,“那是当然的,这可是高级车厢。”
  “啊?哦,原来是这样啊。”御手洗说。
  我们都是穷人,基本没机会坐高级车厢,如果让福山署的人知道他们大出血买的高级车厢票竟到了一个连普通车厢和高级车厢都分不清的人手里,估计要后悔吧。
  但御手洗缺乏常识的发言却成功扫除了我脑中的感伤情绪,让我多少好过了一些。
  为了好好享受没什么机会坐到的高级车厢座椅,御手洗把靠背放了下去,急不可待地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在哼哼累死了一类的话,但我现在没心情放松。
  “结果我们在福山待了这么久呢。”我说,“我本来以为只会待两三天。”
  “嗯,不过福山和鞆都是好地方呢。”御手洗闭着眼睛回答。
  “是很不错,还有松山和野忽那岛,真想再来一次。”
  “还有兴居岛。”御手洗说。
  是啊,我们短时间内去了那么多地方。一直在全速奔走,解决了一个极为复杂的国际要案。
  对每个地方的守望者来说,我们一定像一阵席卷而过的龙卷风吧。而那种反噬效应,已经出现在我身上了。
  我把目光移向窗外,福山北部的风景正加速向后移去。
  “啊!”我叫了一声。
  “什么?”
  御手洗睁开眼睛。
  我赶紧指着窗外说:“那个!”
  窗外,一幢独栋大楼的屋顶上站着一个男人,正朝我们这边张望。
  “那不是忽那准一先生吗?”我说。
  御手洗凑到窗前看了一会儿,点点头。
  “嗯,是忽那水军呢。”
  站得笔直的忽那准一很快也离我们远去,变成了针尖大的小点,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御手洗又靠回椅背上。
  “骄傲的村上·忽那水军……”我百感交集地说。
  他们的后代在幕末国难当头之时,就曾经下定为国捐躯的决心。我独自体会着那些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无名人士的心境,而这次,忽那再次表现出那样的决绝。
  这或许就是历史的浪漫吧,这种让人难以平静的骚动,恐怕会让泷泽助教献上自己的整个人生。想到这里,我开始有点理解她了。
  “他没到车站来呢。”我说。
  “可能不想碰到警察吧。”御手洗说。
  “但他还是给我们送了行。看来濑户内海水军的灵魂还未死啊。”我深深地感慨道。
  如果没有忽那准一,巴克就会成功逃脱,我们的冒险之旅也就缺了最重要的一笔。届时坐在那张座椅上的御手洗,心情恐怕会与现在天差地别吧。
  “嗯,是啊。”
  我用力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浓郁的海潮气息突然在鼻腔里苏醒过来。
  “还有阿部正弘之魂。”
  御手洗说完,慢慢合上双眼。
  我又看了一眼窗外飞逝的福山街景,然后放下椅背,靠了上去。
  闭上眼睛,我感到一阵愉悦的疲惫感从脚底慢慢升起。啊,终于结束了,我想。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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