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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届推理协会奖 1997年第50届 夺取 真保裕一
2014-04-28
 
  前序
  嘴说无凭,那好,我指给你看,不过,可要看仔细一点。
  你看,五千元钞票上,新渡户稻造系的是一条白色领带,与之相反,一千元钞票上,夏目漱石却系了条黑色领带。有意思是吧。两张票子的对照是多么鲜明啊!说不定在他们接替圣德太子和伊藤博文时还引起过争论。对此,以前我也丝毫没注意到。
  据说,新渡户稻造像的原形是他出席养女的结婚仪式时的照片,而夏目漱石的则是参考其悼念明治天皇驾崩时的照片,当时他系的是一条黑色领带。无论哪一张与原来旧币上圣德太子及伊藤博文比,他们的肖像所占的面积都增大了不少。
  人们的眼睛对于他人的面部变化是异常敏感的。如果是见惯的,有时哪怕是瞥一眼也会看出对方的身体及精神状态。对于纸币上的肖像画也是同样。只要那表情稍有变化,也就是说那是张假币的话,马上就会被人发现的。这些纸币的阴影部分都是用一些极其细密的线来深描细刻的。即使连领带的色彩这样细小的地方,其区别也会直接影响到肖像画增大后的效果。旧币即是如此,更何况新币。
  您和我们不一样,看您,钱包里净是万元大钞。不过,假如您有兴致,也请您拿出那万元大钞来瞅瞅。前不久人们还在议论呢,我想大多数人对此不会感到陌生的。
  新钞与旧钞相比,不同之处有两点。
  首先请看有福泽谕吉头像的正面。钞票左右两端靠上的部分都有表示面额的数字“10000”,我想让大家注意的是紧接着的下面的部分。在票额数字与简单的蔓草花纹之间画有几条横线,在这之中如果能发现高约二百五十微米大小的“NIPPON GINKO'’字样,就说明这是平成五年十二月开始发行流通的新币。
  同样大小的文字在画有两只难鸡的反面也有。注意看一下钞票的最下面,就是那些带有波浪纹的部分。附带说一下,现在市面上流通的五千和一千的钞票也一样,在正面和反面都有这样的细小的字样。当然了,这些都是新钞。唉,我不多说了,与其我在此罗嗦,不如您亲自拿放大镜确认一遍。
  此外,那些常常用紫外线灯进行日光浴的先生女士,我知道您以自己的肌肤为荣,我建议您不要只注意自己的肌肤,也请偶尔对着光看一下钞票,你会发现那简直是奇观。对着光一看,钞票上的微型文字,就像是在浦安迪斯尼乐园中途退场时往游客手上按的纪念戳一样,红色的日银总裁印发着萤光露出朦胧的桔色。这就是另一处区别。所有的钞票现在都是这种新币了。大致每天都要经手或者看一眼的,可我至今却从没注意到这些,而且也没想到要详细地了解它们。
  当然,不知道这些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并没什么妨碍。假使知道了,也只能是在酒桌上当个噱头,惹人发笑而已。仅此而已,并不能成为生财之道。
  但是,任何事情都有例外。
  而此时,那惟一的例外就是,当你决定要印假币时,也就是说当你着手制造假币的时候。
  有这样志向的同志,事先最好在脑袋里装些纸币的基础知识,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有必要交待这一点。
  我开始懂得一些关于纸币的杂耍全是因了雅人借钱的事。那件事无论怎么看都和黑社会有关,其起因是借高利贷。那债合计有一千二百六十万元。慢慢地,这就变成了钱的游戏。
  第一部 手冢道郎篇
  那天,我正为钱所困。当然,这种事情在我身上是常有的。于是,像往常一样,我出了残破不堪的公寓,准备去寻点猎物。
  平常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窝边行动的,不巧的是,那天我实在是因囊中羞涩,连出门搭车的钱都凑不出来了,不得已,只好把眼瞄向离公寓不远的小巷里那台罐装饮料自动售货机。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换了平常,即使再晚,在根据地附近作业我也会倍加警惕的。可是,那天我老是一门心思地琢磨怎么快点将钱弄到手,所以没有过多注意自己的动作。我的手刚伸到投币口,突然有人从背后“啪”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手冢道郎先生吧!”
  声音极低但很有份量,惊得我浑身打了个冷颤。我屏住呼吸,匆忙将放在包里的右手抽出,扭头往回看去。
  眼前立着一个男的,就见他一身膘肉,长得更是凶狠,全身挂满了金银饰品,猛一看就像是一堵涂了亮漆的墙。再仔细看,鼻梁上架着太阳镜,脖子上挂着银锁,伸过来拍我的手腕上明晃晃的,是金手镯;腰上系的是瓦伦铁诺金扣腰带,那鞋子更是当今少见,是用亮漆漆过的,闪闪发亮。还有那额头,在街灯的反射下也是光彩逼人。
  “手冢道郎先生吧!”
  实在太耀眼了,我竟没有看出,在他后面还有一个人。这个人穿一身黑色西服,有四十五岁左右。因他站在光球的后面,则更显杀机。好像是他在叫我的名字。大概是因为口中正嚼着润喉糖的缘故,声音显得极其低沉。
  这两个人简直就像是画上的人物,性格太分明了。看清之后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是警察呢。
  “在外面打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能否请您先抽出点时间来跟我们聊聊。”
  黑西服的话很是谦恭,可是光球的态度却实在是有点蛮横。揪住我肩头的手还没松开,为了给我施加压力,又将那张粗糙的脸也凑了过来。我极其厌恶地甩开了他的手。
  “不好意思,请再等我三分钟。我正在兴头上呢。”
  “小子,大哥说了有事要找你,聪明的话乖乖地过来。”
  光球面带怒气,小树般粗的胳膊又伸了过来。
  我往后退了两步,轻巧地闪开了他的胳膊。右手迅速伸进包里,拿出了高压电流枪,把枪头指向面前的两个人。
  “看看这是什么?”
  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就见二人的眼角喇地掠过一丝恐惧,脸也紧张得像干了不久的水泥一样。
  “为了安全起见,须事先交待一下,这里面装有电池和集光器,释放的能量会高出一般的五倍,稍不小心,可能会伤及心脏的哟。”
  “小子,你……”
  光球气得浑身直打哆嗦,黑西服僵硬地挤出几丝笑来,低声说:
  “放出火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小子知道吗?”
  黑西服忘了刚才卖弄文雅的腔调,露出了本来的凶恶面孔。我左右晃了晃手中的“枪”笑起来。
  “您误会了,误会了,这是我用来作业的工具。我不是说了吗,再等我三分钟。”
  两人依然紧锁眉头,对我半信半疑。我毫不理会,径自走到自动售货机前,把高压电流枪头对在硬币投入口的金属部位,打开开关。
  当电压达到二十五万伏时,面前迸出了火花。
  我没看错,这是一台旧型号的机子,它既没有高压分流电路,也没有保护电路——就这么简单,在高压的干预下,显示屏上的数字开始动起来,直到最终显示出最大限额——“九百九十九元”
  我赶紧拉下找钱控制杆,“哗啦哗啦”,九百九十九元的硬币从找钱口掉了出来。
  “看明白了?”
  回头一看,只见光球惊得张大了嘴,黑西服也瞪起了三角眼,眨个不停。
  “自动售货机这玩艺,是用微机来识别硬币并进行数据管理的。要对付它得靠高压电流。电压负荷加大,显示屏显示数据就增大,相反则减少。微机就是按这种二进制的程序来工作的。”
  再看眼前的两个,一动不动,就像是被数学老师罚站的笨学生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这种旧型号的自动售货机里起控制作用的微机,它没有设计防备外部高压电流袭来时的分流电路,也没有保护电路。因此,当遇到高压电流枪释放出的高压电流时,它就会判断失误而执行错误指令。”
  看着面前的两个呆子、我有点得意地晃着脑袋继续讲起来。
  “可是,如果电压太高,有时里面的CPU(中央处理器)就会给破坏,那样的话,即使能拿出钱,也不见得会像我现在这样拿到最大限额。再说现在装配保护电路的新型售货机越来越多,干这行越来越危险不说,收人也越来越少。”
  我收好车票钱,回过头来问: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这一问黑西服好像才回过神来,为了挽回他的面子,急忙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来,空咳了一声后说:
  “西岛雅人是你的朋友吧!”.
  我抄起手,在自动售货机前假装深思起来。
  “朋友倒算不上,不过,说老相识倒是一点不错。”
  “那家伙说和你是朋友。”
  “那太荣幸了。”
  “你小子别贫嘴!”
  光球往前跨了一步,黑西服拿眼瞪了一下,制止了他。一个人看上去极凶,另一个却显得温和。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警察和一个地痞。多巧妙的搭档啊。顺便说句,值得庆幸的是,至今我还没被警察拜访过。
  黑西服抖了抖肩上的灰尘,往上挑了挑三角眼,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总之,那个自称是你朋友的西岛雅人现在在我们手上。手冢先生,我们呢,只是按他的盼咐来接您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朋友在他借款明细表中的担保人栏里填了您的名字。”
  “担保人?”
  黑西服迫不及待地笑了
  “哎呀哎呀,是我们不好,这么晚才通知您。”
  突然间又拿出了极度文雅的腔调,右手伸向怀里。
  “这是我的正式身份。”
  他特别强调了“正式”这两个字。说着,递上了名片。名片上是这样写的:
  随时为您提供融资服务
  株式会社东建金融
  西池袋支店涉外部长江波和彰
  名片的一角印有“本名片使用再生材料制成”的字样。看来,如今连经营高利贷的黑帮们都开始注意资源再生了。注意环境保护的涉外部长皱着好像剃过的眉毛盯着我说:
  “大约在半年前,你朋友从我们那儿借了点钱,到现在还一点没还。没办法,我们只好找他的担保人您,跟您商量商量。烦劳您大驾跟我们走一趟。”
  说着,两人往前凑了凑。
  东京的夜晚天空一片漆黑,连星星的影子都没有。噢,怪不得最近没有雅人的消息了,原来是出了这档子事。
  雅人是个独生子,当然,不可能有兄弟了。惟一的依靠,他的父亲,老早就去世了。后来,他母亲也不管他,跟人私奔了。可是,也不能因为这就拿我做担保人呀。
  其实,说句良心话,处在他那种情况下,我也有可能把雅人当担保人。
  “哎,听到没有,小子?大哥跟你说话呢!”
  “要是我不去呢?”
  我试问道,并没抱任何希望。涉外部长往后退了步,掀起了衣服的前襟。
  在侧面的腰带上夹了个东西,说是玩具枪吧又好像大了些。
  “这样的地方我想您是不愿意让我动它的吧,不说您也知道,这玩艺不比电焊枪,离远一点也照样顶用。”
  随他说去吧,我还没确认那家伙是不是真的呢。当然,我也没胆量去干那种傻事。
  黑西服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撤了撇嘴,一伸手从兜里掏出糖袋来,摸出一颗塞进了嘴里。一边嚼一边说道:“如果不跟我们走,那就等着看新闻吧,我想你朋友的死讯很快就会见报的。看到你朋友的死讯,但愿你不会自责得睡不好觉。”
  可以想见,这帮家伙可能先给雅人保上险,然后再把他扔进东京湾,最后,尸体可能在菲律宾海岸被人发现。这样的事,他们绝对做得出。
  “怎么样?走一趟吧?”
  在离公寓不远的路上,停着一辆奔驰车,很明显是违章停车。车是藏青色的,车顶带电动活门,是辆奔驰300。以涉外部长的身份坐这样的车,那他的融资业务一定做得不错。我老老实实地准备跟着上车。
  突然,光球冲了过来,“啪”地一下拧住了我的胳膊。这家伙用劲太大,只听得我的胳膊咯吱咯吱地直响。我立时火冒三丈。
  “干什么,你?”
  涉外部长也不言语。光球不由分说,从我的包里搜出了高压电流枪。
  “小麻烦,暂时让我来保管着吧。”
  “真的能给我保管?我可是花了大本钱的,到时千万记着还给我。”
  对于我坚定而认真的请求,涉外部长佯装不知,只是冲光球扬了扬下巴,光球这才松开了手。
  “快点上车!”
  说着,猛地一推,我便摔在了车后座上。
  “嘿,怎么样,小子?这皮子可是专门订做的,也花了大本钱的哟!”
  确实够豪华的,我在座位上颠了颠,试了试弹性,坐在驾驶位上的光球摘下太阳镜,从后视镜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会老实地坐着么,你这臭小子。”
  “怎么样,手冢先生,到处都软软的,现在该不紧张了吧。”
  他还以为我的多嘴多舌是因为太紧张了呢。黑西服得意地边说边打开脚边的冰箱,里面全是进口的罐装啤酒,好像集中了所有厂家的货色。
  “来点什么,别客气。”
  我要了一瓶吉尼斯黑啤酒,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晃了两三下,然后用眼睛的余光对准了光球的位置,一使劲拉开了拉环。
  “啪”,一点不差,喷出的啤酒沫不偏不斜正喷在光球的脸上。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杂种,你,你……”
  “行了,佐竹,别闹了,快开你的车吧。”
  被上司骂了一通,光球,不,现在应该叫佐竹先生了,脸上还粘着啤酒沫,也只好忍气吞声地开他的车了。
  啤酒冰扎凉,喝下去真叫过瘾。车过了山手线,在西池袋往左一拐,驶进了霓虹灯闪烁的小巷。车慢了下来,佐竹咂着舌头不停地往四下里张望起来。
  “怎么,又没地方了?”
  “不,有的是地方。”
  终于,在一长串车龙里发现了一块刚好能停一辆车的空地,可走近一看,很不巧,前面正好是停车计时器,周围全都用白线圈了起来。
  最近连地痞流氓也开始往停车点交钱了,这让我有些吃惊。也许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暂时干上了正当的行当,再像以前那样老是违反交通规则不好吧。佐竹下得车来,手往口袋里一伸,摸出些钱来。
  “等会儿!”
  我从后座上滑了出来,叫住了佐竹。
  “干什么?”
  “五百的硬币有没有,来两个。”
  “这点儿钱够停多长时间?”
  “我可没说给它付钱。”
  “你小子究竟要干什么?”
  我没理他,径自把手伸到他的鼻子前。
  “给我两个五百的硬币。”
  佐竹嘴上虽然还在嘟嚷,可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来。
  我接过硬币,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电话卡来。这卡当然是我用旧卡改造过的假卡。
  “这种停车计时器是利用超声波来探测车的有无的。看,就是这两个孔。”
  我拿出硬币来,分别堵在计时器下面的两个孔上,正好严严实实地堵在上面。
  “另外,在中间还有个红外线监视器,它用来监视近处的车辆。但如果谁打这儿过机子都起反应的话那不就麻烦了吗?不过这不会的。可是由于它用的是便宜货,稍有点磁性它还是要起反应的。”
  我拿过磁卡来,把它靠近中间的红外线监视器。
  当然,只是靠近它还是远远不够的。这多少要有点技术。最关键的是把握磁性与红外线的反射角。
  “红外线监视器的设定时间是十秒。”
  大约过了十秒钟,就听“咔嚓”一声,再看,显示未付费的红灯灭了。
  “好了,可以停一个小时。不过,现在风声正紧,而且各处都在改进计时器,所以,摹仿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哟。”
  我窃笑着指给两个呆瓜看。佐竹的两只小眼睛瞪得像五百的硬币一样大了。
  “我说你小子平常都干什么来着?”
  涉外部长有点不满佐竹的举动,把头冲佐竹摆了摆,这下佐竹立刻就老实了。确实,我也没想过要他们这帮家伙师从于我。
  装好电话磁卡和佐竹的两枚硬币,我走回到二人跟前。在我们的面前是座综合楼,三四层上挂着“东建金融”字样的招牌。
  “那就是贵公司?上去吧。”
  会客室设在四楼的中间。
  被佐竹从背后一推,我差点儿趴在了门上。看样子下面三层是对外的办公室,而这儿才是他们真正的办公室。最里边还供着神龛,神龛下面极其夸张地悬挂着颇具匠心的旗子。屋子中间摆着一套豪华沙发,那上面坐着一个看起来有六十多岁挺着大肚子的人,样子不堪入目。看来是他要找我来的。
  除了大肚子男人外,我没有看到我的朋友。这让我感到有点不对劲。在神龛的左边有一个铁门,很有可能是被关在那里。也许我也会落得和雅人一样的下场。
  “手冢道郎先生吧,大老远请您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说着,大肚子伸出手来,示意要我坐下来。从他那傲慢的态度来看,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他交叉在大肚子前的手指上,有好几只镶有大宝石的钻戒。
  小人物就小人物吧。我打了个隔,混有吉尼斯啤酒味的气体直冲大肚子而去。我没管这些,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对面。
  大肚子脸上有些不高兴。
  “也许江波已经告诉你了,看看这个吧,这就是合同和担保,担保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你的名字。”
  说着,随手把一页纸抛到我的面前。
  外行看上去肯定是一点破绽也看不出来的。我连眼皮都没扫一下,接着说道:
  “雅人在什么地方?”
  大肚子“啪”地打了个响指,神龛左边的门悄没声地开了。再看那门,可不是一般的厚,足足有十厘米。看来这是间专门装了吸音设备的特种房间。
  还没来得及想在里边都能干些什么,就看见雅人蜷缩着盘腿坐在最里边,手向后背着,看来是被绑着的。再看他周围,凶神恶煞似的站着三个人。
  雅人的脸像变了质的土豆似的,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
  “对不起,道郎,搞砸了。”
  那沙哑的声音像是从掉了牙的老头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盘起两条腿坐在沙发上。
  “你,到底从他们那儿借了多少钱?”
  “我原想很快就能还上的,就那么一百五十万……”
  “干什么来?”
  雅人咧了咧嘴,低下了头,有气无力地嘟囔道:
  “……造……假……卡……来……”
  “你看看你,是不是又从黑市上买了磁卡电话机?”
  雅人头埋得更低了。
  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造假卡最快的方法就是买磁卡电话。在磁卡电话里面有一种认读改写装置,它能认读出磁卡中的数据,并根据通话次数来改写磁卡的数据。
  造假卡时只要将磁卡电话中的大规模集成电路的程序修改了,让它在改写的时候反着来,就是随着通话次数的增加来增加通话的时间和次数。这个,只要懂点电脑,谁都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在黑市上,这种卡售价还不低呢。
  虽然说是这样,可日本的电信电话公司也不是白痴,他们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你买回绿色的磁卡电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拆开了是吗?”
  雅人又点了点头。
  “雅人呀,我说你,……”
  我用手指着雅人,故意拿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说:
  “人呀,都应有自知之明,知道吗,自知之明!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么,像你这样的,最多也就是用我教给你的那些技术,从自动售货机里弄点小钱花花,别的最好什么也别插手。”
  “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背后,和佐竹站在一起的涉外部长很感兴趣地问道,我换了个坐姿,把头朝后扭过去。
  “MC-3PM以下的公用电话中都安装了保护程序,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保护程序?”
  “是的,如果强行拆卸,ROM中的程序就会发生混乱,这样的话,操作规程必须从头再装一次。如果对计算机术语不熟的话,只能是半途而废,谈何造假卡呢。”
  “慢着慢着,你说的‘罗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佐竹颇为不解地问道。
  我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连ROM都不知道,真是让人感到意外,怎么再往下说呢?”
  “混蛋,你……”
  佐竹又从身后伸出粗粗的胳膊来,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就被佐竹抓住脖子根提了起来,像只猫似的悬在了沙发上空。
  “好了,佐竹!”
  大肚子一声断喝,佐竹这才乖乖地松开手把我放下来。
  “手冢先生,闲话咱就到此为止吧。”
  大肚子皱紧眉头说道,那眉头缝能夹住一张电话卡。
  “不管情况如何,合同这东西不遵守可不行。照这样下去,利息一个劲儿地涨,到头来连人身自由可都保不住了。到那时候,即使哭上门来也无济于事了。”
  我暖昧地点了点头。
  “现在加上利息到多少了?”
  他身后的涉外部长把嘴凑过去轻轻地说了一句。
  “噢,不多不多,才一千二百六十万!”
  一千二百六十万!
  借了一百五十万,才过了半年左右,怎么就涨到这么多了?即使是驴打滚地滚,半年时间也涨不到那么高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雅人?你不是只借了一百五十万吗?”
  当我再扭头去看雅人的时候,他的头已经埋进了两条腿里。
  “是……那样,可……实际上……我……奔驰车……”
  “什么?你还买了辆奔驰车?”
  我不由地想站起来,后面的佐竹一把摁住了我。
  “当然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
  “噢,是这么回事,你朋友那次从这儿出去时,顺手偷走了我们的一辆奔驰车。”
  怪不得呢,那样的话,半年少说也能凑出这个数来。再者,把车送去关系户那儿一修,修理费不是要开多少就是多少。
  看来,雅人是让这伙人给玩了。
  很清楚,现在去跟他们理论,他们是不会理你的,很有可能还会把事态弄得更糟。
  大肚子满足地朝我笑着,把腿往我这边挪了挪说道:“我想短时间内你们恐怕没法凑齐这笔钱吧,勉强去弄钱,对你们好像太残酷了些。”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敷衍着点了点头。
  “这样,我这儿有点活,你们给我帮个忙怎么样?”
  这次,我没敢再轻易地点头。
  “怎么样,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帮我送点货,顺便,你们还可以出国旅游一趟。”
  真是那么回事吗?这下,我终于弄清了这帮家伙的真正目的。
  什么海外旅游,是去运毒品吧。
  像身后佐竹这样的,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别说让他去运毒品,就是不带毒品,一进机场也会先引起海关的注意的。要是带了,一检查那不就露馅了吗。为此,这帮家伙老早就开始物色新的从外表上看不出来的人去运毒品。这不,他们把目标定在了我们俩身上。
  “手冢先生,这对你们可不算是什么坏事吧。”
  我不是老好人,也不是傻瓜,谁愿和这帮不知廉耻的家伙正面交锋。我故意皱起眉头,盘起胳膊,若无所知地说:“哎呀,真是不巧,我最近没办护照。”
  涉外部长笑了起来,再次把那臭气冲天的嘴巴凑了过来:“这个请放心,我们的分公司有专门经营旅游代理的,只要打个招呼,用不了一周就办妥了。”
  这关怀简直是无微不至啊,都快让我们掉下眼泪来了。
  “可,我讨厌打预防针的。”
  “你放聪明点儿,小子!”
  火气太大的佐竹又忍不住了,伸手又要来抓我的脖领子。
  “别胡来,混蛋!”
  大肚子抓起放在桌子上的水晶烟灰缸不由分说,朝佐竹就扔了过去。烟灰缸击中佐竹的肩膀又弹了出去,飞向了墙壁,就听“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碎片撒落了一地。
  大肚子一边拿眼瞪着我一边用手摸索着戒指上的硕大的宝石,好像在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下场!
  “好了,如果你是个男子汉,那就请你对你自己说过的话负点责,造假卡也行,干别的也行,随你的便,但那钱连本带息可一分也不能少。”
  “小子.只能给你一周的时间,多一分钟也不等。”
  涉外部长像在谈判桌上似的一本正经地说道。只有一周的时间!雅人哆嗦了一下。
  我扫了一眼这帮家伙。
  “只要还上钱就可以放雅人了是不是?”
  意外的是,大肚子竟冲我摇了摇头。这让我莫名其妙。
  “不,你的朋友现在就可以放了,我们这里只存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像这种废物,留他何用。”
  就见他一摆手的当儿,雅人从那间特别的屋子里翻滚了出来
  我大吃了一惊,正准备仔细看看,佐竹走了过来,气急败坏地说道:
  “看到了吧,小子,想逃走这种傻事最好连想也别想,否则该轮到你们的家人哭了。”
  “喂,这可和家人没任何关系的!”
  这可不是开玩笑,我是我,同样,雅人是雅人,男人过了二十岁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和家人没什么关系了。这帮家伙肯定早就调查好我们两家的情况了,好一步一步地逼我们去替他们运毒品。
  大肚子阴险地冲我们笑着说:
  “手冢先生,我们就是靠刺别人的痛处为生的,因为这是最近的路。你们俩小时候过得都不好,可你们的老爹老妈都还健在,千万可不能干不孝的事儿呀。”
  我不由地咬紧牙关,手指深深地掐进了沙发套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解恨。
  涉外部长笑着从左边凑过脸来,臭气紧跟着又扑面而来:“怎么样,小子,下周同一时间。抓紧时间去造你们的电话卡吧。”
  雅人脚跟不稳,步履蹒跚,我只好借他个肩膀,这样才得以从乱七八糟、灯光昏暗的楼梯上走下来。
  身后,佐竹跟来“送行”,一身的首饰毫无规律地响个不停。期望让他拿出点待客的热情,伸把手过来,那简直是梦想。他还不具备如此高的修养。
  下得楼来,近处就有一排常见的罐装饮料自动售货机。
  “啊,电流枪!”
  我猛地想起了我的电流枪,回头问还在楼梯口的佐竹。
  “那个么,做担保了,一周后拿钱来换吧!”
  嘴上虽这样说,心里肯定是想自己拿去试吧。唉,没办法。我小心翼翼地从包里夹出一枚硬币来,径自朝自动售货机走去。
  “雅人,你来点什么?一定口渴了吧。”
  “……不好意思,来罐乌龙茶吧。”
  佐竹好像一下子对我的举动产生了兴趣,把脸凑了过来。
  “哈,小子,你也会老老实实地付钱啊!”
  “当然了,不过,找回来的钱总是比我花的钱多。”
  “什么意思?”
  我又从包里夹出一枚硬币,把它递到佐竹的鼻尖前,佐竹这下瞪大了眼睛,几乎狂叫起来。
  “这是什么呀?难道是什么地方的钱不成?”
  “告诉你吧,这是一泰株,泰国钱。”
  “这东西也能当钱用?”
  “现在虽然出来一种新的硬币,但这种钱在泰国还是相当普遍。看它的外表,和日本的五百元硬币大小差不多,原材料也大体相当,大多数自动售货机都区别不了。你试试看。”
  说着,把一泰株递了过去。
  “一泰株也就相当于五日元,不值钱,就白送你了。相识一场,做个纪念吧。”
  “才值五块钱?”
  看来这家伙虽然整天在找运毒品的人选,他本人至今还没出过日本吧。他颇稀奇地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遍。雅人从旁边捅了我一下,他好像察觉出我要干什么了。我瞪了他一眼,接着把头扭向佐竹。
  “试试,能用的。”
  佐竹真的照我说的把钱投进了售货机,很快,显示屏上显示出红色的字样:“五百日元”。
  “还真的能用!”
  佐竹德下选择键,要了杯咖啡。
  我冷不丁地插嘴问道:
  “啊,没留下指纹吧!”
  “你说什么?”
  佐竹扭过头来,这时带有他指纹的硬币早就滚进了自动售货机里,从里面出来的是一杯咖啡和找回的零钱。
  “最近警察好像对私造硬币查得很严,情节恶劣的要判三年以上徒刑呢。……不过,如果在警察局里没有指纹备案就没什么大妨碍。”
  佐竹的脸色刷地就变了。
  我猜的没错,这家伙肯定有过了不起的前科,指纹在警察局的微机里肯定留有备案。
  佐竹手忙脚乱地就要往外掏钱。
  “喂,怎么才能拿出来?”
  “哟,听说现在的售货机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发警报,你可要注意啊!咱们拜拜了。”
  “喂,小子你别走!”
  我拉着雅人,回头冲叫喊着的佐竹摆摆手,飞快地从楼前撤了
  时间早已过了午夜一点,末班电车也没了。
  我们先钻进车站后的一家游戏厅,在这儿暂时可以消磨点时间,等等明早的头班车。
  游戏厅里全是些十来岁的孩子,他们也像当年的我们一样无家可归,只好泡在这消磨时间。他们很少聚在一起大吵大闹,大都是一个人守着一台游戏机,紧张地扳动着操纵杆。回想起来,我和雅人最初也是在这样的地方认识的。当时的我,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没有立足之处,只好常逃学,换下校服到位于新宿附近的游戏厅消磨时光,时间一久,常在此碰面的几个人也就熟了起来。
  我们像是第一次与外界的人打交道一样,从提心吊胆到互敞心扉,慢慢地,我们成了朋友。雅人就是我这样认识的人当中的一个。
  如今想想,从开始认识到现在,始终和我保持联系的也只剩下雅人一个了。其他的伙计们渐渐地都从我的身边消失.最后不知了去向。大概,我和雅人之所以至今还能常出入这种地方,是因为我和雅人虽然都老大不小了,但仍然未能真正长大吧。
  “真对不起,道郎!”
  雅人把贴了湿面巾纸的脸又一次垂了下去。他那细小的声音在游戏机声的干扰下更加难以听真切了。以前可从没如此懦弱过呀!还好,噪音也给我们的悄悄话提供了方便。
  “喂,你没听说过‘自我破产’吗?”
  “呆子,那帮家伙能理这个?”
  “一千二百六十万啊,别说摸过,见都没见过呀!”
  我何尝不是呢?可雅人的感叹听起来就感觉此事好像与他根本无关似的。
  在铁工所,雅人只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工人。我呢,一年前被公司开了出来,至今每天还过着无法向人炫耀的“打工”生活。我们两人的年收入加在一起,撑破天也就够其三分之一。
  我被解雇,其实并不是因为犯了什么大事。我只是想改造一下公司的微机,摆弄微机里的部件时,不小心把公司二十多年来的经营数据全部给弄丢了。咳,像这样的失误谁不会犯上几次,太平常了吧。
  总之就是这样,我们两个人谁都和钱没缘。世上肯定有拿一千二百六十万当零花的人。可是,对于我们来说,一千二百六十万简直就像是天上的云彩一般高不可及。
  我又从包里夹出一枚相当于一百日元的十韩元硬币来,为不让指纹留在上面,我尽量用指甲尖夹,把它投进了游戏机。不知这台机子是什么时候购进的。开始的竟然是“搬箱子”游戏。
  我一边心不在焉扳动操纵杆,一边跟雅人说:
  “最近,造假卡这行当又加进来不少没工作的伊朗人,行情一直在跌。一张卡好了能挣二百,这样算来,我们一周至少要造出六万三千张卡,并且还要卖出去才能凑够一千二百六十万。”
  “那,用泰株怎么样?”
  “傻瓜,一泰株买一罐饮料找回三百九十元,照这样算,一千二百六十万大略需要二万两千多枚硬币,这么多的硬币我们到哪儿弄去?”
  当然,飞到泰国弄来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这需要护照和旅费。而且,关键的是,如此多的硬币带入飞机本身就不可能。就算让你交了超重费,但经X光检测,这么多的硬币可就无处藏身了。
  “那再弄个电焊枪也和这没多大区别了。”
  我不得不点头。用高压电流破坏电脑程序盗钱,这只能限于一些老式的售货机,而且,还不一定每次都能得到最大限额的钱。
  即使每次都能弄出五百块钱来,要凑足一千二百六十万,至少要两万五千次,这样的话,期限是一周,一天至少要行动三千五百次。
  况且,如果只盯在一台售货机上,万一超了负荷,微电脑就可能损坏,这样,至少一天要预备一千台以上的老式售货机子。
  这样的事,终究是不可能的
  而且,如果发现有大量的售货机被破坏,肯定会引起警察的注意。一味地蛮干,到头来只能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我们干活儿,一次弄到手的钱都是有数的。反过来说,正因为钻的是小空子,所以至今没有光荣过。要想一次弄到手一千二百六十万,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游戏机也好像在暗示我们的结局,显示灯闪着,又该加钱了。好一会儿,我们两人都垂着头,任凭游戏机发出的电子音在轰鸣。
  终于,雅人抬起青紫的脸开了口:
  “我,要……去……运大麻!”
  我不知哪来的劲,冲他那青紫的脸就是一巴掌。
  “疼死了,你……你干什么?”
  “你这小子,老是犯傻!”
  “可是,除此之外还能干些什么呢?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雅人直起了腰,声音有些颤抖,直性子的人一这样可就不好办了。周围原本漠不关心的人们,这下子都把目光集中到我们身上。
  我伸手抓住雅人的胳膊,另一只手像安抚起跑线前的赛马似的,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头,凑过脸去压低声音对他说:“你觉得那帮家伙说的仅仅是一般的毒品吗?”
  “别装傻了,不就是大麻、兴奋剂之类的吗?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我被雅人的极端无知弄得几乎哭出来。
  “雅人,你还不知道吧,在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对毒犯处罚极重,你想都想不到会有多重。据说光是因持有毒品就要判十到二十年,稍重得要判死刑的。”
  雅人一听,吓得咽了口唾沫。
  “那……”
  “所以,现在,贩毒团伙开始开辟新的贩毒途径,你和我就是他们找的两只可怜的替罪羊。你明白了吗?”
  雅人肿胀的嘴唇开始抖动起来,声音也变成了颤音。
  “怎……怎……怎么办?这不是走投无路了吗?一千二百六十万,这么多钱怎么才能弄到呀!”
  “到了这地步,光着急也没用了。只有下决心大干一场了。”
  “你有主意了?”
  雅人好像盼到救世主似地一下子抬起头来。
  “雅人,你会用切割机吗?”
  雅人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屏住气看着我。
  “那玩艺在工厂天天用……”
  “能偷偷从工厂里拿出来吗?”
  好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雅人一下子聋拉下头来。
  “那可就完了,那我们只有去抢银行了,……没想到我们也有落魄到这一天的时候啊!”
  想想也是,无论挣钱多少,到今天为止,我们也没有干过威胁他人的事。可这些对于像佐竹那帮家伙来说,那可是谁都干得了的小菜儿了。
  人无论谁都惧怕暴力,一个人不如一个团休,赤手不如拿枪,这个简单的道理连小学生都懂。
  我们身上惟一值钱的就只有智慧和技术了。
  试问有谁知道我们信赖的高科技机器以及其程序是多么脆弱和危险啊。现在,我要寻出其破绽,找出它的盲点,让世上被机器驯服的人们看看,用我的智慧组织起来的游戏是多么威力无比。
  可以坦率地说,对付像自动售货机和磁卡电话之类的东西,我总觉得有些不过瘾。
  “我们目前的处境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可是,相反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绝好的机会来利用呢?”
  “什么好机会?”
  “叫我说,我们为什么不把现在的情况再搞坏些,来它个置之死地而后生怎么样?”
  “置之死地而后生?”
  “对,我老早就在考虑了,摆弄自动售货机,造假磁卡,这些小玩艺怎么能干出名堂呢?”
  雅人不由自主地顺了下舌头说:
  “所以你就想用切割机去盗保险柜?你现在好落魄呀!”
  “你这样说我也不反对,直接去抢钱,这和我们以前的信条正好相反,因此,我也反对。”
  “那……你……?”
  “不明白?自动取款机呀!”
  “银行的?”
  “不只银行有,信用社及农协也有。”
  雅人斜了我一眼。
  “你说什么呢?结果不都是抢金库吗?”
  “不对,你没弄清楚。撬开自动取款机当然是能拿到放在里面的现金的。但我们真正的目的不是钱,而是放在里面的另一个东西。”
  “里面的东西?你指的是什么?”
  雅人好像猜到了一点。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说:
  “我要的是放在里面检测钞票真假的装置,就是验钞机。”
  雅人大惊失色。在游戏机屏幕的映照下,脸色开始由白变青,最后变成了青色。
  “道郎,你真的……?”
  我冲他微微一笑。
  “看,咱们和银行来个智力比赛,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雅人很快恢复了平静,“砰”地把手伸过来,揪住了我的胸口。真是邪门,今天,我的胸口老是被人揪来揪去的。对于常常在工厂里流汗的雅人来说,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像一条被钓到的鱼一样,哧溜一下从游戏机的另一头被拽到雅人面前。大概是因为注意到周围有很多双眼睛在,雅人压低了声音。
  “我明白,道郎,撬自动取款机和情节严重的造假币没什么两样。”
  “是与不是,只有等关键的验钞机到手后才能知道。”
  我拍了拍兴奋起来的雅人说道。
  “看,人家正在看我们呢。”
  雅人很生气地把手从我的前胸抽回,把脸朝一边扭去。
  他的不安我并不是不懂。我所说的比起以前的偷自动售货机,JR售票机之类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那些的确会给售货机的主人带来损害。但再厉害也只不过是钻那种微机和探知器的空,并不是在货币上动手脚。即使被问罪,顶多是个盗窃罪,损坏公物罪,或者诈骗罪什么的……造假卡的话也顶多是个非法伪造罪之类的小罪。
  这些罪数罪并罚,也不用担心会被判什么重罪。如果染手造假币,一旦被逮住,那可就不是什么小罪了。
  纸币的流通是支撑国家经济的基本命脉。如果假币横流,就不可避免地会带来社会上的混乱。
  可以说,造假币是扰乱国家基础设施的犯罪,换句话说,就是对国家的叛逆行为。
  为此,针对伪造或篡改货币,在刑法上有非常严厉的规定。
  无期或者是三年以上的徒刑。
  这就是为什么在我的两次劝说下雅人都没有点头的原因。
  我悄悄地像恶魔似地冲着侧着脸愁眉不展的雅人说道:
  “怎么样,雅人?普通的造假币只不过是将假钞印得像真的一样是吧?可是,日本的纸币,其印刷技术堪称世界一流。如果要印制像真的一样的假钞,那就得要与之相配的印刷机。这样就会有被发现的可能。可是,我并不是想要造那种以假乱真骗过所有人眼睛的假钞
  我从背包里取出韩国的十元硬币。
  “呶,雅人,这玩艺儿放在自动售货机里可以当一百日元的硬币使,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个……大概是因为材料或者重量与一百日元的硬币相似吧。”
  “是的,可具体是怎么回事?”
  “具体?也就是说,硬币的尺寸,重量,材料什么的,里面的传感器经过判断,认为和一百日元一样是吧。”
  “就那么回事。主要是装在里面的传感器。”
  我笑着把脸凑了过去,雅人就好像被抹布抹了一下似的,迅速地把身子往后撤去。
  “那么,你是想用外国钞票代替国内的钞票?”
  “我怎么会干那种蠢事呢!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成为那样极端的乐天派的。”
  “那你究竟是想……”
  我没理迷惑不解翻着白眼球的雅人,继续说道:
  “纸币和硬币不同,肯定采用了更复杂的认知方式。而且,像那种自动售货机都有保护电路,我们最好认为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采用高压电流使微机误操作是行不通的。”
  “看,如果是那样的话,只有制造假钞一条路了吧?”
  我使劲摇了摇头。
  “不,不对,关键是传感器,只要找到它的认知方法,警报就解除了。骗过人眼和骗过机器,那可是差之千里。”
  雅人把脸转了过来。
  “别说得这么糊涂,说具体些行吗?”
  看起来有点心动了。
  我挪挪到雅人旁边,把十韩元的硬币投到游戏机里,在一阵管弦乐中游戏开始了。
  “看,正因为对方是机器,所以绝不会有料想不到的反应。可是,如果对方是人的话,你想会怎么样呢?”
  雅人的视线被游戏里的主人公给吸引住了,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
  “无论造得多么精美的假钞,纸质和手感稍有不同,表面的光泽等稍有差异,那就有可能会有我们意想不到的反馈信息。可是机器就不同了。只要认可了其主要的式样什么的,就不会有任何其他麻烦了。只要弄清楚传感器的识别方法,极端地说,到那时即使钞票上没有福泽谕吉的头像照样可以过关也说不上。简单地说就是这么个道理。”
  雅人把胳膊盘在胸前,陷入了沉思。看来已大有心动,还差最后一把劲。
  “想想看,如果平常用的扑克牌能当金卡用那该多么让人高兴呀!”
  在我的甜言蜜语鼓动下,雅人的鼻子又开始翘起来。这家伙只要上了劲兴奋起来,鼻子首先要动。
  “银行是经济活动的基础是吧,纸币的流通不就是其根本的规则么。找出其盲点,给这帮家伙一个打击,这不正是我们最理想的诈骗游戏吗?”
  说着,我也不由地感到自己的胳膊两边的肌肉紧张起来,身体内部深处涌起一股热浪。
  就是这,就是这种感觉,我想。无论是在家,在学校,还是在公司里,我总是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的紧张。谁都是那样规规矩矩地被强加上各种拘束来管制着。可是人人都默默地置身其中,毫无反应。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连一分一秒都不愿多呆。
  当然,我也承认在那样的大流中会有其乐趣,可是,那样的话就绝对不会感觉到像我刚才那样的令人震颤的紧张了。如果因此而还没有兴奋起来的话,这样的人我也不想和他交往。明白吗,雅人?
  我无言地注视着雅人。
  雅人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鼻翼稍稍落下去些。他翻着白眼珠瞪着我。紧闭的双唇终于稍微松动了些,接着开口说道:
  “……问题是,道郎,从哪里的自动取款机着手呢?”
  离最后期限还有一周,在这仅有的一周的时间里必须打开自动取款机拿出其中的验钞机,分析出其中的数据,想出应对的方法,连想的时间都没有,不可避免将会有一场极其紧张的战斗。
  我看了眼手表,从游戏机前站起来。
  “开战的最好时机就要到了,出发吧!”
  “去什么地方?”
  “不是都定好了吗?体力劳动者去工厂,去看看如何从工地上把切割机弄出来,这可是个重要的使命,而且,你突然不去上班,也难免会引起怀疑。”
  “那你干什么?”
  “我这个脑力劳动者当然是去附近的图书馆学习了。”
  “去图书馆?”
  “无论什么事情都离不开细致的调查和周密的准备。我去查查报纸,分析一下以前的案例。”
  最后,我们商定从那天起就住在一起。接着分手了。
  我和雅人分开以后,先去车站周围的自动售货机那儿弄了点眼前的活动资金,在一家汉堡店里填饱肚子,顺便想就此在角落里的座位上轻轻地来上一觉,以便等图书馆开门。可是,闭着眼老长时间了还是没有一点睡意。好久没有这种有劲的游戏刺激了,在我的脑子里,有点像小朋友去郊游前的那种兴奋。
  欲速则不达!我抑制住急躁的心情,边散步边朝公寓附近的图书馆走去。
  离开门还有一段时间,图书馆前面已经聚了一大群学生,他们是为了占阅览室的位子而提前赶来的。这里面补习生占很大一部分,无论是谁,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阴沉着脸,手拿参考书站在那儿,真是挺可怜的。
  我混在当中,在阅览室里占了位子,找来报纸的缩印版,把它摊在桌子上,根据索引在案件栏里找出过去关于破坏自动取款机的案例来。
  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出了点偏差。自动取款机简称CD,是现金自动取款机,也就是为了取出现金的机器,里面虽然也存有钞票,但没有我们想要的验钞机。
  我们的目标应该是ATM——现金自动存取机。
  这种机子不仅可以从自己的账户上取出钱来,还能往自己的账户上存钱,往其它账户上转账。因此,里面肯定装有识别存进来的钱的真假的验钞机。
  于是我又从头开始看了一遍,还真找到了。其中有很多是集中在平成元年到二年这一段时期。根据记录,在这段时间内全国各地大约每一天发生一件类似的案件。
  这些案件大多发生在深夜到天快亮这段时间里,都是先潜入放有CD、ATM的柜台前,打开铁柜,从里面盗取现金。作案方法单纯明快。
  可是,让人吃惊的是,大都是用撬棍使蛮力将铁柜打开,采用的都是初级的作案方法。当初,金融机构的保安设备如此的不完备,因此,可见大多类似的犯罪案。
  可是,平成三年以后,突然之间数量锐减。而且,偶尔发生的案件也大都以未遂告终。
  从报纸的报道来看,这类案件之所以销声匿迹,其原因有二:
  其一是,在警视厅的提示下,CD和ATM的主体被加上了很厚的保护钢板。当今,CD全部都是用很厚的钢板造的,很少能够破坏它。
  其二是,各地金融机构在下班前都把里面的现金拿出来了。即使费了老大的劲打开了,里面没有钱,作案者也只能空手而归。从那以后,也许是因为都知道里面不放钱了,所以此类事件剧减,自然而然,报纸上的消息也就绝迹了。
  可是我们想要的不是现金,因此,即使里面没有现金也无妨碍。
  必须注意的一点是,ATM主体的强度和防范措施又加强了。原来,取款机柜台及其周围都已经装上了报警器,夜里,这些装置在发现异常时会将信号发送到保安公司,保安公司会报告给附近的派出所,警察们在接到通知后,会马上赶到现场。CD及ATM上装有的保护装置只要在警察赶到前不被破坏,就万无一失。
  报纸上称这种保护体制为“二十分钟作战”。这是因为,现在的CD及ATM结构牢固,打开它大约要花二十分钟以上的时间。
  可是,与此相反,警察到来前的这二十分钟我们不是可以称之为安全时段了么?
  而且,我们也不能说因为CD的钢板加厚了其防备就万无一失了。
  确实,现在己经很少有用撬棍来开保险柜了。此后,我还发现了同样用切割机切开钢板的案例。可是大多都因其中无现金而两手空空而归,最后以未遂告终。
  我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没错,不管里面是否有现金,用切割机破坏ATM并不是不可能的。问题是“二十分钟作战”:能否在此期间将验钞机拿出来。
  二十分钟。
  怎么能延长时间,成败的关键看来全在此一点上了。
  下午七点过后,从窗外传来摩托车的排气声。钱花在车检上太可惜了,为了省钱,雅人将250型铃木装上了550cc的发动机。勤劳的青年,雅人来到了。
  “工作了一天,太辛苦你了。”
  我笑着将雅人让进了屋。
  我这座公寓外表虽然残破不堪,但在房间里面我确实花了不少本钱。
  各种品牌的微机加起来共有八台。虽说不少,但真正是自己买的也就两台,而且是旧货。其他都是拾的或别人给的或因同学借了钱我硬从那儿拿来顶账的……这些机子我都在秋叶原买了零件来,全给它们升了级。而且还给配上了监控器,调制解调器,扫描仪,打印机等。
  此外还有录像机,暗视相机,游戏机,窃听器。这里有你意想不到的想到手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市场上也很抢手。其实,这些都并非我的趣味所至,而是为了有备无患,以防万一。嗯,总之,就是那些有趣的电器以及过家家似的房子,我住起来相当惬意,但对雅人来说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么回事?一股子电焊味,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心情也好不起来。”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一点也不奇怪,本来,电焊药的主要成份就是锡和铅,其中的铅就含有麻痹神经末稍的毒素。
  “别讲究了,随便找个地方能坐就行了。”
  雅人一脚踢开打孔机,挤出一点空地来,一屁股坐了下去。
  “真服气你了!”
  刚坐下来就蹦出这么一句来,叹着气神经质地看着我。
  “怎么样,见到你这副鼻青脸肿的样子,你同事说什么了吗?”
  雅人被那帮家伙折磨得不轻,至今仍没恢复原型。雅人冲我摇了摇头。
  “根本不像想象的那样,我们工厂的管理,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那么严吗?”
  假如拿不出关键的切割机来,这次的计划只能就此堰旗息鼓了。
  “恰恰相反,管理简直太乱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信任厂里的职工了,管理一点都不严。”
  这确实让我吃了一惊。
  “大概是社长心太好了,因此常常受人所托,揽一些做着不划算的活儿。”
  这也就是说,如果哪位不安分的工人晚上干点私活把厂里的工具拿走了,谁要是告给社长,这反而会让社长进退两难了。
  “那我们可以瞒过好心的社长,顺利地拿出切割机了!”
  “小事一桩。只要在天亮之前还回去,即使少了些气,也不会有哪个家伙去注意的。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拿?”
  “我想在后天晚上行动。”
  我从电脑桌前站起来,拿起一份电脑打印的日程表来递给雅人。
  “首要问题是选好目标。选择目标及其他准备工作,加上今天共需三天时间。”
  “要三天?太小心了吧。”
  “你要知道,如果拿不到验钞机,那所有的工作都功亏一篑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要尽可能地做好准备。即使是三天我也觉得过于少些,况且,选日子也很关键呢。”
  “选日子?怎么着,你还迷信不成?要占占星相什么的吗?”
  “别瞎猜了,最近,各处的金融机构都小心起来,下班后就把钱从自动取款机里拿走了。但,只有周五的晚上,因为考虑到第二天是周六,是法定的休息日,里面留有现金的自动取款机好像也不是没有。”
  “怎么了,不是说好了不要钱的么?”
  “保险呀,保险!再说,放现金的可能性也非常低。咳!管他呢,或许里面有钱呢,让我们试试运气不行吗。周五的晚上干,再利用周六和周日两天分析验钞机的数据,想出通过它的方法来。这样,就到星期一上班时间了。此外,还能余出一天的时间来做准备呢。”
  “什么,让我再请一天的假不去上班?”
  雅人嘟囔道。
  “放心吧,赶快做好准备,接下来的日子里恐怕连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都不会有了,我的勤劳勇敢的年青人,好好干吧。”
  “不是吹牛皮,对我的身体我还是有信心的。”
  雅人很认真地拍了拍胸口。
  “气罐到底有多重?”
  “我们厂用的最少也要三十公斤,两个加起来就是六十公斤。”
  “两个?”
  经这一问,雅人有些吃惊地瞪起了两眼,我也有些迷惑。
  “唉!你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还提议用切割机?”
  “嗯,怎么了?”
  我点了点头。雅人夸张地耸了耸肩。
  “我说道郎呀……”
  突然间,雅人的口吻变了,就像是儿童心理咨询电话里的主持人。
  “所谓气体切割,又名氧气切割,它是利用乙炔再加高压氧气助燃,使钢板在剧烈的氧化灼烧过程中被烧断。因此,它需要乙炔和氧气。你明白了吧。”
  我像小学生似地认真地点了点头。
  “两个加起来要六十公斤,无论如何也得要辆车了。”
  “啊,如果驮在我的摩托车上,途中被警察逮住盘问起来,那可就全完了。”
  “好了,这件事让我来想办法。”
  “不是要在出租车行租车吧?”
  “大体是那么回事。先不谈了,给你看看我今天的成果吧。”
  我赶紧打了个马虎眼,把从图书馆找到的报纸的复印件拿给他看。边给他看边向他说明过去这些案例中破坏CD的方法以及金融机构所采取的措施。
  突然间,雅人的表情一下黯淡下来。
  “二十分钟啊……果然,这东西确实够结实的呀!光切开钢板还不行,拿出里面的验钞机也需要时间。”
  “不止这些。如果只拿出验钞机,岂不是把我们最初的目标告诉了他们。应该制造出一种假象,好像我们是为了拿里面的钱,顺便将里面的什么东西给拿走了。这才是万全之策。”
  “这不是得多花时间吗?”
  “所以,为了争取时间,我们的目标要选得尽可能离派出所和治安岗亭远些,而且是在不大被人注意到的僻静地方。”
  “可是,银行可都设在人们常经过的街道上啊!”
  “最合适的是选那些放在郊外农村的ATM,可是,我们哪里有时间从现在开始去全国各地找这样的地方呢。没办法!我们只有在这附近找,看看哪里住人少,而且离派出所远。”
  我取出从图书馆里借出的首都市区交通图,展开来看。
  “你看,东京附近不是也有些地方可以找吗。多摩县或是琦玉县附近,有好多旱田和水田。”
  我把地图递给雅人,站起身来。
  “好了,咱们准备熬个通霄,做一次夜行军吧。”
  金秋十月,风乍一起,夜晚还颇有凉意。
  吃晚饭,再加上休息,占去了我们不少时间。但总之在经过七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之后,我们还是有了收获——找到了两台有价值的ATM。
  其中的一台在西多摩郡的农田间,是农行的地方储蓄所。另一台在琦玉县名栗村前的一条挺荒凉的马路边。这是曙光银行的地方储蓄所。
  一路上,我们见到好多CD,都是孤零零地,而且多是设在郊外的超市边,紧挨着的墙上写着“自动取款机”的字样。可惜没有ATM。
  我们看着地图,仔细地搜寻后发现,在方圆十公里左右的范围内,竟连一个治安岗亭都没有。从地图上看,最近的派出所,其直线距离也在十五公里以上。
  接到保安公司报案后,以平均时速六十公里算,即使是直线距离,最少也得花十五分钟,除非有巡逻车在这附近值勤。
  这样算来和报纸上登的大差不差,差不多要二十分钟。
  “怎么办,道郎,选哪台?”
  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两家储蓄所周围的地形后,雅人把摩托车停下来,支在一家沿街的超市前,胳膊往胸前一盘,问我。
  这么晚了,超市怕是没人再光顾了,更何况是设在郊外。门早已关了,只剩下卖罐装饮料和香烟的自动售货机还摆在那里。
  我从售货机里弄来两罐咖啡,一罐扔给了雅人。“要让我选,那我就选曙光银行。”
  “说说原因,不要超过五十个字。”
  “其一,既然要干,就干个大的,就算是不自量力也罢,我还是想把目标定在大城市的银行。”
  雅人点了点头,猛喝了口咖啡,伸出手来做了个“V”字。
  “其二,从地图上看,这儿离派出所也比较远。”
  “其三,大都市银行换起钱来方便。”
  “换钱,怎么回事?”
  雅人迷惑地眨着眼睛,咖啡罐也从嘴边挪开了。
  “你看,是否会有这种可能,不同系统的金融单位,其在采用验钞机时,会选用不同厂家的产品。如果这样,那验钞机内的传感器在辨识方法上就会有所不同。也就是说,我们从曙光银行弄来验钞机,那就只能在曙光银行系统内换钱,其他地方都可能行不通。”
  “等等……”
  雅人把手往我前面一伸,
  “最关健的你还没说呢。”
  “我想利用兑换机。”
  “就是在游戏机厅的那种?”
  “我想,银行的应该比那要高级些。ATM可以存钱和往外寄钱,如果我们利用这些方式,那必然要给他们留下账户上的一些线索。可如果是利用兑换机的话,把一万日元的假币换成五千或一千日元的真币,那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噢,怪不得,然后再到别处去把零钱换成一万的整钱。”
  “只是,有个问题还没解决,那就是何时我们才能造出可以使用的假币来。”
  我喝干了手中的咖啡,把罐扔进垃圾箱。
  “一次换一千二百万的巨款,怎么想也觉得不可能。这样的话,就只能是跑好几家分行。可是,如果一家兑换机里发现了假币,那么,其他分行的兑换机可能都要停止使用。”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跑好多家分行。”
  “对,你看,农行的分行大多分散在市、镇、村里。而大城市的大银行就不同了,有的一小片就有好几家分行。”
  “所以,从时间上说比较合适?”
  说着,雅人从后座上拿起我的头盔递了过来。
  “好了,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该看看条子们的反应了。”
  “唉,伙计,这不你也挺聪明的么。”
  戴好头盔,我们又一次钻进茫茫夜色中。
  说是深夜,其实已是凌晨四点,我们把车停在曙光银行地方储蓄所前。
  名义上是储蓄所,其实也就是那么间电话亭似的小房,里面有一台CD和一台ATM。
  出入口只有一处,那就是正对面的玻璃门。玻璃门上的玻璃是那种夹有钢丝的强化硬玻璃,要想打破它,那得花点时间。现在我们有了切割机就不怕了。直接把锁切断不是更快吗。
  把脸贴在玻璃门上往里看,里面装有摄像机毫无疑问,除此之外好像再没有什么要紧的防护措施了。从这一点上看,关门时ATM里的钱一定全拿出来了。这样,即使被盗,损失的也只是些设备,再说还保了险了呢。
  紧挨的是一家建筑公司,二楼的窗户上贴着“地区商业振兴会”几个字。三楼还在招租,连个人影都没有。
  左边是停车场,右边是加油站,正对面是郊外住宅楼。楼后好像是神社的大院什么的,白天怕都没人来,更何况是深夜。这环境真是太合适不过了。此时此刻,周围连一只猫仔子都找不到。
  虽然里面有摄像机,那种东西,只要把电源切断,就派不上用场了。虽然还有可能有备用电源,但只要把电缆切断了,它一样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了。
  从储蓄所外看,有一根电线从附近的电线杆引过来,沿着亭子侧面的墙走,最后消失在亭子的背后。除此之外再没发现有像电线的东西。
  勘察完现场,我从路边拣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检查了一下手表的汁时装置,然后回头对着雅人说:
  “打个赌怎么样,二十五分钟为界,输了的请吃饭。”
  “好,二十五分钟内你赢。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我拿着石头,像棒球开球后投第一个球的投手似的,抡圆了胳膊,瞄准储蓄所的玻璃门,使足了劲扔了过去。
  “嘭”的一下,中个正着。
  看来不假,里面确实有钢丝,玻璃只是裂了个纹而已。但即使这样,警报装置一定报警了。
  “嘿,该咱看看这帮家伙们的反应了。”
  按下计时按钮,表开始计时,我们赶紧跨上摩托车,在附近躲了起来。
  可惜!结果让我赢了。
  我们躲在离储蓄所约五百米的一处隐蔽处,过了二十三分四十一秒,巡逻车亮着灯从我们眼前急驰而过。没有鸣警笛,大概因为只是接到保安公司的报告,还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情况。也有可能是怕引起犯罪分子的注意而事先逃走。赶到现场为止,总共用了二十三分四十一秒。这样,实践证明了报纸上的“二十分钟作战”不是假话。
  “不好意思啦,雅人,请我吃早饭吧。”
  “咳!日本的条子们工作真是太认真了。”
  雅人咂了咂舌头,猛一踩油门,车“嗖”地一下窜了出去,差点儿把我给甩飞了。
  第二天中午,凑雅人午饭的空,我们去了最近的曙光银行中板桥储蓄所。
  无论是在银行营业所还是在地方储蓄所,ATM的规格并没什么变化。对于有工作的雅人来说,在上班时间里赶到名栗村那边不太好。因此,我们决定只看看附近储蓄所里的ATM。
  我们两人在曙光银行都没有账户。但是现在,只要付了手续费,利用电脑的“BANCS”网络程序,随时可以在任何一家银行开户。
  可是能开户又会怎样,我们两个的账户上也只能存些小钱,这跟空头差不许多。
  这次行动,既不在深夜,又不干什么坏事,伪装就没必要了。我们俩就那样,杀向储蓄所,直奔放CD机的角落。
  先是确认ATM的外形。
  主体埋在墙里面,卡和存折的插入口在齐胸高的地方。现金的出入口在柜台左边凹进区的地方。验钞机肯定就在那块儿。
  可,麻烦的是,在柜台的中部有一个监控器,如果不把它先拆除就没法弄出验钞机的话,那可又要多花一些时间了。报纸上曾登过关于在ATM和CD机身上装有摄像机的消息。控制盘的右上方镶有一块塑料板,这里面恐怕就是摄像机了吧。可对我们有用的只是下面的铁柜部分,蹲下来干的话估计没有问题。
  我一边插卡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用鞋尖踢底下的铁柜,“咚……咚……”地,声音沉闷,从手感,噢,不,应该是脚感来看,那绝不是一两厘米厚的马角铁。
  ATM和CD之间的空成了垃圾箱,再用脚踢踢侧面的钢板,那感觉也差不多,看来这帮家伙早就用上了厚钢板。
  “哎呀……?”
  站在我旁边的雅人突然把卡掉在了地上,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他显得很惊慌,赶紧蹲下身来,好像劲大了些,蹲下时不得不把一只手扶在柜台下的铁板上,聪明!聪明!顺便又用拳头敲了敲钢板。
  “呀,先生,您没事吧?”
  这里的服务人员真是太热心了,飞也似地跑了过来。
  “啊,没事,没事。对不起。一看存折上只剩了这么一点钱,惊得我岔了气。哈哈哈哈……”
  雅人边说边拍打着裤子,慢慢地站起来。老服务生看上去人挺好的,经他这一说,也被逗笑了。
  傍晚,待雅人一下班,我们就近在一家超市里买了盒饭然后钻进我的公寓,开始了我们的作战会议。
  “从那感觉来看,钢板的厚度至少在九到十二公分。”
  吃着马哈鱼盒饭,雅人先发表了他自己的见解。
  “切开它得多长时间?”
  “这和乙炔的浓度也有关系。我们单位的切割机,一秒能切上五毫米就算是顶天了,恐怕……实际上至多能切上三毫米。”
  我一边狼吞虎咽着鸡肉盒饭,一边在头脑里盘算起来。“也就是说,一分钟只能切十八公分是吧。”
  “而且,像这样厚的钢板,切完三面后用撬棍撬也不行,必须得切完四面才行。”
  “你这么大的牛力气也不行?”
  “不满意?那你去随便再找一个来就是。”
  雅人说着,气都有些粗了。
  看来不把四面都切开,往里伸手是不大可能了。ATM宽大约有六十公分,如果四面都切五十公分,那么,加起来就二百公分,得花十一分多钟才能切开。
  开锁,进到里面,这得花三分钟。切开ATM得花十二分钟。就算警察二十分钟能赶到,那么只剩下五分钟。如果是只偷里面的钱的话,那时间倒绰绰有余,可我们的目标是ATM。
  雅人吃完了饭,正在用牙签掏牙。
  “怎么样,道郎,五分钟内能把验钞机弄出来?”
  “再多点时间就好了。”
  不打开看ATM的内部构造就没法弄清楚。验钞机究竟放在什么地方,是怎么装上去的,这些,现在只能靠想象。是螺丝拧上去的,是螺丝钉上上去的?或者是焊上去的,……如果单凭蛮力硬往下拽的话,有可能会破坏了其中的记忆存储。弄坏了它,一切可就成了泡影。
  “没办法,只好再想法争取些时间了。”
  “那咱们封锁道路好不好,让条子们来不了那么快。”
  “傻子,那样的话,我们怎么跑?”
  “噢,是啊……”
  “本来我就不喜欢这种小气的激进派的做法。”
  “那你想怎么着?”
  “停电。”
  “停电?”
  “不明白?让信号灯灭了。”
  我把吃完的空饭盒往角上挪了挪,展开了从图书馆借来的城市交通图。
  “离储蓄所最近的派出所……应该在这……饭能派出所。”
  我指着地图跟雅人说。
  “在这个管区里,咱们叫离储蓄所最远的交通比较繁忙的地方停电。看这儿,狭山附近,407国道和299国道交叉口,即使是深夜,肯定也有不少车通过。在那儿突然让它停电,让交通信号灯全灭了会怎么样?”
  “对呀,条子全都出去修信号灯去了。”
  “此外,巡逻车差不多都派出来了。即使接到保安公司的警报,由于暂时跟前没有巡逻车,没法出来。这样,我们不就又多了些时间了吗。”
  “这样,那我们就尽量把停电的面搞大些。”
  雅人捋着下巴,眼睛还在盯着地图。我赶紧摇头。
  “不行,不行,我想还是谨慎些。”
  “为什么?”
  “因为是深夜,当然不会给附近的居民添麻烦。可是,如果里面有医院那可就不好办了。我的目的并不是要给大家的生活制造麻烦。”
  “嗯,不错。你这人还不赖。我也赞成。那让咱们尽量把危害减少些,降到最低好吧。可是,怎样才能让电停呢?”
  “你注意过电线杆上的变压器没有,如果用定时起火器同时让好几处变压器起火,将它们都破坏掉就行了。”
  雅人扭过头向窗外的电线杆望去。
  “你,能造出定时起火器?”
  “当然了。在便携式煤气炉用的气罐上捆上登山用的固体燃料,这就是火种了,然后再装上定时器,就成了。这类的玩艺儿还是能做出来的。”
  雅人挠了半天后脑勺,看来还是弄不明白。
  “好吧,这就交给你了,脑力劳动者嘛。”
  “我早就想说了,这没问题。你身上有多少钱?”
  “干什么?”
  我把空饭盒往雅人面前一扬。
  “你看,买定时器和固体燃料不得要钱?一泰株弄来的钱买这盒饭早就花得净光了。现在只有靠你这个优秀青年的钱包了。”
  雅人很响地咂了一下嘴,很不情愿地从牛仔裤后口袋里掏出干瘪的钱包,看也不看,直接扔了过来。
  “拿走吧,你这个小偷。我有一千二百六十万的债,这点钱算个屁。”
  拿着雅人那干瘪的钱包,我们直奔火车站前面的大型超市。
  下午八点关门,好不容易赶上了。四楼是生活用品。我们把钱分开,然后兵分两路,我上家电部去买小型定时器和干电池。雅人去娱乐用品部买便携式煤气炉用的气罐,买了十五个。最后又分别在两处收款台交了钱。
  分开买并不是因为快关门了。一次而且是同时买那么多的气罐和定时器,店里的人会起疑心的。等过两大报纸上登了关于起火导致大面积停电事件时,他们有可能会记起我们的面孔来。
  定时器一个八百六十日元;电池一组四节一百八十日元,买了四组;气罐一组三个六百四十八日元,买了五组。虽然选的都是最便宜的东西,可加上消费税一共要一万七千一百一十日元,这样,雅人钱包里的福泽谕吉就没了。接下来,我和雅人交换位置,我去娱乐用品部,他去家电部。雅人买回一个电炉子,一千八百二十日元;我买的是固体燃料,一袋装五块,共买了十五袋,合计六千四百五十日元,加消费税一共又花了七千九百六二二日元。这时,雅人钱包里的新度户稻造又没了。
  看着只剩下夏目漱石和硬币的钱包,雅人恨恨地嘟囔道:
  “咳,没办法,明天只好再去求经理预支薪水了。”
  “你还有工资预支?”
  “我们经理的优点就是人特好,只要求他,他就很难拒绝。”
  “你早说呀!”
  我从雅人的钱包里把夏目漱石又抽了出来。
  “嗨,你太不够哥们了!”
  雅人几乎快哭出来了。我没理他,用那钱又买了六包固体燃料。——燃料这玩艺,越多越好。买完东西我们先回公寓,开始我们有趣的工作。
  先找来锉刀,在气罐表面锉出细槽来,槽越密越好。锉起这东西来可要小心,如果不小心把罐给锉漏了,里面的气跑出来,那房间里可就全是臭鸡蛋味了。因此,这种比较精细的活绝对不能交给雅人干。
  我谨慎而又大胆地干着,锉出好多槽来,然后拆下电炉子上的电热丝,在罐周围缠上固体燃料,再用电热丝捆起来。最后,把电池和定时器接上。这样,自动起火器就算完成了。
  其原理简单明了,连雅人看了后都明白了。受热后的电热丝引着固体燃料,气罐在固体燃料的巨大火势下从细槽处发生爆炸。
  “这东西真的能炸毁变压器?”
  看着我用胶带把定时器和电池固定好后,雅人满腹疑虑地问道。
  “液化气爆炸后的能量虽说不大,不可能把变压器给炸飞,但是炸毁周围的电线什么的可就轻而易举了。不信到时看吧。”
  将试验品做好后,我们骑上摩托车,直奔不远处的荒河滩,去试试我们的成果。
  深夜茫茫,荒河滩上不见一个人影。在离高尔夫球场不远的大堤上,停着一架轮子很宽的滑翔机。远远看去,滑翔机窗有点雾蒙蒙的,可能里面有人,而且是一男一女。
  “有人在为欠债发愁,有的人却在寻欢作乐,妈的!”
  雅人攥紧了拳头,颇感委屈地说道。话里多少带点“我让你自作自受”的味道。
  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很快地点了下头。现在就请你们两个跟我们配合一下吧。
  把车支好后,我们朝滑翔机走去。穿过少年棒球场地,钻入草丛中,丛林葱绿如绿色屏障,我们尽量弯下腰来,一步步向滑翔机逼近。
  来到跟前,将制好的试验品放在地上,定上时间五分钟。之后,又顺原路返回车旁,拭目以待。
  怀着期待与不安,五分钟变得极其短暂。手表上的数字好像加快了速度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前赶。
  “三十秒……”
  雅人等不及了.开始了读秒。
  “二十秒……十五秒……”
  声音压得很低,这感觉与其说是读秒,不如说更像是象棋赛时裁判倒计时的口气。
  “……五、四、三、二、一……”
  零!
  可是,河滩上并不见什么爆炸,连个火花都见不到。依然寂静无声。
  “哎,怎么回事?”
  雅人沉不住气了。已经过了十秒钟了,可河滩上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别急,再等等,现在电热丝大概已经变红了。”
  嘴上虽说着,可心里一点谱都没有。难道是一节电池的能量太小?
  正在冥思苦想之际,眼前的草丛里蹿出了火苗。固体燃料终于燃起来了。
  从火势上看,在雪山上用也不成问题。眨眼之间,火势已经蔓延开来。突然,河滩上发出了震天的爆炸声。气罐在固体燃料的烧烤下发生爆炸了。
  在那一瞬,停着的滑翔机往左右猛地晃了晃,接着看到一男一女惊惶失措的影子在里面蠕动。窗子开了条细缝,从里面探出两颗头来。在火光的映照下清楚可见两人膛目结舌的样子。
  两颗头很快缩了回去。紧接着,发动机响起来,滑翔机一溜烟地跑了。
  “噢,太棒了!活该!”
  雅人激动地高举双拳,喊了起来。这不值得这样高兴。
  试验暂获成功,但还需要进一步改良
  固体燃料引燃到气罐爆炸,这中间的时间比预计的要长。再多加些固体燃料,说不定就能解决了。
  还没睡个囫囵觉天就亮了,睁开眼已经到了星期五的早晨。
  距盗取验钞机的预定日期越来越近。而我们和那帮家伙的结算期限也只剩下五天了。
  雅人骑摩托车去上班,我也开始工作,把昨天弄来的材料组装起来,其余的等雅人预支工资后买来再说。组装程序和昨天没什么两样。
  当然了,我不会在产品上留下任何指纹。而且,这一次我更加仔细,我尽量让氧气瓶表面的刻纹密些,这样,再加上足够的固体燃料,起爆时间就会缩短。
  午饭只吃了两个饭团子,就这样一直干到下午四点多。接着我又把晚上要用的螺丝刀和扳子之类的也准备好了。六点多雅人下班回来,怀里抱着一大堆固体燃料。
  “这该足够了吧。”
  不知预支了多少钱,就见他得意的鼻子都翘了起来。他把超市的塑料袋往我眼前一伸说道。
  袋子上写着另外一家超市和另外一家体育用品商店的名字。这是我们事先说好的。固体燃料竟买了九十八块。这些固体燃料分别捆在氧气瓶上,定时起火器就完成了。
  “准备干?道郎。”
  雅人有些紧张,咧着嘴角拿眼瞅着我,身体还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喂!怎么了,害怕?看你,像第一次搞女人似的。”
  这个迎合雅人的比喻使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仓库的钥匙呢?”
  “在经理办公室的抽屉里。”
  “几点厂里就没人了?”
  “现在早就没人了。又不给加班费,谁闲着没事去加班?”
  “那好,现在就走。”
  我从电脑桌前站了起来准备走,雅人忙伸手拦住了我。
  “喂,车怎么办?切割机的氧气瓶两个加起来要六十公斤,可别忘了啊!”
  “所以,我们现在就去借啊。”
  “从哪儿借?”
  “当然是从你的老朋友那儿了。”
  周五的晚上,新宿市还沉寂在一片妩媚的霓虹灯下。距忘年会还有些日子,可街上已随处可见喝醉酒东倒西歪、满嘴酒气的酒鬼。墙角还有打着蝴蝶结的男人与外国女郎,他们像是互相竞争似的拿目光勾引着过往的行人。
  在狭窄的小巷里,藏青色的奔驰300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入无人之境。
  车最后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大楼前停了下来。
  在离他们二十多米的地方,我们也停下来,把摩托车往边上靠了靠。从东建金融那儿一路跟踪,快二十分钟了。看样子这帮家伙在这里有聚会什么的。
  就见佐竹匆匆忙忙从驾驶楼下来,用与他本性不相符的毕恭毕敬的态度打开了后座的门。在后座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涉外部长,另一个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以前从没见过。佐竹一个劲地冲那人点头哈腰。
  从那情形看,无论是地位还是威信,佐竹都差得太远。佐竹怕是没有与之共席的机会。看来没有必要再继续等到江波回家了。
  我拍了拍雅人的肩膀,从摩托车后座上跳了下来。摘下头盔扔给雅人,朝两边满是灯箱的大楼中间的空地跑去。
  “大哥,这是要到哪儿,来玩玩吧,来玩玩吧……”
  “对不起,请让一让,我正有事。”
  我笑着回绝了菲律宾女郎(看上去像)的好意,飞快地向被霓虹灯照得通亮的那小块空地跑。
  我先绕到大楼的背后,然后猛地从另一面跑出来,在离奔驰不远的路上站住。我尽量屏住粗气,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左右看了看,然后向路边的香烟自动售货机走去。用眼一斜,佐竹正好要往驾驶室里钻。啊,终于赶上了!
  眼睛的余光里我注意到,佐竹好像看见了我,往我这边来。
  太好了,这么笨的家伙,大爷好好逗你玩玩。
  我装作形迹可疑的样子晃晃悠悠地四下里张望。先往佐竹那儿瞥了一眼,又故意把目光移开。接着,像突然觉出些什么来似的,又急忙扭回头去。
  这一下与走来的佐竹的视线撞个正着。
  “哟呵,在这儿也有买卖?”
  佐竹不怀好意地瞪着我,晃着肩大模大样地走了过来。嘴角浮着一丝奸笑,而同样的表情在眼睛里却一点看不出来。
  “怎么样,到手五六百万了吧?”
  我装作像被老师逮住的吸烟的中学生似的,显出吃惊的样子,看着他。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是不是演得太过了点。可佐竹对我的表演好像很满意呢。他不停地点着下巴,好像生怕把裤子弄出皱来似的,慢慢地,迈着大步向我逼来。
  我退到自动售货机前站住不动了。他继续往前来,把那石头般的丑脸凑过来。
  “小子,上次为那一个泰蛛,我可给整惨了!”
  “啊,不,那只不过是开个玩笑……”
  我笑着故作掩饰,把肩上的包慢慢往后藏。眼睛却紧盯着他的视线不放。
  “看你今天还耍什么花招?”
  “哪会呢,今天……”
  我故意把声音压低来说,同时一个劲儿地往后藏包。果然,佐竹上当了,把手伸了过来。
  “别装蒜了,快拿出来!”
  “不,那,千万动不得。”
  佐竹哪理这一套,“砰”地一下就夺了过去,急不可耐地打开包盖,把个大脑袋瓜几乎探了进去。
  “这是什么东西?”
  “咳,不是跟你说了动不得的……”
  他推开我的手,从包里把它拿了出来。那是我用手工做的电焊枪,电池和增压线圈装在磁盘盒里。虽是手工做的,电压不会太高,不能用来对付自动售货机,而且……
  “没记性,还带着这玩艺!”
  “啊,可别动开关,在这种地方,千万不能啊!”
  一听不让,他反而更来劲了,这是他这种家伙的秉性。果然不出我所料,佐竹冷笑着,“啪”地按下了电焊枪的开关。
  眨眼之间就见佐竹浑身软了下来,电焊枪和包都掉在了地上。
  “看看不是,叫你别动。”
  露在盒子外的电极其实是个假的。我把开关和把手的金属部分连成了个循环电路。在老早以前就流行过一种游戏电话,一打开开关,电流就会过来,这其中的原理是一样的。
  现在很少有人会上这种玩艺的当。
  “小子,你……”
  佐竹踉跄着靠在了自动售货机上,眼却瞪得像个修罗似的。
  我赶紧拾起包和电焊枪,撒腿开溜。
  “王八蛋,你给我站住!”
  我造的这支电焊枪,充其量只能算个玩具,但论能量还是要比一般的玩具高得多。佐竹的腿也麻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就像是刚从坟场里出来的僵尸似的。咳,他竟然还追了过来。
  好啦,不来可就不好玩了。
  “你别生气呀,我事先提醒过你。”
  跑着跑着,我故意停下来,给他解释一通,然后再接着往前面的胡同里跑。佐竹还在晃晃悠悠地紧追不舍。虽然我对自己的体力没有自信,但逃跑的时候可就另当别论了,那种时候我可是跑得最快了。我在狭窄的小路上忽左忽右轻快地跑着。
  对我来说,现在摆脱腿脚不便的佐竹比甩开一只鸭子要更容易些。当我围着小胡同绕到第四圈的时候,再怎么等也不见佐竹的影子。看来他死了心返回奔驰车那儿去了。这么长时间,雅人这小子也该办妥了吧。
  我溜达着朝明治街头走去,那是我和雅人约好的会合的地点。
  坐在大街的护栏上,等了约摸有一分钟的光景,藏青色的奔驰车“哧”的一声停在了我的旁边。车门一开,雅人乐滋滋地走了下来。“砰”地敲了一下车棚说道:
  “哎,不愧是奔驰,开这车那才叫享受呢!”
  我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好了,车也包了,接下来该去借氧气瓶了吧。”
  上次是因为有那两个混蛋跟着,旅途很不愉快,这次不同了,没有不相干的人烦着,所以,坐奔驰的心情非常痛快。
  冰箱里还是放满了各色各样的进口啤酒,不过现在还不到喝它的时候,等我们拿到了验钞机后再来干杯吧。在这里好好地等着噢。
  沿着首都高速公路五号线一直走到终点,先去了趟我的公寓,把准备好的十四个定时起火器和工具之类的装上车。再有,把奔驰车的车牌号用胶布给贴上,又随便贴上一个号。这很有必要。因为说不定会有过路人偶尔注意到银行前面停了一辆奔驰,那不就麻烦了。再说我也不想给车主添麻烦,我做事还是讲原则的。
  所有的准备都宣告结束,我们驱车直奔雅人的铁工所。这时正好是晚上十一点钟。
  工厂临石神井河而建,河现在早已经变成了臭水沟。我们把车停在厂门前。这家厂子,以前怕是没有来过坐奔驰车的客人吧。
  在雅人的带领下,借着街灯微弱的光,我们钻进了他们经理那黑洞洞的办公室。
  并不是所有的中小企业都能有宽敞的办公室吧,而在这其中,这间办公室则更应该大书特书。你看里面,瓦楞纸箱堆成堆,拖布和吸尘器杂乱在地上,连经理个人的(我想是)高尔夫球包也扔在那儿,如果走路不留神,很有可能被绊倒在地。
  雅人很快来到经理的办公桌前,打开抽屉,从杂放着酒店送的火柴的抽屉里借出仓库的钥匙来。
  仓库的大门平时没人爱护,一推,嘎吱一声,像女人发出的声音似的,又尖又细。
  那里面也就可想而知了,简直和垃圾堆没什么两样。东西扔的到处都是,我们从这里借走了三大类东西。
  首先当然是乙炔罐和氧气瓶及其附带的接头管子之类了,缺了这些可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第二类东西是两套工作服和电焊帽。这里并不是农村,虽然尽是些不关心身外之事的人,但总还是穿着与之相关的衣服比较安全些,即使被人看到,有作业时的工作服在,就不会引起外人的怀疑了。
  最后借的是一块三张席大的工地用塑料布,在建筑工地上人们常用它来挡在外面,把这个盖在储蓄所前面,偶尔有人经过,让他们还以为我们是在工作呢。
  我和雅人往返了三次,才把这些都装进了车里。全部收拾完毕后,又一次坐在车座上时,车上的电子表显示,已经到了十二点过三分。离我们预定的时间还差二小时五十七分。
  “挺顺利。”
  雅人踩响了油门,奔驰车轻轻地滑了出去。
  凌晨一点三十六分。
  我们在半道上停车,简单地在一家快餐店吃了顿饭,然后驱车赶到饭能市的繁华街附近,国道299号沿线的住宅区。
  我们把车停在国道附近的一条岔道上,在车内换好工作服,戴上白手套和电焊帽,腰上系上工具袋。然后,把自动起火器时间都定在三点钟,再包在塑料布里。
  最后,又拿出地图,确认好要放起火器的电线杆的位置。
  一点四十九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结束了。
  我和雅人在车内交换了一下视线。
  “好了吧,雅人,再也不能反悔了啊!”
  “我就希望这样。”
  正说着,突然声音变了。
  “停,我得方便方便。”
  雅人这家伙,以前没发现他有这毛病,怎么好紧张了,他这一说,弄得我也有了点意思。干脆下去陪陪他吧。我们肩并肩,站在不知是谁家的停车场的栅栏外解决了。真是遗憾,两人都像是老头撒尿似的,只是零星地滴出几滴来。
  “就这一次。”
  “好,让他们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一点五十六分,开始行动。
  我们扛下塑料布包来,朝国道走去。
  以与十字路口信号灯相连的电线杆为中心,在这周围安装起火器。当然了,爬电线杆之类的活是由雅人来干,我只负责把自动起火器拿出来再扔给他。电线杆上的变压器和接进来的线之间有一个低压开关,它连结线路和变压器。在我的指导下,雅人把起火器安在这些线上。这样的话,万一炸不坏变压器,也能破坏开关,切断线路,这就达到我们的目的了。
  我在下面,一只手握着圆珠笔,另一只手托着准备好的一块板,一副检查工作的样子。然而,在初冬,而且是深夜二点,在这附近连个散步的醉汉也没有。
  二点三十三分,我们很顺利地完工了。
  卷好塑料布,把它放回到车上,虽然没被人发现,但我们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许多。
  回到车上,两人都喘起了粗气,紧张全化成了汗水流了出来。
  在车上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无论是雅人还是我,再也说不出昔日的俏皮话来了,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透过车窗,视线落在远处隐约可见的电线杆上。这让我想起了古代的大将,他们也有过和我们一样的心情吧。
  午夜二点五十九分。
  雅人慢慢坐直了身子,发动了车。
  车上的电子表在一秒一秒地前进,多么奇妙啊,离得很近的国道上的汽车的声音听不见,而我们彼此的呼吸却听得极其真切。心跳也好像跟表对了时一样,忽然加快了速度。
  三点整。
  己经开始通电,通红的电热丝在我的脑际燃烧起来。
  三十秒后,车窗外可以看到红色火焰了,火势比以往的要猛烈得多,一个劲地往电线杆上蹿。
  一分钟后,远处传来了爆炸声,接着又有了第二声。第三声爆炸是从眼前传来的,随着震耳的轰鸣声,火柱一下把变压器和电线都给吞没了。
  紧接着,周围的街灯都沉默了,前面正对的大楼里的廊灯也灭了。一声声巨响为我们揭开了今晚游戏的序幕。
  “成功啦!”
  雅人轻轻地喊出了声,接着,踩下离合,奔驰车开了出去。
  警察的行动比我们预计的要快得多,也可能是有人报了警,远处已经传来了警笛声。
  真想看看这帮家伙是怎么处理的,如果有时间的话。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像我们这样穿着工作服却坐着奔驰车,被逮住肯定会查问身份的。
  穿过国道旁边的小道,我们直奔名栗村附近的路。
  三点二十九分。
  赶到曙光银行储蓄所前,车不能停在这儿。稍微离开点的地方有块空地,正好在一座楼的旁边,我们把车停在了那儿。
  “看看左右有没有人。”
  雅人把头探了出去,四下里看了看。
  “没有,警报解除。”
  “好啦,接下来可就是我们和时间的争夺战了。”
  下了车,雅人从后座上拽出蓝色塑料布,我则拿着胶带紧随其后,先把塑料布固定在储蓄所的前面。
  接着从后备箱里搬下气罐和氧气瓶来,管子什么的都已经接好了,一个个地都放在了门前的塑料布上。
  雅人又从车上拿来了电焊帽子,我则从腰上的工具袋里找出线钳来,我在雅人身边蹲下来,指着手表对雅人说:
  “一分钟后,也就是三十三分时我切断电线,正式开始行动。”
  雅人瞅了瞅手表,点了点头。
  我拿好线钳朝楼旁边走去。
  从电线杆引过来的电线只有一股,切断了它也就断了整个储蓄所的电,只是在那一瞬,警报也会向保安公司发出报告。
  二十分钟。再加上是在本辖区内引发的停电事故,可能还能赢得五分钟,这样加起来就有二十五分钟了。二十五分钟内必须拿出验钞机。
  雅人要开门锁,这一次,无论如何得我去爬电线杆了。我从电线杆上拽出脚蹬来,往上爬去。
  慢慢地,我爬到了完全能够得着电线的地方。
  高度大约有五米左右。我尽量不往下看,左手聚精会神抱住电线杆,右手用线钳咬住电线。线钳虽有绝缘层,我还是又在手上裹上了一层手巾和一层胶带。底下传来“哧”的一声,雅人已经开始点燃切割机了。
  时间正好是三点三十三分。
  我右手猛一用力,电线断了。
  被切断的瞬间,电线头冒起了火花,断成两截的电线向两边分开落下去,垂在了墙壁上。下面,大概是切割机的火焰碰到门上,“刺啦刺啦”地发出声音来。
  我从电线杆上下来,把线钳放回工具袋里,撩起储蓄所前的塑料布钻了进去。眼前,切割机正放出盛大的火花,好像在欢迎着我的到来。
  门锁在金属门框的右下角。雅人用切割机喷割器对准锁栓,“咝”的一下,前面燃起蓝色的火焰,就见红色的、黄色的火花射在电焊帽上又向四处飞溅开去。
  火花异常耀眼,随着切割机的移动,锁的周围,桔红色的开口越来越大。
  “该告一段落了。”
  雅人摘下电焊帽轻声说道。
  我从腰间的工具袋里取出六棱棍来塞进门缝里,猛一使劲门开了。雅人这时也腾出手来,两人一起用力推开了门。紧张也不忘看表,已是三点三十五分十四秒。从开始到现在已过去了二分十四秒。开门比预计的少用了四十六秒。雅人拽着气罐伸出来的管子迅速钻进了屋里。
  右边是CD机,左边好像是我们要的ATM。
  我用雅人的电焊帽挡住脸,走近从屋顶吊下来的监视器,往上一跳,用手中的六棱棍使劲一敲,“咔嚓”一声碎了。一伸手又把电线也给剪断了。
  雅人接过电焊帽,蹲在了ATM的铁柜前,把喷割器对准前面漆成蓝色的钢板。
  立刻,钢板上跃起了青色的火焰,飞溅而起的火花照亮了狭窄的小屋,映在墙上的雅人的影子在不停地晃动着。钢板太厚,切割的速度慢得让人心焦。据雅人估计,一秒钟最多能切三毫米,照现在这样子看来连三毫米也切不了。
  我转过脸,避开眼前的强光,在一边等待时机。铁柜打开后,里面有好多精细的活等我去做呢。要是被强光照得眼花缭乱,该看清的东西也看不清了。现在的活就交给雅人去干吧。
  我卸下工具袋放在一边,拔出笔式手电筒,打开灯放在左袖口里,提前为下一步工作做好准备。
  终于,喷割器由横向变为纵向。
  三点三十八分五十六秒。横向的五十厘米用了三分多钟,刚才破门节省的四十六秒又给搭进去了。
  派出所现在一定接到了保安公司的警报,真不知停电事故能给我们争取多少时间。事到如今,心里不由地不安起来。
  现在这时候千万可不能表露出来。虽然这样,手握喷割器的雅人还是有所察觉,可以看出他正克服着内心的不安和焦虑,全力向厚厚的钢板挑战。
  喷割器又从纵向变为横向了。
  这五十厘米只用了二分五十八秒,速度上去了点。大约是刚开始时干得太小心谨慎了,到后来慢慢摸到了门道,这才越来越快。看来按时完成问题不大。
  接下来的五十厘米只用了二分五十五秒,喷割器绕过第四个角就要冲到终点站了,可那速度还是不紧不慢。突然间火花小了下来,接着传来钢板触地的声音。还债的大门现在打开了。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雅人低声说着,从ATM前退了下来。好了,该我接接力棒了。
  三点四十七分四十三秒,离开始已经过了十四分四十三秒。还剩下十分十七秒。
  我探出两只手,伸进打开口的柜子里,在袖口里的手电光的映照下,里面露出了机器的本来面目。
  跟前是位于ATM中部的显示器的显像管的尾部,那里吊着好多各色的电线。
  左边有一个金属盒,再往里是一些电线,这说明那儿应是ATM的心脏部位。往右靠下部分有个像抽屉样的塑料制成的东西,分成三层排在那里。这一看就猜出来是干什么的了。
  我伸出右手拽了一把最上边的抽屉,竟然没有打开。看来开它没那么简单,肯定在什么地方有东西挡着。找起来太费时间,干脆用六棱棍塞进去撬,毕竟是塑料制的,很轻松就撬动了。
  就听见很脆的一声响,开了。这一瞬,我这个无神论者也感谢起上帝来。
  从抽屉里露出来的是福泽谕吉的像。
  最近,大概是因为抢ATM的案件几乎没发生过,再加上他们十分相信这厚厚的钢板,所以,曙光银行并没有把现金从ATM中撤走。
  不知里面有多少,我喜不自禁,手忙脚乱地把抽屉往外拽。
  拽到一半时又有什么东西挡了下,这次我没管,一使劲随着塑料裂开的声音,一部分钞票掉了下来。
  我赶紧拾地上的钱,因心急,这下反而又多花去了不少时间。我边干边在心里说,别着急,还有时间,稳着点。我把手中大把的钞票递给了身后的雅人,就听“噢……”的一声,可把雅人给高兴坏了。
  我瞅了眼快昏了头的雅人又提醒了他一句:
  “旁边的CD里是不是也有啊?只要打开个手能伸进去的洞就可以了。在靠近右下角有装钱的抽屉。”
  “明白了。”
  雅人眼里快冒出火花来了,点了点头抓起地上的喷割器又开始干上了。
  我也不敢怠慢,再次把手伸进ATM,从剩下的两个抽屉里把一千元和五千元的钞票也掏出来,一千元的钞票太多,一把都抓不过来。
  没有想到碰上了如此好运,虽然它又占去我们不少没计划到的时间。已是三点五十分零二秒,离最后时间还剩七分五十八秒。我们此行真正的目的不是钱,而是能识别真假钞票的验钞机。
  装钱的抽屉在右下方,这说明验钞机肯定在与左边平台的纸币投入口相连的什么地方。
  在现金盒子上面有个倾斜的金属板架,那上面有好多橡胶带和滚子,有可能经辨别的纸币通过这儿进到下面的盒子里,或者是正好相反,放在现金盒里的钱经此输送带上去,然后再从出钱口出来。总之应是这二者之一。
  这样的话验钞机应在其左侧,除此之外再没地方了。可是,在左边,一个金属盒塞在那里,正面有一,二,三……总共五个螺丝钉。
  我从放在地上的工具袋里拿出电动螺丝刀来,装上十字花刀头,卸一个螺丝钉花不了两秒钟,很快金属盒打开了。里面是些密密麻麻的集成电路板。就连盒盖内侧都密密地排着电子元件。这肯定就是ATM的心脏部位了。到底哪块板是验钞机的记忆板呢?这么多根本识别不清。看来只有将这个盒子全部端走了。
  再看集成电路板的四角,有更大一些的螺丝钉,同样是十字花的,用电动螺丝刀没几下就拆下来了。
  可还是拿不下来。赶紧往四周看,左右侧面上还有一个人形的拐铁,前后两处都有螺丝钉固定。
  就是它了,只要取下它来,心脏部分就可以拿下来了。大概验钞机就在里面。
  三点五十三分四十一秒。离最后通碟还剩五分钟。这时我的双手已被汗湿了,此时也顾不上太多,只有一个念头,去卸上面的螺丝钉。卸下最后一个螺丝钉,金属盒哗啦一下聋拉下来,一伸手接住了,一看里面全是些五颜六色的线,被捆成一束束的塞在里面。再往里是一个黑色的集成电路板,长约十厘米,宽大约有二十厘米。电线中有一部分是从这块电路板上接出来的。
  不,不是板,左右两个角上有个突起,原来是个盒子。不知这是干什么的。
  噢,是它,一定是它,我的直感告诉我。
  黑匣子上面的部分延伸到了平台的金属框里。在下面有大约五厘米的金属板向左右伸展开来。正好将黑匣子固定住。看来只要把它卸下来就都好办了。
  “道郎,这边好了,我先准备撤退了。”
  雅人在旁边叫起来。扭头一看,雅人正从掏开的洞口往外拿钱,一把一把地,好像是过年大甩卖挣了大钱时的样子。
  已是三点五十四分二十五秒,还剩三分三十五秒,不,收拾工具还需要点时间,最后只能有三分钟。
  我扔下电动螺丝刀,拣起了六棱棍,塞进金属板的缝隙里使劲撬起来,不知什么地方“啪”地弹掉一个螺丝钉,可黑匣子却纹丝不动,非常牢固地贴在上面的柜壁上。冷静点,一定有办法。他们每次维修时是不可能把整个柜子都拆卸开来的。
  我把视线从黑匣子上挪开,移向右邻的金属网架,如果说纸币是从这儿通过的话……
  伸手一拽,到了跟前,这东西在复印机里也有,是纸的通道。塞纸的时候,只要把这个拽出来就解决问题了。拽出来后黑匣子的右边就空了出来。把手从这儿伸进去用手电筒一照,看见了,里面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带螺丝钉的金属挡片。
  “快点道郎,还剩下两分钟了。”
  背后传来雅人尖细的催促声。
  “钱呢?”
  百忙之中也不忘问这一句。雅人焦急地晃动着身子说:
  “已经和气罐一起放进了车里,你快点吧。”
  现在只剩下这个验钞机了。我手握电动螺丝刀准备往里伸,螺丝刀竟然伸不进去,空太小了,没办法又从工具袋里找出最短的十字花刀头,这一着急又弄出一身汗来,螺丝刀都差点拿不住了,手也紧张地抖了起来。看来我的胆量实在是经不住考验。冷静点,接下来只要冷静点,把剩下的螺丝卸下来就好了。
  一只,另一只……
  终于卸完了。赶紧用手接住,从右边空出的地方慢慢地往外挪,竟然非常轻松。
  终于取出来了。一点没错,是验钞机,黑匣子上贴着标签,印着公司的名称和产品号,那上面还有“3 WAY’的字样,这肯定是为了表示此机型适用于一万元、五千元和一千元三种钞票,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是它吗,道郎?”
  雅人在背后问道。
  “嗯,是它。到最后冲刺的时刻了。”
  我把撬棍伸进ATM里一顿乱搅,从控制盘那儿还有些线扯出来接在验钞机上,这已不需要了,顺便全给扫荡了。只拿走验钞机未免太明显了,情急之下一伸手顺手牵羊从柜台下托起了显示器,因为它是从上往下套上去的,很容易就拿了下来。
  “嘿,这个也捎着了。”说着把它递给了雅人,他早就准备停当了。
  “好了,撤,快点儿!”
  我抱起验钞机,冲出屋外,先把它放在车后座上,接着又返回来收起工具袋,往周围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发现屋角落里还有一张一千元的钞票,这时候顾不上了,逃命要紧。
  雅人已把蓝色的塑料布单从门前撤了下来,放在了后座上。
  三点五十九分九秒,比预计时间拖延了一分零九秒,可是身后还是没有警灯闪烁的影子。
  雅人一踩油门,车子轻轻地滑了出去,离开了曙光银行的储蓄所。
  四周还是不见警车的影子。
  快到四点了,离我们开始行动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分钟,定时起火器竟然把银行的“二十分钟”记录延长了七分钟。我们的奔驰车从外观上看什么也看不出来,但里面可就大不一样了。塑料布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一大堆。这样子要是被警察给逮着了,那可就麻烦大了。为此,我们特地绕了个大圈子从秩父绕到了饭能,最后才绕回到桥主道。
  冰箱里的冷饮还在等着我们呢,可万一因此而出了交通事故,那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雅人开车的劲头绝不亚于初学者,那小心谨慎的样子都让人不由得佩服了。
  我的膝盖上放着刚刚到手的验钞机,脚底下是装满了钱的挎包。终于,我再也按捺不住笑了出来。雅人也是,在岔路口等信号灯时也漾出笑来。视线好几次偷偷地扫向我的脚。
  可我们的游戏才刚刚开始呢。
  没想到ATM里还存放有现金,这可太好了。但怎么看也不到一千万。离还债还差得远呢。看来还得照原计划先弄清验钞机的奥秘了。
  返回板桥时东方的天空已泛起了鱼肚白。
  再次溜进仓库,还上切割机和那套工作服,把钥匙放回社长的办公桌抽屉里。出工厂的时候,时间是早上六点整。路上已有早起加班的人影。把车停在公寓附近的小道上,欣赏着路人匆匆的样子,那真是一种享受。
  “管他呢,来,先干上一杯。”
  拉开拉环,酒沫一下飞溅出来,喷在了车座上。喝了一口之后,雅人突然收起笑容,目光投向我认真地说:
  “道郎,咱们真的干上了!”
  这家伙此刻的心情我也是深有体会。到目前这一段落可以说是成功了。可是,除了激动之外,心里还掠过一丝寂寞。
  内心深处时时刻刻都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我:你们已经从偷自动售货机和造假电话卡这种简单的违法行为坠入到严重的刑事犯罪的深渊里了。
  “有点伤感了,是吧?可是或许我们会因此而成为扬名四海的大侠呢。”
  如果就此被逮着了,那我们又变成了到处可见的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了。这可不是开玩笑。
  为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当今必须想方设法使此次计划万无一失了。
  即使是出于争强好胜也罢。
  奔驰交给雅人去还。我抱着装满钱的挎包和验钞机,先钻进公寓里。
  算上今天还剩下四天时间,这四天内要分析出验钞机的数据,找出其检验钞票的方法来,谈何容易。
  不知包里总共有多少钱,尽管心里痒得慌,可是数钱这活儿干体力活的雅人也能干得了,交给他就行了。现在要紧的是要有效地利用好时间,哪怕是几分钟。装钱的包姑且放在一边,为了解困,先冲了一杯很浓的咖啡,顺手又打开了电视。
  马上要到七点了,快到早新闻的时间了。看看今天新闻里是怎样报道我们昨晚的业绩的。
  电视上正播着天气预报。喝干了咖啡,我暂且把播音员的声音当背景音乐,匆忙又投入到解开验钞机秘密的工作中去。
  验钞机与控制板是用十二根线连接起来的,这十二根线捆成一束,颜色全是那种很土的灰色,线上贴有标明生产号码的标签。这束线下面还有一根很粗的线,看样子这是根电源线。
  纸币的出入口在左右两侧。也就是说纸币是横着通过验钞机的。左侧的出入口上下形状就像是合页的样子,看来上面的是活动盖,随时可以打开。
  正当我要用螺丝刀卸螺丝钉的时候,电视里播音员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
  ……今晨三点左右,位于饭能市岩泽附近的229号国道沿线一带,有多台变压器相继起火……”
  那样子看来是在读稿子,语调极其平淡。我停下了手中的活,扭过头去,画面上清晰可见被烧焦的电线杆还有那变压器。看上去要比我们预计的烧得厉害得多。
  “……根据警方及东京电力系统的调查,初步认定在变压器附近有起火器的痕迹。具体事项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受此影响,附近地区一度中断用电达两小时。因正值深夜,并没造成太大的混乱。根据饭能警署推断,此次事件也可能是激进派制造的恐怖事件。警方已开始调查此事……”
  有关此次事件的内容只有这一点儿。
  赶紧再换了几个频道,也有有关破坏变压器的消息,但都没有涉及破坏ATM的报道。但光凭此也不能说他们并没有把二者联系起来。详情还有待今天的晚报。
  先关上电视,继续我的工作。
  验钞机主体上部的四个角上各有一个螺丝钉,用螺丝刀一个一个地卸下来,马上就要见到里面的真面目了。我有点迫不及待,吞了口吐沫,打开了验钞机的盖。
  与外面的盖完全不同,里面多是金属制成的,主体是一条导槽,宽如纸币的宽度,上面有两条输送带,正好把导槽隔成三个等份,看来这是用来输送纸币的。
  回想一下ATM的内容构造,右侧好像是有一个支持钱币移动的金属架似的东西,由此推断则纸币必然是由左向右滑动的。
  右侧面突出的四角形的口就是纸币的出口了。从出口往里看,有一个宽约二厘米的很薄的金属片立在当中,上面好像带有弹簧,可以上下开合,这个大约是用来分选纸币的。根据金属片的角度不同,一万,五千,一千元的纸币以及什么都不是的假币就被区分开了。
  在纸币通道里有好几个约一厘米的小窗户,在小窗里可以看到有圆的或是四方的突起物,这些应该是验别真假纸币的传感器了。
  在上盖内侧与橡胶滑滚一起并排的也有一些传感器,其位置与通道内的传感器位置大体一致。
  如仔细看就会发现,四方窗户的位置与通道内的有些微妙的差别。它有可能是根据上下两面传感器的不同位置来识别真假钞票的。
  这些传感器中,最先进入视野的是大约位于验钞机中央位置的两个圆窗。直径不到一厘米的小窗均倾斜成四十五度角并排在那儿。
  上盖部分有一个很小的直径约有五毫米的小窗。所有的传感器都能隔着玻璃窗看到里面用玻璃做成的圆圆的东西,窗口大小不同,其玻璃球的大小也随之有相应的变化。在相当于纸币中央部位的窗口与其他各处的迥然不同,看来这个怕是用来识别纸币中央位置的一种特别的信息的吧。
  其中之一,我敢肯定就是水印。
  无论是一万元还是五千元、一千元的纸币,中央部位都有带水印的肖像画,这个特别的传感器应该首先是来确认这一点的。
  水印是一种技术,使部分纸的纤维变薄或者变厚,在纸透光的情况下,迎着光可清晰地看到凸起的图画。
  因为是只有在迎光的情况下才能看到的水印,当然的,就是要有光线,以此来检查纸币的透光度。大约上下两面肯定有一面是发光体,另一面是检查透光程度的光传感器。在中央偏上处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玻璃制成的传感器。好像除水印之外,另有一信息需要用光传感器来认读。这也许是认读色彩及图案等光学性信息的传感器。大体扫一眼纸币就会发现其面额不同基色也不一样。一万元纸币的基色是那种深茶色,五千元的纸币则近似于紫色,一千元的纸币则整个发蓝。这些色泽的不同及浓淡的分布,传感器是以数字化的信息来认读的吧。
  接下来进入眼帘的是位于两条输送带上下的四方形窗户。窗口探出来一个八毫米见方的四方形金属片。
  我看这东西像是个磁头。在纸币里不知什么地方含有磁性,专门为了防伪。这一点我早就听说过。
  大概是在印刷过程中用了含有磁粉的特殊墨水,通过磁头来认读其使用位置及磁性的波形图案,判断其真伪。这一点看来也得仔细地认真研究研究了。
  另外,在接近纸币入口处导槽的两侧还各有一个圆形的直径约八毫米的窗户,传感头也是玻璃制成的,像是光传感器的一种。
  位于纸币的入口处,这说明一点,这个传感器的传感头最先反应。因它在导槽附近,有可能是用来确认纸币的长及宽的传感器。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纸币的尺寸不错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这样看来,必须攻克的难关就集中在水印、纸币的颜色及浓度和磁性这三大问题上了。这些问题如果不能一一解决的话,那就别想打开验钞机的奥秘。
  照现在这样子,如果不能准确无误地解决所有难题,验钞机肯定不会发出OK的信号。而且,这样的话,到底是哪一关没过也分不清楚了。
  因此,首先要分头来,对这些传感器一个一个地分别进行检测。为此,要先调整安装在控制箱内的ROM的数据库。现在应该看看控制箱了。
  打开控制箱,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里边并排在一起的ROM和逻辑LC集成电路板。其中有两个CPU,都是现在很少见的386系列。时钟脉冲数为十六左右。也是,这本来只是用来存存钱的简单的机械操作罢了,用不着进行深奥的演算,再旧一点的CPU估计也行。
  可是,CPU它竟然用了两台,看来设计者有点问题。不过,仔细地想想,又觉得也有道理。如果根据磁头和光传感器可以瞬间识别钞票真伪的话,那么,显示器及机械操作有各自专门的CPU不是更好吗?也就是说其中一个CPU是验钞机专用的。
  从存储器的排列上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256KB的EP-ROM排成两列,一边八个一边十五个,和此配套的可以看作是工作用的S-RAM也是一样。在这控制箱内,有两个不同的指令系统,其中之一不就是验钞机的控制部吗?
  首先必须分出来哪个是验钞机用存储器。
  我把视线投向验钞机的各个部分。
  在与控制箱相连的十二根扁形电缆当中,一定有给纸币入口处的分选用金属片传递信号的电缆。
  从控制箱的接线柱上把扁形电缆全部拆下来,给验钞机通上电,挨个电缆试试。这样,只要一有信号,分选用的金属片就应该工作了。
  先确认接线柱周围配置的电阻的欧姆数,再小心地用万用表一根一根地进行了微电流测试。从左边数第四根电缆线在测试时,分选用金属片轻微地动了一下。就是它了,这根线是给金属片箱送信号的。
  这次又通过这根线和与其连接的接线柱最终找到了控制箱里往外发指令的记忆存储器。
  打开电脑,准备好ROM READER,把刚才找到的控制箱内的ROM轻轻地卸下来连接在READER上。
  然后又用计算机把ROM内的数据全部读出来,再看计算机屏幕上全是些数字及a、b之类的东西。
  ROM的程序全用计算机术语表示出来了。
  看来这些都是各传感器的程序设计。
  下午五点四十分,雅人拿着报纸拎着盒饭从铁工所下班回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咱们昨天干的事全登出来了。看,快看,在这儿。”
  一进门,几乎顾不上脱他的胶底布鞋,雅人一头就扎了进来,手里拿着晚报,就像小学生拿回奖状似地高兴地举过了头顶。
  “在哪,在哪,给我看看。”
  我也迫不及待了。在社会版的一角,关于我们放火的事有那么两段报导,值得注意的是最后儿行。
  “……此后约三十分钟,距现场二十五公里外的曙光银行储蓄所内,ATM被人用切割机破坏,盗走现金五佰贰拾叁万元,两起事件都发生在饭能管区,而且几乎在同一时间段,从这两点来看,它们之间好像有些关联。对此,饭能警署正在加紧调查。”
  真不愧是警视厅呀,我们用来拖延时间的小聪明看来已被他们察觉了。
  我叠好报纸,把它还给雅人。
  “果然厉害,不过,这倒好,省得去数钱了。”
  “你看借哪个激进派的名义登个声明怎么样?”
  “他们去袭击国道沿线的电线杆能干些什么?别弄巧成拙了。现在我们没给他们留下任何线索,趁现在赶紧想办法把剩下的七百三十七万弄到手才是正经事。”
  我从雅人手里抢过盒饭,里面除了有我爱吃的盒饭和咖啡外,还有三罐我特别喜欢的青年饮料。
  看了看我面前的微机屏幕,雅人耸了耸肩。
  “怎么样了,分析工作进展的如何?”
  我挑了盒带烤肉的,拿出卫生筷子。
  “传感器的情况稍有眉目了。”
  “稍有眉目?那么程序是不是还早着呢?”
  说的什么话呀,这个雅人!你看他,一激动鼻子又翘起来了。
  我大口吞着饭,不忘狠狠地瞪他一眼。这可是时隔十六小时的美餐呀。
  “我说老兄,你知道一个ROM里可以储存多少信息吗?”
  “这个,不知道。”
  雅人摇了摇头。对他来说这全是耳旁风,对牛弹琴。我也不管筷子上还粘着米粒,就开始在雅人面前挥动起来。
  “你看,256KB的ROM有八个,合计超过2M,这么多数据从头到尾地读,读多少天才能读完,连我也不知道。”
  “那可怎么办?还能行吗?”
  雅人像只挨了骂的小狗,立刻聋拉下头来。
  我用筷子敲了几下眼前的键盘,把屏幕切换到程序管理栏。
  “你看看吧,所有开关的程序我已经认读完了。各传感器中的程序我也已经分别认读出来,并在微机里仿真出来了。”
  雅人瞪着木呆呆的眼睛,拿筷子挠挠头一动不动看着我。
  “求你了,道郎,用我能听懂的话说好不好。”
  “咳,也就是说,验钞机的程序全部都在这个控制箱内了,如果传感器的问题不能全部解决,我们造的钱就没法顺利地通过验钞机。你看。”
  我拿起桌上的验钞机,用手指了指位于出口处的分离装置。
  “当验钞机确认里面的是假钞时,这个金属片就会动,将纸币弹出去。我先找到了控制分离装置的程序,然后顺藤摸瓜,找出了其他所有传感器的程序。我通过微机已经区分开各个程序的功能,并能让它们单独工作。你明白了吗?”
  我只是大体地将表面的东西说明了一下,可雅人还是一脸的不明白。
  “是不是说你把这里的问题一个一个都顺利地解决掉了?”
  “明白这些就行了。你那边怎么样?”
  一看是问奔驰车的情况,雅人来了精神,一边吃饭一边走到屋中央,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把给我买的(我自认为)青年牌饮料一饮而尽,这才开始了他的讲话。
  “一点差错没出。我把它开到新宿附近就扔在路边了。”
  “钥匙呢?”
  “当然,我把它拿出来塞进座位的缝隙里了,这阵子东建金融一定收到交警打去的电话了。”
  说实话,真想把它卖给旧车行,可是,正儿八经的旧车行一看车牌号就会发现破绽。所以,为了不留下祸患,借的东西还是还上为妙。
  我打开带烤肉的盒饭,边吃边用中学生能听懂的话继续向雅人讲解传感器的种类及我能估计到的检测方法。
  “噢,纸币里竟然有磁性,这个我以前还不知道。”
  雅人拿起了第二盒饭,边吃边颇有兴致地说道。
  “为了搞清这一点,你看,我连冰箱都拆了。”
  “什么?”
  “看,这个。”
  我站起来走到厨房前指给他看。一小时前我拆了冰箱,取出了里面的电磁石。
  “我把所有的铜线都缠上了,增大了它的功率,纸币的磁性太弱,不这样就没法确认出来。你看……”
  我先给它通上电,达到最大负荷。然后从包里抽出一张万元钞票,举到电机轴前上下左右地晃起来。
  “虽然不能完全地吸过去,但还是有些明显的感觉的。”
  “真的,让我试试。”
  雅人放下饭盒,从我手里夺过钱去,学我的样子做了起来。
  “唉,这个……”
  “怎么了?”
  “等一等。”
  雅人站了起来。
  “造电话卡的时候,我买了磁卡电话,专门用来改写卡里的数据。纸币里的磁数据是不是和这个一样呀。”
  这一次我还不得不正眼看他了。
  “我还以为你只会造电话卡,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道郎,我掐死你。”
  看来对我的褒奖不太满意,雅人做了个掐人的动作。我敲了敲电磁石,冲雅人笑了笑说:
  “放心吧,我刚开始时也挺担心的。可你看,凭现在的这种高强电磁石就测出其中的磁性来了。它与电话卡不同,带有好几千高斯的磁性。”
  “那,用磁头认读能行吗?”
  “磁性太弱,最多只能看出有或者没有,什么地方有罢了。”
  “光确认出什么地方用了带磁性的墨是不是就行了?”
  “对。”
  我再一次给电磁石通上电,把一万元钞票移到电机轴前。
  “这样试试,可以看到被吸引的地方有好几处。仔细看就会发现大多是在墨色较重的地方。”
  “你还真仔细哎。”
  雅人一伸手,夺过我手中的钱,挑墨色深的地方往电机轴处靠过去。
  “嗯,还别说,真有那种感觉呢。”
  “其实还有一点也可以证明。”
  打开了验钞机的上盖。
  “看,磁头在纸币的上下两面都有。再看看纸币,反正两面都有墨迹深的地方。”
  经我一点,雅人赶紧又拿过钞票仔细地反正两面看起来。
  “还真是和你说的一样。”
  “五千和一千的也是一样。再看钞票的角上印有的表示面额的数字,其颜色和钞票的基色一致,我推测在印制时墨里加了氧化铁之类的磁性物质了。”
  “可这带磁性的东西上哪儿去弄呢?”
  “那个,我早就准备好了。”
  “还挺快的。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这不过是以前用过的东西。”
  我打开了橱子门,里面就像是秋叶原的广播中心,刀片呀,小零件呀什么的堆得到处都是。我伸过手去,从缝隙里摸出一个装感冒药的小塑料瓶子。
  “这个是磁铁粉。”
  雅人颇感惊奇,接过后打开盖仔细地瞅起来。
  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是些带磁性的铁颗粒罢了。
  “这东西你要了干什么呀?”
  “造电话卡的时候,我还想试着造造JR的黄卡来着,为了弄清卡里的磁数据,我弄到了这个。”
  “这些磁铁粉能读出磁数据?”
  “本来只要有了磁性造影剂就什么都解决了。这种铁粉放入酒精之类的溶液里制成溶剂后和造影剂没什么两样。刮掉卡背面的涂层,将溶液涂上,简直不可思议,表示磁性数据的线条竟然转眼之间就全显示出来了。”
  雅人突然间严肃起来,把手伸过来,一把将我拽了过去,凑近我的耳朵吼道:
  “第一次听你说起呀,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个的?”
  “我只不过才搞了些初级研究,还不值得向雅人汇报。”
  我笑着打了个马虎眼,一低头从雅人的手底下逃了出来。赶紧岔话道:
  “试试吧,我觉得大约能行,不过铁粉颗粒大了些,不太好往墨水里搀,看来又该找我们的雅人先生帮忙了。”
  我从厨房里拿出炒锅,把它放在雅人跟前。
  “于什么,炒菜吗?”
  “拿地上的扳手当研磨棒,把铁粉研得尽可能细些。”
  “好,好。反正体力活总是轮到我身上。”
  雅人一边拿起炒锅一边扭着身子,像个撒娇的孩子似的。
  “没办法呀,我还得去用电脑印假钞了。”
  “什么?用电脑印假钞?”
  雅人惊得张大了嘴巴。我没理会,扭头扫了一眼屋子说:
  “那你看,除了电脑打印机,屋子里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打印的东西?”
  “那倒也是,不过,那东西真的能印钱吗?”
  “那好,我让你见识见识。”
  我把椅子从WIN 98机前移到MAC机前,要处理图像只有用这台机子。最近,各大印务公司都在引进这种机子。打开电源,启动电脑,随着一阵清脆的音乐响过之后,屏幕上出现了“welcome”的字样。我移动鼠标,打开Application窗口,选择了PhotoShop工具栏。这个工具栏在编辑用扫描仪扫进的照片时功能最好。
  我先把万元钞票的正面扫进电脑。
  “这个扫描仪的解像度为400 dpi,大概足够用了)”
  “什么低…庇…阿呀?”
  雅人就像那些弄不懂电脑的中层领导大叔似的,尽问些怪问题。
  “简单地说,就是表示一平方英寸内印刷的密度数。这个数越大,印刷出来的东西就越详细越清楚。”
  “那‘400’是个什么概念?”
  “一般吧。不过,这不是关键,打印机性能的好坏才是关键。扫描仪扫得再清楚,打印机如果是蜡板打印的话,那肯定打不出像样的东西来的。”
  雅人的视线从扫描仪上移到了旁边的彩色打印机上。
  “这个是360dpi,稍稍落后了些。利用放大功能虽然可以达到720dpi,但纸质不同,也会大大影响打印出来的效果。但要是用这台彩色复印机的话,就绝对不会有问题了。只不过它不能用来印钱。”
  最近,为了不让印制钞票,彩色复印机内都装上了防伪造保护程序。我用的打印机和彩色复印机一样,它可以印制出经电脑处理的全色一千六百七十万种颜色来。
  为了和打印机一致,我把扫描仪的解像度也调到了360dPi,然后把万元钞票扫描进电脑里。
  不一会,主屏上显示出福泽谕吉的脸来。我先将画面扩大,然后又仔细确认了一下细小的部分。
  数字符号之类的还算清楚,只是背景一片模糊。这个大概无所谓吧,验钞机内的传感器其精度不会太高,对颜色的差异估计不会辩认得如此清楚。
  当然,水印部分是一片空白,只是稍稍泛着点纸币本来的黄色。
  “先这样吧,不再改了,印一张给你看看。”
  打开打印机的电源,找了现成的纸放上,移动鼠标开始打印。
  打印机吱吱地响起来,慢慢地纸从出口处露出头来。解像度调到了最大,所以打印速度极其缓慢。
  钱印出来了,我先把它递给雅人。
  看上去印的质量并不是太差,但与实物相比,整体上有点泛黄。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纸质还是墨的光泽的原因,印出来的钱看上去有些粗制滥造的感觉。
  “纸币本身带有些黄色,可扫描仪好像又多扫出来些。”
  “这样没关系吗?”
  “修正颜色的时候,稍微把黄色减去一些就行了,这个不成问题。别瞎操心了,还是赶快研你的磁铁粉去吧。”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开始各忙各的了。雅人把磁铁碴倒进锅内,用扳手的大头在锅里研了起来。我也不住闲,移动鼠标开始在电脑里修正钞票的颜色。
  彩色打印主要以黄、红、蓝、黑四色为基色进行调配来完成各种颜色的打印。如果要减轻黄色,那势必就会加重红色和蓝色。所以必须通盘考虑多进行颜色调配,反复试验,才能尽可能地使其接近实物的颜色。
  第五次的试制品看上去已经和实物不相上下了。
  “好了,看看这个怎么样?”
  我把印好的万元钞票递给了雅人。
  雅人细致地看着,眉头皱了起来。
  “你不觉得整体上颜色有些淡吗?”
  “那点我早就想清楚了。”
  “怎么着?”
  “你想,钱这东西整天在人们手里转来转去被人摸来摸去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旧了,掉色不是常有的事吗?”
  我拿出一张真钱来。
  “你看这张,折痕的地方颜色是不是要浅些?可,与此相反,颜色要是反而加深了那是不是很怪呀?”
  “嗯,通常倒是这样。”
  “传感器在认读纸币的颜色、模样时,只要发现颜色比一般的要深,肯定会认为那是假币。”
  “嗯,倒是那么回事。也就是说,相反的,如果发现纸币上颜色稍浅,它也会认为是真的,是不是?”
  “对,是这样。所以在打印时我特意把颜色调淡了些。”
  “好了,咱们为什么不赶紧试一试呢?”
  雅人放下盛有磁铁粉的锅走到放验钞机的桌子前。我开始着手用剪刀把打印出来的钞票剪成和实物差不多大小。
  来核查色调的传感器一定是位于中央部位的大小不同的两个小窗之中的一个。另一个一定就是确认纸的厚度及水印的传感器了。大窗中的传感器大约位于纸币的中央部位,稍小的窗口则位于稍偏上的部位。因为水印在纸币的中央部位,则中央的大窗户就是确认水印的传感器了。那么稍稍偏上的小窗口一定是用来核查色调的。其位置正好处于肖像画的脸的周围,看来它有可能还核对脸部周围的轮廓。顺着验钞机的电缆可以找到各传感器的控制程序。找到小窗口的程序后我敲动键盘,通过WIN 98机子设定好只让这一个程序工作。
  试制品通过验钞机时,如果位于出口处的分离装置不动,这一关就算过了。
  “好,都在场了。”
  我将试制品塞进了验钞机。输送带开始转动,纸币飞快地卷了进去。
  就听一声脆响,纸币从底下掉了出来
  “怎么回事,没通过呀。”
  雅人颇为失望地说。
  “啊,坏了,反面还是空白呢,传感器肯定两面都核查的。”
  我慌忙回到MAC机前,把万元钞票的反面用扫描仪扫进电脑,修正好色调后打印出来,用剪刀剪好,再用胶水粘在另一面上。和真钱相比,纸质不同,又是两层,因此手感厚了许多,但我们只是检查色调,估计应该和厚度没有关系吧。
  “来,再挑战一次。”
  “哎,你可别粘反了。”
  “不会的,请看。”
  我像耍魔术的魔术师似的将一万元钱正反两面分别在雅人眼前抖了抖。
  雅人还真的仔细看了一遍。
  说着,我非常郑重地把“一万元纸币”放入了验钞机的投入口。
  只听到轻微的摩擦声,分离器没有动,这次竟然顺利地通过了。
  “太好了。”
  好像是他的杰作似的,雅人高兴地喊了出来,整个楼都听见了。
  “喂喂,这个楼透风撒气的,别发出狗叫似的大动静来。”
  “好嘞。”
  这次,他的声音倒变得细得像猫叫似的。
  “接下来该核对磁性了,拿锅来看看。”
  我从雅人手里接过锅,用手指粘了些磁铁粉来看,比刚才细了不少。
  “行了,这样就行。这样的话,搀进墨盒里,估计就不会堵住喷嘴了。”
  我打开打印机盖,取出墨盒中的黑墨盒来。光看一万元,我认为黑色部分使用磁性墨的可能性较大。如果要搀,就应搀在黑墨里。
  纸币上磁性到底有多强也不知道,搀进多少为好呢,没办法,只有一点一点地试着来了。
  我从乱七八糟的抽屉里找出一把挖耳勺来。用这个加一勺的话感觉有点少,第一次先加上他三小勺。
  找来根细针搅了搅,简易磁性墨就制成了。
  只是加了点磁铁粉,在色调上肯定不会有变化。和上次一样,印好后把正反两张粘在一起,试制品就完成了。“好了,咱们开始第一次磁性试验了。”
  我把粘好的钞票放进验钞机的入口处。
  “啪”的一声,分离器动了一下,试制品从底下被弹了出来。
  “看来磁性还是不够。”
  这次又加了一勺。
  再看看这一次怎么样。
  这一次和上次一样,转眼之间又失败了。
  “别那么小气好不好,多放些。”
  雅人有点发急,声音都有些生硬了。我没有按他说的去做,依然很小心翼翼地只加了一勺,很耐心地继续试验。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加第五勺时成功了。
  放入验钞机的试制品安安稳稳地通过了。
  “过去了,我成功了!”
  这次我颇感意外,没想到这么快就成功了。我还准备继续加磁铁粉继续印呢。来得这么突然,我不由地惊叫起来。这时候,雅人伸出食指来,做出不要出声的动作。
  “你说过这是个破楼,别出大声。”
  至此,色彩和磁性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说实话,这时候再看传感器我才有了把握。
  当然,现在还不能说已经胜券在握,还剩下个关口。这就是水印问题。
  水印这东西应该在纸的透光度上作文章,光靠印刷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我再次拿起纸币,对着萤光灯看中央透光的部分,站在旁边的雅人也认真地拿起一张万元钞票学我一样看了起来。雅人随口说道:
  “咱们把这其中的福泽谕吉的头像照猫画虎地轻轻印上去不就行了吗?”
  “照你说的这么简单,那现在大街上遍地都是假钞了。现在我们必须弄清楚传感器是如何来识别水印的。”
  “你不是说大体己经有底了吗?”
  “是啊”
  我放下纸币,拆开验钞机的盖。
  “看,位于中央的传感器就是用来识别水印的,看上去和位于它稍稍偏上一些地方的识别色彩的传感器形状有点相似,这说明它一定也是采用光电晶体管和光电二极管的光传感器。”
  我的话里又出现了专业术语、听着听着,雅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说的那个光电什么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简单地说,光电晶体管就是由一些感光后可以通过电流的元件构成的,而光电二极管则是由一些感光后会在线路中产生极其细微的电流的元件构成的。知道太阳电池吧,那就是集中了一些高性能的光电二极管制成的。”
  “我知道了,这两者都是感光后将光转换成电信号了是吧?”
  “正是。如果对此进行光的三原色分解,对比光波长短就可以识别色彩的不同了。”
  雅人边看钞票上的水印边问道:
  “可是,水印上的颜色反差是不是太大了?”
  “也许是通过光透过纸的数值来确认水印的吧。”
  “对啊,透过纸币的光线是不同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淡淡地印的确可增加透光性,但是,水印中有黑白两种呢。”
  我再次把万元纸币放在萤光灯下仔细看起来,边看边用我刚从图书馆里学来的知识解说道:
  “你看,与周围的纸的颜色相比,是不是有的地方淡一些,有的地方重一些呢。”
  脸的周围部分和眼、鼻的阴影部分较重,头像的周围及脸部开阔的地方较淡,而且,淡中有重,重中有淡。
  “看这黑水印的地方,纸的纤维相对来说就多,而白水印处纤维相对就少。如果只是淡淡地打印,这部分黑的地方可以阻挡光线也许能代替黑水印。但白水印该怎么办呢,我想了老长时间,可就是想不出来。”
  “这不是很简单吗?”
  雅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好像我完全是杞人忧天。
  “总之,只要这部分比其他地方薄就行是吧。这有何难,把纸弄薄了不就行了吗?怎么样,把纸刮薄了?”
  “刮?”
  “砂橡皮你见过吧,就是那种搀了砂子的橡皮。这种橡皮在改错时可以把错字连同纸的表层一同擦掉。同样,用砂橡皮之类的把咱们造的钱的表面擦去一层不就行了吗?”
  又是雅人的笨办法。
  “可是,一张两张的倒还可以,我们要七百多张呀,一张一张地用手工来做,我们哪有那么多的时间。”
  “你将打印机改造一下不就行了,装上一个可以刮纸的零件。”
  他总是说的很简单,可怎么才能造出来那么种零件呢?
  “别多说了,反正东西都是试验出来的,先照你说的制出一张来,如果成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吧。”
  “这才对呀!”
  “好了,别愣着了,赶快行动吧。”
  说是做试验品,雅人也只是嘴上劲大,只知道一个劲地催我。要把头像画处的纸刮薄,这可是个细致的活儿,雅人很清楚这不是他能干得了的活。
  为了制出水印,先得把水印的像搬进MAC机子里。
  我把一万元的钞票贴在厨房的门玻璃上,然后用铅笔仔细地把黑水印的轮廓临摹下来。接着再用扫描仪扫进电脑,对比实物底色,稍微将颜色加重了一点。
  最后,在电脑里把这幅图重叠在刚才扫好的万元钞票的水印处,然后再印出来。这样,福泽谕吉的头像就淡淡地被印了出来。
  打印出来后,把这张也贴到厨门玻璃上,对照实物用刀片小心地将白水印处轻轻地刮去一层。
  水印处的头像画印得比较轻,刮只能从纸的反面进行。纸币的中央正好是易折的地方,如果纸币被折,肯定会皱折不平了,那么透光度也会发生变化。假设验钞机对透光度要求极严的话,那肯定有好多真钱也不能用了。这说明它是有一定范围的,只要能将大体的轮廓认清楚,传感器大概就会放行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像现在这种原始的方法大概也能过关。当然,我不会忘了还有个批量生产的问题没解决呢。
  把实物放在旁边对照着,专心地刮白水印的地方,刮完后再把正反两面粘起来,这样,有水印的试制品就完成了。
  “这个怎么样?”
  我把刚制好的试制品递给了雅人。
  雅人接了过去,把它和真钱一起举到萤光灯下看了起来,这样看连自己都不免觉得这件作品非常了不起。的确可以看到白、黑两水印。
  雅人深深地点了点头。
  “如果我是文化部的职员的话,我一定推荐它为国宝。”
  好了,该进行过关试验了。
  我敲击着WIN 98机子的键盘,设定好只让验钞机中央的传感器工作。一切准备就绪。
  雅人面向验钞机站好了,“啪、啪”拍了两下手,然后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起来。
  “拜托您了,验钞机神仙。”
  我把试制品放入验钞机投入口,眨眼之间,“钱”被卷了进去。就听轻轻的“喀嚓”一声,分离器动了一下,再看我们的试制品,一声不哼地从底下掉了出来。
  我们俩站在验钞机前长吁短叹起来。这世间看来没有那么容易的事,
  期望高的事情总是要让你落个空。
  我再次拣起掉下来的试制品,把它举到萤光灯下仔细地看,看上去确实和实物差不多,水印也非常清楚。
  如果说有问题的话,那到底是黑水印还是白水印出了问题呢?
  白水印处因用刀片刮过,比原来要薄了。可是,黑水印处只是轻微地印了一层,纸的厚度并没有改变,看上去和实物没有什么不同,但透光度肯定会相差不少。
  “好了,再把黑水印处印得重些试试看。”
  我再次坐在ATM前,这一次打印时加重了黑水印部分。拿过刀片开始刮白水印部分。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而且是一直坐在电脑前做一些非常细致的工作。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我的眼睛一阵一阵地刺痛起来。
  可是,最后期限越来越近。我拿过眼药水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往眼里滴,滴完后接着开始干。
  “这个怎么样?”
  这次,黑水印部分看上去比试制品一号要清楚得多。这一次肯定能行。
  我在心里祈祷着,轻轻地把试制品二号放入了验钞机的入口处。
  随着一声脆响,我的期望一下子又破灭了。试制品二号又悄无声息地从底下掉了出来。
  “一次两次的失败算得了什么。”
  看到垂头丧气的我,雅人开始鼓劲了。
  好,再来一次。
  被这点小事难住简直有损我的名声。我鼓起精神,再次把试制品和实物拿在手里仔细地对比了一下,然后又印出了三号试制品。这次我连白水印处也慎重地进行了加工。水印这堵墙太厚了。r
  这次也没能逃过被测的命运。
  试制品四号、五号也是一样。试制了好多次,但没有一次通过。
  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三点,日期早就变了,离最后时限还剩下三天了。
  这时候我们的计划碰到了暗礁。
  突然感觉眼睛一阵刺亮,睁眼一看,朝阳已从窗帘的缝隙里照了进来。延伸到桌子上的太阳光正好直射在我的脸上。只记得做好的试制品七号又一次被弹了出来之后,我伏在桌子上,琢磨原因到底在哪。这段时间太累了,再加上睡眠不足,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我的肩头盖着一块毛巾被,抬起头来看,却不见雅人的影子。肯定是买早饭去了。最后期限越来越近,可雅人还能让我睡了个囫囵觉,雅人的心真是太细了。
  已到了早上八点三十分,星期天的早上。剩下的时间除了还钱的那天,现在只剩下两天了
  接下来还要找到大批量生产的方法,所以,今天无论如何得解决水印问题。如果解决不了,等待我们的命运将是:在亚洲各国穿梭运毒,不久又会像街头卖的一次性打火机一样,用完后不知被扔在哪里了。
  我晃了晃睡意朦胧的脑袋,用冬天冰凉的自来水洗了个脸,又刮了刮乱七八糟的胡子,再用手掌拍了拍脸,终于有了点精神。
  赶快再回到电脑桌前,拣起来散乱在地的带水印的试制品,举起来迎着从窗帘照进的光一张一张地好好看起来。七号作品看上去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纸币中央的圆圈内福泽谕香的像清晰可见。
  黑水印部分印得稍稍比底色重了些,与实物相比,其轮廓相对要清楚一些。但如果要用颜色的差别来产生透光度的差的话,无论如何也需要有这么深的颜色。
  白水印是用刀片从背面刮出来的,和实际的水印一样,纸的厚度也变了。因此,传感器在核对时不可能出问题。我从桌子上拿起真钱,把它和我的作品一起举到阳光下看。
  嗯?
  一瞬间我瞪直了眼。
  在窗帘缝隙里透进的阳光的映照下,福泽谕吉像周围的黑白水印清晰可见。与放在我左手里的试制品相比,肖像画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可是……
  噢,原来是这样啊!
  我手里拿着这些纸钞,不由呵呵地乐了起来。
  这简直就不是我。这么明显的过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么简单的地方呢?我们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我笑了,笑自己的马虎。攥起桌上散落的试制品,我从心底里笑了出来。
  “喂,道郎,没事儿吧?”
  我扭过头去,雅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塑料袋,他已买了东西回来。只见他直直地瞪着我,好像在看痴呆的老人似的。
  “你早,雅人先生,今天早晨是不是很清爽啊?”
  雅人并没有接话,边往里走边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的脸。
  “道郎,今天是星期几你知道吗?”
  “不是星期天吗?离还钱还有三天时间,可是通过验钞机的方法至今还是没有眉目是吧。”
  “能明白到这份上,真难想象你怎么还能笑出来?”
  “雅人先生,你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吗?回过头来笑自己傻和无知。我想大概牛顿当时在看到苹果掉下来的现象后也一定大笑了。”
  最后,雅人就像是在看神经病似的,还往后退了一步。想想当时的样子,因睡眠不足而两眼通红,两手又攥着一把废纸,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大笑,换成别人,肯定也会担心的。
  为了解释误会,我把试制品和实物并排着递给了雅人。
  “你把两张放在太阳光下比一比,也许你也会笑自己的。”
  我说着打开了窗帘,昏暗的房间立刻被阳光填满了。
  “好,现在再送你一句歌德临终时的话——再给我一点光明吧!”
  好像我高兴得有点过火。雅人不时投来不安的目光。雅人放下手里的东西,接过两张纸币,先看了我一眼,这才举到阳光下看起来,看来还是有点对我不放心。
  “怎么样?”
  “没什么两样。”
  “还没看出来?别看头像,看看周围的纸。”
  “看纸?”
  雅人再一次把视线投向我后又移到了两张纸币上。
  “啊,我知道了,试制品的颜色淡了些。”
  “不是,传感器认为有问题的地方不是纸的颜色,而是透光度问题。”
  实在忍不住了,我用手指指到真钱上说道。
  “看,就是头像画周围的透光度不同。”
  “是它?”
  好像终于注意到了似的。
  “你这样一说,我倒确实感觉到试制品是稍暗了一些。”
  “是吧。这是当然。试制品是用两张纸粘在一起制成的,自然透光度要差。这就是说,试制品本身和实物在透光度上就有差别。”
  试制品用的纸是到什么地方都能买到的普通的PPC纸。这种纸与一般的纸相比,纸较薄,表面比较光滑,彩色墨比较容易印上去。可是,试制品是用两张纸粘在一起的,无论如何也比真钱要厚多了。因此,透光度相对地要小多了。昨晚是在萤光灯下看的,所以没能看清楚。太阳光要比萤光灯亮好几百倍,拿到太阳光下一看,纸质的差别自然一目了然了。
  “和我最初猜想的一样,中央的传感器是通过透光度数值来核对的。如果纸本身的透光度不同,即使头像画处的水印做得再好,验钞机一样会认为那是假钞。”
  我拿过真钱来,用手指弹了弹说: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说的就是这呀!我们只一门心思地去注意水印了,根本就没往纸本身的透光度上想。”
  核查水印的传感器在核查水印的同时还核查纸质。
  雅人突然间眉飞色舞,扭过头来瞅着我说:
  “那么,只要用与此大体相同的纸取代就……”
  “对,这样一定能行。”
  期待的目标终于快要实现了,雅人脸上绽出了笑容。我用手指指着他的鼻子说:
  “怎么样,我的雅人先生,又该轮到你出去采购了。”
  “好好,没问题。去买什么?”
  可能是因为有了希望的缘故吧,雅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的不情愿。
  “骑摩托车,去把能买到的纸各样买一些来。”
  “可是,印钱不都是用专门的纸吗?”
  我点了点头,颇为佩服雅人的长进。
  “我在图书馆查过了,造钱用的纸好像是用搀有褚木、三梗之类和纸所独有的原料制成的,但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为什么?”
  “首先,和纸币一模一样的纸肯定没有卖的。可我们如今要的纸和纸的厚度、手感没有关系,只要看这种纸的透光度和钞票是不是差不多。只要这一点就行了,这种纸肯定有。”
  我们并不是造那种谁都看不出来的完美的假钞。只要它能骗过银行的验钞机就行。
  “神田以及浅草桥附近应该有好几家大的美术用品店和专门的纸店,拿电话本查一下地址,赶快买些回来。”
  “啊,就这些,那太便宜我了。你不跟我一起去?”
  “我还要为大批量生产做准备呢。”
  即使找到了纸,接下来的任务也很艰巨。七百四十万元就需要印七百四十张。可时间却只剩下三天。这么短的时间内必须造出七百多张假钞,谈何容易!如果再是用那种原始的手工制作,时间上根本就来不及。
  雅人眯起眼睛,端详着我的脸问:
  “看你那充满自信的样子,难道已经有了好办法不成?”
  我笑着点了点头。
  “应该说,雅人,还是受你的启发呢!”
  “我的启发?”
  雅人莫名其妙。
  我从雅人手里抽出那两张“钱”来。
  “你说你是不是经常下了班不洗手就回家?”
  雅人赶紧摊开双手,仔细地看起来。一双粗糙的大手上到处都是机油的痕迹。
  雅人这才慌忙把手往牛仔裤后屁股上擦,边擦边说道:“你这家伙,连这么细小的地方都观察,你不怕操心多了头发都掉光吗?”
  “我说的对吧,不过,我可没有责备你邋遢的意思。相反,这次我还得感谢你呢。你看……”
  我把一万元钞票递到雅人跟前,指着反面的一角说:“看这儿,堆鸡尾巴下边的部分,是不是有你的指纹?”
  “是呀,怎么了?”
  “你仔细看看,明白你的指纹是怎么回事吗?”
  雅人盯住钞票看了起来。
  “啊,明白了,因为有油污,所以纸好像透……”说到这,雅人突然屏住了呼吸,话也停了。紧接着惊叫了起来。
  “啊,是油!”
  “对呀!不管是什么纸,只要吸了水份,那部分看上去就透明了些。但是水这东西容易蒸发。”
  后面的话我还没来得及说,雅人抢了过去。
  “可是,油就不同了,它会一直留在纸上。”
  “如果在印的时候加上了油,那有油的地方肯定比周围透光度要高,用这来代替白水印不是足够了吗?”
  我也是在迎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过的太阳光看试制品时才发现雅人留在上面的指纹的。如果是油的话,往打印机里的墨盒里搀,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成了,那批量生产也就不成问题了。
  我拿起盛着盒饭的塑料袋说:
  “咳,别多说了,咱们赶快吃饭吧,吃完饭好去买东西。”
  我们俩赛跑似的飞快地吃完了饭,急急忙忙地奔出了公寓。
  雅人骑摩托车去买纸,我则坐电车去买可以代替白水印的油。
  油,首先在我的脑中浮现的就是油画用的溶解油。机油或其他的防锈油太腻滑,用在纸上容易往周围洇。如果这样,头像画可就印不清楚了。因此,这油要有一定的粘度。
  我来到池袋决定先到大百货店的美术用品柜台看看。
  放满画具的货架的一角上,摆放着我想要的溶解油。以前我还真不知道油画用的溶解油有这么多种。只有松节油以前听说过。除此之外有亚麻油、汽油、罂粟油……,因用途和浓度不同,那种类多得简直让人吃惊。看看瓶外的签,有植物性的和挥发性的,它们的原材料都互不相同。我先拿过松节油看,标签上写着原料为松脂。
  我避开店员的眼,打开了盖,用手指沾了一点油出来。
  比我想的要油得多。试试看,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钱来,涂了点油上去。
  眨眼之间,油迹扩展成一片。
  这油必须经稀释后才能用,否则纸都被洇了,画就没法印上去了。可是,它本身就是溶解绘画颜料的油,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其稀释呢?
  想到这,我快步来到参考图书柜台,找出一本《油画入门》,站在那里看起来。
  根据这本书上所说,溶解油都有各自的特性,平常都是依据其特性来使用的。
  自从盗窃ATM以来,我们变得格外的有钱。管他三七二十一,我把能见到的油全部各买了一份,准备拿回去反复地试验。
  买完这些之后,为了不引起收款员的疑心,我又顺便拿了一本《油画入门》和一些画笔之类的东西。
  接下来我又来到建筑材料柜台前,在这里也有一些油和稀料。
  我伸手拿过一罐合成树脂油漆用稀料,打开盖一看,这一种比刚才的松节油要粘一些。再看看罐上的说明,成份主要是油脂、有机溶剂、甲酸等。有机溶剂蒸发后,粘度估计会有所增大。
  除此之外,还有清漆稀料、透明涂料等。我年底大采购似地把看到的稀料全部各要了一份。
  回到公寓,我立刻着手油性墨的制作。
  首先找一张普通的复印纸,然后用毛笔沾点油在纸上画一条线,由此来确定各种溶解油及稀料洇的程度。
  不出所料,油画用溶解油洇得太厉害,连条直线都画不了。
  经比较后发现,这其中要数合成树脂涂料的稀料——合成清油与透明涂料这两种还比较好。但是,不知是因为有机溶剂的量太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多少还是有些洇。暂时先试这两种吧。
  我从厨房拿来锅和碗,把两种合成稀料分别倒进去。又从柜子里找出电风扇来,对着吹风。经风一吹,混在其中的有机溶剂就会蒸发,粘度自然会增大。
  房间里立刻迷漫起一种刺鼻的有机溶剂的气味。恐怕这其中没有甲苯系列的东西吧,这味道虽然刺激,但让人越闻越想闻。
  我把窗户全都打开了,把新鲜空气放进来。
  稍微冷了些,但为了制出水印用的墨,我还是能够忍耐一阵的。味儿这么大,楼里的邻居要是来问,干脆就说在粉刷房子,能瞒就瞒。
  趁油蒸发的空我拿出一张一万元的钞票,先把它扫描进MAC机子里。
  在厨房的玻璃门上贴上张真钱,找张白纸盖在上面,用铅笔描下水印部分,对照水印周围的颜色,浅色部分在描的时候我特意用了深色调,这样,在印的时候,这部分就能多吸收些油,透光度自然就增大了。
  画好后我把它放到扫描仪上,用浓淡不同的黑色扫进MAC微机。
  再看电脑里,因为是用铅笔画的,有好多部分都很模糊了。我又拿出实物来,边对照着边把不清楚的地方又修补了一遍。
  再看上去,这才像了点样。
  黑水印我准备还是和以前一样,用比底色稍淡的颜色印。如果白黑水印不同时印,那么就有可能产生错位,到时候,福泽谕吉的头像可能就变成花脸了。因此,我准备同时印黑白水印。
  我把已经完成的头像画的黑水印处用红色表示出来,然后把它和白水印重叠。
  这样,白水印处呈黑色,黑水印处呈红色。像照片的底片一样的福泽谕吉的头像画就完工了。
  这样,加上稀料油,用稍重于钞票底色的颜色进行印制,黑白水印一定能够清楚地印出来。
  找出旧的打印机墨盒,洗干净,再用吹风机将里面吹干。准备好黑、白水印用的两个小墨盒,留着等一会用。参考MAC机中的钞票的底色情况,把备好的墨和油搀起来,然后用吸管一边往里吸墨一边观察,好调出比底色稍重的颜色来。
  正当我忍着严寒继续准备的时候,楼外传来了摩托车的排气声。雅人回来了。
  “哇,这味道简直能让人晕过去了!”
  一进屋雅人就故意地吸着鼻子,闻屋里有机溶剂的气味。
  “道郎,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种爱好。”
  “别胡说八道了,赶快把你买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好,好,我这就给你看。从和纸到上等好纸,所有我能看到的纸都买来了。”
  说着,雅人把采购来的纸全部摊开在塌塌米上。
  “你不知道,当我问起售货员纸的种类时他给我说了一大堆,我都听烦了。什么美工纸、铜版纸,铜版纸中又分轻量中等和上等纸。而且,这些纸的光泽不同,纸的重量和厚度也不一样。”
  真多!没想到光白纸就有这么多种,简直让我大开眼界。每一张纸在手感、色泽、厚度上都有极其细小的差别。纸张从A3到B5,各不相同。
  稍微一看,这些纸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据雅人说,不同之处就在于其生产厂家不同。
  “纸这东西不就是纤维制成的么,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纸的表面并不是那么光滑平坦。在上面涂上涂料使其变得平滑后,墨就比较容易挂住了。使用涂料由多到少,纸分别是美工纸、铜版纸、轻量铜版纸,微涂纸等。”
  雅人骄傲地给我讲述着他买纸时刚从外面学来的东西。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有时间了再吹给我听吧。先跟我说说这儿到底有多少种纸?”
  “光白纸的话,除了有布纹及网格的凸凹纸外,一共有四百种吧。”
  四百种!
  这么多纸一个一个地试,那得花多少时间呀!
  为了节省时间,我分别把各种纸分别和真钱都举到窗户外面,通过目测,感觉透光度有差别的先扔到一边。花了二十分钟,经过仔细挑选,最后还是剩了一百五十张。
  接着,我又把刚才调好的黑水印用墨涂在每张纸的表面,通过比较进行更深一步的选择。
  这次筛选后,还剩下七十八张。
  据雅人讲,这所有的纸都是用上等的材料制成的。
  “没办法,现在只有全部都试一遍了。”
  我把选好的纸都整理好时,雅人拽住我的胳膊肘问道:
  “我说,这白水印的问题是不是己经解决了?”
  “那当然。图像处理早就结束了。剩下的只是调好墨进行试印刷了。”
  我站起身,回到电脑桌前,从打印机上取出墨盒来,把替代黑水印的接近钞票底色的墨装进红色墨的墨盒里。接下来该看看锅里和碗里的油的情况了。我用毛笔沾了点,发现确实比刚才粘多了。
  分别把两种油涂到纸上比了比,透光度二者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在吸收上,透明涂料要充分得多。干脆先用这种试试吧。我把透明涂料加进黑色墨盒里装进打印机。
  “要是成功了,我给你庆功。”
  我移动MAC机的鼠标,先把黑白水印打印出来。
  “哎,怎么搞的?”
  看到打印出来的东西,雅人惊叫了一声。
  黑水印部分是用普通的墨印的,看上去福泽谕吉的头像清晰可见。问题出在白水印上。加了油后,白水印处的纸像透明了似的,这个倒没什么,关键是整体上没有浓淡之分了。
  “太糟糕了,这个能顶屁用。”
  雅人有时说出的话还确实让人够受的。
  我又仔细地确认了一遍纸面。
  “咳,没问题。不是没往四周洇么,这不简单了吗,把油的浓度调低些不就成了。保证能行。”
  这次我把白水印处的浓度在MAC机上往低压了压,这样不就可以调节墨——实际上应该是油的量了么。
  “这个怎么样?”
  我把二号试制品印了出来。
  雅人一把抢了过去。
  “啊!……”
  雅人不由地感叹起来。
  看上去带油的部分透着亮,与此相反,替代黑水印的墨则稍显暗些。头像看上去要动起来似的。放在光底下看,黑白印清晰可见。看来这次该差不多了。
  我把印好的这张带有水印的假钞与真钱放在一起仔细地比了比,认真地把细小的部分都检查了一遍。从总体上看,白水印处还是有些浓了。
  我再一次通过电脑,把白水印处的浓度调了调。尽管这样我还是没谱。因为我不知道这传感器到底精确到什么程度。有水印的中央部分是比较容易折的地方,可想而知,它们会不同程度地影响到纸币的透光度。因此,传感器在核查时肯定是有一定范围限制的。
  但我们不能因为它要求不严就随便粗制滥造,这样被淘汰的可能性就大了。因此,调节好水印的清晰度还是很有必要的。
  为此我将黑、白水印分别调出强、中、弱三种,然后相互结合,在电脑中制出九种头像图案来,然后用刚选好的七十八种纸分别打印,最后放入验钞机内试验。
  加油后对除了中央部分的水印外的地方的透光度有了影响,为此,我将此次调整好的水印分别重合到已经通过色彩及磁性检查的钞票图上,好好进行了一番调整。
  我又取出来好几张万元钞票,经过观察发现正反两面的位置对得不是那么齐。看来正反两面的位置只要对的差不多就能通过传感器的检查了。
  我先将正反两面的图像印出来,然后再将黑白水印重叠着印出。因为根据浓淡不同黑白水印被组合为九种,所以,印的时候就得每一份都印。
  最后,印完七十八张纸总共花了整整五个小时。印的时候我分别给每张都标上了号,从01到78号。另外,根据水印深浅不同,每种纸又分成1-9号。这样,纸的编号就成了011号、012号……019号等。这些号码都用铅笔标在纸的角上,印好后每一张纸都剪成和真钱一般大小。最后一算,总共印制了七百零二张有水印的假钞。一下子印这么多,即使全是些假钞,看了后也觉得很壮观。
  雅人抓起一把笑得拢不住嘴了。
  我们造出的假钞看上去很清楚,颜色较淡,白水印处光泽也很差。无论是谁,一眼准能认出来这是假钞。但是这一堆假钞放在一块确实是有些让人心花怒放。
  一看手表,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下午三点。从昨晚上开始试验黑白水印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八个小时以上。
  “好了,开始试验啰。”
  我抓起大把的假钞来到验钞机跟前。
  验钞机还是昨晚调好的,只是打开了位于中央部位的传感器。再次打开电源,把七百零二张假钞全部堆在验钞机入口处。
  没开始之前,我和雅人不由自主地相互看了看。就听雅人在念经似地说:
  “拜托了,验钞机神仙。”
  我也在心中一个劲地念叨,然后拿起第一张假钞011号。
  “011号试验开始!”
  我慢慢地把第一张投了进去。
  刺拉刺拉,卷进了验钞机,咔嚓一声,分离器响了一下。
  一开始就失败了。011号败在了传感器下。
  “还有七百零一张呢,我们大有希望!”
  雅人卷起袖子,鼓励我说。在雅人的煽动下我开始继续作战。
  接下来的时间里,不断地听到分离器无情的声音在屋中回荡。制造这些假币真不知花了多少时间,但它们在通过验钞机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仅那么短短的几秒钟就决定了它的命运。
  不知不觉之间剩下的试制品越来越少了。
  这些是用微机打印出来的假币,我们这些制造者是最清楚的了。可是看到它们被验钞机淘汰出来,就感觉好像在把真的一万元钞票往沟里扔似的。
  费时费功夫不说,还费了那么多心思,对我们来说,这七百零二张假钞已经和真的,不,或许可以说已经超过了真钱所具有的价值。
  我在此之前不知帮别人造过多少张假卡,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造出来的东西如此钟情过。
  造假归根结底就是造假,并不是从零开始制造新东西,就像是把用旧了的卡中的磁数据改写了,这么简单的事罢了。
  可是,这些假币不同。
  从组装定时起火器,确认安装位置开始,到偷ATM里的验钞机,确认传感器、认读程序,核对磁数据……,与此同生的劳苦都凝聚在一张一张的假钞上了。光凭票面的数字己经远远不能反映它的真正价值了。
  骗过银行的兑换机,把真钱弄到手,这一最终目标还在不远的前方等着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前期的准备工作。想到这我不由地感到心中沉甸甸的。
  只是造能骗过验钞机的假钞我们就兴奋得不得了,而且还信心十足。今后要是造能骗过任何人的眼睛的完美的假钞的话……,想想这些,我内心深处不由地震颤起来。但是,当前最主要的是骗过验钞机。
  再看剩下的假钞,都已经到了四百多号了。被淘汰的已超过半数。
  我不敢奢望,心中祈求只要有一张能通过验钞机的作品。
  雅人则从刚才开始就一声不发了,只是专心致志地瞅着验钞机。我也不再读试验品的号码了,机械地一张一张地往验钞机里放。咔嚓、咔嚓,分离器也像是故意跟我们作对似的,不停地动起来。
  我们的试制品已经所剩不多了。
  已经到了五百多号了。还剩二百张左右了。拜托了,一张也行……
  一丝绝望掠过心头,而奇迹就发生在那一刻。
  在此之前验钞机没有中断过有规律的咔嚓声,那一刻突然打乱了。仅仅是乱了那么一拍。
  雅人立刻大叫起来。
  “stop!”
  我停下手来,看了看雅人。房间里一时间没了动静。雅人又悄悄话似的问:
  “刚才你听到了吧……不,你没听到吧,分离器的声音。”
  我点了点头,赶忙又摇了摇头。
  “别慌,可能是空欢喜一场。让我再确认一次。”
  我把刚刚通过验钞机的546号作品拣起来,慢慢地放人验钞机。
  喘气的功夫,试验品通过了验钞机。
  没有听见机械的声音。不会有错,分离器纹丝没动。识别水印的传感器这一关又顺利地通过了。
  “太妙了!”
  我们俩不由自主地大声叫起来,把手上的纸币撤了一地。
  最后,通过验钞机的试制品达到了四张。
  它们的号码是546、547、626、627。白水印弱,黑水印分别为中和强,是造纸公司不同的两种上等纸。这两种纸都是轻量铜版A3纸,一平方米纸重七十五克。
  到此为止,色调、磁性、水印、纸质,这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那,咱们开始最后的试验?”
  我搓了搓手,像钢琴演奏家一样优雅地敲着WIN 98的键盘。通过电脑我把验钞机中所有的传感器打开了,让验钞机的所有程序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验钞机又回到在银行里的ATM中的状态。如果这次能通过,那么曙光银行里的验钞机就成了我们的好朋友了。传感器我们是一个一个地攻关过来的,按理说不会通不过。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像没有交上考卷的考生一样,一个劲儿地在心底里担心,在什么地力肯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失误吧。
  “别罗嗦了,道郎,拜托你了,快点行不?心脏都快受不了了。”
  也不知他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开玩笑,就见他用手捂着胸口,腰也弯了下去。这时候的雅人肯定和我一样,心中被不安和期待交织着,痛苦至极。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把四张试制品放入验钞机入口。被验钞机卷进去后不久,一张一张地又从出口滑了出来,分离器一次也没动。
  成功了!
  虽然心里事先有预见,但不亲自看看结果总是不放心。
  这时候与其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放下心来了。雅人也是,好像卸下了重担似的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拍了拍雅人的肩说:
  “先别松劲,还得大批量生产呢!”
  已过了凌晨四点,窗外泛起了灰色。
  “今天不把材料弄到手,明天可就来不及了。”
  “说的也是。”
  雅人点了点头,拿起刚才试制成功的假钞问道:
  “怎么办,道郎,买哪种纸好?”
  我抬头看看天花板,使劲地摇了摇头。
  “喂,你说什么呢?你要光弄这两种纸来那可就麻烦了。”
  “怎么了?”
  “想想看,一旦发现假钞,警察们一定会展开彻底的调查,对使用的材料肯定也会调查的,当然包括纸的种类、墨、印制方法等,所有这些都会被彻底调查。”
  “也就是说连纸的出处之类的也有可能被调查?”
  “如果发现有人大批量地购买了与假钞纸质相同的纸,那么这个人肯定就会被认定有罪犯嫌疑了。多转几个店,一点一点地买,买的时候还要买些其他类的纸。”
  我从挎包里抽出四五张一万元的钞票。
  “买副金边眼镜化装一下,安全起见。”
  “好的。顺便是不是再买上个假胡子带上。”
  雅人接过钱来塞进后屁股口袋里,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说。
  “那买多少张呢?”
  那意思是大体需要造多少假钞呢?
  我看着装满钱的包,陷入了沉思。
  从银行弄来的钱据新闻报道说有五百二十三万。这其中买透明涂料、纸、吃饭等差不多已经花了三万元。往后还需要买些材料。
  我们的借款金额是一千二百六十万元。至少我们还得造七百五十万元假钞。
  我找出一张B4的纸,用一万元钞票摆了摆,不留空隙的话正好能摆七张。但如果要稍微留出来点空的话,最好只印六张
  “一张纸可以印六张假钞,用七百五十除以六,正好是一百二十五张。再加上打印失误之类的,至少要一百六十张。”
  “喂,就那么点?”
  雅人有点泄气似的说。
  “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有可能发个大财,你就只准备印刚刚够的数?”
  “不是刚刚够,打印失误再多也就十张左右吧。剩下的二十张左右是我多加的。”
  “即使是二十张也只不过才一百二十万,这时候可是顺便呀,再来点吧!”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们造假钞是为了还东建金融那帮家伙的钱,并没有计划要从银行弄多余的钱。”
  “说是那么说。可是……求求你了,道郎。”
  雅人抓起地上的假钞递到我的脸前,身子也凑了过来。
  “银行那伙又不是傻子,如果从兑换机中发现了我们的假钞,他们肯定会采取防范措施的。那样的话,我们又不得不从别的地方偷来验钞机,再重新找出骗过它的方法了。也就是说,我们造的假钞仅仅能用一次。”
  这是自然。
  “可是你却只想骗来刚刚够还债的钱就收场,难道就不觉得可惜吗?”
  “当然,我也觉得有些可惜。可是,为了满足一时的贪欲,一旦被逮住那可就鸡飞蛋打本利全失了。现在的问题不是金额的大小,而是短时间内能转几家银行。这一点决定我们的成败。”
  “转银行?”
  “对呀。记得以前我也说过,如果从兑换机中发现了假币,马上,曙光银行各支行的兑换机也将中止使用。不,往坏处想,可能不停止使用,而是在兑换机后检查兑换的钱币。我们的假钞虽然能骗过验钞机,但实际看上去连个小孩子的眼睛都骗不过的。”
  我接过雅人手中的假钞,拿来和真钱放在一起给他看。
  “如果在兑换机后进行监视的话,当场被逮住也就没戏了。被警察逮住,那也就不用再为东建金融去运毒品了。可是雅人,这样的结局你行吗?”
  雅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而且,在一个地方换钱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假设在一个店里能换一百万的话,要换一千万元就要转十个地方。一个地方用五分钟,加上途中移动时间十分钟,共需要一百四十分钟。即使顺利的话,也得花二小时二十分钟。就算早上九点钟开门就开始,干完也要到十一点二十分。在这之间如果哪家分行往兑换机里补充钱的话,那也就玩完了。”
  以机械为对象的假钞,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
  “把危险降到最低限度不就行了,无论怎么说咱们的游戏才刚开始。”
  “什么,才开始?……不是只剩下大批量生产和换钱了吗?”
  “不,当然不是。真正的游戏还在后头。雅人,我已决定了。”
  “决定了什么?”
  “等这次结束以后,我准备上印刷厂去工作。”
  “工作?”
  “我准备在那里从零开始学习印刷。”
  “道郎,你……”
  我看着雅人,点了点头。
  “我想亲手造一种假钞,它不再是针对机器的,而是针对人。谁看了、摸了也不会分辨出那是假钞。”
  雅人瞪大了眼,张开两只胳膊,晃着头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听就告诉你,雅人。再去盗验钞机造能通过它的假钞这不是不可能的。可是,那只是以银行的机器为目标,其使用范围也相当有限。而且,它只能使用一次,是一种有条件的游戏。但如果我们造出了谁都识别不出来的假钞的话会怎么样?银行的机械当然更不用说。在银行窗口使用也没问题,是一种完美的假钞。不,如果谁都相信的话,那就不能叫假钞了。”
  雅人还想说什么,我没让他插嘴,继续说我的。我想说的话还有一大堆呢。
  “常听说名画的赝品在市场上流通,那东西即使再像真品,但绝对成不了真品。为什么说呢,两幅画一模一样,不可能同时存在。可是钞票就不同了。在全日本,不,在世界各国所到之处都有假钞泛滥。钱这东西相同的再多也没人会为此发愁的。你不觉得这游戏很吸引人吗?”
  我不知被什么促使着,一下子把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
  “我决定了,雅人。还需要多少年我也不知道,但我一定要干成。”
  谈完了“崇高理想”后,我们拿上从银行ATM中抢来的钱,出发去买造假钞用的材料了。
  白水印用的透明涂料和磁铁粉还剩不少,彩色打印机用墨盒快没了。B4纸要印一百六十张,而且正反两面都需要印。底色用墨还得再调些出来。这样的话,墨盒得准备二十个左右了。
  我再次来到池袋,在火车站附近有不少办公用品店,我转了五个店,每个地方买了五个墨盒。
  肯定到时候警察会调查从假钞使用的墨到打印机的种类之类的东西。我的那台打印机没有登记用户名,不会从厂家查到我的情况,但为了安全起见,这次之后应该把它报废了。
  我又用以前的方法调制好墨。看上去墨色已和上次的差不多了,但为了以防万一,先试印了一回,然后才开始印。接下来我又在微机里将纸币的正反两面图像分割复制成六份,使它们同时一次打印在B4纸上。
  考虑到可能对不太齐,我又调了调图像间隔,仔细地检查核对了一遍,认真地对好了六幅图的位置。
  通过验钞机的试制品,黑水印有中、强两种可以。为保险起见,我又调了调颜色,取了这两色调的中间颜色。大批量生产用的图像已经完成。
  正当我用剩下的纸试着打印的当儿,雅人回来了。
  “怎么样,我这身打扮酷不酷?”
  雅人的鼻子上架着金边眼镜,头发也做了三七分,颇像大正时期的书生。
  “总共去了五家纸店,能用的纸加起来得有一百八十张以上。”
  雅人说着,把至少也有他说的那些的七八倍的纸放在了榻榻米上。
  “我这也已是万事俱备,到明早为止,咱们得印完九百多万。”
  当目标伸手可及的时候,身上又不知从哪儿涌上了一股无穷的力量。我和雅人从计划开始到现在连日来只休息了不到三个小时,而且这两天几乎是通宵达旦地干。可是,今早上还感到困乏难忍,这会儿竟一点感觉不到了。
  开始印了。
  一张纸印六张假钞,印出来后又放到验钞机内检验。假钞轻松地通过了。色调、磁性、水印、纸质都和试制成功的假钞一样。检验了两遍没问题后才开始大批量的生产。
  在印的过程中,墨用干了后,还是像以往一样,再调好墨装上,继续印。
  这其中,尤其是磁性和黑水印用的墨在每次调的时候稍微有点变化,验钞机可能就有所反应,所以在调的时候非常小心谨慎。
  在印到五十多张的时候,印出的纸上颜色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一次印这么多的东西,这在以前从来没有过。因印得太多,打印机喷墨头堵了。
  赶紧停下来清洗了一下喷墨头,这才又恢复了正常。在此之后,每隔三十张就停下来清洗一次喷墨头。
  印好的假钞在剪的时候也不敢两张叠起来剪,都是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地剪。还有,剪好的假钞全部放到验钞机上检验两遍,合格了才放行。
  凌晨四点二十八分——
  准备的一百八十张纸全部印完了。
  中间因打印机喷墨头出问题以及换墨盒时墨色没调好,大约有十九张纸的假钞没能通过验钞机。
  这样的话就印了一百六十一张,总共九百六十六万元假钞。
  再加上试验阶段的四张,合计九百七十万元。这么多,我们终于造出来了。这在以前,连想也不敢想啊!
  雅人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了把钱来往脸上拍了拍,自言自语道。
  “干上了,道郎。”
  “嗯,接下来再去银行就行了。”
  我从电脑桌前站了起来。
  “好,走吧雅人。”
  “走?喂,现在天可还没亮呢,这时候银行根本不可能开门的。”
  “我知道,不是还没定去哪片的银行吗?现在我是想去看看这个。”
  日期早就变了,到了我们计划采取行动的星期一了。要想使计划顺利进行,就必须先确认好要去的银行的情况。
  “嗯,停停就走。”
  雅人叫了一声,软塌塌地躺倒在榻榻米上。凭力气吃饭的雅人为了造假钞积攒了不少疲劳和睡眠,现在一下子全都袭来了吧。
  “放心吧,不是去市里挨个地找曙光银行,只是到近处的电话亭罢了。”
  “电话亭?”
  “对,看电话薄查大体位置。”
  大部分电话亭里都放着附有地址的电话薄。这种电话薄主要以广告为主,下边附有电话号码。查它就可以查到市里曙光银行分行的地址。
  “再加一把劲就行了,快点起来。”
  走进电话亭一看,里面的电话簿只是板桥区和丰岛区部分的,是供市内北部城区用的。
  我们的假钞是以曙光银行的兑换机为目标造出来的。为了兑换成功我们必须在银行补充钱之前这段短时间内,转好几家曙光银行的支行。
  银行集中在一起的地方,那一定是企业、商店比较多的地方。池袋也算得上繁华了,但与新宿和银座相比,就一点优势都没了。不知这点能不能做个证明,反正在池袋只有三家曙光银行支行。
  最后我说服了雅人,骑着摩托车来到新宿火车站附近的电话亭处。
  这里的电话亭里放着我们想要的电话簿。
  确实不愧是新宿。
  查了后发现,新宿附近曙光银行支行总共有六家。新宿中央支行、站前支行、西新宿支行、北新宿支行、歌舞伎叮支行、新宿街支行,如果再加上新大久保支行,在直径一公里的范围内总共有七家支行。
  而且,如果将直径扩至两公里的话,又有代代木支行和四谷支行。
  就选这儿了。在这里短时间内可以快速地转九个支行。在银座、大手叮、日本桥附近曙光银行支行的个数也不少,这一点也不奇怪。但看地图,新宿及四谷附近范围还是要小一些。还是这儿好。
  “喂,道郎,新宿和银座,咱分头行动不就行了吗!”
  挤在狭窄的电话亭里,雅人边看电话簿和线路图边说。
  “恐怕不行!”
  我摇头说道。雅人颇感意外。
  “为什么?分头行动的话,兑换的时间也会缩短了,那样的话,往兑换机里补充钱的危险不也就减小了么?”
  “可是,银行里所到之处都有摄像机,如果分头行动,确实能缩短时间,但是同样也就把我们的情况暴露给了敌人。”
  “我们的情况?”
  “对呀。无论如何化装,我们的体格没法改变。他们一下子就会发现嫌疑犯一个是一米八多动作迟钝的男子,另一个是一米六五左右的小矮子。”
  “可是,有近一千万左右的假钞出现的话,警察从一开始就不会认为是单独作案的,不,一般会认为是大的犯罪集团干的。”
  “不是,我防备的不是警察。”
  “不是警察?”
  “不明白?是东建金融那帮家伙呀!”
  雅人像被人击中了要害,一下子软了下去。
  我接着说:
  “曙光银行支行中的验钞机被盗这件事连警察都早就知道了,如果在这时候从曙光银行的兑换机里发现了大量的一万元假钞的话,你会怎么想?”
  “对呀,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如果是同一伙人干的话……”
  “对吧,如果那样的话,报纸电视都会报道这件事。ATM被人盗走了五百二十三万,再加上有高矮不均的两个人用假钞换走了九百多万元。如果到第二天,我们两个一高一矮去还钱,你想会怎么样?”
  雅人咽了口唾沫。等了好长时间一句话都没说。
  “这么明显,这帮家伙能看不出来?”
  雅人终于抬起了头,瞪着无神的眼睛说道。
  “还了钱我们自然可以不去给这帮家伙运毒品了,可是,他们又会抓住我们的另一个把柄,让我们为他们造假钞。这不是很明显吗!”
  到手的肥肉这帮家伙能轻易放走吗?换了这帮家伙,他们肯定会动员全国的部下一齐出动,袭击位于全国各地的银行,这不是不可能。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就是造假钞的罪犯,他们肯定会利用我们,直到把我们的骨髓榨干为止。
  “为此,决不能让东建金融这帮家伙知道这是我们两个人干的……”
  雅人不安地看着我。
  “放心吧。”
  我说着径自走出了电话亭。在这么狭窄的电话亭里站着两个男人,容易让过往的行人误会了。
  回到路边的摩托车旁,我接着说道:
  “换钱时一定要乔装打扮,这样的话,这帮家伙就不会想到罪犯是我们两个了。再有,还钱前我们可以做点样子,让他们感觉我们是从高利贷那儿借的钱。”
  “为什么要这样?”
  “东建金融也是金融圈子里的人,如果我们借了高利贷他们肯定很轻松地就查到的。”
  像我们这样欠东建金融一千二百六十万的户主,可能早就上了高利贷的黑名单了。这样的话借钱怕是不可能了。但是,这帮家伙肯定会与东建金融联系,确认是否是这么回事。这样就足够证明我们为了还钱在四处借款。
  “顺便把这个也卖了说不定也是个上策。”
  我说着,敲了摩托车一下。
  “唉,唉,求求你了,这个给我留着好不好?”.
  雅人说着都快哭了出来。
  “跟你开个玩笑。总之必须做出为了弄钱四处奔走的样子给这帮家伙们看。一边造假钞一边借高利贷,这样的人没有吧。这样的话,东建金融那帮家伙肯定会认为我们为了筹钱每天愁得东奔西跑,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放心吧,没问题的。”
  我说着,把头盔递给了还没定下神来的雅人。
  雅人接过头盔,慢慢地冲我点了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高楼大厦后面的天空开始泛白了。终于到了向银行挑战的日子了。
  我环视了一下新宿的大街,过往的车辆不知什么时候也多了起来。好像到了首班电车的发车时间,就见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年轻人一群一群地朝车站走去。新的一天从现在开始了。
  我骑到摩托上对雅人说:
  “过会儿我们也该回来了。”
  早晨六点——
  上银行之前我们还有几件事必须要做。
  销毁证据。
  公寓里面,首先是试验时没成功的近七百张假钞,还有试印时用过的纸、透明涂料、溶解油,最麻烦的是验钞机,
  这些越早处理掉越好。
  最近的垃圾袋都是那种半透明的,假钞放进去要是被清洁工发现了肯定会翻出来验证一下的。为安全起见,我用剩下的黑墨将假钞涂黑,然后又用剪刀剪碎后才装进垃圾袋里。做到这一步就放心了,即使有乌鸦把垃圾袋弄破也不怕了。
  考虑到验钞机的ROM中的数据也许对今后有用,我找了张软盘全部拷贝了一份。
  还没有设计好的钞票正反版面、带水印的画像、磁性数据、黑水印用的墨的比例,所有这些我都转化成数据保存起来。当然,我设置了密码,其他人是别想轻易打开这些数据的。
  最后还剩下从曙光银行支行弄来的验钞机。
  我拿出工具把验钞机和彩色打印机一块拆卸开,像CPU、ROM之类的东西拿到秋叶原还能卖点钱,但为了那么点钱再让警察摸到了线索,那可就让人笑掉大牙了。外框和零部件都必须分开扔到其他公寓里的装不能燃烧的垃圾的桶里。
  雅人抱起装有零部件的垃圾袋准备出门。
  “可别偷懒,尽量多走几个地方扔得越远越分散越好。”
  清晨七点三十分。雅人戴好头盔出门去扔垃圾了。在这段时间我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银行里到处都装着摄影机,来此的用户无一例外被拍摄了进去。所以有必要为此做精心的化妆。
  首先,必须遮起来的就是脸了。我先上附近的超市买了口罩和卸妆用的脱脂棉,还买了双花棉线手套。
  因为是冬天,戴口罩并不奇怪。但光这样还遮不住。把脱脂棉塞进嘴里,让脸蛋胖起来,这样的话看上去变化就大多了。再戴上线手套就不会在假钞和兑换机上留下指纹了。这些都是必备品。
  头发用帽子遮。以前去神宫球场看球赛时,先进场的五百人可以得到一顶飞燕球队的棒球帽,我得了一顶。虽然看上去像是小孩子戴的,但总比没有帽子强。
  眼上戴眼镜。手头上有太阳镜,可是戴着口罩和帽子,配上个太阳镜,一看就不像个好人。雅人不是买了架金边眼镜吗,戴那个正好。这个还不够,又找来了黑铅笔,用它代替眼睑膏,把眼睛稍微画大些,这样的话可就大变样了。剩下衣服了,这些东西用完了就得处理掉,干脆用现有的吧。我找出早已不跟形势的棒球衣,这样正好和棒球帽配套。
  因为季节关系,可以多穿些衣服来改变体型。穿上七件T恤再套上三件大运动衫。
  下身牛仔裤外再套上毛织运动裤,这下可胖多了看上去太热了一些,可一照镜子,体型确实变了。最好再猫猫腰,这看上去可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嘿,看上去真是七老八十的样子。”
  雅人回来了,扔垃圾扔了四十分钟,看到我的这身打扮也不由地笑着赞赏起来。
  银行里的摄影机摄下的像肯定会在电视上反复放不少遍,这样出公寓肯定不行,被附近的人看到我这身时髦的打扮一定会起疑心。用平常的打扮出门,到附近的公园的公共厕所里换装比较好。
  提上以前大减价时买的塑料手提箱,把造好的假钞装进去。虽然看上去有些旧,但没人会怀疑它不是装钱的箱子。
  上午八点十三分。
  所有的一切准备就绪。
  最后的战斗马上就要打响了。
  我们一边吃着饭团子一边像打仗前的大将们似的翻开地图看起来,再最后确认一遍曙光银行支行的地址。
  地图是从图书馆借的,还不能随便在上面乱画。我们用米粒分别粘在九个支行的地址处。
  “我们从北边发起进攻,也就是说先去新大久保支行,经山手线和中央线到北新宿,从那儿南下往西新宿支行,再从甲州道回到日铁线,越过日铁线往东,依次进攻东部地区余下的三个支行。接下来顺路到代代木支行最后再回新宿街。从那儿东上,到最后一站四谷支行。”
  我边指着地图边说。
  “有可能会碰上堵车,到时可就看你的技术了。”
  “终于到了该我表现的时候了。怎么样,银行开门我们就出发?”
  “啊,还有一个问题,摩托车停在哪?在银行前容易让人怀疑。离得远又耽误时间,最好是停在银行旁边的路上。好了,到时候你随机应变吧。”
  “要是兑换机前排了好几个人了,那你怎么办?”
  雅人一边吃三明治一边问。
  “如果情况不允许,Pass过去就行。”
  “放弃?”
  “一个地方可不能耽误十多分钟,我们没那么多时间,碰到这种情况,就在别的支行多换点。也许我们会碰上不得不放弃的情况。”
  “好了,明白了。那就交给你了。”
  “另外……”
  我犹豫了一下,雅人探寻地看着我的脸问。
  “又怎么了?”
  “嗯,有些不好说出口。”
  “怎么了,你今天让人感到有些发毛。”
  被雅人这么一激,我一狠心说道。
  “如果我老是不出来的话,雅人,你就一个人……”
  雅人急忙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
  “别说了,后面的话就别说了。”
  “可是,事先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雅人拿眼死盯着我,语气也加重了。
  “这次计划失败的话,等待我的将是运毒品的命运。黑帮和警察,被谁逮住不都一个样?”
  “可是,雅人……”
  我还想解释,雅人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胸口,那粗粗的喘气也迎面而来。
  “掐死你!道郎。再说那你就是不把我当哥儿们!”
  “可是……”
  “烦死人了,别说了,道郎!”
  雅人一下子松开了手,扭过头去,话也软了下来。
  “……本来,这次的事就是我惹的麻烦。我……总是给你添麻烦。无论是打工时还是被学校开除后,你总是护着我……”
  “说什么呀,你不也是一样么。”
  这句话我不是说谎。说不定没有雅人的话,我早不知什么时候就完蛋了。
  “总之是这样。”
  雅人抬起头来说,
  “我绝对不会扔下你不管的。即使是我一个人被逮住了,我绝对不会说出你来,绝对。”
  雅人固执起来,我已无话可说。只是无言地点着头,看着雅人。
  雅人有点害羞似地把头转向一边。
  “喂,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
  抬头一看,放像机上的表显示已经八点三十一分了。
  “快,出发了,道郎。”
  雅人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
  “这一次一定让银行和世上的凡人们开开眼!”
  九百七十张假钞分成九份装进包后,我们出了公寓,踏上了征程。
  先来到附近的公园。雅人先在公话亭里给铁工所打了个电话,编个理由,请了个假。我进公共厕所里换上了准备好的便装。
  心跳也没觉得加速,可手指头竟有点不听使唤,换衣服耽误了些时间。不知什么时候背上渗出了汗来,这当然不是因为穿得厚的缘故。冷静些冷静些,好戏还在后头呢。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在作怪,一个劲往前钻的雅人的摩托车也觉得不是那么稳了。雅人也有点紧张了。
  赶到曙光银行新大久保支行大楼旁边的小巷里时,刚好差一分钟九点。
  我摘下头盔,戴上了棒球帽,尽量往下压了压。雅人也下了摩托车,和我一起沿人行横道往银行走。
  早上九点的大久保街被上班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有夹着公文包的年轻男子,还有和同伴们说说笑笑的女职员。在这人流之中戴着头盔的雅人和戴着棒球帽的我简直就像蚂蚁队列中涌出了两只蝈蝈似的。
  时间刚好到了九点钟。
  曙光银行支行的卷帘铁门吱呀吱呀地开了。可能是在上班前先要出去办事,一个年轻人先穿过自动门冲进了银行。
  到了把费尽心机造出的假钱换成真钱的时候了。我和雅人相互看了一眼。
  “拜托你了,道郎。”
  头盔里雅人的脸无情而生硬。说不定我的脸也和他一样。
  “好了,我去了。”
  我故意轻松自如地说着挥了挥手,抱着装满假钞的包向银行走去。
  “欢迎光临!”
  刚进自动门就听到银行职员们异口同声、朝气蓬勃的问候,我敏感的心脏不由地紧缩了一下。
  我一下也没了胆。假钞已经在验钞机检验过两次了,要是通不过兑换机这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这些虽然明白,可是心里还是像揣了个小兔子似的跳个不停。
  如果行迹可疑,会引起里面的工作人员注意的,冷静!我在心里不停地说着,开始往里边走。
  进到里边了再去注意什么地方有摄像机可就来不及了。我尽量不抬头,装着不停地咳嗽,头低着朝兑换机处走去。因为刚开门,CD和ATM前一个人也没有。自动兑换机在最这边。
  用眼的余光一扫,银行职员还都专心在门口迎顾客呢,没有人注意这边。
  我一步来到兑换机前。
  就要换第一笔钱了。
  胸口像擂鼓似的都快要撑破了。穿的本来就厚,再加上屋里有暖气,汗从腋下渗了出来。
  兑换机旁边没有CD机旁那样的屏风。我一下趴到兑换机上,遮住拿包的手,一伸手从包里掏出了一捆假钞。因为是自动的,往前一站,入口处的盖就喀嚓一下自动打开了。
  看上面的说明,一次最多只能换六十万。原计划九百七十万分九个地方每家换一百零八万,这样的话就必须分两次来换了。
  我拿出一捆来,通过目测分出大约有一半来迅速放人纸币入口。
  上面的盖自动关上了。
  盖关上后,就听兑换机里边纸币输送带转动的声音和一张张钞票翻动的声音。张数太多,输送带一直动个不停。终于,转动的声音停下来,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可能也停止了跳动。
  稍微过了一小会儿,在显示余额一栏上出现了“520,000”的数字。
  成功了。顺利通过了兑换机的检查。
  我一边在心中欢呼着,一边按下兑换键。四十万元换成五千一张的,共八十张,一千元的换了七万元,共七十张。剩下的五万元全换成了五百的硬币。
  纸币入口处的盖打开了。里面全是五千和一千元的真货。稍往下的硬币口里堆满了包成束的五百元硬币。
  我把纸币和硬币装进包后紧接着又把剩下的五十六万假钞放了进去。像刚才一样,大部分换成五千和一千的。换完了。
  离开兑换机时,职员们正在给客人作柜台介绍,往这边看的人一个也没有。
  我再次装出咳嗽的样子,低着头往外走,想赶快离开新大久保支行。此时,我的心里却是喜气洋洋,无与伦比。出了自动门脚步不由地加快了。
  感觉好像在银行里呆了好长时间,可一看表才不过九点过六分。在里面最多呆了不到五分钟。
  在步行道的那头,戴着头盔的雅人好像伸了个懒腰,站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往这边看着。
  我一路小跑,还不忘了在胸前做了个小小的“V”字。雅人深深地点了点头,先往小巷里走去。
  我从后面赶到时,雅人已经发动了摩托车,顺手把头盔扔了过来。我接过头盔,一步跨到了后座上。
  “师傅,快点走了,到下一个地方。”
  “明白了,先生。不过,到时候可得多给点小费。”
  雅人跟我开着玩笑,一下把油门踩到了底。前轮离开了地面,车子晃起来。狭窄的小巷飞快地往后跑去。
  开始和时间作战了。沿大久保街往西,钻过山手线和中央线的立交桥,往后一拐来到了新宿区。路上车来车往非常拥挤,雅人丝毫没有降低速度,左右横冲直撞地飞奔着。在日本电信电话公司前往右拐,就拐进了下一个目的地曙光银行北新宿支行旁边的小巷里。
  真快,才九点十一分。这中间才花了不到五分钟。我飞快跳下车,把头盔扔给雅人,朝北新宿支行走去,开始了我第二次换钱行动。
  第二次了,这一次冷静多了。我还冲欢迎我光临的职员们摆了摆手,点了点头。
  尽管如此,但假钞放到兑换机里的那段时间我心里还是紧缩成一团,当然不会有事了,很顺利,一百零八张假钞又分两次,全都兑换成真钞和硬币了。
  九点十六分,我们开始出发到下一个目的地西新宿支行。
  “唉,像这样的话一个小时多点就全办妥了。”
  在青梅街途中等信号时雅人眯着眼睛跟我说。
  “现在才刚开始上班,顾客也很少。接下来恐怕就不这么轻松了。”
  我的猜测到了第三个地方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进了西新宿支行的门一看,兑换机前己经排了两位了。不只如此。站在我前面的五十多岁的老头好像不懂兑换机的使用方法,竟然叫来了服务员小姐。
  “喂,小姐,这个怎么用?”
  听到老头的话,小姐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我准备往外拿假钞的手赶快缩了出来,急忙拉好包的拉锁,空咳了几声,背过身去,以免被小姐看到。
  真是的,碰上这样上了岁数的人可太麻烦了。在银行的窗口以及车站的剪票口,自从实行了自动化之后,像这位老人家一样的就经常碰到。
  这功夫我后面又排上了人。我还是装着一个劲儿地咳,尽量避免让人家看到我的脸。
  也许等了有五分钟。终于轮到我。
  可是,小姐还站在旁边,我稍微有些犹豫。这时候只要小姐一偏头,那我手里的假钞可就被发现了。
  我们造的假钞连孩子都骗不了。而且,像他们经常接触钱币的,看上一眼就会发现真相的。
  正当我用眼光瞅小姐时,突然,有人戳了我的背一下。
  “小兄弟,怎么了?能不能快一点儿?”
  扭回头一看,是个六十多岁一脸穷相的老头。有些略显痴呆的脸傻笑着,张开的嘴巴里,上门牙缺了一颗。
  “你也不懂兑换机的使用方法?”
  真是帮倒忙。老头身穿一件破茄克,斜着肩,想要挤到我旁边来。
  “啊,不,我知道。”
  我赶忙伸出胳膊肘来挡住老头。
  小姐还是没有离开。
  我尽量往兑换机前贴得紧一点,掩着包不让别人看见,迅速取出捆假钞来。
  张数不多,兑换机数二遍也得好长时间。已放进兑换机了,没必要再怕被小姐看见了。
  稍微松了口气。当我按下换钱键时,后面有人又截了我一下。
  再回头一看,还是刚才的那个老头。
  “小兄弟,还没完啊,我有急事呀!”
  “马上就好了。”
  我边咳边回答他说。突然,老头抿嘴一笑,往我跟前凑了凑,又露出那颗缺了的门牙洞来。
  “小伙子,换的钱还真不少呢。有这么多钱,真让人羡慕呀。”
  老头张开少了颗门牙的嘴哈哈笑了起来。
  瞎操心!真想冲老头来这么一句,可忍了忍还是咽了下去,只是冲老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真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吵架可万万使不得。光因为前面的老头就耽误了不少时间。如果不赶快换完钱出去,雅人可就该担心了。
  换完钱,把换好的钱塞进包里,赶快把地方让给排在我后面的老头。
  “好了,您请吧。”
  可是……
  正当我要转身离去,老头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肩头,叫住了我。
  “等等,小兄弟。”
  钱应该是都装好了呀。当然,老头也不会因为让他等了这么一会儿就会跟我拉关系,套近乎。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扭头一看,老头全然没了笑意,目光锐利地瞪着我。
  老头说道:
  “小兄弟,注意包别让人偷走了,装了那么多钱。”
  张开的嘴露出个黑洞来,老头阴森森地笑着。
  怎么了,这个老头?上了年纪的人确实是不管见着谁都爱搭上句话的,这个老头看来是个尤其爱管闲事的人。我躲开老头,一转身飞快地跑着离开了那地方。
  出来门一看,放心不下的雅人已经来到近处的人行道上。看到我后,肩头一下落了下来。
  “干什么来着,还以为被发现了,吓得我提心吊胆的。”一边往小巷里走,雅人一边问。
  “没什么,只是人多了些。”
  现在没功夫给他说那个怪老头的事,还是先去下一个地方要紧。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四十分了。这家银行里花了我将近十五分钟的时间。光那个怪老头,就不知耽误了我多少的时间。
  还剩下六个支行。总共六百四十六万元要换。雅人也想把耽误的时间补上,摩托车全速跑起来。甲州路往左拐,过了新宿东站的南门。
  九点五十一分,我们来到了位于新宿站东入口处的曙光银行站前支行。
  在这里已有两个人排在了兑换机前。但没有像刚才那个老头那样缠个不休的人了。还好,不到十分钟就换完了。接下来先去位于区政府街中间的歌舞伎叮支行。然后再从那儿北上,到位于老百货店对面的中央支行。
  车站周围到处人来车往,这时候最方便的要算摩托车了。雅人轻松地驾驶着摩托车,噢噢地挤过车缝,穿过了明治街。
  在新宿中央支行里已经有四个人排在了兑换机前。最初一瞬,我想Pass过了它,可又一想,除了这还只剩三个地方。再看看表,已经十点七分。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
  既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先排上队为妙。
  前面四位好像换的都是小金额的,所以没有怎么焦心地等,很快就又轮到了我。
  赶快地换完钱离开兑换机。还剩下三个地方。照这样子来得及,时间足够用的。
  我看着表,快步抬脚准备出银行大门。
  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后背被谁撞了一下,因为没有想到,身子一下子向前摔倒在自动门前。
  光想伸手扶往帽子和眼镜了,夹在肋下的包“啪”的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哎呀,真对不起。”
  后面传来了撞我的人的声音。我慌忙转身,想拣起落在地上的包。
  可那人先我一步,从旁边伸过手来,拣起了我的包。
  “啊!那,那是我的!”
  “噢,又见面了。”
  我抬起头来,吃了一惊。
  拣起我包的不是别人,又是那个身高一米六左右,一脸穷酸相,穿着破茄克的老家伙。他抱着包站在我面前,若无其事地狞笑着,又露出他那缺了牙的门洞来。
  怎么看也没错,绝对是他。
  是他,在西新宿支行,一个劲地缠着跟我说话,前门牙还缺了一颗。
  我实在是难以理解,楞在了那儿。
  在西新宿支行换钱时碰到的人,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了呢?难道是因为时间太多了,为了消磨时间,喜欢上了巡视银行这个行当?
  “你在这儿又换钱是吧。你这人特别喜欢换钱呀!”
  老头得意洋洋地大声说着,边说还边笑出声来。这个老头怎么会在这儿,真让人费解。对不起,我不能在此奉陪了。
  看到我们俩老是站在这儿,里面的工作人员满脸疑惑地开始往这边看。
  “请把包还给我。”
  我想从老头手里把包抢回来。
  “噢!”
  老头把包往我这儿递,可递到一半突然又收了回去。不怀好意地笑着,缺了颗门牙的洞又露了出来。
  “……小兄弟,这么重要的包,要牢牢地抱在怀里才对呀。记住了,可别再掉了。”
  说了些多余的不中听的话后,老头把包还给了我。
  “嘿,还发什么呆,里边的人看着呢。”
  这一说我才醒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接过包。
  “快走吧,记住了,路上可要小心哟!”
  老头从背后推了我一把,低声说着。
  自动门一开,我从里边被推了出来。
  回头再看,老头边往里走边和柜台那边的小姐搭上话了。——“一路上可要小心哟!”
  不会听错吧,那老头确实这样说来。
  可是,是什么意思呀?
  难道说我用假钞换钱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不,那绝不可能。在西新宿支行,老头跟我搭话时,我尽量用身体护着,假钞往兑换机里放的那会儿,他绝对看不到的,这个我敢保证。
  即使万一他看到了,可为什么不向银行告发我呢?弄不明白。而且,还特意嘱咐我“要小心哟!”
  真是一点也弄不明白。
  这个老头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回事,道郎?”雅人从背后这一问,站在我身后很近的地方。
  我才回过神来,雅人手拿头盔,就
  “您想一直站在这个地方吗?”
  我好像站在支行前面,发呆似的一直瞅着老头来看。老头正斜靠在柜台上,和窗口里的女职员说着话,脸上还露出色迷迷的笑来。
  “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噢,没……没什么。”
  “那还不赶快从这儿撤!”
  雅人说的是。怪不得雅人怀疑呢,老站在银行的门前发呆又有什么用。
  先把老头从脑子里清除出去。脑子里想着,随着雅人一起快步来到停摩托车的小巷。
  再往下一个目的地转移的途中,我还是一个劲儿地想着老头的事。
  钱还没有换完,注意力不能集中的话,真不知接下来会出什么漏子。虽然自己也明白,可缺了一颗门牙的老头的狞笑总是不能从头脑里赶走。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恍恍忽忽地开始去剩下的三个支行。在去四谷的途中,雅人为了绕过拥挤的车流来了个急转弯。我差点儿被甩了下去。到了最后一站四谷支行时,从包里往外换假钞时一不小心带出来一捆五千元的真钞票,一下掉在了兑换机前。
  万幸的是没有人注意到,到了最后,注意力也集中不起来了,像是一直走在钢丝绳上似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十点三十九分——
  九百七十万的假钞全部换完。换回来的纸币和硬币都快把我的包撑破了。
  走出四谷支行的电动门,回到停车的小巷里时,雅人几乎都要扑上来和我拥抱了。
  “成功了,道郎,终于,我们成功了。”
  如果周围没有人,雅人一定会欢呼起来的。可能是因为太兴奋了,头盔里雅人的眼角都湿润了。
  可是,我却兴奋不起来。
  因为,那个老头的话还在我脑子里徘徊。
  “快,把这些都换成一万的整钱后,让我们庆贺庆贺!”
  因为周围有人,雅人悄声说着,发动了摩托车。
  按原计划,接下来再上别的银行,把换来的钱全部兑换成一万的整钱。在此之前,我得先找个地方把衣服换了。我们来到信浓叮外苑附近的公共厕所。
  我钻到厕所里,把棒球帽、眼镜、手套、棒球衣、运动裤都脱下来装到准备好的垃圾袋里。T血衫和大运动衫还能穿,这个要带回去。
  “等急了吧。”
  我从公共厕所出来,先把垃圾袋扔到附近的垃圾箱里。
  “咳,先来杯咖啡祝贺祝贺怎么样?”
  雅人指了指长椅边上的自动售货机。
  穿得太厚出了不少汗,嗓子确实干得不得了。我从包里抽出了张刚换的一千的票子,塞进了自动售货机的投入口。
  “真钱就是好啊!这个可以安心地在自动售货机里用了。”
  雅人抑制不住满脸的笑意,按了下选择键,要了两罐咖啡。
  我伸手从找钱口掏出找回的零钱,准备往钱包里塞,一伸手去掏屁股后面的兜。
  我一下子大惊失色。
  脑袋里血直往上涌,血流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了?”
  雅人手拿咖啡罐,看着我。
  “不见了。”
  “什么?”
  “钱包不见了。”
  “是不是出门时忘在家里了?”
  雅人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会,钱包一直放在牛仔裤兜里的。”
  “那……是不是换衣服时掉了呢?”
  我赶忙往公共厕所里跑。
  可是也没有。厕所地方很小,怎么找也找不到钱包的影子。
  上下摩托时肯定要动屁股,难道是那个时候掉的?
  可是,牛仔裤外还穿着运动裤呢,要掉的话也只能是掉到运动裤里。难道是太急了,竟然没能注意到。
  雅人傻呆呆地嘟囔道。
  “喂,该不会掉到银行里吧!”
  终于发现了事态的重大,雅人脸色刹那问变了。
  “里面只放了些零钱?”
  “哪里,还有金卡和录相带出租店的会员证。”
  录相带出租店的会员证上写有我的名字和住址。要是谁拾到了,把钱包里的东西私吞了也没关系。我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祷告着。可万一拣到钱包的人起了善心,把钱包交给警察的话……
  假如不是掉在银行,那我的钱包一定会在假钞犯去过的九个银行的途中被发现。警察如果知道了,把这和假钞犯联系起来的话……这样一想,就感觉自己掉入了万丈深渊里。我们再也没有祝贺的心情了。
  “对不起,雅人,是我太不小心了。”
  “再去今天走过的路上找找?”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用了,这儿又不是农村,是新宿,早被人拾走了。”
  “怎么办,除此之外难道再没别的办法了?”
  警察即使拿到钱包也不会立即就把包和假钞犯联系起来的。但事先还是想好能采取的对策比较好些。脑筋绷得快要到极限了,但还得考虑。
  “别的暂且不管,先回公寓吧。房间里还有从银行抢来的现金呢。”
  “对呀,万一警察上门来了……”
  “还有,房间里那些电脑什么的,那些东西也应尽快想办法处理掉为妙。”
  用电脑造出的假钞被发现的当天,有人在案发现场附近掉了钱包,而且,这个人家里放了一堆电脑、打印机什么的
  看来换整钱得等以后了。我们扔掉刚买的咖啡,全速往板桥的公寓赶去。
  回到公寓前已接近正午了。大约这个时候银行已经发现我们造的假钞了。
  下了摩托车,沿着公寓楼梯上楼。我的房间在二楼,一上楼梯就是。
  来到门前掏出钥匙往暗锁上插想开门,不可思议的是门自己开了。
  不知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本来锁得好好的门却开着。
  “喂,道郎,你没锁门呀!”
  雅人问问题总是不加思索,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我没有答话,只是摇了下头。不会有错,出门时我是上锁了。可是,那又为什么会开着呢?
  我慢慢地打开了门。
  在狭窄的厨房的尽头,放着电脑还有其他附带机器的屋子一览无余。
  我简直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眨了好几下眼,不由地一下子呆立在了门口。
  房间正中央坐着个人。
  电脑桌前放着把椅子,有人坐在那里,驼背的上身穿着件旧的茄克衫。
  “哟,回来了,挺快嘛。”
  穿旧茄克衫的人声音有些嘶哑,说着,慢慢扭过头来,微微一笑,又露出了那缺了一颗门牙的洞来。
  “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椅子上笑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在银行碰到过两次的那个怪怪的老头。
  老头一只肘撑在电脑桌上,嘻皮笑脸地张口说道:“钱都换好了?回来得有些太快了点。”
  我呆呆地看着老头那缺了一颗牙的门牙洞。
  这个老头怎么会坐在我的屋子里?而且,他还问我们换钱的事儿,这个我们本来要去来着。这样的话那他已经知道我们在曙光银行换假钞的事了。肯定是这样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不可能的!
  刚开始在西新宿支行时,这个老头想往我旁边挤,可是我用胳膊肘把他挡住还用身体护住了包。再说他又不是长脖子怪物,根本不可能从背后伸长脖子来看我手跟前的东西。可是,为什么,这个老头竟然知道假钞的事……
  “喂,道郎,这位老爷子是谁?”
  雅人惊慌失措,从背后捅了我一下。
  还没等我说话,老头先说了:
  “啊,大个,你是他的搭挡吧?”
  雅人一时间挑起了眉毛,拿眼瞪上了我。
  “道郎,你什么时候把我们的事情都告诉了这个老爷子?”
  “不是那么回事。这个老头我只不过在银行见过面罢了。”
  我慌忙摇头,可雅人已经压不住火了。
  “怎么搞的,让这个家伙知道了我们的事。这太奇怪了呀!”
  雅人问的确实也对。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该怎样回答他。
  刚刚在银行碰到的人这时候却出现在我的家里,这只能让我想到一个理由。
  我拿眼瞪着老头问道:
  “你……偷了……我的钱包?”
  话音未落,老头张口大笑起来,好像很高兴似的肩膀也颤个不停。
  “那手段可以说非常高明吧?”
  老头说着,一伸手从破旧的茄克衫里掏出了我的钱包,若无其事地晃着给我看。
  “手痒得实在是忍不住了,这才把手伸进你穿了好几层的衣服里,动作稍微粗了些,还得请你原谅。”
  “那就不是掉的了。”
  雅人翻着眼珠自言自语道。
  想起来了。第二次在新宿中央支行,这个老头从后面撞了我一下,在那功夫里,放在牛仔裤里的钱包被偷走了。
  “我想你们肯定是在造假钞,可进来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老头颇为不满地说着,把钱包扔了过来。
  瘪瘪的钱包打在我的胸口又落在了厨房的地板上。里面仅有的几枚硬币也哗啦啦滚了出来。
  我死死盯住老头微笑的脸,暗自揣测。
  被偷的钱包里有写着住址的会员证,因此,老头摸到这儿来也并不奇怪。可是,撞的一瞬间就迅速地偷走钱包,凭这么个老头有点难以想象。而且,他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我们造假钞的消息呢?
  “老爷子,您究竟是什么人?”
  老头嘴角泛出一丝苦笑,抬起一只手,捋了捋快要撤退到头顶的头发慢悠悠地说道:
  “都叫我老爷子了,真是想不到呀!也是,不知不觉上了年纪,连门牙也掉了。这样下去不行啊!”
  老头拿微机屏当镜子,仔细地张开嘴看起来。
  “别装蒜了,老头,在这等着我们到底想干什么?”
  “啊,说来话长,你们两个干吗不进来?门开着太冷了不是么,快,别客气,进来吧,进来吧。”
  这个老头真是装糊涂越装越厉害了。
  我没理他,准备接着说,老头抢先一步,挺直了腰板大声说:
  “干什么呢?这本来就是廉价的破公寓,再不把门关上,我想说话也不敢说,快点,关上门再说。”
  老头说的对,我有点后悔了。刚才一直大开着门,还说了关于假钞的事,要是再这样说下去,不就等于告诉楼上的人,我们就是造假犯了么。
  雅人忙转过身,一下子把门关上了。
  “对,对。年轻人就该这样听老人的话才对。”
  “别罗嗦了,老爷子,你怎么知道假钞的事的?”
  我往老头跟前迈了一步,鞋子也没脱,这种情况让我实在没有时间去脱鞋。可一看,这老头也是,知道是进到人家屋里了,却也没脱鞋。
  老头像演戏似的很夸张地摇了摇头。
  “这样下去可不好呀,最近的年轻人真是……整天只是靠这样的机器,遇事连个先后次序都考虑不到。”
  老头敲着桌上的键盘,故意地大大叹了口气。
  “玩笑说这些就够了,老头,依靠电脑过活的最近的年轻人和你全然不一样。性子也特别的急。”
  “哈,嘴确实能顶上个人了。可是在事情上可就只能当半个人。”
  老头撇嘴笑着,轻蔑地看着我们说。
  “什么地方是半个人,现在我们已经弄到了九百多万的现金了。”
  “喂,道郎!”
  我说着,把装满钱的包往老头跟前伸了伸。我们在此之前所干的事情,是没有理由让这个来历不明的怪老头笑话的。
  “唉,道郎……”
  雅人在后面责怪似地低声叫道。可是,这个老头显然己经完全知道了我们造假钞的事。即使现在想掩盖也来不及了。
  老头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咳……!没治就是没治呀!这样的外行可真是可怕呀!自己干的事到底有多危险,竟全然不知。”
  “你说什么呢,老头,事实就是……”
  “是,是,到目前是很好。”
  老头打断了我的话,伸出两只手来像哄小孩子似的啪啪拍起手掌来。还翘起二郎腿,把身子使劲往后仰。
  “你们的眼光确实不错。如果要造让人的眼睛看不出来的完美的假钞的话,就需要尖端的印刷技术和与此相关的设备投资。可是,目标是银行的兑换机的话,那可就另当别论了。外观怎么样都无所谓,也不用很好的印刷机械,确实是个盲点。当注意到你们的事时,连我也不由地佩服了呢。”
  “怎么你……”
  雅人吸了口气,说漏了嘴。
  我也是同样感受。让人吃惊的是,这个老头竟然对我们造假钞的事从头到尾全都看透了。
  老头鼻子朝天继续他的高谈阔论:
  “最初我知道了曙光银行储蓄所失窃,ATM和CD中现金被盗。在这以前,破坏CD确实能弄到不少现金。钢板加厚了以后,这种犯罪几乎就见不到了。而且罪犯还考虑的相当周密,故意在市内炸毁了变压器,以此来拖延警察出动的时间。可是,好好想想的话这个也不难想到。偶尔里面有钱就好了,可是眼下ATM和CD里面都不放钱了,干这行的人谁都知道的。”
  和我不同,大约这些情报他不是从图书馆里的旧报纸查到的。我有这种感觉。
  那一行的人——到底是哪一行让人摸不着头脑。老头的来历我模模糊糊有了种感觉。
  老头摩挲着下巴尖,继续说他的:
  “也就是说,不是专门的职业‘破坏’犯罪分子,而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外行犯罪者。可是,用定时起火器,这个让外行人干可就有点勉强了。而且,能采取措施阻拦警察出动,看来罪犯早就知道了现在CD的钢板比以前加厚的事了。这样,自然也应该知道银行现在已尽量不在CD中存放现金这一事实了。可是罪犯还是千方百计想出定时起火器这种手段偷袭了储蓄所。”
  说到这里,老头冲我们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从这儿来看,可以想到有这么两点。第一,罪犯从一开始就知道储蓄所的ATM中有现金,也就是说银行里有内奸。第二呢,罪犯除了现金之外还有更加想得到的东西。我当时想肯定就是这两者之一。”
  我简直叹为观止了。可以说我被他的演说给迷住了。雅人也是从刚才起再也一声不吭了。
  “于是,我特地去了趟饭能储蓄所,观察了ATM的情况,那时候储蓄所歇业,工人们正在施工,准备换新的ATM。看了一眼被破坏的ATM,我就明白了罪犯的真正目的。——他们的真正目的是盗取装在里面的验钞机。”
  光凭银行的ATM被袭这一点点事情就推出了这么多的东西,真是……
  这个老头,究竟是——
  “剩下的就简单了,想想就会明白。接下来他们会利用曙光银行的兑换机换假钞。在一家支行里换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其中的五千元的钞票的张数有限。这样的话就得跑好几家支行。看看地图不难发现,新宿附近,方圆两公里内就有九家支行。在市内,银行如此集中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罪犯一旦造好了假钞,一定会来新宿的。因此,我每天就在这之中的一家,西新宿支行门口一直等着了。——于是,正如我所料,戴着棒球帽和口罩,再也不会有比这更怪的打扮的年轻人出现了。那就是你。”
  我使劲地站稳脚跟,否则的话会瘫下去的。像他如此周密地了解我们的行动,做梦都没想到。真的是完全一致。理论和推理无可指责。
  “你究竟是谁?”
  心里头想着,嘴上不由地就问了出来。可是老头只是一个劲地嘻笑着,根本不做回答。
  “想干什么?为什么偷我的钱包,然后又在这儿等着我们?”
  对我的质问,老头一笑置之。
  “嗯,等你们做何用?只不过找东西时费了点工夫罢了。”
  “找东西?是钱吗?”
  “说什么梦话呢?”
  老头高声朗笑着说,
  “钱这东西,很快就会用完的。”
  确实如他所说。从ATM里偷来的钱全放在包里,和我们走时一样,一点没被动过。
  老头摊开两手,在屋里转了个圈。
  “我找遍了整个屋子,好像是已经处理过了。验钞机之类的东西哪儿也找不见。还有那些写着分析结果的笔记之类的也找不到。”
  “老爷子,原来你也想造假钞来着……”
  雅人半吃惊半迷惑地问道。
  老头悠闲地把一只肘撑在桌上,用指尖敲了敲电脑主机箱。
  “大概全部的技术资料都装在这里面了吧。不巧的是,我上了年纪,对机器太头痛,正当我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你们就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就这么回事。”
  “什么太好了?”
  我鹦鹉学舌地问道。老头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
  “是呀,太好了。”
  “开玩笑!我们会教你造假钞的方法?”
  “别太自做多情了,谁想求你们了。说那句话太早了点吧。”
  “那,你到底想怎么着?”
  老头抬头看了看房顶,用手挠了挠头说道:
  “真没想到微机这东西,煎饼似的一块塑料板,里面竟然能录音和记录东西。我本来是想找这种东西的,于是……”
  怪不得,想找软盘呀!
  老头有点不好意思,右手有意无意地塞进了脏兮兮的茄克里。
  “―只发现一张,贴着的纸上什么名目都没有,就是这张塑料板。”
  说着,他拿出了一张软盘。
  今早去银行之前,我把以前的数据信息全拷贝进了这张盘。
  老头满脸带笑地看着我。
  “年轻呀,到底是年轻,脸色都变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就是这个。为了确认这一点,我才在这里等着的。”
  “事情就这样了。我回去后找孙子谁的帮忙打开,好好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老头说着,把软盘往怀里一塞,匆忙站起身来这就要走。
  “别走,老头!”
  雅人一急,鞋子没来得急脱就冲到了里屋,挡在了老头的面前。
  “老头,知道这么多,你觉得能平安地离开这儿吗?”
  “起来,雅人!”
  雅人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别担心,道郎。像这老头这样的来一个两个的怎么着还不能对付得了。”
  “别胡说八道了。你那种黑帮的做法不合乎我们的信条。”
  “可是,也不能让他就这么便宜地走了不是么?”
  雅人攥起拳头。老头则在屋子中央豪爽地笑了起来。
  “不错呀!年轻人讲信条,有志气呀!”
  老头无拘无束地笑着。我往前又进了一步。
  “老爷子,不管你是谁,即使你夺走了那张软盘,想造出假钞来也是不可能的。”
  “哈?”
  “我们的假钞一旦被发现,银行立刻就会采取保护措施,改造验钞机的程序。那样的话,那张盘里的数据也就不起作用了。”
  “可是,小兄弟,你为什么还把它们都保存起来呢?”
  “那……”
  没想到老头会这样问,我一时无法回答。
  老头继续说道。
  “确实你们说的也对,他们肯定要改进验钞机。可是,今后只要再去别的储蓄所,把那里的验钞机弄到手,参考这里面的数据,只要能通过可改进部分,那不就可以了吗?”
  老头对微机知识肯定不熟,可是,经我一说他很快就能理解到这种程度……
  这个老头一定有造假钞的知识。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无论怎么样,这次你们成功了,那就是万幸。人这东西,可不能太贪了。好了,再见吧。”
  老头冲我们轻轻摆摆手后,向里面的窗户跑去。那速度让人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出他是个老头。
  都一把年纪的老头了,从二楼的窗户上跳窗逃跑,想也不敢想。就见他把玻璃窗全都打开,探身子就想跳。我和雅人急得直跺地板。
  “别……老头!”
  这一叫,脚都跨上窗台的老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们。
  “喂,你们两个!”
  老头的措词突然变了,完全不同于前面的悠闲的语调,那大叫声好像是从胸底发出的。
  老头的骤变让我们大吃一惊,雅人也收住了脚站在那儿,我从雅人身后看过去,老头已是满面怒容。
  “底下的摩托车该不会是你们自己的吧?”
  “我们自己的……?”
  雅人眯起眼睛反问道,老头不耐烦地晃着身子。
  “我是问你们作案的时候是不是用的偷来的车?”
  “哎?不,不是的。”
  雅人看着我开始局促不安起来。
  “糊涂虫呀!为什么不偷辆车呢?”
  “可是,摩托车是停在离开银行的地方的,而且,号码我们也经过加工了……”
  老头打断了我的解释,摇头叹气道。
  “这就是呀,因此我说像你们这样的外行很可怕的。你们太小看警察了。造假币可是要判重罪的,那帮家伙肯定会尽全力来搜查的,这些你们想过没有呀!”
  老头激动地说着,两鬓已是青筋暴露。被他这么一吼,我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们本来也想好好化装来着是吧,从旁边看,确实也不算太显眼,可是尽管这样,有人看到你们两个骑摩托车往来的样子,肯定会检举出来的,这样的话,他们会查遍全国的摩托车然后找到你们的。你们上嫌疑犯名单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
  “可是,谁知道全日本有多少辆摩托车?”
  雅人绷着脸反问道。
  老头指着雅人的鼻尖说:
  “你这种说法就是小看警察的表现。对他们来说,这点儿事屁都不算。通过摩托车查到你们两个,之后会怎么样?看到这些电脑他们只是佩服吗?”
  被老头用手指头在鼻子上戳了两下,雅人被迫退到了我的跟前。
  老头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似的,脸部表情变得更加严峻,仔细地看了看我们,舔了舔嘴唇后又说。
  “你们该不会从什么地方借了钱了吧?”
  听到这,心脏不由地一阵阵地疼起来。
  “喂,喂,真的借了钱了是不是?”
  老头愕然地说着,拍着额头,仰天长叹。
  “唉,这可坏了,连动机都有了。这和被猫困住的老鼠有什么两样。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快逃吧!”
  老头厌腻地说着,“啪啪”拍了雅人肩头两下。
  “你们两个,赶快逃吧!”
  说完,老头嗖地一下跳上了窗台。
  ——可是,老头突然在那儿停住了。停在了那儿,只把头猛地扭了过来。
  “喂,忘了问,你们的钱是不是从黑帮经营的高利贷店里借的?”
  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我大吃一惊,脑袋里一片混乱。
  “哎呀,果然是啊!”
  老头说着,像演技特别差的演员似的两只手抱住了头。
  “老爷子,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老头伸出个短短的手指头来,冲窗外指了指。
  “已经来接你们了。”
  “接我们?”
  莫名其妙,我和雅人相互看了看。
  “大概你们干的事已经上了新闻了吧。”
  老头说着,推开了我们一路小跑来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调到了NHK台。
  时间已是十二点三十七分。早已过了午间新闻的时间。可是,画面上依然露出了播音员严肃的身影。
  “……接着,又发现了同样的一百零八张假钞。这是在曙光银行西新宿支行现场转播的。”
  画面切换到了支行前面,这地方还记忆犹新呢。老头一手插腰斜眼注视着我们。
  “这样的话,与其说从警察手里逃跑,不如说赶快从黑帮手里逃跑吧。”
  我也有些不祥的预感,赶快跑到窗前。
  并不需要仔细找,以前那辆藏青色的奔驰车又停在公寓前面的小巷里。而且,在它周围还有几个五大三粗的男的。一数,正好五个。
  那帮家伙一齐朝这边涌来。
  站在头里的男的,手脖上、前胸都戴着金首饰,在太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这么惹人嫌的闪光的东西,他一点也不觉得害羞。这正是东建金融的佐竹。
  我赶忙从窗口缩回头来。
  “怎么了,道郎?”
  看到我的脸色,雅人也想往窗外看。我一把抓住他的脖领把他拽了回来。
  “干什么,你!”
  “别露头,东建金融那帮家伙来了。”
  “怎么回事,又来了,还钱日期不是在明天么?”
  “别问我,当务之急是那帮家伙朝这里赶来了。”
  “哎,别在那儿耽误时间了,趁早想想怎么逃吧!”
  迎声一看,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打开门,冲着我们和气地说着。
  “再见了二位,小心点呀。”
  老头冲我们摇了摇手中的软盘,一转身出了门,那动作简直快得像是偷到鱼的猫逃跑时的样子。
  “喂,别走,老头!”
  雅人正想去追,门“啪”地一下关上了。太猛了,躲都来不及,雅人一头撞在了门上。
  我也从雅人后面追了上去。一下没停住也撞了上去。这两次冲撞,对这座破公寓来说简直不亚于四级地震。
  来历不明的老头偷走了装有假钞数据的软盘,公寓外东建金融那帮家伙又追了来,我的头脑里真是乱成了一团粥。怎么想也想不出东建金融这帮家伙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造假钞的事这帮家伙不可能知道……虽然这样想,可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了,内心的不安一阵阵在加剧。
  “妈的,臭老头。”
  按着被门撞疼的额头,雅人骂起来。
  “别磨蹭了,赶快追老头。”
  “不说我也知道。”
  雅人边嘟囔边打开了门,我赶快又喊了一句。
  “我拿着钱马上也来。如果跑丢了,咱们还在老地方Power Land集合。”
  那是我们以前去过好多次的新宿一家游戏厅的名字。雅人点了点头,飞身出了门。
  我拣起地上的钱包,再次进到里屋,背起放在录相机旁的包,迅速地环视了一遍房间,发现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这才慌忙往外跑。已没时间锁门了,就那样开着吧。刚奔到楼梯口,发现那帮家伙已经从底下包抄过来。这其中就有佐竹。
  慌忙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沿着二楼走廊往里猛跑。
  “嘿,前面的家伙……”
  身后好像有个嘶哑的声音在喊。
  坏了,被佐竹这帮家伙给看到了。
  我把装着钱的两个包一边夹一个,飞一般地沿二楼走廊跑去。
  因是廉价的公寓,走廊的地板踏上去“咣咣”直响,身后,佐竹一伙追赶的脚步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跑过四个房间就到了楼道尽头。谁曾想,这个破楼竟然没有紧急梯子,这么重要的东西。
  我抱紧两个包,跨上了栏杆。
  随着踏着地板的足音越来越近,佐竹的喊声也越来越清楚。
  “在,在那儿!”
  与此楼一墙之隔的对面,是相邻人家的狭窄的庭院,我看准院子里的草地,一狠心从二楼的栏杆上就跳了下去。本来我就对自己的力气没有自信,可是人这东西,一旦被逼急了,那生出来的力气可是想象不到的大。当时创造世界纪录的迈克,他可能也没跳到这么远。
  非常成功地在相邻的院子里着陆了。用劲太大,翻了两个滚。这点小意思了。
  “别让他跑了,隔壁,绕到隔壁去。”
  回头一看,楼上佐竹在挥手大叫着。
  离还钱期限还有一天,这帮家伙就开始对我们进行人身保护了。原由我弄不清楚,只能想到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造假钞的事。
  “啊,你这是干什么呀!”
  突然,传来女人尖细的声音。一看,在院子那头站着位抱着一抱衣服的胖大妈,看来是这里的住户了。
  “对不起,不小心从隔壁的公寓楼顶掉了下来。”我赶忙低头道歉,从瞪着白眼的胖大妈身边走过,穿过巴掌大的院子,朝门前的路跑去。
  佐竹那帮家伙肯定也会绕过来的,如果这样的话,他们肯定是从左边的大道上过来。
  我沿小路朝右跑下去,这地方的住宅建得特别密集,使得路也变得十分复杂。这种地势正好有利于我逃走。边跑边在脑子里想着雅人的事,不知道他是否已经从老头那儿抢回了软盘。如果让老头跑了,雅人肯定会在这一带徘徊,那也有可能碰上佐竹他们。
  正在心头担心的当儿,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腿脚不听使唤,朝前栽了过去,来了个前空翻。
  我就那样在路口摔了个倒栽葱。左肩重重地落在柏油路面上。两只包也从手上飞了出去,滚落在路上。
  到底是绊在什么上面了?揉着肩膀站起身来,回头一瞧。
  眼前的路面上露出一双擦得惶明瓦亮的黑皮鞋。
  “呀,小子,这么着急是想去哪儿呀?”
  上空传来低沉的声音。
  抬眼往上一看,左边很近的地方是用栅栏圈起的停车场。在那跟前停着一辆轻型卡车。一个穿黑色西服的男子从车背后慢慢悠悠地走出来。
  这人又高又瘦,好像化了妆似的,脸很光滑,还有一双扁平的小眼睛,嘴里嚼着口香糖。原来是东建金融西池袋分店的涉外部长江波和彰。
  “你知不知道,防治蟑螂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堵住它的路。哈哈,你应该把后路先准备好呀。”
  连涉外部长都亲自出马了,这些我竟全然不知。江波身后又出来了三个穿着花衬衫的打手模样的家伙,袖子卷起老高,像蝙蝠翅似的,一个个阴险地笑着。我使了使劲想站起来,这帮家伙已经围了过来。
  这样下去我还不成了笼子里的鸟了。我拣起掉在地上的包,想一使劲站起身来。
  可是,还没等我站起来,其中一个家伙就给我来了一脚,正中我的膝盖里弯。
  我又一次趴在了柏油路面上。
  “咳,咳,臭小子,那么脏的包抱得那么结实,里面藏着什么好东西?”
  其中一个家伙晃着肩膀嘲笑着说。
  接下来的一瞬,一句话不搭,朝我小肚子就踢了过来,整个鞋都快进到肚子里了。半天我没能喘上气来。
  正当我再次想爬起来时,这一次被人从背后又瑞了一脚。这边的痛还没消,旁边另一个家伙也加人进来,结结实实地从侧面给了我一脚。我抱着包护住肚子,像刺狠似的蜷成一团。
  “嘿!好像是钱露出头来了哎。怎么回事,这么大笔钱?”
  这帮打手们一边喊叫着,一边朝我身上踢来,一时间我的背上、肩上、腿上,雨点儿般地落下来。
  不一会儿,我直觉眼冒金星,不堪痛苦,不由地呻吟起来,最后瘫在柏油路上。
  已无处可躲,我像足球一样被他们从路上踢到了停车场。就这样踢过来踢过去。
  因为是白天,周围有人来往,大概他们也是为了避开人的耳目。我明白这个。可是,我的身体是一点也不听使唤了。我不知该怎么办,只有听任这帮家伙踢来踢去。当我滚到了停车场的角落里时,这帮家伙终于停了下来。
  我像是被大象踩扁了的铅笔盒,倒在那里,一动不能动,被这帮家伙打得太重了,全身都快散了架了。
  脸贴在地面上,忍痛呻吟,一个家伙蹲到了我的脸前,嘻皮笑脸地问道:
  “喂,臭小子,你们这两个家伙欠了那么多钱,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钱?”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这些钱是准备……还你们的……”
  每说一个字,全身的肌肉都连带地痛一次。
  “那,你没必要逃跑呀?”
  江波嚼着口香糖,来到了我跟前。
  我忍着剧痛颤抖着支撑起上半身来,倚靠在身旁的轻型卡车的轮胎上。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说。
  “毕竟这么一大笔钱在手上,万一被别人看见了,岂不要怀疑我们是小偷了。而且……,我们也万万没有想到你们会提前一天赶来。”
  “我们也确实没想到你们俩能弄到这么多钱,而且是用这么一种让世人大吃一惊的方法。”
  “你说什么呢,我不懂。这些钱是我和雅人找亲戚朋友挨个地跑,好不容易才借来的。”
  我这句话却引来了这帮家伙的一通大笑。
  “你们两个这三天一直呆在家里我们都知道。”
  看来事态对我们有些不利。这帮家伙很有可能在什么地方监视着我们。
  一点也没注意到。为了让我们没法逃走,连我们的家庭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按说再没必要专门监视我们了。我一直这样想的,这一点我太马虎了。
  江波嘴角漾出了得意的笑来。我抬头木然地看了看他的脸。就在这时,从停车场前边的路上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佐竹他们到了。
  “那一个怎么样了?”
  江波边嚼口香搪边问朝这边走来的佐竹。
  “万无一失,我们在后面的公园前把他逮住了。”
  连雅人也被抓住了!
  这下玩完了。眼前一下子变得昏暗一片。
  我完全泄了气,这时就见佐竹推开旁边的人钻了进来。他半蹲着,把他那张粗糙的脸凑过来,他的眼睛都发红了。
  “臭小子,你真他妈地能跑!”
  说着,他那榔头般的拳头就飞了过来。
  鼻尖上挨了重重的一击。
  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贴在柏油路上。可能在那一瞬间,我失去了意识。
  感觉鼻子里有一种腥味。呼吸也有些困难。慢慢地感觉鼻子和喉咙里有粘稠的液体。看来刚才这一下子可能把鼻子给打破了。
  不知是谁抓住我的领子,把我拽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手里的包也没了。抬头一看,佐竹笑着站在旁边。
  “前几天你们干得不错嘛!”
  他是在说三天前我们借了他的车的事吧!
  又想举起拳头来,后面有人低声喝住了他。
  “小心点他的头,在他的脑袋里装着很重要的造假钞的方法呢!”
  “我知道。”
  佐竹说着,这次把拳头朝向了我的肚子
  我差点没上来气,连视线也模糊了。只觉得胃一阵翻滚,一张口吐出一滩酸水来。
  我实在支撑不住了,一头扎在地上的血水交溶的液体中,两只手无力地摔在柏油路上,只感到背上一阵一阵发冷。
  佐竹站起身,用鞋尖轻轻地踢了踢我的头。
  “小子,你们玩得稍微过火了点吧。我还以为是被在那儿游荡的坏小子给偷走了呢。可奇怪的是,第二天车却原封不动地回来了。我想了老半天,最后想到了你们两个,从时间上看,有点问题。为了安全起见,我派了三个人专门守在了破公寓前。”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使劲咬了咬嘴唇。
  我过去太小瞧佐竹这帮人了,来监视我的那几个,从表面上看肯定看不出来像是黑帮的人。他们还有可能随时更换时间、地点、人员什么的。
  佐竹的脚踩在了我的太阳穴上。
  “你的那点小把戏,全都在我眼皮底下。刚开始买那么多纸、颜料什么的,还疑心你们干什么,今天却突然乔装改扮去了好几家银行。听了报告,我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虽然料想到了,可是喉咙发颤,声也发不出来。佐竹用鞋底“啪、啪”地拍了我的脸好几下之后又说。
  “那个时候,正好电视上报道了在银行里发现大量假钞的事。”
  因此,他们召集起了东建金融的所有职员,为确保财源,提前一天来收钱了。
  “钱……都在那儿。”
  终于发出声来。可是这句话并没有改变我的处境。江波毫无表情地俯视着我说:
  “很遗憾呀,小子。你们还回来的奔驰车开不了了,为了修它又花了相当大的一笔钱。当然了,这笔钱也加在原来的账上了,来,给你,这是新账单。”
  说着,江波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来。
  我确实连看的劲也没了。可是它就递到我的脸前。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本金一栏里。
  21,700,000.-。
  眼睛模糊,没看清到底有几个零。可是,应该是五个零,二千壹佰七拾万。让我吃惊的是本金几乎涨了一倍。
  “好了,先到我的办公室去商量一下今后的还钱方法吧。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放宽松些,不用还真钱也行,只要能让我们得到钱就行。”
  说的什么呀!这本来就是最初的目的。
  在心里千万遍地臭骂这帮家伙,可是,身上的伤痛却一点儿不管这些。
  “车怎么了?”
  传来了江波训斥下属的怒吼声。从停车场跑来一个小喽罗。
  “对不起,大哥,……不知怎么搞的,车放炮了。”
  “不用部长的车子也行。你们坐的车呢,不是还有吗?”
  “可,实际上……”
  汇报的声音,突然变得战战兢兢越发听不清了。
  “……实际上三辆都放炮了。”
  “混蛋,你们这帮是干什么吃的?”
  接下来听到了挨打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看到摔倒在地的小喽罗。
  “车子都坏成这样了,你们这帮傻子还都没注意到,真他妈的白吃饭了。”
  “对不起,现在就去叫出租车。”
  “别罗嗦了,还有一个一会儿也带到公司来,听到了吗?傻瓜。”
  被江波踢了一脚,小喽罗站了起来,站直了鞠了个躬后,匆匆忙忙走了。
  不想让它来的时候,这出租车倒是很快就会叫到。很快,小喽罗就跑了回来。我被两个家伙架着胳膊扶了起来。稍微反抗了一下,根本就不起作用。只好任他们在停车场上拖了。
  我被他们塞进了出租车的后座上。
  “先生,您怎么了?”
  是看到我倒在后座上的样子吃了一惊吧,出租车司机担心地问道:
  “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
  佐竹坐在了我的旁边,另一边一个小喽罗开门钻了进去,江波好像坐在了司机边座上。
  “身体不舒服的话应该叫救护车……”
  “你想拒载吗?”
  小喽罗吓唬司机道。
  “啊,没有,怎么会呢?”
  “那还不赶快给我开车。”
  “好,好。”
  司机语气一转,车慢慢地开动了。
  “上西池袋。”
  江波说道。司机又局促地问道:
  “那您是去西池袋哪家医院?”
  “别问了,先到西池袋再说。”
  “可是,先生,中间那位客人看上去受了重伤了,好像是被黑社会的围起来打了。”
  这个多嘴的司机终于让佐竹忍不住了,大声骂道:
  “老实开你的车吧,老头!”
  老头——?
  难道是他?我忍着剧痛抬了抬头。
  “可是,怎么看也觉得中间那位脸像挨过揍了。而且,你的领子上也有他的血呢。”
  我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
  后视镜中,司机在微笑着。张开的嘴里缺了牙的门洞看得很清楚。
  这无疑是闯进我房间,偷走我的软盘的那个怪老头。
  被老头一说,佐竹慌慌张张地往衣领上看,可是什么地方也没有我的血迹。
  “哎呀,哎呀,果然是你打的,这可不行呀,使用暴力!”
  从后视镜上看到佐竹慌慌张张的样子,老爷子满足地在那儿独自乐起来。
  “小子,你骗我!”
  “哪敢哪敢!上了岁数了,眼神有点儿不大好使。”
  老头若无其事地答道。我通过后视镜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下。
  这老头又怎么会坐在出租车司机的位子上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按常识性的方法来考虑的话,我们可以推断也许他本来就是个出租车司机。可是,他刚才在我房间里夸夸其谈的说,他在银行门口等我一等就是一天,从这儿来看,他又不可能干这行。
  而且,他穿在身上的出租公司的绿色制服,后领子还没有完全正过来,露出领里的藏蓝色,一看就知道他穿得太慌张了些,还有,胸前的领带也只系了一半,而且还向右斜了三十度。
  “这老小子,还敢耍人!”
  佐竹往司机座位跟前靠了靠,吼道。
  “小心点,让你流点血对我们来说没什么要紧的,知道吧。”
  在边座上的江波扬了扬右手,制止了佐竹。
  “司机,我说你是不是说的有些多了?”
  江波把手搭在老爷子的背上笑嘻嘻地说道。看上去老头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是继续握着他的方向盘。
  “出租车这行的规定是不许随便跟车上的客人说话的吧!”
  “是吗?我还真不知道呢。再说,五分钟之前这辆车也只是我刚从车主那儿抢来的。”
  “什么?”
  江波一下子声调都变了,吃惊地瞅着老爷子。
  “现在这辆车的主人大概正穿着一条短裤在四处找警察呢!”
  老头在后视镜里冲我眨了眨眼。
  江波好像突然明白了似的自言自语地说:
  “那这样的话,刚才放我们车气的也一定是……”
  “小子,你是什么人?”
  佐竹抬起屁股,挥手就要来打老头。就在这时,出租车出其不意地加快了速度。
  原来老爷子狠踩了一下加速器。
  突然之间的紧急加速,佐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座位上,紧接着后脑勺撞在了后车窗上,就听到“咚”的一声闷响。
  “想干什么,老头儿!”
  江波使劲抓住座位,抬高声音威吓道。可是,老爷子看样子并不想把踩加速器的脚松开。
  出租车在住宅区里并不太宽的小道上以接近一百公里的速度飞驰着。身体由于惯性,跟不上车速,被迫紧紧地挤在座位上。
  “这个混蛋!”
  佐竹按着后脑勺终于坐稳了身子,又想往司机座位伸手。
  老爷子一缩脖躲了过去,顺势将方向盘往右一打。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身子往前冲去,过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是老爷子踩了刹车。
  从全速前进到突然的紧急制动,这一下可不得了。出租车摇着屁股,向旁边滑去。
  身体被猛地摔向左边。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就像坐在过山车上的游客似的,佐竹他们一个比一个厉害地大叫着。透过挡风玻璃,就见房屋像走马灯似的一个个地往后跑去。就听得一声金属撞击声响在耳际,紧接着身体被抛了出去。就像是放在杯子中的骰子似的,最后又被扔到后座位上。
  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下巴夹在胖胖的大腿之间,好像是我的头扎在了佐竹的裤档里了。坐在我右边的小喽罗压在我的后背上。
  “妈的……这个老小子。”
  小喽罗一边呻吟一边想从我背上站起来,我也从佐竹的腿中间把头抽了出来。
  再一看,左边的窗玻璃已经碎得不成样子,再看佐竹,脑袋好像插在了玻璃窗上,翻着白眼。
  在破碎的窗玻璃前面,可以看到一根倾斜的电线杆。出租车肯定是在滑动的过程中车体从左边撞在了电线杆上。司机边座上也是一样的惨。门朝内凹进了一大块,江波抱着头靠在门上呻吟着。只有老头一个人稳坐在司机座上微微笑着,静观车内痛苦惨叫的样子。
  “老头,你是哪一帮的……”
  年轻人说着,伸手要动老头。只见老头轻轻一拨伸过来的手,右拳拉开架势就是一下。
  “小毛孩你算老几!”
  一记漂亮的直拳落在了年轻人的鼻子上。
  就听到一声柿子熟了后落地的声音,小喽罗被揍挺在座位上,鼻血四溅,司机座位上的头枕已变成白底红花的图案。挡风玻璃上什么东西弹在上面发出“嘭”的一声,好像是小喽罗的门牙掉了一个。
  “还有你!”
  扭头看时,老头照江波的腮帮子一记左勾拳。真难想象这是老头打出来的拳头。
  随着一声尖叫,江波的头撞到了裂了的边窗玻璃上。鲜血向车内飞溅,同时,边窗玻璃也四处飞散了。就这样江波的身体慢慢地瘫在了座位上。
  老头用舌尖舔了舔沽在拳头上的两人的血,从江波的脚底下拽出了两个包——装从ATM中偷来的钱的挎包和装假钞换来的钱的包。好像是专门为了夺这笔钱,特意抢了出租车,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可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老头回过头来冲我说话了。
  “快,趁现在这时间赶快逃吧,小兄弟!”
  就见他飞速地下得车来,打开后车门,拽出昏迷不醒的小喽罗扔在路上。
  “怎么样?能站起来吗?”
  边问边伸过手来。
  “老爷子,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
  “那些以后再说,如不趁早逃走,一会儿看热闹的人就围上来了。”
  被老爷子拽着,我从车后座上出来了。
  好像是听到了紧急刹车和碰撞声,近处的住户已经开始露出头来。其中有位中年妇女看到撞在电线杆上的车差点晕了过去。
  老爷子让我搭在他的肩头,匆忙地问周围的人:
  “大道在哪边?”
  “在左边。”
  “快走。
  这么瘦的身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老爷子好像拖着我似地朝住宅区的小路跑去。我也勉强动一动腿,跟着他。可是被那帮家伙揍得身上现在还非常痛,再加上刚才车撞在电线杆上时我也撞得不轻。每走一步,全身的疼痛就钻心地疼,这种疼痛又传到头顶,有好几次几乎晕倒在地。我们两个像捆在了一起,拐过弯,朝大道跑去。朝大道左右都看了,时间太不巧,就这种时候真正的出租车是一辆也不过来。
  “在这等会儿!”
  老爷子说着,把我放在了路边。
  快断气了,哪有力气回答他,我就势蹲在了那儿。很快,老爷子的脚步声就消失在远处。
  我也想到了他可能就这样拿着放钱的包跑了,但我确实没有追他的精神和力气。把背靠在榻榻米店前的林荫树干上,使劲长喘了几口气。过往的行人像看野狗似的,绕开我走。
  正当我瞪着这帮人的背影时,身后传来一个可爱的声音。
  “没事儿吧?”
  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很担心似的瞅着我的脸。
  “摔得惨了些。”
  本来想冲小女孩笑一笑的,可小姑娘却像要哭出来似的,一转身从我跟前跑了。被佐竹揍了那顿之后,我的脸可能变得太难看了。
  没多久背后的车道上响起了刺耳的刹车声。
  忍住剧痛的脖子转过头去看,就在身后面停着一辆挂着宅配便公司招牌的保温车。
  司机副座的门开了。
  果然不出所料,老爷子从司机座上探出身来。这一次肯定是把正在配送货的车偷来了。
  “磨蹭什么呢?快点上车,车的主人从后面追上来了。”
  往后一瞧,在大道的左行车线上有个矮胖子男人大声喊着什么,拼命往这边追过来。
  我用手撑住树,站了起来。差点没瘫下去,终于抓住了边座,老爷子边拉着我边踩下了离合器。
  门还没有关好,车就已经发动了,后视镜中矮胖子看着看着就不见影了。
  我关好车门,深深地靠在座位上。老爷子手握方向盘,鼻子里还哼着小调。
  “我说老爷子,为什么要救我?”
  “是啊,为什么?”
  老爷子一边提速一边笑起来。
  “勉强说的话,我觉得你太年轻,被这帮家伙毁了太可惜。”
  “目标还是我们造的假钞吧!”
  我这一说,老爷子耸了耸肩笑出声来。
  “你还这样说。你们的秘密,我只要查查软盘,不是立马就弄清楚了吗?”
  我不由地无言以对。这确实如他所说。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内幕。我救你可以说纯粹出于一种好意。”
  我怀疑地瞅了瞅老爷子,他歪了歪嘴冲我做了个鬼脸。
  “小兄弟,你想想看,装着假钞情报的软盘早已到了我的手上,而我却再把你救出来,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呀!”
  是呀!刚才从江波手里夺回的两个包整整齐齐放在我的左脚边呢。不用去打开包看,从包的一边可以清晰地看到露出脸来的货真价实的一万元钞票。
  也就是说,他没有抢钱的意图。这样的话,那他救我对他可以说无利可图。
  在一个十字路口碰上了红灯,车停了下来。老头把手盘起来放在方向盘上,支起下巴,扭过头冷冷地看着我说道:
  “优秀一点的年青人如果不能真诚地信任一个人的话,那这个世界也就快要面临末日了。”
  “那既然这样能不能借用你的好意,把车开到西池袋去?”
  听了我的提议,老爷子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
  “为什么要去那地方?”
  “雅人被那帮家伙抓去了。”
  从刚才在停车场他们交谈的话里可以得知,雅人和我一样,也应该被带往在西池袋的东建金融公司了。
  “噢,对呀。还有一个大个,在后边的公园里也被那帮人逮住揍了一顿的。”
  “你就那样看着我们挨打来着?”
  不由地想坐起来,但肚子被那帮家伙踹得太狠了,这阵儿痛得实在厉害,竟没能坐起来。
  “喂,你冷静点好不好!正因为那帮家伙都在全力对付你的朋友,我才有机会去他们的车跟前放他们的车气呀!”
  话很明显,他只有把雅人扔了才能过来救我。
  我忍住痛抬起脸来,拿起装满钱的挎包,把它递到老爷子面前。
  “这些钱不少吧,全给你,赶快去西池袋。”
  左前方就是首都高速的高架桥,去西池袋正好和我们的方向相反。
  绿色信号灯亮了,可是,老爷子踩下加速器,没有动方向盘,车照直前进。
  “嘿,老头,白上了这么多岁数,耳朵听不见吗?去西池袋。西、池、袋!”
  在他耳朵根一吵,老爷子嫌吵似的用小手指掏起耳朵来。
  看也不看我,简短地说道:
  “你这样能干什么?”
  “放心吧,我可没说请你帮忙。”
  真是,就嘴上劲大。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敢吹牛。
  “如果嫌钱不够,这些给你也行。”
  我又把另一包钱也递到了他的眼前。
  老爷子无情地用左手推开了
  “我保证能成功。”
  “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简单。”
  这老爷子全然不理我的话,我继续缠他,这时他说道:
  “你们太轻视黑帮了,所以连连倒霉不是吗?”
  可是我也不能由此而不管雅人呀,无论如何也不能。我捂着肚子坐了起来,使足了全身力气把腿伸开,去踩老头的脚,踩住刹车。
  “别胡来,混蛋!”
  车轮发出刺耳的一声,车停住了。后面的车使劲地鸣起了喇叭。
  我打开车门,想从车上跳下去。可是,后领被抓住了,又被拎了回去。
  “放开,老头!”
  “好了,好了,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吧。”
  身后的车依然不停地鸣着喇叭,以示抗议,好像忍受不住了似的老爷子从窗口上探出头去。
  “小点声,王八蛋。没看到我正忙着么?”
  骂完后把头撤了回来,没办法似的耸了耸肩。继续开车前进。
  “唉,我也是太昏头了。我哪点儿好呢!”
  边嘟囔边把方向盘猛往右一打,车沿着大道转了个大圈,拐了回来。
  “……老爷子!”
  “应该拒绝你的,这个车的使用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这阵子,这辆车的主人一定去向警察报警了。被通缉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老头拿起放在前面仪表盘上的路线图,放在我的膝盖上,一边把脸扭回去注视前方的路,一边生硬地跟我说:
  “在西池袋什么地方?你看我这脑子都不管用了,赶快给我查查地图。”
  中午早已过了,可西池袋的小巷里却依然沉浸在清晨的混浊之中,四处格外幽静。来往的行人屈指可数,附近的弹子房里传出来的军舰行进的声音听起来却极其震耳。我和老爷子在路中段的车上观察东建金融所在的楼的动静。
  大概江波、佐竹他们还没回来。看起来像小喽罗似的家伙们一直在进进出出地忙活着,在路的拐角处站着个拿手机的男的,他在不停地往四处看。
  “咳,有一个家伙朝这边走来了。”
  听到老爷子的声音我转动后视镜,看了看路上的情况。一个穿着华丽的小流氓晃着肩膀朝这边走过来。
  “看来得由你来开车了。”
  老爷子说着把我朝门前推开。
  在司机座后有防止货物倒下的屏障。跨过副座,不用下车可以进到后车厢里。
  司机座空了出来,没办法我坐到了方向盘前。虽然没有驾驶证,但驾驶还是不成问题吧。
  我启动了发动机。从后视镜中可以看到东建金融的小喽罗就要靠近我们这辆车了。
  老爷子算好了时间,从车厢内打开了左边的滑动门。
  “喂,打扰你一下……”
  这一叫,小喽罗站住了,回头看来。
  老爷子一伸胳膊,一把抓住他的后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使劲拽进了车厢。
  看到这,我赶快开动了车。
  “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随着那小子的叫骂声就听见“咣、咣”的殴打声。看镜子,那种不顾头不顾尾的打法让我都有点担心了。连装货的箱子都用上了,在那家伙的头上肚子上乱打一气。很快听不见叫喊声了。这阵却听到了老爷子得意的话音。
  “好了,一段落结束了。”
  再看后视镜,老爷子冲我做了个OK的姿势,露出那个没牙的门洞,得意地笑着。
  虽然这是我提议的,可是,老爷子根本不顾我的担心,很干脆地按自己的计划把那家伙给打倒了。
  我们离开东建金融有相当一段距离之后,在一条路段中途,我把车停了下来。
  我捂着疼痛不止的肚子,跨过副座,来到后车厢。老爷子早已把那小子结结实实地背捆了起来。他脚边上还掉着两颗沾满血的牙齿。
  “啊,不能因为自己的牙掉了一颗就这样对待别人呀。”
  “这个也是因为我手下留情才弄成这样的。”
  我把里面的箱子往旁边挪了挪倒出块地方来。老爷子托起那小子照脸上猛地给了一巴掌。
  那小子呻吟着摇了摇头睁开眼睛。
  老头掏出把开了刃的刀来,伸到他面前。这把刀是我们在来西池袋途中,老爷子从包里抽出十张五千元的钞票(这是刚从银行里换下的)特意买来的军刀。老爷子把刀尖捅进那小子的鼻孔里说道:
  “嘿,别乱动哟,不小心的话,明天你的鼻子可就成三郎的鼻子了。”
  说着老爷子哼起了可能是兆岛三郎(日本著名歌手,鼻孔特别大)的歌中的一段曲子,把脸凑到那小子跟前。
  “兆岛三郎的鼻子你喜欢吗?”
  那小子早就傻了,由于过度紧张和害怕,两眼快成对眼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小子嘴唇哆嗦着,竟然还敢反问。
  我在跟前这小子还问我们的来历,这说明这帮小喽罗们还不认识我。
  “小子,问的应该是我,知道吧!”
  老头子说着,把刀往上稍微捅了捅。那小子眨了眨眼,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顺着刀柄,血“叭嗒、叭嗒”落在了车厢里,很快就聚成了个大血珠。
  “你看,你看,一动这鼻子的洞可就往大里长了啊!”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老头是在拿折磨这小子为乐。让出租车漂亮地撞在电线杆上,把刚才这小子拽上车打昏,等等,这老头过去到底是干什么的?
  老头低声问道:
  “有一个造假钞的小子是不是在你们公司里?”
  “你们从哪听来的?”
  是不是因为牙掉了漏气的原因,话稍微有些听不清楚。
  “啊哈哈,又忘了呀,不是说了吗,问的应该是我!”
  老爷子说着,用左手指往上弹了弹刀柄,这一下可不得了,这小子像被掐住脖子的小狗似地哭叫起来。
  血沿着刀柄流了下来,落在车厢地板上,积成一小滩。老爷子把嘴凑到小子的耳朵根,悄声说道:
  “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听着,另一个在哪里?”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知怎么回事,大哥他们也还没回来呢。”
  “不是说的他们,还有一个人怎么样了?”
  “所以说我不知道么。”
  我和老爷子两个人照了照面。
  什么地方话对不起来。问他另一个在什么地方,这个家伙却回答说江波他们没回来,不知道。可是和江波他们在一起的是我呀。
  这样说的话,雅人怎么样了?
  我蹲在这个男的跟前问道。
  “还有一个被佐竹他们先逮住的那个,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说不知道了吗!不是骗你们的……被他逃走了。……”
  雅人自己从这帮家伙手中逃脱了——
  “在什么地方?”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从开着的出租车上打开门跳下去跑了。”
  确实是只有雅人这样的身体才能干得了的事。这种逃脱方法我连想都不敢想。
  在我这边有江波和佐竹跟着,在雅人那儿只能是跟着一些喽罗了,因为大哥不在,所以黑帮里面出了漏洞也说不定。
  老爷子拿眼看着我,好像在问:靠得住吗?
  我马上点了点头。出公寓前和雅人商量好了,万一失散了,到时候在新宿的游戏厅碰头。
  选的地方是以前常去的“Power Land”游戏厅,那里是我和雅人五年前初次相识的地方。
  “谢谢你的报告。”
  老爷子说着,从小喽罗的鼻孔里抽出了刀。以为这就结束了,不料老爷子猛的一个大勾拳打在了小喷罗的心口上,再看那家伙弯下腰痛苦地呻吟起来。
  打开滑动门,老爷子几脚把这家伙从车厢里就踢了下去。之后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跨过副座回到司机座上。
  接下来我们并没能立刻就去“Power Land”游戏厅。估计这阵子快开始查我们抢来的这辆车了。为此,我们必须把这辆车扔了,再换一辆别的车。
  只是和雅人在约定地方会合,不一定非要有车。可老爷子却非要用车不行。
  “好了,这你交给我行了。”
  老爷子说着,驾着车往西池袋车站附近的路驰去。边开车边往四处看,又在物色新的猎物了。
  日本真可以说是一个治安很好的国家。你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开着发动机停在那儿的车。如果在其他国家,哪怕是停一分钟,你连影子也都找不到了。
  老爷子选中了一辆小货车。
  在一家酒吧前,围着围裙的年青人正扛着从车上卸下的装满酒瓶的筐往店里面搬。
  我们从小货车边开过去,在稍微往前的地方停了车。这时,老爷子把穿在身上的出租公司的制服脱下来扔给了我。
  “安全起见用这个把指纹擦掉。”
  他自己则解下绿色的领带,用它仔细地擦方向盘、变速器。对付警察也丝毫不马虎。
  “喂,老爷子,你该不会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吧?”
  “我说你是不知道这其中的乐趣。”
  老爷子无所谓似地说着,灿烂地笑了起来。
  小心翼翼地擦拭完之后,我们下了车。抱着装满钱的包,从车厢后面观察停在不远处的客货两用车的情况。周围因为是商业街,耳目挺杂。我们只好装出正在休息的送货工的样子,用眼睛的余光寻找着最佳时机。
  “快,到时候了,走吧!”
  老爷子说着,从车厢后蹿了出去。这时车主人正好进到酒吧里去。
  我也紧跟着跑了过去。身上的疼痛还没有消退,落后了好一节路。终于我也爬进了司机副座。
  “好了,向新宿出发了。”
  老爷子放开手闸,一踩油门,车猛地向前驰去。
  时间马上要到四点了。
  从到银行换完假钞到现在还没五个小时。可是却感觉那早已是昨天的事情似的。毕竟,在这五个小时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而且,莫名其妙地,我和这个来历不明的老爷子两个人却坐在了一辆车上,正在朝新宿前讲着。
  被东建金融那帮家伙知道了我们造假钞的事,是一大失误。而且,借款金额由江波他们说了算,已涨了近一倍。见到雅人后,必须得马上商量今后的安身之法。
  大概除了告诉他们造假钞的方法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是,那样的话,我必须从坐在我旁边的老爷子手中夺回那张软盘。因为我费尽心血得到的造假钞的所有数据都装在那张软盘里了。
  可是,我又不能用笨力气去夺回来。凭我这细胳膊根本就不可能。而且,比什么都重要的是,我对老爷子已经一点敌视心理也没有了。
  “我说,老爷子。”
  “什么事,想撒尿了是吧?”
  “是关于你从我手中抢去的那张软盘的事。”
  “你即使哭天喊地,我也不会给你的。”
  老爷子先发制人,冷冰冰地挡了回来。
  “那就算了,你帮我,为了感谢你,软盘就送给你好了。可是,在送给你之前,请让我拷贝一份行吗?”
  老爷子耸了耸肩,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
  “你看我有那么好吗?帮了你忙,到后来为什么还要把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东西平分给别人呢?”
  “不是那么回事。我不知道你信任我到什么程度,可我已经觉得那个软盘无所谓了。”
  “哈……”
  老爷子的来历至今还是不清楚,可是我知道他一定是为了弄到验钞机的情报才接近我的。这个老爷子,可能有过和造假钞有关的过去吧。我那样想着,所以就脱口而出了。
  “我想造一种谁的眼都看不出来的非常完美的假钞。因此,那种以银行的机器为目标的假钞什么的,都无所谓的。”
  也许认为这是豪言壮语,但是老爷子丝毫没有笑。
  “你呀,你是想把软盘的内容卖给东建金融那帮小子吧。”
  “对,我想用这个把剩下的那部分欠款一笔勾销。”
  “什么欠款?”
  “被他们敲诈的欠款,实际上新加了将近一千万。”
  就在这时,老爷子张开大口笑了起来。与其说高声大笑,不如说是明显的嘲笑人。
  “有什么好笑的?”
  “简单,这外行就是想得简单呀!”
  “可是,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他可以还清欠款的方法了,不是没办法么!”
  “嘿,目前还有比还钱更着急的事情呢!”
  到底是什么事,我不知道,用假钞换来的钱还没有兑换成整钱,可是,如今东建金融的家伙们已经知道假钞的事了,换与不换已没有多大意思了。除此之外……
  “从警察那儿逃跑?”
  “又说什么胡话呢!”
  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我侧眼死盯着老爷子,这时候他说道:
  “救你的同伙呀!”
  “说什么呀,老爷子。那家伙不是说雅人已经逃脱了吗?……”
  “你相信那家伙的话?”
  我心里一惊,不由地回头瞅了瞅老爷子的半边脸。
  “可是,刚才那个小子……”
  “那就是我说的外行了。从头到尾相信黑帮的入口里说出来的话,这样的傻瓜哪里去找。为什么不认为那是个陷井呢?”
  陷井?那么,雅人逃脱这句话只不过是那家伙信口开河说的罢了。
  “等等,老爷子,可是,这帮家伙连我们在什么地方碰头也能……”
  “如果你逃脱了,这帮家伙肯定会首先去拷打你的同伙,问出你们碰头的地点,然后埋伏好等着你的,还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老爷子非要弄车来的理由我终于有些理解了。预料到有陷井,万一遇到不测,这个也能确保逃走时的工具。
  “那,你认为雅人会……”
  “你们的友情到底有多深我不感兴趣,也不想问。可是,做为一个人,你太可爱了。无论是谁,要知道,当他的身体受到无法忍受的伤害时,为了保护自己,像朋友什么的,他会毫不在意地出卖的。”
  老爷子充满自信地说着。他想说什么我并非不知道。或许这还是他经过实践证实过的意见呢。
  可是在去银行前雅人亲口跟我说过。
  他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他自己一个人被逮住了,也绝对不会供出我的名字的。还说追根究底的话,这次事故也是因他而起的。我说到时我也会这样的。可他却好像认真起来,坚持说个不停。
  “你这种相信朋友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可是,我敢肯定,首先,在你们约好碰头的游戏厅,等你的不只是你的伙伴,还有那帮家伙在。”
  我不由地反问道:
  “老爷子,不知道你平时都和些什么人打交道,可是,你把雅人也那样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老爷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握着方向盘,好像这就是对我的回答。
  “即便是这样,可把我出卖给那帮家伙,雅人的下场也不会有所改观的呀。”
  如果是把我们碰头的地点告诉了东建金融那帮家伙的话,那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都被逮住吗?
  可是,如果剩下我没逮住的话,那就不同了。通过交涉,用造假钞的方法去换回雅人,这也不能说行不通。这么简单的道理,雅人不可能不知道。
  老爷子静静地挠了挠头,好像在说跟我说不通。
  “这样的话,一个人去看看吧。呀,要到歌舞伎街了。在科马剧场后面停下来最好了,是吧!”
  老爷子像是努力甩开了什么似的说着,把方向盘朝右一打。小货车沿四谷第五小学门前的路朝右一拐,开了进去。挡风玻璃的前方可以依稀看到新宿王子大酒店的大楼,到了我和雅人五年前初次相识的游戏厅前面了。
  离傍晚还有段时间,歌舞伎街已被消磨时光的年轻人热闹起来了。
  Pewer Land就在这条街的一隅。门口豪华的灯饰还是以前的样子,把前面的柏油路面染得五光十色。
  我在车上仔细地瞅了瞅周围的情况。
  在这儿,到了晚上,在这儿徘徊的,一眼瞅过去就知道是不是那个道上的人。也可能是因为太阳还好高的缘故,还看不到那样打扮的人。当然,如果是陷井的话,他们肯定不会打扮得这么显眼的。
  Power Land的外面是这么的豪华,可里面的照明却相当得昏暗,虽然能看到人影,但无法确定雅人是否在里面。我把手朝副座的门伸过去。
  “令人敬佩的深厚的友谊呀!”
  老爷子讥讽地说,执拗地拿话来刺我。我没理这一套,下了车。
  无论怎么想也觉得把我们碰头的地点告诉那帮家伙,雅人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他不可能出卖我,我非常相信这一点。
  可是,越想相信,就越感觉有些不能相信。
  原来,我在内心深处就没能信任过雅人。这次只不过是跟老爷子较上了劲,想独自去闯一闯Power Land。
  透过自动门,就见一些染了头发的男男女女坐在游戏机前,再往里还能看到些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他们好像在玩一些最新的格斗游戏。可是,没有看到雅人的影子。
  我定了定神,走到了自动门前。
  玻璃门向左右开去,同时,电子音像洪水般地迎上来。屏住气往游戏厅内看去。
  穿着轻浮、剃了眉毛的流氓模样的家伙这里面到处都是。从外表来判断那根本就区分不出到底有没有江波他们的人,但踏进店里后并没有人向我冲过来。
  我边注意四周的动静边找雅人。
  这家伙喜欢的游戏是射击。上次在这见面时,他正热心地在里边靠左的角落里玩。
  我慢慢往里走。在兑换机的对面,看到了我要找的游戏机。
  熟悉的机子还在。
  在它前面有一个男的,弯着高大的身子在玩游戏。那穿着被磨破的皮茄克的背,看上去就像是迷了路的小孩子似的显得无依无靠。
  就是雅人。
  这使我想起了以前,那时候他总是这个样子,一个人弯着腰在玩游戏。我实在看不下去他那种卑屈的样子就提醒了一句,而这竟成了我们相识的契机。
  我还像上次那样冲雅人喊道。
  “喂,别无精打采地,把背伸直不好吗?”
  雅人的背抖了一下。
  猛地伸直了背,慢慢地扭过头来。
  “道郎……”
  雅人被东建金融那帮家伙折磨得脸又像六天前一样青一块、紫一块的了。不同的是,在他肿胀的眼里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那眼睛已说明了一切。我在一瞬间也明白了一切。不出所料,雅人哭丧着脸肩膀一下聋拉下去。
  “对不起,道郎……”
  就在这时,在我周围玩游戏的年轻人全都一齐朝这边看来。在门口附近的一群中学生也被惊动了,在那里吵吵起来。
  “对不起,道郎……”
  雅人又一饮说道,说着冲我猛一低头,小痞子们两眼放光,开始朝我包围过来。
  这时候,里面的厕所门开了,佐竹晃着手镯出场了。
  “欢迎,欢迎,欢迎你到我们租的游戏厅里来。”
  担心终于变成了事实。雅人受不了这帮家伙的折磨,最后把我们碰头的地点告诉了他们。
  “雅人,怎么回事?”
  可是雅人连头都没抬一抬。
  “被这帮人全逮住了,那不就全完了吗?为什么不明白呢?”
  雅人的头低得更低了,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叭嗒叭嗒滴落在地板上。佐竹像做准备运动似的活动着手腕走到雅人旁边。
  “小子,放心吧,马上我也让你尝尝和他一样的滋味,让你一次尝个够,尝到腻为止。”
  说着嘴角一笑,冲小痞子们扬了扬下巴。
  “快,把这两个带到办公室去。”
  小痞子们阴险地笑着,朝我逼了过来。来玩游戏的人看到这事态全都朝门口涌去。周围的电子音响一刹那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突然从背后的自动门传来刺耳的发动机声。
  “怎么搞的,是什么?”
  一个小痞子惊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回头一瞅,玻璃门外熟悉的小货车对着这边就开了过来。
  门前的人乱作一团,惊叫连天,自动门随着一声巨响,变成了碎片。老爷子和小货车一起冲进了游戏厅。
  这种入场方式是何等的壮观呀!小货车撞飞了放在门口附近的兑换机和游戏机,猛地停在了我的身后。
  “干什么,你小子!”
  有个小痞子喊着想冲到驾驶室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车门猛地从里边打开了,“啪”地一下和这家伙的脸撞在一起,就听一声惨叫,摔了下去。老爷子从里面探出头来。
  “小兄弟,快点逃吧!”
  我站在车前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蹲在游戏机前的雅人。我知道老爷子是专门来救我的。可是,我却怎么也没法从那儿离开。
  “别让跑了,把那老头从车上弄下来。”
  佐竹站在雅人前面大叫起来。从车跟前退下去的小痞子们又开始一窝蜂地涌了上来。
  发动机的声音更加响了。小货车又把眼前的UFO撞倒了,这次转到了我的前面。有一个小痞子碰到车身上,被弹出很远去。前车窗上溅满了那家伙的血。
  “干什么吃的,快点上来!”
  老爷子在司机座上瞪起眼来直喊。
  “他妈的,臭老头……”
  佐竹要往我这边来。雅人突然从他后面站了起来,因为痛哭脸都歪了,他上去抱住了佐竹的腰。
  “你这个王八蛋,想干什么?”
  佐竹一甩胳膊,肘正好击在雅人的下巴上。但雅人还是抱住佐竹的腰不松手。
  雅人边哭边喊。
  “快跑,道郎,快给我跑!”
  车停在我旁边,司机副座的门从里边被推开了。
  “你这个混球!”
  老爷子探出身来,抓住我的胳膊,往里就拽。
  拖到一半,车猛地往后退起来。满脸泪水的雅人慢慢地看不见了。雅人面前,一群小痞子朝这边追了过来。
  “怎么样,给我坐好了!”
  老爷子叫喊着,一推变速杆,变速器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后退的车突然间开始往前进,迫来的家伙们跑了两步站住了。
  压着散乱在地的自动门的碎玻璃片,小货车在门口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弯。
  店前站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们,老爷子并没管这些,毫不犹豫地踩下了油门。透过沾满血迹的挡风玻璃就见看热闹的人东逃西散。小货车沿着正中间开了下去。
  老爷子慢慢转动着方向盘,自如地驾着小货车,轻巧地躲过看热闹的人,再一加油门,车驶了出去。
  后视镜中,和雅人初次相识的地方Power Land的豪华的灯饰慢慢地变小,变小,最后再也看不见了。
  “……今天上午,在位于新宿区内的九家曙光银行分行的兑换机里共发现九百七十万假钞,本次金额创造了至今为止假钞案件历史上的最高纪录。本次案件针对的是高新技术武装下的兑换机,这是一种新形式犯罪。
  对此,警视厅和银行方面震动不小……”
  车里的收音机从先前就在播着什么。挡风玻璃外照明灯在一个个地往后跑去。不知什么时候车上了高速公路。可是,我的眼什么也看不见,耳朵什么也听不进。在游戏厅里雅人朝我哭喊的一幕总是在我的脑际回荡,那喊声好像就在耳畔。
  看到雅人那和六天前一样鼻青脸肿的样子,就可以想象得出他被东建金融那帮家伙揍得有多厉害了。站在雅人的立场上想一想,对于忍耐那帮家伙残忍的折磨自己又何尝有信心呢。
  因此,即使雅人把我的事情报告给那帮家伙,我也没有理由恨他,这个我能理解。
  可是,为什么窗外的景色看上去总是这么模糊呢,为什么这阵收音机里的新闻听起来那么刺耳呢。
  客货两用车在傍晚的高速公路上静静地行驶着。前方可以看见“横滨出口”字样。好像是沿东名高速朝西走着。收音机依旧在播着新闻。
  “……警视厅推断此案与不久前发生在琦玉县境内的曙光银行饭能储蓄所盗窃案有关。经研究,警视厅决定联合琦玉县警察局,共同设立搜查本部,投人一百名搜查人员,进行大规模的搜捕,尽全力将罪犯早日绳之以法……”
  出新宿后,老爷子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在照顾我的情绪,一直默默地握着方向盘。车在东名高速上行驶,不知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斜过眼去看老爷子时,只见他一边看着前方,一边从脏茄克衫里摸出一包皱皱巴巴的喜利烟来,先拿出一根放在自己的嘴上,一句话不说把剩下的递了过来。
  喜利我并不喜欢,但这时候这个也很难得。我抽出根来,借老爷子递过来的火点上了。
  我们两个一声不吭,默默地吸着烟。
  记得在中学时代,一个人旷课呆在宿舍里曾吸过这种烟,自那以后再没尝过。这种味道和那时候一样,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前方,可以看到富士出口的标牌了,老爷子打开了左转向灯。看来要从这儿下高速了。
  “准备去什么地方?”
  老爷子冲我挤了挤眼笑着说:
  “放心吧,我又不准备拐骗你。”
  我本来就一点儿也不担心这点儿。随便去什么地方吧,反正我已无家可归了。现在,公寓门前东建金融的小喽罗罗们肯定苦苦守候着,等我万一回家时好逮住我。
  从富士出口下了高速后,老爷子把车朝骏河湾方向开去。
  在市区对面,高高耸起一座烟囱,这儿大概是造纸厂吧。有关富士市的知识我还是在小学上社会课时学的,只知道富士市是一个造纸闻名的城市。
  在这时我才突然注意到挡风玻璃上的血迹没了。带血迹的车是不让上高速的。老爷子好像在什么地方把它擦了。可是,什么时候擦的呢?竟丝毫想不起来,不可思议!小货车越过了一个岔路口,把夕阳抛在了身后。不知不觉之间,从副座的窗口可以看到富士山和爱鹰山了。这样的话,那我们又在往东走了。
  穿过大概是工厂模样的建筑物,又越过一个岔路口,车停了下来。
  右边是阴沟样的小河,左边是一些火柴盒样的小平房,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这大概是住宅区。
  “以防万一,先把指纹擦干净。”
  听他一说,我赶紧用衣服边仔细地把副座周围全擦了一遍。
  “走一会吧!”
  抱起装满钱的包,我们下了车。我跟在老爷子身后,走在住宅区内的小路上。我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似的,脚步异常轻松。老爷子也大步朝前走着。
  穿过长着青苔的砂石路,我们来到了一幢公寓前,看起来和我住的那幢差不了许多,这个好像就是老爷子的窝了。我们在一楼靠里边的一间屋门前停了下来,老爷子取出钥匙打开了门,门牌上用粗毛笔写着“水田广一”的字样。
  “这地方脏点,但比拘留所要好得多。”
  老爷子一边开门,一边笑着说。
  房间是木结构的,不大,带着一间厨房。透过里间屋挂着窗帘的窗户,可以看到夕阳快要落山了,周围一片殷红。老爷子打开了厨房的灯,昏暗的屋子一下子亮起来。里间屋显得很空荡,一个书架和一个衣橱。在窗前有一个比较大的写字台。
  写字台上胡乱扔着大约有二十张一万元的钞票,桌子一侧的架子上放着的像是放大镜,还有棕红色的日记本大小的金属板,大约有五六张摞在一起。从颜色来看,大概是铜板。除此之外,还有雕刻刀样的两三根棒。
  无意间看到了铜板,我差一点又喊了出来。
  铜板表面刻着我非常熟悉的福泽谕吉的头像。
  “老爷子,这个……”
  我急忙扭过头去问厨房里的老爷子。
  老爷子拿着锅,若无其事地问我:
  “肚子饿了吧,吃荞麦面条还是意大利通心粉?”
  “那东西,随你便吧。”
  “那我就煮荞麦面条了。”
  “先别慌,告诉我这铜板是干什么的?”
  我把两个包顺势放在那儿,从桌上拿起了铜板。老爷子点燃了煤气灶,无聊地冲我说:
  “那东西你要觉得稀奇,要多少给你多少。它一直就放在桌子上。”
  我又拿起另一张铜板。一看,还是刻着和上一张一样的头像。大小,表情都像是从一万元钱上拓下来的一样。只是为了印刷,版面正好和钱上的图案相反。
  “唉,我说老爷子,这里这些全都是你刻的?”
  “都不能用,全都是次品。”
  他这一说,我再一次把视线落在铜板上。
  仔细地看,确实无论是哪一张头像都不完整。有的耳朵断了一块什么的,没一个是完整的。
  可是,外行人一看也明白,这不是因为老爷子喜欢雕刻,凭自己的兴趣雕刻出来的东西。铜板上雕刻的线很细,而且很圆滑,像眼角这些地方,要不用放大镜看还真无法鉴定。
  “老爷子,您果真是……
  我再次转过头来,看着老爷子做饭的背影说。
  把我带到这儿来,其一当然是考虑到我无家可归、另一点是不是也想让我看看他的这些铜板呢?我也说不清自已怎么会这么想。
  老爷子从塑料袋里拿出面条来,下到了锅里。煮开的功夫,老爷子把手在冰箱边挂着的手巾上一擦,进到里间屋来。
  书架旁边放着部现在很少见到的黑色电话机。老爷子把它拿在手上盘腿坐在了我的前面,一伸手把电话递给了我。
  “很抱歉,要救你的朋友,除此之外再没别的法了。”
  “我明白。跟那帮家伙谈判是吧。我不是早说过了吗,让我拷贝一份软盘……”
  “那种办法对这帮家伙有用吗?”
  “为什么没用!假钞的数据全在这张盘里装着。无论怎么折磨雅人,只要没有这张盘,他们就别想到手假钞和验钞机的情报。为此,那帮家伙不是在游戏厅里伏击我了吗!”
  “这可是在我大闹了一场之后呀!你想他们在接到软盘后会老老实实地放了雅人吗?”
  “这个要看我们的方法了。”
  “当然,他们会先放了你的伙计的,可是,他们还会在路上来个突然袭击.将你们两个一起抓回去。那样的话也就完了。往后的一生.你们在他们手下,成了他们造假钞的工具。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谁会那么笨?”
  老爷子摇头叹气道:
  “小兄弟,那帮家伙的组织力小瞧不得呀!他们这伙,连了解你们家的情况,也像探囊取物一般,不费吹灰之力的。”
  我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说的也是,我第一次去东建金融办公室时,江波他们也是这样威胁我的。
  “和我这样的糟老头子不同,你还有一两个亲人在吧!”
  我咬了咬牙,轻轻地点了点头。
  “其实那确实不是吓唬你。那帮家伙为了达到目的,多么残酷的手段也能轻易地使出来。”
  说着,老爷子不慌不忙地脱下茄克来,卷起了右手衬衫的袖子,一直卷到大臂处,然后把胳膊伸到我的脸前。
  “这……”
  我屏住气看着老爷子的胳膊。
  从肘到手腕大约十五、六厘米全是伤疤,这个位置好像正好是驱动手指的肌肉部分。疤痕处全是些皱皱巴巴的白肉,看起来像蛇盘绕的样子。
  老爷子边用左手手指摸着疤痕边看着写字台上的铜板,说道:
  “他们弄伤我是想让我的胳膊不能动呀!”
  “怪不得呢,刚才那些铜板……”
  “对,这伤全是那帮家伙留下的。”
  老爷子说着,把右拳举到了胸前,看着它,好像要抓看不见的东西似的,慢慢张开手指,然后又合上,再张开,再合上……
  “我当时是主管原版雕刻的。这个胳膊如果不能用了,那我什么用也不顶了。因此,有幸获得解雇,得以重返人间。”
  从他那极度伤心的话里可以听出,他还有好多伙伴没能回来。
  “可是,你就不同了。对手是机器,所需的全是高新技术,全都在脑子里装着。”
  老爷子说着,停止了手掌的运动,用手指作了个手枪的样子指到我的额头上。
  “万一你逃了出去被其他黑帮的人利用了的话,又会防碍他们的发展。为防止不测,你的脑袋就会……”
  老爷子的“手枪”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可我好像真的听到了枪的响声。
  老爷子又冲那“手枪口”吹了口气。
  “你还有你的伙计,重返人间的可能性一点也没有。”
  “那,怎么办好呢……”
  “不是说了吗,剩下的方法只有这一个了。”
  说着,老爷子敲了敲电话机。
  “电话……”
  “对,打电话。给警察。”
  “你是说让我自首?”
  我不由地站了起来。
  不错,自首后可以告诉他们我的同伙被人关了起来,这样,借助警察的手可以救出雅人。可是,这之后,我们两个人就要在监狱里度过几十年也说不定。
  可是意外的是,老爷子却摇了摇头。
  “救你的伙计,为什么一定要把你也供出去呢?”
  “怎么,啊,你是说……”
  老爷子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对,只把你的伙计被黑帮抓起来这件事告诉他们就行。”
  “让我去出卖雅人……”
  看到我发了呆,老头极其平淡地说道:
  “如果你想为那帮家伙贡献一生的话也没关系。你想被替察抓去,吃多少年的窝头的话那随你的便。可我得告诉你,你没有必要也把年轻的岁月白白地浪费掉呀!”
  我一时无法说服自己,只是木木地看着缺了一颗牙的老爷子的嘴。
  整理了一下头脑,好不容易才张开口。
  “等等不行吗,老爷子。把雅人告发给警察的话,能救出他的确不假。可是,我的事情不是同样也让警察知道了么?这和自首有什么区别呢?”
  “放心吧,从警察那儿逃脱的办法多得是。你看,最好的例子就在眼前。”
  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你……”
  “所以说放心吧。交给我绝对不会有错。”
  “不是开玩笑?”
  我不由地站了起来。
  “把雅人推出去交给警察,我自己能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吗?”
  老爷子并不理我发火,一脸漠不关心的样子。
  “你不是在去新宿的车上还说等什么时候要造出完美的假钞来着?”
  我往回撤了撤身,俯视着老爷子头发稀疏的脑袋。
  “是的,我说了。可是,那是我的事……”
  “要是被警察们抓去了,你就别想再造假钞了。毕竟这次假钞事件的数额太大了。你放出来之后,警察们也会跟踪你的行动的。一旦发现你想从他们的眼皮下躲起来,他们肯定会认为:这下不好了,是不是又要干什么了,眨眼之间就会加强对你的监视。当然,把东建金融那帮家伙告发给了警察的话,你们家人的人身安全也就会得到保障了。像你这样居无定所的人,警察们自然首先会监视你的家人了。”
  “可是……”
  想马上反驳他,可是,只说了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老爷子又露出他那掉了牙的门洞来,冲我狡猾地一笑。
  “怎么样?和我一起造完美的假钞如何?”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遍老爷子的脸,缺了颗牙的这张脸看不出有丝毫的严肃感。可是,也看不出他是在开玩笑。厨房里传来锅滋的声音。
  “啊,坏了!”
  好像是故意把话岔开,老爷子站起来朝厨房跑去。剩下我一个人无力地瘫坐在榻榻米上。
  尽量不去想它,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却总是被眼前的黑色电话机吸了过去。
  雅人和我从老早起就开始搭档,我们钻社会上的空子,玩一些兴高彩烈的游戏。改造磁卡、用高压电流枪扰乱自动售货机程序偷钱,到这次的造假钞……
  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不知度过了多少次难关。可是,这次却要我亲自把雅人交给警察……
  “干什么呢,看你愁得像个中学生似的。”
  回头一看,老爷子站在隔扇前,手里拿着抹布。
  “救你的伙计,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方法了。如果你有,说说看。”
  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无论怎么想,再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只剩下两条路了,是让警察们逮走呢,还是留在人间,造你梦想中的完美的假钞呢?二者只能选其一。我想你只要稍加考虑,那答案肯定早就出来了。”
  确实如老爷子所说,答案早就出来了。毕竟,我不想被警察们逮去。
  我并不担心被捕,可是,我厌恶失去自由。造假钞,这个我梦想中的游戏,如果不能继续,我是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
  “好了吧,小兄弟,我替你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这个电话最好是你打。不管有什么理由,出卖的是你的伙计,必须由你亲自来。这是对你的伙计最起码的礼貌。明白吗,小兄弟?”
  说着把拿着抹布的手往我脸前伸了伸。
  “安全起见,用这个蒙住话筒。”
  我乖乖地接过抹布。这不是被动,而是主动,是出自我的意志支配。
  “别搞错了,拨了110就坏了。”
  这点常识不说我也知道。拨110报警时,只要程控室的话筒不放这个线是不会被切断的。也就是说,打110报警的同时,这里的电话已被记录了。应该先查查搜查本部所在的四谷警署或者联合搜查的饭能警署的电话号码。
  雅人把和我碰头的地点告诉东建金融那帮家伙和此事没关系,我纯粹是为了救他。另外,还有更重要的,我想继续我的梦想,这个是考虑到我个人的情况。为了这些,我才出卖亲友的,是呀,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先在脑袋里重复了好多遍,最后终于拿起了话筒。
  电话打完了。老爷子煮的鸡蛋面冒着热气等着我。又将近十二个小时没吃饭了。我端起碗,埋下头没命地往嘴里扒,热气扑面。姜汁汤做得还真不错。
  正张着大口吃着饭,突然门被打开了。
  “不得了不得了,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一点不差哎!”
  喊声过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鬼冲了进来,一身水洗布工作服,外罩蓝色茄克,手中拿着晚报。报纸头版头条当然登的是我们干下的假钞案件了。
  看来老爷子对这样的小家伙也吹嘘过自己的推理了。
  “啊,是幸绪呀。你也吃点吧?”
  老爷子端着碗笑容满面地回过头去。
  他正准备脱轻便运动鞋,突然间愣在那儿了,看着我眨巴着女孩子似的长长的睫毛。
  “这家伙是谁?”
  这小毛孩子怎么敢叫我“家伙”呢,立马心头火起,瞪过眼去。老爷子赶忙苦笑着冲小家伙说:
  “噢,这是我朋友的外甥,暂时在我这儿借住一阵子。”
  “怎么着,你没去伏击假钞犯?”
  “那个早已胜券在握,看这儿。”
  老头子眨着一只眼睛,举起从我那儿抢来的软盘。小家伙踢脱鞋子进了屋来。就像被软盘吸过来似的。
  “咳!对手是机器,所以数据全都能收进微机里了,是吧。”
  这小家伙声音还处在变声之前的那种细嗓门,可说话的样子却像个大人似的,脸上的酒窝还是有些可爱的,稍稍上翘的鼻翼有点自命不凡。
  对了,老爷子在我的屋里抢到软盘时说过要请他的孙子什么的给他分析的,这样的话,那这个……
  “孙子都这么大了,真没想到。”
  我冲着老爷子说,没想到,小家伙先叫起来。
  “嗯?说什么呢?这家伙怎么吃着饭还淌着眼泪呢?”
  我慌忙擦了擦眼角。眼睛刁钻的小家伙。
  老爷子突然间和善地冲我说道:
  “孙子什么的可不是开玩笑的。有这样的一个可够你照顾的,这孩子是我上班的那家印刷公司的经理的孩子。”
  “印刷公司?这个我可得好好记着。”
  “我说你,还是他的什么外甥呢。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理这个小淘气,转身凑到老爷子耳朵跟前悄声问道:
  “老爷子,印刷公司也是造假钞的……”
  正说着,小家伙突然从背后大叫了起来、
  “啊!这……这……这是……”
  原来这小家伙眼尖,看到了放在写字台旁边的装钱的包了。其中的挎包露出了一万元钱的边,这家伙一伸手拽出一张来,在萤光灯下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起来。
  “这个怎么看都不是假的呀!”
  小家伙眼睛发着光,扭过头去问老爷子。
  “你真的已经印假钞了……”
  “别瞎猜了,那么简单就能成功吗!还是放在写字台上的那些冒牌货,一点进展都没有呢。”
  写字台上的冒牌货?
  老头这一说我赶紧朝写字台转过头去。好些一万的钞票和铜板一块乱放在写字台上。那是些冒牌货,真没想到!我急忙伸手拿过一张来。
  一点不假。手感和真的相差太远了,纸质相当差。而且,表面也和我们造的假钞一样看上去泛着亮光。但它这个要比我们那利用打印机打出来的要好得多。
  “老爷子,这个是……
  “我只不过是借用了公司的机器试印了几张。”
  “看上去真不赖。无论怎么说这个操作扫描仪的人手艺还真不差。”
  我还没说完,就见小家伙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两只小胳膊。
  嘿嘿,不是印刷公司的经理的儿子么,到底是怎样一个公司呀!
  二话没说,小家伙打开了装钱的包,在里边翻起来。
  “哈,满满的。喂,这么多钱到底是怎么弄来的?”
  小家伙瞪圆了大眼睛,看着老爷子。
  “没办法了,给介绍介绍吧。”
  老爷子挠挠头,一伸手指着我说:
  “从今往后他就是这里的常客,真名先按下不表。这位就是从银行的兑换机里骗了大钱的罪魁祸首。”
  “哈哈,骗谁呢?”
  听了老爷子的介绍,我不由地挺起腰板来。
  小家伙嘀溜溜转起了大眼珠。
  “说瞎话!他这样的吃着你的饭还掉着眼泪的人能干得了那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你感到吃惊也不能怪你,再等两三天,你会看到这家伙被通缉的照片的。”
  “是吗?看来是我弄错了。”
  说得太难听了。可是,像那种欲罢不能非得亲自给警察打电话的事,给他这样的小崽子说未免太没必要了。
  “我说——帮我摁住他。”
  怎么连这老爷子都说出这种话来。
  “在通缉照片贴出来之前,先得把他的长头发给剪了,得改变一下他的形象。”
  “好嘞!”
  说着,小家伙咚咚地跑到了我的身后。
  “等等,别那么着急行不行!”
  老爷子根本不管我的抗议,从写字台下的抽屉里取出银色的理发推子来。
  “事不宜迟。”
  “顺便剪多些吧。”
  开玩笑,拿别人的脑袋当什么来着。
  第二天早晨,还没睁开眼,就感觉脑袋边凉丝丝的。不由地先伸手摸头,这下可让我伤心不小,我大大地叹了口气。两鬓角也给剃了,这样一来,看上去就像是农村的小流氓似的。我的流行的发式再也看不到了。
  不过,这样一来,我的外表形象确实变了。即使通缉的照片贴出来了,我背着手在大街上走,估计没有人会认出我来。是该高兴呢,还是……
  我没管打着呼噜的老爷子,掀开被子,打开了电视。这电视还是那种手动调频式的,可以算古董了。看看早新闻是不是有了。
  无论哪家电台,全都是假钞事件的追踪报导。可是,东建金融的办公室被搜查一事,却没有一家报导。
  “放心吧!”
  身后传来了沙哑的声音,转身一看,老爷子已经醒了,伸手在摸枕头边上的喜利烟。
  “告密时已经把造假钞的事说得够详细了,没人会怀疑你是冒充的。现在这阵子,条子们肯定在拼命地搜集各处的情况呢。”
  老爷子把烟衔在嘴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脑袋。
  “哎呀,得去公司露个面了,要不得被开除了。五点钟可能就回来了,我回来之前,给我把房间打扫好,衣服什么的洗好。”
  说着,老爷子把脱下的衬衫扔给了我。因我没往那边看,满是汗味的衬衫一下子罩在了我的头上。
  我一把拽开衬衫,想怪他两句,没想到老爷子先伸了个手指头过来。
  “可燃垃圾周一、三、五扔,不可燃垃圾周六扔。想在我这里吃闲饭,那可大错特错了。”
  好了,好了,我听明白了。
  请走好。我像个刚迎进家门的新媳妇似的把老爷子从房间里送了出去。临出门老爷子说印刷公司离公寓也就十分钟路。
  房间不大,打扫卫生没花多少时间。脏衣服往门边的洗衣机里一塞,接下来可就没什么事干了。
  想去街上买内裤,正好顺便溜达一下,摸摸这个城市的情况。
  好像正赶上学生上学,公寓前的路上全是些背着书包匆匆赶路的小学生。
  出门走了大约有三百米,找到了一家超市。除了内裤和袜子之外,为了了解点新消息,又各样报纸都买了一份。剪去头发后的样子肯定目不忍睹,出超市的自动门时尽量不往玻璃门上瞅。正在这时,突然谁从后面拍了我一下。
  “早上好!”
  一回头,怎么回事,在我身后站着一个抱着书包身着校服的女中学生。
  我手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在一个昨天才来到的城市就跟一个随便拍自己肩膀的女孩子好上呀。我弄不明白,只好又仔细地瞅了瞅眼前的人。
  她竟嘻皮笑脸地搭话了。
  “这个发型与你挺相配的。”
  怎么回事?这个女孩子……我的发型?可这完全不可能呀。正当我迷惑不解的时候就听另一个女孩在叫:
  “快点,要迟到了,幸绪。”
  我眨了眨眼睛,再仔细地一看,大眼睛、往上翘着的自命不凡的鼻子,嘴边像手指戳了一样的酒窝,还冲我笑着。
  “再见,我还会去玩的。”
  说着,冲我一挥手,朝前跑去。
  十一点刚过新闻就开始了。组钟的声音一落,固定的反射式字幕就开始在屏幕上部流动起来。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各个频道才开始转到特别报道节目。
  我赶忙停下手中的活,站在电视机前。
  解说员站在特别搜查本部所在地四谷警署前面,兴奋地瞪大了眼睛在念着原稿。
  “……以兑换机为对象这一抓住人们盲点的历史空前的假钞案件,在事发后二十四小时这么短的时间里,在警务人员的努力下,终于将疑犯逮捕归案……”
  很快,屏幕上解说员的脸不见了。
  画面上,一些记者们在东奔西走,这时,从警车上下来一个男的,耸着肩,脸低低地埋在胸前,两边被警察挟持着。一片灯光闪过,手腕上的手铐也闪了两下。
  是雅人。
  坑坑洼洼的脸一直低垂着,被警察强拉着往前走。在画面的一角,有一张雅人的头像,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
  “被认为是主犯之一的嫌疑犯西岛雅人,现年二十二岁,案发前在板桥区薄金属板加工公司工作。其背后可能有月轮会帮黑社会组织东建兴业的人员参与。警方又搜查了涉嫌此案的东建兴业位于西池袋的办公室,并因其他嫌疑原因,逮捕了其中的几名成员……”
  在解说员解说的过程中,雅人被带往四谷警署内的场面又接连放了好几遍。
  我一直亲眼目送雅人一遍遍地进去。按说在雅人旁边还应该有我在,虽然那是我极其不愿承认的事。而现在,我却独自一人悠闲自得地洗着衣服。
  电话铃响了。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我抓起了话筒。
  “看了吧,新闻?”
  果然不错,是水田这个老爷子。
  “嗯,现在还在看着。”
  “你的伙计被带走的场景,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了吧!那可是你干的呀。而且,往后稍不谨慎,你的下场也是一样。不,应该更加壮观些。”
  “谁能忘呀!不像某些人,年老昏聩。我记性还很好呢。”
  听了我的话,老爷子在电话那头哧哧地笑了起来。
  “听了你的怨言我就放心了。好了,五点钟我回去,把饭做好等着我啊!”
  正如他在电话里说的,快五点时,他回来了。一进门就像个恶婆婆似的,站在窗子的一角,伸出手指头检查我打扫得怎么样。
  “也就七十分吧。往后这洗碗池要三天擦一次的。”
  “等等,老爷子,我可不能天天呆在这里闲着呀。”
  听了我的抱怨,老爷子冲我把沾了灰的手指头一吹,笑嘻嘻地说道:
  “这是当然了。必须先让你这个外行学些印刷的简单知识。”
  我二话没说,点了点头。正因为以前我的对手是兑换机这样的机器来着,所以造假钞时只要用电脑打印机就可以凑合了,可是,要造完美的假钞的话,那样就不行了,那需要相应的高超的印刷技术。
  “好了,咱们出去趟,准备上四五百万。”
  “那么多钱……”
  “吃饭前先去买点东西。”
  “老爷子,你到底想买什么?”
  “要想掌握印刷技术,最好的办法是进印刷公司。可是,你的名字现在还在四处通缉,我们总不能用你的真名去拜访人家去吧。”
  “哎,那,买东西是……”
  老爷子冲我幽默地点了点头。
  “对了,给你买个新名字去。”
  “可那东西,怎么才能……”
  老爷子看都没看我那吃惊的样子,干脆地说道:“现在,日本要是有买不到的东西的话,那就只有‘爱’,‘爱’你知道吧。”
  坐上昨天刚偷来的小货车,我们再次朝东京出发了。驾驶当然是我这个吃闲饭的。知道我没有驾驶证,可老爷子还是不管这一套。如果在路上违章超车什么的,被巡警逮着了,这一下我可就直接去雅人呆的拘留所了。我不由地加倍注意起安全驾驶来。老爷子坐在副座上,嘴里叼着喜利烟,无优无虑地享受着窗外微风的抚慰。
  目的地是上野。老爷子说那附近他一个朋友在做“户籍”买卖。
  如果能再买一个户籍的话,那么就可以再去弄一个驾驶照,还可以租套房子。当然,像在户籍的履历上再写上印刷方面的经历也不会是什么难事了。
  “我说老爷子,你说的这个人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
  “旧时的难解之缘吧。”
  “是造假钞时的事吗?”
  老爷子把烟把儿扔到窗外。
  “在你出生之前,曾发生过一起ワ一五十六号事件。”
  “什么?你说的‘ワ’是什么意思呀?”
  老爷子把放在车窗上的肘挪下来,装出了个不小心掉下来的样子。
  “这事都不知道,还插手造假钞呢,真让人吃惊。”
  “啊,我知道了,是假钞案件的称呼吧!”
  对呀,在报纸上我好像见到过。
  正当我努力去想是哪份报纸时,老爷子忍不住说了起来。
  “听我说吧,发现假钞后,警察当局根据伪造通货处理规则,分别给各案件命名分类。‘ワ’表示一万元假钞事件,‘リ’表示五仟元,‘チ’表示一仟元,‘ハ’表示伍佰元。”
  “伍佰元的钱,那太早了。”
  我有点感兴趣地打了个岔,惹老爷子瞪了我一眼。我赶紧闭上嘴,让他继续讲下去。
  老爷子空咳了一声后继续说起来。
  “那个符号之后接的数字表示案发的序号。本来,因改过好多版,中间加上代号才比较普通。”
  “改版?”
  “对,就是说重新印制。总之就是更替钞票。你应该记得以前的圣德太子吧。”
  “那当然,还有伊藤博文是吧。”
  “从战后实行新币开始,发行的纸币分为A、B、C、D四种。现在的福泽谕吉是D一万元钞票。我们当时造的假钞是,C五十六号。”
  “也就是圣德太子万元钞票第五十六号假钞案件吧。”
  “对,当时人们对那套假币的评价还不低呢。”
  “那刻版的那个人肯定是你了。”
  老爷子看着远处点了点头。
  “那总共花了我八年的心血,印刷技术可以说和实物相差无几。两张纸粘在一起,中间还有水印。看上去可以说是非常完美的假钞了。”
  从他说话的神态和他现在的生活状况来看,很明显他当时并没有大获成功。
  “问题出在纸质上?”
  “哟呵,你还知道啊!”
  “只是感觉罢了。你看,富士市是造纸闻名的城市。于是,我想你可能正在着手造纸呢。”
  “八九不离十吧。”
  “那还有什么原因呢?”
  “不,没什么大理由了。总之,就是那时候的一个伙计现在在上野干着个小买卖。”
  那是个很脏的三层综合小楼,位于莺谷附近的高架桥边上。这座楼看上去至少有三十年了,墙上就像是化了浓妆的老太太的脸似的,到处都是裂纹。
  楼道里萤光灯极其微弱,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上走,就到了一个挂着“MITSUI通商”名字很怪的牌子的门前。光听公司的名字的话,还以为是和那个三井公司有关系呢,可看公司所在地及这座破楼,你就会一目了然的。
  再仔细地看,在“MITSUI”的下边还有两个字用括号括起来,原来写的是“光井”。啊哈,粉饰得真够巧妙呀!(日语当中,三井和光井发音一样)
  老爷子门也没敲就突然闯了进去。
  “打扰了!”
  里面是间八个榻榻米大的很刹风景的房间。
  窗边放着张办公桌,中央是一组弹簧马上要飞出来的脏兮兮的沙发。沙发上躺着一个男的,手里拿着本泳装精粹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桌子上杂乱地摆着些喝干了的啤酒罐。
  “哎呀,哎呀!”
  那男的放下手中的杂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看那样子最多也就一百五十公分,长得像个啤酒桶似的,鼓着大肚子的腰上紧紧地系着一条鳄鱼皮皮带。
  矮个子堆起满脸的笑跑过来。
  “哎呀!吓我一跳。我差点以为你还没完全成仙,你的魂半道上跑过来了呢,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我死的时候一定捎着你,好好等着吧。”
  老爷子风趣地说道。
  “咳,咳!你积点德吧!我的小儿子才八岁呢!”
  “什么?我看像你这样的父亲没有更好,孩子说不定长得还健壮些。”
  被老爷子一顿刺,矮个子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慢慢地认真起来,一本正经地悄声道:
  “咳,也是呀!”
  他的年龄比老爷子要年轻,大约五十多岁不到六十岁的样子。短短的头发里白头发不少,粗短的脖子上赤红的脸油光闪闪。像他这样到了这个岁数没有孙子,只有个八岁的儿子,看到他以后也就能理解了。
  他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跟老爷子说:
  “嗯……你现在的名字……对,对,叫水田是吧?”
  那句尾的语气里突然加进了一种异样的味道,看那样子,老爷子的名字水田广一也曾经是让这个他以前的伙计帮忙给弄的。
  “您亲临寒舍,又有什么吩咐吧?”
  老爷子并没直接回答,先把放在沙发上的黄色书刊用脚踢开,一屁股坐下去。我也跟着坐在了旁边。
  矮个子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翘起了他那条短腿。
  “水田呀,你什么时候开始收起徒弟了啊?”
  “什么徒弟呀,我不过是受朋友之托,暂时照顾照顾他罢了。”
  “噢呵!那今天该是这位了?”
  矮个子一边摸着他那财神爷似的大耳朵,眼珠子一边滴溜溜地在我脸上转。
  “头发很是张扬,而目光一点也不凶,不像是杀过人。视线也很镇静,不像是干抢劫的。”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好像这些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似的。说完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一揪下巴,眼珠朝上一翻转向老爷子。
  “对了,就在昨天,新宿附近又发现新的假钞了是吧?”
  老爷子把手在脸前摆了摆。
  “别瞎猜了,我这手已经不能用了,这你是应该知道的。”
  “那当然。因此,我想你可能收了徒弟了。”
  矮个子还是那副眼神。老爷子这时也扭过头去正面对这家伙。一刹那这屋里的空气好像变得沉重起来,我的心情突然也坏起来。
  来这里后老爷子一直绷着脸。虽说两人以前是朋友,看样子他们两人之间并没有值得怀念的过去。
  终于,矮个子表情缓和了些,张开了口。
  “啊,好了,别在客人面前这个那个地说三道四了,这样怎么谈生意呢。”
  说着站起了身,朝摆着乱七八糟的办公桌走去。
  “我这里从有累赞的到黄花闺女是应有尽有,你想要哪种呢?”
  什么有累赘的、黄花闺女,说的究竟是些什么,我是一点也弄不明白。
  老爷子把两手往胸前一盘说道:
  “没累赘的分几个等级?”
  “现在有上等的黄花闺女,有堂表远亲的,还有母亲方面有表亲的,这三个条件都不错,都没有近亲亲属,这一点我已确认过了。”
  看样子累赘指的就是双亲兄弟之类的近亲,买别人的户籍虽然很好,但如果他有双亲及兄弟姐妹什么的,在迁户口时就得加倍小心了。
  在这一点上,如果有用的亲戚都死光了,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的话,那就无所畏惧了,直接去替代他没什么大妨碍。这样条件的户主,他们可能叫做黄花闺女。
  老爷子板着脸说道:
  “此外,我们还需要他的学历情况。”
  “这我都干过多少年了,太小看我了吧。我亲自去过当地,全都调查清楚了。需要的话,毕业证也给你就是了。”
  “可能的话,最好是高中毕业证。”
  “我说你也太过份了吧。”
  矮个子眨了眨小眼睛,做了个怪相。
  “怎么样,这样的货有吗?”
  “这……个……稍等一会儿。”
  说着,矮个子打开了抽屉,在里面翻了起来。
  “有,有。母亲方面有个舅舅的,曾经上过高中。毕业证我们这儿自己做的你如果能用,那很快就好了。”
  也就是说是伪造。
  老爷子点了点头。
  “那就这个了。”
  “好的。”
  矮个子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来,走过来往桌上轻轻一放。放下后他并没离开,而是突然往我前面一推。
  “多少钱?”
  老爷子问道。
  矮个子眼里突然间掠过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
  “你我又不是素不相识,看在这份上,大出血了,就五个数好了。”
  五个数!就是说五百万了。
  老爷子夸张地耸了耸肩说:
  “什么大出血!他们都是些在低级旅店挨个门叫卖的穷光蛋,为了钱什么都能卖,而你只要张张口就行了。我说你要价也得有个限度吧!”
  “说的是呀!可你不能拿现在和你那时候比呀。与二十年前相比,这行情涨了不少,就像是车的保险一样,二十五岁以下事故的发生率相对较高。而且正因为年轻,他们的生存率相对也高。没有拖累的货倒是常有,但弄到手却非常难。没办法,供求关系影响的嘛!”
  “四个数。”
  老爷子给他降了百分之二十。
  “您别开玩笑了。毕业证免费给你那也至少得五个数。”
  “好了,那就四个半。”
  矮个子冷漠地摇了摇头,抓起了信封。
  “四点七。”
  这次,矮个子拿起信封就要起身,好像是要完戏了。
  “我明白了,明白了,不想让我还价是不是?”
  老爷子好像早就料到似的说道。那家伙立刻坐稳了身子,把信封放在了桌上。
  老爷子把带来的包打开,取出五打钱来放在了旁边。矮个子搓了搓手把钱挪了过去,抽出最上边的一张,对着头顶上的灯光看起来。
  “哈!这水印还真是漂亮呢。”
  “废话,这可都是真的。”
  “谁敢说呀!‘刻板铁手’拿来的钱,谁不得先看仔细了才敢交易啊!”
  刻板铁手,这个看来是他们那伙给老爷子起的绰号呢。老爷子拿过信封,对着信封口“扑”地吹了口气,然后从中抽出一张纸来,看了一眼递给了我。
  是户口本。
  姓名,保坂仁史。再看出生年月日,比我要大两岁,今年二十四,出生在群马县吾妻郡。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亲已于十年前死了。
  这个人现在何处,在干什么?为什么到了非卖户口不可的地步了呢?这些都是谜。那我呢,从拿到这个户口本开始,就得抛弃伴我二十二年的亲密无间的名字,摇身一变成了保坂仁史了。
  矮个子一边舔着手指,一边数着钞票,数完后往桌子上一墩说:
  “不错,连号码都不一样,怎么看都是真货。”
  他还有些怀疑似地说着,又瞥了一眼老爷子。
  “毕业证什么时候能拿?”
  “得三天吧。”
  老爷子点了点头,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把户口本塞回信封里,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说,光井。”
  走到门口抓住把手时,老爷子突然转身对矮个子说道:
  “做生意总是这么贪婪的话,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的哟。”
  矮个子满脸堆笑说道:
  “那个,彼此彼此嘛。”
  拿到保坂仁史的户口以后,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离开了老爷子的公寓,先来到东京,乘上上越新干线,直奔保坂仁史的出身地群马县吾妻郡。
  做了保坂仁史,为了生存,我得先到他的出生地,把他的户口迁到富士市来。
  上车前买了些报纸,在车上一个劲地找有关雅人的新闻看。
  和雅人一起被逮捕的东建兴业的人员中没有我熟悉的江波和佐竹,可能是看管雅人的几个小喽罗吧。照片上三个人中有两个见过,他们是在我的公寓附近对我拳打脚踢的人当中的两个。
  对雅人的调查有了进展,有关造假钞的方法也已了解得很详细。但看遍报纸,就是没有我的名字和照片。
  经过调查雅人的人际关系,警察们早就应该掌握了我的情况。而且,我突然从摆满微机的房间里消失了踪影,警察不可能想不到我就是同犯的呀。
  可尽管这样,为什么还没出现我的名字呢?我想不通。难道雅人拒绝回答?或者是坚持说和我无关?
  这样一想,不由得心痛如割。
  “即使你的伙计想方设法护着你,可东建兴业那帮家伙会招供的,再说还有银行的摄像。你以前的名字在外面抛头露面这只是迟早的问题,放心地等着吧。”
 老爷子老于世故地说过。我也感觉到会这样。
 “可是,我的名字现在还没来,一定和雅人有关,肯定是他不肯招供我。”
  在高崎换乘了到吾妻郡的慢车。那是一个乡村小站,我下了车,朝村政府走去。来到村政府,向主管住民登记的工作人员交上了迁户口申请,让他给出了个准迁证。
  这东西就是盖个章,谁都干得了。申请本来应由本人或户主亲自来提出,可是,在这里几乎没人会问站在窗外的人到底是不是本人。
  没有户口就没法办养老保险和驾驶执照的。因为它是一个人存在的最根本的证明。
  没碰到什么意外,只是保坂仁史已两年没有交税了,窗内的工作人员请我解释了一番。
  这个我早就想到了。我解释说这两年因身体不好,一直在外——当然是老爷子处养病呢。尽管如此,不愧是政府,两年度的居民税还是一分也没少要。
  一拿到准迁证我马上往富士市返。到富士市后先直奔市政府,提出户口迁入申请。
  首先,迁入的住所写老爷子的公寓,当然,房间号随便造一个就是,只要和老爷子的区分开就行。过几天找到地方了,还得再来这儿办迁居手续,这样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年收人和保险呢?工作人员问起了这个。等我进了印刷公司后这两个自然会解决的。我顺便又要了一张户籍复印件。
  接下来的就是“身份证”了。
  第二天我又早早地起来,拿着户籍复印件去考小型摩托车驾驶证。这是因为驾驶证是“身份证明”中最好拿的一个。
  这其中,50cc摩托驾驶证只需笔试,可四轮及自动二轮车的驾驶证,笔试需百分之九十对才能合格,如果是小型摩托车,只要对百分之八十就能得到公安委员会的签字了。
  全日本每年大约有一万人以上因交通事故而丧生。可是,对不知道交通规则的将近百分之二十的人,国家照样发给他们50cc小型摩托车驾驶证。法律真是让人难以理解,但对现在的我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
  雅人是最喜欢骑大摩托车的,但他并不是那种敢闯红灯的勇夫。我常坐他的摩托车,因此对交通规则还是挺自信的。在去考场的路上,我大略地翻了翻参考书,参加了一天当中最早的一场考试。
  当然,一发即中。
  之后是一些简单的实际操作演示及讲解,到了下午,带着我那副可怜相照片的保坂仁史的驾驶证就到手了。关于新居我已有好几个目标了,离老爷子的住处不太远,这个等我的工作落实了再定也不迟。
  没什么可着急的。我和雅人造假钞弄来的钱还有很多呢。
  虽然老早以前就像和母亲断了母子关系一样不大联系了,但此时心里却有些想念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为了自由生存,我必须把母亲赐给我的名字——手冢道郎给扔了,而且别无他法。
  新的户口到手了,驾驶证这一身份证明也拿到了。如今我已摇身一变,成了二十四岁的保坂仁史。
  插曲之一
  (十月十八日《东日新闻》社会消息)再次逮捕电脑造假钞案件之主犯
  警视厅认为,十七日偷袭曙光银行饭能储蓄所盗走现钞五百二十三万日元,并携走验钞机一台一案与涉嫌制造九百七十张假钞案件的主犯西岛雅人(现年二十二岁)有关。据此,警方以损坏公共财产、盗窃罪再次逮捕了西岛雅人。另外,关于此次假钞案件,各项嫌疑已渐趋明朗。东京地方检察院决定在明天以制造假钞和伪造电磁记录罪起诉西岛雅人。
  尽管有好多疑点证明这几次案件都不可能是西岛雅人单独做案,但东京地检与警视厅都没有对此做特别指出。在拘留期限即将到期之际,警方好像只准备起诉与假钞案件有关的西岛雅人。
  (《视角周刊》)十月二十六日报导)
  历史上空前的假钞案主犯究竟是谁?
  对于前不久因袭击银行的兑换机这一史无前例的假钞案件的嫌疑犯二十二岁的年青人,我想大家一定还记忆犹新吧。起诉后,早晚有一天事件的真相会大白天下的。然而,那之后,从警方发布的东西来看,却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而且越来越没有实际内容了。
  被逮捕的是住在板桥区的扳金工西岛雅人。实际上,与他同时被捕的还有三名黑社会成员,他们因其他嫌疑被搜查本部逮捕归案。那三人在二十一日将被另行起诉。其嫌疑是强制拘禁西岛嫌疑犯。据警方说,西岛嫌疑人是在被此三人拘禁的现场被发现和逮捕的。
  让我极其平常的想一想,那这不就是窝藏犯罪嫌疑人吗?但事情好像还要复杂得多。
  西岛犯罪嫌疑人供认说他借了一家金融公司很大一笔钱。被起诉的那几名黑社会成员也只不过是为了要账而把他叫到了他们的事务所。
  可是,在银行的监视用摄相机里,还收有另外一个完全不同于西岛雅人的人的录相,他也来兑换假钞。毫无疑问,罪犯除西岛雅人外还应有一个。然而,西岛雅人的供词是这样的:那一个去银行兑钱的家伙是囚禁他的黑社会中的一个。他还说,为了还债他开始造假钞,并把造好的假钞交给那帮人。这前后的供词简直是针锋相对,格格不入。
  东京地方检察厅之所以只以私囚他人罪起诉三人,是因为他们都有在兑换假钞那段关键时间里不在现场的证明。这就说明罪犯另有其人。从逮捕那天算起,到现在已过了两周了。警方还在继续调查着西岛雅人的社会关系。但至今还是没有查到那个被录相的人。同犯究竟是何人,他到底在什么地方。
  假钞案件的迷越来越深不可解了。
  第二部 保坂仁史篇
  老头刚要敲门,门从里面轻轻地打开了。
  幸绪嘟着嘴、抱着胳膊,正在那儿等着呢。
  “怎么这么晚才来,阿广。我都等急了。”
  仍是那身背带裤和牛仔夹克。而且,今天还把那顶棒球帽帽檐儿冲后戴着,这身打扮怎么看都不像个女中学生。当然,虽说是自己老爹开的印刷厂,可毕竟是半夜偷偷拿来钥匙进去,如果穿着裙子翩翩而至,倒确实不太像话了。
  幸绪站在考勤机旁,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们,眉头一皱,捏紧鼻子说:“哎呀,是不是喝了酒才来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给这家伙庆祝生日来,多喝了两杯。”
  “哎?两个大男人庆祝生日?谁信呀!肯定是你们想喝,却故意找些无聊的理由。”
  幸绪顾自在那儿发着牢骚,要从这点儿来看,她终归还是个女人吧。我要告别用了二十二年之久的熟悉的名字——手冢道郎,转生成另外一个新人了,这番感触,又怎么是一个头发长的女人所能理解的呢。
  “想于什么就干什么,你们以为这工厂是给谁开的呀……”
  幸绪唠唠叨叨着把我们领到了里边。
  已经快到夜里一点了。竹花印务有限公司的工厂在紧靠东名高速高架桥的工厂区的一角。厂房是那种简易建筑,房顶铺着石棉瓦,与周围工厂比起来,显得很破旧。面积也不过是附近文化馆的一半罢了。
  许是顾及到别人的耳目吧,里面只亮着一盏灯。脚刚一踏进门,一股油墨的气味便扑鼻而来。
  只有二十坪的厂房里满满当当挤着三台大型印刷机,就像三架翻斗车一样。每台机子上都露出四组油墨滚子,分别配有印刷的黄、洋红、青绿、黑等四种基本色。
  “这,很不便宜吧?”
  我这么一说,幸绪在后边得意地“哎”了一声。
  “你连这都不知道就去骗银行了呀?”
  “对,我的打印机是微机上用的,很便宜,不过十万元罢了。”
  “什么!有那么便宜的吗,阿广?咱们这还是半新的,一台都要三千万。才十万元的打印机……”
  “有,当然有了。正因为这样他才能骗过机器呀。”
  “那他……不就对印刷真的、真的一窍不通了吗?”
  幸绪看着我,眼神一点点冷了起来。确实,本人是不懂这门技术。可不管怎么说,骗过银行的ATM,换了九百七十万元假钞的是我,这款额可是有史以来最高的了。可以说,这是智慧的胜利。
  “所以,咱们俩儿得好好地磨炼磨炼这个一窍不通了。首先从aoe开始,讲印刷的种类和特征吧。”
  老头说着,兴冲冲地走到机子前。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万元钞票递给了我。
  “一张是真的,另一张是在这儿试印的假钞。猜猜哪张是真哪张是假?”
  我再一窍不通,也不会答不出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接过钞票,比也没比,就把那张泛着油光的、一看就很低廉的假钞给了老头。
  “呶,这张是假的。”
  “把你知道的理由都说出来。”
  老头摆出一副监考官的架势问道。
  “这张一看印刷就很次。”
  “还有呢?”
  “纸摸起来也太滑了……而且,水印印得太薄,看得过于清楚了。”
  “就这些?”
  “嗯……别的……”
  我仔细地端详着手里的这张钞票。
  一边儿的幸绪可急坏了。
  “你要认为手感不同只是因为纸质,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手感……
  虽然我很后悔让个十四岁的小鬼来提示我,但毕竟是有点头绪了。
  水印等地方摸上去多少有点儿不一样,无疑是因为纸质的差异。但是,摸摸福泽谕吉头像周围,会发现有个更明显的差异。
  真钞摸上去手指肚会有一种沙沙的、粗糙的感觉。
  “怎么样,保坂仁史先生?”
  老头抱着胳膊,故意地叫着我的新名字。
  “纸币是汇集了一个国家印刷术精华的印刷品。这么一张里,就包含了所有的印刷技术。”
  老头拿过一张一万元的真钞,在我眼前晃了两晃。
  “你可别吃惊,这里面印刷的三种技术都用上了,号称三大版式。”
  “三大版式……?”
  “印刷,说起来简单,就俩字儿。可是光是版的种类大分就分为四种,凸版、凹版、平版、孔版等。除去孔版以外的其余三种被称为三大版式。”
  老头说着,“嘭”地拍了一下印刷机身。
  “这台机子,是胶版印刷机,可以说是平版印刷的代表。”
  “等会儿。你的意思是——三大印刷中有个平版,它里面又有种胶版印刷?”
  被我这么一问,老头急得直摇头。
  “唉——真麻烦。这么着,做个小实验给你看看吧。幸绪,墨跟纸,再拿杯水。”
  “晓得了。”
  幸绪慌慌张张穿过那些机子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胳肢窝里夹着纸,手里拎着小铁桶般大的油墨罐和一杯水。
  那纸,好像是超市广告的试印品,上面都是些印坏了的蔬菜和鱼啥的。
  老头把广告放在机子旁的工作台上,打开了油墨罐的盖子。里面装的,是基本色之一的洋红,也就是红色。老头毫不犹豫地把左手伸了进去。
  “首先,是凸版。”
  从罐里拿出的手上沾满了红色的油墨,老头把那手捻到广告纸的背面。
  不一会儿,那只跟相扑运动员的手简直没法比的干瘦的手便被印了下来。
  “看着。像这样在凸起的地方沾上墨印刷的就是凸版。你还记得过去印刷报纸时,都是工人们一个个挑选出铅字,排好版进行印刷的,就是那种方法。说的再白点儿,跟小学时做的甘薯印模结构是一样的。”
  “阿广,那是过去。现在的小学哪儿还用什么甘薯印模呀。”
  幸绪一个人在那哧哧地笑着。老头毫不在意,仍用那张死认真的面孔对着我。不知为何,他又伸出那只仍沽满墨迹的手。
  老头把张开的手指并拢,像把刀那样比划了一下。
  “看,这样你就能注意到手指间和掌纹里还满是墨吧。这样一弄,……”
  老头就那么把并拢的手又一次按到了纸的空白地方。“再使劲用力……”
  说着,老头把右手放在按住纸的左手上,使劲儿压了压。
  等手拿开后,再看纸上,这回出现了一个红色与白色同先前的手印正好反过来的手印,就像刚才那个的底片一样。不仅五个手指的轮廓,还有感情线、生命线等,甚至是手掌的细纹也被清楚地印了下来。
  “这就是凹版印刷。方法就是在凹处留有油墨,再印到纸上。”
  “就跟铜版雕刻术或蚀刻术一样。”
  幸绪从一旁为我做了补充说明。所谓的铜版印刷,就是在聚乙烯版上用磁针刻出图案,倒上墨,把纸按在上面进行印刷。我记得小学手工课上确实曾学过。
  这说明对我来说很易懂,可是老头却歪歪头,看着幸绪说:
  “啥?那个啥铜版……?”
  “得了,得了,都是老头子了嘛,不知道也没什么。”
  幸绪笑着,拿起刚印好的那张手印说:
  “快看阿广的生命线,怎么这么短呀。看来,你可是来日不长了啊。”
  “那当然了。在厂里有经理管着,下了班,还要让经理千金尽情使唤,这就是咱的命呀。想活长点儿,也活不了呀。我真想求你对老人再礼貌点儿,恳求你了。”
  “好了,好了,再讲下面的平版吧。”
  幸绪像哄小孩似的说,把水端到老头面前。
  老头冲我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接过杯子。
  “注意,要好好看。”
  老头说完,把右手食指浸到杯中,用它在左手掌上划了个大大的圈。接着,把那只左手又像刚才那样浸到杯子中。等手上沽满墨之后,又那么按到纸上的空白处。这次,手印的中间画了一个白色的圆圈。
  “墨,一般都是用油做的。一旦在平平的版上泼上水,由于跟油的排斥性,那一部分就沾不上墨。平版就是利用这个方法往纸上印刷的。”
  明白了。经老头这么一番简单的实验,三大版式的区别就很清楚了。
  老头用剩下的广告单擦着手,说道:
  “剩下的那种孔版,方法是在版上开个孔,从上面滴墨。以前不是有种蜡版印刷吗,就是那个。”
  “简易油印机也用的这种法子。”
  幸绪又从旁边做了浅显的说明。
  “不过,孔版印刷效果不太好,而且不适合大量印刷,所以在商业印刷上基本不大使用。”
  “这样,剩余的三种就被称作三大版式了,对吗?”
  “正是那样。顺便说一下,凸版和凹版,因为必须在金属版上雕刻图案,就得花些功夫和费用。而平版只需要在平平的版上加点儿水就行了,制版和复版都非常方便。这种平版印刷术的代表就是offset式印刷。”
  老头站到离我们最近的一台机子前,打开侧边的一扇五十厘米见方的金属板门。
  “你瞅瞅。”
  只见里面大大小小几个滚子上下交错排在一起。“最上边那个小的是油墨滚子,下边那个是水滚子。用这两个滚子把墨沾到定版的大滚子上,再印到它下边的橡胶布上。然后再往纸上印。”
  “哎——难道不是直接从版上印到纸上吗?”
  “对的。先让墨离开版,这就是on、off的off,然后再印到纸上―这,就是set。off和set组合起来,这就是offset式印刷。”
  多么简单的命名呀。我不禁有点儿扫兴。
  “可是,这里有个问题希望你好好琢磨琢磨。这种平版还有刚刚介绍的凸版,都是把墨泼在一个平面上,所以不论怎么做,墨的浓度都会一样。也就是说,这样的话,很难表现出浓淡来。因此,就通过小点的大小来代替色彩的浓度。”
  “哎,这就跟报纸上放大的照片是一样的。”
  幸绪又特意说明了一下。不过,那点儿道理我还是理得清的。
  老头拿过工作台上放着的放大镜和广告单,说:
  “过去,这些小点都是把网板放在版上印出来的。所以,它们就通称网点。喂,你用放大镜看看。”
  我接过递来的放大镜朝那张广告单看过去。
  真的。那看上去的一条条细线,都是四种基色的小点的集合。
  “但是,”
  老头举起食指,高声说道:
  “这要是凹版印刷的话,油墨量就可以根据原版上所刻凹坑的深浅来调节,浓淡也就能自由地表现。因此,印刷照片时经常使用凹版。喂,你爱看的色情杂志上的裸体照片用的就是这种凹版印刷。”
  哎呀,哎呀,这种冤枉人的话还是免了吧,幸绪在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瞅着我呢。
  “当然,如果坑过大的话,墨会过多,所以就把像“网点”一样的,叫做‘赛璐’的四方形刻入原版进行分割。你再仔细地、好好地看看裸体照片确认一下。”
  “哼——,仁史除了造假币外还有这种乐趣呀。”
  幸绪抱着胳膊冲我翻着白眼。
  “冤枉,真是冤枉!我可是从来只买过电脑杂志的。”
  真是的,我干嘛要跟一个十四岁的小鬼解释呢。而那位泼人一身脏水的老头却满脸不在乎,他拿过一张一万元的真钞。
  “这张票子的沙沙的手感是由于凹版印刷时墨很多,凸起来的缘故。”
  老头说完,用指尖啪地弹了一下福泽谕吉的脸。
  “明白了吧,仁史。我刚才介绍的凸版、凹版、平版等所有的印刷方式,在这张票子里通通都用上了。——首先是正面。这幅肖像画和票额数字以及周围的蔓藤图案用的是凹版一色,印章跟纸币号码是凸版二色,其余的地方是平版六色。”
  老头又一下子翻过纸币反面。
  “背面,雉鸡跟文字是凹版一色,印章是凸版一色,底儿呢,是平版三色。而且,每种颜色都各制了一块原版,所以不管怎么用放大镜看,网目呀啥的一个也看不见。因此,那一根根的线印得都非常清楚漂亮。”
  确实如此。不管怎么死盯着看,那张真钞上都看不出有广告单上那样的网点的集合。
  “真是这样呀。这就是说,要想印的跟真钞一模一样的话,就必须反正面都各做出十五种颜色的原版,用那三种印刷方式来印是吧。”
  我跟雅人造的假币,是用微机打印机印刷的,没经过那么复杂的印刷工程。只是进行了一遍黄、洋红、青绿色、黑色等四种基色的色调补正。所以只能说是原版的替代品。
  但是——
  “太幼稚,太幼稚了,仁史。”
  幸绪做足了势摇着头说。
  “怎么,还有什么?”
  “不光是原版,印刷方法也很特殊呢。”
  “这么说,是把三大版式特别区分开用了?”
  我这么一说,老头和幸绪互相看看,耸了耸肩。好像只把我一个人当作局外人一样,真没劲。
  老头在我面前晃动着他那关节粗大的手。
  “听好了,仁史。你爱看的裸体照也跟钞票一样有沙沙的感觉吗?”
  啊——要这么说……
  怎么样,明白了吧。老头歪着脑袋,好像在问。
  “如果用普通的方法做凹版原版的话,是上不了那么厚的墨的。那是深凹版——先制出刻度比普通版深的版,再通过高压把墨印到纸上。”
  总算明白了。要是那种手感用普通凹版印刷就能制出的话,老头也不会硬用那只受伤的手特意在铜版上刻什么福泽谕吉像了。而只要用以前的照片制版法制成凹版用的版就行了。
  “而且,”
  老头说着,像是有些急不可耐似的探过身来。
  “不仅是版的刻度深,你可别吃惊,福泽谕吉像的眼里还有些细线,一毫米宽度里就有十一根那么多。”
  窄窄的一毫米里竟有十一根!
  我拿过放大镜,凝视着那张真钞。乍一看被涂成一抹黑的瞳孔里,确实密密地走着一些细线。
  “圣德太子时还只有六根。密度一下子增加了将近一倍。我们没有扫描仪能够把它原样地、漂亮地复制下来,而且要是单靠手工的话又太难了。真可以称它是神来之笔呀。”
  “真好呀!不好吗?真太棒了!太棒了!”
  我手里握着那张万元钞票,看着老头和幸绪说。两人好像愣了似地看着我。
  “我还从没想过竟能向这样的神艺挑战,战斗终于要打响了。”
  老头和幸绪互相看看,没理会极度兴奋的我,而好像故意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得了吧,你这个一窍不通。你根本就不晓得有多难。”
  幸绪也摆出一副大人样,缩着脖说道:
  “啊——真怀念我那天真无知的旧时光呀!”
  “喂,喂,你要睡到啥时候?”
  冷不防,又薄又硬的被子被掀了起来,我不由地蜷成了大虾婆。看看枕边的表,还不到七点。
  就在三小时前,老头还在竹花印刷厂里给我讲课来着,可他早已起床,还这么一副好精神头,真是老人觉少呀。唉,真没法子。
  “再睡五分钟……”
  “你以为我一大早起来是为了谁呀,好容易才有个周末。”
  还有脸说呢。就在五天前,也不知是谁装感冒,一直没去工厂上班。还有,明明隔周就休个周六,怎么能说是好容易有个周末呢。
  “再磨磨蹭蹭的,就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了。”
  “嘭嘭”,我的脑壳被敲了两下。
  没办法,我只好慢慢吞吞抬起身。只穿了条短衬裤的老头,把窗子打了个大开,仰望着冬日的天空,伸了伸腰。
  “看,真是万里晴空啊。这天出去做徒步旅行真再好不过了。”
  “徒步旅行?”
  “对,今天的课是去爱鹰山徒步旅行。”
  等等,光开印刷跟假钞的课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给我来个什么课外辅导徒步旅行呢?
  “你天天只对着个电脑,早已运动不足了吧。偶而活动活动身子,会让你心情舒畅的。”
  说着,老头在窗前甩起两条细胳膊,做起了伸展运动。他每动一下,各处的关节就啪啪响个不停。也不知到底是谁运动不足。
  我正在被子上磨蹭,就听见大门吮当一声开了,好像被人瑞了一大脚。根本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这是谁又登场了。果不其然,只听见一个尖尖的、刺耳的声音。
  “早哇。我给带盒饭来了。”
  唉,真是老人和孩子起得早啊。
  我们照例坐上了那辆小货车去徒步旅行。
  车牌号已处理过,贴上了纸,还用泥巴仔细地擦过了,伪装得简直妙极了。车身上的酒店名也喷上漆盖住了。这样即使在路上碰上巡逻车,也没啥好担心的了。
  尽管我只有小型摩托车驾驶证,可老头还是让我开车,自己却和幸绪一起坐到了车后座上。唉,谁让咱是寄人篱下的苦命人呢。
  沿爱鹰山脚下的柏油路前行,来到一条铺着碎石的林间小道上。不久,又到了一个缓坡,转弯突然增多了。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两边,是大片的阔叶树林,树叶都已落了。在左面可以看见雄伟的富士山,右面则可以俯视到骏河海,现在正是冬天,河水现出铅般的颜色。
  我们又咣当咣当在碎石路上行了将近二十分钟,老头指了指前车窗说:
  “在那棵大桂树前停吧。”
  小道的左侧,有一棵极大的落叶树,树枝直冲云霄,那就是桂树吧。在它前面稍稍一点,有一条好像是野兽践踏出来的小路,上面杂草丛生,一直通向林子深处。
  我把车子开进树林,停了下来。
  幸绪提着装便当的篮子打头,我们走上那条林间小道。
  “哎,老爷子,前面到底有什么呀?”
  “只管跟着来,到了你就知道了。”
  老头只给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笑,没再细说些什么。幸绪好像己来过几次了,她一个人熟门熟路地快步走在小道上,简直是在连蹦带跳,还不时地回过头来,嘲笑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头和我:
  “太慢了,太慢了。”
  小路好像总也走不到头似的。我们走了将近有十五分钟了吧。
  前面的幸绪突然拨开树丛,钻进右手的树林里去了。终于没有路了,要开始真正的跋涉了。
  一路上脚底下被枯草绊着,走了快有十米远,只见前面地上倒着一棵大树。
  那树大概是被台风或雷击倒的吧,足有一抱粗,被齐根斩断,长长地卧在周围的树木中间。许是它太大的缘故吧,上空空了一大片出来,透过树枝可以看到冬日的晴朗的天空。
  “你瞅瞅这儿。”老头说着,在大树前伸开双臂,好像在做扩胸运动。
  “这树,有啥……”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老头。
  “错了。这儿,这儿。要你看的,是这些。”
  幸绪说着,用手指指大树旁边的一丛小树。
  那是一棵高约五十厘米的灌木,干枯的树枝呈碗状伸向四周。仔细一看,这样的树周围还有许多。
  说实话,咱打小就只爱捣鼓机器啥的,压根就不喜欢动植物,树方面的知识自然也就一点也没有了。
  “这是什么树?”
  “你这家伙真让人着急,这么烦人。喂,仔细看看树枝。”
  老头猛捶了下我的肩,把我搡到小树前。
  “喂,是树枝分叉的地方。”
  连幸绪也从旁提醒我。树枝直径都不过一、二厘米,应该还都是些小树吧。黄揭色的树枝上长着薄薄的一层茸毛,树枝分成三权伸向……
  “啊!”
  我不由得蹲了下来,仔细查看那些树枝。
  没错,这么仔细一看,才发现所有的树枝都伸向三个方向,绝对没有俩杈、四权杈。
  “总算弄明白了吧?”
  “难道这真的是……”
  老头露出门牙,诡异地笑了一下。
  “对,是黄瑞香。”
  我想起从图书馆里搞到的有关钞票的知识。
  钞票因为要在许多人手中流通,所以必须用特别耐折耐拽的纸来制作。钞票用纸使用在市场上见不到的纸,自然同时也就具备了防止伪造的作用。
  日本的和纸,其主要原料就是有名的黄瑞香。现在,这树就在我的眼前了。
  老头环视了一下四周。
  “看,经过无数次的嫁接,好容易培育出了这些。”
  “这东西是从哪儿搞到手的?”
  “这没啥,园艺用的黄瑞香,市面上也不是买不到的。”
  “那么容易就到手了?”
  “骗你的。这儿种的,是我大老远跑到冈山去,从人家造纸用栽培林里偷的,都是上好的。不过,可惜还只有两年,做原料用还得再过段时间。”
  我站在这片枯树林里,环视着周围那些黄瑞香小树。在这座山里,早在两年之前,老头就已秘密地进行黄瑞香的栽培了。
  “这儿呀,是水源涵养林,一般很少有人来。进行秘密栽培是再合适不过了。照这样生长的话……再有个四、五年,就够造上亿元的纸币了。”
  “天啊,上亿!”
  幸绪好像也没料到会有那么多。她看着黄瑞香林发出一声惊叫。
  这些树不久会造出上亿的纸钞……即使按最低的一亿来计算,一万元一张的票子也要有一万张。那厚厚的一摞票子,光是想象一下,就已经让人兴奋不己了。
  老头折了一根树枝,拇指紧抠在上面。
  “这样一刮……”
  树皮被剥了下来。
  “把皮剥干净,在水里浸三天,然后放进锅里煮软,剥去外面的那层黑皮,再放到太阳底下晒,使——劲地把纤维砸松。最后再跟马尼拉麻混合,就成为造纸币的原料了。树皮的里侧稍稍带着点淡淡的黄色,纸币特有的那种浅黄色就来自于这种颜色。
  我拿过黄瑞香树皮,体验了一下它的手感。一想到这个不久以后就会变成几亿元的假钞,我就觉得它像骨牌里的么牌那样的滑溜。
  “只是,抄纸的工作比想像中要难的多。一万元面额的钞票厚度大约是九十五微米。里面还抄有黑、白两种水印。一般的造纸厂的设备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那,怎么干呢?”
  幸绪仰头看着老头那凝重的脸。
  “看来只好自己开发抄纸的机器了。”
  “怎么做?”
  “那是今后的课题了。不过,总之白水印要做得比周围薄,反过来黑水印要比周围厚就是了。道理上就是这么简单,总会有法子的吧。”
  老头说完,瞅着我,
  “拜托了,仁史。”
  “哎,什么?”
  冷不防被老头这么一说,我不禁呆住了,只呆愣愣地看着他。
  “没问题吧。像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的老头,哪懂什么机械上的事呢。你以为我把你物色来是干什么的呢。”
  老头很有些霸道地说。
  旁边的幸绪啪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一切全靠你了,仁史。”
  “列位看官,我这儿拿出的正是我跟幸绪的试制品。”
  老头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张光亮亮的假钞,用说书先生的口吻说道。
  在黄瑞香秘密栽培林里吃过幸绪做的三明治午餐后,我们结束了徒步旅行,又回到了老头的公寓。有关印刷和假钞的授课换了个地方又开始了。
  “你再用放大镜仔细看看。”
  还要搞什么呀?都现在了。我一面想着,一面接过老头递来的放大镜,逐点观察那张假币。
  “怎么样,很吃惊吧?”
  “什么呀?”
  我这么一反问,幸绪沮丧地聋拉下肩膀。
  “啊——昨天教你的都忘光了呀。不是说了嘛,这张钞票是用我家的offset式印刷机印的,平版印刷的浓淡是怎么搞出来的?”
  拜这位初中二年级的小鬼之教诲,我总算看到了事实。
  我又一次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起那张假币。
  平版印刷的浓淡是靠那些网点的大小表现出来的。然而,不知为何,在这张钞票上不管怎么看,都发现不了一个网点。
  钞票上的肖像画,原本就是用细线和点描表现出来的,所以那里有些小点这也不足为奇。但是底儿和票额文字等等地方,却全都不是小点的集合,而只是一根根的细线。我的脑子都要乱成一团糟了。
  “这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没有网点呢?”
  老头诡秘地笑着,举起食指。
  “第一点提示,再重新考虑一下为什么必须要网点呢。”
  你再怎么说,我也只有昨天学到的那一丁点知识。别再存心给我出难题了。
  嗯——平版印刷,正因为原版是平平的,确实只能够均一地涂抹油墨……所以……
  幸绪好像看不下去我抱头苦想的样子,用右手冲我比划了个“V”手势。
  “第二点提示。一万元面额的票子上有几种颜色来?”
  这不就OK了。我还记得,正面是凹版二色,记号是凸版二色,而底儿是平版……
  啊——
  我拿过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端详起那张offset式印刷机印刷的假钞来。
  正是那么回事。这张假钞上,洋红、黄色等基色一概没有使用,每一根线都是用钞票本来的那种淡淡的中间色的油墨印刷的。这么说来……
  “是不是每种颜色都制做了一块原版来进行印刷的……”
  “唉,你总算明白了。”
  “给您添麻烦了吧。”
  老头和幸绪抱着胳膊,互相看看点了点头。
  “可是,这是怎么……”
  我还是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做的。如果使用扫描仪的话,倒可能进行四种基色的分解。难道他们是先把颜色分解了,再用电脑把输入的东西进行合成,一种颜色一种颜色地提取出来的?
  但是,我可不相信这么家小印刷公司里会有那种电脑。老头从我手里拿过假钞。
  “首先,我们对扫描进的画像进行色调补正,找出最接近各种油墨色的颜色,制做出临时的原版来,正反面都是十五种颜色。但是,因为会出现多余的线,所以接下来我就用手工摹写的方法对比着真钞把多余的线去掉,而只留下一种颜色。接下来再用照相制版的方法印制。这样,网点就一个也不见了,只有线条画的原版就做出来了。”
  原来如此。虽说是平版,但要是四种基色均一涂抹的话,就不需要什么网点了,只涂抹上那种颜色就可以了。他们就是利用这个道理,先粗选一遍,然后再把各种颜色都做出一块临时的原版。这,要花多少功夫啊。
  “那么,油墨也一样吗?”
  “我们是在对钞票扫描时,先进行一次色调补正,记下最接近真币色彩的颜色分解的比率。”
  幸绪得意洋洋地做了说明。老头接着说道:
  “每种颜色都是以此为基础,把各种油墨混合起来,制出特殊颜色的油墨。因为老制不出颜色最接近的油墨,我们已经浪费了好几罐油墨了。
  通常的offset式印刷是在印刷时用网点来表现混合色的。这种印刷却是用油墨制出混合色之后再进行印刷。
  “但是,因为都是用offset式印刷的,深凹版的那种沙沙的感觉是无论如何也表现不出来的。所以,没法子,我们就……喂,你瞅瞅日银总裁印下面的波纹图案。”
  老头哧哧地戳着钞票,把它推到我面前。
  “虽然也是offset线条画原版,但是真钞上混合色却表现得相当漂亮。”
  我从老头手中接过那张真钞。
  确实,红色的总裁印下面绘着波纹图案,颜色从左往右由紫色逐渐过渡为淡淡的粉色。
  要是把四种基色混合起来印刷的话还可以理解。可是用单色线条画原版印刷,本来就不可能出现混合色的。然而这张真钞上却的的确确有色彩的变化。
  “是大藏省引以为豪的彩虹印刷。”
  再瞅瞅假钞,整个儿用的都只是淡紫色一种颜色。如果单看一张,也许不会注意到,除非注意看的话。可要是把两张放在一起这么一比较,差别就很明显了。
  “这样,要想造出完美的假钞,除水印以外,这个也必须搞清楚。再就是——”
  老头说着,转向身后的书桌。
  “怎么做凹版原版的问题。”
  桌子上,几块肖像画刻坏了的铜板仍叠放在那儿。老头想要在单一色彩offset用的线条画原版基础上,刻入福泽谕吉的肖像画,来做凹版原版用。
  “那,普通的凹版,是如何制作原版的呢?”
  对印刷一窍不通的我,提出了这么个最基本的问题。老头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书,是《基本制版概论》。光看名字就知道这是本让人有些难对付的技术书。老头哗哗地把书翻到有黑白照片的一页。
  “现在一般都用的是,海里奥库里肖古拉夫,名字有些咬舌吧,这种机器来雕刻的。”
  那张照片大概就是那叫做什么海里奥库里……的机器的照片吧。一个长方形的台子上并排放着两个大滚筒,各自的前面都安装着一个带轨道的四方形盒子。
  “一个滚筒是扫描用的,另一个是用来卷做原版的铜板的。只要在扫描用的滚筒上放上原稿,就会自动进行色分解,刻制出洋红、黑、青绿、黄等基色的原版。”
  “是自动雕刻吗?”
  “啊。是把钻头靠在卷着铜板的滚筒上,刻入画像的。”
  “要是调节的好的话,不能使刻度加深吗?”
  “很遗憾,不会那么好。如果单纯是加深刻度的话,也许并非不可能的。但是,正因为是自动雕刻,滚筒和钻头的角度经常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要想画出平滑而细密的线,无论如何都会超出那一界限的。”
  我们要对付的是仅仅一毫米里就刻有十一根细线的精品,要是可以用机器来雕刻的话,恐怕早就被人模仿了。
  幸绪把手叠放在脑袋后面,很干脆地补充道。
  “而且,咱们这儿不搞照片凹版印刷。”
  “哎?那么,不能进行凹版印刷吗?”
  这么说来,那小工厂里挤着的三台机子都是offset式印刷机了。
  “这点你放心。凹版用的平台正在仓库里睡大觉呢。”
  老头打包票说。可是,我越发不明白是啥意思了。
  “哎?平台,不是平版印刷吧?”
  “当然不是了。你还记得吗,工厂里的offset式印刷机是按照四种基色,每种颜色各成一个印刷组。而平台,正如其名,是在平平的台子上放一块版来进行印刷,必须每印一种颜色就换一块版。总而言之,是简易印刷台。”
  “哎——另外一种,是凸版……吧,那种是怎么印刷的呢?”
  “很简单嘛。只需制好版,用凹版用的平台,就可以印刷了。”
  凸版印刷的部分,应该只有纸币号码和红色的日银总裁印。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制造假钞用的版就费不了多大功夫了。
  老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遗憾地说道:
  “要是有法子在开工前复原的话,就好了……”
  “可是,”
  我还有些疑问。老头和幸绪都把视线集中过来。
  “我记得以前曾在电视上还是哪儿的看过印刷钞票的情景,要没记错的话,好像一张纸上并排印十张或二十张钞票吧。”
  “啊,竖着五张,横着四张,每次共印二十张。不过,这又怎么了?”
  “是吗,还真是一次印好多张呀……可是,最初的原版该只有一个吧?”
  听了我的话,老头眼眯了起来。
  “啊,这样一说,应该是那样吧。”
  “要那样的话,应该是用最初的原版再复制出一些版吧。”
  “是呀……有那法子!”
  幸绪跳了起来,好像明白我要说啥了。
  我接着说道:
  “刚才说的那个海里奥库里……什么的机器,也许的确不能雕刻深凹版。但是,大藏省印刷局里,确实把原版复制了,制做出了深凹版。如果用这种方法,不管多么细密、多么平滑的线,理论上都能刻到版上吧,我这么觉得。”
  老头和幸绪的眼睛像快镜头播放绽开的花苞一样张大了起来。
  “真不枉我把你给物色了来。”
  “仁史,看来你不只是个电脑虫呀。”
  虽然我对两人佩服我的方式不甚满意,但这样多少会另眼看待我了吧。我看看两人的脸,询问道:
  “那,大藏省是如何复制原版的呢?”
  只听老头跟幸绪齐声说道:
  “那就拜托你了!”
  那声音好像充分发挥了立体声音响的左右音箱的效果。
  深夜一点。接着昨天,我们又开始了第二晚的印刷辅导课。
  今天的教室在工厂的二楼。这里分管的是从色彩分解到制版等的作业,且各种作业都被分别设置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内。
  接待我的是其中的彩色扫描仪室。当然,今天也顾及附近人的耳目,只开着工作台上的一盏小台灯。
  房间中央,一台跟印刷机一样也是半新的彩色扫描仪,沉甸甸地趴在那里。旁边配备着自动显像机,它负责把扫描后的画像转成胶片。
  扫描仪中央安着滚筒,直径约三十厘米,上面还绷着透明的胶片。在它的左边,是显示屏和键盘,就跟电脑的一样。
  “喂,听好了,仁史,这就是系统扫描仪。”
  今夜的主讲,不是老头,而是幸绪老师。要说起来,那些用线条画原版试印的假币,原本就是幸绪用这里的扫描仪进行色彩分解后才得已印出来的嘛。
  幸绪按下扫描仪开关,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些洋字母。
  “凡事重在实验嘛,让我输个什么进去做原稿呢。”
  “那——当然还是这个了。”
  老头从钱包里抽出张万元钞票来。
  幸绪接过来,揭下滚筒上的透明胶片,把钞票夹在下边。然后把钢笔尖粗细的扫描头搁在钞票边上,用细细的手指轻轻敲击起键盘。
  “就这——样,让机子知道原稿的起止点,再调好焦距,然后选择清晰度,按——开关。”
  滚筒无声地转了起来,扫描头慢慢地向右移动着。
  “真正做的时候,要事先进行一次扫描,一开始就得输入高光浓度或质感等。不过,今天先就不用了。”
  “清晰度大约是多少?”
  为我解答这个问题的是老头。
  “这个因印刷品而异。彩印时,报纸是八十五线,杂志和书籍是一百五十线或一百七十线。”
  “等一等。那个‘线’到底是什么?”
  “噢,那个呀,门外汉了吧!”
  所以我才问的嘛。
  “把网点转印到版上时,以前使用的是网眼细小的网线板,这我告诉过你吧。用来表示其细小程度的就是网线板线数。”
  “就是表示一英寸内有几条线的数字。”
  “那么,这跟电脑里的dpi一样了。”
  我这么一说,老头发出几声怪声,像被谁捏住了鼻子似的。
  “底一皮一暖?”
  “dot per inch的简称,是表示一英寸内点的密度的单位。”
  虽然我已做了术语解释,但老头仍然挠着他那斑白的头。
  “对不起,请问那个‘刀陶’是什么意思?”
  “总而言之,跟网点一样,也是点吧。将电视做特写放大来看时,都是些点的集合吧。那一个个的小点就是dot。”
  “噢,原来电脑也用跟印刷一样的表示方法呀。”
  老头在那里啧啧称赞着。这时扫描结束了。滚筒左边的显示屏上出现了扫描进去的万元钞的图像。
  幸绪边敲着键盘边说:
  “好了,搞定了。这还只是四种基色印刷的图像。不过,每按一下键,就能变换一种颜色,并且还可以进行浓度或色调的补正。”
  如她所说,每敲一下键,显示屏上万元钞票就变换一种颜色。我看着它,又向幸绪老师问道:
  “请教一下,这用的是多大的清晰度输入的?”
  “最大的二百线。”
  “哎?”
  刹那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就只有二百线吗?”
  也许是觉得我太小瞧她们家工厂的设备吧,幸绪撅起了嘴巴。
  “可是,一般印刷品最多也只不过一百五十线或一百七十五线罢了。”
  “等一下,电脑用扫描仪一般需要300 dPi或600 dPi。有的通过变焦,清晰度甚至达到1000dpi。”
  我这么一提出疑问,幸绪夸张地仰头望望天。
  “真太幼稚,太幼稚了。仁史,你呀。”
  “为什么?既然同样都表示一英寸内点的密度,清晰度不也应该是同样的吗。”
  我也忘记对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鬼了,不知不觉跟她较起真来。
  幸绪老师依然一付满不在乎的表情。
  “我说,仁史呀,网线板线数与dot印刷密度根本就是两码事嘛。”
  “为什么?”
  “嗯,找个什么呢?”
  幸绪好像要岔开话题似的,环视了一下狭小的房间。
  “有了,有了。这下好办了。”
  说着,拿过自动显像机旁挂着的使用说明书。那正中间印着扫描仪和显像机的彩照。幸绪用她那唯一还能让人感到她是个女孩子的细细的手指“咚咚”地敲着那照片。
  “你再把这张照片跟显示屏上的画面比较一下。”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说明书和放大镜。对电脑可以说一窍不通的老头,从刚才起就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我和幸绪的唇枪舌战。
  我透过放大镜仔细端详起说明书上的彩照。好像是用offset机印的,四种基色组成的网点清晰可见。
  “嗯……?”
  我把脸从放大镜上移开,又贴到显示屏的画面上。
  “呶,明白了吧。”
  幸绪老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真是那么回事呀。”
  我佩服道。网点和显示屏上的点,在图像表示方法上是有很大差异的。
  网点,正如其名,是一些小圆点的集合。要想加深浓度时,只需把小点放大。相反,要想变浅时,缩小就行了。点与点之间,留有空隙,与其他颜色的点重合时,就出现馄合色。那些小点之间,也就会表现出层次感或浓度的变化。但是,dot则一律是大小相等的长方形,而且都用的相同色彩和浓度来表现。因此不可能同周围的点形成混合色。这就是说,虽然同样都是表示一英寸内点的密度的单位,网点由于层次感和棍合色的缘故,所包含的信息量确实要大一些。
  我又向得意洋洋的幸绪老师问道。
  “网线板线数和dot之间在清晰度上,差有多大呢?”
  “一般来说,大概是二比一的比率吧。也就是,一般印刷品常用的一百五十线相当于300 dpi,一百七十五线大约要有350 dpi的清晰度。”
  这么一解释,我也就明白了。电脑用扫描仪多数都至少拥有300 dpi的清晰度,这跟网线板线数是一百五十的印刷品是对应的。
  “当然,要想印刷的更漂亮,提高网线板线数也是有必要的。不过,offset印刷还容易受纸张种类左右,所以普通印刷品只要有二百线就足够了。”
  “这样的话,仁史,”
  由于谈话总围绕电脑,老头一直插不上嘴。这时,突然插话进来。
  “在专业印刷美术书时,必须有高清晰度的扫描仪。因此,你的就职单位也必须好好挑选。”
  确实如此,谁让咱阴谋着要偷偷使用人家的高清晰度的扫描仪呢。
  “不过,像我这样的门外汉,能到专印美术书的印刷公司就职吗。”
  “哪个说要当正式职员来。”
  “哎?”
  “跑跑腿呀,打打工呀,哪怕当个清洁工也可以嘛。只要能潜伏进去,剩下的就是我的事了。”
  “对。只要能搞到使用指南,剩下的我也就能对付了。”
  幸绪老师“咚”地拍了一下小胸脯说。
  这算什么呀,我岂不成了只为潜入拥有高清晰度的扫描仪的印刷公司的“特洛伊木马”了吗。
  ——正在这时。
  突然,我们身后一下子亮了起来。走廊那头的灯不知被谁打开了。
  老头和幸绪赶紧扭头去看扫描仪室的门。我也屏住气,歪过头去。透过毛玻璃,可以看见走廊上的灯又亮了一盏。这绝不是谁随便打开的。紧接着,门外传来了咯噔咯噔的皮鞋声。
  “糟了,有人来了。”
  老头低声像蚊子般哼哼了两声。与此同时,幸绪迅速地切断了扫描仪电源。
  还是迟了一步,毛玻璃上已映出人影―接着,门开了。
  在走廊灯的映照下,开门人的身影在逆光中看起来就像剪影一般。
  这下糟了,唯一的出口也给堵住了,我们没法逃了,只好就那么站在扫描仪前。
  剪影伸长胳膊,打开了门边的开关。
  昏暗的扫描仪室里一下子充满了荧光灯的光。
  那是个瘦削的中年女人,大约刚过四十岁,一头长发在脑后拢成一束。身上披了件浅驼色的半大衣,里面穿着淡咖啡色的毛衣和浅灰色的裙子。也许是因为夜深的缘故吧,脸上没有化妆的痕迹。她是那么的朴素,简直要和这昏暗的工厂融为一体了。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让人吃惊的是,女人的口气非常温和。不过,除眼角之外,在她的两眉之间也出现了一些小小的皱纹。
  老头往前迈了一步。
  “对不起,社长……”
  这女人是社长——这么说,是幸绪的母亲了。
  侧眼看看幸绪,她正咬着嘴唇看着旁边,仿佛要避开母亲的目光似的。
  老头在那儿连连点头道歉:
  “我侄子要搞漫画杂志,所以我就想着求小姐让我偷偷用一下印刷机。这……不是小姐的错,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求小姐。”
  女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广还有个侄子呀,我是第一次听说呢。”
  “啊,……不,不是亲侄子,是个老相识的儿子。”
  女社长没再理他。她盯着自己的女儿,眉间的皱纹消失了,她突然悲伤地闭上了眼睛。
  “幸绪,滚筒上放的原稿是什么?”
  “啊!”
  幸绪大叫一声,慌忙转身去看。太迟了。在滚筒的透明胶片下,还夹着那张万元钞票。
  女人气冲冲地走到幸绪面前,把右手举过头顶。不待人有所反应,那巴掌已经甩到了幸绪的左脸上。声音是那么的清脆、响亮,就像谁在用尺子敲桌子,响彻整个屋子。
  幸绪捂着肿起的脸,把头发一甩,抬起头瞪着母亲。接着,扭身无声地跑了出去。
  “喂,幸绪!”
  老头慌忙要追出去。女人冲着他的后背严厉地说道:
  “阿铁!”
  刻版铁手——那是老头以前的绰号。这事看来幸绪的母亲早就知道了。这就是说,尽管她知道老头的过去,却还是雇用他在自己经营的印刷公司里做工。我只能这么认为了。把一个曾经染指过造假币的男人,偏偏雇用在印刷公司里,这样的例子恐怕很少见吧。
  老头乖乖地转过身来。幸绪的母亲毅然挺直身子,盯着老头。两人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无言地盯着对方。
  “阿铁,”
  过了一会,女社长改用了温和的声音说道,
  “我家那位是怎么死的,你已经忘了吗?”
  怎么死的——这么说,幸绪的父亲……。
  “就算我想忘,又怎么能忘得了呢。”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幸绪母亲眼中,隐隐约约泪光盈盈。
  老头的脸上也一改往日的娘娘样,充满了苦涩。我突然感到好像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事,心怪怪地慌了起来。
  “阿铁,你想怎么死那是你自己的事,我也不想说什么了。不过……幸绪还不知道她父亲的事,她只是个不通世故的女孩子,才刚刚十四岁呀。”
  “对不起,社长……”
  老头低着头,就像一个被拉到妈妈面前的捣蛋鬼一样。
  “公司里的事没什么可担心的,银行那边的贷款也总算就绪了……”
  一种说不出来的窒息感向我袭来,我胡乱点了下头,赶紧逃出了扫描仪室。这是因为我觉得我跟老头认识才几天,好像不应该待在那儿。两人之间的空气又是那么的凝重。从两人的对话中可以推断,老头跟幸绪的父亲好像以前一起造过假币。现在放在仓库里的凹版用平台印刷机,也许就是他们当年用过的。
  我飞快地跑下楼梯,出了工厂。
  看看四周,不见幸绪的影子。那个疯丫头,我才不信她被妈妈打肿脸之后,还会乖乖回家呢。
  我在深夜的街道上跑着,四处找寻起来。
  没找多久,就发现她了。
  在一条小沟般的小河上,有座小水泥桥。幸绪就在桥的中间。正靠着栏杆,呆呆地望着夜空,那里挂着一弯月牙。不知为何,那身影看上去显得比平时要小得多,这不是我的心理在作怪吧。
  我看了看钱包,冲幸绪招呼道:
  “小姐,能否赏光喝点什么?”
  幸绪吓了一跳,忙转过头来。
  等发现是我,马上“咿——”地冲我毗出牙来,真是一点儿也不乖。
  我从钱包里取出一泰国株旧硬币,抛给了幸绪。幸绪双手接住,低头看了一眼。她的两眼在路灯的反射下,闪闪发着光。
  “什么呀,这是?哪国的钱?”
  我作出一个最动人的笑,然后又拿出一枚,像魔术师表演时那样,给她看了看硬币的正反两面。
  “嘿嘿嘿……”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走到人行道边的罐装咖啡自动售货机旁,把硬币扔进了投币口。
  “当啷、当啷”传来了硬币滚动的声音,金额显示盘上出现了“五百元”的字样。
  “哎——什么呀,那是?”
  幸绪小跑了过来。
  “夜已经很深了,小孩子还是来点果汁吧。”
  我按下橘子汁选择键,把滚出来的易拉罐扔给幸绪。
  “喂喂,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也能用呢?”
  “这是泰币的一株,换成日元,大约只相当于五元左右。”
  “只有五元?”
  “喂,你也试试。把你手里的也扔进去。啊,这也是犯罪啊,小心别留下指纹。”
  幸绪慌忙缩回已伸到投币口前的手,用衣襟好好地擦了擦硬币的反正两面。
  她把硬币一投进去,金额显示盘上又出现了五百元字样。
  “真没用,这破白动售货机。”
  “自动售货机的硬币选择器,是通过把人们扔进去的硬币与事先输入的数据相比较,来判断硬币种类的。这些数据包括硬币的材料性质、直径、重量等。如果情况相似,就会像刚才那样,出现差错。”
  我要了咖啡,拉开拉环,“咕咚”喝了一大口。
  “还有,像韩国的十元和台湾的五元硬币可当做一百日元来用。嗯,总之,能这么用的外国硬币有那么一些。”
  “是吗?你造的假币就是用的这道理吧。”
  “到底是老师呀,反应可真够快的。在今天这个信息高度发达的社会里,最重要的就是这儿了,这儿。”
  我用食指“咚咚”地弹了弹自己的脑袋。
  “你自己说啥就啥呗,我有什么好说的。”
  幸绪呆呆地冒出这么一句,一口气喝光了果汁。刚才幸绪的母亲说她对自己父亲的死一无所知,也许她说得并不对。幸绪大概很清楚父亲的过去,还有母亲经营的公司眼下的艰难状况。
  的确,十四岁正是不通世故的年纪。但是,幸绪是按她自己的想法决定帮助老头造假币的。
  我喝光了咖啡。
  “老头的手腕,要想恢复到以前那样恐怕很难,我想。”
  “嗯,是那样。想完全恢复,很难呀。”
  幸绪抚摸着拿易拉罐的右手腕,仿佛说的是她自己似的
  “不过,没关系。老头的经验,加上我的完美无缺的大脑,绝对会找到条捷径的。所以呀——”
  我低头看看无精打采的幸绪。
  “你母亲的监视大概会严起来。不过,幸绪你可要时不时溜出来帮帮我们呀!”
  “帮帮?”
  幸绪眼珠飞速地转了一圈,斜视着我说,
  “仁史,其实你是想说,请再教教我吧,对吗?”
  唉,我白操的哪门子心呀!
  一周后,我的就职活动正式开始了。关于印刷入门一关,由于老头跟幸绪二位恩师的谆谆教导,那些最起码的常识,我脑子里总算已塞得满满的了,感觉就跟大考头晚临阵磨枪的学生一样。当然,只要我稍稍晃晃脑袋,那些知识保不定就会全飞走了。
  而且,老头还买来了大批与印刷有关的书籍,有三十六册之多,共计十六万五千四百三十元。说是把这些读完了,就算大功告成了。
  老头还从技工就职信息杂志等处搜罗来许多消息,最后有五家公司参选我的工作岗位。
  其中三家擅长印刷美术书籍,尽管规模不大,但却拥有在日本屈指可数的高清晰度的彩色扫描仪。
  另外两家,是为了以防万一。虽然比不上作为第一志愿的那三家,但比起幸绪家的竹花印刷来,拥有的扫描仪好像要强得多了。
  “‘好像’,是怎么一回事?”
  我这么一问,老头敲着他那满是皱纹的大额头说道:
  “很遗憾,这还只是业内人士的传闻,还没有证实呢。”
  “没问题吧,那样的话。”
  “啊,总之,只要你能给我考上第一志愿,那就没啥问题了。”
  老头可怜兮兮地说,好象一个收入颇低的老父亲希望自己的孩子无论如何一定要考上收费低的国立公立大学似的。他旁边的幸绪看了看我,皱起了眉头。
  “不过,仁史好像是关键时刻爱掉链子呀。”
  “所以,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好好地想些对策出来。”
  老头“啪”地拍了一下就职信息杂志的封面。
  “哎,你们看,第一志愿的其中一家,除了正式职员,他们还要招个临时的夜间保安。”
  “哎——呀,那,还不是小事一桩嘛。”
  “但是,社会可不是那么简单呀。为了看看你是否适合做保安,他们甚至还会搞个面试,只挑选那些看上去老实本分的。”
  老头和幸绪都把视线集中到我脸上。
  幸绪颇为夸张地仰起头,
  “啊哈哈,那就完蛋了。”
  既然如此,我非要当个正式职员给你们瞧瞧,我在心中暗暗发誓道。
  但是——
  要做个正式职员,除了印刷等一般常识的笔试外,同时还必须参加面试。如果只有笔答的话,只要临阵磨磨枪也许就能应付。但要是当面询问一些专业知识,恐怕就会大露马脚了。
  再有,我绝不是自大,本人最怵与人打交道,要不,咱怎么会从学校和公司里跑了出来。特别是跟老师和上司这些看起来很了不起的人物共事,更让我苦不堪言。
  为此,老头特意针对面试,为我设想了一大堆问题。经过几个不眠不休的彻夜演练,我终于被推上了就职考试的考场。因为这是第一炮,所以参加的是“新东美术印刷”的考试,它在第一志愿中也以设备最先进而自夸。
  “接下来开始发考卷。考试时间为九十分钟,中途可以自由退出考场,退出时请交回考卷。”
  一个管理人员模样的中年人,扶了扶他那装腔作势的银边眼镜,环视了一下我们这些考生说道。新东美术印刷的考场设在工厂二楼的会议室,从这里轮转印刷机“咣当、咣当”转动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根据老头搜罗来的情报,除了这家位于川崎市多摩区的总社以外,在多摩川附近还有一家印刷工厂。但是,无论是这家兼做总社的工厂,还是充做考场的会议室,都很难让人觉得它竟然是一家拥有日本屈指可数的彩色扫描仪的公司,它实在是太朴素、太渺小了。
  不过,要是公司太大,设备的管理和保安也许就会很严,那我们想半夜偷偷溜进去用用扫描仪的要求恐怕就不会被满足了。这是老头看透这一情况所做出的绝妙的选择。因为是中途录用,会议室里仅有五个人。二十岁年纪的就我一个,剩下的四个,看来都是老手了,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油墨。哎呀,马上就到紧要关头了。
  许是因为在竞争对手面前有些胆怯了吧,一般常识的笔试都觉得有些难了。再说,这些一般常识性问题我也没复习过嘛。
  只是因为近来的印刷公司大都引进了计算机,所以我非常幸运,很多问题都与信息处理有关。人家都叫我“电脑虫”,这可绝对不是乱叫的。
  与印刷有关的问题,我几乎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毕竟,打从娘胎出来以来,我从来没有在考试前这么用功过,当然,考试后感觉这么顺手也是头一遭。
  剩下的最大难关就是面试了。
  我去了趟厕所,好好整了整特意为这次求职理的短发和化装用的眼镜。然后,诚惶诚恐地敲响了作为面试考场的小会议室的门。
  “进来。”
  毛玻璃那边传来了颇具威严的回答声。我做了下深呼吸,按动了门把手。
  在窗前的长桌后面,并排坐着三个人,他们脑袋微秃、身材略胖,就跟画里常画的乡镇工厂的经营者一个样。坐在正中的那个秃头,大概是肯定要升任社长的副社长吧。两边的一副寒酸样的男人,好像是专司吹捧的大员。正像一般中小企业那样,三个人都洋洋自得地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手里拿着支秃铅笔,盯着我那份胡编乱造出来的履历表看。
  “嗯——是‘章荣印刷’吧,好像没太听说过呀。”
  坐在左面的大员从履历表上抬起了头,一边往椅背上靠,一边看着我说道。
  我让自己尽量不把这些老爷们的傲慢态度放在心上,就权当自己是在跟几个南瓜说话吧。
  “在当地还是有些名气的,我想。不过,现在竞争逐渐激烈起来,社长开始搞起房地产来……不过他可不是能干那事的人。”
  我们调查了一下保坂仁史家乡群马县最近刚刚倒闭的一家公司的情况,姑且把它写进我的履历表里去了。那家公司是一家人悄悄经营的,东挪西借了许多钱,有一天全家乘夜远走高飞了。所以我根本不用担心我的话会穿帮。
  右边的南瓜,扶了扶远近两用眼镜,向我投来了奇怪的眼神。
  “你的履历表里填着担任制版,不知你具体是负责什么的呢?”
  这话怎么听着不太对味呢。听那话音,他是想说你一个年轻人,横竖也干不来了不得的工作。这个南瓜,大概是负责技术的大员。不过,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早就准备好了。
  我充满自信,但又不失一个希望就职的人的心态,谨慎地回答道:
  “因为是家小公司,所以我什么都干过,不过最后这两年,大体是扫描仪的操作。”
  “噢。那,机种是……?”
  “是库罗斯非陆德的MG-630。”
  我按老头事先设计好的那样苦笑着回答道。南瓜也回了个同样的笑容。真太棒了。
  “那机子虽说曝光时间短是个优点,可是,原稿的尺寸受限制,不太容易扩大、缩小,而且线数也一定,很费了一番事。”
  “你干过的,只是那个吗?”
  听南瓜的口气,仍有那么点瞧不起人的意思。
  “不是,公司倒闭后,我在一家公司干过临时工,那里是HELL的CP 340机。我用了一下,不愧是德国造的,就是不一样。”
  我拿话这么一套,南瓜果真像老头设想的那样,两眼放着光冲我探过身子来。
  为了今天的面试,老头动用了所有关系,调查了新东美术印刷在过去所使用过的扫描仪和印刷机。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觉得如果对技术主管提起这个话题的话,他一定会上钩的。
  正如我们所料,坐在右边的技术主管模样的南瓜,一下子很怀念似的眯起眼,连连点头称是。
  “那是由于UCR区域的点深的缘故。”
  立刻,我也点头称是。
  “对。我没想到,起点调节好了,效果能那么好。”
  “印刷机是……?”
  “我记得好像是海德鲁拜鲁古。”
  “对,对,就是它。它的特性是越是高速运转,UCR的效果就越明显。”
  “是那么回事呀,是它跟印刷机之间相互适应得好吧。以前我还没想到这一点呢,长了见识了。”
  我按事先设计好的那样连连点头。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可南瓜却高兴地冲我露出笑脸来。这时,坐在中间的副社长苦笑着说道:
  “角田先生,你们谈得这么起劲儿当然好,不过,能不能问点我们也懂的问题呢?”
  “啊,对不起。不知不觉怀念起以前来,所以就……”
  听了南瓜的话,副社长们都做出一副笑脸来。我也陪着,讨好地笑了笑。
  屋子里一下子弥漫着融融的气息。那一瞬间,我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
  这,就没问题了。
  那之后,就只是些闲聊家常了。作为考官的大员们脸上的表情,始终都是很亲切的,就像在看持续增长的生产表一样。
  不过因为录取通知书要在一周后寄送,所以等待录取通知的考生的心情,真让我体验了个够。
  考试结束后的当晚,老头和幸绪都无视我的自信,立刻开始了下一次考试的准备。
  “社会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哟。”
  “对对。脸上笑着就把人冷冷地一脚瑞开,这才是大人的所为呢。仁史,你对这可是一点都不了解呀。”
  在等通知期间,我又去了一家公司面试。好像是做夜间保安员,瞅那架势,似乎恨不得我第二天就能来上班。
  两天后。我们在老头的信箱里,收到了新东美术印刷的通知。不用撕开来看,我已经知道内容了。
  如我所料,是“录用”。
  跟其他中小企业一样,新东美术印刷也规定最初的半年是见习期,工资也只能拿到规定的三分之一。
  这么点儿事我可一点也不在乎。咱的目标可不在工资上。只要假钞印刷成功,钱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只是,从富山市到公司所在的川崎,上下班要花两个多小时。所以,我就在十堂租了间公寓。这儿离公司不远,而且到老头跟幸绪住的富士,坐东海道线也只有一个小时多一点的路。
  跟雅人一起用假钞弄来的钱还剩一半左右,资金也还算足够,不过,一想到现在那家伙他还呆在拘留所里,我就根本无法奢侈起来。所以就买了几件必不可缺的家具,都是半新的,式样也过时了。西装也是在批发店大减价时买的。总之采购的都是在公司工作所需的最基本的东西。
  豁出钱去购买的是造假钞所必需的资料,像有关水印或制版技术方面的专业书籍。
  但是,老头还为我买来了与印刷有关的资料。说到底,我也只是个临阵磨枪的门外汉罢了,然而我马上就要到专门印刷美术书的印刷公司去上班了,需要记的东西简直要堆成山了。
  “无论如何,上班前你得把这些都看完。”
  老头把一座大山般的专业书搬到我新房的榻榻米上,那书简直比高考时还要多。
  “啊,这么多呀。”
  “碰上什么不懂的,给我或者幸绪打电话,别客气。”
  “还有,要是一个人太寂寞了,也可以打电话,我会给你加油的。”
  这话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上班的前三天,我出去买了许多吃的,回来后就缩进了我那间蜗居。而且,这期间还瞒着幸绪的母亲,再次溜进竹花印刷,接受了扫描仪操作辅导。
  新东美术印刷分配给我的工作是美术制版科的操作助理,也就是扫描仪操作助手。面试时的故弄玄虚还真奏效,我们终于如愿以偿了。
  “我是保坂仁史,请多多关照。”
  在位于多摩川的第二工厂的二楼上,我对着前辈们——不,倒不如说对着传说中性能极好的扫描仪低头行了个礼。
  “首先必须学会系统扫描仪的操作方法。”
  美术制版科长说着,“咚”地把一本康熙字典厚的操作说明放在桌子上。
  那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就是宣告假钞制作正式开始的号角声。
  “啊呀,不愧是最新式的系统扫描仪的说明书呀,就是不一样。”
  幸绪看着我带去的礼物,不由地欢声大叫起来。她两眼闪闪发光,简直就像面前放着一条小干鱼的小猫一样。第一天上班结束后,科长批准我可以把那本厚厚的扫描仪说明书拿回家。不过我直接去了老头的公寓。不巧老头加班,要很晚才能回来。幸绪闻讯赶来看我第一天的战果。
  “真棒,能达到五百线呀——还能自由自在地扩大缩小呀。”
  幸绪兴奋地翻着那本满是术语的说明书。好像在看哪个偶像的专刊一样。
  “真不懂那东西有啥看头。今天看了一天,我脑袋都要胀破了。”
  “真没出息。”
  “怎么样,有用吗?”
  “不好好看是不好说的,不过,比起我家的扫描仪来,印刷要轻松三倍呢。”
  新东美术印刷的扫描仪最高清晰度相当于竹花印刷的二点五倍,即五百线,或换算成dpi,清晰度大约高达一千。若单纯从理论上来计算,二百线的清晰度,可以在一毫米区间内印入七条线,那么,它的二点五倍就应该是十七条线。只不过,这只是单纯的计算。实际上,线自身的粗细以及线与线之间的间隔等都是问题,是不能那样简单做比较的。
  尽管如此,只要有这么高的清晰度,对于一毫米范围内画十一条细线的福泽谕吉的画像,在某种程度上也还是能够模仿的吧。
  “好吧,咱们赶紧把它复印下来。”
  在幸绪的建议下,我们捧着说明书跑到车站前的复印店。
  那本说明书页数共达八百多页,光靠人手一页页地复印,其难度诸位可想而知了。于是我们来了个流水作业,我负责翻书,幸绪负责按钮,就这样,一台机子还给我们占了两个多小时。
  “喂,公司里一切还好吧。”
  我一边手里忙着,一边装作无意地问幸绪。前几天我们的夜校被幸绪母亲发现时,他们好像提到过什么银行贷款之类的事。我心里一直在惦记着。
  即使有了高清晰度的扫描仪,如果没有了竹花印刷的印刷机,那一切又将白费了。
  “唉,好像凑凑和和吧。”
  幸绪的回答让人觉得有点含含糊糊的。也许是跟她母亲之间还有些疙疙瘩瘩吧。
  “总而言之,银行的贷款进行的应该还不错吧。”
  “真是的,男人最坏了。”
  幸绪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好像豁了出去一般。
  听到这话,复印店里的小伙瞟了我一眼,那眼神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在看一个女中学生的保护神。
  我慌忙瞅瞅四周,就连柜台边的女客,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
  “喂,别说这种容易让人误解我的话。问你公司的事呢,为什么说起男人的坏话来了。”
  “就因为表面上很在乎别人的看法,背地里却又是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真是的,最坏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了?”
  “不是说仁史你。”
  “是不是学校里有什么事?”
  “怎么会是学校,不是你自己问的公司里的事吗?”
  幸绪梗着脖说道,嘴巴颇为不服地噘得老高。
  “公司……难道除了老头以外还有色狼。”
  我不明所以地反问道。幸绪立刻柳眉倒竖地瞪着我。
  “不是只有我们厂里才有这事,你再这么说,看我怎么收拾你一顿。”
  “那,会是谁呢,谁会对你这样的孩子不老实呢!”
  幸绪绷起脸摇了摇头。
  “算了。我真傻,干嘛跟你这样的人发牢骚呀!”
  “什么叫算了呀!不是幸绪你先说起来的吗!”
  “好了,好了,快把东西整理好。”
  幸绪突然噼里啪啦地冲我撤起气来。真是的,才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罢了,却跟个妙龄少女一样让人猜不透心思,真没劲。
  我一边整理着那些复印好的资料,一边仔细回味幸绪刚才说过的话。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虽说是工厂里的事,却又不是厂里的人干的,那剩下的就只有出入工厂的同行或……
  “啊!”
  虽说迟了些,但我终于还是注意到了。
  “是不是——银行?”
  “你总算明白了,真是迟钝。”
  “那受害的,是你母亲吗?”
  银行负责贷款的会对一个十四岁的小鬼暗送秋波,这就算是个玩笑,我也不敢相信。
  我想起出现在竹花印刷二楼上的幸绪母亲的身影,虽然有些傲气,但年纪还不算衰老,而且——还是个寡妇。一个是银行负责贷款的职员,一个是家小企业的女社长,哪个站在优势地位上,根本想都不用想。肯定会有银行职员利用这一地位差来暗送秋波的。
  真是个顶风臭万里的家伙。就是因为有这种人,才让咱这样的无辜男人倍受误解的。
  “又不是做女招待,让那种家伙那么亲昵地……”
  幸绪嘟囔着,用力敲着复印机按钮。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所具有的纯洁感,使得她甚至对自己的母亲也带有了一丝敌视。
  “别那么说。你母亲也不好过呀。”
  “讨厌、讨厌。大人发表意见,老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的。”
  幸绪靠在复印机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啊,我真想拿一沓钱,狠狠地摔在那家伙脸上。”
  “哎——,你在这儿这么胡扯八道,可不是什么孝顺呀,幸绪。”
  我这么一嘲弄,幸绪的轻便运动鞋冲着我小腿就踢了过来。
  “有说这废话的功夫,你还不如认真地想想今后的事呢。”
  “嗯,我嘛,是那种需要安安稳稳坐下来慢慢儿干的人。
  我漫不经心地说道。但是,很快就没说这话的闲心了。
  “喂,保坂,8×10胶片原版已经做好了,快送去集版。”
  听到主任叫,我赶紧切断黑白扫描仪的电源,从老职员中间钻了出去。
  刚从自动显像机里出来的原版胶片,还隐约透着点儿热乎气儿。
  我小心地捏起它,出了扫描室,向隔壁的集版室走去。虽然我也请人为我印了名片,头衔是助理操作,但现在还是见习期,所以只是跑跑腿罢了。在这一个月里,让我干的只是一台刷单一颜色用的黑白扫描仪。当然,这也有好处,那就是能保住我不露出马脚来。
  到今天为止,对于新东美术印刷第二工厂以及扫描室的保安状况我已经基本安全掌握了。
  花了一亿多元钱买来的系统扫描仪,用螺栓固定在二楼的地板里,所以即使有人潜入工厂,也不必担心会被盗走。因此,扫描室到了夜里,也只是上锁罢了。
  关于钥匙的管理,规定由最后离开屋子的人把它放在一楼的保安室里。这样,只要复制一把,就能自由出入了。保安员的巡逻共有两次,时间是在凌晨零点和四点。我曾经有一次,被主任吩咐陪他一同加夜班直到零点多。那个中年保安也只是在走廊里来回转转,检查一下锁是否锁好。
  看起来,只要关了灯,上了锁,就不用担心他还会往屋里瞅了。
  严格管理的只是原版用的胶片和显像液,因为这些都直接影响到成本。所以科长几乎每天都要核对用量。不过,这些只要事先买了来,用后再补充进去就不会有问题了。要说让我们不安的也许就是电的耗费问题了。
  每层楼的电表都设置在楼梯旁的配电盘内。如果巡逻的保安注意到电表的变化,马上就会明白二楼有人在用公司的设备。也许有必要在使用扫描仪时,在配电盘上耍点小花招,让它不工作。
  我陪主任加班一直到七点多,然后打了卡,走出工厂。
  坐东海道线一路摇晃着到了十堂站。下了车,就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便当和啤酒做夜宵,然后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往前走。我的那间廉价的公寓就在这弥漫着海潮香味的住宅区的一隅。今晚我要好好地阅读一下制版方面的资料,彻夜地思考深凹版的解决方法。
  我像往常一样拐过邮筒,刚走到公寓前,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在昏暗的楼梯前,站着个黑影,好像正在等我回来。我的心不由得“咯噔”跳了一下。
  那黑影是个小个子。他好像已经注意到我站住了,脖子以上的部位一下子做出了剧烈的反应。
  难道是——警察?
  我这么想着,不由全身缩成一团。此时,黑影突然跳了起来,并且向我跑了过来。
  我惊慌失措,赶紧引身欲逃。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那熟悉的尖叫声。
  “这么晚呀,干什么去了?”
  是幸绪。
  真奇怪,她为什么事先不打个招呼就跑来了呢!我感到很吃惊,赶紧转身去看。幸绪扑了上来,抓着我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好了,工厂……公司……”
  一直都那么要强的幸绪,此时声音里也隐隐带着些哭腔。
  我们走进竹花印刷大门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
  要在平时,这个点工厂里应该还有人在加班。但今天,工厂的窗子里都静悄悄的,灯也没亮几盏。只有大门处和二楼办公室里隐约亮着灯。
  在狭小的门廊处,停着辆黑色的小轿车,竹花印刷的客户中,应该不会有人开这么高级的车出来跑业务。
  “那帮家伙,还在这讨人厌……”
  幸绪看见黑车,就在门口止住了脚步。她紧咬着嘴唇,使劲盯着二楼的灯光。大概正是因为这帮人的到来,今天才难得不让加班了吧。
  看这样子,老头也应该已经回去了吧。我这么想着,刚要往里进,这时,从楼梯上下来两个瘦瘦的男人,身上裹着褐色的西装。两个人都是挺胸叠肚,一副傲慢十足的样子。
  其中一个年纪大约快到五十岁了,另一个比他要稍年轻些。两个人都梳着大背头,还用摩丝固定了,看上去锃亮锃亮的,他们大概都误以为那样最时髦吧。
  在他们后面,跟着幸绪的母亲和一个头发斑白、弓着腰的中年男子。从他一身油污污的工作服来看,大概是这儿的厂长吧。
  幸绪也发现了他们,赶紧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了墙边。她的手是那么的有劲,握得我胳膊都有些疼了。
  男人们走下了楼梯。
  最前边的五十岁的男子用手整了整笔挺的西服领子,然后把手放在车把手上,盯着幸绪的母亲,用一种粘粘糊糊的腔调说道:
  “人生很长,说不定什么时候这种不幸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我说过很多次了,趁着有担保的时候清算公司,这也是为你好,你明白吗,竹花夫人?”
  “让您多费心了。”
  母亲对着两个信贷专员深深地弯下了腰。
  信贷员离开车子,亲切地把手放在母亲的肩头。
  “我们也想尽可能地多帮帮你,可是只能这样——还有一天时间,你们再好好考虑一下。决断越晚,事态就会越恶化,可别忘了哟。”
  男人嘭地拍了一下母亲肩头,就钻进车里去了。同行的男子早已在司机座上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轿车缓缓地开动了。
  母亲和中年男子并肩站在那里,向着车子低下了头。
  贷员们乘坐的车子,就像古时的八抬大轿一样,慢慢地驶出竹花印刷工厂。
  “妈妈……”
  等母亲抬起头,幸绪在她身后轻轻地叫道。
  母亲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简短地说了句:
  “我该告诉过你不许来公司的吧。”
  幸绪的脸一下子绷紧了,看到这,中年男子慌忙开口道:
  “阿文,你也别那么说……”
  但是,母亲仍是没看女儿一眼,就那么进门去了。
  “幸绪呀,你妈妈今天有点累。所以,你也别往心里去啊。”
  中年男子调解道。随后,他颇为礼貌地冲我也施了一礼,追上社长也回工厂去了。两人大概还有一大堆事需要好好商量吧。
  幸绪咬着嘴在那儿极力地克制着。我也知道这时候无论说什么也都安慰不了她。刚想拍拍她的肩头——就在这时,我们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汽车喇叭声。
  怎么回事呢?回头一看,身后正停着那辆熟悉的小货车。
  副座边的门打开了。老头探出头来,冲我们大声喊叫道:
  “你们还待在那儿干什么!快,走,快上车。”
  “上车……”
  我有些不明所以,老头着急地晃着肩:
  “快点,咱们追那帮家伙去!”
  幸绪上了副座,我上了后座,我们刚一上车,车轮就吱吱地发出很大的响声,车子开动了。
  一出大门,老头就把油门踩到底,汽车全速行驶在工厂前的大路上。
  “看,都怪你们磨磨蹭蹭的,连那帮家伙的车尾灯都看不见了。”
  “可是,阿广,为什么要追那帮家伙呢……”
  老头没回答幸绪的问题,而是突然猛打方向盘,把车开到反方向的车道上。我没提防,一下子失去平衡摔倒在后座上。
  老头突然疯了似地欢叫起来,
  “噢,噢,有了,有了。黑色的小轿车,一定是帝都银行的老爷们的车。”
  帝都银行。在城市银行中是相当有名的,富士市也应该有几家分行。幸绪的母亲好像是在跟帝都银行交涉贷款事宜。
  老头把车驶回左车道上,冲副座扬了扬下巴。
  “幸绪,那帮家伙是本吉原支行的吧。”
  “噢?是吧……”
  “要是回支行的话,他们应该在刚才的路口左拐才是。好极了,让我猜对了,他们还有事要做,嘿!”
  老头一个人独自在那里嘟囔着些莫名其妙的话,嘴角还隐约透着些得意的笑。
  “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被我这么一问,老头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用舌头舔了一下豁了的门牙,说道:
  “今天上午,竹花印刷开出的期票没能兑现。”
  “什么?那么公司……”
  “如果再有一次不兑现,银行就停止交易了。”
  我虽然不知晓商业法的详细条文,但是,只要有两次期票不兑现,银行就会停止交易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也就是说,竹花印刷事实上就要倒闭了。
  “是那样啊……那,最后还是没贷下款来吗?”
  我的话音未落,幸绪就在副座上使劲摇头了。
  “不是,不是,贷款已经下来了。”
  “哎,那,为什么……”
  既然刚贷了款,期票绝对没道理兑现不了呀。这是因为,像这么个濒临倒闭的公司,没有银行给它贷款倒还在情理之中,绝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城市银行贷款给它的。帝都银行既然决定贷款给竹花印刷,一定是调查了其经营状况,确认它有返还能力后才贷给的。但是,就在那之后不久,资金周转却出现了纰漏。期票不兑现,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有家泉光学机械公司吗?”
  老头突然问道。
  “不,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像是生产照相机、音响零件的,在这一行业里相当有名气呢!但最近由于日元升值,光靠出口零件有些不够吃的了,所以也着手在国内经营照相机或音响等光学机器了。”
  “可,那跟这有什么关系呢?”
  “那家泉光学公司底下有家泉出版社,主要业务包括照相机的说明书和入门书等等,此外还有总公司生产的产品的说明书等。”
  既然是出版社,那跟印刷当然就……
  “就在三个月前,他们给我们发来一大宗订单,让我们负责印刷新产品的使用说明书。他们的产品不光在日本国内,还要出口到国外去,而他们想让我们负责所有的印刷。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了。不过,从包装用的瓦楞纸板的印刷,到说明书的彩色小册子,这毕竟是个大工程,以公司目前的设备,这桩大买卖是无论如何也绝对干不了的。”
  “嗯,是那么回事。你们就是为这个才贷款的,不过中途又不行了的吧。”
  “不。经过社长的多番努力,一个月前已经正式决定下来了。”
  这一次我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要是那样的话,一切应该已万事大吉了。现在,工人们要没在拼命地干活那才奇怪了呢。
  老头说完,用手摸了摸下巴。
  “银行的贷款也定下来了,于是,两周前我们新买了台高速印刷机。又订购了油墨和纸张,三天前运来了第一批。然后就在第二天,泉光学机械就被三光胶卷给兼并了。”
  “兼并……”
  说起三光胶卷,那是一家主要生产胶卷的企业。最近也开始生产照相机和录像机。
  “实际是霸占。据传闻,他们是想要泉光学的技术,所以就恶毒地搜购了泉的股票。”
  “可是,要是兼并的话,那子公司不也应该……”
  “但是,听说泉出版社在经营期间,由于多角经营,再加上它又搞光盘制作,又搞摄影棚出租等,借款很多呢。”
  “怪不得……”
  “就是呀。三光胶卷想要的只是泉光学的技术,而不是泉出版的什么借款。泉出版被总公司给抛弃了,背着二十亿的债务,现在可真是惨,昨天已经申请了公司更生法。”
  好容易从银行贷下款,又更新了设备,正准备大干一场呢,谁曾想至关重要的客户却突然破产了。竹花印刷是意外遭受影响,也陷入了连锁破产的窘境。
  但是,那跟我们现在这样跟踪帝都银行的贷款负责人有什么联系呢。
  “噢,是来饭店会餐啊,真够阔绰的。”
  老头叹息着,慢慢放慢了车速。不知何时,我们己来到新干线新富士站附近的繁华街上了。
  再看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正在打左方向指示灯,前方是一座很气派的塔状建筑,整个都镶着玻璃,上面写着“新宫新富士饭店”。
  老头跟在黑色的小轿车后面,也把车驶进了饭店的停车场。
  “哎,你跟踪这帮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行了,行了,别把他们跟丢了。”
  “喂,快下车,仁史。”'
  连幸绪都在催我了,只好下了车。帝都银行的两人也已下了车,正在向大厅走去。
  一个老头外加个中学生还有个年轻人,这是个多么奇怪的组合啊。不过,门童还是很热情地笑着迎了上来。男人们已穿过大厅,正准备上电梯呢。
  “喂,快跑!”
  老头吆喝一声先就跑开了。我也不甘示弱地跟了上去。电梯门快要关上的一刹那,老头的手按到了开关键上。电梯门又向左右打开了。
  “对不起。”
  老头微微点了下头,就塞了进去。我跟幸绪也背对着帝都银行的两个人跟了进去。
  电梯差不多已满员了。我和幸绪因为在工厂门前待过,怕他们会觉得我们面熟,所以两个人都冲着墙壁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用眼睛余光一瞟,没跟他们碰过面的老头,正堂堂地站在那两人的面前。
  四楼下了两个人,七楼又下了五个人。只剩下我们和银行职员们了。看看电梯停止灯,只亮着一盏了。是最顶层,也就是二十二楼。
  我屏住气,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门上的指示板,最顶楼是摩天休息室和小吃街,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特意两个人一起来吃顿晚饭的。他们一定是像老头所估计的那样,是跟谁会餐来的吧。
  在紧张不安中,电梯终于到了最顶层。
  男人们先下了电梯,进了摩天休息室。我和幸绪差不多同时大喘了一口粗气,跟在老头后面也出了电梯。
  只见男人们正由侍应生领着,沿着走廊向休息室的尽头走去。
  “多半是要了个单间。”
  如果是单间的话,那进行商谈或接待什么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欢迎光临。”
  侍应生无声地迎了过来。老头环顾了一下休息室,悠然地说道:
  “我们带着个孩子,窗边最好吧。”
  说着,就顾自快步从收款台前走了过去。他这是想确认一下男人们的去向。
  扔下惊慌的侍应生,我和幸绪也跟了上去。但是,瞅瞅走廊的尽头,男人们已经看不见了。一定是进了哪个单间了。
  “这儿还不错。”
  老头没去管侍应生,随便地找了个位子就坐下了。从这儿正好可以看见通向单间的走廊。
  “哇,来这种地方,我还是第一次哎。”
  幸绪也忘了我们是在跟踪人了,她看着窗外的景色,高兴地大叫起来。我们暂且先要了两瓶啤酒和一个果盘,老头接着就把侍应生给打发走了。
  我赶紧凑到老头面前。
  “喂,你到这种地方,到底要干什么?”
  老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走廊,悄声说道。
  “你呀,对电脑、机器确实很在行,可对社会简直……连幸绪都早已觉察出来了。”
  “对,对。”
  幸绪慌忙看了看周围,使劲点了点头,用一种不胜感激地语调说道。
  “你反应太迟钝了,仁史。”
  “听清楚了,帝都银行在对竹花印刷的经营状况做了调查之后,决定贷给八千万元的贷款。就在这当口上,新联系的客户却破产了。你觉得可能有这种事吗。”
  “可是,总公司被兼并了……”
  “如果是从合作信用社贷款,也许可能因为对同行的信息不够了解,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但是,对方可是家城市大银行呀,拥有股票和债权,应该在各行业内都有信息网才是。”
  老头一下子靠近了来。
  “帝都银行决定贷款了,社长很高兴。毕竟是大银行在进行调查后做出的贷款决定呀。虽然以前从没跟出版社做过业务,但毕竟是帝都银行做的业务担保。”
  可是,还没出一个月,竟然发展到了破产的事态了。
  “这不能不让人琢磨背地里到底有什么道道。”
  “对呀,难道说……”
  “让您久等了。”
  侍者端来啤酒和果盘。
  我们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赶紧缩回脑袋,一齐向窗外看去。
  通往单间的走廊静悄悄得让人都有些心烦意乱了。只有托着盘子或玻璃杯的侍者才偶尔静悄悄地走过。客人们的影子竟一个也见不到。
  过了二十分钟,老头站了起来,好像再也等不下去了似的。
  “我去探探情况。”
  丢下这句话,就溜溜达达地向走廊那边走去了。步态看上去多少有点怪,那未必是喝了啤酒的缘故,一定是装作喝得酩酊大醉要去找厕所的样子,而实际上是想去走廊那边不过,即使不喝酒,老头天生就已经很带些醉了的样子,所以不能不让人觉得这演技有些多余了。
  过了三分钟,老头从走廊那头回来了,这次一副绅士派头。
  他刚一落座,我跟幸绪就把脑袋凑了上去。
  “怎么样,阿广?”
  “总共有四间单间。两间有人。其中一间,从传出来的笑声判断,应该是些闲太太们的聚会。”
  “那,剩下的那间就是——”
  听了我的话,老头飞快地点了点头,一边还警惕地盯着走廊的那头。
  幸绪看着走廊,悄悄说道:
  “在这种地方预定了单间,绝不会单单为了吃顿晚饭吧。”
  “问题是会餐的对方。弄明白了对方是谁,我们就可以猜出,到底是因为竹花印刷第二次不兑现,才慌忙改会餐时间的呢,还是从一开始就定了这个时间的呢。”
  “阿广,从一开始就——是……”
  幸绪伸长了缩着的脖子。这时,老头又快速地站了起来。
  “终于来了。”
  只见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他一边不安地看着四周,一边向这边走了过来。也许是去厕所那边的吧。既然一个单间是太太们的聚会,那这个男人一定是跟帝都银行会餐的人吧。
  老头立刻离开座位,装作若无其事的向男人走去。中年男人正叫住侍者,在那儿说着什么。
  侍者恭敬地举起手,向右方指去。那边,挂着厕所的指示牌子。
  中年男人向着那边走了过去。在他后边,老头也溜达着跟了上去。我和幸绪都把屁股从座位上抬了起来,以便看清楚老头要干些什么。
  在厕所前,老头装作绊了一脚,从后面撞到了中年男子身上。男子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老头赶紧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尽管我是睁大了眼睛好好看着的,可却什么也没看到。但是,跟上次在曙光银行新宿中央银行对待我一样,老头这次也一定从这家伙的牛仔裤袋里偷走了钱包。
  幸绪好像还不知道老头有这么一项特技。她只是歪着头看着冲中年男子连连点头哈腰的老头。我抓起账单站了起来。
  “走了,幸绪。”
  “哎?可是,阿广还……”
  “没事,咱们先在外面等着,他一会就来了。”
  我们在收款台前结了账,先在电梯前等着了。
  不到一分钟,老头也从休息室里钻了出来,他意气飞扬地晃着肩膀。看他那样子,不用问也知道战果如何了。
  “干得真漂亮。”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老头惬意地一笑,拿出一直放在怀中的右手。
  在他的手里,握着个鼓胀胀的黑皮夹子。老头把它在手掌上一拍,趾高气扬地按下了电梯钮。
  “哎,阿广,难道那是——”
  幸绪高声叫了起来。老头赶紧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她小点声。
  幸绪慌忙闭上嘴,看看四周。休息室里的侍应生,正很疑惑地看着这边。
  正好这时电梯来了。我们赶紧冲进电梯,逃离了二十二楼。
  在耳目众多的大厅里看钱包里有些什么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们匆匆穿过大厅,回到了停在停车场上的小货车里。
  “啊呀,这可是一笔意料不到的外快呀。”
  老头在司机座上打开皮夹子,不由感叹道。我从后座上一瞅,只见崭新的一万元票子,足足有十来张。老头把它掏出来,冲着眼睛还睁得老大的幸绪说道:
  “有一点要先说明一下,我可不是常干这事的。这是为了弄清敌人的来历而采取的强硬手段。直接把手伸进别人怀里偷钱的做法一点儿创意也没有,那很没意思。”
  虽然都是从别人那里抢钱的犯罪行为,但是造假币和小偷,在本质上有明显的区别。老头有他自己的一套犯罪哲学,他说这话也是为了让幸绪能理解他。
  幸绪看着老头,一个劲儿地直点头。
  “我懂。要是阿广常干这事的话,那日子肯定过得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这笔钱,就留做造假币用吧。”
  老头说着,把钱卷起来塞进了口袋。
  接着,又重新检查起钱包里的东西。在放零钱的侧包里,搁着几张不知是哪儿的金卡,还有名片,共六张,都一样,所以一定是这钱包主人的。
  名片上写着:
  中央物商株式会社筹备办公室
  代理主任长沼康成
  总公司地址在名古屋市中区。
  “中央物商吗……”
  我不禁挠挠头,这名字还从未听过。老头摸摸他那稀疏的头,小声说道。
  “果然没错。”
  “什么果然没错呀,老爷子,你知道这家中央物商公司?”
  “你一直生活在东京,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这家公司经营区域很广啊,包括从名古屋到东海一带的很大一部分地区。”
  幸绪从副座上探过身来冲我说道:
  “喂,不是有家叫中央市场的旧货商店吗。”
  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在地方电视台,经常播放一些东京看不到的土特产的CM。静冈县也不例外。在深夜的节目中,这种节目数量会增加许多。其中有的郊外型旧货商店的CM只是连着大叫几遍商店的名字,一点美感也没有,让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这家中央市场了。
  原来,它是取中央物商的中央二字来命名的。它的筹备办公室代理主任在跟帝都银行的贷款员们一起用餐,莫非……
  我把视线从名片上移开,看着老头。
  “难道是为了建店,要把土地……”
  “此外还会有什么?据我所知,在富士市内,还没有一家中央物商的店铺呢。”
  竹花印刷的右邻,现在还是一片空地。单看工厂或空地的面积都不是很大。但如果把它们合起来,只要再建个立体停车场,建成一家郊外型商店肯定没问题。
  竹花印刷的周围,原来是工厂街,地价不是那么贵,而且,由于地价还在下降,再加上远离商业街,也不用担心会发生地方零售店的反抗运动。旧货市场的建成条件还是蛮不错的。
  但是很不巧,如果光用他们找到的那片空地来建店的话,面积就有些小了。不过,旁边正好有家眼看要倒闭的印刷工厂。
  只要竹花印刷没了,中央市场就有可能填补富士市这个空白。因此,中央物商就跟作为主要银行的帝都银行商量……
  这些情节就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
  “幸绪,那边的地产是在公司名下吧?”
  听了我的问话,幸绪点了点头,脸绷得紧紧的。
  “好像贷款还剩许多吧。”
  如果竹花印刷倒闭了,那贷款给它的银行当然会恬不知耻地跑来参与公司清理。
  在泡沫经济破灭后,为防止再出现不良债券,银行对地产的评估肯定是严起来了。然而,帝都银行还是又贷给了竹花印刷五千万元的追加贷款,这说明,即使扣除还没偿还的贷款额,地产还是有一定的价值的。
  不,即使评估价不太到这个款额,只要从一开始就有买家的话,作为银行肯定也做不了亏本买卖的。
  “喂,老爷子。照这样看,或许泉出版社的活也是……”
  老头对我的话嗤之以鼻,他摇了摇头。
  “晦。不是或许。帝都银行在背后操作,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
  “等等,阿广,这话是什么意思?”
  幸绪一甩那头短发,问道。
  “好了,幸绪。像咱们这种小公司,会有人主动给我们送块大蛋糕来吗?这种好事怎么可能有呢。这就是说,从一开始,整个事情都是谋划好的,是有内幕的。”
  “怎么可能……那,我妈妈是―被人骗把工厂……公司给……”
  幸绪的声音嘶哑起来,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头体贴地把刚才打开来用来查看钱包的车灯关上了。在昏暗的车内,幸绪小小的肩头微微地耸动着。
  我狠狠地拍了一下后座。
  “混蛋!我一定要把泉出版社跟帝都银行的关系搞个清楚。”
  老头转过身来,盯着我说:
  “那么做,有什么用?”
  “这,……只要知道了泉出版社的活是帝都银行在背后教唆,不就能证明是那帮家伙干的吗?”
  “我就是问你证明了这点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老头正颜厉色地说着,食指指到我眼前。
  “听好了,仁史,你是不是以为帝都银行这么个大企业会做出破绽百出的事来呢。他们也许放出了好几层烟幕来掩盖自己的存在呢。”
  “可是……”
  “而且,这次的贷款,也一定是遵循了商业法的正当的商业行为。即使你发现泉出版和帝都银行之间有什么联系,可是泉出版的所在地是神田,本吉原支店的那帮家伙和这有关的证据也肯定找不出来。双方都公说这是正当商业行为,而坚决拒绝承认的。就只能是这么个结果。”
  “那,你的意思是,咱们就这么白被人欺负了。你不气愤吗,老爷子?”
  “当然气愤了。你想我在这家工厂干了多少年了。不过,这是他们在法律允许范围内,使出的最恶毒的方法。不管怎么说,这次是公司之间的恶性竞争,竹花印刷在这场竞争中失败了。要想讨伐敌人,我们这些门外汉赤手空拳地出面,屁用也没有。”
  一向都很冷静,说话语气很平淡的老头,这时语调中也不知不觉带了几许遗憾。
  “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战斗方式来向帝都银行挑战。”
  “我们自己的战斗方式……”
  “对。——那就是造假币。”
  对手是银行。钱的出进相当于一般公司的成百上千倍。也就是说,纸币是他们的主要商品。所以我们就可以要用假币来向他们挑战了。
  老头踩了下加速板,把小货车从停车场驶了出来,开到了大道上。
  “幸绪,这附近有出租车店吧。”
  “哎?新干线车站前应该有吧。可是,你要做什么用?”老头笨拙地使了个眼色。
  “在银行查封前,还有件事咱们一定要做。”
  我们在车站前转了三家租车处,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们需要的载重四吨的大卡车。
  这种大卡车,只要有普通的驾驶证就行了。不过,没有哪家租车处会有现成的,那第三家也是十万火急地从保管的地方现拉了来的。
  我们先把小货车暂时寄放在租车处的停车场里,换乘了大卡车,先去老头的公寓。
  要想租车,必须先出示驾驶证。因此,我们给他们看了老头的名字为水田广一的驾驶证。不过,万一我们路上被谁看见了车号,那有可能会据此找到租车处的。所以,为了防备万一,我们有必要在车牌上贴块胶布,对车牌号做些手脚。
  这些工作结束后,时间已近十二点了。
  在大卡车门前,老头郑重其事地看着幸绪,刚要开口。幸绪却先正色道:
  “别说你回去吧这样让人扫兴的话,阿广。”
  老头被她一语道中心思,颇为难地摸摸鼻头。
  “可是,……”
  “我跟你保证,绝不会碍手碍脚的。”
  我们接下来要干的活无论怎么看都不是高明的犯罪行为,而且,它不像造假币那样需要技术,只是简单的力气活,一点儿趣味也没有。另外,为了抓紧时间,我们也没做过多的准备,因此,还需要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我也明白老头是不想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子卷进这么危险的事件中去。
  不过,我还是说道:
  “老爷子,你再这样可就是瞧不起幸绪了呀。”
  老头狠狠瞪了我一眼,意思是少说废话。我没管,继续说道,
  “而且,公司的系统扫描仪我还不会操作呢。不管怎样,都还需要幸绪的帮助呀。”
  “这用不着你说我也明白。”
  听了这话,幸绪的脸就像绽开的花骨朵一样,可老头的脸却变得严肃起来。
  然后,就好像看着即将离家远去的自己的孩子似的,对幸绪说道:
  “听好了,幸绪。我就给你讲清楚一点。如果能造出完美的假币,那就既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会受伤。这样,造假币就超越了普通的犯罪——这是你父亲常说的话。”
  听到提起自己父亲,幸绪一下子睁大了两眼。
  “可是,如果中途被捕了的话,那就会成为对国家危害极大的重犯。还有,如果成功了,万一被别人知道,马上就会有人跑来揩油,你父亲就是这样送的命。所以,造假币可不像你想的那样,充满梦想又极富浪漫。这一点,你一定不要忘记了。”
  幸绪注视着脚底。过了一会儿,她猛地仰起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可不许松劲呀,伙计。”
  老头说完,拍了拍幸绪的肩,打开车门,坐到了司机座上。
  深夜的工厂街上,一辆来往的车辆也没有,暗夜里,四周一片寂静。
  竹花印刷工厂的窗子里,早已没有了灯光。应该在二楼办公室商量今后该怎么办的幸绪的母亲和厂长,好像事到如今也死了心了,大概都已回家了吧。
  我们把车停在了稍稍离开工厂的路上,然后翻过墙,潜入了竹花印刷厂内。
  在此之前,为了接受印刷辅导,我也曾几次深夜潜入过。不过今天目标可不是工厂,而是位于后边的放材料的仓库。在那里,隐藏着一台旧的平台凹版印刷机。
  Offset式平版印刷机,比较容易搞到手。但是,能进行凹版印刷的平台印刷机,就很难见到了。而且,为了防止它被用来造假币,对于在日本国内生产的或者从国外进口的凹版印刷机,警察基本都要做记录。不过,在竹花印刷长眠着的这台平台印刷机,可有些来头。它是老头跟幸绪父亲两人,在二十年前,用黑帮控制的货船,经香港秘密运到日本来的。
  在日本究竟有多少不为警察所知的凹版印刷机存在,我确实不知道。不过,至少在这里就有这么一台。那是造假币所不可或缺的印刷机。
  在工厂的垃圾池旁边,并排建着两栋预制式建筑的小仓库。
  老头拿出配好的钥匙上了二楼的办公室,把仓库钥匙拿了下来,用它打开了左边仓库的锁。
  轻轻地把门打开一条缝,注意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小心地把身子塞进了昏暗的仓库里。
  里面,并排立着许多放油墨桶的铁架子,都被压得吱嘎吱嘎直响。旁边堆积着的瓦楞纸,是马上要进行印刷的PS版。
  在它们后面,盖着帆布苫布、躺在那儿的就是平台印刷机。
  大概有并排两张办公室那么大吧。中间偏左处,苫布膨胀起来,好像是加压印刷的油墨滚子。难道谁都没想到那是台印刷机吗。苫布上面,搁着些空罐子、工具箱等,就像一个货物台。
  老头拧亮了笔式电筒,掀起落满灰尘的苫布一端,底下的锈迹斑斑的灰色金属板便露了出来。
  老头看了幸绪一眼,颇为感怀地说道:
  “我现在还能想起跟你父亲一起把这家伙从黑帮那里弄来时的情景。”
  “跟爸爸一起……”
  “对,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老话了。”
  老头说着,用手轻轻地拭去了印刷机上积着的灰尘,那动作就像在抚摸什么似的。
  “他们用钱收买的一个警察送来情报说马上要有搜查行动,于是我们三个人慌忙把这东西运了出来。那伙人正忙着隐藏证据呀啥的,也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行踪。”
  所说的三个人,应该指的老头和幸绪父亲,还有在上野买卖户籍的叫光井的那个凸肚的男人吧。
  “三个人中的两人都逃走了,只有我一个人,险些毁在那伙人手里,最后落了这么个结果。”
  说着,老头啪地敲了敲自己的右上臂。
  我向他询问道:
  “从那以后,三个人没再碰过头吧?”
  “那是由于我这至关重要的胳膊没用了的缘故。但是,”
  老头的视线又落在了幸绪身上,
  “当我听到传闻说你父亲在富士开了家印刷工厂后,我真是吃了一惊。为什么呢,就因为富士是个造纸城。本来我们的假钞之所以差一点没成功,就是因为搞不到接近真钞用纸的好纸,所以我就想那家伙好像还没放弃造假币呢。当我明白了这一点……已经太迟了。”
  也就是说,当老头知道这事时,幸绪父亲已经死了。从出现在二楼扫描室的幸绪母亲的话语中可以窥测出,那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死法。
  幸绪在阴影里,断断续续地说道:
  “杀死爸爸的人,是过去的老相识吧。”
  杀死——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幸绪的背影。
  老头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
  “你,已经知道了。”
  幸绪无言地点了下头。
  “我调查过。不管我怎么问,妈妈都不肯告诉我。所以,我在图书馆查到了以前的报纸——因为牌位后面写着爸爸的忌辰。”
  “原来如此,唉,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呀。”
  我还是有些不明所以,于是老头就代幸绪为我作了简单的说明。
  原来,幸绪父亲是给人发现漂在骏河湾上,满身都是被人打过的伤痕。
  第二天,关西出身的黑社会成员向当地警察局自首,据他坦白,杀人动机是经济纠纷。
  “那是从前的那帮黑成员探听到他在富士。不过,他怎么也不告诉那伙人这个平台的所在,所以,这东西现在还能留在这儿呀。”
  “可是,老爷子,你也在旧友的工厂里工作,为什么那伙人就没找到你呢?”
  我这么一问,老头意味深长地抚了抚脸颊。
  “我和光井,不光是户籍,连脸部也做了处理。”
  “脸也做了处理?”
  “就是整形手术。”
  我和幸绪不由地叫了起来,都抬起头仔细地盯着老头的脸。
  老头拍拍自己的脸,笑了。
  “有一点要说明呀,我看上去这么老,实际上可年轻多了。”
  这大概是为了跟买来的水田广一的户籍上的年龄相吻合的缘故吧。
  老头打开搁在苫布上的工具箱,好像要把对老友、对过去的怀念通通抛开似的,毅然说道:
  “那,咱们就快些拆卸,然后送它远走高飞吧。”
  我们把堆在上面的破烂整理了一下,取下苫布,老头赶紧用工具一个一个地拆卸起平台印刷机上的零件。
  压胴、着色滚子、版盘、旋转滚子、组装钩、……锈迹斑斑的零件一个接一个地被卸到了地板上。我和幸绪出了仓库,回到了停在路上的大卡车旁。仔细察看确认四周无人后,就开了大门,把车驶进了工厂。
  等我们把车停好在仓库前,老头已经完成了分解作业。我跟老头摄手摄脚地把拆卸开的印刷机零件一个一个地运出仓库,放到了大卡车的货斗里。虽然是拆卸开的零件,可是压胴、版台等大型零件,还是有一定的重量的。不一会儿我们就大汗淋漓了。
  幸绪负责搬运油墨。以前老头跟幸绪用offset式印刷机试印假钞时,曾调配出了跟真钞颜色无二的油墨,用剩下的都存放在这里了。
  仓库里一下子露出了这么大一块空地,工人们一定会注意到的。于是,我们就把那些空罐子、瓦楞纸等一点点移了过来,又在上面盖上那块苫布,小心摆放好,直到跟刚才一样为止。
  我看着这一杰作,向老头问道:
  “喂,这台印刷机幸绪母亲不知道吧?”
  “不,阿文她应该知道的。”
  那不管我们如何伪装,想骗过幸绪母亲怕是很难了。而且,到底是谁把这凹版印刷机给偷走了,她一定也会很快搞清楚的。还有偷了去干什么恐怕也——
  “问题是幸绪。”
  听了老头的话,幸绪把头一扭。
  “我——”
  “对。阿文跟丈夫两人一手建起的工厂被人夺去了,她一定会理解我们的心情的。不过,如果她女儿也参与了的话,那就不能假装不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为了什么把命给丢掉的,所以,当然也就不可能让自己这唯一的女儿也卷进这么危险的犯罪中去。一般人都会这么想的。
  “阿广,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幸绪挑战似的看着老头。
  老头给了她一下微笑,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鼻头。
  “我知道,你别那么不高兴。不过,今后行动可一定要小心谨慎,要让阿文知道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幸绪用力点了点头。
  “放心吧。从今天起,我一定会装得很乖很乖,绝不会让妈妈发现的。”
  我们把仓库钥匙放回办公室,就火速离开了竹花印刷工厂。
  卡车驶出大门时,前面路上正好驶过一辆车。不过,它没有放慢车速。大概并没有觉得我们的行动可疑吧。毕竟,也不是没有深夜搬运货物的。
  为了长远之计,我们就先把幸绪送回公寓附近。幸绪说打算让朋友来为她做不在现场的证明,如果母亲发觉了的话。问题是母亲何时会注意到印刷机的丢失呢。不过,她目前还得忙着做善后工作,短时间内我们的行动不被发现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跟幸绪分手后,我们驱车前往邻市沼津市。
  在这么个深夜要是把拆卸开的印刷机运到老头的公寓里,那可不得了。所以我们想暂且先把它放在哪个停车场里,直到找到妥善的保管地。
  路上我们去了趟工地,借了块塑料布,把它蒙在车斗上。要是被停车场的工作人员看到车上的货物,肯定会生疑心的。当然,车牌我们已把它还原了。
  我们在沼津车站前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停车场。当存好车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跟老头分手后,我坐东海道线头班车返回十堂,觉也没来得及睡,就去上班了。
  奇怪的是,在公司里一点都没觉得困。这大概是因为印刷机的运出意味着假币制造真正开始了,我正处于轻度兴奋状态的缘故吧。
  下班后,我正点离开公司,没回公寓,直接去了沼津。
  在停车场前,老头正悠闲地吞云吐雾,在等着我。
  “怎么样了,工厂那头?”
  我首先问道。老头烦闷地扔掉烟,把火踩灭。
  “社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找条出路,正盘算跟几家印刷公司商谈合作事宜。”
  富士市是造纸市。关系比较密切的印刷公司,大大小小也有那么几家。幸绪母亲是想通过转让经营权,来维持公司和工人们的生活。
  “不过,听说现在还没有谁来谈判。这也难怪,帝都银行一定在背后施压呢。”
  “那是不是一点儿出路都没有了呢?”
  “现在只能按帝都银行提议的那样,除了本月内清理完毕外别无他法了。那之前的清账好像暂时由对方来接办。”
  “那,如果这个月里能想法造出些钱的话……”
  我满怀信心地说道。老头投来个从未有过的严厉的眼神。
  “你以为还剩多少天,只有二十天了。这么几天能有什么用。”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要是从一开始就放弃了的话,那才什么也干不成呢。”
  我这么一反驳,老头眯起眼睛看着我,那是一种透出些怀念的眼神,好像想起了过去的某些事情。
  老头说道:
  “听好了,仁史。我能眼睁睁看着老伙伴的工厂倒闭吗?我也不想把那家伙跟老婆两人流血流汗挣来的土地白白送给什么银行。可是,这个只要将来有了钱,还是能买回来的。要让我轻易妥协,那我可不干。我可不是那种说是因为时间不够,就敷衍了事的人。这次我一定要用这双手造出完美的钞票给他们瞧瞧。”
  “我明白了,老爷子。”
  我回视着老头说道:
  “我也不想造蹩脚的假币。确实,这个月里造出完美的假钞来是不太可能。不过,只要能造出稍微差些的也行,一来能挽救公司;二来,我们的梦想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得以实现。如果能一气达成多年的梦想的话,老爷子,在您的风烛残年里,您也不会没乐子了。对吧,老爷子。”
  “说什么风烛残年,真可恶。”
  老头的眼神又缓和下来,他微笑着摸了摸鼻头。我仍旧注视着老头。我说的话里应该没什么矛盾呀。如果从一开始就放弃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成功的。
  “你这个小鬼,能那么说我吗?”
  老头笑了笑,用拳头捶了捶我的肩。
  “给我提意见,你还早了十年。”
  “你不晓得吗,老爷子。现在的孩子都早熟,根本用不了十年。”
  老头仰头看看天,耸了耸肩。然后很好笑似地嘎嘎地大笑起来。
  我也受了影响,跟着笑起来。路过的太太们都嫌恶地看着我们,不过,我们可不在乎。
  我们就这样在停车场前面的路上发自内心地一直笑着,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肩膀。
  我和老头取出卡车,再次驶回富士市。
  “喂,在哪儿找到地方了?”
  要是把印刷机运回老头那间小公寓里,简直是荒谬透顶。要想真正造假钞出来,就一定得有个备用的据点。
  “在离开车站有段距离的富士观望台附近有家小仓库,我已经用化名租下了。不好意思,为了交保证金,得花你们挣来的那笔资金了。”
  “用吧,用吧。回头就让帝都银行多多地还给我好了。”
  那是间房顶铺着石棉瓦的小仓库,就在污水处理场附近,仓库四周堆满器材。由于周围都是田地,所以一般少有人来往。用来做制造假钞的秘密基地,环境真是再好不过了。
  仓库面积大约有十五个榻榻米。也许以前曾经存放过田肥吧,里面充满着一股腐烂的气味。透过从天窗照入的夕阳,可以看见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随着我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满屋飞舞起来。
  幸绪为了骗过母亲,从今天起就一直猫在家里。我和老头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就开始往里边搬运平台印刷机的零件。
  老头擦去油墨滚子上的锈迹,又往接头处注入机油,重新组装起印刷机来。
  这段时间内,我呢,就把卡车还回租赁处,又取回了寄存在那里的小货车。
  路上又在小酒店里买了些啤酒。等我回到仓库,印刷机已经组装完毕了。
  老头绽开满是油污的脏脸,按了按版台,检查了一下印刷机的运转状况。
  “有点儿小毛病,不过没问题。这点儿小毛病,只要做做适应性运转,应该就能恢复。”
  “先来庆祝一下乔迁之喜吧。”
  说着,我把啤酒递给老头。
  “你倒是机灵多了。”
  我拉开拉环,慢慢地环视了一下搁在屋子中间的平台凹版印刷机和排列在周围的油墨罐。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实现我们梦想的工作室了。老头高高地举起易拉罐。
  “要克服的困难还有很多很多,不过,从今天起就要真正开始了。”
  我也举起啤酒,冲他点了点头。
  “直捣帝都银行。”
  “咱们要从那帮家伙手里能抢多少就抢多少。”
  我和老头在这个昏暗的仓库里,碰了碰啤酒罐。
  造假币的场所和印刷机都已确保无碍。可是,必须攻克的课题还有很多,那正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我们头顶。我和老头简短地结束了工作室开工的庆祝酒会,接着就以罐子为椅,以平台印刷机当桌子,立刻开始了第一次作战会议。
  本来也该把幸绪一起叫来。可是她还要蒙骗母亲,一时很难离开家。所以只能打个电话诚恳地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来安慰安慰她,此外别无他法了。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有新东美术印刷的扫描仪,在不久的将来等待着幸绪的出场呢。
  “竹花印刷的借款总额共五亿八百万元。”
  老头拿过放在版台上的广告单,在背面用圆珠笔写了个大大的“508,000,000”,还在下面划了几条粗线。
  “其中,从帝都银行借来的钱,包括不久前谈妥的贷款和土地信贷,共计二亿三千万元。剩下的是从本地三家合作信用社贷的款,共计一亿五千万元。此外还有几家供给我们器材、原材料的客户的未结算的期票,共计一亿二千八百万元。”
  “怪不得呢,那剩下的土地贷款也是从帝都银行借来的吧。”
  “正是那样。从三个合作信用社贷来的款,姑且用公司的土地做了担保。但跟帝都银行相比,要少多了。因此,帝都银行迫使我们关闭公司,来还清所有的贷款。”
  竹花印刷工厂地皮的实际估价,以去年来看,大约四亿二千万元,和东京附近不同,泡沫经济崩溃后地价下降得不算厉害。可能现在的价格也大致不差吧。这样,加上两个月前新从帝都银行贷到了八千万元,借款总额大约超过土地估价一亿元。
  由于未结算的期票多,实际上可以说这是一笔很玄乎的贷款。于是,帝都银行就想着给竹花印刷下最后通碟。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把这五亿八百万元都从帝都银行那里弄到手。”
  “不过,那可有个大问题。”
  老头抱着胳膊,深深地叹了口气。
  “要是五亿八百万的话,一万元的票子也得五万八百张,遗憾的是,用做原料的黄瑞香,量还远远不够。”
  “那,现有的这些,够造多少呢?”
  “顶多两、三千张吧。”
  “才那么一丁点儿吗?”
  往多了算,假如可造三千张的话,那也只不过是总量的十七分之一,根本谈不上把借款全部还上了。
  “不过,要想不让公司倒闭,并不意味着非得把借款一下子全还上。”
  “为啥?”
  “我告诉你,土地信贷和合作信用社的贷款,只要按时付清每月的偿还额,就没什么问题了。迄今为止,公司都想方设法把它们按时还清了。但是,现在又压来个八千万的贷款,资金周转就出现破绽了。总之,只要把部分借款和月底到期的期票结算对付过去的话,公司就准能保留下来。”
  确实是这么回事。就算是帝都银行,如果公司按事先商定好的那样按时还清每月的贷款的话,他也不可能再乱加干预了。
  “帝都银行在公司第一次期票不兑现时就有可能让公司关闭。不过,那样的话,给我们贷款的信用合作社等,也会来回收债务。这样,公司的土地就很难由他们自由支配了。所以,他们就没有让公司关门,而是卖我们个人情,作为暂时的处理措施,让我们把到期的期票结算清。因此,只要本月内能弄来钱的话,正可将计就计。”
  如果能一次还清所有的借款,他们更是无话可说了。可是,到月底就只剩三周了。这一残酷的现实正摆在我们面前呢。而且,做原料用的黄瑞香的数量又少,现在只有暂且先开拓出一条让公司生存下去的路,以后再秘密栽培黄瑞香,几年之后再造出富余的假钞,让帝都银行的家伙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我用拳头击了下手掌。
  “那,要造出多少钱,才可以救急呢?”
  “月底的结算额,不大到六千万。另外,作为公司暂时的周转资金,再需要五千万就足够了。”
  总共一亿一千万元。
  跟借款总额的五亿八百万比,确实是笔小钱。可是,用做原料的黄瑞香只有三千万元的量,原料不足的问题还是没有转变。
  “那,不能添点别的原料,来个移花接木吗?”
  “移花接木?”
  老头的大额头上出现了一些皱纹。
  我从钱包里取出张一千日元的票子。
  “看,这张一千元的票子,用的纸跟一万元的一样吧。把这漂白一下,用来做一万元票子的原料吧。虽然原料费多少会增加一些,不过,毕竟只要一万元的十分之一的费用就可以了。”
  老头的皱纹这下子移到了两眉间,他紧盯着我。
  “你再仔细比较比较一千元和一万元的票子。”
  “哎。”
  我照他所说,从钱包里为数不多的万元票子中抽出一张。老头伸手夺了过去,把它放在印刷机版台上。
  “看,这么一比,就能看出两种纸之间色调上的微妙差别吧。”
  确实如此。
  如此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区别开来。一万元钞票纸张发黄的感觉要重一些,虽然只有一点。
  “纸币种类不同,纸质也不一样吗?”
  “不仅如此,一万元钞票的厚度也增加了一些。”
  我拿过钞票,用手指肚感觉了一下纸的厚度,的确,一万元钞票是要厚点儿。
  “而且,用旧纸制纸浆时,质量无论如何都会比原来的差。添加了黄瑞香和马尼拉麻后造出来的纸到底多大程度地接近了真钞,不实际干干是很难搞清的。”
  跟上次我和雅人造的纸币不同,这次的对手可是与钱打惯交道的银行职员。要是纸的质量不过关的话,用手一摸就会明白那是假钞了。
  “即使张罗到原材料,如果造不出大量质量上乘的纸的话,那就什么也不用谈了。我在电视里经常看到手工抄漉和纸的事,不过,打死我也不相信,纸币通用的纸能那样简单地制造出来。”
  老头得意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富士市安家落户吗?”
  “那,是因为幸绪母亲是个大美人呗。”
  话音未落,老头的大巴掌就飞了过来,啪地,我的额头就挨了一下。
  “胡说,我是为了在造纸城市研究纸的制造方法。”
  “有头绪了吗?”
  我捂着额头问道,老头呆呆地摇摇头。
  “我现在才刚刚有了钻进入家的造纸厂的办法。”
  “造纸厂?”
  “对。我跟一家小造纸厂的保安搞得很熟。要是大工厂会二十四小时全天作业,想半夜偷偷使用工厂里的设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中小厂子不会有那么多的订单,所以有时会停机,这期间,我们就可以借用一下机器了嘛。我已经在他值班的时候进过那家工厂好几次了。”
  “等等,你是不是打算连那家伙也拉来做同伙呀。”
  我不由地从那张油墨罐椅子上站了起来。
  虽然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要想造假钞,就需要与印刷有关的各种知识和技术,绝非个人的力量就能干成。纸币用纸的制造也不是有个一知半解就可以了的。不过,不能因为这个就拉来个具有那种知识的新人呀。因为是集团犯罪,就更必须有个铁的纪律,一定不能把情报漏给外人。
  “放心吧。我找到的这个人呀,他见了酒就没命。我只是跟他约好等他值班时,我就拿了酒去找他玩。”
  说着,老头从口袋里取出个银箔样的东西。
  那是透明膜和铝箔纸包装的药。是那种直径还不足一厘米的小药片,一片片排放在薄板中。
  “是安眠药。我盘算着给他喝了这个,那期间我就可以使用工厂的设备了。”
  “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很是泄气,一屁股坐回到油墨罐椅子上。老头的大巴掌又向我额头飞了过来。
  “是你自己没问么。”
  “啊,疼死了……可是纸还没有头绪,到底能来的及吗?”
  “一切都要从零干起,肯定很难的了。”
  老头喝干了剩下的啤酒,表情变得有些苦涩起来。
  “还有,黄瑞香也不够,看样子也许应该照你提议的那样用千元钞票试试看。不过,那样材料费可高老鼻子了。”
  现在需要还的借款共计一亿一千万元。这么一大笔假钞,若全部用千元钞的话,最低需要一万一千张千元钞。这就意味着,光材料费就会用去一千一百万元。
  我和雅人从ATM抢来的钱加上用假钞换来的钱,总共是一千四百九十三万元。其中,五百万用来买保坂仁史的户籍,一百八十万元充当了这间工作室的租金。此外,再扣除十堂的公寓的押金和酬金以及参加公司应聘考试而购置的参考书费等等,只剩下六百五十万元了。
  把这些钱都换成千元钞用来做纸币的原料,并且假设每一张都能成功地制造出一张一万元的假钞的话,总共能制造出六百万张,即六千五百万元假钞。假如在爱鹰山栽培的黄瑞香能够三千万元假钞的原料的话,加起来共有九千五百万元,离一亿一千万元还稍差一点,不过勉勉强强也够公司用来周转了。
  当然,作为假钞原料所必需的并非只是纸,大量的油墨以及原版制作所需的费用也不少。
  扫描仪打算用我就职的新东美术印刷公司的。可是,胶片或显像液等必需品如果我们不自己准备好的话,公司一定会察觉的。这些需要多少经费,如果不事先算清楚了,还是没法算清经费中有多少要被充当原料费。等到将来资金不够、一筹莫展时可就前功尽弃了。
  老头嘴角紧绷,陷入了沉思。
  “嗯,一定得尽快制出预算来。不过,预算也会因假钞进展状况而变化的呀。”
  在原版制作阶段,由于需要反复试验,所花费用肯定也会增加。因此,作为原料费的款额,相应的就减少了。不管怎么样,一切都看千元钞能否真正成为造假钞用纸的原料了。
  “关于纸的质量问题,我会尽快着手研究。水印方面怎么样了?”
  “多亏老爷子您搜集来的资料,理论上已接近完美了。”
  说完,我挺了挺胸膛。老头“嗬”了一声,膝盖就顶了过来。
  “简单地说,只要做个黑白水印模子就可以了。”
  “什么样的模子?”
  我从老头手里拿过圆珠笔,在广告单背面画了个简单的图,一个长方形的板,上面又画了个小小的凹坑和凸起。
  “白水印的部分稍稍隆起,相反,黑水印部分就让它凹下去一些。在上面放上原料抄纸,那么,在隆起部分纸的原料只会留下一点儿。因此,比起没有模子的地方,厚度就稍薄一些,看起来就白。反之,凹下的地方,原料附着的就多些,那里的纸就厚,就成了黑水印了。”
  “一个模子就可以吗?”
  “我想那可能因纸的制造方法而变吧。”
  我拿过张一万元钞票,把它正面朝上放在版台上面。
  “你看着。这样从正面好好看看水印部分。基本的轮廊大体能看清吧,不过,因为纸的表面很平,所以细微之处的分别就很难看清了。”
  然后,我把钞票翻了个个儿。
  “不过,从反面看,你会发现墨水印部分有点微妙的隆起。”
  “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老头佩服地点点头,把脸凑到纸跟前。
  “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是把模子放在反面来抄纸的证据呢。只不过,尽管有微妙的凹凸状况,可是表面却抄的很光滑,大概是把水印部分夹在中间从两侧抄纸的缘故吧。”
  简单说来,就是黑白水印的三明治。从参考资料上的理论来看可以这样理解,可是,具体操作时到底用什么方法来抄纸才好呢?很遗憾,我还没搞清楚,那是今后的课题了。
  “我暂且先试试用铁丝网啥的来做模子吧。做好之后,你可得领我去造纸厂看看。”
  到公司清算期限,还剩三周——正好二十天。在那之前,到底能造出多少完美的假钞来呢?一切都要靠这个了。
  第二天起,我马上着手制作黑白水印用的模子。找了种种借口逃避了加班,回到公寓就埋头把那堆积如山的参考资料从头又看了一遍。
  尽管理论上已经很明白了,只要在模子上刻出凹凸起伏来,纸的原料厚度就会相应的改变。但是,实际的起伏要多大,才能最接近真钞上的漂亮的水印,我心里却还没底儿。
  看了大藏省印刷局发行的《纸币与邮票漫谈》中刊登的照片,上面有种简单的方法,那是用来抄简单的白水印用的。先用铁丝画出图案后,再放在抄纸网上抄。不过,用这样的手法肯定很难表现出纸币上的漂亮的水印来。
  因此,我首先把福泽谕吉的面部除正常凹凸度外又做了三种深度的凹凸,把它们做成圆形的模子。
  钞票左下方的一角,为盲人考虑,设计了盲文,是一个直径四毫米大小的圆形识别标记。一万元钞票,是两个并排的“ウ”,一千的是一个“ア”,五千元是竖排的两个“イ”。这个识别标记,原理上跟黑白水印相同,由于水印就是在纸里边,所以避免了流通过程中的磨损现象,我想先做个这种识别标记的模子,就算做做准备活动吧,以后再向更复杂的肖像画进军。
  做模子,主要问题就是它的材质。
  在造纸厂里,已经引入了能大量造纸的大型抄纸机。资料上写着,纸的原料被夹在易透水的叫做络网的网中间。本来是青铜制的,现在成了塑料制的了。其形式也分成长网式、twinwire式、topwire式等等,样式很多。根据纸的性质来选择适合其特性的机器。
  络网部分一定得是易透水的素材。在抄纸阶段,原料若从模子流出的话,就很难做出称心的水印。此外,断水阶段,如果纸的原料不是易粉碎的素材的话、纸的表面恐怕就会变得毛毛糙糙或破破烂烂的。光限制条件就如座山高了。
  最好的办法是搞一些造纸厂用的络网来,不过,暂且还是先用个替代品来做个模子试验品吧。
  我在五金店买了个网眼尽可能小的铁丝网,在上面放了块金属板,用木槌使劲敲,尽可能让表面变得平滑。花了五个小时,经过彻夜工作,网上一根根的铁丝才软下来,表面变得相当平滑了。
  在上面贴上了仔细临摹下的识别标记的黑水印部分,用螺丝刀头代替凿子,用木槌敲着雕出了凹坑。等我手里多少有点准头,知道用多大的劲儿能挖出多大的坑后,我才开始了福泽谕吉的轮廊线的雕刻。
  跟识别记号的圆形模子不同,肖像画可不是那么简单,毕竟眼睛、头发等部位都是些不足一毫米的黑水印线。而且,他们之间还掺杂着白水印线,再加上还有浓淡之分呢。我一边对照着临摹好水印的纸,一边谨慎地敲打起铁丝网。
  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雕出了福泽谕吉脸部的轮廓。
  但是,我自己也清楚用这种东西是绝不会真正造出黑水印来的。实际上,那只是没什么用处的“凹坑”。不过,我也只能告诉自己,没办法,谁让这是第一件试验品呢。接着,我又转而做起白水印来。
  这个,是把纸币上的白水印部分描到纸上,再贴到塑料板上剪下来,把它用粘着剂粘到铁丝网上。
  需要有浓淡之分的地方,是用砂纸慢慢打磨,来调节厚度。从道理上来讲,这样应该就有浓淡色调之分了。
  作业开始后过了三天,黑白水印模子的第一号试成品终于完成了。
  深夜一点。
  保卫室的窗子开了,老头使劲挥了挥胳膊。我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后,背起挎包,就越过了“多利造纸厂”的后门。
  越过高约两米的铁栅栏,就离工厂旁的保卫室不过五米远了。我像猫一样弓着腰,一溜儿小跑穿过了黑着灯的停车场。
  保卫室的门打开了,老头探出头来。在他的右手里,握着拴钥匙的铁圈。
  “太容易了,马上就鼾声打得山响了。”
  老头满嘴酒气地笑着,用手指了指门里边。
  我一看,大约四个榻榻米大小的散乱的保卫室里,有一个穿着保安服的中年男子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呢。他的脸湿漉漉的,那可不是涎水,而是从倒了的酒杯中流出的酒。
  “天亮前是醒不了了。快,咱们快干吧。”
  说是小型造纸厂,但“多利造纸厂”的地皮差不多要有竹花印刷的五倍大。我刚要向厂房跑去,背后传来了老头的声音。
  “你要去哪儿。是这边,这边。”
  被他这么一吆喝,我连忙回头一看,老头正向工厂旁边挥手呢。
  我跟在老头后面往前跑,前边出现了一栋混凝土建筑的二层小楼,好像是依附在工厂旁而建的,让人觉得那好像是存放器材等的仓库。其实不然,门墙上挂着块塑料牌子,上面写着“技术部研究室”。
  老头从那一串钥匙中找出把,打开了门。
  笔式电筒的灯光,照亮了屋子。屋里充满了湿漉漉的温热气息,不知何处发出一股甜甜的气味。等确认了所有的百叶窗都落下之后,老头摸黑打开了电灯。
  正对面是口大铁锅和镶瓷砖的洗手池。周围并排着陈旧的机器。让人觉得这里与其说是间研究室,倒不如说是酱汤或酱油等的酿造厂。只有面前的一面墙,完全被放满药瓶的架子掩住了,也只有这一角,才有那么点儿研究室的味道。
  “没时间了,别傻呆着了,快把原料拿出来。”
  老头一说,我赶紧把挎包放在屋中央的桌子上,取出了分成小份的塑料袋。这里边,装着的是作纸币原料用的黄瑞香和马尼拉麻等。
  黄瑞香,是在爱鹰山中的栽培林里选出长得比较快的,砍了一株。把皮完整地剥下来,在水里浸了三天之后,用锅煮软,再用抹布搓去外侧的黑皮,这样就得到了带着丝淡淡的黄色的树皮内侧部分。最后又用木槌敲击,把它拍松成纤维状。
  做麻袋用的马尼拉麻也先用水煮过,再仔细地敲打成了纤细的纤维。
  用来造纸的纸浆,也用机器敲击使纤维变软,经过“叩解”这一过程,把它们弄成一般长短,然后再送入抄纸机。但是,听说纤维长度不同,纸表的质地,即平滑度与手感等性质都会有所变化。为此,我把每种原料都各预备了几种,它们的纤维长度也都有微妙的差别。
  听说,一般都用黄瑞香和马尼拉麻做纸币的原料。不过据老头说,也有可能混杂了别的原料。为此,我还带来了褚树和雁皮,甚至还有木棉纤维。这是因为我听说国外有的纸币,就有只用木棉纤维制造的。
  除此之外,还预备了少见的材料,那就是稻秸。我也是听老头说以后才知道的,日本邮票的用纸中,为增强不透明度,也掺加了少量的稻桔。
  最后就是煮碎了的千元钞票。
  老头把这些原料并排放在桌子上,然后从架子上取下烧杯,又用称量好纤维的重量,配成五种混合纸浆。
  接着,他又移到药品架前,拿了个装着白色液体的药瓶。
  “喂,为啥拿这么多药?”
  “纸,可不是光用纸浆就能制造出来的。”
  老头一边往试管中注入液体,一边回答道:
  “即使把纤维拍细了,造纸时,纤维之间也会有缝隙。为了清除它,就得添入增加透明度或平滑度的材料,这叫做填料。”
  “添料?”
  “是‘填入’的填。过去多数都用叫做‘滑石’的柔软石粉。嗯,你还是个小鬼时也玩过吧,就是蜡石。你那时在路边乱写乱画时用过的软石头,把它弄成粉状,作为填料添加进去。”
  “噢,是蜡石吗,真是久违了呀。”
  “如今由于酸性纸的问题,多使用碳酸钙、氧化铁等做代用品。”
  我一看,老头手里正拿着一个瓶子,上面贴着标签,写有“碳酸钙”字样。
  “一般说来,不管什么样的纸都需要添加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五的填料。不过,比例越大,纸的强度就会越差。”
  应该是那么回事。虽说是填补纤维间的缝隙,但是,填料的混入,结果应该也会防碍纤维间的紧密结合。
  我觉得我也明白老头要说些什么了。
  “你是说,日本的钞票以结实出名。所以就没有使用填料吗?”
  “哪儿的话,那不可能。”
  老头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张万元钞票,用手扯住两边,“砰”地一拉。
  “要没填料的话,表面就不可能这么平滑。和纸表面,要更硬一些吧,所以肯定混入了某种程度的填料。”
  说完,老头把用试管量取的碳酸钙注入了混装有黄瑞香和马尼拉麻纸浆的烧杯里。
  “接下来是胶料剂。”
  老头说着,又向药品架移动过去。
  “这东西能使印刷效果更棒,还能防止油墨洇,提高耐水性能。”
  “还要加吗?”
  “你这说什么话呢!这才是开头呀!根据纸的种类,有的还需要加消泡剂、纸力增强剂、微粒调控剂、染料等等。”
  另外,还有在制成的纸的表面涂上颜料,使其发光的纸,就是那种叫做铜版纸或美术纸的涂工纸。我和雅人一起制造以机器为对手的假钞时,曾搜罗过所有种类的纸张,所以有关涂工纸的知识,我还是知道那么一点的。
  所谓的纸,不光由做原料的纸浆,更是由许多的药品一起造成的。
  “我从没听说过用旧的钞票变得零烂不堪的。因此那肯定不是酸性纸,所以用的是中性胶料剂。”
  老头说完,又从架子上挑出个放了透明液体的药瓶,一看标签,上面写着“烷基烯酮二聚物”这么个拗口的药名。
  “嗯,我记得这种安定剂确实是正离子化淀粉……应该也能代替增强剂,那就用不着聚丙烯了吧。”
  老头一个人在那儿嘟囔着,面部表情也少见的严肃。他把药品也搀进了手工制成的纸浆中。
  “好,暂且先用这做做看吧。”
  老头就那么拿着烧杯,走到镶瓷砖的水池旁。
  在那里,有一台立式微机,它旁边安放着一台大型机器。一个并排了许多开关的配电盘,旁边还安着个直径三十厘米、高五十厘米左右的金属制圆筒。
  老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个机器,说道:
  “这就是手工抄纸机。”
  “手工抄纸,指的是……?”
  “嗯,就是简易抄纸机。有时为了开发产品或测试产品,需要制造少量的纸。要特意开动起工厂里的大抄纸机,那可不得了。所以,为了抄少量的纸,就购置了这个东西。”
  我本来还担心或许要像制造传统工艺的和纸时那样,用竹子或芦苇编的帘子啥的,看来是杞人忧天了。原来还有这种抄纸机呀。
  老头打开主开关,用手一推金属圆筒,圆筒整个儿歪倒了,露出密布着小圆孔的不锈钢底。老头从架在池子上方的架子上拿了个比毛毡稍硬些、看上去像是塑料制的白色的圆板,把它安在圆筒的底部。
  “等一下。”
  我叫住老头,把脸凑到塑料板上。滑滑的表面上,密密地布着无数个小孔。
  “嗯,这个,用的材料跟抄纸机上的络网用的一样吗?”
  老头好像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没确证过,不过,应该是吧。”
  这样的话,也能用来做水印模子的材料吧。回去时我得昧走两三张。
  我从手工抄纸机前走开。老头重新安放好金属圆筒,踩了下安装在脚下的踏板。
  于是,圆筒里眨眼间开始注入水,好像是什么地方跟水龙头连着。过了一会儿,当水大约有八分满时,就一下子停住了。
  老头把掺杂在烧杯里的手制纸浆啦药品什么的都倒进了里边。
  接着,把一根像是搅浴盆用的金属棒插了进去,哗啦哗啦地搅拌起来。略带浅黄色的手制纸浆溶解开来,仿佛跟水融入在一起了。等水平静下来后,老头又踩了一下踏板。咔嚓一声,筒里的水缓缓下降,开始排水了。
  “这样,抄纸阶段就完成了。”
  老头说着,把筒又推倒了。
  塑料制的络网上面,留着略带黄色的抄好的纸,也许是水分没有完全去掉的缘故吧,颜色看上去比真钞要深一些。老头小心翼翼地把抄好的纸取下来,就那么侧着身子一点点儿向手工抄纸机旁的机器方向走去。
  “下一个工序是干燥。首先,先用这个进行脱水。”
  老头所指的脱水机,是个直径三十厘米的圆盘状物。上面安装有特大号的螺丝钉和控制杆,仿佛有万钧之力,下面设有压缩机和自动仪表,好像是用这东西加压,绞干水分。
  老头在抄好的纸上放上一张厚厚的吸水纸样的东西,把它们夹入圆盘中间,拧紧转盘。
  打开圆盘旁的开关,压缩机自动运转起来,仪表上的指针上升了。
  “压力大小也会改变纸的质量,真是麻烦呀。”
  老头一面解说着,一面调节着控制杆,把压力定在三个半气压处。
  “最后,该用干燥机进行干燥了。”
  从脱水机里取出的纸,还稍带着点湿气。老头把它夹在轮形模子之间,放进一个烤箱样的箱子里,把水份蒸发掉。像这样,又是把原料放在水里搅拌,又是用烤箱烤制,简直就是厨师培训班的味道嘛。我刚一进这个研究室时,就有一种进了酿造厂的感觉,看来也未必就是毫无道理的。
  “好,出炉了。”
  老头说着,把纸从干燥机中取出,卸下圆模子,把刚做成的纸推到我面前。
  “嗯……”
  我和老头互相看看,哼哼了一声。
  色调跟真钞倒也不是不像,只是黄色调好像有些过深了。最主要的是,表面的纸质实在太恶劣了。到处的纤维都茸毛倒立,像草纸一样凹凸不平。
  用手一摸,感觉比报纸还要粗糙,厚度也比真钞厚得多。这样,别说骗银行职员了,就连小孩子也甭想蒙了。
  “嗯,凡事开头难嘛。色调相似,已经很不错了。”
  老头耸耸肩,说了这么句实在安慰不了人的话。
  “起茸毛,是不是因为纤维过长了呢?”
  “可能吧。再有,填料会不会太多了呢?一点儿也不透明,就跟牛皮纸一样。”
  真的。透过光看的话,透明度比纸币用纸要差多了。而且,不知是不是搅拌不够的缘故,纤维的集中度也很不好。
  “要控制色调,要不要多加点马尼拉麻呢……不,还是多加点木棉好吧。”
  老头边自言自语着,边把手制纸浆放人烧杯,又添加了药品进去
  我在老头旁边,把纸浆量和混杂的药品份量一一详细记录下来。如果不记下的话,就很难搞清哪种调配最接近真钞了。
  接着,又用粉碎千元钞制成的纸浆,实际抄纸看看。使用旧纸做成的纸浆时,一般说来,质量总会下降的,所以把黄瑞香、马尼拉麻多加了一些,总共用了四种组合的原料来抄纸。
  最后,又用我做的模子,抄了带黑白水印的纸。花了四个小时,共完成了总计二十八张试成品。有几张色调比较接近于真钞。因为用的原料纤维比较短,起茸毛的情况也比最初少了。但是,每一张的手感都还比较粗,用粉碎了的千元钞做的纸浆制成的纸也一样。老头对比着摆在桌子上的纸张,叹着气嘟囔道:
  “好吧,再稍涂上点涂工剂吧。”
  为了让表面光滑,把陶土等颜料跟粘着剂一起涂在纸上,这种纸就叫做涂工纸。那需要用到专门的涂工抄纸机。而且,涂上剂的种类多样,从陶土到碳酸钙、二氧化铁等等,比例不同,质地也会有所变化。墙壁的一角被药品架给掩住了,那决不是用来摆摆样子的。
  “用哪种涂工剂,你知道吗?”
  “不。有时为了让表面光滑,也有用超级研光机的。”
  “研光机?那是什么东西?”
  专业用语一个接一个飞过来,我脑袋都晕乎了。
  “就是通过铁制滚子,来增加压力的东西,是叫做研光机的平整处理。接着再进行加热,这就是超级研光机。热度不同,表面的光滑度也有所变化。”
  我真是要叫苦不迭了。
  先是原料纸浆的调配,再有填料、胶料剂、消泡剂、增强剂等各种各样的药品,现在又加上各种涂工剂、研光处理方法等,要抄好一张纸,竟有这么多种调配方法。要想最大限度的接近纸币用纸,可决不是寻常之事,它需要经过无数次试验错误。
  但是,不用说,不这么干,是造不出完美的假钞来的。
  最后,老头从干燥机中取出加水印的纸来,检查了一下。
  “噢。真是个眼鼻平板的福泽谕吉呀。”
  我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白水印部分还多少能分辨得出,黑水印就太不行了。头发、眼睛等处的细致地方,就好像散焦照片一样模糊不堪。再往好里说,也绝不像福泽谕吉的肖像画。
  识别记号的黑水印部分的隆起也不很明显,好像是雕刻深度不太够。
  离最后限期还有十六天。需要解决的课题,还有很多很多。
  顺着漏水管,有个小小的身影哧溜哧溜滑了下来。时间是夜里十一点整。正是约定的时间。我坐在停在公寓间的小路上的小货车里,伸长了胳膊,打开了后车门。
  “等急了吧。”
  幸绪一边小声低语着,一边弹簧一样地跳上车。公司清理以来,差不多有一周了,我们这才又能跟幸绪碰上头。用纸、水印的课题固然重要,但是同时也必须进行原版制做了。到月底的期限,只剩下十五天了。终于到了钻进“新东美术印刷”,偷偷使用公司引以为豪的高清晰度彩色扫描仪的时候了。
  “喂,幸绪,说明书呢?”
  老头从司机座上扭过头,冲幸绪问道。为了能熟练使用公司的扫描机,我们曾把《康熙字典》般厚的一厚本说明书一页不落地复印下来了。不知为何,幸绪却空着手。不,因为是从二楼窗子里逃出来的,手里正拎着那双轻便运动鞋呢。
  “你干什么呢,快去拿来。”
  我啧啧了两声。幸绪把那本来就微翘的鼻头更翘得天高了。她很自信地微笑着。
  “那说明书,早装进我脑袋里了。”
  “骗人。”
  “是真的。你要这么看不起本大小姐,我也没办法,老爷。”
  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叫我老爷。幸绪说完,用手中拎着的运动鞋“嘭”地打了一下我的肩.真是够自信的。
  “喂,仁史,公司钥匙呢?”
  我把配好的钥匙串伸到幸绪的鼻子底下。
  到昨天为止,我已经把工厂每层楼的楼门和扫描仪室的钥匙都偷偷配好了。我是借鉴了老头驯服多利造纸厂保安员的手法,也去公司的保安员那里叨扰了几次,瞅空儿分两次从桌子抽屉里偷出了钥匙。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些保安员人都这么好呢。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工作很无聊,每晚都是少数的几个人通宵巡视没有人影人踪的地方,因而对于他人给予的同情很是饥渴的缘故吧。他们对频频出现的我,一点儿也不警惕,相反倒经常是很喜悦地欢迎着我的到来呢。
  对于公司要检查份量的显像液和胶片,也于前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去了趟横滨,从那儿的客户手中买来了一样的。当然,我是改装以后直接去的那个店,所以像发出订单、留下笔迹那样的笨事情咱可没做。除此之外,还准备了输入扫描仪用的崭新的钞票。
  万事俱备,出发。
  我们边在车里告诉幸绪这一阵的进展状况,边向着川崎进发。真是罕见,幸绪没有乱插嘴,一直乖乖地倾听着我们的讲解。虽然她看上去总是像个疯丫头.不讨现在看来倒也是个孝顺姑娘。尽管她从没说出口过,但我却深深地感到她一直在关心着自己的母亲。
  十一点十五分。差不多在预定时间我们到达了多摩川大堤。
  把小货车停在河边,我们抱起东西,转到了新东美术印刷第二工厂的后巷。
  保安员的巡视时间是零点和四点。在这之间的四个小时里,我们的工作到底能进行多少,这就要看幸绪老师的本事了。
  给幸绪搭了把手,我们一起爬过混凝土墙,悄悄地潜入了工厂的地界里。黑暗中隐约可以看见两栋楼,那是放印刷机的工厂楼和美术制版科所在的制作楼。年度末必有的教科书的大量印刷已于三天前结束了,所以这个时间里没有人会留在公司里了。
  “哇,真不愧是拥有日本屈指可数的扫描仪的公司啊,这么大,仁史你能常常出入这种地方呀。”
  幸绪环视着宽广的厂地,小声地耍着贫嘴。连一旁的老头也在连连点头。
  我绷着脸,看了看手表。零点刚过三分。保安员已经开始巡视了。
  再一看,制作楼的走廊上,手电筒的光束摇曳地移动着。现在是最顶楼的三楼,接着该下来,再去工厂楼了。这是他们一贯的巡视路线。
  等到我们确认手电筒的光移向工厂楼以后,就赶紧向制作楼跑去。为了避免正在走廊上巡视的保安员看到,我们紧贴着墙壁,就好像从强制拘留所里逃跑的犯人那样,在黑暗中向前方跑去。
  摄手摄脚地踩着漆黑的楼梯爬上二楼,在第二扇门前停住脚步。这儿,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扫描室。
  打开锁,轻轻推开门。
  “噢,这就是我做梦都想见到的系统扫描仪吗?”
  老头看到安放在屋子一角的扫描仪,轻轻地发出一声欢呼。
  “没时间了,要高兴,留待以后吧。快干起来吧。”
  我从挎包里扯出黑窗帘。
  太阳光要是从正面射入的话,显示屏上的画像就很难看清楚。为此,朝着工厂楼一侧的窗子上全都安上了遮光窗帘,所以我们不必担心光会漏出去。但是,走廊一侧的两扇窗户上没安窗帘。所以就需要扯上黑窗帘,以免光会漏到走廊上去。
  我跟老头扯住窗帘,幸绪赶紧用胶带纸固定住。这样,就可以放心地打开笔式电筒了。
  “快快,幸绪老师,快过来。”
  我用笔式电筒照着操作板,把系统扫描仪前面打开。就像迈向舞台的演员那样,幸绪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她的脸,在电筒的反光中,从黑暗里浮现出来。看那样子,生平头一遭面对这么高性能的机器,她很是紧张呢。
  幸绪像是抚摸一样地把手指放在了操作板上,按下了主开关。
  慢慢地,静电产生的声音过后,操作板上的灯亮了,CRT显示器上出现了主菜单。
  幸绪的细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着,倍率、解像度、色调标准、高光、浓淡等的设定菜单,画面依次切换。难怪她那么信心百倍地说不用什么说明书呢,她的动作,就好像一个面对电脑写作的畅销作家那样轻松自如。
  死盯着显示器看了一会儿,幸绪使劲地点点头。
  “OK。咱们试试用最大的五百线输进去看看。安上一万元钞票。”
  “是,幸绪老师。”
  我和老头把准备好的崭新的票子夹在了滚筒的透明胶片下边。把扫描头放在灰卡上,设置了黑、白色调。
  “请检查一下开始和终止的位置。”
  幸绪发出指示,那声音听上去与以往大不相同,是那么的大人气十足。我和老头按她的指示,转动安装在扫描机滑动架一旁的摇柄,启动了操作头。
  接着调节旋钮,对好焦距,幸绪敲击键盘,选择校准。滚筒开始高速运转起来,扫描头慢慢地移动起来,它的解像度是竹花印刷的二点五倍,因而扫描头的行进也慢得让人很有些不耐烦。
  刚扫描了大约只有纸币幅面的十六厘米,时间恐怕已经过了三分钟了。终于,显示器上出现了试输入的一万元钞的图像。
  “怎么样,幸绪,能用吗?”
  老头把脸凑近画面,问幸绪。
  “别那么着急,现在放大来看看。”
  幸绪敲着键盘,把一万元钞票的图像一点点儿放大了。要检验解像度,看肖像画里的细密线是最好的了。看惯了的福泽谕吉的脸成了大特写,占据整个画面。
  我身边的老头,大大地出了口长气。
  扫描仪的解像度为五百线,也就是说,一英寸二点五四厘米的范围内,可以并列五百个网点。若单纯计算的话,估计一毫米范围内可以画十九根线。不过,网点如果变大,就会在横向纵向上与周围的网点重合,因此,实际能描绘的线,还是看做其一半的好,也就是说,九条是个限度。而另一方面,福泽谕吉肖像画中,一毫米范围内可以画入十一根线。我们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即使在理论上,解像度也会稍嫌不足。
  而且,显示器并非用网点的集合来表示的,它的单位是四方形的dot。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吧,福泽谕吉瞳孔里的细线,有一半都模糊了。
  “总而言之,这就是极限了吗。”
  幸绪瞅着老头那怏怏不乐的脸,开朗地说道:
  “不过,仔细看的话,不模糊的地方不是更多吗。你们看,瞳孔以外的地方,看得多么清晰。”
  幸绪稍稍移动了一下放大的画面,把嘴角及下巴附近显示出来。确实,几乎看不见模糊的线,只有头发和眉毛的有些地方有点花花。
  尽管这样,如果这些细密线终究用扫描仪无法拾取的话,以后除了直接雕刻外看来别无他法了。可是,我们所依赖的老头的手臂又被以前那帮家伙给打坏了,很难再恢复了。
  我抱着胳膊,把视线从显示屏上移开,说道:
  “喂,老爷子。”
  “嗯?”
  “你那手腕,要想再往铜板上刻肖像画也许确实很难了。不过用针尖什么的把细线挑选出来应该没事吧。”
  老头用手指捏住下巴尖,陷入沉思状。
  幸绪扭头看着我,问道:
  “什么意思?”
  “就是说,用这台扫描仪制出临时的原版来,用手工摹写的方法光把模糊的线一根一根地临摹出来。”
  “是不是用手工临幕来代替往铜板上刻肖像画呢。”
  “当然,如果能雕刻的话最好不过了。不过,要是中途失败了,就只能放弃这块板,再从头干起了。可是,如果用针或磁针等带尖的东西描画那些细线的话,也许能一点一点地修复好。”
  老头和幸绪以前试印的假钞,是把扫描仪按颜色分别读取的图像,先用照片制版的方法做成无网点的线画原版,然后再进行印刷的。
  只是听说,扫描仪进行的颜色分解有个限度,很容易把颜色相近的地方也同时读取了,因而,就需要先去掉原版胶片上多余的线,然后再进行照片制版。
  这次正好相反,不是去掉线,而是如果能用手工摹写的方法把个别模糊的地方画进去,那不就用不着往铜板上刻肖像画也行了吗!
  幸绪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老头。
  老头把手放在下巴颊上,回视着我。
  “即便这个能行,阴影你又打算怎么办呢。。凹版印刷是通过线刻的深浅来表现色彩的浓淡的。你,该不是忘了吧。”
  当然不会忘了。可是,幸绪好像才注意到这个问题,她急切地望着我。
  “怎么办呀,仁史。即使肖像画刻的跟真的一模一样,最后造出的也不过是个没有阴影的、平板的福泽谕吉的脸罢了。”
  “那么,幸绪老师。麻烦您一下,能否把虹印刷部分放大一下呢。”
  我用手指敲敲显示屏中央,幸绪立即撅起嘴。
  “你说什么呢。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凹版印刷吗?”
  “就是呀。这就跟那有关啊。拜托了,幸绪老师。”
  老头也在一旁点着头做出一副催促的样子。
  幸绪极不情愿地转向扫描机,敲击键盘,改变了事先扫描的图像的位置,将绘在正面左下方的波纹图案表示出来。大藏省印刷局,因为使用了特别定做的专用印刷机,所以尽管是线画原版,却能将混色效果完美地表现出来。用凹版印刷的话,按其特性,只能均一地涂抹油墨。所以如果不用网点,普通的印刷机是不可能表现出这样的混色效果来的c
  “按您的要求,虹印刷部分表示出来了。你倒说说这跟凹版的阴影有什么关系。”
  “虹印刷,我现在也用不着再说了。它虽然是线画原版,却能将混色效果表现出来,是一种特殊的印刷方式。换句话说,可以说它是一种只有一块原版,却能不用网点,就能表现颜色浓淡的方法。”
  “那又怎么着呢。”
  幸绪焦急地追问道。
  我故弄玄虚地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这,你不觉得跟什么有些相似吗?”
  幸绪眨眨眼,老头捏着下巴先就笑了。
  “嗯,不错。”
  “什么‘不错’呀。到底……”
  “凹版印刷也是虽然只有一块原版,却也能表现出颜色的浓淡。”
  听了老头的话,幸绪“啊”地叫了一声,赶紧捂住了嘴巴。
  我接着说道,
  “也就是说,把原版再多做一块.就是另做一块浓淡用的原版。”
  “噢……”
  幸绪也好像总算明白我究竟要说些什么了。
  我把一张一万元的钞票在两人面前展开来。
  “拿虹印刷来说吧,就是在用线画原版印刷这个波纹图案之前,先在它下边用胶版印刷上浓淡就可以了。”
  老头立刻点点头。
  “是套印吧。”
  “如果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的话,可能会露出来。不过,用人眼看的话应该没事。凹版印刷的浓淡用的也是这个法子呢。也就是说,只把福泽谕吉部分的浓淡另外起一块原版。事先薄薄地印一下,再在上面用凹版把逼真的肖像画套印上去。”
  原版增加了,势必会耗费印刷工程时间。但是,道理上,这样的话,线画原版的混色及凹版的浓淡也都成为可能了。
  “喂,怎么样?”
  “等等,仁史。”
  幸绪一脸的不懂,她疑惑地问道:
  “虹印刷部分,这样也许能克服了,那是因为线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粗线,能用扫描仪拾取出来的缘故。可是,凹版的细密线,却很难用扫描机拾取出来。这种线,你又怎么来表现浓淡呢?”
  诚如幸绪所言。正是因为用扫描仪无法拾取,才让老头用手工摹写的方法画的嘛。如果套印用的版用扫描仪无法做出来的话,那就不值一提了。
  “不,也许能行。”
  老头兴奋地插嘴说道。
  “真的?”
  “啊。也许不用套印,也能用凹版把浓淡表现出来。”
  “哎?”
  我和幸绪互相看看。
  “听好了。要是我的手能画出跟肖像画一模一样的线的话,不把它做成印刷用的版,而是做成mask。”
  “对呀,还有那办法呀!”
  我也管不了现在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了,不由得大叫起来,真不愧是造假币的老手。我们老被原版给束缚住了,原来还有别的方法。
  “哎哎,快说说。”
  “把手工幕写制成mask,用照片制版从钞票上直接来印。”
  老头说着,把手掌使劲按到万元钞票上。
  凹版印刷,是在原版的凹陷地方灌上油墨,再用叫做“博士”的刮刀把表面多余的墨刮干净,然后再进行加压印刷。但是,如果把图案就那么雕刻到原版上的话,面积大的地方,就会连必要的墨也被“博士”刮掉了。所以,就用跟胶版上的网点一样的,叫做“赛璐”的像四方形的升口样的小方块来把表面分割开来。
  凹版的照片制版,在印图案前,必须先用凹版印刷网线板把“赛璐”转印上去。
  用普通方法将纸币就那么转刻到原版上时会把凹版以外的线也雕刻上去。
  隐去其余的线的话,理论上就能只转刻凹版的线了。
  “你真棒,老爷子。理论上这样是能表现出凹版的浓淡了。”
  我无法抑制住兴奋。老头眼睛看着的就是不一样。这是我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方法。
  “喂,即使这个能行,那深凹版怎么办?你不是说过用照片制版,表现不出纸币上的沙沙的感觉吗?”
  幸绪始终那么冷静,她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不过,对此,我已经想出解决的办法了。我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那好办,你给我好好听清了。”
  “仁史,你想出好主意了吗?”
  “还只是个设想而已。”
  我从屁股兜里又拿出一张万元钞票,把它举在两人面前,边用手摩挲着深凹版印刷的福泽谕吉肖像画周围,边说道:
  “用一般的制版方法,的确出不来这种凹凸感。老爷子的手又不像从前那样了。所以,雕刻铜板制做深凹版首先是没指望了。所以我就想难道除此之外,就再不能表现那种凹凸感了吗。”
  “喂喂,是什么法子?”
  幸绪追问道。
  “这还是我跟伙伴一起造假币时才知道的。事实上,这种深凹版印刷里发黑的地方,含有轻微的磁性。”
  “磁性……”
  幸绪很吃惊,她的视线落在了纸币上。而老头到底是老头,看样子他对此早就知晓了。
  “噢,只是黑色地方吗。”
  “我想可能是把带磁性的铁粉什么的掺在油墨里印刷的。总之,识别机的传感器是通过检查纸币上磁性的分布状况,来区分纸币的真伪和种类的。”
  “哼,连这你也知道吗。可是,那跟深凹版又怎么……”
  “我打算研究制版技术,制造出刻度尽可能深的凹版。不过,不管怎么做油墨的凸起都不足时,就往油墨里掺加些能表现凹凸感的材料来印刷。”
  “有道理。”
  “明白了。原来,里边用了磁铁粉呀!”
  我冲两人点了点头。
  “不过,磁铁粉的量增加了,恐怕会改变磁性基准。所以,我想找些不含磁性的纯铁粉或与此相似的材料来使用。虽然我也不晓得能多大程度地表现深凹版的凹凸感,但我想难道就弄不出好的线吗。”
  对手可是跟钞票打惯交道的银行职员。如果是模棱两可的手感的话,人家当然就会知道那是假钞了。但是,要是做不出深凹版的话,就只有试试别的法子了。
  老头抚摸着他那刻着深深的皱纹的老脸,然后挑起嘴角说道:
  “真有意思。还是值得一试嘛。”
  “那么,姑且先做做虹印刷用的原版看吧。”
  “嗯,一个是线画。另一个是胶版印刷的浓淡表现。需要在它们印好时,出现真钞那样的色调和浓淡。能行吗?”
  幸绪盯着键盘看了片刻,好像是在头脑中编排扫描机的操作程序。然后,她扬起脸,莞尔一笑:
  “这要求是很难,只有试试看了。”
  包括虹印刷用的浓淡原版,正反两面总共要制造十六块临时原版,这项作业虽不算难,但是一天两天却很难完成。不管怎样,钞票的图案上细线重合的地方很多。即使想要只挑出指定的颜色,与其它颜色重合的地方,很多会出现留白或者断条。这很难把握。
  为此,我们总共三次,擅自拜借了公司的扫描室。那也是躲着幸绪母亲,两三天里瞅空,边看情况边进行的。不过,到底是花了功夫了,虽然是临时原版,完成效率却很高。这也正多亏了高清晰度的扫描仪和幸绪的本事了。老头立刻着手修复做好的临时原版,用照片制版方法来制作线画原版。
  虽然造纸研究也必须进行了,但一心怎可两用。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制做刷版究竟要花多长时间,所以只有线画原版优先了。
  只是,因为已经决定了本月底就清理公司了,所以老头在竹花印刷的工作,也基本没有了,因而能专心致志地制造假币。他现在的状况,真是半令人羡慕、半寂寞难耐了。
  我呢,白天还得去公司,所以一面为睡眠不足所困扰,一面继续着水印模子的制作。十六块临时原版虽然已经做好了,但试印刷时如果出现什么不合适,还得从头做起。因此,除非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我才可以辞掉公司的工作。
  五天过去了,老头的原版制作还没有完成。
  距离月底的期限,只剩十天了。而现状却是纸和水印还没啥头绪。这日程真是让人感到绝望。但是,关键的原版做不出来的话,就不可能印刷假钞。所以只有把期待寄托于老头的手臂了。
  不管怎么强调说并不是往铜板上雕刻线,但一毫米范围内画十一根细线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变。左手拿着十倍的放大镜,屏住呼吸,移动着代替钢笔的蚀刻针,老头一点一点地在胶片版上补描着细线。
  这是一场微小世界的真刀实枪的决斗,光从背后看看就让人喘不过气来。自从这项工作以来,老头那本就微瘦的脸,看起来急速地消瘦下去了。
  我呢,在搜罗凹版制版工作所需的显像液和腐蚀用的药品等,准备着随时可以派上用场。
  借助扫描仪制成临时原版以来,已经过了足足一周,这一天,幸绪往公司里打来电话。
  她的声音大得足以让办公室的所有人都听见。
  “成了,成了。阿广他终于画好福泽谕吉了!”
  在制版胶片上,看惯了的福泽谕吉正装模作样地呆在那上面。
  眼、头发、嘴角,我拿着放大镜一一仔细验看,没有一个地方有留白或断条。一眼看去黑乎乎一片的瞳孔也密密地排布着许多细线,就跟真的一样。不管从哪儿看,都丝毫不比万元钞票上印的福泽谕吉逊色。
  尽管如此,为保险起见,我在平台印刷机上放了张真钞,顶上覆盖上制版胶片,上下左右一点点调节好,果然两张画像丝毫不差的吻合到了一起。
  “真了不得呀,阿广。简直是完美呢,真完美!”
  从背后探过头来看的幸绪,欢呼着扑进老头的怀抱。
  老头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他放心地吁出一大口气。
  “就算你们想让我再刻个一模一样的,我也没那本事了。以后,仁史,一切都拜托你了。”
  虽说跟真钞极似的肖像画在原版胶片上得到再现,但不管怎么说那也始终只是块临时的原版。它的底儿也只不过是用新东美术印刷的系统扫描仪读取后显相出来的胶版印刷用的原版胶片。而且,由于描画上去的线过于细,用通常的胶版方式印刷,到底是不可能的。必须利用照片制版技术把它制成凹版用的刷版。
  虽然已经定了公司要清理了,但竹花印刷还在零零碎碎地经营着。所以可以自由使用的机器,很遗憾,根本没有。因此,就要再借用新东美术印刷的设备了。
  由于临时原版的描绘花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到月底,只剩下九天了。
  造纸和水印还没有头绪。正反两面的原版共计十六块,所以要印刷一万张假钞,就需要相应的时间。现在时间已所剩无几了。
  我在那天夜里,抱了老头亲手画的福泽谕吉的肖像画和幸绪读取制作的蔓藤图案和额面文字的临时原版照片,一个人直奔川崎去了。
  终于,到了刷版的制作了。
  所谓刷版,顾名思义,就是印刷用的版。为了能用老头跟幸绪父亲他们以前用过的平台印刷机来印刷,就需要把胶片原版做成印刷版。
  我回了趟十堂的公寓,把显像液和腐蚀用的药品塞进两个包里,即奔向公司。
  深夜潜入公司对我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越过围墙,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开始了今天的第二次上班。不,时间已过十二点,应该说是上早班才是。
  目标是制版室,它是位于集版校正室隔壁的特别的房间。
  打开双重门,走进了六个榻榻米大的狭小的印制房间。凹版制作,作业时的室内温度和湿度的管理要求极严格。其原因是为了避免铜被腐蚀,要使用那种叫做碳印相纸的感光剂,其主要成分是明胶。由于其成分的特性,刷版的做成状况很受温湿度的影响。
  在黑暗的制版室里,我将作业所需的材料都找齐了,然后调节空调的度数,将室温设定在二十二度,湿度则是百分之六十五。在这一环境下,明胶的稳定度最好。
  三十分钟后,我两次确认了温度计和湿度计,开始了制版作业。
  首先,我先制作正面的福泽谕吉和额面文字部分。我从包里取出做刷版底儿用的黄铜板。表面事先已经打磨过,处理得就像镜子一样光滑。为了问到这种处理方式,我跟公司里干这行达三十年的老手艺人套近乎,陪他们吃了好几顿饭,才把情报搞到手。
  谈到热乎时,公司里首屈一指的老艺人曾半开玩笑地说过。
  由于微机被引入印刷业,从前的许多手艺正逐渐被淘汰掉。说这话时,他语调中透出些许失落。而且,他还补充说道。
  ——不过,亏得这,以后只要能搞到纸,连我也能造出看上去足以乱真的假钞了——
  或许,有这种想法的搞印刷的人,还出人意料得多呢。
  我摆好托盘,用蒸馏水制好了密度百分之三的重铬酸钾洛液。把明胶浸在里面整三分钟,然后把它贴在磨好的丙烯版上,把水分去除干净后,包在黄铜板上。由于我已经在家里练习过好几次了,因而轻而易举地就完成了。
  若在本来,下一个工程该是做替代网点的网线板。但是那必须做出没有断条的线画原版,所以就把这项作业省掉了。
  姑且转向mask版和万元钞的底片版的制作吧。
  我把老头用手工临摹的方法描线的临时原版和涂了感光剂的胶片一起设置在平版用真空印相机上。按下开关使胶片感光,进行普通的印相。这样,就由手工临摹的临时原版做成了黑白反转的mask版。也就是说,只有本来应该刻入刷版上的细线这一部分,做成了白灿灿的胶片版了。
  接着,又同样地,做成了一万元真钞的底片。由于两者都作了真空印相,因此底片版跟原画稿尺寸一模一样。把它冲洗了,凹版必要的线之外的所有的色调都被mask版所覆盖,这样就有可能把福泽谕吉的肖像画和额面文字的底片部分做成刷版了。
  当然,如果两者的图案错开的话,就会连多余的色调和线也被读取。所以,把mask版和纸币的底片版显像的作业,必须小心注意。我用放大镜把细微地方放大了,小心着不出一点偏差,花了时间把两者完整地印相了。
  嘿,接下来终于到了画像的印相了。
  我在凹版用真空印相型的印相机上,放上了做刷版用的黄铜板和刚刚做成的mask版和底片的印相版。好好确认了哪儿都没有灰尘和斑点后,盖上胶皮盖,用真空泵抽空里面的空气。这样,底片版的画像,就那么印相到黄铜板上去了。
  光源,我选择了印相效率高的金属卤化物灯。据参考书上说,由于紫外线的光量大,和明胶感光剂间的适应性也超群。
  打开开关,一下子,从胶皮盖的缝里,泄出耀眼的光芒。这样,应该只有感光部分的明胶膜,与光发生反应而硬化了。
  这回把它浸在四十五度的热水里,把没硬化的明胶去掉。这就是温汤印相。
  给它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把多余的明胶去掉,慢慢地等黄铜板冷却下来直到室温,然后,通上风,使水分蒸发掉。要是急急躁躁地通热风,感光部分的明胶膜也会剥落,那就得从头做起了。
  被印相的明胶膜,阴暗部分薄,明亮部分厚,所以,阴暗部分被腐蚀得深,而明亮部分则浅。通过这,浓淡被表现了出来。
  印相完成后,下面是最大的问题,即腐蚀。
  我在桌子上放上秒表和氯化二铁溶液。因为油墨里混杂了铁粉,所以印刷面的凹凸感在某种程度上应该就能表现出来。但我还是想尽量制作一个跟真钞一模一样的深凹版。为此,我琢磨着采取这样一种方法,那就是,把做腐蚀液用的氯化二铁的浓度做的比通常要浓,腐蚀时间比一般要长。只是腐蚀花的时间过长,好容易画上的细密线恐怕会被破坏。所以,把它取出来的时间就很关键了。
  我用吸液管在托盘上调配出了浓度比一般要高百分之二的氯化二铁溶液,又在旁边的托盘上放入最后加工用的稀硫酸。准备完毕。
  我慢慢地拿出涂满耐腐蚀涂料的黄铜板,在腐蚀液中浸了一小下。
  氯化二铁溶液逐渐渗透进明胶膜,感光部的铜面一点一点地溶解开来。
  我想要达到的版的深度为五十到六十微米,而一般的阴影部顶多不过二十到三十微米。差不多有一点五倍。尽管如此,腐蚀效果用肉眼还是很难判断的。
  时间是我从参考书中扒拉出来的。我一手拿着秒表,准确地计算着。
  正好十八分三十秒后,我把黄铜板从托盘里提溜出来。马上移到了放稀硫酸的托盘里,用棉棒仔细地擦版面,脱去残留的明胶膜。如此,则腐蚀完成了。
  看上去,手工攀写的临时原版上的福泽谕吉肖像画已经被刻在黄铜板上了。现在的问题是线雕刻的有多深。为了保险起见,我略微改变了腐蚀时间,做了三种刷版,等以后再结合着掺入油墨里的铁粉的量,挑出手感最接近真钞的来做最后的刷版用。
  经过研磨剂轻轻的打磨后,我借助放大镜检查起腐蚀状况。
  福泽谕吉的瞳孔里,一毫米里有十一根细线。如果用放大镜放大了看,老头添描在临时原版上的线,都一一得到了再现。斑点、灰尘、瑕疵等哪儿都没有。
  姑且就算是成功了吧。
  为了能够进行试印刷,还必须给刚刚完成的刷版进行镀铬,提高它的耐刷力。
  我在放了六价铬的镀槽里,吊上通了电极的黄铜板。
  液温度为五十度,电流密度为二十安培,通电时间设定为三十分钟。盖上盖子,打开开关。只见电极四周生起氢、氧气泡,由于镀液有时会飞溅出来,很是危险,所以我没能看槽里的情形。
  这期间,我又把反面的难鸡和额面文字也印相到黄铜板上,进行了腐蚀。
  三十分钟后,我打开镀槽盖,红色的铜板已经变成了漂亮的银灰色,镀铬完成了。
  深夜三点四十四分,通过调节腐蚀时间改变刻度的三种凹版刷版,正反各三块,总计九块,都完成了。
  秋叶原后的小巷里,满天飞舞着枯树叶和大减价的宜传单。
  我在凹版刷版完成后的第二天——不,应该说是当天中午,受公司差使,把一份资料拿去给神保町的一家设计事务所。接着,我顺便去了久违了的秋叶原电器街。
  就在三个月前,我还是不到五天就来这儿一趟。自打开始造假钞以来,我就像被驯服了的信鸽一样,每天只是公司公寓、公寓公司地单纯地往返着。对我来说,家电中心的人群和狭窄的通路,都像是迪斯尼乐园的世界购物中心,我这一阵的疲劳和睡眠不足也不翼而飞了,真是绝好的消遣。
  但是,我当然不是只为了消遣,就特意抽出宝贵的时间跑到这电器街来的。
  距离月底的限期,还有八天。刷版就算刚刚完成了,我们打算今晚在富士市的工作室里进行第一次试印刷。为此,就需要些磁性铁粉来表现深凹版的凹凸感。那东西不买不行。
  而且,还有一件事―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干的。我一路扶着惯用的化装用的那副装模作样的眼镜,逛着一家家的配件店。
  因为我曾经跟雅人造过假钞,所以去熟悉的店是很危险的。虽然到现在还没有通缉手冢道郎的报道,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没有别的部署。
  由于避开了熟悉的店,所以没能买到想买的磁性造影剂。相反,买了据说纯度为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磁性铁粉。这是家零卖店,站柜台的是个怪怪的老头。顺便,我又便宜买了些一次性的即时热贴,我打算把里边的铁粉磨碎,做补充用。
  最初的目的达到后,我接着过了万世桥,沿中央大道南下,在交通博物馆前向右拐了弯。
  根据我在电话薄上查到的地址,这附近应该有“泉出版社”。不用说相信诸位已经明白了,就是“泉光学机械”的子公司,那家给竹花印刷发来大宗订单,使其被迫关闭的出版社。
  我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我要找的那座楼。它就在靖国大道旁边的路上,是那种窗玻璃面积大于墙壁的、最近很流行的很漂亮的大楼。三楼到五楼就是“泉出版社”的楼层——不,应该说曾经是吧。它两周前就宣告破产了,现在早应该无影无踪了才是。
  我装成到了现在才慌慌张张赶来的债权者的样子,拜访了管理员的房间。
  “你呀,现在才来,有点晚了吧。”
  半老的管理员向我投来同情的视线说道。随后给了我一张写有原社长和法院选任的作为法定财产管理人的律师及公认会计师三人的住址、姓名、电话号码的复印件。大概到今天为止,像我这样来此叨扰的人已有一些了吧。
  我来到靖国大道上,找了个公用电话。
  既然是法定财产管理人,为了偿还未付的工资,应该掌握着职员信息。我就往律师事务所打了个电话,捏造了个假名字,对话筒那头的女办事员说道:
  “我听说你们那儿有泉出版社职员的联络地址。”
  “您有什么事吗?”
  “不,只是点私事。以前我曾经跟制作部的高山光夫一起工作过,所以很清楚他的工作能力。前些日子听说泉出版倒闭的消息,很是吃惊。如果他还没找到工作的话,我想可以来我们这儿。我这也算给公司物色人才吧。”
  “是吗,是制作部的哪位呢?”
  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盘算着,如果不是催欠款的,而是事关职员的将来,对方肯定会告诉我联系方法的。
  “是高山光夫先生。”
  “请稍等。”
  好像正在为我查找职员名单,真是热情。可是,过了一会儿传来的女办事员的声音,变得没有把握,甚至可以说是很遗憾。
  “——我查过了。可是好像没有个叫高山光夫的职员呀。”
  那当然了。我也根本不认识叫什么高山的职员。
  “什么,没有?那,是倒闭前辞职了?”
  “那样的话,我们就……”
  “麻烦您了,能不能告诉我制作部部长的联系地址呢。他们曾是同事,所以他有可能知道高山先生的下落。太麻烦您了,拜托了。”
  我装出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才是我的真实目的呢。所谓制作部,是负责从纸张、材料的指定,到印刷客户的指定等与出版物的实质性制作过程相关的这么一个部。在我工作的新东美术印刷,也有来自许多出版社的制作负责人出现。所以那个部长,应该知道其中原委,即到底为什么要给从没有业务往来的竹花印刷下了大宗订单的。
  如我所愿,不一会儿,女办事员就告诉了我名叫中尾靖史的制作部部长的联系方法。并且告诉我那不是宅电,而是新单位的电话。
  “他现在供职于哪家公司呢?”
  听了我的问话,女办事员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是三光胶卷。”
  竟然是兼并了泉出版社总公司泉光学机械的胶卷生产大家。
  总而言之,这个叫中尾靖史的制作部部长,是在三光胶卷兼并的同时,得以返回总公司的。当然,泉出版的被抛弃,是因为它有大额的借款,并非是每一个职员的责任。所以,只要是有才能的职员,原来的总公司想要给予照料,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于是我装作闲聊似地试探着问道:
  “是吗,是三光胶卷啊。公司倒闭后去的人还有很多吧。”
  “呀,这个吗——”
  “可是,三光应该就是兼并泉光学机械的那家公司吧。”
  “对。不过,我也觉得泉光学派出的职员也应该负有负债的责任,所以应该回不去总公司才是。”
  “那就多谢您帮忙了。”
  竟然有职员从被抛弃的小公司里一下子调到兼并总公司的大公司里去了,而且还是出任制作部部长。
  我走出电话亭。在去三光胶卷之前,我先去了趟神保町的书店,在那儿翻了翻《公司四季报》。
  《公司四季报》主要是收集公司业绩,为股票买卖做参考的。这样一本厚厚的指导书样的东西,里面有一栏刊登各公司的大股东。
  如我所料,三光胶卷的大股东里,有帝都银行的名字。三光胶卷的主要银行之一即是帝都银行。我感到这下子越发能证明这次的大订单背后有帝都银行在捣鬼了。想得到竹花印刷地皮的本吉原支店的伙计们从总公司那里得知了三光要兼并泉光机的消息。而三光既然要搜购泉光机的股票,当然应该通知了身为主要银行的帝都银行。由此,他们就想出了操纵泉出版给竹花印刷下大宗订单的计划。
  接受这一指示给竹花印刷下订单的负责人可能就是这个制作部部长中尾。他跳到三光胶卷,也只能让人觉得那是交换条件。
  我抑制住满腔的怒火,坐地铁摇摇晃晃奔向早稻田。三光胶卷的总公司就在新宿区的户山。
  虽然老头说过不要做无益的事,但我怎么也忍受不了。的确,如老头所言,要证明帝都银行在背后捣鬼是很困难的。毕竟受兼并的连锁影响歇业关门的公司不只竹花印刷一家。我也怀疑光我一个人在这儿东奔西走的,对于帝都银行的参与又能证明多少呢。
  但是,至少,我想弄清楚与这事有关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小子。我一定要让那些小子拿着我们造的假钞栽个大跟头。
  到了早稻田后,我在僻静处找了个电话亭,拨通了三光胶卷的总机。
  “我是月刊杂志《综合经济新报》的坂田,请给我转中尾靖史先生。”
  如果报出经济信息杂志记者的头衔,任何一家公司肯定都会毫不犹豫地给我接通的。
  等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让人不由得生厌的男低音。
  “让您久等了,我是中尾。”
  “啊,初次给您打电话。我是月刊《综合经济新报》的坂田。实际上,我们想采访各公司年富力强的领导,编成特集,名字就叫《激流勇进》,刊登在下期杂志上。因此,三光胶卷中,务必想请资材部的中尾先生您能够赏个光。我就是为这打的电话。”
  “我……”
  中尾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语调都不由得挑了上去。
  “对。这次的特集,主题是年轻能干的领导是如何摆脱困境的。我们还想把他们的那些经验跟现今的不景气多方面进行对照。我从东洋工机的大森先生那里得知中尾先生您是在本行业的第一线辛勤劳作的人。”
  “东洋工机的大森先生?”
  “您不知道吗?是东洋工机的执行董事呀。”
  “不,我还无缘见面。”
  要是见讨面,那我可就不妙了。不过,如果说这是竞争对手公司的执行董事说的话,大概没有人会不高兴吧。
  “您大概很忙吧,能否抽出点时间来呢。”
  我把原稿截止日期告诉了他,中尾兴高采烈地提高了嗓门,语调很豪放地说道:
  “什么时候都行呀。”
  “也许太匆忙了,真是抱歉,能否今天就……”
  “今天?”
  “对。我想咱们一边慢慢吃着饭,一边问您几个问题。”
  电话那头的那个得意洋洋的中年男人的傻相,我简直都能看得见了。
  中尾比约定的时间早五分钟来到约好的咖啡厅。他那短粗的脖子用领带束着,头发就像刚在厕所镜子前梳过那样,是分得清清楚楚的三七分,满脸通红,吊儿郎当地笑着。他一进门,我就一眼断定这家伙就是中尾靖史。
  我朝着中尾扬了扬接头用的牛皮纸信封。
  “百忙之中,真是太感谢了。”
  我还站起身来.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中尾笑容满面地拿出名片来,我没理他,劈口说道:
  “那么马上就开始吧。”
  “那个,就在这儿吗?”
  看样子他是完全相信了我说的边吃饭边谈那句话了。中尾惊慌失措地呆站在桌子前。我又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你在泉出版并没有多大的业绩,竟真就能转到三光胶卷来呀。”
  中尾屁股刚挨到椅子上。
  “不,不仅如此,你还在公司倒闭前夕下了大宗订单,迫使一家印刷公司陷入了连锁倒闭的困境。”
  “你,突然说些什么……呀。”
  “但是,有趣的是,听说贷给那家印刷公司款的帝都银行,不知为何,又趁着你下订单的时机,连他们隔壁的地皮也扣住了。当然,用的是假名字。而且,连同印刷公司的地一起都转卖给了哪儿的旧货连锁店。”
  中尾的脸上失去了血色,额头上渗出了汗水。这一切都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让他傻了眼了。
  “而且,这次兼并泉光学机械的三光胶卷的主要银行,不知是出于何种偶然,也是同一家帝都银行。更有甚者,赶在倒闭前夕发了大宗订单的制作部部长,竟然荣升到兼并总公司的三光胶卷里来了。这么有趣的事,这世上能有吗?”
  “你说是为了特集作采访,原来是说谎!”
  中尾好像再也受不了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猛地用力按住他的手腕,使劲压低了嗓音说道:
  “不是说谎。看你态度如何了,你的名字和帝都银行的大名也许会登在下期的头版头条上。”
  “你该不是开玩笑吧!”
  中尾脸颊抽动了几下,摇了摇他那短粗的脖子。
  “当然不是开玩笑了。”
  我把食指竖在嘴唇前,瞧瞧四周。有些客人因为中尾突然的大叫正疑惑地看着这边。
  “你,不是《综合经济》的记者吧。”
  中尾好像终于领悟过来了。我悠然地翘起了二郎腿,点了点头。
  “不过,我想《综合经济》的编辑部肯定也会对这条消息很感兴趣的。毕竟泡沫经济以来,银行的评价也不那么好了。而且,如果现在还干这么贪婪的买卖,也许会影响到存款的吸纳的。那样的话,稀里糊涂把这透露给经济杂志记者的你,恐怕也会受到影响吧。”
  “你你你,你说什么!我是不会承认的。”
  “可是,你现在不是正在这儿接受我的采访吗。照片会登出来做证的。”
  中尾惊慌失措起来,他赶忙转动身体,四处张望起来。想必是要弄清摄影师的所在。但他并没有找到。
  “啊,当然了,会把你眼睛周围涂黑的。请放宽心吧。”
  中尾咬紧了牙,低头看着我。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好像还能听得见牙在嘎嘣嘣直响。
  “你有什么企图?”
  “什么什么企图……”
  我耸耸肩,装起糊涂来。
  中尾恨恨地看着我,握紧拳头重又坐回到椅子上,从桌子上探过身来盯着我问道:
  “钱吗?”
  “哪儿的话,采访费已经够了。”
  “那,是什么。你叫我出来,到底是什么企图?”
  我煞有介事地盯着他。
  “你,是受谁的指使给竹花印刷下的订单。”
  “我什么也不……”
  “噢。既然你不说,那如果你的名字上了新闻,应该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中尾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这下子卡了壳了。
  我又连珠炮似地接着说道: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说是你说的。我就说是从本吉原支店的那帮伙计们那儿听来的。这样,你这好不容易刚刚才升迁进三光胶卷的身子,也就能确保安泰了。”
  中尾没有要求我下保证。他一直沉默着看着我,好像在琢磨我的本意。
  我就像仁慈的传教士一样张开手臂,冲着迷途的羔羊微笑着。
  “我的目标不是你。你想我跟你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职员过不去,又有什么用呢?厚待提供情报的人,是咱们这个社会的定律嘛。要不,回头我挪些采访费给你。”
  中尾的视线落在桌子上的毛巾上,他用手擦了好几遍嘴,然后,像是毅然决然地抬起头。
  “我真不知道帝都银行也有关系呀。”
  我摇摇头,就要起身离座。
  中尾慌了,拉住我的手。
  “我没说谎.直的。委托我的,是我的上司。”
  “上司?”
  “对。是在光学机械期间给过我帮助的常务董事。”
  “姓名?”
  中尾喉结上下抖动了一下。
  “——下村洋三。”
  “现在在做什么。”
  “应该是在全球服务公司,担任营业部长。”
  “全球服务公司?”
  我这么一反问,中尾擦了擦额头的汗,好像换了一口气似地说道:
  “……是帝都银行一个系统的金融公司。”
  我暂且先回了公司,把迟到的原因全推给了设计事务所,随后迅速地处理完剩余的工作,就踏上了归途。在东海道线上的车里补了个小觉。回到公寓后,立即抱了昨晚——不,是今早刚刚完成的凹版刷版,直接去富士市的工作间,赶紧开始进行第一次试印刷。
  晚九点十五分。在仓库改造而成的工作间里,老头和幸绪就像因为天气不好三年没能见到织女的牛郎一样,正翘首焦急地等待着我的到来。不,他们等的当然不是我,而是凹版刷版的登场才是。
  “哇,这就是原版呀。这么闪闪发光,这么耀眼呀!”
  “喂,喂,别用手碰,沾上油就很难附着上油墨了。”
  老头一边准备着平台印刷机,一边责备着。但是,幸绪才不理他那一套呢。她把镀铭的刷版拿在手中凝视着,恨不得来回摩攀几遍才算过瘾。
  “哎呀,好容易才有了造假钞的气氛了呢,仁史。”
  “那不是玩具。”
  老头说着,从幸绪手中夺过凹版刷版。
  “嗨,幸绪,你没事吧。没让你母亲发现吧。”
  头些日子连续三天的扫描仪的操作,现在又加上今天的试印刷,我对她很是担心。
  但是,幸绪把手叠放在脑袋后面,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我说是跟朋友们一块学习呢。不在现场的证明很齐全。”
  “那,你又是怎么蒙骗朋友的。”
  “这还用问。我说是跟男朋友约会,请她们多多照顾了。”
  说着,幸绪不知为何,抱住了我的胳膊。一种不快的预感掠过我的脊梁骨。我没多加考虑,视线转向老头的工作。
  老头挪开版台,露出压胴下面的固定部分,慢慢地把雕刻了福泽谕吉的凹版刷版安装在中央部位。用螺丝刀拧紧螺丝,准备完了。
  老头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先来试试不用铁粉的印刷吧。”
  试印刷用的纸是老头第四次潜入“多利造纸厂”制成的最新的试制品。共有两种,包括以秘密栽培的黄瑞香为主原料的和以溶解千元钞精制而成的旧纸纸浆为主要原料的。每一种的厚度和质地都与真钞很接近,只是表面的平滑度还不太够。我们是计划着通过这次试验,来同时检验油墨的吸收性和洇的状况。
  老头把以前跟幸绪一起调配的凹版用的黑色油墨放在平台印刷机的着色滚子上。说是黑油墨,纸币上用的并非纯正的黑色,那是一万元钞票所特有的无限接近黑色的深棕色。
  凹版印刷,是在把油墨附着在版上之后,用叫做“博士”的刮刀样的东西刮去多余的油墨,然后通过压胴的挤压,进行印刷。这台平台印刷机的构造是安置了刷版的版台在油墨着色滚子和压胴底下左右滚动,来进行印刷的。
  老头在着色部旁边的送纸盒上放上纸,直起腰来。
  “好了,就让咱们看看仁史的制版技术吧。”
  我和幸绪屏住呼吸,老头把手放在版台上,按了按左边。
  橡胶制的滚子在着色部里转动起来,黑油墨附着到刷版上。与此同时,用纸开始由送纸盒向压胴底下移动过去。
  版台发出嘎啦嘎啦的好像还留着少许锈似的声音,从右向左移动起来。略带黄色的黄瑞香纸转眼就从压胴底下吐了出来。
  “一张成了。”
  老头拿过纸,翻到正面。
  “哎呀,印的可真漂亮呀。”
  幸绪扑到老头的背上,欢叫着。
  略带黄色的纸上,福泽谕吉的肖像画和蔓草图案,还有额面文字都印的很鲜明。
  老头立刻拿过放大镜,仔细检查起来。他的表情,瞬间失去了紧张感。
  “怎么了,老爷子?”
  “你用这个好好看看。”
  老头双眉紧皱把放大镜递给我。我接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印刷面。最先该确认的当然是一毫米内画有十一根细密线的福泽谕吉的瞳孔了。
  不用仔细检查,瞳孔看上去被涂成了一片黑。
  再看别的地方,额面文字和蔓草图案的一部分也有几处线条模糊的地方。
  镀铬的刷版上,连细密线都得到了再现,所以,这原因只能是出在纸上了。
  主原料是黄瑞香的纸,溶解千元钞制成的纸,都是一样的。既然连由真钞制成的纸都出现了同样的状况,那问题就不在原料,而应该在于填料和药品才对。
  老头套拉下肩膀,干巴巴地说道:
  “对不住了。你这么辛苦造出的刷版,就这种纸,很难确认印刷状况了。”
  “别那么灰头丧气的,阿广。只要再提高点油墨的粘度,就OK了,肯定的。”
  “而且,老爷子,刷版也有点问题呢。”
  听了我的话,老头抬起头,把视线落在进行了试印刷后的纸上。
  “你们看。把腐蚀时间略微延长了虽然也不错,但是,浓淡相对就比真钞要浓多了。”
  我用手指了指纸右角的额面文字。
  真钞上的额面文字“10000”部分是由上往下逐渐变浓的,而试印刷的这张上的层次的变化比真的要贫乏许多。为了硬性地制作深凹版延长了腐蚀时间,本来应该表现得很淡的地方也变浓了,也就是说腐蚀过深了。
  尽管如此,摸摸印刷面,深凹版所表现出来的凹凸感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出来。
  幸绪小心地把视线移到我脸上。
  “这样看来,只有放弃深凹版了。”
  “是的。暂且先给油墨掺上铁粉再试验一次吧。”
  我说着,从挎包里拿出今下午在秋叶原买的铁粉。一瞬间,我都想坦白出我接着又去了三光胶卷的事了。
  但是,老头总是那么好操心。他肯定又会责怪我造假钞事关重大,要是做了什么事被帝都银行的家伙们发觉了,那可坏大事了。当然,作为我,今后也会小心谨慎,注意不出什么乱子的。
  “喂喂,这东西,到底放多少呀。”
  幸绪瞅着放铁粉的小包包,戳着我的胳膊肘问道。问题是掺入油墨中的铁粉的量和颗粒的大小。
  为了裹理出凹凸感来.我很想使用颗粒大的铁粉。可如果过大的话,印刷效果会恶劣起来,毕竟一毫米内画了十一根线呢。要是铁粉模糊了细密线的话,那就什么也不是了。看来只有使用细小的铁粉,反过来通过调节量的多少,来表现凹凸感了。
  我慎重地量取了油墨和铁粉,这大大超过了我跟雅人造假钞时的用量。把它们掺起来放进了着色部的油墨容器里,搅拌均匀了。
  由于铁粉本身带着点黑色,给人的印象是油墨的色调有些改变了。看来,真正干的时候,有必要事先考虑这个问题,然后再来进行油墨的调配。
  “老爷子,暂且先用这个印印看吧。”
  老头重新安装好纸,按住版台。刷版向压胴底下移去,凹版印刷过的纸被从滚子中间吐了出来。
  因为颗粒很小,所以看上去印刷状况没有什么变化。模糊了的线也不比刚才印的那张要多。问题是凹凸感被多大程度地表现出来了呢?
  “喂喂,怎么样啊,仁史先生?”
  等我确认油墨已经干了之后,用指尖划了一下。为慎重起见,又拿过刚开始只用油墨印刷的那张来,比较了一下手感。
  “你呀,别让我着急了。”
  幸绪在一旁扭着身子催促道。
  我皱起眉头看看两人的脸,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比起真钞来虽说多少逊色了点,但是,凹凸感比单纯用油墨印的那张无疑要明显多了。没问题,这张好像还能行。”
  呼地,老头吐出一口气,瘦弱的肩膀上下抖动了几下。
  “既然深凹版的凹凸感已经克服了,那关于印刷工程方面好歹有点头绪了。”
  细密线的描绘,是通过用磁针尖直接往临时原版上描绘而完成的。关于颜色,也在使用新东美术印刷的高清晰度的扫描仪进行的色分解的基础上,重新进行了油墨的调配。大藏省引以为豪的虹印刷,也通过增加一块刷版得到了解决。利用磁性铁粉来解决磁性问题,我跟雅人两人搭伙时早就做到了。剩下的深凹版的凹凸感,也靠增加铁粉量就可以了。到月底,还有八天。剩下的课题,可以说就集中在纸质和水印这两点上了。
  “仁史,你做好胶版和凸版用的刷版后,向公司请两三天假,着手干水印吧。我呢,就赶紧装着从公司里逃走的样子。”
  “逃走?阿广。”
  幸绪瞪圆了眼睛,看着老头。
  “即便是纸和水印有头绪了,实际上从近一万张纸的制造到印刷,怎么考虑都需要足足四五天时间。再有一天用来换钱,加起来就一周了。所以,到限期,时间勉勉强强刚刚够。”
  的确如此,一万张纸的制造、印刷工程都需要时间。再也没有白天悠然地在公司上班的闲空了。
  而且,假钞印成的情况,也许会影响到换钱的方法。
  现在这情形,是绝对没法对付那些跟钱打惯交道的银行职员的。可能人家一下子,就会从水印和钞票的手感等方面,判断出那是假币的。那样,我们当初的对付可恶的帝都银行的企图,也必须重新考虑了。
  离最后限期,还有八天。时间确实所剩无几了。
  试印刷结束后,我让老头开车送我到沼津,坐上了开往品川的东海道线的末班车。为了修改凹版刷版和制作胶版及凸版用的刷版,我没白没黑地开始了今天在新东美术印刷的第三次出勤。
  到达川崎站时是二十三点五十九分。潜入公司的制作楼,开始做刷版时已经一点十五分了。
  作为胶版用的,表面六色加上虹印刷用的一色,再加上反面的三色,共计十张临时原版的胶片,已经由幸绪操作系统扫描仪做好了。老头也已经仔细检查过,并通过手工作业把它上面不好的地方进行了修整,制成了线画原版。接下来,只要用照片制版技术把它印到黄铜板上,再进行腐蚀,刷版就完成了。
  通常的胶版印刷,很多时间都使用事先涂了感光剂的叫做“PS版”的一种简易版材。但是,考虑到耐刷性和印刷状况,还是做成真正的刷版最保险,虽然麻烦点。
  与此同时,开始制作比平常稍深的凹版刷版,而放弃了深凹版的制作。这样,应该能够弥补今天——噢不,是昨天试印刷时出现的浓淡上的不足。
  凸版部分的刷版,也只有纸币号码和日银总裁印,制作起来很是简单。
  只是,假币上印的号码可不能都一个样。所以,我就从拉丁字母表里随意选出十种,又从0到9十个数字中挑出两个,做了块总共有三十个文字的小型版,我准备调换着使用。
  等回头,再对每块版进行试印刷,随时加以细微的修改,直到做出最终的刷版。那样,印刷工程就全部完工了。
  避开了保安员在早四点的巡查后,我终于在五点三十八分结束了所有的工作。我抱着做好的刷版溜出了公司。等来了头班电车。我回到十堂的公寓,假寐了片刻后,于九点前起来,给公司打电话请了个假,说是“感冒了”,然后重又睡过去了。
  十一点前起了床,我没去做水印,而是立即奔往东京。接着昨天,我要去做一件我必须要做的事。
  我从十堂站前的电话亭里,给全球服务公司打了个电话。
  “您好,全球服务公司。”
  我先问了他们在新宿公司的详细地址,接着又对女职员说道:
  “我想找营业部的下村洋三先生。”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三光胶卷的中尾先生介绍来的,是月刊《综合经济新报》的坂田。”
  “请稍等。”
  等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带点媚气的低音。
  “您好,我是下村。”
  因为昨天干过一次了,所以很习惯了。我又把昨天跟中尾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语调流畅得简直就像一个真真正正的记者。
  我以前还不知道,公司的职员们会对一个经济信息杂志的记者的采访要求如此欢喜。下村对于我边吃午饭、边采访的要求,实际上很偷快地就接受了。
  因为两人从没见过面,所以跟中尾见面时一样,在桌子上放了做记号的信封和就在刚刚从书店买来的月刊《综合经济新报》的最新刊。
  正是午饭时间,酒店里出出进进的人比想像的要多很多。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穿着制服的职业女性和年轻的公司职员们。许是因为这里是新宿的缘故吧,还可以看见几个耀武扬威的黑道上的大哥。休息室里几乎没有空位了。
  到了约定时间了,可还没有那模样的男人露面。也许,他比我早到了。我这么想着,四下张望起来。
  这时,从收款台那儿走来了一个男人。
  “您是月刊《综合经济新报》的坂田先生吗?”
  我抬了抬那副伪装用的眼镜,看着这男人。年龄大约二十多岁。一头稍长的头发不知是用发胶还是什么的拢得紧紧的,穿着一身看上去很高级的西服。跟我通话的下村,那声音不管怎么听都应该是个中年人才是。
  男人毕恭毕敬地向我深施了一礼。
  “非常抱歉。公司有个例会,时间延长了,下村暂时无法离开。他嘱咐我说,我们公司附近有一家小餐馆,我们因公司业务,经常去那家馆子。如果您方便的话,就请先生那儿边用餐边等他。不知您喜欢日式料理还是西餐呢?”
  日式料理我是喜欢,但是我想我对于一个待人接物过于谦恭的人,是不怎么喜欢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像暴发户一样带着劳力士手表的年轻的公司职员,那就更不喜欢了。而且,这男人那一看就存不住钱的小得可怜的耳垂上,各留着三个耳朵眼儿,一看就知道耳环刚刚卸下来不久。我的心坪抨直跳。当然,年轻的公司职员,喜欢打扮打扮也不足为怪。但是……
  “是吗,既然是开会,那就没办法了。”
  我若无其事地说着,飞快地溜了一眼他的手。
  天啊,跟我猜想的一模一样。他两手好几个手指根处,也同样的有带过戒指的痕迹,而且也是刚刚褪下来的样子。再怎么说也是公司职员呀,像这么打扮的人应该不会有吧。而且,想要掩饰这一事实的人更是可疑了。
  “那,就让我在那家小餐馆里等等吧。”
  “我陪您去。”
  男人脸上浮现出笑容,估计这笑容他只对自己的情人展露过,然后很是和蔼可亲的侧身让我先走。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眼睛飞速地环视了一下门厅周围。难怪刚才看见那几个黑道大哥,现在在门厅的柱子后面,还有个戴墨镜的男人用一张体育报遮着半个脸,直往这边看呢。
  我一边在收款台前交着自己的那份咖啡钱,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真没想到我竟然被中尾那混蛋给算计了。
  肯定,在全球服务公司里,根本没有一个叫下村洋三的营业部部长。昨天,我跟中尾见面时,全球服务公司已经下班了。而电话簿里只有公司的总机号码,因此,即便我想跟下村联络,也只能等到今天了。所以,他才痛快地告诉了我下村这个名字,这样就争取了时间,然后跟真正下指示的混蛋取得了联系,定下了今天的事。我是完完全全中了他们的圈套。
  前面入口处有两个人,门厅里也有两人,看上去很像他们的同伙。也许,在酒店外边,他们的车子正打着火等着我呢。加上驾驶员,他们总共来了至少六人。看样子,他们是绝对不打算让我跑掉了。
  刚一出休息室,我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停住了脚步。
  “啊,去之前,我想先去趟厕所。怎么样,你也一起去吗?”
  我拍拍男人的肩,先自往门厅右手的尽头走去。男人慌慌张张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弯,也跟了上来。
  “下村先生来你们公司还不太久吧。依你看来,如何呀,他的工作能力?”
  我装得就像一个熟不拘礼的记者那样,笑眯眯地问道,就好像自己啥也没发现一样。
  “这个……他嘛,很有干劲……”
  “现在干什么工作?”
  “啊,这个,事实上我跟他,不在一个部门,所以……”
  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慌里慌张,但又拼命想不被穿帮,真是辛苦了。
  厕所就在镶满花岗岩的走廊尽头。借着磨得很光滑的墙壁,模模糊糊可以看见门厅里躲在柱子后面的男人正折起报纸,向我们跟了过来。站在服务台前的男人也开始向这边移动过来。
  “我呀,其实也是三光胶卷的中尾先生介绍过来的,对下村先生也不太熟悉。只听说他在泉光机时,就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
  我边对留着耳朵眼的男人说着话,边进了男厕所。现在,应该能避开跟在我们后面的男人们的视线了。
  猛地,我转过身,用尽所有的力气,朝着他胸口猛击了一拳。
  男人呻吟着,向前倾了过来,他的手想要抓住我的衣襟。这次.我又把膝盖顶在了他的鼻子上,同时,又两手交叉起来朝着他的后脑勺猛劈了下去。
  没用两秒钟时间,男人就昏倒在厕所里擦得铮亮铮亮的瓷砖上了。
  遗憾的是,厕所里一扇窗子也没有。看来从这儿直接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我赶紧往外跑,必须趁着他的同伙还没来之前……我刚跑到走廊上,就见一个男人从门厅那儿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男人。看来,门厅那儿是逃不了了。
  突然,我发现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防火门样的门,门顶上亮着绿色的紧急灯。门那边,可能有太平梯什么的吧。我也不顾自己的穿着打扮了,朝着铁门就奔了过去。这时,身后传来了男人的怒吼声。
  “喂,你这家伙!”
  我一拧门锁,使劲用肩一顶,门开了。门那边,是荧光灯照耀下的太平梯,楼梯顶上还有一扇同样的门。
  既然是太平梯,那么前面一定有出口。我心一横又打开了一扇门。在五米开外的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门等在那儿。正中间,写着四个绿色的大大的字“紧急出口”。这下有救了。
  “等等,喂,喂!”
  我朝着出口猛冲过去,丝毫不理会背后传来的追赶声。老天保佑,前边可别再有这帮混蛋的同伙了。
  打开门,来到了比正门稍小一点的入口旁。左手是花店,再过去就是前厅了。我目不斜视地奔着右手的自动门跑去。
  真不明白,为什么酒店的自动门总是这么慢呢。我迫不及待地侧身从刚开启的门缝里钻了出去。旁边的客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停下来奇怪地看着我。我没理会,一门心思地向着酒店外面跑去。
  下了楼梯,来到人行道上。
  突然,一辆黑色的西马轿车从前边的车道上全速撞了过来。因为车轮上了人行道,它只得来了个急刹车。这一定是等在外面的那帮家伙的同伙。
  “站住,小子!”
  后有追兵,前面又有黑西马轿车。为了逃命,我只得跳到路旁的树丛中。
  黑西马轿车的门打开了,有个男人跳了下来。
  我斜眼看了一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儿呢……
  这个男人的胸前,在冬日的昏昏的阳光的照耀下,一把银锁闪闪发着光。在他举起的手臂上,还有一副也在璨然闪着光的金手镯。
  这个从黑西马轿车里出来的男人,不论我怎么看,都是那久违了的东建金融的职员——佐竹伸也。
  面对这么个令人恐怖的偶然,我一时忘记了眼前的状况,当场呆住了。要不是后面又传来追兵的喊声,我恐怕就那么定在那里了。
  我使劲摇了摇头,像要从脑袋里挥去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似的,把视线收了回来。随后从人行道旁的花坛里斜穿了出去。
  西马轿车开到了人行道上,好像是要倒车。
  佐竹消失在车里。但是,既然是倒车,应该不会那么快就追过来。我穿过车道,跑进了杂居公寓间的胡同里。我拼了全力奔跑着。时间是正午,刚吃完午饭的公司职员们,悠闲地叼着牙签闲逛着。我拨开人群,急速飞跑着。在第一个拐弯处向右拐,随后又向左。为了避开追兵,我只能这么一个劲儿地跑了。
  一面跑,我的头脑中,佐竹那久违了的四方脸,就像漩涡一样向我淹了过来。刚才那被中尾给算计了的懊恼感,一下子也飞得无影无踪了。
  到底为什么,东建金融的佐竹那混蛋会在这里……
  如果真是个偶然,那就再好不过了。泡沫经济时期,帝都银行也许曾经支使佐竹他们的总公司东建兴业非常恶毒地哄抬地价,两下之间可能有关系。要是这样的话,他们对于一个想要探明帝都银行的恶毒手段的可疑的记者,想施加威胁.以封住他的口的做法,也是不足为怪的。
  但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佐竹的登场就绝对不是什么偶然了,那,又会是什么呢?
  我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我感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可不是因为全力奔跑的缘故,而是因为,一种不祥的预感,正揪住我的心,让我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前面终于出现了地铁的楼梯。我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了。看看后边,没有追兵的影子。怒吼的男人,黑色的西马轿车都没有出现。
  我跑下楼梯,同时感到一股冷气顺着脊梁就上来了。不是偶然——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
  我的下落,应该是连警察都不知道。要不然,不管雅人怎么没招供,由于我是嫌疑犯的朋友,警察也会来找我问话的。要不,我干嘛从手冢道郎改名为保坂仁史呢。警察绝不会漠然置之的。
  连警察都不知道的事,佐竹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呢……然而,现在,佐竹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就这么犹豫不决、焦虑个不停也无济于事。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搞个清清楚楚。
  莺谷附近的立交桥旁边的胡同,尽管是大白天,却好像密林深处那般昏暗。
  杂居公寓的楼梯两边的墙皮好像就要脱落了,我踩着楼梯,上到了三楼。一把推开了“光井通商”的门。
  “——哎呀,哎呀,……”
  还在桌前的沙发上躺着的光井,挺着大肚子抬起身来。今天,他的桌子上也照常扔着些啤酒罐。这家伙脸上堆起圆滑的笑容,不过,他腮边的一丝僵硬,可逃不过我的眼睛。
  “真是少见,你怎么没跟水田一起来?那么,今天有些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老爷子让我把这交给你。”
  我爽朗地笑着,走到光井面前,右手伸进怀里摸着。
  “噢,是什么?”
  光井刚一探过身来,我就迅速地从怀里抽出右手,转到了沙发后面。
  “喂,你要干什么?”
  光井吃了一惊,就想站起来。但是,他那啤酒桶样的大肚子妨碍了他,使他没能立即站起来。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把左手绕过他的脖子,勒紧了光井。又把刚才在怡横买来的军刀的刀尖伸进了那家伙的鼻孔。
  “动一动,从今儿起,你的鼻孔就变成一个了。”这好像是什么时候,老头在我面前威胁东建兴业的小喽罗时用过的法子。
  接着,左手一使劲,扳起了他的短脖子。
  “喂喂,你想干什么——”
  转眼间,光井的脸就变得紫红紫红的了。
  “别装糊涂。是你把我跟老头出卖了吧?”
  “别开玩笑,为什么我要把你们……”
  我噌地把军刀扯到面前。
  光井的头一阵哆嗦,向后直躲。
  “是真的,我这买卖可是信誉第一的呀。”
  “那,为什么,我们面前会出现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什么?东建兴业?”
  看样子光井是打算装糊涂装到底了。
  那我可就不再留情了。我右手使上劲,慢慢地,抖动刀子。
  我感到军刀的刀尖已经碰到了鼻子的软骨,光井小声地呻吟起来。
  “听好了,光井先生。东建兴业就是在泡沫经济时期,受某家银行支使,在池袋周围哄抬地价的那帮家伙们。”
  这也是我在刚才假称报社记者,从池袋附近的房地产商那里查到的。虽然他们说这只是传闻,很遗憾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我对此却深信不疑。
  “你,你要干什么?什么东建兴业,我……我……”
  我没有理睬,继续说道:
  “给东建兴业承包工程的银行,不知是出于何种偶然,决定给与老头供职的那家印刷公司八千万元的贷款。而就在这时,发来大宗订单的客户公司却倒闭了。其总公司被某企业给兼并了,而拥有大笔借款的子公司却被抛弃了。但是,不知为何,兼并了总公司的那家企业的主要银行和贷款的那家银行竟然是同一家。而且,与此同时,搞承包的我认识的那帮流氓,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尽管我在你这里买了新的户籍,还换了新的名字。——对此偶然,不知你有何感想呢?”
  “等等。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住在哪儿呀……我又怎么能告诉那帮人我都不知道的事……”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光井竟然还要假装不知,我觉得我的身体从里向外一点点冷了下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
  “这可不像你嘴里出来的话。我们从你这里买的什么?”
  “那,那是……”
  “是户籍。买了新户籍之后,有谁不会改变住址呢。居民卡迁出去后,原籍上也会留下记录的,这点事你不该不知道吧。”
  “……我怎么会,把卖出去的户籍的原籍,一一都记着呢……,,
  我朝着光井那颤抖个不停的耳朵,温柔地吹了一口气。
  “那,至少名字总该记得吧。对了,上次,你跟老头相隔二十年又见面时,你可是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卖出去的名字呀。”
  “那,那是……因为是以前的老相识……”
  “只要知道了名字,剩下的就容易查出来了。新换了名字的人,首先要换的就是驾驶证,这是常识。只要用些小贿赂买通警察,就会很容易地搞到地址。”
  说完,我把军刀一横,耳边清楚地传来了软骨被割断的声音。过了片刻,就听见光井喉咙里发出了杀鸡般的嚎叫。
  我又把军刀的刀尖插入光井的血喷个不停的鼻孔里。
  “是出卖了吧,把我们。”
  光井泪流满面,头上下颤抖着。
  “——饶了我吧。求,求您了。我下面还有个八岁的孩子……”
  “那帮家伙都说了些什么?”
  “说要找个人——所以,就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
  那帮家伙一开始就猜到我要躲开警察,只能是购买新的户籍。要不然,我就不能在真正的印刷公司上班。他们一定是听说了我为了造假币,一定会那样干的。是从雅人的嘴里——
  印刷公司的数目太多了。于是,他们就在搞黑市户籍的人那里调查。因为大家都是黑道上的,自然很容易就搞到了情报。
  “多少钱卖的?”
  光井的血顺着刀尖流了下来,染红了我的手指。
  “一个数。”
  才一百万。
  “为这么点钱,你就把老朋友给出卖了?”
  “钱,我有,就在桌子最下边的抽屉里。”
  “出卖了朋友,你就没觉得哪儿不对劲吗?”
  “我,刚刚又卖了一个,所以,应该有三百万——”
  “你们难道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吗?”
  我撤回刀子。手腕一翻,金属刀把朝着光井那满是鲜血的脸就砸了过去。
  手提钱匣里到底有多少钱,我也没确认一下。只是拿着它朝桌子角使劲摔了几摔,把盖子砸破了,然后抓起里边的钱捆,跑出了光井通商事务所。
  怒火在我体内燃烧着,这个光井,揍死他都不为过。我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强烈的暴力冲动。但是,不管怎么揍他,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不会从我们眼前消失,竹花印刷也不能再生存下去。而且,让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无比悲痛,我也于心不忍。
  我抑制住被打垮了的念头,向莺谷站跑去。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一直都知道我们的行踪,然而他们却没有露面。而且,他们在泡沫经济时期,曾经做过帝都银行的手下,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连想都不用想了。
  使竹花印刷陷入清理地步的并不是帝都银行,不,实际上帝都也有份的。但在他们的背后,还有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虽然雅人被捕了,但我却没被通缉,我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缘由了。这一切都是东建兴业那帮家伙们捣的鬼。是他们把造假钞用的电脑之类的东西从我的公寓里运走的,也许他们还派了帮年轻人住在那儿,掩饰我的存在呢。这一切都是为了查出我的下落,以便利用我。
  他们查明了我的住址,而且也很清楚我和老头要干些什么。不,他们早就从雅人嘴里得知我的目的是什么了。而且,也从光井嘴里知道了老头有着什么样的过去。所以,就给竹花印刷设下圈套,又借以前有过交情的帝都银行的手——
  一旦幸绪父亲创建的公司陷入危机,我们势必会行动起来,造出假钞,返还借款的。这就是他们的阴谋。然后,等假钞一造出来就……
  我在车站的楼梯前停住了脚步,一种可怕的预感突然向我袭来。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一定打算始终把自己隐藏起来,而躲在一旁监视我们,直到假钞完成。原因是一旦现出身来,我们一定会领悟过来他们的诡计,从而逃跑掉的。对于这帮眼睛紧盯在假钞上的家伙们来说,这是他们最需要避开的情形。
  要是这样的话,刚才在新宿的酒店前,佐竹的出现,应该只是个偶然。一个自称是报社记者的可疑的男人,正在调查躲在背后陷害竹花印刷的帝都银行,中尾知道这事之后,立即把受威胁的事告诉了给他下指示的男人。
  作为这个下指示的男人来说,有个可疑的记者在转来转去,当然很是碍事。毕竟,竹花印刷还在勉勉强强维持着经营,计划还没有最终完成。而且,帝都背后还有东建兴业呢,两方以前就有关系,要是现在被揭发出来,那可就砸了帝都的牌子了。于是,就跟东建兴业商量,想要威胁威胁那个可疑的记者,堵堵他的口。
  东建兴业一定也没有料到那个可疑的记者竟然就是我。所以,他们就派了佐竹领着人赶赴现场来了。
  但是——
  我当时戴着那副装模作样的眼镜,大致化了一下装。不过,自打我成了保坂仁史以来,这已经是我日常的打扮了。如果,佐竹在哪儿见过我作为保坂仁史的样子的话——如果他注意到从休息室里逃出来的那人是我的话——。
  我脚一踹水泥地面,跑上了楼梯。飞快地环视了一下广场,找寻公用电话。
  有了。在小卖部旁边,摆着一排绿色的电话。
  我扑向其中的一部,拿起听筒插入磁卡,连续敲打着按钮。因为我太过慌张了,以至于按错了号码,我只得挂上机子,再重新拨。
  没有人来接。
  我搭起袖口,看了眼手表,差五分两点,幸绪还没放学呢。
  挂上听筒,我又往竹花印刷打了个电话,叫水田广一,也就是老头来听电话。但是,我的愿望落空了。女职员告诉我说:
  “水田先生,他已经辞职了。”
  迟了一步。昨天试印刷的时候,老头就说过要辞掉工作专心造假钞。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交了辞职书。
  工作室里没有电话。老天保佑他在公寓里。我在心里双手合十祈祷着,又按了号码盘。
  不在。
  电话铃响了好几遍都没人来接。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准备一个紧急联络用的手机就好了。但是,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如果,在那家酒店前的路上,佐竹认出了我来的话……我已经查清了这次的倒闭闹剧背后是帝都银行在捣鬼——这一事实也就为他所知了。同样的,他们也会判断出,我也知道了帝都银行和东建兴业的关系了。如果这样的话,我己经注意到所有的阴谋这一点,也会被……
  在这种时候,那帮家伙们接下来又要干些什么呢?明白了东建兴业的企图后,我们也就很难再那么简单地制造假钞、使用假钞了。要是那么干了,只能使那帮家伙们轻易地得到好处。
  但是,作为他们,如果我们不给他们造假钞的话,那,动用帝都银行给竹花印刷设的圈套不就毫无意义了吗?那样的话,他们也许就会使出一切手段,逼我们造假钞的。问题是他们会怎么干呢?
  他们以前就曾经把雅人抓了去做人质,逼我去游乐中心。为什么这次就不会用同样的办法呢?他们一定会把谁抓去做人质,要求我们造假币,以做赎金之用的。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尽早地跟老头和幸绪取得联系。我从NTT查号台,问到了幸绪所在中学的电话号码。
  时间刚刚两点钟,现在正是第六节课的时间,只要幸绪没早退的话,她就应该在教室里。
  我对接电话的办事员假称我是幸绪的亲戚,说是家里有急事,请她赶紧为我找来幸绪。
  我边对着电话做鬼脸,边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足足等了三分四十秒,幸绪终于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仁史?”
  幸绪压低了嗓音问道。大概是电话在办公室里,不太方便吧。
  “事情紧急,总之,希望你照我下面说的做。”
  “怎么了?”
  “幕后还有个黑幕呀。记得我跟雅人造假钞时的那帮黑道人物吗?是他们在帝都背后。”
  “你说什么?”
  “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跟老头造假币而设下的圈套。对不起,幸绪。那帮流氓查出了我的住址,从而得知了竹花印刷的事。也就是说,是我引来了他们。对不起……”
  “别说了。那,咱们该……”
  “总之,现在没时间细说了。可能那些家伙已经明白我已清楚了他们的全部阴谋了。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使出所有的卑劣手段,逼我们造假钞的。所以,幸绪,你一定要赶快跟老头还有你母亲联络上。”
  “妈妈……”
  “对,流氓们最擅长干这种事了。喂,你总有几个男朋友吧。”
  “哎,什么?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由于话题一下子偏离了,幸绪话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听好了。你叫上所有的男朋友陪着你一起去工厂。回家太危险了,恐怕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
  幸绪好像终于明白了眼下的情形了,我感到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工厂里还有几个职员,那帮流氓应该很难轻易就靠近。到了工厂,你先搞清你母亲在哪儿,跟她取得联系,告诉她一定要有人陪着。要不然就请工厂里的谁去接接她,可绝对不能一个人。”
  “知道了。”
  “再就是老头。很不巧,老爷子已经交了辞职书,可能一个人去了工作室,所以,无法取得联络。不过,幸绪,你也不能做什么鲁莽的事。你可以委托比萨饼店送外卖的,托他们带封信去。记住了,去定比萨饼时也不能一个人。能办到吗,幸绪?”
  “那仁史你呢?”
  “我现在在莺谷。回到富士后,我就往工厂去电话。拜托了,幸绪。”
  我放下听筒,朝着售票机就猛冲了过去。
  我在东京站换乘新干线,成了“回声441号”的一名乘客。到新富士站大约需一小时二十分,真是个短短而又长长的八十分钟呀。
  自从在新宿的酒店前遭遇佐竹,时间已过了三个多小时。如果那帮家伙们那之后立即行动了的话,现在他们的手下应该已到了富士市了。不,也可能他们早已布置人在那儿监视着了。所以,只消一个电话,敌人就可以立刻出动了。
  车刚过小田原,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在餐厅旁的电话室里给竹花印刷打了个电话。
  幸绪已经按我所说的,从学校回到工厂避难来了。
  “怎么样,跟母亲联系上了吗?”
  “嗯,OK了。她现在在静冈的银行里。随后厂长他们就去接她,我想没什么问题。”
  “那,那边呢,就是老头那儿?”
  “……阿广,到处都找不到呢。”
  幸绪的声音很是消沉。
  “我让朋友装作是送三明治的,带了信送到工作室那里去,可是也不在。”
  “也没回公寓吗?”
  “嗯,我每隔三分钟就去一次电话。”
  可能是去买造纸用的药品了吧。
  “信没放在工作室门前吧。”
  “你不用担心。我告诉他如果人不在,就只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
  是去什么地方了吗,或许,难不成……
  家伙们既然威胁光井说出了我的住址,那他们一定也从他的嘴里掏出了老头的过去。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应该知道,要造假钞就一定离不开老头的手艺。要是绑架了老头做人质,假钞就做不成了,这一点他们应该会想到。不,事情到了这地步,难道他们会绑架老头,硬逼我们造假钞吗。
  电话挂断了,我根本没心思再回到座位那儿,窗外景色飞驰而过,我就站在车窗边,焦躁不安地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回声441号”于四点四十七分到达新富士站。我下了车,就直奔月台上的公用电话,拨通了竹花印刷的电话。
  “怎么样?跟老头联系上了?”
  “还没呢。喂,仁史,阿广该不会……”
  幸绪的话带着颇音,虚弱得简直都不像她了。
  “没事的。就只有那老头才不会有什么闪失呢。”
  “可是——他辞了职,应该是在专心造纸才是,可工作室里也没有,公寓里也没有,这不怪吗。”
  “有可能去砍伐黄瑞香了,也有可能去买药品了。只是一时联系不上罢了,别咋咋呼呼的。”
  “说快联络的,难道不是仁史你吗!”
  幸绪的话音里已半带哭腔了。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温柔下来,对她说道:
  “没事儿的。你要还担心,那就再当会儿接线员好了。”
  “仁史,你要干什么?”
  “我去工作室看看。”
  “可是工作室——”
  “没有我和老头,假钞就造不出来,谅那帮家伙也做不出什么野蛮的事来。”
  这其实也不过是我的希望罢了,为了不让幸绪有所觉察,我赶紧又添了一句。
  “那,就拜托了。”
  我在站前打了个的,驶向富士山观望台那边的工作室。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一旦知道幸绪和她母亲一直被人陪着,也就会觉察出现在的情形了。所以,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在工作室周围布置了一大批手下,等待着我的归来。我让司机把车驶过做工作室的仓库前的那条小路。左边是哪家木材商的方材贮存所,右边是建筑公司的原料放置地,对面是田地,所以视野很开阔。
  我在车里看了看四周情形。既没有人躲在附近的电线杆后面抽烟,也没有车子停在那儿。没有他们的同伙模样的人。
  为保险起见,我让出租车停在工作室前。我则警惕地滑下车子。
  立刻奔到门边,抓住门把手。
  门开着。
  我转动把手。
  但是,老头并没有回来过。
  首先注意到的是躺在脚边的一个白信封,那是幸绪写的信。
  我借着从天窗照进来的夕阳环视了一下工作室。其实说不上是环视,工作室的面积不过十五个榻榻米左右,扫那么一眼,就什么都能看见了。
  试印刷用的纸,散落在印刷机前,刚调好的油墨的罐子,有几个歪倒在地上。仓库里就像刚经历过一场台风,到处都零乱不堪。
  一时间,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我奔到油墨罐旁。泛着银光的罐子上,附着黑红色的油墨。这种颜色的墨,我们怎么会有呢。
  是血!罐子下面沽满了血迹。这儿发生过什么,我根本不用再去想了。
  我就那么始终站在夕阳里。太迟了,被那些家伙先下了手。
  ―就在那一瞬间。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电话铃声。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惊得我一下子扑向门边。
  但是,没错儿,就是电话铃声。
  我往搁在仓库中央的平台印刷机那儿迈了一步。
  版台上,放着一部手机,好像正在等待我的到来。很难想象这会是老头买来的。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版台,抓起了不停叫着我的手机。按下了亮着红灯的通话键,把它靠近耳边。
  “……好久不见了,手冢道郎先生。噢,不,现在应该称呼您保坂仁史先生才是。”
  电话里传来了润喉糖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还有就像是混声合唱团里的低音,是东建金融西池袋支店的涉外部长江波和彰。
  “真是遗憾,你就晚了一步,小子。谁让你巴巴地跑去莺谷呢,以至于使事情变成这样。不记得那句谚语了吗,好事要快办呀。”
  江波说完,喉咙里发出哧哧的笑声。敌人连我去过光井那里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
  “噢,对了,上次承蒙您多多照顾了。托您的福,现在我们还有三个手下没从拘留所里放出来呢。我要先说一点,不许报警。如果我们哪家支店被检举了,你就甭想找到老头的一根头发。我可是认真的。”
  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但是我想他一定是在哪儿看见我进了这里,才给我打的电话。但是,即便知道了敌人在哪儿监视的,我也不会找到老头的。
  “上次好像也承蒙老头多加照顾了,我会好好地还礼的。”
  “你,把老头怎么样了··…”
  “看在他是个老人的份上,我本想好好对待他的,可谁知他精神头这么好。”
  “我想你应该从光井那儿听说了,没有老头,你们想要得到的假钞是绝对造不出来的。”
  江波好像挺快乐似的,润喉糖在嘴里轻轻滚动了几下。
  “你这说什么话呢。您可是手冢道郎先生呀。的确,老爷子的印刷技术可能也很重要。可是,你不是有的是假钞吗。就是那些印刷质量不太好也能通过机器的钞票。”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发现了蒙棍过关的假钞之后,银行那边已经想出对策来了。他们肯定改进了验钞机,所以这招是行不通了。”
  “银行么,可能吧。”
  江波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吃了一惊,握着手机的手不由得直冒汗。
  “但是呀,手冢先生,验钞机可是哪儿都有呀。车站的售票机、弹子房,还有赛马场、游乐中心等等地方,差不多都有吧。你觉得全日本到底有多少验钞机呢。”
  我无话可说了。这当然不是因为我不清楚全国的验钞机的数目。
  “对了,你和同伴两人一起兑换的话太麻烦了,我们这里可有足够的人手。而且,听说那些地方的验钞机精度都比不上银行。要改进全国所有的兑换机,可是要花大时间的。”
  的确如此,我虽然不清楚东建兴业到底有多少手下,但如果全体出动兑换的话,一天下来可是能兑很大一笔钱的。痛苦之余,我说道:
  “不过,我可不能保证我造的假钞在哪儿都能用。”
  “那没关系,我们的子公司经营的游乐中心里也放着兑换机呢。听说JR和私营铁路也使用了,性能比较优良。只要这个能Pass,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为了供你参考之用,已经给你送去一台了。”
  我看了看工作室四周。
  “喂,里边不是有张桌子吗。那上边,没放着一个你没见过的金属箱子?”
  确实有。到昨天为止,那台子上还放着装黄瑞香和葡蟠等原料纤维的塑料袋和药品等。现在,上面放着一个铝制的四方形的箱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便当盒。
  “能Pass过那个的假钞,给我们造上个三万张吧。”
  江波说道,语调轻松得就像在要三份荞麦面条。但是,那可是三亿元哪!
  “另外,你们好像制造出很不错的原版呐,再准备些看上去跟真钞一模一样的新产品吧,数目一样。”
  “你们要这干什么?”
  “我们也有很多买卖嘛,亮出来糊弄糊弄对方还是没问题吧。”
  “别胡说八道了!你以为一张钞票需要几块刷版。十六块呀!要印一张钞票,需要印十六次。你觉得这什么时候能完成。”
  “那,就光给我们原版吧。噢,对了,别忘了附带上油墨的调配记录啊。”
  看来他们绑架了老头以后,还仔细地搜查了工作室。
  “那,先就准备三万张旧假钞吧。为了方便联络,你手里的手机就做为礼物送给你了。好了,等我再给你电话吧。”
  电话挂断了,只留下咕噜咕噜润喉糖滚动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着。
  第二天,我也辞了职。
  一直颇照顾我的扫描室的主任,锣哩锣嗦地要挽留我。但是,等他看见我连个正当的辞职理由都不打算说,就气得背过身去,再也不愿看我了。
  看到他这样,我简直高兴得无以言表。但是,老头现在还被关押着,制造真正的假钞还是暂时等等吧。虽说曾经造过一次,但要印刷三万张,还是绝不能只抽下班后的空的。老头已被抓去做了人质,所以幸绪和她母亲的危险性也许就小了。但是,绝不能彻底丧失警惕。那帮家伙们可是黑道上的人物,多么卑劣的手段都能厚颜无耻地使出来。如果刚把老头赎了回来,这次幸绪却又被拐骗了,又要求新的假钞做赎金的话,那可就惨了。
  我把这一点指出来后,幸绪气得睁大了双眼,瞪着我说道:
  “我跟妈妈怎么着都行。现在不该先想想阿广该怎么办吗?”
  “你别担心,老头我一定会救出来的。”
  “我也来帮忙。要么,开动我家的印刷机?”
  “混蛋。那么做的话,不就相当于把你和你母亲扭送到警察那儿去了吗?”
  总而言之,东建兴业的家伙们是打算全体出动兑换我造的假钞了。三万张假钞满天乱飞,一定是史无前例的大事件。我和雅人造的假钞才只有九百七十张。现在可是那三十倍之多的假钞一下子被抛到了市场上,警察一定会红了眼——不,事关政府威信,他们一定会彻底地搜查的。从油墨的种类到印刷机,肯定会全部详细调查的。
  幸绪的大眼睛被泪水湿润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仁史你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造出假钞来呢……”
  “放心吧。那些家伙也明白,要想造出真正的假钞,离了老头可不行。所以,他们绝对不会把事做绝的。”
  “等等,仁史。造真正的假钞……难道那群流氓··…”
  “对。那帮家伙们的最终目的,毫无疑问就在此了。”
  “那,即便造出了兑换机用的假钞……”
  幸绪握紧的小手,在胸前颤抖着。
  “怎么能让他们那么干呢,怎么能容忍他们那样干呢。”
  幸绪哭了起来。我抓住她的肩,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对不起,幸绪。说到底,都是因为我才搞成这样的。剩下的一周,既赎回老头,又造出还债的钱来,已经没希望了。”
  幸绪轻轻摇了摇头。
  “公司这边,我是很窝心,可是现在重要的是阿广。不是吗?只要救出阿广,造出完美的假钞来,工厂的土地不是要买多少就能买多少吗?”
  “对,你说的很对……不过,以后的事,就拜托我跟老头好了。”
  一说出准备好的这些台词,幸绪果然像我想的那样,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怎么回事,难道,连我——”
  “听着,幸绪。即使救出了老头,只要在我们身边,你和你母亲就会有危险的。”
  “你的意思是,我是累赘!”
  “不是。我们,也一样。如果一直作为水田广一和保坂仁史生活的话,不定什么时候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又会嗅到我们在哪儿了。所以,我们也是要从那帮家伙们面前隐藏起来的。”
  幸绪抽泣着,抬起头。
  “那样的话,我也换个名字!我要跟仁史你们去!”
  现在的幸绪真是让人怜爱得不得了。幸绪绝对不是说说玩的,只要我点点头,她一定会这么做的。虽然她才十四岁,可是她绝对具有忠实地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的本领。
  但我还是说:
  “你打算丢下你母亲一个人吗?”
  幸绪眨了眨眼。
  “她死了丈夫,又没了公司,现在就只有你了。你还想扔下她一个人吗?”
  幸绪低下头,咬住嘴唇,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就知道她是非常关心母亲的事业,所以才要造假钞的,这种事她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我轻轻地用手指拭去幸绪眼角渗出的泪珠。
  “救出老头后,无论多么艰苦,我都会造出完美的假钞给你看的。到时,我会拿着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来找你的。绝对!我保证!”
  幸绪的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看了真让人心痛。
  “真的,仁史?”
  “啊,真的。”
  “要是撒谎——”
  幸绪翻着眼珠看着我,抱住了我的肩头。然后在我耳边,耳语似地说道:
  “我绝对绝对会找到你,老缠着你不放的。”
  “我求之不得呢。”
  公寓和富士山观望台那儿的工作间都很有可能被东建兴业的那帮家伙们监视了。如果在那儿造假钞,等假钞刚一完成,就被那帮家伙们抢走了,那可就没辙了。
  我回了趟工作间,先把接下来这一阵儿必要的东西,一股脑儿地都搬上了小货车,有油墨、纸张,还有家伙们赠送的手机和验钞机等。
  老头他们以前用过的那台有来头的凹版印刷机也不能就那么扔了,还是得瞅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运走。但是现在,还是尽快地先把假钞的头绪理理清吧。
  我坐上小货车,出发了。
  虽然老头被抓去做了人质,但是我也没保证不会抛下一切逃走的。所以,家伙们一定在不停地监视着我。
  果然,我刚一拐过污水处理场的拐角,就有一辆皇冠跟了上来。
  我加快车速,拐了几个弯,车子驶入一条小道。地利在我这一方。我把车逆行开入单行线上,甩开了跟踪的车,然后又把小货车开上了东名高速,朝东京进发了。
  当然,赠送来的手机和验钞机,我也打开来仔细检查了,确信里面没有安装跟踪器。
  和雅人一起用假钞换来的钱,还有二百万。再加上从光井那儿夺来的三百万多一点儿,资金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在秋叶原买了造假钞所必需的器材。
  最新型的高性能奔腾机心电脑,还有扫描仪、打印机,我豁出钱去,买了600 dpi的优质品。这并不是为了提高假钞的印刷效果,主要是作业速度快。验钞机改进之后,装在里边的传感器的精度肯定会提高的。特别是使用打印机进行印刷,色调会有点欠缺,买好的也有补足这一缺点的意思在。
  接着,我又买了大量的油墨墨盒和磁性铁粉,还有使水印能通过的透明涂料,最后是视频处理软件。
  这样,二百九十万元就飞走了。
  本来为了解析识别机,我还想买高速解读器的。但是,由于担心会被坏人利用,所以市场上很难买到。我以前那台,也是找认识的商人从黑道买来的,那可是贵重东西。毕竟以前造过一次,所以大体心里有数了。只要以他们送的验钞机为准,估计经过几次试验,就能顺利完成的。
  然后我又用剩余的钱,选定了当前的工作场所。我看中的地方,位于神奈川县大约中心地带的厚木市。那儿靠近东名高速的入口,工厂很多,所以有很多仓库出租。
  我朝房地产商亮了亮那些钱束,跟他签了一个月的短期合同,租借了一个小小的仓库,它好像是贴着一家破工厂好容易才建成的。当然考虑到老头的身体状况,我是不可能用一个月时间慢悠悠地造假钞的。
  本来还有许多必需的书籍,由于钱被房地产商给卡住了,所以暂时只有用借书者本人也就是我的居民卡来蒙一蒙了。当然,这居民卡也是偷偷借用的新东美术印刷时的同事的。
  这下子,一百五十万元又飞走了。
  剩余的资金只有八十万元了。不过,用来造通过的假钞,这些已经足够了。
  我把所有的器材都搬进了仓库,接着就开始进行检查。
  首先操动螺丝刀打开盖子看看。
  正如江波所言,比起曙光银行的ATM中的,精度要差很多。而且,卡的入口处也没设置传感器。尽管如此,原本安在这儿的传感器,也只是用来测量纸币的长度和幅宽的,是那种极初步的式样,只要尺寸不错就能简单地通过了。像水印、色调、以及磁性的检验,都可以看成是跟ATM没什么两样。
  只是,其识别真伪后的处理方法,跟ATM不同,发现假钞后,它的传送带会逆转吐出假钞。
  我决定先像以前和雅人造假钞时那样来造造看。因为数据都存进软盘里了,所以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打印了。以此为参考,我利用新购买的最新器材,试着进行了新版假钞的制造。
  就在我把一万元钞的图像输进扫描仪时,赠送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东建兴业又在叫我了。
  按下通话键,手机放在耳边。
  先是润喉糖滚动的刺耳的声音,接着就传来了江波那让人耳朵的鼓膜都不负其重的低音。
  “哎呀,哎呀,真没想到你还会接电话。”
  “你是什么意思。”
  “你把我们跟踪的给甩掉了,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卷起铺盖逃走了吧。”
  “这么低看我,我也没办法。造假钞需要很多器材。我只是出去买东西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只要我造出假钞,不就行了吗。”
  “当然。只是我想给您句忠告,到时不光是老头,就连你那可爱的小中学生,也会像她爹那样漂在骏河湾的话,相信你也会寝食不安的。”
  这绝不只是个单纯的威胁,这帮家伙,是啥事都能干出来的。看来救出老头的同时,还有必要再安排幸绪她们逃跑。
  “另外,工作最好也快点为好。”
  “等等,如果连时间都限制死的话,我就不能保证能否造出您所期望的假钞了。”
  “我们倒是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只是老头能不能坚持到呢?”
  我握紧了手机。
  “喂,你们对老头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只是,好像我们的饭菜很不合老爷子的口味,给他准备的饭菜闻都不闻,我正想着给他注射点营养,帮他维持生命呢。”
  “你们……”
  “所以,你应该火速干才是。我再跟你联络。”
  电话挂断了,但是,他那刺耳的笑声还留在我的耳边,挥也挥不去。
  验钞机的解析作业花了不到一个小时。
  传感器的检查内容,跟ATM的基本相同。只要用存人进软盘的数据,将我以前跟雅人造的假钞用最新器材再现后,就简简单单地Pass了。
  只是,打印机的机种跟以前有所不同,所以墨盒的浓度有微妙的差别,需要进行若干的色调调整。
  从充斥大街小巷的自动售货机的数量来看,还有很多的验钞机没有进行防备我们的假钞的改良工作。
  既然是好容易才干一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接着又用刚买来的高性能的扫描仪,把一万元钞票的图像重新输人了电脑。显像度是最大的600 dpi,换算成胶版印刷,相当于三百线。这个数字可以跟蛮不错的美术书的印刷密度相匹敌了。
  我参照着软盘里输入的色调补正的标准进行了修正,又用同样是今天刚刚买来的高性能的打印机打打看。输出标准,当然也配合着扫描仪的显像度,设置成600 dpi。的确,跟头一次的假钞相比,印刷效果是截然不同。说让人误以为是用真钞拍出的照片,可能有些言过了。它仍然带点打印机特有的光泽,不可否认多少显得廉价了一些。但是,即便如此,如果掉在路边,大多数的人首先都会觉得它是张真钞,而把它捡起来。
  我试着让它从验钞机里通过。
  钞票没有倒回来,完全地通过了。
  试验完毕。接下来的就是三万张的打印作业了。B4的纸上可以并排六张,所以就需要五千张纸。而且还必须经过正面、反面、以及水印这二个阶段的打印作业。假定一张纸的打印要花三分钟,那就需要一万五千分钟一一即二百五十小时。即使一个吨儿也不打,接连干的话,也要用去十天的时间。而且,还必须把它们裁成真钞大小,到完成,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呀!
  我改变计划,开着小货车再次赶往秋叶原。
  这次,我在旧电脑店里买了两台很合算的电脑。打印机呢,因为要超负荷运转,所以又添了两台最新型的。这样,打印时间就可以缩短到三分之一了。
  资金只剩下四十万元了。
  最后是纸的采购。
  跟上次一样,我也避开了全部在一家纸店订购的做法。我分别给五家店打了订购电话。这五家店,不仅有东京的,甚至还包括富士市内的绘画用品店。当然,不用说还大量预定了假钞用纸以外的纸。因此,资金几乎见底了。
  那天,我把小货车停在荒川堤上,在车里假寐了一会儿。
  先是雅人,现在又是老头。虽然我也知道为了接下来造假钞,我也应该趁着能睡的时候睡一会儿,可是却很难睡得安稳。
  第二天,纸店刚一开始营业,我就出发去东京和富士的五家店里购买纸张了。至此,所有的准备工作都结束了。回到厚木的仓库,我马上开始了假钞的打印。时间是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了。
  我同时开动起三台电脑和三台打印机。一台负责正面,另一台是反面,最后一台是水印,这样一张完整的假钞就印出来了。
  接下来的就是脑子也不用转的单纯的作业了。我一边机械地动着手,一边拼命地思考着今后的事情。
  这些假钞,只要有时间,就能完成。问题是那以后该怎么办。
  江波说了,只要给他三亿元的假钞和新版的原版,他就会把老头放回来的。但是,我可不打算就这么受着,我可不是那样的好人。
  耳边隐约传来手机的响声。
  半睁开两眼,发现自己正趴在工作台上,脸埋在停下来的打印机前堆积如山的纸堆里。原来,不知何时,我竟然睡着了。
  通风口外边一片漆黑,夜晚的冷风发出噢噢的响声,从仓库那扇破门的门缝里钻了进来。打印以来,到今天正好三天了。我这么不眠不休地持续工作,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剩下的大概只有四百张了吧。看来,至少明天就可以印完了。
  我缩缩脖,摇摇头,拿起了放在电脑旁边的手机。
  “干开了吧,年轻人。”
  又是江波那听了让人腻的低音。
  “托您的福,还很顺利。您那里始终催得紧,我连安心睡觉的空都没有。”
  “人嘛,还是趁着能干的时候干干的好。不要像那个老爷子那样,身体都不听使唤了,那可就完了。”
  我咬紧牙根,拼命保持住平静。
  “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不让我看到老爷子平安无事,我是不会给你一张假钞的,我可是说到做到。”
  “我也不想啊。因为老头不吃饭,咱们每天都花了心思,给他用兴奋剂。你真要是担心老头,那就快点干好它吧。”
  “明天印刷就能完成了。”
  “哟,干得不错嘛,年轻人。”
  “如果你们来裁纸的话,后天就可大功告成了。”
  “打住。你先给我们送来四五张。我要用这儿的兑换机检验一下。要是屁用也没有,那我可饶不了你。”
  “谁会干那种蠢事呢。你可别把我想成街边的小混混了。”
  “不错啊。我倒有点喜欢你了,勇敢的年轻人。你都可以在我们这儿数第一了。好吧,小子,我就做梦也盼着你送来裁得漂漂亮亮的假钞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邮局,发了封寄往东建金融的快件。这样,明天应该就能寄到了。所以,假钞的交接,最早也要在那之后了。我站在邮筒前,内心祈祷着老头能撑到那时候。
  打印作业在第四天的晚上十一时三十六分结束了。考虑到作业中会出现差错,我就印了五千零二十张―共计三万零一百二十张假钞。
  接着,我连个盹也没打,晃晃被睡魔折腾得昏昏沉沉的脑袋,直接进入了裁纸作业。跟上次一样,我也做了个跟纸币大小相同的模子,把它扣到纸上,用裁纸刀裁去多余的部分。
  我的手不停地动着,时不时脑子发昏,没了意识,差点儿连手指都被裁去了,这实在是危险。为此,我就小睡了三个小时。然后就一个劲儿地裁了下去。
  和雅人一起造假钞时的兴奋劲儿,我现在可一点都没有。内心充满的,只是难以言表的愤怒和空虚。这,绝不是我所追求的造假钞。因为通过了送来的识别机的检验,所以,这三万张纸实际上价值已经相当于三亿元了。但是,在我的眼里,那只不过是些破纸片罢了。倒不是因为我必须把它们交给东建兴业的家伙们。而是因为,它们只不过是些伪造的东西。不管它是怎么钻了机器系统的空隙,也不管它是怎么巧妙地抓住了迄今为止还没人注意到的漏洞,它都只不过是以机器为对手的冒牌货,不是真东西,不是值得一个男人丢开一切、抛弃了二十二年来熟悉的名字、理头苦干的事业。这种事,简直是一文不值。
  我想造的是真东西,是那种让人震颤的、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是假的“地地道道”的真东西。绘画和艺术品也有足以乱真的鹰品存在,但是,那绝不是真货。只有完美的假钞,才能成为真东西。为了这,无论如何,我也必须救出老头。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过五分,不知从哪儿隐约传来了手机的响声。肯定是昨天的那封装了假钞的快件寄到了东建金融了。
  我把手放在僵硬得像铁板样的腰上,伸了伸腰,拨开面前的堆成山一样的裁下来的碎纸堆,从里边挖出了那部手机。
  由于裁纸作业所花的时间比预想的要多,桌子上还剩下将近一千张打印好了但还没裁的纸张。日历又翻过去一页了,我的眼也花了,手也软了,作业速度明显下降了。专门用来防止指纹的白手套,指尖也绽开了,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怎么样,样品检验结果?还满意吧。”
  一拿起电话,我就问道。
  江波这次不滚润喉糖了,他像是很佩服似地出了一口气。
  “好得很。不论放进我这儿的哪台兑换机里,都很好用。而且,外观也比预想的要好多了。虽然手感稍有不同,但做商品来用很可以了。我在这儿期待着你把原版送来给我了。”
  “您这么夸奖,真是不敢当。到明天,三万张,差不多能准备好了。”
  “确实吗?”
  “百分之百。”
  “那这真是太好了。那,明天下班以前,请给我送到西池袋支行吧。”
  听了江波这么从容不迫的话语,我不由得笑出了声。
  “别开玩笑了,江波先生。”
  “我像讨厌竞选前的诺言一样讨厌鳖脚的玩笑。”
  “让我拿着三亿元假钞进入黑帮的事务所,对你们来说不正是肥猪拱上门吗?”
  “年轻人,别老这么怀疑人嘛。圣经里不是也有一句话说,要爱你的敌人吗。”
  江波嘴里这么说着,自己先就哧哧地笑了出来。他一开始就明白我是不会上钩,所以才这么说的。
  “你信奉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但是,我这边可是被你抓去了老头,至少,交换方式该由我来定吧。”
  “喂喂,从来都是抓走人质的一方指定的吧。”
  “那是在犯人身份不明,而且赎金是真钞的情况下。”
  但是,这一次,犯人是谁我真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是,我也是因为心里有造假钞这个鬼,不能向警察求助而已。
  “既然咱们心里都有鬼,那就干脆一半一半吧。”
  “也好。”
  江波的低音压得更低了。
  “但是,我们要当场随便抽出几张钞票来进行一下识别试验。我可警告你,不能有空签。”
  “OK。交接地就定在东名高速的下车线(驶离东京的车线)了。”
  “嗬。你是要那样驾车逃走吗。”
  “地点在神奈川县的海老名停车区。晚上八点你带着老爷子来,等在车里。”
  “明白了。”
  “只是,你要带上手机去。晚上八点整时给我的手机来个电话。”
  “等一下,你是不是根本没打算在停车区露面。”
  “就像那一次一样,停车区要被你们给包了,我不就惨了。”
  江波倒吸了口凉气。
  “年轻人,你真是越来越中我意了。明天之前,你真的不再好好考虑一下吗,还是跟我们一块干吧。”
  “明天晚上八点,我等你电话。”
  说完,我迅速挂断了电话。
  我捡起一块小石头,再一次环视了一下黑暗的小路,确认四周无人后,就爬上了电线杆子。
  要是被人看到了,他很可能会去报警的。不,我现在更应警惕的是东建兴业的那帮家伙们。由于跟我和老头多少有些关系,幸绪她们家恐怕早已被监视起来了。但是,我仔细看过了,哪儿都没有那种感觉的车子。当然,他们也会在附近租间公寓,躲在窗帘后进行监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到了明天,我一定会出现在交接地点的。再投入资金这么进行监视,应该没什么必要了。
  当然,打个电话也不是不可以的,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跟幸绪再见上一面。
  等我爬到二楼窗户附近,就朝着幸绪房间窗玻璃掷出了那块做联络信号用的小石头。
  立刻,有个身影迫不及待地走近了来,打开了窗子。
  “没让人看见吧。”
  “你想我能吗?”
  “人家担心嘛。喂,快进来。”
  好好。我把脚从电线杆上挪到一楼的屋檐上,紧紧抱住幸绪房间的窗框。哎呀,感觉怎么像避开严肃的父亲、偷偷幽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呢。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真服了你了。”
  幸绪嘭地关上窗子,撅着嘴,盯着我。
  我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房间。
  “哎,真不像是女孩子的房间,这么简朴呢。”
  屋子里只有张桌子和一个多屉柜,女孩子的必需品还有布娃娃、玩偶啥的一个也没有。
  幸绪精疲力尽地坐在那里,视线落在地板上。
  “当然了。因为行李己经打好包,运到下面去了。”
  “是吗?搬到哪儿定好了吗?”
  幸绪的短发头无力地点了一下。
  昨天,竹花印刷已经正式决定清理公司了。老头现在又被抓走了,所以,很遗憾,我们什么也帮不了。他们已经跟帝都银行谈妥了,竹花印刷让出公司的土地,而竹花印刷所开出的全部期票都由帝都银行来负担。尽管如此,由于还有二千多万元的差额,这些都要由幸绪母亲来负担。所以,事到如今,也就不能住在这间大公寓里了。为了缩减房租也为了方便母亲的新工作,她们决定搬离富士市。
  当然,事关今后欠款的偿还,新住址还是必须得通知帝都银行的。
  “你听着,幸绪。不管你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许去找流氓们算帐。”
  “嗯。”
  “我们一不见了,那帮家伙肯定会老缠着你和你母亲的。对不起,你们千万要忍着。一旦他们明白你们跟我们已经断了联络,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会罢休的。所以,我们绝对不会跟你联络的。”
  “连去哪儿了也不能告诉我一声吗?”
  “我们还没决定呢,当然没法告诉你了。”
  “那,至少安顿好之后,给我来个电话也行啊。”
  “家伙们当然会窃听电话的。他们一定琢磨着万一我们会跟你们联络呢。”
  “连听听声音都……”
  “一旦他们知道我们跟你联络过一次,就会想肯定还会有第二次的。”
  “不会是再也不能相见了吧。”
  我盯着幸绪,冲她点了点头。
  “老头和我造出完美的假钞后,一定就来找你。不过,那必须从大量栽培黄瑞香开始干起,至少需要五年的时间。”
  “五年以后,我就长成很漂亮的女人了,仁史,会让你大吃一惊的,肯定。”
  “是吗,那我可等着看了。”
  幸绪腮边硬挤出来的笑容不见了。
  “喂,你可要救出阿广来呀,可一定要啊!”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我一挺胸,做了个怪脸。消失的酒窝又隐隐浮现出来了。
  “计划很周全。我们一定会从流氓们手中逃脱出来的。”
  “工作间的印刷机,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安排好了小工,让他们明晚八点来工作间。”
  “可是,那里没有流氓在……”
  “对,一定有人在监视着。不过,没关系,到了交接的时间,他们一定会全体出动,在交接地点周围加强防守的。我想,到了那时,工作间就没有人监视了。”
  “比起印刷机来,还是仁史你们更重要,所以……”
  “我明白。要是有人监视的话,我会再想办法的。―好吧,那就……”
  我着了眼手表,站起身来。
  幸绪吃了一惊似地晃了晃身子,看着我。
  “我该走了。呆得久了,会让你母亲发现的。”
  “没事儿。妈妈一点儿也不恨仁史你们。”
  我把手放在幸绪头上,揉了揉她那一头短发。
  “替我跟你母亲说声对不起。”
  “明天一整天,我都会一直一直为你们祈祷的。”
  幸绪一下子严肃起来,她张开手臂,紧紧抱住我。
  “让个中学生拥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我这么一贫嘴,幸绪啪地使劲拍了下我的脑袋。然后,身子往后一撤,紧盯着我。
  “我来为你施个咒。”
  说着,嘴唇就向我脸凑了过来。
  我一下子止住了呼吸。
  不就是个中学生要吻我嘛,就这么惊慌失措,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人物,一点儿胆量都没有。因为我闪了一下,幸绪的唇只在我左颊上轻轻擦了一下。
  我也抽回身子,在她脑门上回了一个吻。然后,猛地站起身。
  “再见面就是五年后了。”
  幸绪抬头看着我,大眼睛不停地转来转去,接着,使劲挤出了个很明显的酒窝,抱着胳膊说道:
  “不好,不好。到那时,我的求婚者足有一个连了,我才不会理什么仁史呢。”
  “我会尽量等待的,再见。”
  我抓起鞋子,打开窗户,冲幸绪挥了挥手,把脚伸向电线杆。
  幸绪就那么精疲力尽地坐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泪眼迷蒙地笑着,不停地向我挥着手。
  晚上七点整。
  我的猜想完全正确。我在工作间附近的路上来回过了几次,都没有车子跟踪上来。我还试着在工作间前下了车,装出偷偷察看里边情形的样子。但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没出现在我面前。
  看来,他们现在还是全体出动,固守在以海老名停车区为中心的东名高速周围了。
  我跟等在污水处理场前的搬运工碰上头,把工作间的钥匙交给他们。
  “就是那台放在仓库中央的印刷机,很好找。按合同,一周后我会去取的,拜托了。”
  在那之前,就暂且保管在搬运工他们的仓库里。这样,印刷机该没什么问题了。
  七点十分。
  我把卖电脑得的钱当做定金付给了搬运工,一切拜托他们后,我就开了小货车,前往富士高速入口处。离跟东建兴业的家伙们约好的交接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
  一切准备都己顺利就绪。小货车里,放着瓦楞纸箱,里边塞着刚刚完成、还一次也没进行过试印刷的各种刷版。除此之外,还放着三个纸袋,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三万元假钞。假钞,我是一直戴了白手套进行作业的。刷版也在临出门前,用软皮子仔细地擦拭过了,应该不会留有我的指纹。
  我从富士入口处,把小卡驶上东名高速的上车线(通往东京的车线)。距离我指定的海老名停车区,大约还有八十五公里。时间还有些富余。不过,江波他们大概早已到了吧。
  车刚过姑泽停车区,放在副座上的手机就响了。正好八点,正是约定的时间。
  “准备好了吧?”
  “你现在在哪儿?我们这边早就准备完毕了。”
  他们坐的车看来还蛮不错的。除了江波的声音外,一点杂音都听不到。
  “那,先让我听听老爷子的声音。”
  “等着。——喂,是那小子。”
  江波的声音变小了。是电话离开他嘴边了。不一会儿,传来了老头那久违了的嘶哑的声音。
  “——对不起,仁史。”
  他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我不由得一阵心疼。
  “我这就去救你,放心吧,老爷子。”
  “……别来,他们封锁了高速,别管我……”
  老头的声音听不见了,代之而起的又是润喉糖滚来滚去的声音。
  “老爷子看样子太虚弱了,脑子都有些糊涂了。”
  “我没功夫听你这些说辞,我早就看透了你们会在停车区布下埋伏的。”
  “真是个疑心病重的人啊。”
  “到了八点三十分,你把车驶出停车区,驶入下车线。时速要控制在八十公里。当然,不要带同伴来。”
  “为了供我参考之用,你能否告诉我目的地在哪儿呢?”
  “到了八点四十五,再给我打电话,详细情况,到时再告诉你。”
  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
  如果以时速八十公里的速度跑上个十五分钟,距离大约是二十公里。在那之前,我这边一切准备都将就绪。时间绰绰有余,很是宽裕了。
  我在秦野中井出入口处下了高速,在出口处拐了个弯,驶上了高速的下车线。
  行了两公里,在左手方向可以看见中井停车区的标示牌了。我打亮方向灯,驶人了停车区,把小货车停在最靠近干线的入口处。
  我拿起手机,下了小货车。从后面取出了今早刚做好的那久违了的氧气瓶式定时起火器。就是我跟雅人袭击银行的ATM时,为了拖延当地警察的到来所使用的那种起火器。而且这一次,我做的是绑有五个氧气瓶的超强型大火力的。我抱了两组起火器,走向入口附近的树丛旁,确认无人注意后,把它们放在了树丛里。
  准备完毕。我返回小货车,等待江波打来电话。
  正好八点四十五分,手中的手机响了。
  “现在,你车开到哪儿了?”
  “刚过原木入口。你不是打算让我就这么一直开到终点名古屋去吧?”
  说不清是讥讽还是什么,江波淡淡地开着没劲儿的玩笑。
  “保持这个速度。”
  “拜托了,年轻人。边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边进行交换的那种武打枪战片里常见的方法,咱们还是免了吧。”
  “这主意倒不错。你们下次再诱拐谁的时候,就试试这个法子吧。’,
  我也回了他一句贫嘴,随后慢慢开动起小货车。好了,终于就要来真格的了。
  我照直驶过放了超强型起火器的树丛,返回到干线上。江波他们正在我身后大约十公里的地方向我这儿进发。按时间算,大约有七八分钟的差距吧。还有必要把时间差再缩短些。
  我一边用时速六十公里的慢速驶入干线,一边对电话那头的江波说道:
  “从现在起,希望你不要挂断电话。要是挂了,咱们这交换就得从头开始了。”
  由于小货车速度放慢了,后面的车一辆接一辆地从旁边的超车道上驶过,将我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这么慎重啊。这么说,终于接近交接地点了。”
  “很遗憾,还不是。下面按我的指示,把车停在路边。”
  就听江波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啧了喷嘴。
  就像老头刚才说的那样,江波的车周围肯定围满了密密麻麻像小苍蝇一样跟着的他手下的车。但是,在高速公路上,除非塞车或出现什么故障,是很少有车停下的。如果有车停在江波的车的周围,那一定就是他的同伙。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等我确认没有车想停在你周围之后,我再给你下一个指示。……怎么不说话,听明白了吗?”
  “……啊,当然。我也祈祷附近不要有发生故障的车。”
  江波装得很平静似的,努力掩饰道。
  这样一来,大概他同伙的那些辆车,应该就会在我刚离开的中井停车区待机而发吧。紧跟在江波周围的车,是绝对不可能在高速路上逆行的,所以,这下子绝大多数的车就都被甩掉了。
  “还有,即使到了交接地点,你也不许打开窗子。万一窗子开了哪怕一公分,我都会中止交接,那你只有再等我的指示了。”
  “你是说,就算我晕车,不舒服,我也得忍着,呆在车里。”
  “交接结束后,你想吸多少新鲜空气就吸多少吧。”
  “但是,那样的话,怎么交接呢,就劳年轻人你自个儿拿到我车里来吗?”
  “当然,我会允许你开一次车门的。”
  我一面跟江波说着话,一面把小货车驶入了位于大井松田入口处西一公里道路公团的作业路段里。
  在高速公路上,沿干线修筑了些供道路公团的作业车停车用的专用路带。其中,这儿同时也是高速公路公交车的车站。我把小货车驶人作业路段,放慢了车速。
  “详细的交接方法,要等到我确认没有你同伙的车以后了。”
  我边在作业路带缓缓行驶,边往左边的灌木丛里又扔了组超强型的起火器。在这儿也有必要堵堵那帮家伙们的车。跟安放在停车区那儿的不同,这一组是安装有无线开关的。我把车停在靠近干线的入口的路上,下面就只需等待江波的车的到来了。
  江波又用他那低音说道:
  “车停在哪儿好呢?”
  “顺便问一下,你现在大约在哪儿?”
  我一边问江波,一边按着我那块廉价的数字式手表的开关,连按三下,显示出了秒表功能。
  “刚过中井停车区。”
  “那还早着呢。要是你的同伙都集中到那儿了,我不就惨了。”
  我一边谨慎地察看手腕上的秒表的行走状况,一边喋喋不休地跟江波唠叨着。要是保持八十公里的时速,再有三分钟,他就该接近这个作业路段了。
  “对了,检验用的验钞机,你是不是又从你们那家游乐中心带来一台。”
  “那是自然。”
  “电源,怎么办。”
  “问题就是这。”
  江波的低音,很奇妙地增加了些粘乎劲儿。
  “我们准备利用车里的AC。就是说,如果不把检验用的假钞放进车里,就无法进行确认。所以,要是不允许我们打开窗子,那就很难进行下去了。”
  “你所说的AC,是不是要通过连接用的端子,跟车连在一起呢。”
  “等一下。”
  好像是在跟同车的年轻人确认其构造。一阵窃窃私语后,江波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对。所以,假钞得先放进车里——。”
  我打断了江波的话,说道:
  “等会儿。左手方向看见那个指示出口的牌子了吧。”
  “什么?”
  “就是大井松田出口。”
  “啊,看见了。难不成要从这里下去。”
  “别担心,出口前面一公里处,有个兼做公交车车站的作业路段。你把车停在入口处,注意别让后面的车开进去。听清了吗,是入口处。把车停在能从干线上看得见的地方。”
  “知道了。”
  作业路段向左拐了个大弯儿。特别是这儿,在作业路段的中央部位,还有与干线隔开的栅栏和一个稍具规模的灌木丛。让他把车停在入口附近,我停在出口处的小货车正好位于死角处,他应该看不到。
  “要来公交车的话就麻烦了,希望你赶快确认。”
  “我会努力的。”
  我虽这么回答,但一点儿也没有打算在此确认的意思。只要车里再准备一部手机,车里的同伙就能将最新消息通知给其他人了。他们一定会那么做的。就是说,他们已经通知同伴准备在前边交接了。这样的话,驶到前边去的同伙的车,应该固守在前方的御殿场入口处或姑泽、足柄这两个休息区埋伏下来了。我可不会先落在敌人的手中,然后才进行交接的。
  “现在,车停下来了。”
  如他所言,灌木丛那边,车前灯停止了移动,我的车头灯早就熄了,所以不必担心他们会发现我。
  “我就要靠近出口处了,所以请在那儿稍等片刻。”
  我一面争取时间,一面将视线落在起控制作用的表上。八点五十九分,就算那帮同伙的车在中井停车区,再有一分钟,也就能让他们止住脚了。
  从停车区到干线汇合口,只有一道车线的空,如果两端的灌木丛一齐着火,应该很难通过的。
  九点整。安装在起火器上的计时器开关已经启动了,镍铬合金线带着热,固体燃料烧起来了——
  好了,交接开始。
  我把手机拿在手里,打开了车门。
  “好,确认完毕。咱们马上交接吧。”
  “什么,现在,在这里吗?”
  江波的低音一下子转成了高调门。
  “只许有一个人下车,把验钞机插头卸下来,拿着手机,和老爷子一起出来。”
  “但是,你人在哪里……”
  “就在附近。快点出来,在哪儿交接,你们应该没什么好为难的吧?”
  “真是个狡猾的混蛋。”
  灌木丛那边,车里隐隐亮着灯。我拿出装着凹版、凸版和平版等各种刷版的挎包和塞了假钞的纸袋,还有蓄电池等,把它们放在准备好的小车里。
  “我警告你,不要带家伙。下车后,让老爷子搜搜身。”
  “小子……”
  声音里明显带着怒气,再也不是方才的那种感叹了。
  “我被你们抓去了个人质,怎么看都是我方不利得多。所以,这么点条件你就忍着点吧。如果你要说连这都办不到的话,我就回去了。——好了,电话给老爷子。”
  江波一句话也没说。紧接着,电话中传来了老爷子那痛苦不堪的声音。
  “……喂,别胡来。你,跟这家伙说什么了。”
  “没什么。老爷子,拜托你搜搜江波身上。要是他带了什么危险家伙,我就没法靠近了。”
  “这你就放心吧,他刚把左轮手枪交给开车的年轻人。”
  还是吧,江波就是准备了家伙来的。
  “满意了吧,小子。”
  那凄惨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朵,原来电话又被从老爷子手中夺了回去。
  “你要敢胡来的话,我就拧断老头的脖子,你等着瞧吧。”
  “好了,这样就公平了。你朝着作业路段这边走过来,我也往那边去了。”
  从灌木丛后偷偷一看,江波拽着老头,向这边走过来了。老头看起来是那么的衰弱,双腿很是无力,就像刚出生的小马驹第一次踏上大地,显得是那么的无助。
  我推着小车,又往江波那边靠近了几步。转过灌木丛,江波和老头的身影,清楚地呈现出来。在旁边飞驰而过的车灯的照耀下,一会儿闪现,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浮现出来,逐渐地向这边靠近了来。
  江波的手机已经不在耳边了,我也把电话放进牛仔夹克的口袋里,双手推着小车。
  我在距离小货车十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过于靠近敌人的车子,就太危险了。我足足留出了接近二百米远的距离。
  “小子,先让我来确认一下假钞吧。”
  江波怒吼着,声音足以盖过车子飞驰而过的声音。江波在我前方十米远外,甩开了抓着老头手臂的右手。老头软绵绵地、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江波抱着验钞机,晃着两肩,慢慢地向这边走了过来。老头好像连独自站立的力气都被夺走了似的,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使劲地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老爷子,我这就去接你,你再等一会儿。”
  老头这才停止了挣扎。
  我毫不放松戒备,在小车旁等着江波过来,工装裤腰里,别着护身用的功率高到极点的久违的高压电流枪。要是江波猛扑过来,我就用这个把他撂倒在地,抢回老头,然后像兔子般地逃走。
  江波一直走到我眼前才站住,他吊着三角眼瞪着我,根本没看小车里装的东西。许是因为被我抢走了主导权的缘故吧,气得青筋一个劲儿地跳动着,像是在皮肤下面养了些寄生虫似的。
  “钱呢?”
  “每个袋里各放了一万张。你要在这儿一张张地数我可受不了,所以你瞧一眼就完事。”
  “回头要是发现少一张,那可别怪我不客气。”
  听了这老一套的威胁,我不禁笑了起来,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小车上的纸袋。
  江波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飞快地在小车前弯下腰,手小心地放在袋子上,窥视着里边。
  “放心吧,里边没放什么高压电流枪。”
  他一定是还记着上次佐竹被电流枪击倒的事。我都这么好心地告诉他了,他还是从怀里掏出手帕,用它包着手,像挑选彩票的顾客一样,极细心地拨了拨,挑出了几张假钞。
  “那儿备有蓄电池,还有插头。你把验钞机插上检验吧。”
  我一开始就料到江波会想方设法使交接变得对己方有利。特别是验钞机,离了电源可不行。我从没奢望过这帮家伙会好心地另准备个电源。
  江波又瞪了我一眼,然后把验钞机插头连到蓄电池上,把挑出来的那几张假钞投进投入口里。
  纸币顺利地从验钞机中通过了,飘飘地落到地上。江波抬起脚,把那张欲随风飘去的假钞踩住。我想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节约,而是害怕自己的指纹会留在上面。
  “瓦楞纸箱里是原版。按您的要求,还放入了各种颜色的油墨的调配记录。”
  只是,关于磁性铁粉的浓度,记录上可没写。因为没要求我写嘛。因此,他们即使印出了假钞,也不可能通过验钞机。
  我一边紧盯着正在查看包裹的江波,一边把手伸进牛仔夹克的口袋里,按下了起火器的无线开关。再有大约三十秒,固体燃料就会一齐燃烧起来,至少一分钟后就会发生大爆炸。
  我的心脏像疾槌打鼓似地直跳起来。为了稳住心神,我开始在心里慢慢地数数。
  “那么,该把老爷子还给我了吧!”
  说着,我脚一蹬柏油路,从抬起头的江波身旁跑了过去,奔到蹲在路上的老头面前。
  刹那间,在前方二百米处,家伙们的车灯打成了远光灯。交接完成了,这回他们要出动来抓住我们了。灌木丛中,固体燃料已经生起火花,再有三十秒钟。
  “喂,快跑,老爷子!”
  由于距离干线的照明有段路,我看不清老头的脸色。我抓住他的手臂,扶着他的肩,就听到他在我耳边小声地叱责道“谁叫你来的,混蛋……”既然还有这份精神劲儿,就没啥好担心的了。
  我揽住老头的腰,朝着小货车飞奔而去,背后的马达声大了起来,家伙们也动起来了。前方,江波霍地站起身,在作业路段中央等着我们。
  江波狂吠着:
  “小子,想跑!”
  我把左手绕到背后,拿出掖在工装裤腰间的手工制造的高压电流枪,身子一闪,躲开了当胸扑过来的江波。两人相错时,我伸开手臂,把电流枪抵向他的脖子。
  黑暗中,升起一大团银白色的火花。
  江波的半边脸,被照得清清楚楚。但是,因为隔了段距离,没能给他什么伤害。计算出现错误了,再加大些电压就好了。江波一只脚在地上点呀点的,嘴角露出丝狞笑。我松开扶住老头的手,迅速弯下身,给他来了个扫堂腿。江波一没留神,冲我倒了过来。
  我伸开胳膊,把电流枪抵在了他的咽喉上。江波慌忙想抽回身子,说时迟那时快,我按下了开关。
  一片火花闪过,传来了一股焦臭味。江波呻吟着倒在路上。对面,黑奔驰车轮一阵轰响飞驰而来。
  灌木丛中,燃起了火焰。接着——
  一声爆响过后,树丛中的土四处飞溅起来。转眼之间,红莲花般的火焰就覆盖了整个作业路段。再多呆一会儿,连我们都会被烟雾卷去。真是绝好的时机。
  连制造这个装置的我本人,也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停车区里,现在也应该是一片混乱不堪了。
  我搀着老头,站起身来。奔驰车为了避开燃烧的火柱,来了个急刹车,车头猛地改变了方向。透过火焰帘子就见它摇摆着屁股,向路边的草地上冲去。
  车子冲上了路边的断坡,就像占卜天气时用的木屐一样飞跃起来。
  车子就那么转了个个儿,头朝下啪嚓一声在路侧带的一端着陆了。窗玻璃破碎的声音和金属的巨大的摩擦声刺痛了我的耳朵。
  我用肩支撑着老头,目不斜视地向小货车跑去。才刚跑了有十米远,老头就像一个哮喘病人一样呼哧呼哧大口喘起气来。在照明灯的照耀下,只见他的脸,简直都皮包骨头了。他的脸色苍白,只有眼皮底下一片乌黑。
  小货车的后门一直敞开着,我把老头扶进车里,一边反手关上车门,一边对老头叫道:
  “开车了。抓紧点!”
  我跨过座位,坐到了司机座上,发动引擎,挂了低档。眼睛膘了一眼后视镜,几个家伙正从翻倒的奔驰车里慢吞吞地爬了起来,看情形,是很难追上我们了。
  我一踩加速器,发动了小货车。车轮空转了一小会儿,就飞射了出去。车速之快让我感觉自己仿佛被车座吸住了一般。我就这么驶入了高速路上。
  “你们就瞧着吧!”
  我一面在后视镜里搜寻着江波他们,一面大声地叫着。这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了老头的嘶哑的声音。
  “……高兴得还早了点。你知道他们一共来了多少辆车。”
  我换了车线,越过了一辆又一辆乌龟爬般的车。并没有看见全速追赶而来的车。
  “你总是爱瞎操心,老爷子。后面追赶而来的车子,我已经在中井停车区的出口处给他们备了厚礼——起火器,他们肯定已经被阻住了。”
  “跑到前头去的家伙呢……你,打算怎么摆脱。现在他们肯定得到通知,说这辆小车……已经逃了……”
  老头声音时断时续,充满痛楚,让人无论如何都不忍再听下去。
  “老爷子,你放心吧,快躺下,这些,我早都考虑周全了。”
  话虽这么说,可老头绝不是那种就此能安下心的人。他从座位中间伸过那骨节突起的手,虚弱地抓住了我的牛仔茄克的一角。
  “……五十二辆。以江波为中心,他们固守住了所有的出口和……停车区。你说,你怎么逃离高速……”
  “别说了,老爷子。没问题,我没准备用这辆小货车甩掉那帮家伙。”
  老头抓住我的牛仔茄克的手松开了。
  我在前边的高速路旁,另外准备了一辆车。所以,必须登上路边的堤坝,爬过护墙。没关系,就老爷子一个人,我还是能背过去的。
  “……对不起,仁史。我成了拖累了……”
  “好,别再说话了,躺会儿吧,就快到了。”
  “不如我早死了的好……那样,就不会拖累你了……”
  “说什么呢,这又不是你的错。”
  老头的声音明显颤抖起来,这显然不是因为疲劳或虚弱的缘故。
  “我真没用……连咬舌自尽的勇气都没有。……我也知道会给你添麻烦的,可我就是没用……”
  “别胡说了,老爷子。”
  “……我不仅把幸绪的父亲卷进去了……现在连你也被流氓们……,所以,倒不如我……可是,可悲的是,我……我……”
  声音越发地嘶哑起来,继而传来了抽泣声。刹那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在游乐中心边哭边紧紧抱住佐竹的腰的雅人的那张脸。
  “好了,老爷子。如果造不出完美的假钞来,那可怎么办呀。我已经跟幸绪约好了,五年后我们会抱着换来的钞票去找她的。到时咱们可怎么向她交代呀。”
  等了一会儿,还是除了抽泣声外没有任何回答。
  “咱们一定要逃出去,远远地逃离这帮流氓,两个人一起造出完美的假钞。好吗,老爷子。”
  “对不起……仁史……”
  “看见了!”
  在前方,我做记号用的大牌子越来越近了。从那儿钻过第二座高架桥,再前边的堤上,我昨天刚偷来的客货两用车正等着我们呢。
  刚过了第一座高架桥,我就把小货车靠向路旁,打亮了障碍灯,放慢了车速。看看后视镜,由于我的车速放慢了,现在感觉每辆车都像是追兵的车子。
  在第二座高架桥下,我踩了急刹车,离开司机座,越过座位向后座移去。
  “能站起来吗,老爷子。”
  “……行。”
  老头也想像他所回答的那样站起来,可是他没能够。我打开车门,先跳下了车。
  “快,趴到我背上!”
  我搭了把手.把老头背上身。
  这一带靠近御殿场市的郊外,高速公路比四周要低。植了草皮的堤坝高度大约有八米。倾斜度约有三十度吧。高度和坡度都不是那么好对付。但是,像这种既远离停车区或出入口处,又能爬过高速路的护墙后就有车子等在那儿的绝好的场所,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背上的老头的体重,比我预料的要轻得多,这样的话应该能爬上去。我们能够马上越过护墙,从这条高速路上―从流氓们手心里逃脱出去。
  我背着老头,向前跑去。
  因为担心坡度过陡,照直爬的话,身子会向后来个仰八叉。我就斜线侧身上了堤坝。
  ——就在这时。
  从右后方的高速路上传来了尖锐的刹车声。回头一看,一辆黑色的加长轿车,正边往路边靠边来了个急刹车。跟在后面的车也都紧急刹住了,高速路上出现了一个小规模的堵车现象。
  没有哪个混蛋会无缘无故在高速路上急刹车的,无疑就是东建兴业的那帮家伙们。他们一定是发现了小货车,就不加思索地踩了急刹车。
  看来,我特意安装的起火器就为我争取到这么点时间。果然,停得歪七扭八的车门一齐打开了,从里边跳下来好多人。
  “他妈的,这么快!”
  堤坝爬了还不到三米。我背上还背着老头,对方可是空着手的。不,弄不好他们手里也许还拿着手枪呢。总而言之,情况对他们是有利的。
  “快抓住他们!”
  没时间再慢悠悠地斜着往上爬了。我调整了一下背姿,径直往上爬去。冬天的草都干枯了,弄得我脚底直打滑。真让人生气。
  “小子,别再逃了!”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这个公鸭嗓出自谁的尊口。那是江波的得力助手——佐竹。
  “仁史……你一个人,逃吧。”
  背上的老头说道。
  “别开玩笑了,老爷子。”
  我右手离开老头的腰,飞快地插到牛仔茄克里。我一早就知道会出现这种状况,看来我预备的这最后一招还是蛮有先见之明的。
  我拿出了放在里边口袋里的小矿泉水瓶子。里边装的可不是水,而是汽油。而且,里边还掺入了焚烧用的弄碎了的固体燃料。
  我用嘴咬开瓶盖,朝着堤坝下面泼洒开来。打手们已经在开始往上爬了。
  随后,我又从右边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迅速地打着了,扔到了地上。
  我的脚下,立刻升腾起一团桔黄色的火焰。刚爬上堤坝的流氓们,都大叫着滚落到路上。利用这一间隙,可以拉开些距离,我们就能爬到护墙上了。
  我手抓脚蹬,继续向上爬去。我不顾一切地移动着身子,小心注意着不把老头甩出去。水泥护墙,就在眼前了。这时,脚底下突然响起爆炸声。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谁的车胎爆了呢。紧接着又传来一声。我这才明白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那是枪声。
  三声之后,传来了佐竹的怪腔。
  “站住,小子。”
  在护墙前回身一瞧,只见佐竹正挺立在燃烧的草坪那头。身旁一个年轻人伸开双手冲着这边。手里握着的正是一把枪。
  “下次可就不是吓唬你了。你要乱动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会伤到你哪儿。”
  但是,我们都已到了这里,怎么可以放弃掉呢。只要翻过护墙就行了。现在是晚上,再加上有燃烧的火焰做屏障,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中的。
  我把老头放下来,低声耳语道:
  “老爷子,咱们爬过去,我先上,再拉你过去。”
  “别……太危险了……”
  “还有别的法子吗。”
  打手们正绕过燃烧的草坪,从两侧包抄过来。距离不到五米了,眼看就到脚底下了。
  我让老头靠在护墙上,身子猛往下一蹲,一跃而起。
  就在这一瞬间,又响起了枪声。
  我那抓住护墙沿的手的旁边的混凝土都被子弹打了起来。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让身子趴到了墙上。
  “别动,小子!再动就不客气了。”
  接着又是一声枪响。我使劲抬起脚,爬到了墙上。身子一调个儿,把手递给老头。
  “快,老爷子。”
  老头抬起头,虚弱地伸出手来。
  刹那间,我简直都怀疑自己的眼睛了。那只手,已经被血染红了。
  那只手刚举到老头面前,就一下子垂了下去。毫无疑问,那就是血。
  “老爷子……”
  我从墙上探过身子,伸长胳膊。刚要抓住他的手,老头一个蹒跚,手扶在了护墙上。然后就那么向下滑去,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
  老头的小眼睛悲哀地眨了眨,从豁掉的门牙间挤出一句。
  “再见了……”
  “老爷子!”
  老头好像经受不住我的大叫,身子向后跌去。胸前已被鲜血染得鲜红一片。
  老头张开双臂,像在床上熟睡一样地,慢慢地仰面向下落去,正好压在了追上来的打手们的身上。
  老头跟他们扭在一处,一起滚到了燃烧的草坪上。那身姿,就像慢镜头一样久久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枪声又响起来了,我的身子向后一跌。
  脚一滑,从墙上滚落下去。一个倒栽葱仰面摔到了沥青路上。但是,比起着地的背部来,更疼的却是我的左肩附近,就像火烧火燎一般。
  定睛一看,廉价的牛仔茄克上破了个洞,鲜血汩汩地喷涌出来。我是中了一枪,才跌落到墙这边的。
  “快追那小子!绝不能让他跑了!”
  墙那边,响起了跑动的声音和佐竹的怒吼声。
  我咬着牙站起身来。前边路旁,正停着我准备好的那辆客货两用车。剧痛之下我两眼满是泪水,车子看上去有些模糊。
  老爷子……。
  我护住左肩,咬紧牙,一跺脚向它冲了过去。
  插曲之二
  (东日报社二月二十八日讯)
  “东名高速路上的恐怖行动
  二十八日晚九时左右,在位于神奈川县中井盯的东名高速路上的中井停车区和距此三公里外的松田盯高速路路侧两处地方,发生了定时起火器爆炸事件。东京都丰岛区的一名公司职员(二十七岁)因同车人身体时有不适,欲在路边稍事休息,适逢爆炸。为避开火焰,情急之下跳向路旁草坪,头部和臂部不慎受轻伤。神奈川县松田警署以破坏、伤害和杀人未遂等罪名,正展开大规模的搜捕。
  这次设置的起火器,其构造跟作为去年十月发生的大量假钞案件导火索的曙光银行奥饭能储蓄所中的ATM被袭击时使用的起火器极为相似,都是在氧气瓶四周绑上登山用的固定燃料,且安装了定时器。松田警署在加紧确认的同时,正着手从这方面进行调查。
  另外,同样是在神奈川县山北叮内的东名高速上,有目击者证实,大约在同一时间,多名黑社会模样的男子在路边停车展开了枪斗。警方正在调查此事和爆炸事件有无干系。”
  (共同报社四月二十二日讯摘录)
  “大量假钞犯被判七年徒刑
  东京地方法院二十一日判处罪犯西岛雅人有期徒刑七年。该犯作为去年十月利用银行兑换机兑换历史空前的巨额假钞的假钞案件主犯,被以损坏公物、偷盗、伪造通货等罪名提起公诉。
  西岛被告在法庭上所做供述与以往相同,声称造假钞是受黑社会月轮帮东建兴业成员威胁所致。但其同案犯还未查明。检察机关认为西岛被告无疑就是主犯,以量刑过轻为由直接提出上诉。”
  (中部新报社十一月七日讯)
  “三方峰山中发现一具白骨尸体
  六日上午在长野县小县郡东部叮三方峰的汤之丸丛林道旁,正在进行滑雪场扩建的工人在建施工中的斜坡上,发觉一具半白骨化的死尸,并马上报告了长野县小诸警署。据小诸警署调查,该死尸死亡时间已超过半年,右胸第三根肋骨的一部分已粉碎,属枪击留下的痕迹。遂以杀人遗尸案立案设立了搜查本部,火速着手确认被害者身份。”
  (中部新报社十二月二日讯)
  “三方峰的被害者原为印刷工人
  十一月六日在长野县小县郡东部盯三方峰的山中发现的死尸身份,已通过身穿的衣物等得到初步确认,据认为静冈县富士市原田的印刷工人水田广一(五十八岁)的可能性较大。小诸警署正加紧进一步调查。
  水田自二月底辞职以来,就去向不明。”
  (《周刊中央荟萃》
  八月八日特大号卷首特集)“罪犯今在何方?
  一万九千八百三十七张。
  听到这个数字后即心有灵犀的人可以称得上是犯罪通了。当时,在全日本,所有的自动售货机都中止了使用。对,这个数字就是被称作史无前例的假钞案件,通称‘电脑假钞案件’中使用的假钞张数。
  也许有人会说,怎么到现在还要提它呢。在此,让我们先来简单地回顾一下整个事件的梗概。
  首先,是在距今三年前的十月的一个星期天。
  在曙光银行西新宿分行周围,集中了一些小吃店,供给附近商业街的顾客饮食服务。每到正午前,各店铺的收银员都会赶在生意繁忙起来之前,在自动兑换机前排队等候,以兑换零钱。为此,银行会在上午十一点三十分补充些纸币或硬币进去。在进行这项工作的途中,负责补充钱钞的入行三年的女职员突然惊叫起来。原来存放兑换来的万元钞票的贮存箱内的塑料容器里,塞满了一望便知是假的万元钞票。其数目,竟达一百零八张!惊慌失措的女职员赶紧扑向内线电话,叫来了分行长。
  三分钟后。警视厅通信指令室里,打来了在曙光银行西新宿分行发现了大量假钞的110报警电话。
  但是,仅仅一分钟后,同样是从曙光银行,这次是新宿中央分行,也慌里慌张打来了发现假钞的报警电话。还有还有!三十秒后,从四谷分行和新大久保分行也打来了电话。最后,共有九家分行,打来了发现假钞的报警电话。总数竟达九百七十张!
  被发现的假钞,一望便知不是真货,印刷效果差得只能骗骗小孩。根据警方检测证明是用电脑打印机印制而成的。可是,安装在自动兑换机中的验钞机却将其误认做真钞了。验钞机是通过传感器来分析纸币整体的色调、油墨中所含的磁性、水印的透光度等来进行识别的。发现的假钞,尽管印刷效果极差却被制造得能顺利通过以上检查。
  这是以机器为对手的新型的造假案件,它钻了机器这个空子。
  案发后二十四小时,事情出现了意外的转机,警察的全力搜索有了结果,疑犯被捕。
  主犯是钣金工人西岛雅人(时年二十二岁)。但是,与此同时,风闻为此事幕后指使的月轮帮黑社会东建兴业的几名成员也因另案嫌疑被捕。据称西岛嫌疑犯是因从东建兴业所属的金融公司里借了巨额高利贷,为了返还这笔钱才造的假钞。但是,几名成员因为与假钞没有直接相关的证据,只以另案被起诉而告终。
  银行监视录像中拍下的另外一名案犯,最终也未能查明。
  尽管如此,此事件因主犯的被捕,本应宣告结束了。但是,这只不过是个序曲。半年后,震惊全日本列岛的庞大数额的假钞又一举面市了。
  四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那一天正好是举行为了宣告春季赛马季到来的五月赏的日子。
  最先接到报警电话的是大阪府警局的通信指令中心。位于西城区的某游乐中心打来110报警电话,说是在兑换机内发现了大量的万元假钞。
  以此为开端,110电话不停地打来。从府下各区的弹子房里,从场外赛马券售票点,最后,从JR的车站的兑换机里也发现了假的万元钞。
  而且,还不只是大阪。稍迟一个小时之后,在名古屋的弹子房和场外赛马券售票点。另外,二十五分钟后,在东京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紧接着,在琦玉县和神奈川县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
  仅仅一天时间里,假钞使用就跨了一都二府七县,数目达到一万两千张。
  次日起,全国各地也相继发现假钞,总数达一万八千八百六十七张。
  这是一次同时多发性的假钞事件,据说都是在周日下午两点前后开始使用的。当日起,全国各地的自动售货机和兑换机全部中止使用万元钞票。
  根据警方的鉴定结果,假钞仍为电脑印刷而成。虽然主要嫌疑犯已被捕,但手法完全相同的假钞案件却又发生了。尽管使用打印机的机种与半年前所用的不同,但手法却完全相同,所以不可能是模仿犯罪。而且,从同时多发性的情况来看,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有组织的、大规模的犯罪。
  只是,由于这次罪犯不是在安装有监视录像机的银行里进行的兑换,所以对于作案者的身影完全没能留下。
  于是,上次假钞事件时风闻为幕后人士的黑社会成了这次彻底搜查的对象。
  但是,事发三年后的今天,罪犯仍未有着落。在头一次假钞事件中被捕的西岛,审判结束后,正在服刑期间。他绝对不可能再造出大量的假钞。那么,谁才是真正的罪犯呢。事发半年后,在大坂有数名欲使用假钞的黑社会成员被捕。
  据关西某黑社会有关人员传言,关东某组织曾卖给当地黑社会大量假钞。据说警方一个时期也对此进行了调查,但至今仍没有找到确切的证据。此外,警方还未有任何消息发布。
  假如说假钞的制造者和使用者是两码事的话,那无论逮捕多少兑换假钞的罪犯,对假钞制造者都不会有任何伤害。据说,这在海外发生的假钞事件中屡见不鲜。人们都说在日本犯罪正逐渐欧美化,假钞案件自然也不例外。
  时光飞逝,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警视厅里设置的搜查本部也缩小了,慢慢地有传言说现在已经变成了无头案。自从那次大宗假钞事件以来,再没发生过相同手法的假钞案件。自动售货机业界内,也对验钞机进行了改进,某有关人士曾拍着胸向记者保证,当时的假钞,绝对不可能再使用了。
  但是,假使有一天真的造出了跟真钞一般无二的完美的假钞来的话,那就不能再说是什么假钞了。如果没有人注意到的话,那假钞就会作为真钞在市场上流通了。你我这些使用者又如何能去调查谁是制造者呢?到那时,你又怎么敢断言,在你手中的万元钞票就不是假钞呢?
  那件历史空前的假钞案至今已经过去三年了,有谁敢断言他们没有开始下一步行动呢?
  那个假钞犯,他现在在哪儿,正在干着什么呢?”
  第三部 鹤见良辅篇
  监狱的高墙,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这所监狱,因三亿元事件而大大地出名。拐过旁边的大路,我把租来的法米利车停在看得见后门的地方。这条路,每当有闻名的老大出狱时,常常排满了黑色的高级轿车。不过,今天却是静悄悄的。
  时间刚到七点。比起我从律师那里问来的时间还早一点儿。
  我从牛仔夹克口袋里摸出喜利烟,点着了火,把座位轻轻地放低了。
  视线紧紧盯在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大门上。
  那家伙.在那里面,是怎样渡过的这五年呢。想到这儿,我的心就像被火烤般的疼痛。唉,那以后五年都已过去了。
  十分钟前,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前。
  从里面下来个五十岁左右的瘦瘦的男子。他让出租车等在门口,边不停地看着手表,边走进门里去了。那身影,我已经在法院门前见过好多次了,所以我绝对不会认错,他就是律师。
  除了他之外,再也没有人下车来。应该跟他母亲联络过了,看来她还是不准备来接他了。所以我把他出狱后的一切事情都拜托给律师,还是做对了。虽说是假释,但好容易能够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了,却没人来接,那家伙不是也太可怜了吗。
  到时间了。
  我熄灭烟,等待着。过了不到三分钟,门终于半开了。从里边,先走出了律师,在他后边,一个留小平头的男子慢慢走了出来。就像十年前第一次在新宿的游戏中心碰到他时那样,卑屈似的弓着腰。
  雅人在门前又转回头看了眼监狱。然后,就像在找什么人似的四下里张望着。这家伙可能是盼望着见到他那在他还是个小学生时,就丢下他跟一个男人私奔了的母亲吧。被逮捕已经五年了。从他被判刑后到现在,四年已经过去了。在这期间,据说无论怎么审问他,这家伙一次也没有供出我的名字。
  因为隔着段距离,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透过他那件一看就很廉价的牛仔夹克,看得出他瘦多了。多亏律师多方周旋,为他安排好了新的住处和新的工作。是川崎的一家工厂,还是干他的老本行——钣金工。已经没什么需要我再做的了。
  律师拍了拍他的肩,雅人坐进了出租车。
  我把座位放得更加低了一些,轻轻地躺倒身子。雅人乘坐的出租车从我旁边飞驰而过。雅人把我的刑期也包了,现在他终于踏上了新的人生道路。
  我再也忍不住了,从座位上抬起身,扭过头去,紧紧盯着后车窗。
  出租车浴着朝阳,沿着高墙驶去。一瞬间,我好像看见雅人回头看了一眼,这大概是我的错觉吧。出租车拐了个弯,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又叼上一支喜利,调整了一下呼吸,放回座位,发动了引擎,一踩油门,向着与重返自由王国的雅人相反的方向驶去。
  路上因为碰上交通堵塞,到达池袋时都已十一点多了。流氓们总是下午才行动的,所以这还早了点呢。
  我像往常一样把法米利车停在后巷里,踩着发着霉味的楼梯,走上了公寓的四楼。
  开了锁,走进我那只有五个半榻榻米的一室里。
  不瞒您说,房间里可真是煞风景。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迷你式组合立体声唱机改装成的接收装置,窗前是一架八十倍的望远镜。东西,就这么些。
  进了屋子,我像往常那样,首先打开了增幅器开关。立刻,伴着些杂音,扬声器里传来了那边的动静。右边的扬声器里,也许是时间还早吧,好像只有留守的年轻人在,只听见沙发弹簧吱吱呀呀的响声以及翻杂志什么的声音;左边的扬声器里,大概那边在准备午饭吧,电视广告的背后,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有人在水池里洗东西的声音。
  我把水壶里装上水,放到炉灶上,然后坐到窗边的床上,从望远镜里看着这半年来始终瞄准的那个地方。那是在我住的公寓后面一个街区的杂居楼三楼的一个窗子。在这五年里,那帮家伙们的事务所大了足有三倍。窗玻璃虽然打了磨砂,但在太阳高照的正午时分,从这个角度看的话,里边的情形还是隐隐约约能看得清的。在屋子靠里的沙发上,一个男人正躺在那儿看着杂志。
  另一间屋子的窗户,从这儿看不见。但是,我可没兴趣偷看流氓们的私生活。只要能收集到最起码的情报,我就心满意足了。
  吃了个大碗面权当午饭了。我就一直这么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单调而枯燥的生活了。时而倾听着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时而看看望远镜镜头,时而在床上躺一会儿。即使什么情况也没有,我也丝毫不会厌倦。我是为了什么过来的这五年呢。只要想想今天在监狱门前目送雅人这事,不论是多么无聊透顶,我都会忍耐的。
  右边的扬声器里传来了电话铃声。听那声音就知道不是手机。我站起身,抬起了增幅器的开关,切换到电话线上。
  “是我。”
  这个低音是江波的。望远镜镜头里,年轻人像被谁瑞了一脚似的跳了起来。
  “您早。”
  “老大有电话来吗?”
  “不,还没有。”
  “那就等着。上次那批货收上来了吗?”
  “没,我还……”
  “那你还在那儿悠哉乐哉地守着电话。跟阿竹打声招呼就行了嘛。”
  “是,我马上照您的盼咐做。”
  “叫上几个弟兄一块去。”
  “啊,对了,‘大成’先生打来电话……”
  “什么时候?”
  “是,十点左右―”
  “混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可是,大哥您不是在睡觉……”
  “不要解释了。你快点办事去,五分钟后还在那儿磨磨蹭蹭的,看我怎么修理你。听明白了吗?”
  有几个词我听不太明白,不过大体意思都知道了。从江波的态度来看,这个叫“大成”的人一定来头不小。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好容易总算有个大人物出现了。
  我把“大成”这个名字记到笔记本里,又拿过放在桌上的帝都银行职员名册,从开头一页页地翻了起来。
  有了。
  找到这个名字了。
  大城升,五十一岁,现任总行第二营业部部长。我又把手伸向桌子,拿过五年前的职员名册,上面写着池袋支行代理行长大城升。一切都不言而喻了。池袋正位于东建兴业势力范围的正中心,而曾经担任过代理行长的人物,现在仍跟江波保持着联系。
  可能我已经找到我要找的了。
  从我在这间公寓里度周末到现在,已过去一年多了,好容易才有了这种确切的感觉。今天我是为了去看雅人出狱,没有上班,是顺道来的这里。我完全没有想到,第一颗果实竟然是在这么个日子里结出来的。也许,这次不会再扑空了,我有这种预感。五年前在池袋支行工作的人,现在仍跟东建兴业保持着联系。这回一定没错了。我打心底里感谢雅人。
  终于找到了。
  好不容易要探出帝都银行的黑幕了。
  我啪地用拳头击了下手掌,从床上跳了下来。这时,又传来了电话铃声,这次是从左边的扬声器里传来的。听那响声,是那家伙总也不离手的手机。我走近增幅器,放大了音量。
  “喂,”
  电视的音量变小了。男人没有报名,谨慎地接着电话。我的窃听器还没能安到手机上,所以,很遗憾,听不到对方说的话。
  “……对,我这儿什么时候都可以……好的,三包就够了吗?”
  听他那口气,毫无疑问,这是业务电话,又有人要货了。
  “不行不行,很对不起,您再是长户先生介绍来的也不行。……对,我个人认为价钱不能再低了,对。……那么,今天五点在上野……对,还是那个喷水池旁。那么,我就在那儿等您了。”
  那男人竖起茄克衫领子,看了看四周,慢慢地过了人行道。
  刚过下午五点,上野公园里也就有那么三三两两的人。男人好像散步似的极悠闲地走在华灯初上的人行道上。只有一双眼睛始终警惕地看着四周,大概这一带正是警察的巡查地域吧。
  我放下根本没有拨过号的话筒,打开门,出了电话亭。眼睛盯着啥也没写的记事本,慢慢地跟在男人后面。间隔距离是三十米。人行道上来往的人很少,再离得近了,恐怕会有危险。
  通过我前段时间的调查,这个家伙的资料我大体已经掌握了。饭田龙男,二十四岁,是东建兴业一手培养起来卖货的。虽说也是帮内一员,但也许是由于工作性质上的关系,表面上很少出入事务所。这家伙经常对自己的那些女人说,一旦自己在工作上干出点成绩,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正式职员,而且地位也不会低的。尽管目前他还只是个跑龙套的角色,可他身边的女人可真是不少。他在帮里的地位或工作量,跟他的情人的数目真是很不成比例呀。我猜想他在这方面肯定有自己特别的本领。
  他刚走到喷水池旁,从东京都美术馆方向走来一个矮个男人。戴着墨镜,几乎把脸都遮住了,但从他的深色的皮肤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外国人。可能是中美或南美地区的,也或者是阿拉伯地区的,也或者是波利尼西亚的。
  矮个儿的外国人一边举起手中的报纸,一边对与他擦身而过的饭田说了句什么。饭田扭过头去,止住了脚步。外国人用那只空着的右手指了指上野站方向,好像是在问路似的。饭田也在一旁同样举起手。
  外国人手里拿着的大概不是报纸,而是地图。饭田伸手接过地图,用手在上边指指点点了一番,又回头向车站方向看了一眼。
  仅此而已。我都不知道会这么简单,前后还不过三十秒钟。
  外国人从饭田手中接过地图,道了几句谢后,轻轻地摆了摆手离开饭田,若无其事地向我这边走了过来。饭田也向东京艺术大学方向走去了。
  但是,我的眼睛可称得上是火眼金睛。我发现在交换地图的同时,他们还在底下互递了什么东西。
  大概是我有些神经过敏了吧,饭田的步子看起来有些加快了。也许,他是卖了货后,想赶快赶回情人那里去吧。我在他们分手的喷水池旁停住了,从包里掏出手机,一手拿着记事本,拨通了电话。
  铃响了五声后,对方才接了电话。
  “喂……”
  跟往常一样,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没先自报家门。我穿过后面的灌木丛,拿眼斜视着在人行道那头止住脚步、把手机搁在耳边的饭田,说道:
  “是饭田先生吧?”
  “对,我是。您是?”
  “我是长户先生介绍来的。”
  “嗯……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叫长户的呀。”
  看来有些不对劲。饭田像是在开玩笑,但语调很干脆。难道他们在接头时有什么行话不成。唉,管他呢,接着来吧。
  “那份货我也想分一半。”
  “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认识叫什么长户的人。你是不是搞错了。”
  “那我要是东建兴业公司的江波先生介绍来的呢?”
  “真是倒霉,最近怎么这么多打错电话的。”
  看样子他要挂电话了,我赶紧接上茬继续说道:
  “好了好了,打错了就算了。不过,刚才那一幕,我说给在上野警署的熟人听没关系吧。”
  这一下对方沉默不语了。好,我让你也急一急,我也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饭田终于沉不住气,试探地问道:
  “你,是什么人?”
  “老兄,拜托了,我只是想分你那点货而已。没办法,我的货路被新宿警署给断了。我需要点货应应急。”
  就这么简单,货到手了,真没劲!
  在日暮里站的厕所,我换下了用来乔装改扮的阿波罗帽和那副装腔作势的眼镜。拿出嘴里含着的棉球,扔进便池里,然后从包里拿出电动剃须刀,刮去了一脸的邀遏胡子。买来的那袋兴奋剂,顶多也就五克。世上竟然有人为了这东西,而葬送了一生。也许它有自己特有的味道吧,不过,我可是一点也不想尝试一番。
  饭田的货最近过剩了。这一情况我早已通过窃听器掌握了。作为饭田来说,比起我的来历,他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买卖。只要让他相信我不是利用这个做幌子,搜查毒品贩子的警察,那就足够了。这太简单了。
  我真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警察不在黑帮的事务所里安装窃听器呢。或许这里存在着人权或个人隐私权等种种问题吧。可跟流氓们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或许,他们已经秘密采用了这种侦察方式也说不定,只是,黑社会的家伙们更加技高一筹罢了。我也是来到这儿之后,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做到的。
  我把装了白粉的塑料袋塞进用喷雾式发胶罐改成的盒子里,放进包里。看样子还有必要再从饭田那里买上四五次货。
  我在脑子里构思着以后的计划,出了臭气哄哄的厕所,向检票口走去。
  为了送雅人,我已经三天没去平冢了。明天开始,我又得每天七点前就起床,去工厂上班了。
  瞅瞅信箱里头,躺着张汽修厂的价目表。因为我买的是人家已经用了十二年的旧车,所以上面的数字差不多可以买一辆新车了。我也总不能老去租车吧,看来还是早早作打算为妙。
  踏着灯光摇曳的铁板楼梯上了楼。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的步子很是沉重,这或许不是因为去送雅人的缘故,而是我太疲惫了吧。
  我站在门前,拿出钥匙。突然,我的心脏猛地一紧。厨房窗子里透出些亮光。透过毛玻璃,可以看见里边亮着灯。
  我向后退了一步。不管我怎么看,那灯都不是隔壁人家的,毫无疑问,它就是我屋里的。
  我不是那种开着灯就出门的马大哈,电脑显示屏开关也应该关上了。可是我屋里,却不可思议地亮着灯。
  也许有人在里边。
  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闯进我屋里来了。
  我全身直冒虚汗,有些喘不过气来。两眼迅速地往四下里一扫,难道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与相邻公寓之间的路上、电线杆子后面、墙的拐角处,都没有可疑的人。在这五年里,我一直很小心谨慎,不让他们发现我的行踪。这么点麻烦我还是不怕的。决不是那帮家伙。不可能到现在了还会被他们盯上呀。
  那么,为什么,我屋里会亮着灯呢……
  我定定心神,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伸手转了转门把手,拉了拉门。果然,我记得三天前是锁上门才出去的呀,可现在门上根本没有上锁。门在我面前无声地打开了。厨房过去再往里是一间六个榻榻米大小的狭小的房间。里面塞满了电脑和其他相关的机器。其中一台的显示屏亮着灯,隐隐约约照出了屋里的情形。在它的前面,有一个人背对着我坐在那里。
  刹那间,我又想起了五年前的某一天。我跟雅人一起换完假钞回到家里后,也有一个人像现在这个样子等在我的房间里。我简直以为是水田老头又从坟墓里复活了。
  可是,那当然不可能是老头。
  “回来这么晚啊。我一个人闲着没事,就胡乱摆弄了一下这台新式电脑。”
  转椅慢慢地转了过来,男人正面冲着我了。
  我大吃一惊,使劲摇了摇头。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男人的脸清楚地显现出来。这怎么可能呢?为什么,在这里会……
  “哟,好久不见了。”
  左肘支在电脑桌上,轻松得就像在跟刚刚过完暑假又见面的同学打招呼,雅人冲我举起了右手。
  雅人常说他不喜欢长头发,原因是他喜欢骑摩托车,戴头盔不方便。现在可不用担心了,他的头现在是那种头发极短的和尚头。
  他在监狱门前留给我的印象现在也得到了验证。原本胖乎乎的脸蛋现在整个儿地陷了下去,因为这,眼角也出现了五年前没有的暗影。但是,那两道两端稀疏的粗眉毛,还依然显出他的英雄本色。
  我恶声恶气地冲他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屋里?”
  没有用。雅人盯着我,很悲哀地聋拉下双眉。
  “得了吧,道郎。就算你的脸再变样,你的声音可没变呀。你想我能忘了你的声音吗?”
  他这么一说,我也无言以对了。
  我关上房门,进了屋里,打开餐厅的灯。碗橱的玻璃上隐隐约约反射出我的脸来。这张脸,我拿到它已经有三年了,可我依然还是看不习惯。动手术的地方只有眼角和鼻子两处,但说句实在话,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改变。
  “出什么事了,道郎?”
  雅人在我背后问道。看到我这张脸,他竟然没有大惊失色。
  “我还要问你呢,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就连对那位我拜托他照顾雅人的律师,我都是报的假名,至于联络地址更没有告诉了。但是,他为什么竟然能查到这个住址呢?
  雅人得意地挑了挑他的粗眉毛。
  “亏你还是道郎呢。为什么偏偏那天开了租来的车呢?”
  “这么说,你……发现我了。”
  我呆呆地站在餐厅中央。
  我那天去监狱那儿,原来早就被雅人注意到了。雅人掉了肉的脸上浮现的笑容不见了,他极其严肃地说道:
  “我是从杉山律师那儿知道的。说是有个人对我很是关心,一下子就给了我三百万,并且既没留姓名也没留地址。没有人会这么待我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道郎,那个人就是你。”
  “混蛋,什么鬼律师,这么不守信用。我还跟他说过让他别说出去的!”
  “律师是为了给我鼓劲才告诉我还有人这么关心我。你别恨他,他可是帮了我不少忙。而且,律师也没告诉我你问过我的出狱日期。我只不过是拿话多套了套,就套出来了罢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雅人。那天,他在门口四处张望了好几次,原来不是在找他妈,而是在找我呀!
  “果然,一出门我就看到了那辆车,这么大早乖乖地停在那儿。而且,是辆租来的车。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把那车号记在脑子里,后来给品川陆运事务所管辖内的租赁公司打了电话。我也没想到租赁公司竟然有这么多,所以,足足花了我两天的时间,直到今天。”
  这绝非偶然,我心里想。为什么我的车子偏偏在雅人出狱的前一天报废了呢?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定是天意使然。
  “我看了租赁公司留下的驾驶证复印件,一下子差点给你蒙了过去。不过,再仔细一看,脸部轮廓和嘴角都还是原来那个模样。真让我吃了一惊呀,你为什么要做整形手术呢?”
  我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盘起两腿,正面仰视着坐在转椅上的雅人。
  “对不起,雅人。”
  雅人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已经明白我下面要说些什么了。
  虽然他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但这话我还是一定要亲口说出来的。
  “把你,……出卖给那帮家伙们的,是我。”
  我一口气挤出这句话,就低下头。不管雅人要对我做什么,我都会受着的。因为,不管我是出于什么理由,总之,都是我把雅人出卖给警察的。而且,他还因此在那高墙里边孤零零地度过了漫长的五年。
  “我也没想我托律师照顾照顾你,你就会原谅我的。只要你心里痛快,你要怎么着都行。”
  我听见雅人在我头顶轻轻地喘了口气。
  “我想可能就是这么回事。抬起头来,道郎。你不是很干净利落地打垮了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从他们手里逃了出去吗。即使你把有关假钞的资料交出去了,他们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了我的。你要想救我出来,就只有那法子了。我再是个大老粗,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道郎,你抬起头来。”
  我慢慢地抬起头。
  转眼间,我就被摔到了墙根。
  要是那儿有门的话,我肯定会飞到走廊上,进而滚到下面路上去了。我的左脸受到一记重创,像是撞到了推土机上。只觉得眼冒金星,鼻子深处有血腥味涌来。
  嘴角有点异样的感觉,怕是嘴唇裂了,用舌尖一舔,才发现上边的犬齿已经摇摇欲坠了。要在五年前雅人力气正盛的时候,我的颧骨肯定给敲进去了。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用手撑着地板,慢慢地爬了起来,回头看看雅人。
  雅人紧摇着拳头.就像哼哈二将一样叉着腿站在那里。
  “知道你为什么挨打吗,道郎?”
  “你想打打就是了。”
  刚说完,雅人的脚就朝我的下巴飞来。真是毫不留情啊。我的后脑勺又一次重重地撞到门上。虽然我知道我是跌到了大门里边,但是究竟哪儿是天花板我可就分不清楚了。冲劲太大了,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平衡了。
  雅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起来,道郎。”
  我是想起来,可身子竟然没动。有人抓着我的肩,把我提溜了起来。背靠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上,我想那该是门板吧。
  我把那颗犬牙吐到脚底下,强忍着脖子上的疼痛,抬起了头。
  “知道你为什么挨揍吗,道郎?”
  雅人又问了一个和刚才一样的问题。
  “我一个人在高墙里忍受了五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知道吗?我为什么没供出你的名字呢?这都是为了今天呀。都是为了这样跟你见面的今天呀。你明白了吗,道郎?”
  雅人把脸凑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衣领使劲地摇着。
  “你别把我看得那么扁!我为什么要恨你?说什么只要我心里高兴,怎么着都行,这是什么屁话!”
  难道是刚才那下冲劲太大,连我耳朵都不好使了。我哆里哆嗦张开疼痛难忍的嘴唇。
  “……雅人,你……”
  “要说起来,最先还是我出卖的你呢。虽然我对自己发誓说就算让警察逮捕了,我也不会说出你的名字的,可我还是轻易地就在那帮流氓面前坦白了。所以,即便我是被你出卖了,我又怎么能恨你呢?我恨你的理由又何在呢?呢,你说呀。”
  雅人脸上一副可怜相,就跟十年前第一次碰上他时一样。我呆呆地抬头看着他的脸。
  “我呀,道郎,在那高墙里边,一直都在想着,我要再跟你一起造假钞。所以,我才绝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不管警察怎么审间,我都始终坚持同犯不是你。我真想求你饶恕我啊……我真想再和你一起造假钞啊……。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接我?为什么只是在远处偷偷地守着,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别寒磅我了!我怎么会恨你!把人看扁也要有个限度啊!这样的混蛋当然该挨顿揍。”
  “……不行……”
  “什么?”
  雅人眨了眨眼,拉长了下巴。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结伙了。”
  “为什么啊,道郎……”
  雅人看上去跟一个就要咧开大嘴哭的孩子似的。
  “你还是个假释犯,应该按时去管教所那儿报到吧。而且,作为一个假钞犯,今后也会被警察盯牢的。不,还不止如此,说不定警察现在还在追查我的下落呢。”
  “放心吧,我去租赁公司调查前就确认过了,没有警察跟踪。为了保险起见,我到这儿来,也是特意走的繁华道路,早把他们甩掉了。而且——”
  说到这儿,雅人顿了一下,狡猾地笑了笑。
  “而且啊,一旦有什么不妙,我也跟你一样,把这张脸也整整就是了。怎么样,鹤见良辅先生。”
  雅人很不熟练地冲我使了个眼神。
  我咬紧了牙关,紧紧地盯着雅人,一句话都没说。我真的是很吃惊。我真没想到雅人会如此的大度。换句话说,我以前从来没有了解过雅人,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如此信任我。我这种混蛋真他妈该杀了。
  雅人松开了我的领口,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我。
  “哎,在那半年以后,关西流通的假钞都是你的杰作吧?”
  “说和我有关倒是更准确些。”
  “可,你为什么还过着这样的生活呢?公寓又破,房间又小,里面还尽是旧电脑。简直和五年前没什么两样。你应该有上亿资产了呀。”
  雅人说着,环视了一下被旧电脑等占满了的房间。无论是公寓的破烂程度,还是里边的各式物品,都和五年前我在板桥的房间一模一样。
  “喂,起来吧,道郎。噢,不,鹤见良辅君。”
  雅人盯着我说,
  “呆在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房间里,容易谈起让人不痛快的话题。咱们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找个游戏厅,轻轻松松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呢?”
  雅人笑着,把右手伸了过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把脸整成这样。你要把这五年来发生的一切都一字不拉地说给我听,好吗?”
  我抓住他伸过来的右手,站起身来。
  小包滚落到人行道上。
  “啊,对不起。”
  我紧紧抓住手里的小公文箱,转身道了歉。跌倒在地的饭田吊起眼梢,朝我怒吼道。
  “长眼睛了没,看清楚点!”
  “真是对不起了,我因为赶时间……”
  我一边解释,一边蹲了下去。滚落在地的小包里,隐隐约约露出了装了白粉的塑料包。
  “啊呀——”
  饭田也发现了,他慌忙蹲下身去,拾起包裹,差点把我撞翻在地。他之所以如此狼狈不堪,就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袋里的东西见不得人。但是,他的手机也因此掉到了地上。
  “你死盯着看什么呢?”
  那吞人的气势真是个十足的小人物。
  “不,我只是在想,那个药袋子没破吧?”
  饭田警戒地后退了一步。
  “开什么玩笑,你?”
  “不,实在是对不起。医院就在附近吗?”
  我边把手机递给他边问道。只不过,那手机早已被我偷偷调包了。
  “什么?”
  饭田看上去脸色苍白,一副呆呆的表情。
  “医院呀。因为我最近好像经常在这儿看见。”
  “看见什么?”
  “当然是您了。——我想可能是您的单位在这附近,所以常从这儿过,要不就是住院。”
  “你说什么呢……”
  “不,说你在上班吧,可你又经常大中午的就在这样的公园里散步,我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饭田的眼里露出些警戒的神色,他突然不安地两眼向四周瞟来瞟去。
  “你,是不是宇佐见的人。”
  大概这个宇佐见,是以前罩着这一块的帮会里的人物吧。
  “不不,我只是个推销员而已。”
  我急忙摆摆手。饭田很是怀疑地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去,丢下一句。
  “下次再碰上我可就不客气了。”
  我冲着他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影喊道:
  “你也是啊。这一带最近便衣可很多啊。”
  饭田止住脚,想要转过头来。犹豫了一下,就那么快步向着上野站走去了。
  “这房间可真够没劲的。”
  雅人——不,真锅宏英一只脚踏进池袋的根据地,环视了一眼房间,叹息道,
  “这,跟我在高墙里边呆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嘛。”
  “你给我好好坐在那里,阿宏。我这就给你倒茶。”
  前天,下班之后,我和雅人一起去了趟釜崎。我们俩在臭气熏天的贫民窟里转来转去,寻找跟我们年龄相仿的流浪者。五年前,我也是这样得到的有生以来的第三个名字——鹤见良辅的。
  当问到第三个人时,我们就达成了协议。这个人手腕上明显有打过针的痕迹,他接过我们递过去的定金后,就眉开眼笑地放弃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起话来语无伦次,让我们感觉有些不安。但是,正如他所说,他的居民卡还留在出生地滋贺,有个伯父住在邻镇里。雅人试着打了个电话,那边说真锅宏英中学毕业后就不知去向了,以后也没通过音讯。万一他要有过前科,警察不会不通知这唯一的亲戚的。如果他是借了钱后逃跑的,讨债公司也会来亲戚这里打探消息的。从这些情况来看,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帮流浪汉们,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而且,看他那样子,是迟早要落到卖自己户籍的地步的。雅人把真锅宏英的居民卡迁到了池袋,本来他是想马上就用这名字的,但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得先做好。
  那就是脸跟指纹。
  还在保护观察期内的雅人,如果在规定的日子里不去报到的话,肯定会被通缉的。
  给我做手术的那个外科整形医生,在这一行里很有名。只要多给些钱,他才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呢。不管怎么说,像他们这种黑医,只有信誉第一,才能保证高收入。我已经动用了我的所有存款,预约好了手术的日期。
  我像往常那样,还是先打开了增幅器的开关,把水壶坐到了炉子上。从两个扬声器里,传来了两个屋子的情形。
  “喂,良辅,窃听器你是怎么安上的?”
  “很简单啊,阿宏。”
  要是平时老随随便便叫以前的名字,那将来可能会有麻烦。所以虽说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们还是决定从现在起就养成互相叫新名字的习惯。
  “像电啦煤气啦水什么的哪个屋子都有。只要说是免费做定期检修,不论谁都会大开着门欢迎我进去的。”
  我在东建兴业的事务所里安了两个窃听器,一个在插座里,另一个在大楼电话线配电盘的保护器里。我是穿着现成的工作服,胸口上别着电力保安协会和NTT(日本电话电报协会)的牌子过去的。
  安在电话线那里的只要骗过大楼管理员就行了。可是,事务所里的那个,就稍稍紧张了一些了。因为那个整天跟在江波屁股后头的不知何时升任做了小头头的佐竹伸也,时不时会来事务所转转。不过,多亏了整形手术,那家伙一点也没认出我来。
  雅人——不,是阿宏从右边的扬声器转到了左边那个。
  “这边这个家伙,你偷听他有什么目的?”
  我在年底大甩卖时摸奖券摸到的老板杯里倒上速溶咖啡,递给了阿宏。
  “窃听黑社会的事务所,怎么着也能得到点有用的信息。那个叫饭田的家伙,是江波一手培养起来的卖货的。”
  “兴奋剂,还是可卡因?”
  我把手伸进床垫里,摸出从饭田那里买来的东西。
  “是那种老式兴奋剂。”
  “特意买的吧,你是……”
  “如果大量购进的话,是需要动用一大笔钱的。”
  我边吸溜着速溶咖啡,边说道。
  “你是打算把假钞投到那上边去吗?”
  “不过,他很少在事务所里谈什么大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路子。”
  阿宏边在手里把玩着桌上放着的窃听器的备用品,边看着我。
  “好像有必要再增加几处安这玩意的地方。”
  “不,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设置别的东西。”
  “是吗?要是跟踪的话,倒是可以在车上装发信号的装置。”
  “不,机器类的东西,早晚会被发现的。”
  “那,……”
  “那还是等以后吧。总之,你要把这儿当成根据地,尽可能监视住东建兴业的家伙的。”
  “我好不容易才从那里边出来,你就这样折磨我。”
  阿宏耸了耸肩。我又把花了一个晚上改造好的手机递给他。
  “就用这联络吧。”
  另有一部我拿着,也改造过了。它在接到电话时,能知道是谁打来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在手机里装了个微处理器,电话在接通0.5秒后先断线,随后再次接通。虽说接通所花的时间比一般要长一些,不过,最初的暂时接通是一种暗号,液晶上会出现特定的符号,表明这是谁打来的电话。电话呼入也有铃音和振动两种调节方式,因此,即使是上班时刻,也不必担心会干扰别人。
  阿宏接过手机,扫了一眼,把它塞进口袋里。
  “不过,假钞那边偶尔也让我帮帮忙嘛。是,这几年我是一直呆在墙里边,造假钞的知识全忘了,我也知道我帮不了什么大忙。可是,我真想再重温一下那种兴奋的感觉。”
  “你先别担心。这跟上次用电脑打印机印刷的那个道理可不一样。光是刷版就有凹版凸版平版等,需要十六块。此外,还有纸币号码也要每张都不相同,因此,实际的作业要麻烦得多,人手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刹那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少女的面容。五年过去了,她应该已长成一位妙龄少女了。
  但是,我本来就一点儿都没打算实践五年前和她之间的那个约定。所以,关于她的事,我一点儿都没向雅人透露。当然,成功之时,我会送钱去给她的。都是因为我,她母亲管理的印刷公司才陷入清理的窘地,甚至连土地也被人夺去了。这笔债我是必须得偿还的。但是,我却不能把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也拉扯进来,让她也和我们一样过着只有改变面貌和姓名才能生存下去的生活。
  当然,也许她早已把跟我的约定埋在了记忆深处,现在正享受着太平日子也说不定呢。
  左边的扬声器里传来了手机的铃响,是打给饭田的。我把手伸向增幅器,调大了音量。
  “你好……对,是的。”
  饭田的声音马上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毫无疑问,是个业务电话。
  “我知浦了。那么,十一点在户山……是的,回头见……”
  连商量都没用,电话就挂断了,看来是熟客。
  “是客户的电话吧。”
  阿宏把和尚头凑了过来。我点点头。
  “户山在哪儿?”
  “饭田常常会避开东建兴业势力范围所在地池袋,四处进行买卖。最近,他主要在上野公园和怡横附近交货。”
  “你跟踪过?”
  “因为我也有必要多少买点货嘛。”
  “难不成今天还要去。”
  “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今天只打个电话。”
  说着,我从挎包里拿出手机。阿宏百思不得其解地歪着头。
  “打给谁?”
  “警视厅的生活安全部保安科。”
  “干什么的?”
  “负责扫毒的。”
  两天后的深夜,阿宏接受了整形手术。
  医师只字未提三年前为我做整容手术的事。他只是淡淡地罗列了几条术后的注意事项,收了钱,就把阿宏领进手术室里去了。
  准备动手术的地方共有三处,比我那时多了一处,分别是眼角、鼻子和下巴处。医生说等拆了绷带后,看上去就会像另外一个人。如果觉得不满意的话,还可以再免费做一次矫正手术。手术后的调养也是很完善的。
  因为手术后会把病历、X光照片等所有相关资料全部交给患者,所以,即使万一有警察来搜查,也不必担心患者会露了行踪。我现在仍然保存着病历等,以备万一。
  这家医院,还可以做指纹去除术,但是,因为这类特殊需要没有保险,所以费用相当高。光整容手术,就几乎用光了我所有的积蓄。指纹方面,就只要了些药,每周定期用它烧熔指上的皮肤。阿宏因为已有前科,所以一旦有了钱,还是要来这里请他们给做的。
  手术后的第二天一大早,阿宏就来电话了。
  我看清了手机上显示的号后,就跟主任说了声想去厕所,从纸浆调节室旁边的门出去,来到了工厂院子里。眼睛斜视着堆在眼前的山一般的废旧纸堆,给阿宏拨了回去。
  “怎么了,跟医院有啥纠纷了吗?”
  “不,闷死我了。你瞧,说是特殊病房,一步也不许我出去。”
  像这种特殊的病人,是住在病房楼后医生自己的房子里,出院前绝对禁止一切外出。毕竟,这可是医院记录里没有的患者啊。
  “你真是。我可没那么闲啊。我现在也是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才从加压机旁走开的。”
  “人,可真是说变就变啊。真没想到这么让人钦佩不已的话,竟然出自那个一贯看不起流汗干活的某个家伙的口中。”
  “一切都是为了假钞嘛。我可不是喜欢扮演什么劳动能手的。”
  “好吧,你就尽量多讨讨上司的欢心,好好学学造纸吧。力气活嘛,我全包了。”
  “一定会让你如愿的。绷带拆了后,你就快干起来吧。”
  “唉,这么快吗?”
  “当然了。让你在床上足足躺上两周时间,你也该好好补偿一下才是。”
  “干什么?钻到东建兴业的事务所里吗?”
  虽然他嘴里老说些不满的话,实际他心里也早就有好多不满了。擅长干体力活的阿宏,早就干够了监视人的活了。
  “是山中作业和挖掘作业。”
  “什么?”
  “等你出院以后我再告诉你。你从现在起,每天给我多做俯卧掌练练腹肌,好好锻炼一下身体。”
  说完,我就挂断电话。这么长时间了,再不回去,又要讨主任嫌了。
  穿过仓库,我从院子里返回到第三抄纸室。仓库里堆放着大卷大卷的筒纸,那些纸卷足有百龄老树的树干那么粗。
  “才回来,鹤见!”
  主任一边操作着吊车,一边叫道。我也不甘示弱地高声叫嚷道,声音绝对不亚于按每秒一点五米的高速吐出的再生涂料纸缠绕的声音。
  “对不起,肚子不太好。”
  “又跟技研科的老安喝了个通宵吧。”
  “对。你就多担待点吧。”
  所谓技研的老安,指的就是技术研究科的安居达夫股长。关于涂工剂,他简直堪称一部活字典。而且,他还是一个绝对信任别人的世间少有的大善人。
  “这个完了后,赶紧把滚子换到右边去。八点前要弄完,你要有个精神准备!”
  “知道了!”
  说完,我就拿过裁纸刀,伸向刚刚被吊起来的卷纸。四号滚子上卷的纸,一捆要有两吨多重。操作起来需要格外小心注意。我切去余白,把它引向通往超级研光机的传送带上。
  我作为合同工进这家本城造纸厂已经快两年半时间了。也许是因为我装勤劳青年装得太像了,半年前,科长就问我愿不愿意成为正式职员。这话确实让人听了很感动。但是,一旦成了正式了,就有可能被派到其他工厂,说不定还会离开现场。要是被分到发送科,那我进这家工厂就没什么意义了。所以,我就告诉科长我还有自己的梦想,郑重地婉谢了他提拔我当正式工的好意。
  现在本人的头衔是,业务部洋纸一科第三抄纸室助理操作员。简单地说,就是负责三号抄纸机的主任技师的助手。每天干的,就是对从名叫海布里德服马的top wire式抄纸机中生产出来的印刷用纸进行监测、检查、捆扎以及搬运等工作。
  进了这家公司之后,我才见到了真正的抄纸机。我早就知道报纸用的纸被造得像摊开的卫生纸一般又宽又大。所以.我也想到了造它的抄纸机也应该很大。但是,这实际却远远超出我的预想。
  我所负责的海布里德服马,虽然只是个用来抄制涂工原纸的中型机子,但其宽度达到六米呢,最高处达到五点二米。至于长度,包括络网、加压、烘干、喷涂、二次烘干,以及研光等部分,总长达到三十五米。纸浆就是在传送带上,经由以上诸过程,最终形成纸张成品的。
  当我看到每天生产出来的纸张,我经常会感叹道,原来我们需要用到这么多的纸啊。光是这家本城造纸,在全国就有八家工厂,厂里的几乎所有机器都是二十四小时全日工作。停机、再运转会多花时间和经费的,所以除了定期检查以外,一般来说让机器全天运作是最划算的。再加上还有瓦楞纸和马粪纸,每天到底生产多少纸呀,真是多得吓死个人。用来做原料的木材,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的的确确地被砍伐着。自打进了这家工厂后,我都快成生态学家了。
  由于机器是二十四小时运转,因而职员的上班时间也都交错开了。因为我是合同工,所以白班不太多,多数是下午开始的准夜班,除此之外,每月还有六次夜班。每两周由主任汇总各方面的意见来安排轮换。遇到特殊情况需要休班,则同事之间自己协商解决。
  这两年半时间里,我不知去了技研科几次,跟科员们已搞得烂熟,他们的那些活儿自然也一点不落地偷学了过来。同五年前跟老头一起半夜里迷倒保安员潜入的那家多利造纸厂相比,公司的规模确实要大得多,里边设备的充实度也有天壤之别,但基本作业却大致相同。每天,都在致力于重新调配纸浆原料和药品,进行产品的开发与改良。拜安居股长之恩,有关造纸的讲解听过不下百八十遍了。输入电脑中的研究数据,我也全部复制下来了。我还借用了研究室的机器,实际地抄过纸。手工抄纸机上用的络网也偷偷搞到手了。
  那之后五年——
  值得我真心信赖的朋友也加入进来了。在丹泽山麓秘密栽培的黄瑞香,经过多次嫁接,现在也足有五千棵了。每天,我都在用针尖临摹胶片,虽说不能跟老头相媲美,但我还是自信,摹写细密线的本领已经长进了不少。可以说,一切准备差不多已就绪了。
  光阴如梭,五年已逝——。
  为了假钞,我已经舍弃了一切。
  剩下的就只有实践了。
  大楼的墙壁,被红光照耀着。那光,一直反射到夜空中,仿佛将月亮也映红了。那是这附近配备的巡逻车上安装的警灯所发出的光。
  如我所料,面前的小路上,那家伙跑了过来。穿着防寒茄克,胁下夹着个包,看上去好像很重要。他一跑到大路上,就慢慢地左右看了几眼,一看就知道后面有谁在追赶,要不不会这么慌张、小心。
  我打开车门,冲他喊道:
  “不介意的话,上我的车吧。”
  那家伙身子一抖,头转了过来。也许他把我当警察了吧,只见他身子缩得像被老鹰追赶的小鸡一样,几欲引身而逃。不过,他好像终于转过弯来,警察是不会开这种高级车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充满迷惑。虽然他十二分地愿意躲进这车里来,但想到要把自己交给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心中又难免有些不安。
  “快点,便衣可能就追来了。”
  “你是——”
  他好像记起我的面孔了,一惊之下,越发犹豫起来。
  “听着,快上来。喂,还磨蹭什么呢?”
  小路尽头传来了皮鞋声。饭田好像这才下定决心,脚猛一蹬柏油路。脸上神情好像终于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我一拉他的手,把他让到车后座上。
  “走吧,黑田。”
  我边对司机发话边伸过手去,关上了车门。同时,我的手插进他的防寒茄克的内侧兜里。但是,饭田一门心思都在路那头,对此一点儿都没留意。
  一阵低低的马达声响后,奔驰开始慢慢地向前滑行起来。
  后视镜里,小路的路口越来越小了,终于,有两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饭田见此,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真的好险哪。这一带好像最近便衣比较多呀,买卖不太好做吧?”
  “对不起,你是哪个帮的……”
  饭田语调真是柔弱,好像是初来乍到的乡巴佬一样。
  “哪儿的话,上次我不是告诉你,我只是个推销员而已。”
  “可是,为什么你今天会在这儿……”
  “黑田,大路上可能已经紧急戒备起来了。”
  我避开饭田的话对司机说道。黑田轻轻点了下头。
  “明白了。我走小道。”
  “放心吧,这一带的小道黑田可是熟悉得很,连下水井盖的数目都一清二楚,决不会撞到警察手上的。”
  饭田眼睛里交织着惶恐、吃惊与好奇。
  “我该怎么感谢你才……”
  “你也该小心点为妙。最近,这一带便衣突然多起来了。上野和代代木早就被监视起来,新宿和池袋更不用说了,就连六本木也有些小鬼在那儿碍眼。最近啊,是很难安安稳稳坐下来干点买卖了。”
  “这么说,你也……”
  我把搁在脚边的小公文箱拿起来,放在膝盖上,微微打开一条缝,把手伸进去,从里边取出个做昆虫标本用的小型的采集瓶,它比烟稍粗一些,瓶口用软木塞堵着。
  饭田咽了口唾沫。这可不是一般的批发兴奋剂什么的,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就是我推销的货。”
  饭田接过手,拔掉软木塞,小手指伸进去,挖了些白粉出来,又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搓了搓,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随后,他张开口,神情就像一个在念咒语的巫师一样。
  “……可卡因,对吧?”
  “我干这行,就快两个年头了。现在,成交额一个劲儿地成倍增长,看来市场还可以再拓宽。你那边呢,干得怎么样?”
  “啊,这个……我吗……”
  饭田含含混混,吞吞吐吐。
  “也是啊。看你刚才在这种小街区里让便衣追得那么辛苦。我也是得到消息说这一带最近被便衣盯上了,所以就想过来看看是哪个警署的家伙们,没想到竟然碰上你老兄在那儿自投罗网。”
  “消息都传出来了吗。”
  “你,跟黑帮有关系吧?”
  饭田不知是该轻松地点头承认的好,还是摇头否认的好,最后他的脑袋生硬地上下点了点。
  “不,我不是问你是哪个帮的。我已经不打算弄清你的来历了。”
  “已经……?”
  “对。但是,帮派买卖现在可是过时了呀,饭田先生。”
  “你怎么会知道我叫……?”
  饭田吃了一惊。我把刚才从他怀里摸来的皮夹举到他的鼻子底下。
  饭田双手上下摸了摸胸前,模样活脱脱一个在那儿大叫大嚷的大猩猩。他猛然醒悟过来,一把夺过钱包去。
  “一切都是上情下达,把从上边下来的货按上边定好的价去卖。不过,鼓了腰包的还是上头,真正干实事的往往就被一脚踢开了。”
  许是正中自己的心事了,饭田本来还想察看一下钱包的,此时他的脸上充满了苦涩。
  “而且,由于上头的人尽是头脑守旧的家伙,眼睛只盯着那些反黑组的警察,根本不理会别的岗位的警察。其实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今天这消息应该能弄到的。一定是上头的人一开始就想,反正被逮着的只是些小角色而已,对吧?”
  饭田刚要说些什么,我没给他机会,自己连珠炮似地继续说道,
  “大店法保护零售商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旧话了。帮派买卖不仅经营不灵活,而且还容易产生分配不均。即使他们煽动你说干上个五六年,就会腰缠万贯,但在暴对法(暴力团对策法)日益严格的今天,这种说法根本没有保证,更重要的是,将自己宝贵的青春岁月在狱中徒然度过,这只能是虚度光阴。像这种石器时代的过时的做法,我们年轻人决不能照搬过来。——今后啊,饭田先生,是以函售和个人进口代理业为代表的邮寄买卖的时代。没有了中间商,消费者也很高兴,代理店也可以充分保障自己的利益。您明白了吗?”
  在我说这段话的时候,饭田脸上明显没有了戒备之色。
  他一个劲儿地困惑地眨着眼睛。
  “不不,我这并不是向你夸耀什么代理商宣言,所以请你放宽心。这就像棒球队中被选拔上的人,能在队里打第四号击球手就再好不过了。我这只是作为一般论调胡侃两句而已。总之,帮派买卖已经过时了呀。”
  “但是,那么做了,如果被本地的家伙们知道了——”
  “饭田先生,这你可就不对了。你连干买卖最起码的常识都没有。要知道,利益这东西,它总是躲在危险的背后——黑田,把饭田先生送到就近的车站。”
  “明白了。”
  饭田仍然很纳闷地看着我,仿佛被狐狸迷住了似的。
  “咱们两个,所走的路多少有些不同,不过,只要能达到心里的目标就再好不过了。”
  “那个——”
  “什么事?”
  “我能否请教一下尊姓大名。”
  我又把小公文箱开了一条缝,从里边取出一张名片。
  “我姓洞口。——当然,这是个假姓。”
  饭田接过我那张只写有洞口慎吾这个名字和手机号码的名片,轻轻点了下头。
  “今天这事我先在这儿谢谢您了。”
  语调听上去很是客套,到底是黑帮人物。说法又有些拐弯抹角,好像要守住个人的傲气似的。
  “不,不值一谢。十年修得同船渡嘛。你今后也要好好注意才是。”
  “干咱们这一行的,当然要先看清楚周围的情形了。但是,最近,这种事老也不断……”
  饭田用手挠了挠头,一脸的难色。
  “老是不断?”
  “对。唉,真背运。”
  “就是运气啊。”
  我这么干脆地一说,饭田猛地晃了下肩,在对面驶来的车灯的照握下,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您的意思是……”
  “我上个月跟你碰过头的上野公园也是,好像自从您利用那儿起,就有便衣频频出现。”
  “怎么可能……真有这事……”
  饭田嘴里这么说着,神色恍惚起来。
  “我也觉得怎么可能呢。但是,我觉得你还是仔细地检查一下你周围比较妥当。”
  “不,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会有那事。我都是用手机进行联络的,也很注意有没有人跟踪。”
  “有时候人家会在你屋里或车上安窃听器什么的。”
  “你说有谁会干这事。要是有人觉得我很可疑,那他何必安什么窃听器呢,直接去警局告发我不更好。”
  听了我那让他意想不到的话,他那原来在别人面前收敛起来的恶劣的品性,马上就露出头来。
  “你别激动。我也只不过是说有这个可能性。而且,也许他们安窃听器并非就是冲着你来的。大概是想通过你,引出你上头的大哥来呢。”
  奔驰开到了南千住的车站前面。饭田神不守舍地打开门。
  “还是好好检查一下你周围吧。”
  饭田思索着点点头。
  “啊,对了——”
  我又叫住了正要离去的饭田。
  “咱俩既是同行又年龄相仿,所以今天我才多聊了两句。关于我的事,请对您的伙伴保密。”
  “好,我绝不会说的。”
  饭田立即说道。给人的感觉根本是在轻言易诺。
  “因为你们做的那买卖,净是些为了钱连亲爹都能出卖的家伙们。要是毁了我的买卖那可不行。到时我一定不会客气的。”
  “别说得这么可怕嘛。”
  我一把拉住看上去已经完全放宽心的饭田的手腕,把他拉到座位边上,在他耳边轻轻耳语道:
  “到时候,我会把你——杀了的。”
  饭田就像冻住了一般,呆若木鸡。我松开他的手,与此同时,奔驰无声地驶离车站前。
  “啊呀,越发像个男子汉了嘛。”
  正式出院了的阿宏,用手摸着自己那张崭新的面孔,出现在与我约好见面的地方。他满面通红,那不是因为被初秋的凉风吹拂的缘故,而是像刚换上新衣时内心所产生的那种喜洋洋的感觉所引起的吧。我刚换上新面孔时,明明没有谁注意我,也仍然很在意他人的眼光。
  原来的模样还依稀可见,但是,下巴的轮廓线更细长了,少了许多严肃。眼睛也弄大了,看上去很自然,蒜头鼻子也整得简洁而流畅。尽管如此,乌鸦就是乌鸦,虽然已经竭尽全力打扮过了,但总觉得还有那么点儿土不拉唧的,可以说就像一个农村长大的城市男孩。阿宏好像很满意似的,一取下绷带,半夜里就兴冲冲地给我打来电话。
  “哎呀呀。”
  我强忍住苦笑的冲动,仔细查看着阿宏的眼睛。
  “真是的,是不是手术刀滑了一下,角膜上有伤呢。”
  “真的吗?”
  “喂,才整这么点儿,看上去就像个美男子了。你原来长得也太惨了点吧?”
  阿宏一句话没说,给我一拳,我慌忙避开,赶紧走向违章停着的小货车。那是我好不容易买来的旧车。
  “照我们先前约好的,赶紧开始干力气活吧。”
  “你终于要告诉我该干什么了。就算让我去抢银行,我也有这思想准备。”
  “早说过了,是单纯的力气活,不需要有什么思想准备。需要的,是两把铁锹。”
  “铁锹?”
  “对。咱们要去挖墓寻宝了。”
  五年没来爱鹰山了。
  林间小道跟以前一样,仍是那条铺满了碎石的小路。入口附近种植的杉树、松树等,多数都枯萎了,这许是最近酸雨盛行的缘故吧。五年前长满杂树的高坡,现在已变成宅基地,住家都建到了山麓里了。
  “嗬,那个老爷子,就是在这座山那里秘密栽培了黄瑞香是吗?”
  阿宏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杉树林,感叹道:
  “我用那些树进行了嫁接,现在,已经在丹泽山中大规模培植成功了。”
  “也是,到这里是远了点。”
  而且,爱鹰山里,还有我永远挥也挥不去的往事。
  “据说用来做纸币的原料,长到第四个年头的是最合适的。到了冬天,把它们砍伐了,剥去皮用。我在丹泽山里种的,正好都是第四个年头上的。很是壮观呐,我那片黄瑞香林,让人看了觉得每棵树上都吊满了假钞,下次我带你去看看。”
  “做成假钞,大概能有多少钱?”
  “造纸目前还处在研究阶段。不过,粗略计算的话,差不多有那么五亿吧。”
  “有五亿多嘛。”
  阿宏好像在跟映在车窗上的自己的那张新脸对话。
  “咱们这种穷光蛋,竟然也能将五亿这么多的让人眼花缭乱的钱放在嘴边了。也是,该咱们发一笔了,对吧。”
  “别太性急了。造纸方面,需要攻克的难关,多得堆成山哪。”
  “可咱们今天还不是去砍伐的吧?”
  “对。咱们是去把印刷机挖掘出来。”
  小路的左边,出现了那棵熟悉的桂花树。我把小货车停在它前面。随后,我们就拎着快餐店买来的午餐汉堡和铁锹下了车。
  通向那块黄瑞香地的那条羊肠小路,上面长满了杂草,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它辨清。我俩循着小路,在树叶开始变黄的树林间向前走去。
  五年前——
  在东名高速路边的堤坝上和老头一起中弹后,我好不容易一个人上了准备好的那辆车,从东建兴业那帮家伙们手中逃掉了。子弹从我的右肩肉里穿了过去,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我拖着因失血过多而几欲昏倒的身体,深夜钻进位于静冈边上的一家诊所,自己动手边翻看着治疗手册,边用药对右肩进行了包扎处理。
  足足有三天我没能动弹。每天始终安静地躺在车里,用偷来的点滴补充营养。第四天才出去买了必吃的。真正能自由活动,已经是十天以后了。
  我先去了存放凹版印刷机的搬运公司,掏光了剩余的钱,把它取了出来。考虑到将来,我还需要新户籍,黄瑞香也需要增加培植,假钞制造研究也必须由我一个人来干了。所以,使用凹版印刷机,还早着呢。
  于是,我就选择了爱鹰山把它先埋起来。既然是老头慧眼选中的黄瑞香的秘密栽培基地,自然就应该很少有人来造访。如果在那附近挖个洞埋了的话,不用担心有人会发现它。等到不久的将来时机来临时一切准备都已就绪,要向那帮家伙们复仇之时——就像当代文物史料储放器一样,将它连同对老头的回忆一起再挖出来就行了。我是这么考虑的。我们一边往前走,我就一边把过去的事告诉给了阿宏,他仰望秋空叹息道:
  “我呀,也想从老爷子那里,亲耳听听造假钞的故事啊。”
  造假钞很少有很成功的,而且还时常跟悲惨的结局连在一起。尽管如此,老爷子常常像孩子似的两眼放着光,讲给我听他们是如何如何造假钞的。我想,等我上了年纪后,希望我也能有他脸上的那种神情。
  “既然是埋在土里,你当然也采取了相应的防雨措施了吧。”
  “你是在跟谁说话呢,真锅?”
  “噢,真是抱歉,这当然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哇。”
  “转动的地方都上了润滑油,还用两层防水苫布包裹了。只要不发生大地震,山不塌的话,就绝对没事儿。”
  好久不来了,我都找不到从羊肠小路进那片小树林的地方了。我在树丛中转了好几圈,总算找到了那棵做标记用的大树。再往前行十米远,就是那棵歪倒的大树,周围便是老头秘密培育黄瑞香的基地了。
  再往前一点点,就是我埋印刷机的地方了。虽然我当时是把印刷机拆卸开,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运到这里来的,但一个人运到这山里来还是很费了些力气的。用摩托车拖着两轮拖车把那些零件运到这里还勉强凑和,但再用人力往更深处运可就不行了。所以,我就近找了个稍稍开阔的地方,挖了洞将它埋了进去。
  “喂喂,瞧这样子你还能搞清楚到底埋在哪里吗?”
  阿宏用手拨拉着齐胸高的杂草,叫苦不迭道。五年间,这座山真是大变样了,原来的树林现在已长成葱郁的森林了。而且,埋的时候是冬天,树叶几乎全落光了,树下的杂草也都枯了,视野很是开阔。
  不过,我还记得有几棵树排列成的形状。面对爱鹰山和富士山,把它看成一个时钟面的话,两点、四点和九点的位置处各有一棵很粗的树,七点位置附近有棵还小的针叶树。我透过繁茂的树荫确认了一下富士山的位置,再环顾了一下四周。没错,那棵小针叶树五年来已长成参天大树了。埋印刷机的坑上,也遍生了杂草,遮住了地面。但是,我敢肯定.就是这儿。这下面就埋着那台凹版印刷机。
  阿宏把铁锹往杂草丛里一插。
  “好嘞,先填饱肚子,然后再干活吧。”
  挖掘作业遇上困难。
  地面上覆盖的杂草,根长得太疯了。虽然我在埋的时候已经对草根做过处理。但是,冬天土很干,只要把根扯断就行了。可是,现在正是秋收季节,草根还牢牢地长在地里。五年过去了,就算桃、栗子也早都结果了,更何况这根呢,真是堪称肆无忌惮了。
  还好,幸亏现在身边有个以力大而自夸的阿宏。他的一身蛮力终于派上了用场。坑越挖越深了。
  “你这埋得可是够深啊。”
  “不是常有报道说因为用手挖的坑不深,埋的尸体被旅行的人发现的事吗?”
  “说是这么说,可你也该有个限度吧。”
  “马上就到了,你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
  我也在起劲地挖着。现在,坑已经到我膝盖了,再挖下去一点儿就该碰着防水苫布了。
  只要再挖一点儿。我心里这么想着,继续挖了下去。可是,却始终也没有碰着苫布的感觉。
  这不可能,坑已经有我大腿这么深了。这可怪了。
  “怎么搞的呀。”
  阿宏手叉着腰,拿眼瞪着我。
  这不可能,我确确实实就是埋在这里的。
  “都五年了,会不会记错地方。”
  我从坑里爬出来,又看了看周围的树,跟我脑子中所记的一样啊。但是既然没埋在这里,那就只能是记错地方了。我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走着。
  身后,阿宏也抱着胳膊跟了上来。
  面朝富士山往前走,不远处有棵躺倒的树……没错。就在那地方,有一棵躺倒的大树。这位置我还是记对了。可是,为什么印刷机没埋在那里呢……
  秋风猛烈地扫过,周围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摇动着。我猛地睁大双眼,我的视线被旁边的树吸引过去。
  五年前,这周围很是开阔,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高高的天空中飘着的几片鳞状云。可是,现在,全被绿叶遮得密实实的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看着那些树,叹息道。一下子,五年来的无尽的相思涌上心头。我所记的埋印刷机的地方一点没错。印刷机本来就埋在那底下的。
  “怎么了,终于想起埋它的地方了?”
  阿宏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很远很远。反之,一阵清脆的笑声在我的心中像烧开的水一般慢慢地翻滚上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过了五年,埋印刷机的地方已长满杂草,而通向这里的那条羊肠小路却还能分辨得出来。躺倒的大树周围,被枝繁叶茂的树包围着。总共该有多少裸呀。我一阵心痛,深深地吸了口气,四下里张望着。
  我整个人都被包括在枝繁叶茂的黄瑞香的绿色中了。
  下了小货车,我走进那扇重檐叠瓦的大门。
  正面是一排银杏树,黄树叶子在秋风中片片飞舞,飘落在地上,织就了一床金黄色的地毯。
  放眼望去,里面有无数座楼房,也许我该去问问办公室在哪儿,他们会告诉我上课的时间和地点的。但是,我深信,站在这儿就一定能见到。今天不行,明天、后天一定会的。
  来这种地方我还是第一次。内心总有些胆怯,便退到了门背后。
  身子靠在那堵砖瓦墙上,掏出盒喜利烟。我一边让心情尽量平静下来,一边观察着四周。一个个胸有成竹的笑脸从我面前走了过去。要光说年龄,我也没增长多少。但是,很明显,进出这里的人,他们跟我住的地方不一样,生存的场所也不同。
  看来大学这地方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出入,没有人特别关注我。我就像路边的一块石头样的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反正五年我都等过来了。
  那之后五年——
  我没有查过住址,只是每年确认一次她们的存在而已,每次都小心地不让自己在她们二人面前出现。所以去年她进了这所学校我也知道。我没有送礼物庆祝她考上大学。因为我觉得她跟我已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在那之后好像也纠缠了她们一段时间。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等他们明白我根本没打算露头后,也就离开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坚决不能出现在两人面前。
  我也曾想过给她去个电话。但是,我太了解她的脾气了。如果我不现身,她肯定不会理我的。
  等了有两个小时了。备下的两盒喜利都抽光了,看来明天该带五盒来。我把最后一个烟头踩灭了。
  “把烟头打扫干净。”
  抬起头,只见一个长发女孩,一只手叉着腰站在我面前,两腿岔得跟肩一样宽。另一只手上是用带子捆扎好的书。浅粉色马海毛毛衣下,胸部高高隆起,腰呢,细得简直不盈一握。
  她眉毛一挑,拿眼瞪着我。由于兴奋,连眼角都涨红了,她撅着嘴说道:
  “邋遢男人,最让人嫌了!”
  “你说的对。”
  我蹲下身去,把地上的烟头都拣了起来,就那么塞进牛仔茄克的兜里。
  “那样做,不是会弄脏了茄克,真拿你没办法。”
  皱纹窜上了她的眉间和鼻头,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头直直的秀发摆来摆去,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你那张脸怎么弄的?”
  “我还想问你那胸怎么搞的呢?”
  “混蛋,当然是自己长的了,难道一下子就能隆起来吗?”
  “我这也是自己长的,你没话说了吧。”
  她还在对我怒目而视。
  “你母亲还好吧?”
  “在朋友店里帮忙。刚还上借的钱,又要借钱了。”
  “这才是你母亲嘛。”
  “你不是特意为说这话而来的吧。”
  当然。我弯下腰,声音尽量温和地问:
  “怎么做你才会告诉我印刷机在哪儿?”
  “这是对你抛弃了我五年的惩罚。先转三个圈学几声狗叫。”
  我照做了,许多人像看耍猴般的围了上去。
  “好了,告诉我吧。”
  “还不成。现在再跪下来,亲一下我的脚。”
  又照做了。围观的人群一阵哄动。
  “幸绪,干什么呢?”
  传来了女孩子七嘴八舌的喊声。但是,幸绪还是丝毫未动。
  “接下来还要我干什么?”
  “吻我。”
  我轻轻地碰了碰幸绪的额头。幸绪一伸手,使劲抱住了我的脸,泪光盈盈地看着我说道:
  “不许再把我当小孩子。”
  “人家都在看着呢。”
  “那就让他们看好了。”
  我揽过她的肩,深深地吻住她的唇。过了片刻,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幸绪趴在我怀里,在我耳边轻轻耳语道,
  “你一直是想瞒着我造假币的吧?”
  “哪能呢。”
  “撒谎,撒谎。我早就看透你了。所以,我才给你藏起来了的,仁史。”
  “对不起,本人现名鹤见良辅。”
  “管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又长着哪副尊容呢。”
  说着,幸绪使劲地咬住了我的耳朵。
  “哎呀,臭死了,这哪是人住的呀。”
  幸绪一脚刚跨进我在池袋的公寓,就赶紧捏住了鼻子。随后,就那么大踏步地穿过房间,一下子拉开了所有的遮光窗帘和玻璃窗。
  秋日的夕阳直直地照进了这间虽在四楼,但总像地下室般昏暗的屋子里。
  阿宏就像正在冬眠中的黑熊被谁惊醒了似的,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他盯着站在窗前的幸绪,眼睛使劲地眨着。
  “干什么的,你是?”
  “哎呀,真像个男子汉,块儿长得不错嘛。”
  幸绪手叉着腰,上下打量着穿着T恤的阿宏。
  “喂,这女的是谁呀?”
  阿宏转过头来看看正在大门口整理幸绪踢下来的皮鞋的我,责问道,
  “我没听你说过雇什么打扫房间的钟点女工啊。”
  “谁是钟点女工?从今儿起,你们最少三天就要打扫一次房间。要不然,我绝对不会再来了。喂,快起来,起来啊!”
  幸绪不置可否地一把抓起了阿宏身上裹的那床毯子。
  “你要干什么,喂!”
  “今天我可怜你们,帮你们打扫。你该很感激才是,阿宏。”
  幸绪白了瞠目结舌的阿宏一眼,抱起毛毯快步走上阳台,使劲地拍打着毛毯。夕阳里,只见灰尘起劲地飞舞着。阿宏慢慢地转过头,眼睛瞪着我。
  “喂,难道,这家伙就是——”
  “对,她就是自称扫描仪女妖的——竹花幸绪小姐。”
  幸绪花了将近四十分钟,把屋子来了个底朝天,进行了一番大扫除。我和阿宏被迫去了两趟附近的方便商店,遍购了大扫除用的东西,像滚式拖布、化学抹布,擦玻璃用的喷式洗剂、清洁剂,带把儿的刷帚、坐便器除菌清洁器、半透明的垃圾袋等等,真是惨极惨极。
  “哎.这些增幅器啥的是干什么用的?”
  幸绪一边用胶带纸把多条配电线路拢在一起,一边询问道。
  “你从那边的望远镜里瞅瞅。”
  “不会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幸绪斜了我一眼,眼神好像一个正在盘查黄色书刊的PTA官员,然后就照我说的做了。
  “啊!”
  我冲转过头来的幸绪眨了眨左眼,扳起了增幅器的开关。右边的扬声器里有声音传了过来,夹杂着杂音。
  “这样,可以听清那间屋内的情形。”
  “怎么安上的窃听器呀?”
  “装成NTT或东京煤气公司的检查员就行了呗。”
  “实际上良辅本来安了好几个,不过,现在就只剩下这一个了。”
  阿宏指了指扬声器,对幸绪说道。
  “是不是被发现了?”
  “你放心。”
  我从增幅器下面抽出那本帝都银行的职员名簿。
  “我已经找出了跟东建兴业有关系的那家伙。”
  “是谁?”
  幸绪接过名簿,简短地问道。
  “大城升。现职总行第二营业部部长。”
  “案情证据已经找齐了。不过,遗憾的是,还没有当场抓住他们在一起的证据。”
  “所以,幸绪小姐。”
  我从牛仔茄克口袋里摸出个火柴盒,递到幸绪面前。
  “这是?”
  “六本木的一家名叫‘罗路姬’的会员制夜总会的火柴。”
  “这,看一眼就知道了。”
  “不知是否出于偶然,东建兴业的江波和帝都银行的大城,都是那儿的会员。”
  “是不是还没证明过两个人一起去吧。”
  “光坐坐就得三万元啊。”
  “没钱,不太好过吧!”
  幸绪明明知道我们的用意却还在那装糊涂。对于她的厚脸皮,阿宏在一旁苦笑不迭。
  没法子,我只得下最后通碟了。
  “你去把这件事查清楚。”
  “为什么啊?”
  幸绪的樱桃小口撅得像唐老鸭的一样高。
  “又不是家鸭店,我们俩大男人不可能去那儿工作呀。”
  “嗯——真讨厌,要对那些秃老头卖弄风情,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看你这说的什么话。既能收集情报,还又能赚钱用来造假钞。这种一箭双雕的好事哪里去找啊?”
  “什么?连我向秃老头们卖弄风情挣来的钱都不能由我自由支配吗?”
  “一切都是为了造假钞嘛。”
  我严厉地说道。
  “可是,要被发现了怎么办?那个江波,就是声音低得像低音大鼓的家伙吧,以前可碰见过好几次啊。”
  “谁会发现啊。一开始连我都以为你也整容了呢。”
  幸绪一语未发,朝我的小腿就踢了过来。
  我摸着小腿又说道:
  “这段时间,我们也要去砍伐黄瑞香了。”
  第四个年头上的黄瑞香,必须在叶落之后从根处将其砍伐,然后马上分解成纤维,以做纸币原材料之用。我在丹泽山里培植的,加上幸绪在爱鹰山栽培的,树皮的量可就大了。
  “最关键的造纸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幸绪合上职员名簿,直截了当地问道,
  “都过了五年了嘛,你可别说还没有头绪哟。”
  “就只差一步了。”
  事实上,至少还差五六步。但是,如果我实话实说了,两人会丧失干劲的,那可不行。当然,因为我在造纸公司上班,所以有关造纸的特殊技术也偷学了不少,跟五年前比已有了天壤之别,只是它还没有开花结果而已。
  但是,毕竟这次不像五年前那样有时间限制。只要好好地反复钻研,总会有成功的一天的。
  我叉开右手的五个指头,伸到两人面前。
  “我的目标是五亿。将来要用它作资本,成立第二家竹花印刷公司。”
  “好主意,到时幸绪的母亲做社长,我们也当个什么官的。”
  阿宏喜形于色地直点头。幸绪的视线落到地板上。
  “怎么说呢。我妈可能已经不想再干印刷公司了吧。”
  也是,先死了丈夫,后来连丈夫的老友也落得个悲惨的结局。对她来说,一丝美好的回忆也没留下来。
  “干什么都行啊。只要能从东建兴业和帝都银行那帮家伙们手里拿到钱。”
  阿宏用右拳猛击了下左手掌。
  “还有我失去的那五年,也要一并讨回。”
  接着,阿宏抑制住满腔的怒火,盯着幸绪问道:
  “对了,他说的那台凹版印刷机怎么样了?”
  “噢,那个呀,我已经存放到良辅背着我常去的地方了。”
  “我去的地方……”
  “既然是你背着她偷偷去的地方——”
  “得了,阿宏。你别胡思乱想啊。”
  我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赶紧叮嘱道。
  “胡思乱想是什么意思?”
  幸绪的眉毛挑动了一下。
  “还用说嘛,就是捕风捉影的想象罢了。”
  我避开她的追问,赶紧拉回话头。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我常去的地方,只有平冢的造纸公司和这里呀。”
  “你这装糊涂的样子,倒还蛮可爱呢。”
  幸绪一个人在那儿莫名其妙地哧哧笑个不停。
  “真的,这五年里,我可是绝对小心,不让你发现我。”
  “可是,那花可骗不了人啊。”
  “花?”
  我越发地莫名其妙起来,我在这五年里可从没买过花,也没拿过花。这一点我还是能保证的。
  看我一个劲儿地摇头,幸绪也显得没把握起来。她半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嗯?那么,到底是谁呢?”
  “什么谁呀……什么事?”
  阿宏问道。
  “经常被供奉在阿广墓前的花呀。”
  五年前在山中发现的老头的遗体,最初,怎么也找不到来认领的人。老头从老伙伴光井那儿买的户籍真是上乘品,一个亲戚都没有。
  幸绪母亲得知后,就以曾是自己公司的职员为由,认领了来,为他办了后事。也许对于她来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那就是他是自己亡夫的友人。
  火化后的老头的遗骸,被葬在了富士市郊外的某寺庙里。在那儿,还有幸绪父亲的墓,就在旁边用老头本该领取的退职金给他建了个小小的墓。
  幸绪常去给父亲扫墓,和庙里的住持已混得很熟。而且,从她很小的时候,因为常在那儿玩捉迷藏,知道在正殿和钟殿之间有一间平常很少使用的堆房。
  五年前,幸绪深信我还会回来,就决定在爱鹰山中继续栽培黄瑞香。反正原材料总是多多益善的。她想一个人培育出大量的黄瑞香,好让我大吃一惊。
  在这过程中,偶尔有一次,幸绪发现了一个最近新挖过的地方。这个地方除了我和老头以外,应该再没人知道的。难道是……她这么想着,就叫来同学帮忙,在那儿挖了起来。
  果然,正如她所预料,从里边挖出了那台熟悉的印刷机。看到它,幸绪刹那间就明白了我的意图。
  把它藏在这地方,却一点儿也不告诉自己。其原因肯定就是,等将来使用这台印刷机的时候,也不打算通知自己了。她确信这一点。
  所以,幸绪就决定把印刷机藏起来。反正我早晚要去把它挖出来的,到时在原来的地方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片黄瑞香树,一定可以猜出是谁干的。为了造假钞,这台印刷机可是必不可缺的,所以到时我一定会来找她的。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
  藏印刷机的场所,她最先想到的便是父亲和阿广的墓所在的风越寺的那间堆房了。那儿离爱鹰山也近,搬运起来又不费事。幸绪跟住持打了声招呼,就把印刷机运了进去。
  “可是,大约从两年前起,我偶尔会在阿广墓前发现有人供奉的花和香。我想那一定是仁史——噢不,是良辅背着我们偷偷来扫墓了。”
  “来的时间有规律吗?”
  “没有。不过,好像彼岸(春秋分前后一周)前后一般都来的。现在想想,好像两三个月来那么一次吧。对了,彼岸前后,我曾偷偷地在寺里边等过,可是……就有一次,遇上个说是阿广酒友的男的,往后就没碰上过。”
  “酒友?”
  我还不知道老头有这种朋友。研究造纸时,他曾和一家中小型造纸公司的保安员混得很熟,或许,是那个男的。
  “是那家伙献的花吧?”
  阿宏想当然地问道。
  “他说不是呀。我也那么想,可他说那天是第一次去。”
  “长什么样?”
  为保险起见,我追问了一句。
  “比阿广稍矮点,戴着个黑边眼镜,额头有那么点儿秃,就像政府机关里的出纳员,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记得有这个模样的人啊。可能就是那个保安员吧。
  “好嘞,咱们就这么定了。”
  阿宏说着,猛地站起身。
  “咱们去取回印刷机吧,顺便也去给老爷子扫扫墓。”
  两天后,凑着我休息,幸绪领我们去了富士市郊外的风越寺。
  五年没来富士市内了。
  虽然打这儿经过好几次,但下了高速进市区,这还是头一次。
  由于不胜怀念,我稍稍绕了绕道。
  我们的那间工作间一带,现在变成一望无际的住宅区了。竹花印刷工厂的旧址上,当然盖起了配备了立体停车场的大型旧货商店。老头的公寓早已拆了,现在变成漂亮的高级公寓了。五年的时光是多么的沉重啊!
  沿环爱鹰山北部原野延伸的县道66号公路往前,就是幸绪父亲和老头的墓所在的风越寺了。
  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在门前的花店买了香和菊花,提着借来的提桶,走进铺满砂石的院子里。
  幸绪父亲的墓,在院中的一棵很大的松树下。墓碑虽小,但磨得很光滑,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照得它闪闪发光。
  老头的墓,在这片地的最北端。墓周遭围着一圈四方形的花岗岩,放着块好像刚采割出来的小石头,石头只有中央部位打磨了,上面刻着“水田广一之墓”这么个陌生人的墓志铭。因为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名,所以这也难怪了。我们献上花,点上香,又洒水清洗了墓石,敬上一杯备好的酒。幸绪跪在了墓前,阿宏也向着这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假钞制造的老前辈双手合十鞠了个躬。
  我也祈求老头冥福,发誓一定要造出假钞,以雪耻辱。
  参拜结束后,我们就去取印刷机。刚要走出墓地,
  “啊!”
  幸绪突然盯着前方,大叫起来。
  只见一个手拎着提桶和花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他好像听到了幸绪的叫声,无意识地抬起头来。个子小小的,长了个圆圆的脸,黑边眼镜的后面,一双细眼睛眨呀眨的。
  “啊!”
  这次是小个男人发出的了。他慌忙像要逃走似地背过身去,就那么向着停车场方向走去了。
  “认识?”
  阿宏问道。幸绪点点头。
  “看,那人就是自称阿广酒友的人。”
  “哎?那么,那家伙就是―”
  我脚下一使劲,就冲了出去。
  “喂,良辅!”
  没时间跟他们两个人解释了。我朝着一路小跑逃去的小男人追了过去。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我追过来了,就扔了手中的桶和花。
  “喂,等一等,大叔。”
  我继续向前猛冲。
  小男人已经跑进停车场里了,他在车子中间窜来窜去,最后来到了一辆脏兮兮的大篷车旁。我也跑到了车前,用手拍着发动机罩,冲男人说道:
  “哟,好久不见了啊。”
  小男人半个身子已塞进车里了,他缩着脖,翻着白眼偷偷瞧了瞧我的脸。我定睛一看,他那红脸膛的正中央,蒜头鼻子向右倾斜了大约五度。这一定是我打他后给他留下的纪念吧。
  “这么久不见,你瘦多了啊,大叔。还有你那变成一个鼻孔的鼻子,看来也总算复原了嘛。”
  这一来他好像明白过来了。扭过头来,睁大了小眼睛。“你,难道是……’,
  跟五年前比,他可是瘦得惊人了。虽然他戴上了眼镜,额头也秃得更厉害了,但毫无疑问,他就是老头从前的老友之一,那个光井通商的社长——光井正平。说不定这名字跟老头的一样,也是假的。
  “没想到你会来给老爷子扫墓。而且,还戴了这么副装模作样的眼镜,改了改装。”
  “这可不是装模作样用的,是远近两用眼镜。”
  光井直起身子,关上车门,摘下黑边眼镜,他一边把它折叠起来,一边用那老花眼看着我。
  “早知道是你,我就不跑了。”
  “是不是把我错认成谁了?”
  光井没回答。
  “是不是以为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我又间道。
  光井没办法似的耸耸肩。
  “是因为你旁边站了个没见过的男的。”
  “那帮家伙还在缠你吗?”
  “我早逃出来了,不是他们逼我,是我主动的。”
  光井往停车场柏油路上吐了口唾沫。
  “那你关了莺谷的事务所了?”
  “那些家伙们天天都来,哪做得成买卖啊。”
  看来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为了探明我的行踪,除了监视幸绪母女外,还不放过任何一个跟我有过接触的人。
  也许他们认为光井原本就是老头的旧相识,有可能知道我的下落的。而且,只要光井不坦白,我也不会注意到他们的这一计划。也许就有这么一层可恶的意思在。
  “而且啊,”
  光井痛苦地咬紧嘴唇。
  “我总想着时机终于来了。我那小鬼也已懂事了,钱也攒了一些了。我就想咱也可以干点正经买卖了。”
  “那,你为什么还瘦成这样呢。”
  五年前的光井,老在事务所里喝啤酒,衣服、装饰品都看上去价值不菲。但是,现在却干瘦干瘦得不成样子,穿了条皱巴巴的裤子,连裤缝都看不见,上身是件胳膊肘处磨得铮亮的单薄的茄克。即使是去害怕会碰到什么不想见的人的地方,也没有必要穿了这么破的衣服的。
  光井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两手扶着大篷车。
  “从那帮家伙们手中逃了出来是挺好的,可那以后,我无论干什么都事与愿违。搞点投资,就全赔进去。开个酒吧,也没客人来,还让侍者携款逃跑了。索性关门转卖,又卖得价很低,钱一天天越来越少。后来……连我那小鬼也得病了。”
  “所以你就赶忙给老爷子扫墓来了。”
  光井咧咧嘴,想要强装出一丝笑脸,但让人看上去是又像哭又像笑。
  “笑啊……你就笑我吧。可是,我只能认为是那家伙在作祟。我感觉到了,真的……”
  光井突然举起两手使劲地拨拉着自己肩周围的空气。
  “我总觉得,就在这附近,那家伙满脸怨气地老跟着我。因为那以后,我这肩总疼得厉害。这都是因为那家伙。他没能成佛,就一直跟着我啊!”
  光井大声叫嚷着有些喘不过气来。远处,幸绪和阿宏担心地看着这边。
  我对直喘粗气的光井问道:
  “扫墓有用了吗?”
  “多亏这。最近,我那小鬼的病情稳定下来了。”
  “那恭喜你了。今后你要来他个一百次才好。反正这点事你已做过了。”
  “哎,你这张脸整过容吧,看来你还在造假钞?”
  “这次你若再想把我出卖给东建兴业的家伙们,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个念头。我也一定会咒你祖宗八代的。”
  “光‘阿铁’一个人就够我受的了,以后我——”
  光井还想说些什么,又改变了主意,把话咽了回去。
  “什么?你不是想跟我们一起干吧?”
  光井摇摇他那粗脖子,头扭向一边。
  “这可不是好玩的。我早就不再做什么愚蠢的梦了。你想这梦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幸绪的父亲和老头都命丧黄泉,光井虽说是自酿苦酒,但也与幸福无缘。
  “你还年轻啊。”
  光井晃着肩说道,
  “你要想那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就随你去造假钞吧。到时我会去给你扫扫墓什么的。”
  “你也尽量多在老爷子墓前祈祷祈祷,好好参拜吧。”
  光井翻着白眼看了我一眼,又往柏油路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就钻进那辆与废车无异的客货两用车,喷了我一身废气,算是对我说了再见,就出了寺里的停车场走了。
  我日思夜想的凹版印刷机,和成箱的蜡烛、香一起堆在仓库的一角,上面落满了灰尘。外面仍像我埋在爱鹰山时一样,每个零件都用塑料苫布包着,根本看不出印刷机的样子。大概幸绪打过招呼的那位住持也深信这些都是幸绪所说的家具之类的吧。
  “这么重,你是怎么挖出来,又运到这里来的?”
  负贵体力活的阿宏,立即扛起版台,还不忘问幸绪。
  “咱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可为了咱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的人还是大有人在呢。”
  “噢,是和尚吧。”
  阿宏挖苦道。不知为何,幸绪双手抱在丰满的胸前瞪着我说道:
  “真是乌龟找王八,连开的玩笑也一个水平。”
  “是够坏的。幸绪,你也搭把手吧。”
  说着,我把一个小点的包递到她面前。
  幸绪刚要伸手去接,又缩回了手。她打量了一下正在运东西的我和阿宏。
  “喂,光我一个人用真名,不太没意思了?”
  “为什么?”
  我又一次想把包裹递给她。但是幸绪却在那里优雅地转了一个圈,仿佛把这昏暗的仓库当成了舞台似的。
  “你们想啊,为了探明帝都的黑幕,我不是必须得去六本木打工嘛。如果用真名的话,不管怎么化妆掩饰,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会认出我来的。我决定了,我也要像你们俩-样,也取个好听的名字。”
  幸绪一个人说着,使劲拍了拍手,看着我俩。
  “哎哎,什么名字好呢?”
  随你便好了。
  我们千恩万谢过住持,把印刷机零件都装上了车,离开了风越寺。
  在车里,幸绪把身子缩在一车的零件里,一边嘴里念经似地念叨着一个个自己中意的女人名字。
  工作间已经在平冢郊外找好了,是位于小田原厚木路高架桥下的一个破仓库,就在工厂区边上,平时少有人来,环境是再好不过了。而且,由于这里远离干线道路,价码很低。面积呢,倒比以前那间要大一些,要是再有厕所那就更没说的了。不过,我们也不能那么奢求了。
  仓库的那扇生了锈的门上,挂着个写有“日东涂料”字样的牌子。既然要在这里进行印刷,肯定会散发出油墨味的,我们是为了加以掩饰,才随便编了这么个公司名的。我打开了金属门旁的一扇小门,从这偏门里钻了进去。从天窗里射进来落日的光柱,满地的灰尘光闪闪地飞舞着。幸绪一头钻了进来,她环视了一眼空旷的仓库。
  “啊呀,真让人怀念从前啊。”
  我也四处看了看。五年前某一天的某一时刻,我们也是这样站在跟这儿一样的工作间里,一同发誓要完成我们的假钞制造事业。浑身沾满了纸浆、油墨、磁铁粉,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流下了多少汗水啊。一时间,我差点儿以为老头马上就会推开门,露出他那豁了的门牙,出现在我们面前。
  但是,他早已不在了。
  现在,阿宏代替了他。
  此外,长大成人的幸绪也在。
  还有,经过这五年,我多少也成熟了些。证明它的时刻终于就要到来了。
  “喂喂,你们别把我晾在一边,两个人在那儿感慨个没完了。”
  阿宏故意撅着嘴说道,
  “我跟你俩可不一样,呆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只能让我想起呆在高墙里边的日子……哎呀,我屁股都痒痒了。喂喂,你快点把印刷机组装起来吧。”
  我们把零件从小货车上卸下来,运到工作间里。拆解的时候,我已经简单地记下了拆卸的顺序。现在只要反着按那顺序来装就行了。
  版盘、压胴、着色滚子……我模仿老头以前那样,在金属部位注入油,擦去上边的锈,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组装起来。
  “我怎么看着像机械构造的乒乓球台呢。”
  阿宏还是头一次见凹版印刷机,他苦笑着发表了自己的感想。
  版盘大小可以印刷B整张的纸,比乒乓球台要小一些。由于中央部位安上了压胴,如果把它看做是稍厚些的金属网子的话,确实还真有那么点乒乓球台的味道。
  我用组装卡子把盘固定在台子上,拧紧螺丝。这样,凹版印刷机就组装完毕了。
  “没有多什么零件吧?”
  阿宏像是故意似的嚷嚷道,边四下里张望着。
  “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呢,宏英先生。像我这老手怎么会……”
  “这是什么呀?”
  阿宏说着,从地板上直起腰来,右手摄着伸到我鼻子底下,张开来一看,原来是个螺丝钉。
  幸绪把手放在额头上,夸张地大叹了口气。
  “完了完了,得从头干了吧。”
  “晦,咱们反正有的是时间嘛。慢慢来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很快,我们就没有那么充足的时间了。
  第二天,我被幸绪打来的电话给吵醒了。
  “喂喂,看今早的报纸了没?”
  “什么报纸,工厂里多的是,都被用来造纸了。”
  庆祝开工的酒还在起作用。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就听幸绪大声叫着,仿佛要把我击倒在地似的。
  “那么,你马上打开电视!NHK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我踢了身旁鼾声如雷的阿宏一脚,然后爬了起来,按幸绪所说的打开电视,调好频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宏抱着毛毯起了床。他盯着电视画面,腥松的睡眼一下子睁大了。我也睡意全无了。
  幸绪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怎么办,这下子……喂,你在听吗?”
  没怎么听。为什么呢,因为我的耳朵早就被播音员的声音吸引过去了。
  播音员一脸的不知道我们现在有多震惊,语调平平地念着播音稿。
  “……作为两行之间长年悬而未决的不良债权问题,已经初见眉目了。由于大裁员和废除分行等原因导致的经营体制的衰弱进一步加剧,因此,两行现在在建立新体制方面意见达成一致。此次帝都银行和南西银行的合并,意味着一个存款额高居全国第四位的大银行,将在明年春天就早早地诞生了……”
  也就是说,到了明年三月五日,我们要讨还血债的帝都银行就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
  手机铃响了。
  “喂……”
  这声音听着不太耳熟。
  “请问是洞口慎吾先生吗?”
  措词恭敬得要命,一时之间我都没跟那人联系在一起。这家伙,就是东建兴业一手培养起来的专司卖货的小楼罗——饭田龙男。
  “哎呀,是饭田先生吧。好久不见了,最近一切都还好吧?”
  “不,实际上,很不好呢。”
  饭田的声音仍旧异常的拘谨。
  “噢?”
  “真是太感谢您上次给我的宝贵建议。我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不过,回去后,我还是马上请来人,按洞口先生您所说的,仔细检查了一下家里面和事务所。”
  “找着了吗?”
  “……吓了我一跳。我家的起居室和事务所的插座里都有,是一种类型的。”
  “是插座型的吗?这么说,电源可以直接来自AC,所以一天二十四小时室内的会话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我真服了。到底,是哪个混蛋把这窃听器……”
  “安这个很简单。只要穿上件工作服,再别上块写有“电力保安协会”的牌子,说是进行免费检查,一般人家都可以进去的。”
  “我问过家里人,说是半年前有一次,有个电力公司的职员来检查过线路。不过,那时物业管理员的门前张贴了布告,说是全楼的人家都要接受检查呀。”
  “规模是很大呀。不过,那么做不就没人会起疑心了吗?看来你们的对头很精明啊,可能,还是个大组织呢。”
  我顿了一会儿,
  “不过,要是插座型窃听器的话,那就不可能听清电话和详细内容。最近出来种数字式手机,重要事情我一般都用它了。”
  “好的。我也换成数字式的。”
  “最好那样。这下你可以放心了。真高兴我的建议对您能有点用处。”
  “真是太感谢您了。”
  “那么,今后如果再有什么事的话……”
  “这个,洞口先生……”
  饭田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么事?”
  “……没什么。实际上,您给我提出了这么宝贵的意见,我想谢谢您,能不能赏光一起吃顿便饭呢?”
  “这点小事您千万别放在心上。这只是我作为同行提的一点建议罢了。”
  “但是,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所以请您务必……”
  看到饭田这态度,我冷冷地说道:
  “要是谈工作的话,那就免了吧。”
  饭田稍一踌躇,然后说道:
  “好的,我记住了。我绝对不会谈工作的事的,请您赏次光吧……,,
  虽然他嘴里说是不谈工作上的事,但总算得到机会跟我接触了。这是他计划中的第一步,而且这人又是专门干趁火打劫买卖的黑帮中的成员。我要老老实实信了他的话,那我可是有点犯傻了。
  “那好吧。不过,我希望不要有你们帮会里的人同席。”
  “谢谢您能来。”
  “怎么办哪,这可。”
  我一屁股坐在了床头上,抱起胳膊。
  “没想到帝都银行真的要消失了啊……”
  “这是真的。”
  阿宏坐在电脑桌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从超市买来的早报。
  “你们老光这么吃惊可不行啊。喂喂,总而言之,问题是今后该怎么办,对吧。都闭上嘴,把脸转过来,好!”
  幸绪撂下学校的课不管,跑过来参加这个紧急会议,她一手叉着腰冲我们嚷道。
  “可是啊……真没想到,帝都银行会合并……”
  今早的那通电话之后,我也不知道这句话究竟重复了多少遍了。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我的脑子根本无法再正常转动了。就像坏了的CD唱机一样,只会重复这同一句话。
  “喂,这个一比一点二的控股比是什么意思啊?”阿宏从报纸上抬起头来问道。
  “既然要成立新银行,自然得发行新名义的新股票了。这就必须把以前的南西银行和帝都银行的股票换成新股票。到时,南西银行的股票用一股可以换成新银行的一股,但是,帝都银行的股票就需要用1.2股。”
  “总储蓄额、经营效率、不良债权的余额等等,各银行的组织能力应该是有差别的吧。这些都要换算成股票比率。”
  幸绪又做了补充说明。
  “总之,新银行大体是按六比五的力量对比组成的。”
  “那帝都就是五吗?”
  “正是。这可是个体面的兼并呀。经营体制薄弱的帝都银行是被还有点体力的南西银行给兼并了。”
  我一头倒在床上。
  “一直被我们当做靶子瞄准的银行,明年三月就要不见了。咱们的敌人,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良辅你,该不会是只盯着帝都银行这个名字吧?”
  不愧是老朋友,我心里怎么想的他都一清二楚。阿宏战战兢兢地偷窥着我的脸色。连幸绪也凑过脸来。
  我从床上爬起身来。
  “那当然。不给帝都银行点颜色瞧瞧,那算什么报仇啊。”
  “喂,可是,假钞不是还没什么头绪吗?”
  “会有的。会有给他们看的。”
  自己嘴里虽这么说,可我也觉得这话说出来底气有些不足。但是,不那么做,就再也不会有机会向帝都银行复仇了。
  阿宏在电脑桌前站起身。
  “别说混话了,良辅。现在这情形我们能干些啥呢?反正,那个叫大城的混蛋毕竟不会从银行里消失的。他还会留在合并后的新银行里吧?这样,咱们拿新银行做靶子,不也是一样嘛。”
  是吗?
  的确,我也认为那个叫大城升的营业部长在新银行里还会坐相同位子的。同时,他跟东建兴业之间的联系也会继续下去的。但是,若是按六比五的比率被兼并的话,新银行的主流归根结底是旧的南西银行。当然,经营路线也会改变的,支行也会全部废除。总之它已经不是我们发誓要复仇的那家帝都银行了。
  “假钞的进展状况如何了?”
  幸绪看着屋里的电脑等,一点点查看重要的东西还在不在。
  我回答说:
  “磁性、虹印刷还有原版的制作,五年前就已经解决了。”
  “可是.那时制作的刷版.不是让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我冲阿宏点点头。
  “对,是奉送给他们了。那以后不久,在香港出现的一万元假钞的原版,我想肯定就是那些。”
  “那,阿广又不在了,细密线的原版……”
  我冲幸绪微笑了一下。
  “你以为这五年我都干什么来着。”
  “哎?那,良辅……”
  “不能说眼去爷子的一样好,不过,已经很接近了,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我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那一摞练习用的原版胶片。我深夜不打招呼就借用了公司的高清晰度扫描仪,偷偷地把福泽谕吉的肖像画做成线画原版,我用针尖临摹这一肖像画一点点将细密线挑出来。
  “喂,先看看这个再给咱打打分吧。”
  我趾高气扬地把手绘的胶片原版递了过去。
  幸绪接在手中冲我叫道:
  “放大镜”。
  “好的,给你。”
  我从抽屉里抓出十六倍的放大镜,递给了她。阿宏也从幸绪背后探过身来,两眼紧盯着原版。
  幸绪表情严肃地仔细审视着那些原版胶片,仿佛是当铺的老板在检查客人抵押来的钻石。
  过了一会儿,她把视线离开放大镜,摇了摇头。“左眼里的细密线有三处跟相邻线接到一起了。而且,由于嘴边那些稍粗的线粗细不均,阴影有些地方看上去就像长了麻子似的。”
  到底是幸绪,瞬间就指出了缺点之所在。
  阿宏在后边瞪大了眼睛。
  “在哪里呀?我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呢。”
  “那是因为你才只看了胶片原版的缘故。你得根据原版想象一下印刷后的样子。实际上如果沾上油墨的话,可能缺点会更加明显。顶多六十分吧。”
  “我自己打的可是七十二分呐。”
  幸绪嘴边绽出些微笑。
  “不过,我吃了一惊呐,真没想到良辅的本事这么大了,就只差一点了吧。”
  “是吗?等到正式开始之前,我一定要干出个样来。虹印刷等方面的扫描仪操作,还要拜托幸绪老师您了。”
  “既然你是在造纸厂工作,那造纸和水印等方面想必也很顺利吧?”
  “有那么些成果了吧。”
  “真的。”
  阿宏干劲十足地凑过脸来。
  我没理他,接着说道:
  “不过,都还差四、五步呢。”
  我再一次探头过去,从保险箱中挑出几张以前的样品。每张都还未印刷,已裁成纸币大小了,中央位置,都画上了福泽谕吉的肖像画。
  “我看我看。”
  阿宏先拿了过去试了试手感。他的脸立时变得垂头丧气起来,就好像在嚼泡湿的煎饼一样。
  “这也太粗糙了点吧。”
  “就是。表面质地还可以,不过,好像和纸的感觉太强了。”
  幸绪也奄不留情地发表了自己的感想。
  现在黄瑞香原料方面已经没什么可愁的了,要用它的话,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和纸的那种沙沙的凹凸感。
  “没涂涂工剂吧。”
  阿宏提了个想当然的问题。
  “涂了常用的高岭土或碳酸钙,反而亮度过高了。为了控制一下,我试过先让涂工剂发泡之后再涂,总之试了好多法子,不过,只能做成这样了。”
  “水印好像也有点模糊。”
  幸绪把纸对着窗子,仔细检查了一下反正两面。
  “白水印只要让纸隆起来就能有那么点样子。但是,黑水印就总也做不好。即使在抄纸阶段,把那地方的纸抄得厚些,按现在这种制法还是有限度的。”
  如果把模子雕刻得更深一些,纸浆的纤维也会在此堆积得比较厚,看起来就会显得很黑,这道理我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是,不管雕刻得多深,同白水印相接的部分,总会模糊不清。这是因为邻接着白水印的薄的地方,纸浆纤维无法向模子凹处集中过来的缘故。
  “我想,在大藏省,为了提高黑水印的协调性,大概是用了夹层的技法吧。”
  说着,我就从烟灰缸里抓了些烟灰放在左手掌中,又把右手掌按到上边。
  “简而言之,就是黑水印三明治。”
  “我们也用用那法子不好吗?”
  说得简单。
  “咱们那台手工抄纸机是绝对不可能的。当然,不管用公司的哪种抄纸机都是不行的。那需要用到专门的多层抄纸机。”
  “哪儿有?”
  “当然是大藏省印刷局的小田原造纸厂了。”
  “那,别的地方呢?”
  “我们厂子里也不是没有,但普通的多层抄纸机,都是马粪纸专用的。——马粪纸,就是年底送礼用的箱子常用的那种瓦楞纸。把纸多抄上几层,就能造出很厚的纸了。如果用普通的多层抄纸机的话,厚度是无论如何也减少不了的,很难抄出纸币那种薄于一毫米的厚度来。大藏省用的可能是特别订做来的专用机子吧。”
  “不能把公司的那台改造一下用吗?”
  “你这家伙啊。你是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大,才那么说的。公司里的那个,幅宽十四米,全长超过一百二十米。你想那么个大家伙,能简单地改造吗?”
  “那,咱们把对手从银行职员换成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呢?”
  阿宏一边用巴掌拍着自己的脸一边提议道。
  “不,那不行。”
  “为什么呀?要是那帮家伙的话,现在这程度也许就能骗过了。你总是想着完美的假钞。得了吧,重要的是结果。如果能从那些家伙们手中夺来钱的话,那就算成功了。”
  “不行啊。”
  我无情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你那脑袋这么顽固——”
  “你听着,阿宏。咱们要从那帮家伙们手中夺取回来的钱,最低也要五亿元。这笔金额是竹花印刷被迫停止营业时,作为负债额被清算的数额。不管东建兴业手下有多少金融公司,光靠他们自个儿,怎么动用得了这么一大笔数呢?要动用这么大笔钱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同银行发生关系的。”
  阿宏伸过手来刚要揪住我的脖领,听了这话,手又缩了回去。
  幸绪在一旁冷静地说道:
  “对呀,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可不相信现在的黑帮总是做现金买卖的。”
  “那,怎么办呢。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水印方面,看来只有把模子分开了。”
  “就是做黑、白两个模子吗?”
  “对,那样的话,为了突出黑水印,就可以事先在原料纸浆里掺入些染料了。”
  “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给纸浆上上色呢?”
  阿宏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
  “对,也就是说啊,往黑水印的模子里,注入略带黑色的纸浆,刮掉模子外部分的纸浆。然后,再嵌入白水印用的模子,重新进行抄纸。虽说费点事,但这样做,理论上就能造出比以前更鲜明的黑白水印了。”
  “理论上!”
  阿宏怀疑地重复了一句。
  “那最关键的造纸呢?”
  听了幸绪的问话,我从电脑手册里翻出夹在里边的公司招人材时用的小册子,把它展开在两个人面前。
  “你们看,这是我们厂的生产线。”
  小册子的第四页上,刊登着平冢工厂的简单的配置图,还有从一号抄纸机到三号抄纸机等各种抄纸机的生产线略图。
  抄纸机,首先是把原料纸浆均匀地喷洒到络网上的络网部。接下来就是用加压滚子脱水的加压部和干燥用的干燥部。
  其后,因抄纸机种类而异,有两种:一、二号抄纸机是喷涂提高耐火性和纸表强度的药剂的药剂喷涂部;三号抄纸机是涂高级纸专用的涂工剂的喷涂部。
  随后,各自再经过一次干燥部,最后就是研光部了。
  “我想让你们注意的是这儿的研光部。”
  “验光?还配眼镜呢。”
  “当然,发音是很相似。不过,这个是上光用机子的总称。它是让纸从交错的钢滚中间高速通过,并进行加热和加压处理,造出平滑而又厚度均一的光泽机。使用它,可以造出比用涂工剂更平滑的质地来,刚才我说的黑水印要事先在纸浆里掺上染料的方法,实际上也是考虑到了这个研光处理。”
  “原来如此!”
  幸绪欢呼着拍起了手。
  “你说的加压,就是给隆起的黑水印部分施压,让它再凹陷下去吧。”
  “理解得太对了。当然厚度减少了,原料纸浆的密度就会增加。因为纤维本身的数量并没有减少,所以,我想会留下水印的效力的。不过,我也考虑到了,隆起部分塌平了,画像会模糊的。为了防止这一情况发生,我才想出了一开始就给纤维上色的方法,多少应付一下加压带来的影响。”
  幸绪连连点头。阿宏在一旁摸着下巴上刮剩下的胡子,说道:
  “我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然,不过那些事就交给你了。”
  “那,我能不能拜托专管体力劳动的阿宏你,赶快去砍伐黄瑞香呢?”
  “好嘞,没问题。”
  “幸绪呢,去六本木谋职去。”
  “只要接近那个大城部长,证明了他跟东建兴业有联系就行了吧!”
  “只是,可不许让你母亲发现了啊。”
  听到我的话,幸绪脸上失去了笑容。假钞使幸绪的母亲丧了丈夫,还葬送了自己丈夫的老朋友。要是知道自己的独生女也染手其中,其反应真是可想而知了。
  “没关系。万一不成,我就离家出走。”
  幸绪点着头,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既然连这层幸绪都考虑到了,那我们也没啥可说的了。
  “期限就是明年一月了。”
  幸绪说着,掌心向下伸出右手。阿宏笑着把手放在了上边。
  “靶子就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和来日苦短的帝都银行了。”
  我也伸出手,看着两人:
  “目标总额是五亿元!”
  为竹花印刷和老头而复仇的战役打响了。
  通过比较出现在约定地点的时间,有时可以自然而然地测出两方的力量对比。
  饭田龙男,提前三十分钟就出现在了我们约定的歌伎叮的小餐馆里。看样子即使我晚一个小时去,他也一定会一动不动地等在那儿的。
  我在那附近的快餐店里消磨了好半天,好让饭田着急不安。时钟的指针过了八点二十分后,我站起身,离开了窗边的座位。一路分开人群,向那家位于杂居公寓一楼的小餐馆走去。
  要说饭田,他可真是费了一番心思,餐馆店面虽小,可是那保守的招牌和桧树小便门下挂着的绳帘,都是附近一带很少见的上等货。
  我环视了一下路上,不见什么可疑的人或车子。但是,这样就放下心来也太早了点。女招待为我引路时,我就不露声色地探明了后门之所在。
  引我进的是最里边的雅间,有六个榻榻米大。邻屋里传来年轻女子的笑声。我装作整理袜子,透过安在拉门下部的玻璃,偷偷看了看里边。屋里坐着四个中年男子和三个年轻女人。几个男的都是一色的红脸,聋拉着眼角,看那模样,很明显不是饭田一伙的。
  “上次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饭田很谦恭地坐在下座上,双手扶在榻榻米上迎接我的光临。身上穿了件从没见他穿过的做工精良的套装。
  “哎呀呀,快请起。这些不必要的客套还是省去了吧。来,咱们随便坐吧,别跪坐了。”
  但是饭田还是规规矩矩地跪坐着,拦住了拿起放在桌上的啤酒瓶要为我们倒酒的女招待,亲自为我斟起酒来。
  “这儿看上去虽然不太干净,不过饭菜还是挺香的,希望能合洞口先生您的口味。”
  我们先干了一杯。
  女招待端来了几样小菜,有银鱼、盐渍鱿鱼子和红叶萝卜泥,摆上比目鱼和甜虾做的生鱼片。饭田斜眼看着女招待退了出去后,往自己酒杯里倒满了啤酒。
  “您在百忙之中还特意抽出时间来,实在是太感谢了,希望不会给您添麻烦吧。”
  被你这么一说,当然没有人会点头称是了。
  “哪儿的话。我没给你帮什么忙,却让你这么破费。”
  “您要是不忙,那就好了。”
  事先说好不谈工作的,可饭田还是若无其事地谈及了。
  “这些日子,工作上倒还比较安定。”
  “那真是太好了。我可真羡慕您啊。”
  饭田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筷子尖戳着生鱼片的配头。演技可真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了。既然你都这么问了。我要是不问一句“您怎么样呢?”就太失礼了。那样的话,就是对方先提出的工作这个话题。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辨解说并不是自己先提出的这一话题。
  饭田的这点小算盘怎瞒得过我的火眼金睛。
  “既然窃听器也拆掉了,饭田先生现在肯定也很顺吧。”
  “这个……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了。”
  饭田摆出一副老实的表情,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我请了人检查过了事务所里和我家里,窃听器应该都找出来了。手机我也换成数字式的了,对手应该也不能靠监听电波来窃听电话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走到哪儿可以说便衣就一定会在哪儿出现……”
  饭田一筹莫展地摇着头。
  “真让人弄不懂呀。”
  “就是。照这样下去,好不容易联系上的客户也会离开我们了。那些家伙可是总得需要货的。要是有别的稳定的供货人,他们一定会倒向那边的。”
  正因为有那癖好,才会成为稳定的客人,另外,一旦离开的客人很难再拉回来了。
  饭田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上边下来货了,可我这边销路老没有进展……这样下去,上头肯定会卡了我的货路的。我好不容易才混到今天这地位,就只差一步了。”
  东建兴业卖货,采用的是金字塔型的经销方式。帮会下边,有饭田这样的直接的卖货人,他们底下又有更低一层的小零卖人。卖货人的下部组织越庞大,他得的实惠就越多,而他在帮会里的升迁也要看货的销售情况而定。
  如果上缴的钱哪怕少一点,也会立即被卡住供货,长时间供人随意驱使,直到再有好的业绩,才有可能再爬上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卖货人一般都拼命地扩大下部组织,牢牢地抓住固定的客人。即使批发情况不太好,考虑到将来,他们也必须交纳上缴金,即便内心并不情愿。对帮会来说,这种体系实际上还真是不错。
  饭田恰好处在特别进升二级,正要升为候补干部的紧要关头。这时候要被帮里卡住货源,那下部组织别说扩大了,恐怕连维持现状也够呛了。
  “既然窃听器也没了的话,那就是来自内部的……”
  “怎么会……”
  “饭田先生,你的工作伙伴里不会没有竞争对手吧。有人对你的成功心有不快呀。”
  拉门开了,火锅端上来了。女招待不可思议地斜视着像守灵人一样沉默不语的饭田,退了出去。
  门刚一关上,饭田就把身子探了过来。
  “那么,洞口先生的意思是,自家人的‘探子’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是不想相信。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你的买卖老被妨碍的理由了,对吗?”
  饭田紧咬住嘴唇。
  “照这样下去,你呀,就被人超过去喽。”
  “可是……”
  “如果被上头卡住了货源,就很难再升上去了吧。”
  饭田抬起了头。他挪动了下身子,把座垫推到一边,双手放到榻榻米上。
  “洞口先生,我知道以咱俩如今的交情我是不能求您什么的。不过,请您一定要帮帮忙。”
  “饭田先生,快起来……”
  饭田额头在榻榻米上蹭了一下,不让我再说下去。
  “拜托了。请帮帮我吧。”
  “我知道了,你就快起来吧。”
  “真的!'
  饭田满脸泪痕地抬起头。谁会相信这些黑社会人物的几滴鳄鱼泪呢。
  “同行有难,我又怎么能摸然不管呢。可是,我要先声明一点,我能尽的力是有限的,请你也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真太谢谢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
  饭田又把额头按到了榻榻米上。
  我把随身带着的小公文箱拿到身边来。饭田的眼睛啪地睁大了,两眼放出光芒,他脑子里一定在琢磨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咱俩相交时间还很短,所以很遗憾,不能借钱给你。暂且先用这个买点你那儿剩余的货吧。”
  我抓起手边的一摞钞票,盯着饭田。这可是真真正正的钞票,还用银行的封条束着呢,共有一百万。
  饭田也拉过自己的包,从里边拿出塑料小包,顶多有烟盒那么大小吧。里边装着满满的白粉末。
  我伸出手,接过小包,撕开个小口。用指尖撮了一点白粉,装出验看的样子。我以前从小贩手里买兴奋剂的价里,再减去作为中间商利润的四成的价,大体就是成交的价格了。现在,我可以在那价上再狠狠杀掉三成的价吧。
  “你暂时先拿这些去应应急吧。”
  说着,我又拿出一摞,添上六十张,连同刚才的一摞一同扔到了饭田的膝边。说实话,只有这一百六十万是真的,剩余的都是拿报纸裁的假钱。这下子,我预支了奖金凑到的资金,几乎见底了。
  但是,很明显,饭田脸上露出了不满的神情。他是不满意这个价。
  我语气带着些强迫,说道:
  “我这也不是趁人之危。作为我,也只能出这个价了。我们经手的货不同,买主也很不一样。我也不能保证能畅销。要是不满意的话,就请另找别人吧。”
  作为饭田,要是去哀求熟人的话,恐怕就会让上头知道他干得不好了。他根本没有可以依赖的亲戚朋友,这一点,我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了。
  饭田顿时露出胆怯的样子,赶紧把钱抓在手里,恭恭敬敬地收起来了。
  “非常感谢。”
  “饭田先生,以后就看你的才智了,一定得把要离开的客人都拢住哟。”
  我嘴上这么用命令式的语气对饭田说着话,心里边已经在盘算怎么穿过后院离开这家餐馆了。
  底部滚子转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从干燥部里接连被送出来的纸张,被牵引到位于机器最末端的线轴上,从研光部里通过去了。
  “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个研光部吧。”
  阿宏双手捂着耳朵,仰头看着三号机的末尾部,冲我说道。不,应该说是嚎叫更准确些。
  百闻不如一见。为了让阿宏也见识见识这个研光部,我征得公司的许可,下班后带阿宏来参观了。
  阿宏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抄纸机,他大张着嘴巴,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台三号抄纸机,是专门抄制高级书籍用纸的,所以配备了效率比一般研光机要高的,叫做超级研光机的光泽机。”
  我得竟洋洋地挥着胳膊解释道,仿佛在介绍自己家的宝贝。
  这台超级研光机,幅宽十二米,高十五米。铸钢滚子和包覆了纤维的弹性滚子纵向重叠交错,纸就从这中间通过,被造成厚度均一、带有光泽的高级纸张。刚造出的纸,由于还未切裁开,看上去就像一匹无边无际的织锦一般,蜿蜿蜒蜒地从底部滚子里倾泻下来。
  纸张所承受的压力大体是每厘米一百公斤到一百六十公斤,可以进行细微的调节。从原料纸浆的单位密度及压力强弱的搭配中,选出最合适的来制造成品。
  “其中一部分是有纤维包覆的滚子,是靠它们降低摩擦产生的热的吧。”
  “不愧是做过钣金工的,阿宏提了个对机器类颇有心得的问题。
  “正是。铸钢滚子,由于其材料的特性,温度升得过高就会膨胀得厉害。这样,压力也会产生微妙的变化的。”
  “但是,一平方厘米所受的压力就有一百公斤,真是了不得啊。”
  阿宏抬头看看超级研光机,嘴里念叨着。
  “高级纸上的那种光泽,是在涂了涂工剂的基础上,又进行了这种加压后才制造出来。——不过,遗憾的是,我们要造的纸上可不能用。”
  “为什么啊,这又是?”
  阿宏瞪着我。前天的碰头会上,我跟他说过要用这台研光机来制造假钞用的纸的。
  “二号机昨夜起因为要检查,就停机了。今早我悄悄地用了一下,可是我却发现黑水印部分模糊得比想象的要厉害。看来,即使用了事先用染料上过色的纸浆,肖像画比现在要洇得多的情况还是无法避免的。”
  阿宏站在转动着的底部滚子前,抚摸着脖子,斜视着我。
  “减少滚子的数量,压低压力,这法子不知行不行?”
  “哎呀,到底是阿宏你呀。”
  我在胸前轻轻地拍了两下巴掌。
  “能行吗?”
  “还没试验过。实际上我曾听开发部的前辈讲过,好像有一种叫高温软性研光机的光泽机,虽然我们厂里没有。”
  “高温、软性、研光机?”
  “好像它的特性是能提高纸的表面温度,使纸带有光泽。听说,如果把压力减得比通常的研光处理低,反过来提高纸表温度的话,可以避免加压带来的厚度的减少,而且,还能制造出带有某种程度的光泽的纸张。这,就是高温软性研光处理。”
  “这方法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阿宏欢呼起来,我接着又说道:
  “不过,这最关键的机器可是不光我们工厂,哪家工厂里都没有。”
  阿宏眼珠转了一圈,看着我。
  “看来只有自己动手造了。”
  “所以呀,我今天才特意把你带到这儿来的嘛。”
  我们用来抄制假钞用纸的那台“手工抄纸机”,也是五年前由现在已不在人世的老头将氯乙烯管子和钢板组装起来做成的。既然公司里的机器都不能自由地使用,那么必需的东西只能自己动手来做了。好在我有这么个伙伴,以前当过钣金工,又在那高墙里边练过本事,所以只要我画出设计图,估计底下的装配是不会成问题的。
  “噢,原来还有这么个内情呀。”
  阿宏连连啧嘴,他闭上眼,指尖戳着眉心说道,
  “那,高温得多高呢?”
  “最低也要三百度。”
  温度不同,会影响纸的平滑度。所以,怎么样才能做到既不让纸烧焦,又能提高表面温度,就是目前的课题。
  “这就是说……跟拿熨斗熨似的喽。”
  阿宏抬起眼,盯着眼前的底部滚子。
  “只要能弄到这种铸钢滚子,回头把旧熨斗拆开,做成能均匀传热的装置不就行了吗?”
  “那就全靠你了,哥们儿。顺便,再造出台新的手工抄纸机和干燥机吧。”
  我拍拍阿宏的肩给他鼓了鼓劲。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振动了。
  一看显示屏上,左角有个三角形标记闪烁,是幸绪。我也给了她一部改造过的手机。
  按下通话键.不知为何,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嗲嗲的声音。
  “喂——我是裕子呀。”
  “什么?你是谁?”
  我冷冰冰地反问道。
  “鹤见先生,您真讨厌。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呢?我是裕子呀,月见裕子。”
  这大概是幸绪想出的别名。我冲递来眼神询问情形的阿宏轻轻点了点头。
  “听你这么嚷嚷,看来面试Pass过去了。”
  “那是自然!”
  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是那个平常总是气焰嚣张的幸绪了。
  “像我这么年轻漂亮的,怎么可能面试不过关呢?你等着瞧好了,我很快就把那些半老徐娘都挤在一边,当个花魁给你瞧瞧。”
  “你用不着做什么花魁也行啊。对了,没给你点合同金什么的吗?”
  “又来了。你不要这么快就问钱的事好不好。就跟个鸭似的。”
  “可是,我们的资金已见底了啊。灶里无柴烧菩萨,这可是燃眉之急啊。怎么样,有没有狠狠榨上一笔,裕子小姐?”
  “还行吧。我告诉他们没有像样的衣服,就给了我六十万。”
  “六十万!”
  我一下子伸直了腰,身边的阿宏也是目瞪口呆。给一个一天班都没上的女孩子,一下就甩出这么一大笔钱。那可是我三个月的工资啊。怪不得银行的部长都这么喜欢光顾这里呢。
  我换了只手握住手机,语调极其温柔地说道:
  “刚才的话我收回。拜托,你可一定要当上花魁呀。”
  “那,你得说声你爱我。”
  我慌忙把背给了阿宏,用手捂住送话口处,小声说道:“混蛋。阿宏就在旁边啊。”
  “你要不说,这六十万我可就都花了!”
  “喂喂……”
  看我这么慌张,阿宏从背后转到面前来,脸上刻了十万个为什么。
  “你说什么,幸绪。声音太小,我听不清呀。”
  我故意这么说道,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冲阿宏背过身去。
  “哼,你还是不说吗?”
  “我早就说过了嘛,没事儿,只要有我在,就绝对会成功的嘛。”
  我继续自说自话地走近了超级研光机,这里滚子转动的声音这么大,如果轻声耳语的话,相信身边的阿宏是不会听到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为了慎重起见,身子向前倾着,迅速地拿手捂住了手机的送话口。
  我们用幸绪的五十万元作资本——幸绪要求留出十万来添置衣服、化妆品等,这条件可不能不接受——弄齐了工作间里所需的设备。
  首先是分离黄瑞香纤维所必需的大锅和大笊篱。因为原料很多,各样只有一个肯定是不够用的,所以我们就去了合羽桥,每样各买了三个,每个足有一抱大。
  其次,就是造纸所不可或缺的机器类。手工抄纸机、干燥机,还有高温软性研光机,因为都是市场上无论如何也买不到的,所以我们就买来了零件,通通都用手工制造。我领阿宏看了实物后,他说只要给他画出设计图来,基本就能做出来。这话真是既让人高兴又给人以希望。
  手工抄纸机和干燥机,公司开发部里就有简单的设计图。因为是特别订做来的,所以和机床公司共同绘制的图纸就由公司保管了。我在那基础上,又进行了几次改良,画出了详细的图纸。
  那几处改良,是为了让机器能适合造纸币用的纸。手工抄纸机,为了能印入黑白两种水印,有必要使两个模子能同时安装上。我就在放原料的筒子底部,设计了四处固定模子用的螺栓。另外,排水时,如果水流得急,好容易残留在模子凹陷处的纤维就会被冲走。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又设计了能调节排水速度的排水口。
  干燥机方面,我让加压和温风完全独立开来。加压的大小不同,会使纸的厚度和手感发生变化。如果是造纸厂的大批量生产的话,产品能够均一,但是像我们这种家庭作坊,生产出来的产品肯定会散乱不一的。加压部还是独立出去的好,也是为了能改正这一现象。
  另外,厚度和质地也会因涂工剂和研光处理而有所变化,所以要通过加压、干燥、涂工剂、研光这四方面的组合,造出手感最接近纸币的纸来。
  最后,就是作为课题的那个高温软性研光机了。我们买来了直径二十厘米的铁管,表面已经狠劲地打磨平滑了,简直像是在对付杀父仇人似的,在内侧设置了电热线,用它来代替底部滚子。我们打算把它们捆扎起来,上面用压缩机压着使其转动。至于是否能如我们所想的那么美,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再购置来外侧板用的钣金和一套简易焊接机后,资金又差不多花光了。看来我们真的得指望幸绪一炮走红了。
  就在我们忙这忙那之时,不知不觉,工作间周围的棒树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露出了光秃秃的枝条。我们在丹泽和爱鹰山中栽培的黄瑞香,一定也开始落叶了吧。现在,正好是砍伐来做原料的最合适的时期了。
  十一月底的星期五。
  我和阿宏,驾着塞有锯、柴刀、小刀等砍树工具的小货车,驶向爱鹰山。
  我们把小货车停在林间小道上,踏着盖满落叶的羊肠小路爬到了半山腰,四周树上的树叶差不多都掉光了,更增加了树底下的枯草织就的被褥的厚度。
  幸绪花了五年时间培育起来的黄瑞香,树枝分开成三股,都茁壮地伸向秋日的晴空。在这些树的包围之下,我能感到她身上不断释放出来的热情。尽管已是北风呼啸,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据说用来做纸币的原料,第四个年头的是最合适的了。那哪些才是呢?这只要看看主干就会明白的,直径长到四五厘米的就是。我们挑选出合适的,一棵棵地把它们从根部砍倒。
  这工作量可是很大,一天内很难完成。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好容易才砍了有近五十棵吧。随后我们就用柴刀把它们砍成几段,每两根捆成一束。
  本来我们很想把大锅运到这里来,把树枝猛蒸一通后剥下树皮来的。反正烧火用的柴禾这里是取之不尽。但是,那样做,会生出烟来,很容易惹人注意的。
  我们这项作业可不能给人看见了。所以切好的树枝都得运到平冢的工作间里去。
  一个人能搬动的树干,再努力也就两三捆而已。这样计算的话,两个人最少要在羊肠小路上往返五次。下次来的时候,是不是有必要准备辆独轮车或双轮拖车啥的呢。
  等我们第二次往返时,已是夕阳西下近黄昏了。
  连负责体力劳动的阿宏也已精疲力尽了。毕竟我们背的黄瑞香的重量比我们都要沉出一倍来啊。
  “造假钞竟然是这样的体力劳动,我以前还不知道呀……”
  阿宏紧咬着牙,边呻吟边说道:
  “拜托了,良辅。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今天砍的这些能造几万元啊。要不然,我都想在半道上给扔了……”
  “粗略估计的话,大概有那么三、四千万吧。”
  我们把砍伐了的黄瑞香都装到了货车上时,已经是夜里九点二十分了。从我们开始干活起,己经过去十二小时了。
  从林间小道驶上普通公路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液晶盘的一角,闪烁着三角形的记号,是幸绪打来的。
  “你——好,我是裕子呀。您工作可辛苦了吧。”
  “拜托你对我别用这种职业腔好不好。”
  “对不起,你们这么累,真是过意不去。不过,可能的话,我能不能请您来店里一趟呢。”
  “你说什么胡话……”
  我这么一说,幸绪的声音一变,足足低了一个八度。“大城部长来了。”
  终于来了——
  终于,要揭开帝都银行的黑幕了。
  “同伴是?”
  阿宏感觉出我声音都变了,不时地从司机座上投过来疑问的眼神。
  “是一个人。听说平时总是银行的人陪着的,可今天没来。侍者也觉得很稀奇。而且呐,他挑了最里边的包厢,所以呆会儿肯定还有人来。”
  银行的同伴都不带,到那里跟人会面——
  我盯着阿宏,点了点头。
  “司机,改变方向,咱们奔六本木去。”
  会员制夜总会“罗路姬”,就在面临外苑东路的镶满玻璃的大楼的四楼上。
  我一脚刚踏进店里,就大大地后悔自己没有先换了衣服再来。这儿可不是穿着廉价皮夹克、满手泥巴的人能来的地方。
  正对店门的地方放着一个足有一抱粗的水晶玻璃的大花瓶,一大簇鲜花珠光盈盈地迎接客人的到来。后面是一架大型钢琴,一位身着黑礼服的女士正优雅地弹奏着奏鸣曲。一个同样一身黑的侍者无声地走了过来。
  “裕子小姐叫我来引你们进去。”
  侍者连我们的名字都没用问,冲我们礼貌地弯了弯腰。不用问,这就足可证明我们看上去是多么的与众不同了。我鬼鬼祟祟地跟在了侍者后面。这身打扮还能堂堂正正勇往直前的,也就是阿宏之流了。
  店里边的地板分成三级,由左往右依次高出一个台阶。不知道价格是不是也与此相对应,有高低之差呢。里边的照明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暗。这样的话,看来能辨认出大城的伙伴来吧。
  侍者把我们领到了左手最低的那层上。又是皮沙发,又是玻璃桌,真是华贵。阿宏一落座,就四处张望起来。我小声地说道:
  “别那样,太丢份了,让人觉得你像个乡巴佬。”
  “喂,那个大城,是哪个家伙?”
  “一定在上边。”
  我指指高两层的上边。坐在这儿,视野不够开阔,看不清上边的情形。
  “哎哟——是您二位啊。可是好久不见了呀。”
  一个浓妆艳抹连摇摆乐队都要甘拜下风的大姐风摆柳枝般地走了过来,是幸绪。不,在这儿应该叫“裕子”了。
  “天啊,看你那张脸。”
  阿宏夸张的身子向后一仰,做了个大惊状。幸绪给了他一脚,强行插到我俩中间坐下,声音低低地说道:
  “谁喜欢把脸弄成这样啊。要是不施脂粉,给那帮家伙们认出来,不就全完了。”
  她的眉毛也剃去了很多,拿眉笔描得又细又长。那一头长长的带着小卷的波浪,大概是假发吧。睫毛和腮部也都涂得很浓。跟平常那个假小子似的幸绪简直判若两人。化化妆就能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看来还是做女人的好。
  我立刻切入正题。
  “那家伙在哪儿?”
  “上边靠右的尽头。”
  “同伴是谁?”
  幸绪给了我一个故作神秘的笑。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厕所呀,在、那、边。”
  说着,就像一个熟练的导游一样,动作极其优雅地举起右手。她的意思是,不会装成上厕所的样子自己去看嘛。这么说,难道……
  心脏嘭嘭直跳。我跟阿宏抢着站起身来。
  “又不是女中学生,你们两个人一块去厕所不太怪了吗?”
  幸绪扯住阿宏的袖子,拉他坐下了。
  “那,我先去了。”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离开了包厢。一边拿眼睛瞅着上边,一边就向入口处的厕所走去。
  因为高低之差,尽头很难看清楚。于是我就像体检时量身高的小学生一样,装作若无其事地使劲踞起脚尖。那架大钢琴的后边,就是幸绪说的那个包厢了。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肥胖男人,手指缝里夹着根长长的烟,正楼着个女人笑着。是那家伙,绝对是我在帝都银行的大厅里见过的大城升。
  但是,他的同伴只给我看了个背影。他梳个大背头,后边留得很长,都碰到套装领子了。要是再把脸往这边转一点的话……
  突然,我的肩膀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
  我的视线完全被上边吸引过去了,以至于都忘了看路了。好像是撞在了刚从厕所里出来的人身上了。
  我慌忙收回视线,往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时,我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心脏跳动得异常剧烈起来。
  那人顺了顺嘴,用手轻轻地弹了弹被我肩膀碰到的西装胸口。在他的手腕上,一副粗笨的金手镯闪闪发着庸俗不堪的光。
  “长点眼睛,老兄。”
  虽然他长得五大三粗,但声音却又高又哑。才几天不见,他那一看便知存不住钱的小耳垂上,竟光闪闪地戴上了钻石耳环。
  真是久违了呀。他正是东建兴业的佐竹伸也。
  我差点一阵冲动想要扭住佐竹。但我终于咬紧牙根忍住了。顺便,也把我那句因条件反射差点冲口而出的“对不起”吞回到肚子里去了。
  即便是我还依稀有以前的模样,但因为脸部做了整形手术,所以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不过,声音可就不一样了。虽然佐竹也许刹那间不会记起我的声音,但不是有那么句谚语吗,野鸡不啼也不会挨打的。
  “你不能眼睛看着前边走路吗?”
  真不明白黑社会人物为什么都喜欢用关西方言。我刚要离开,佐竹一把按住了我的肩。
  我向后一仰,后脑勺就撞在了这条窄道的墙上。佐竹又咣地给了我一下,意思是,怎么着,不服吗。虽然我也清楚他就是这种人,但我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差劲,简直是粗暴得没人性。
  我轻轻用牙咬住嘴唇,抑制住瞪他一眼的冲动,装成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小工,慌里慌张地低下头,给这家伙让开了路。佐竹很满足地鼻孔朝天、洋洋得意地甩着双肩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混帐!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冲着他的背影使劲伸了伸舌头。
  假装上完了厕所,我慢慢地走回座位,边走边再一次观察起那间包厢。
  这次多亏了佐竹那个宽大的背部,让我一眼就找准了位置。
  果然,佐竹坐在了大城对面的座位上。五年没见,这家伙身份居然高到可以列席陪座了。
  佐竹嘴巴张得赛过大喇叭,冲着旁边的大背头嘎嘎地大笑着。大背头看了他一眼。这样一来,他的侧脸让我看了个清清楚楚。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同时感觉到浑身的气力都涌上了肩头。我的耳边,又传来了润喉糖不停滚动的声音,和那仿佛是由地底传来的低低的笑声。
  那个大背头,正是江波和彰,五年前任东建兴业金融公司西池袋支店的涉外部长。现在,由于恶绩颇多,已经荣任四谷总社副社长兼执行董事之职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坐上了东建兴业的第二把交椅了。
  我努力让自己不再喘粗气,回到了座位上。
  阿宏什么也没问。只要看看我的脸,他应该很清楚大城在跟谁见面了。
  我一把夺过幸绪手中的杯子,一口气喝光了兑了水的酒,希望能够借此来浇灭我胸中的那团怒火。
  帝都银行的部长,东建兴业二把手的江波和彰以及和他如影随从的狗腿子佐竹伸也,很好,演员都出场了。
  “好了……”
  我这么说了一声就站起身子。
  “哎哟,就走吗?”
  幸绪动作熟练地偎依过来。连阿宏也歪了歪手中的杯子。
  “还没喝完呢。”
  “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做,你再多呆会儿吧,我先走了。”
  说完,轻轻地挥了挥手,我就离开了包厢。
  出了店门,坐电梯下到一楼。
  根本用不着费力去找,我一下子就发现了我要找的车。它就停在楼前禁止停车的路上。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透过茶色玻璃,可以看见一个司机模样的年轻人的侧影。我慢慢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情形。
  虽然已是深夜,但大街上还是有不少醉客,路上的出租车也川流不息。但是,没看见黑色的外国车,也见不着巡逻车,更没发现警察模样的人和这帮混蛋同伙模样的盛装的恶面孔。
  我迈腿跨过护栏,来到车道上。一边从后面逼近奔驰,一边解下腰上的皮带,把它缠到拳头上,让金属扣正好卡在指甲附近。
  我又往四周看了两眼,直到确认没人注意这边后,敲了敲奔驰的车窗。
  “打扰一下。”
  里边的侧影动了动,电动窗子无声地落了下来。司机是个二十岁左右年纪的年轻人,额头上的发际处拿刀剃得平平的。嘴里叼着烟,眯缝着眼睛盯着我。
  “有什么事啊?”
  我二话没说,照定他的脸就来了记直拳。
  皮带扣正好碰到鼻子上,鲜血飞溅出来,在挡风玻璃上画了幅红艳艳的图画。而绘制这幅图画的主人,一个跟头滚到旁边去了。
  干这些用了大概还不到一秒钟。我拉开车门,坐到司机座上,照着翻了白眼的年轻人的肚子来了狠命的一击,然后把他弄到旁边座位上,转动钥匙,发动了奔驰车。
  我摸索着解下了年轻人的领带,用它擦净了玻璃上的血迹。要是带着这个,旧车店肯定不会给我出个好价钱的。造假钞所需的资金,当然是多多益善了。只要换个车牌,再伪造份车检证明,即便是知道这是辆偷来的车,买它的人肯定也是大有人在的。这又是奔驰车里最高级的车种了,应该能卖个五百万吧。
  我边把奔驰车开得飞快,边想象着江波和佐竹出了店后发现爱车不见后的那副震惊万分的嘴脸,不由地笑出了声。
  次日起,我们开始在工作间里制造黄瑞香原料纸浆了。首先,我们先烧了满满一大锅开水,用蒸汽慢慢地蒸黄瑞香枝子。
  老头采用的方法是把它们煮软后,再剥去黑皮。但我翻阅文献收集到的资料表明,采用蒸汽蒸的方法,不会损及黄瑞香那种独特的浅黄色调以及粘度。而那种煮的方法更多地见于黑皮比黄瑞香更难剥落的葡蟠。
  这样做,应该能够比以前更保留住黄瑞香那独特的色调,使其色彩更接近于真钞了。
  黑皮哪怕只留下一点,也会使淡黄色调变得污浊。另外,在此阶段,树节部位如果有发黑的地方,也应除尽为妙。
  其次,是叩解作业。
  在纸浆工厂里,都使用叫做匀浆机的大型磨碎机。但是,我们的工作间里当然没有这么高级的机器了。所以,我们就用做菜时用的大型搅汁机来代替它,把开水和黄瑞香放进里面,搅得又细又碎。此时,千万不能忘记加人若干的亚硫酸钠,加进这东西,能够造出强度颇高的原料纸浆。
  再其次,借助从公司仓库偷偷取来的分选线板,将纸浆纤维过箩。没搅碎的纤维,再放回搅汁机里重新搅碎。
  普通纸在制造时,还需要经过一个漂白工程。但是,如果那么做了,好容易保留住的黄瑞香的色调就会失去,所以当然省掉了事。
  由于一切都是手工作业,所以一天内可精心制作好的纸浆量就可想而知了。我在造纸厂里还有工作。幸绪呢,又得去学校上课,夜里还要去打那份工。而且,黄瑞香的砍伐作业还远远没有头呢。
  要印制五亿元的假钞,如果把印刷和裁纸方面的失误都考虑进去的话,至少也需要六万张用纸。而且,纸也不能抄得跟纸币一般大,要知道,余白也是要费原料的。
  一亿元的纸币的重量大约十公斤,粗略计算,需要制造的纸浆量应该是它的十倍,是一百公斤才好。
  从一棵黄瑞香上取得的纤维量是有限的,虽然看上去还让人觉得有些份量,但一旦做成纤维,重量就少得惊人。这样一算,要想制造出一百公斤的原料纸浆,就必须把我们秘密栽培的黄瑞香都砍伐了。
  除此以外,还需要另外一种主要原料,那就是马尼拉麻。
  这东西,让幸绪在东京的时装店里买到了。
  虽然它能有些什么用途,我一点儿都想象不出来,但用马尼拉麻编织成的麻袋,在原宿的一家时装店里出售,上面还缝上了店名。要说麻袋这东西从来都是用来装谷物或蔬菜的。但近来,很有一种古怪的观点,认为它是一种时髦。真不明白现在这些年轻人都在想什么。
  麻袋的重量,一个大约二百克,为了保险起见,买了五十个,计十公斤。
  把它们跟黄瑞香一样,都放进搅汁机里进行了叩解。然后,又将其如普通纸浆一样进行了漂白,又加入了假借公司开发部名义买来的亚硫酸氢盐溶液和甲酰硫磺酸,把麻袋上沽的染料和污渍全洗干净了。
  根据老头的研究,若在里边再添加若干的木棉和稻草,提高不透明度的话,质地可以更加接近真钞。
  我和阿宏两个人,第三次去砍黄瑞香回来,正在工作间里用大锅烧开水时,凹版印刷机的版台上搁着的手机响了。是幸绪。
  “昨天你真是辛苦呀。”
  “说什么呢。”
  “别装糊涂了。在店门口对那个年轻司机又踢又打的武打场面肯定很精彩吧,连侍者都吓得慌忙跑去叫警察了。哎,老实交待,你到底卖了多少?”
  真不愧是幸绪小姐,一下子就猜出是我抢去了江波的奔驰。
  “那家黑店趁火打劫,只给了我四百五十万。”
  “哇,这么多呀!那我干脆辞去那份工算了吧?”
  “不行不行。裕子小姐,还有事请你做呢。”
  “可是,大城和东建兴业的关系不都已经证实了吗。”
  “你别抱怨了,就再忍耐几天吧,啊。还有,原料方面已经差不多弄齐了,接下来的油墨的调配还是得靠你了。”
  幸绪以前跟老头一块儿试印假钞时,就曾调过一次油墨。五年前通过扫描仪进行色分解后得出的新的百分比,也全部记好笔记了。
  “好的好的,那个就包在我身上了。啊——忘了最重要的事了,刚才风越寺来了个电话。”
  “风越寺?”
  老头的墓就在那儿。只是现在是半夜零点十五分,这个时间寺里怎么会打电话来呢。听到我的声音,阿宏也停止了搅拌,靠近过来。
  “我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是阿广的墓给人砸坏了。”
  “是盗墓人干的吧。”
  难道,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难道他们以为老头的墓里面,可能藏了什么跟假钞有关的情报。
  但是,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应该在老头的墓刚建好时就干才对,何必要等到五年后的今天呢。
  如果不是他们的话……
  “因为墓地那边听着很乱,住持就过去看个究竟。结果发现有个男的在推倒墓碑,大吵大闹。那个墓,正好是阿广的。”
  “喝醉了吗?”
  “好像的确是喝醉了。他不仅把墓碑给砸碎了,好像还打算撬开墓穴呢。反正弄得乱七八糟的。”
  “骨灰没事吧。’,
  “嗯。因为他闹得太过份了,住持就叫来了警察,可是那个人什么都不打算交待,所以住持就打电话来问问我们有什么线索没有……”
  事到如今还要毁掉老头坟墓,又不让人感到奇怪的人,就只有——他了。
  没想到凌晨两点的警局里,竟然这般热闹。
  听说是在车站前的繁华街上,同时发生了两起斗殴事件,一个是吃了饭不给钱,另一个则是客人喝醉了酒。警局一楼的窗口前,让被告、原告及其亲属们挤得是满满当当,其混乱程度,简直可以同交通高峰期的月台上的状况相媲美。走廊的尽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怒骂声,听上去现在仍然醉得不轻。
  人群被使劲分开了,光井让一个年轻警官带着出现在我们面前。
  看到我和幸绪,他那双凹陷得很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随后摇了摇头,好像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吧。
  “这次多亏住持好心不再追究,你可别再这么干了。说是损坏别人财物,实际上早就构成犯罪了。你的地址我们也记录在案了,如果你不把坟墓复原的话,我们就会正式逮捕你,你可要记住了。听明白了吗。”
  在这个便衣刑警模样的男子进行这一大串说教期间,光井始终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仿佛强忍着什么。
  刑警和警官又简单地重复了几句,就赶忙返回岗位去了。
  光井在窗前的一张还罩着塑料布的沙发上坐下来,用手摩挲了会儿胡子拉碴的脸,然后用一种让人觉得很没出息的声调说道:
  “我没想到你会来保释我。”
  “我也没想到那么虔诚地给老头扫墓的人,这次竟然会把墓给毁了。”
  我低头看着坐在那儿的光井。他头上的白发,比起五年前,比起相隔五年重又见面的两周前,惊人地增多了。
  “你可真有胆啊,冒着险就这么堂堂地出现在警察面前。”
  “保释人是她,与我有关的记录压根儿就没留下。”
  光井自嘲似地咧咧嘴。
  “谢谢了,人活一世还是该有几个朋友啊。我这不就是被老伙伴的独生女给从局子里救出来了。”
  光井古怪地笑起来,一会儿,笑声嘶哑起来,慢慢消失了,凹陷的双眼里,滴出了一滴眼泪。
  光井像是要掩饰住它似的,把脸埋在胸前,不让我们看见。
  幸绪问道:
  “是不是给阿广扫墓的意义己经没了。”
  光井喘了一大口气,鼻子抽嗒了一下。
  “你们其实用不着可怜我,来保释我的。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就算我被关进局子里来,也没人会难过了,没人会了……”
  “不是说扫墓有效了,身体已经好转了吗?”
  “你们别言不由衷地可怜我了。……不,不对。看到出卖过你们的可恶的混蛋被彻底打垮了,你定是想嘲笑我吧。对一个自作自受的混帐家伙伸出手来拉上一把,你们心情一定很不错吧……别开玩笑了。我为什么要接受你们的怜悯……别戏弄我了,别……”
  光井呜咽着,用自己那双骨节突起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抓紧自己的膝盖。
  我低头看着他那花白的头。幸绪也默默地站在那里。过了片刻,光井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一双泪眼看着我们。
  “别开玩笑了,年轻人。你这样心情是好了,可我怎么办呢?我能就这么默默地接受你的怜悯吗!”
  光井紧咬着牙抬头看着我,低低地嘟峨了一句。
  “喂。……买不买我的胳膊。”
  “什么?”
  “胳膊,我的胳膊。”
  说着,握住自己的小臂给我看。
  “可能已经烂掉了。不过,以前我可是干手配师出了名的。”
  “手配师……?”
  幸绪歪着脑袋看着我。
  光井脸上浮出一丝微笑,他摇了摇头,看看四周,声音放低了。
  “可不是那种往施工现场送小工的活儿。从前哪,都把制定犯罪计划的行当叫做手配师。像抢劫珠宝行、诈骗等犯罪行动,都需要周密的计划与准备。冒的险越大,就越能显出咱的本事来。”
  “那,是不是那台印刷机从香港……”
  听了幸绪的话,光井使劲点了点头。
  “小姐,你父亲负责印刷,阿铁——噢,不,水田那家伙负责雕刻原版。剩下的我,就专管所有备件的购买以及各种事前准备。”
  “怪不得呢。你改行卖户籍恐怕也是发挥你原有的特长吧。”
  负责搞到只有黑道上才能搞到的东西,这多半就是光井所说的手配师的工作吧。
  光井仰头看了看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荧光灯。
  “我已经什么都没了,就算我就这么跟阿铁似的死了,也没人会为我伤心流泪的。可是,那样的话,我不是太凄惨了吗……”
  光井眨了眨深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我不会小气到让你们也分我一份。反正我钱再多,也没地儿用了。……那是供品,是给那俩家伙的……那俩像孩子一样老做着一个梦的老伙伴的供品。喂,你们就让我参加吧。就让我在俩老家伙墓前再最后献上一束花吧。好吗,小哥?”
  幸绪的视线移了过来,好像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默默地盯着光井。冒的险越大,就越需要周密的准备。能干这活的人的确很难得,可是……
  我冲他说道: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认得你。”
  “哧。他们会认得我现在的这副相貌吗?”
  说着,光井抽了下鼻子,低声下气地笑了笑。的确,想想他以前的那副啤酒桶模样,跟现在真是判若两人了。
  “我不能带你去工作间。”
  “那是自然。我就是去了,又能干些什么。关于印刷和造纸,我简直连点皮毛都不懂。”
  “要是被那些家伙察觉了,我就毫不留情地把你出卖给他们了。”
  “像我这半瓶子醋,谁会买呀。”
  “然后我们就逃走。”
  “是拿我当垫脚石吗。那倒不错啊。”
  光井捏着下巴,翻着眼珠看着我。那眼神,看上去仿佛又恢复了五年前的神采。
  “好了吧,这是适合我干的最后一样工作了。肯定阿铁也会很满意地欢迎我加入的。”
  光井眯起他那满是褶子的眼睛,笑了。
  “你看你,好容易添了个新伙伴,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呢?”
  阿宏边拿勺子搅拌着放在大锅里的纸浆原料,边用袖口擦着汗,嘟嘟囔囔发着牢骚。
  “这纸浆咱们必须造出一百公斤吧。人手再多都还嫌不够呢。为什么不把他带到这儿来。”
  连日的过度劳作,使得阿宏近几天的情绪颇有些不对劲儿。
  我把手伸到锅里,查看了一下纸浆纤维的长度。
  “行了,这些已经OK了。你就忍着点吧。光井大叔还有别的事要做呢。那才是最适合他干的工作呢。”
  “搭戏台吧。”
  阿宏绷着脸说道。
  “你这不很明白嘛。到底是阿宏哪。”
  “不过,到三月五日不是还有好长时间吗?现在不是应该先干这边的工作吗?”
  “你听着,阿宏。”
  我把胳膊肘支在大锅边上说道,
  “如果最关键的戏台出了什么纸漏,那不一切都完了吗?是的,如果咱们有足够的时间的话,那计划的实行可以推迟到制造出完美的假钞以后。可是,这次咱们可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且,搭建个完美的戏台也是很重要的,这不是咱们几次开会反复商谈后达成的一致意见吗?”
  “是是,我明白了,明白了。”
  阿宏一巴掌打开我的胳膊肘,把大锅倾向旁边的水池子。刚完成的纸浆都被过滤到了笊篱中。
  现在纸浆差不多已造出来八成左右了吧。但是,最关键的造纸,还有许多地方有待改良。
  我打开用电烤箱改造而成的干燥机的盖,取出昨天做好的纸张试验品,总共有六张。我眯起眼摸了摸手感如何。
  “怎么样?”
  阿宏停下正在干活的手,问道。
  我把试成品折成纸飞机,飞给了阿宏。这就代替我的回答了。
  具有纸币所特有的那种平滑度和高粘度的纸,很遗憾,一张也没有。平滑度有了,粘度相对就差许多。粘度有了,纸又太厚。可能是高温软性研光的温度太低了吧。
  黄瑞香、马尼拉麻、木棉、稻秸,还有其他的和纸原料。光纸浆的调配就有上百上千套之多。而且,填料、涂工剂的种类也丰富至极。虽然有五年前老头研究好的数据,可是那时还没考虑到要用高温软性这种处理方法,所以现在也就相当于从零开始干起了。
  色调方面,回头添加些原料进去可能就差不多了。看来只有不停地调节纸浆和涂工剂的搭配量,使纸表质地最大限度地接近于真钞了。
  我抓起一些刚完成的黄瑞香纸浆,把它放到天平秤的托盘上。为了增加不透明度,我又添加了百分之一的稻秸,并且减少了百分之三的马尼拉麻,以提高色调浓度。
  用手工抄纸机抄纸时,浓度为百分之十的纸浆是最合适的了。所以就往烧杯里添加了九倍的水,轻轻地搅拌均匀。填料是碳酸钙。为了保证强度,有必要将填料降低到最低限。那就先减少百分之二十看看吧。
  胶料剂是烷烯酮二聚物。配合着与填料的比率,用吡哌掺入。粘着剂是阳离子化淀粉。这东西同时具备纸力增强剂的功能,所以我就多用了百分之零点五。先拿它做了次石蕊试验,将PH值固定在七点五。确认,OK。消泡剂现在用太麻烦,就省掉了。
  用手工抄纸机抄好的纸,面积为二百平方厘米。万元钞的厚度为九十五微米。每平方厘米的克数设定为零点七八克。
  我又一次仔细地计量了一遍烧杯内原料的重量,把它们放进手工抄纸机内。
  拿玻璃棒仔细地搅拌过,等原料散布均匀后,就按下排水钮。纸被抄流后留在了安装于筒子底部的络网上。卸下络网,把它夹在毛毡当中进行压缩脱水,再经过干燥机干燥之后,最后喷上涂工剂。
  如果上妆过厚的话,就会影响黄瑞香那种独特的色感。所以顶多也就像微涂工纸一样,每平米上涂个五克左右吧。颜料是碳酸钙。这也是兼顾到填料所做出的选择。粘着剂使用聚乙烯乙醇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为了使颜料能薄薄地均匀散布开来,又添加了百分之零点七五的丙烯酸做分散剂用。印刷时,纸表偏碱性的话着色好且又干得快。所以,我又加人了百分之零点五的碱。
  涂工机这种又高又大的东西,我们当然不能购入了。所以,我就把干燥好的黄瑞香纸铺到玻璃板上,用喷雾器把涂工剂溶液喷到纸的表面上。然后,用安有金属刮刀的刮水器,刮掉多余的涂工剂,并且还可以通过改变刮水器的压力,来调节涂工剂的厚度。说是压力,实际上是很简单的玩意儿。就是在刮刀上放上秤碗,利用刮水器自身的重量,来刮掉涂工剂。
  二次干燥后,最后剩下的就是作为悬案的高温软性研光处理了。
  在此之前的试成品,可能是表面温度过低的缘故吧,总得不到想象中的那种平滑感。于是我就把铸钢滚子——这么叫是为了好听,实际上只不过是打磨过的铁管子——的温度重新设定为二百三十度,让纸从滚子间过了三次,进行了加压处理。
  “好了,看看这张如何。”
  我把刚从滚子间吐出来的一张热腾腾的、刚出锅的试制品拿到手中。不知是否受了涂工剂的影响,那种浅黄色调多少少了一些。但是,表面的质地可比真钞毫不逊色。问题是手感和纸的强度。
  “喂喂,怎么样。”
  阿宏停下正在干活的手,朝我走了过来。我在他鼻子底下哗啦哗啦地挥着那张试验品。
  “让我瞧瞧。”
  阿宏像个相扑大力士似地劈手夺过去,闭上眼睛,仔细摩挲起来。
  他的鼻翼一下子胀了起来。但是,眼刚一睁开就啧开了嘴。
  “可惜呀!”
  对,事实就是很可惜。表面的手感确实相当接近真钞了。只是,强度还有些不太够。再就是厚度虽然也有,但就是给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可毕竟我们又朝着目标迈进了一大步。
  “粘度不够,看来是填料的问题吧。”
  “不,咱们把黄瑞香的比例再加大一些可能就行了。要不,就试试别的法子,比方说增加些葡蟠或雁皮等和纸的原料。”
  “可别,那样做恐怕浅黄色调会减得比现在还弱吧?”
  “啊,对呀。”
  “喂,还是填料吧。咱们把总量减少一些,加大替代增强剂的颜料的百分比吧。”
  “还有,纸浆也重新调调看吧。”
  一下子,我们干劲十足,终点就在眼前,我们要进行最后冲刺了。
  刚拿了烧杯往手工抄纸机那边走,桌上的手机就响了,液晶显示的符号是四方形。光井这么快就跟我们联络了。
  “怎么样,大叔,估算得差不多了?”
  “你用起人来也太狠了吧。我可是好久没这样四处跑腿了。”
  光井在电话那头干巴巴地笑着。
  虽然多少还能听出些昨夜那种沉重的感觉,但声音毕竟响亮多了。
  “需要多少?”
  “问题要看有没有合乎条件的正在出售。如果没有,那咱们就必须租上间写字楼了。那样的话,光保证金最低就需要二三百万。”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合乎条件正在出售的。’
  “我可不是开玩笑,那就只有给阿铁扫上一百次墓,求他显灵保佑了。”
  光井说着,又低声笑了起来。
  “但是……阿铁那混蛋总能想出古怪点子。那家伙做骗子肯定比谁都做得好。”
  “改装的费用大约多少?”
  “招牌、柜台、制服再加上海报等备品,最低也要二百。要是过于节省,出现漏洞的话,那就都完了。”
  “我明白。这些,我一点都不打算小气。”
  “即使找到有合乎条件的正在出售,也需要四百二十到四百五十。另外,还有那东西的钱。”
  “是六百吗。”
  那上边已经投了将近五百万的资金了,还需要一百五十万。
  “唉,差不多这个数吧。喂,你可以从公司里预支多少钱?”
  “最多两个月的。”
  “那就是四十多点了。裕子小姐拼命干活的话,每个月二十,三个月也就六十吧。”
  “倒是大叔你那儿,就一点积蓄也没有吗。”
  “我那点少得可怜的存款,都花到修理坟墓上去了。就算我自作自受该得报应吧,可那费用也太高了,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了。”
  “那还缺五百了。”
  “咱们四个人,一人借点高利贷,也不是凑不齐的。”
  说实话,高利贷这东西我可再也不想沾手了。说到底,本来阿宏——不,那时还是雅人,就是因为从东建金融这个黑社会体系内的公司里借了高利贷,才逼得我们被迫染指造假钞,最终深陷其中,再也拔不出来了。
  阿宏也在一边很嫌恶地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光井试探地问道:
  “哎,你没打算提前试用一下假钞吗?那样的话,还能同时筹措到资金呢。”
  “接着警察也就找上门来了。这个还是免谈吧。”
  “不这么做,那就只有低下头去借高利贷了啊。”
  至少还需要筹措到五百万资金。一人一百二十五万的话,也不是借不来的。
  “没办法了,大叔你就先尽可能地多借点吧。我也马上从公司里把工资预支出来。”
  “我要收回上次说过的话,你还是分给我一份钱,至少让我还上高利贷和利息。”
  “我们可跟你不同,不会做那么贪得无厌的事的。”
  “那就拜托了,爷们。”
  光井一阵格格地笑,挂断了电话。
  从多摩川大堤上吹来的寒冷的夜风扑打在背上。
  我抓住幸绪的手,把她拽到墙上。这五年增长的重量,沉甸甸地感应到我的手臂上。但是,当然,要是我照直说出来,天晓得她会有什么来言,所以我还是免开贱口了吧。
  我俩跳进黑暗的院子里。时间马上就到十二点了,工厂楼的屋檐在黑夜里高低起伏成波浪状,仿佛要把夜空给切下来。旁边的制作楼也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事实上,这是我们事隔五年,再次钻进新东美术印刷。虽然在我供职的本城造纸厂里,为了检验油墨的着色状况,也有扫描仪这东西。但是,它的解像度绝对达不到假钞的临时原版所要求的高度。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以前在保坂仁史时代工作过的“新东美术印刷”了。
  所幸,新东美术印刷扎扎实实地度过了这五年。既没有衰落,也没有特别发展,现在仍顽强地经营着。到底是老头在五年前看中的公司。而且,经过我两个月前的预先调查,发现它的保安措施也跟五年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连钥匙都一样,以前的照样能用,真让我吃惊不小。这公司,也难怪连我这种现突击了几天印刷知识的人都能被雇用呢。托这个的福,我也省了不少麻烦,用不着再让保安员睡倒,去复制钥匙了。
  我把头探出灌木从,四处张望了一下。幸绪赶紧抓住我的手。
  “怎么了。小便吗?我早告诉你让你在多摩川大坝上解决了嘛。”
  “混蛋,不是那回事。”
  幸绪的巴掌啪地飞向我的额头。
  “这样一来,我都觉得好像又回到五年前了。”
  我也有同感。五年前的冬天,我们也是这样钻进新东美术印刷,用这儿的高解像度的扫描仪做的假钞的临时原版。幸绪还是中学生,我还只不过是一个稚气未脱、乳臭未干的小鬼。还有,水田老头也跟我们在一起……。
  但是,现在不同了。
  “走吧。”
  我挥去这些思念,出了灌木丛,向制作楼跑去。新东美术印刷虽然并没有取得急剧的发展,但是它也进行了必要的设备投资,扫描仪也变成最新式的了。但是,我们依赖的解像度没有变化。还是最大的五百线。只要有这么个解像度,所有的印刷都不用愁了。当然,那是除了制造假钞的情况下。
  幸绪开启了扫描仪,就像一个沉醉于自己的演奏中的钢琴家一样,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着。她确认了一遍依次变换的显示盘上的表示,用假嗓子窃窃地悲呼了一声。
  “哇噢,我也老了呀。”
  “不会用了吗?”
  “不不,我是为这五年的飞速进步而吃惊。没想到操作这么简单了。”
  唉,吓了我一跳。竹花印刷清理解散后,幸绪也跟扫描仪分开了。但是,据她说,一进大学她就去印刷公司打工,努力不让感觉变得迟钝。只是,那毕竟是镇里的小印刷公司,没有像样的扫描仪,自然没能磨炼出本领了。
  “这样就花不了多少时间了——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呀?喂,快放上一万元钞票。”
  “是,是。”
  临时原版还跟五年前一样,正反两面合计十六块。正面是凹版二色,平版六色,凸版二色,反面是凹版一色、平版三色、凸版一色。以上这些都是单色的线画原版。另外,再加上一块虹印刷用的有网点底子的原版。
  其中,关于凹版原版,由于细密线模糊了,我必须用针尖描摹了纸币,重新做成与真钞分毫不差的胶片原版,把它做成mask版,由纸钞直接做成刷版。剩下的,用扫描仪制成临时原版后,再使用照片制版技术,制成镀铬的印刷刷版。每一项作业都是五年前干过一次的。
  虽然是最新式的扫描仪,要造十六块临时原版,也需要两个晚上。鉴于幸绪现在每天晚上都出去打工,有可能被她母亲注意到,所以我们就留了一周的空,分两次钻进了新东美术印刷。
  第二天起,我就抓紧猫在公寓里,开始了描绘mask版的作业。造纸那边,就暂时委托给刚刚精制完原料纸浆的阿宏了。
  要描绘的,是福泽谕吉肖像画背面的雉鸡图案。剩下的额面文字和蔓草图案,五百线的解像度足能应付得来。
  我把一张真的一万元钞固定在摹写台上。
  在上边放上原版用胶片,把三个角牢牢固定住了。之所以留出一角,是为了从那儿揭开胶片,亲眼确认一下描得怎么样。
  我就像决斗前磨刀的武士那样,在磨刀石上磨着蚀刻针的针尖,把它磨得不能再尖了。
  虽说是用针尖临摹本物,但那可是要把一毫米里十一根细密线再现出来,即使手指尖儿稍错个十微米,线也会轻易地就模糊了。必须屏住呼吸,用磨得最大限度的蚀刻针的针尖戳一样地把黑色油墨着上去。
  又在弓形灯前边.安上了十六倍的放大镜。放在福泽谕吉肖像上边。这样所有的准备就做好了。
  我做了三下深呼吸,慢慢地把蚀刻针拿在手中。
  我也说不清,这五年里,我这样向福泽谕吉挑战了几次。每一次,这张福泽谕吉肖像都像阿尔卑斯山北的冰雪壁一样,拒绝了我,将我推向谷底。有时我确实感觉到,就差那么一步了。可是我始终达不到那一步。来到伸手可得的地方时稍一马虎,那一瞬间,山顶总是像海市蜃楼般的远去了。
  听说雕刻这版的大藏省的雕刻家,名字叫押切胜造,是在这行干了四十年之久的老艺人了。雕刻敏锐、纤细且奔放。有的阴影,是通过线的强弱和密度差这两种技法的组合来表现的,小到一根极短的线,不,甚至是一个点的安置,都是经过了巧妙的计算。出色得真是堪称神技。真是傲于世界的手艺,真是一座高高耸立的高峰。对于挑战者来说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我调整了气息,止住呼吸。
  边看着放大镜,边慎重地、慢慢地把蚀刻尖伸向福泽谕吉肖像的左瞳孔。纵一点四五毫米,横四点一毫米,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宇宙里,迈出了最初的一步。
  如果中途一失足,失败了的话,就会一下子跌进无底的深渊。那样就得返回去,再从最初的一步迈起了。这是传说中的雕刻官——押切胜造和我之间的真刀实枪的胜负之争。而且,也是和“刻版铁手”之间的,他在五年前成功地将这个原样复制下来了。要超过他们一定很难很难。我也不至于厚脸皮到把这个作为目标,本来经验就根本无法跟他们比嘛。但是,我想追上他们,和他们并肩齐驱。不,我应该可以做到。我一定要做给他们瞧瞧。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经验还远远不足。但是,要说热情,决不比二人差。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右手指尖上。
  不知为何,五年前中枪的左肩疼痛起来,这是全身的血液兴奋地在我体内奔跑的缘故吧。
  一个点画上了。
  确认一下其位置。随后,二遍三遍四遍地,几次找准下一个位置,直到满意为止。又轻轻地移动起针尖。
  随着这次作业的进展,我越来越明白了老头眼看着瘦下去的理由,当神经绷紧到极限时,人会感觉不舒服,阵阵头晕袭来,胃也疼了,眼也花了,食欲也都没有了。老头——还有刻了这块原版的押切胜造都多大程度地承受了这种感觉啊。我现在也和这两位伟大的前辈共同拥有着同样的感觉。不管再苦再累,无疑我现在仍活着。我有这种切实的感受。我继续向着目标中的高峰挑战下去。
  “喂,喂,你的描画工作还没有结束吗。”
  五天没来公寓的阿宏,两脚“踢哒踢哒”地进了我住的里侧屋。
  我慌忙把蚀刻针从胶片上拿开。
  “混蛋!”
  “什么?”
  我朝着莫名其妙的阿宏,把那积蓄了几天的压力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什么也不是!是震动,震动。那么大块头,你也不注意一下走路方式,混蛋。针尖要是动弹哪怕十微米,这之前的辛劳就全报废了。你这个臭章鱼!”
  “嘿嘿,镇静,镇静。”
  阿宏一点也不在乎,他好像在抚摸一匹直喘粗气的马似的,嘭嘭地拍着我的肩。
  “喂喂,你,进行到哪儿了?”
  阿宏拿眼一瞟桌上,手不动了。
  “才到这儿吗。”
  自从开始干以来,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有十三天了。福泽谕吉的脸除了眼、鼻和头发的一部分以外,还像有多处残缺的拼图玩具似的一片空白。
  阿宏仰天长喘了一口气。
  “你都干什么了,喂。”
  “这些我还是拼了命的。”
  昨天上完夜班回来后,连个盹也没打就干开了。这三天的睡眠时间,大概也就五个小时吧。
  “工作不能辞掉吗?”
  “如果那样做了,就很难从公司里偷出材料来用了。”
  造纸必须的药品,可不是在那些药店里就有卖的。虽然我捏造了个合适的公司名,已经从药品公司买来备下了,但我们也要考虑到万一中途不够了呢。在抄纸机全天二十四小时开动的本城造纸厂里,可不能像新东美术印刷那样,采取深夜潜入的方法。如果不是公司的职员,就不能在工厂里徘徊。
  “可是,咱们该怎么办呢。要想造出五亿元,必须抄五万多张纸。这些纸还没有完成,而且加进黑白水印也要费工夫,它又不能简单地大量生产。连印刷,也需要十六块刷版,这样印一张钞票就得动十六次印刷机。一张张印的话,五万张总计要印八十万张。你想,造五亿到底要花多长时间啊。”
  这道理不用阿宏说,我也明白。
  限期是帝都银行被兼并的三月五日。我们必须在新年前完成全部的印刷。
  把黑白水印抄入纸里,再快每张也要五分钟左右。即使制造了量化型手工抄纸机,因为是手工作业,纸张大的话,容易出现扭曲、皱摺等。顶多是B5大小的纸。那样的话,是三张纸币那么大。
  即使一次可以抄三张,二十四小时只能生产出八百六十四张。采用流水作业,缩短时间,努努力一天能有一千张。即便这样,要生产五万张用纸,也需要五十天时间。再把印刷错误、裁纸错误考虑进去计算的话,光造纸就需要两个月。
  印刷方面,由于平台印刷机的关系,不能同时印刷好几张纸。一定要老老实实地每张印十六次,五万张共计印刷八十万次。即使一天印完一种颜色,最低也要十六天。那之后的裁纸也要费时间。到三月五日这个期限,真是一点余暇都没有了。
  我点着了喜利,吸了一口。
  “不过,你放心吧,画满细线的眼鼻和头发已经完了。剩下的不会花太多时间了。”
  “听着,良辅。”
  阿宏突然表情严肃,把脸凑了过来。
  “就差一点儿就结束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我在工厂上班的时候也是。啊,再有一点儿作业就结束了,终于从工作中解放出来了,这些念头开始出现的黄昏,事故出得最多。那是疏忽大意啊。疏忽大意是最大的敌人。”
  “别学人家兼好法师说话了。”
  “那是什么,新兴的志愿服务吗?”
  大概听成了健康服务了吧。(在日语中,徒然草的作者兼好法师的名字中,兼好音同健康,法师音同奉仕,意即服务。)但即使不知道这位徒然草的作者,久经世事的人在亲身体验后也应牢牢记住这一教训。
  “我这话可能有些矛盾,不过,你还是小心谨慎但还要快些把原版做成。纸那边,我会参照着记录,试试所有的调配组合的。饭也都由我来准备好。你就埋头作业吧。听好了。”
  阿宏照着我的背咚地来了一下,大叫了一声“嘿,采购去了”就出了我的房间去了。
  心情就像待人宰割的俎上之鱼。
  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能力了。我自己都认为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果。当然,稀世少有的雕刻师押切胜造的领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但是,总达到可以跟坏了手臂的“刻板铁手”并驾齐驱的地步了吧。我这么想。
  幸绪吭吭地干咳了一声。阿宏煞有其事地慢慢地把放大镜拿在手里。
  幸绪声音就像掷骰子前的女赌徒一样开口说道:
  “那么,就让我来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两个人的脑袋就一点点向放在摹写台上的胶片原版上面移过去。在原版下面夹了张真钞。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掀起胶片,检查mask原版和真钞上的细密线是否有偏差。通过啪啦啪啦地掀上面的胶片,利用残像现象,可以确认细微部分。在大藏省印刷局,刚印好的纸币,在裁开前也是一张张用手掀着,用人眼进行确认作业的。
  幸绪从摹写台上抬起头,和放下放大镜的阿宏,互递了个某种眼神。我就像听判决的被告一样在两个人面前正了正姿势。
  我正在摆姿势时,竹花法官开始宣读判决文书了。
  “实际试印刷之后再看吧。”
  哎呀,判决是缓期执行。但是,这其实就相当于获得无罪了。
  “这么一看,干得相当不错呀。”
  真稀罕,连阿宏也对我用了褒奖之辞。但是,不出我所料,好脸就好了这么一小会儿。很快眉间就布满了皱纹,给我这副表情真不像话。
  “只是,五年前尽管由这个做成了刷版,也只是进行了一次试印刷.结果还不知道呢。问题是这块版究竟能多大程度地忠实地表现出钞票的浓淡呢。”
  说句实在话,这种不安我也不是没有。只是,印刷状况也会为油墨的粘性和纸的质量所左右。如果从那方面来补足欠缺的话,是不是就能克服呢。我是这么考虑的。
  得到两人的基本认可后,当晚我就又开始毅然潜入新东美术印刷,这次目标不是扫描仪室,而是隔壁的制版室。虽说是五年后,但毕竟干过好几次了,所以几乎没迷糊。制版室的器材也只是换了换代,种类跟以前几乎完全相同。
  必要制版,含事先印刷用的虹印刷,计十六块。不,其中,纸币号码用的凸版,只有一块可不行。如果五万张的纸币号码全一个样,那不就不打自招这是假币了吗。因此,有必要将那些阿拉伯字母和数字做出那么几种来。
  制作刷版最需要注意的,是正反三块凸版。
  用手工做成的胶片原版,说到底也只不过是mask版。线的粗细之差会如实地表现出来了,但是浓淡层次感则一点儿也没有。要先通过照片制版将其复制成黑白反拍的底片版。也就是说,只有本来应该雕刻到金属板上的线这一部分,反过来被做成突出出来呈白色的胶片。
  再把它覆盖到真钞上,把凹版必要的线以外的色调全都用底片版盖起来。当然,这一作业必须要绝对小心、注意。底片版和纸币图案的偏差,连一微米都不允许有。要用放大镜进行放大,排除印相时的一切偏差,慢慢地花上时间使两者完全吻合。
  通过以上作业,一万元真钞图案里,也只有用凹版印刷的线被拾取出来。
  只是,真钞也是进行套印的,凹版底下也能着上胶片版的油墨。虽然凹版的油墨色调是浓,但地方不同,有的地方的底儿勉勉强强才能看得见。即使肉眼很难看见,照片制版已是把纸的颜色如实地拾取了。为此,有些部分的浓淡会比实际上更浓,这我们也考虑到了。
  因此,我们就小心再小心,在mask版上又套上三色分解用的过滤器,去掉色调浓的洋红和青绿两种颜色,把万元真钞的浓淡制成涂底用的刷版。
  通过以上步骤,纸币用版部分的层次感应该就可以用照相制版技术原样复制下来了。由正面二色,反面一色共二十三块mask制成底片版,再用这个印制纸币图案。
  再其次的作业,跟普通的照相制版相同。经过印相、冲洗、腐蚀、镀铬这一系列工程,最终完成凹版的刷版。由于是多重印相,我担心肉眼看不见的细微部分会出现偏差。于是把作业重复了三次,制成了三种刷版。
  腐蚀工程的数据,姑且就使用五年前的。回头再看看印刷效果,进行细致的最终调节,完成实战投入用的最终刷版就行了。
  凸版刷版,像照相排版文字一样作了十种棒形数字刷版,十五种无规阿拉拍数字,共计二十五根。将其随机排列,印刷纸币号码。
  为了制作包括虹印刷用的刷版在内,十五块加上二十五根刷版,又有必要六次潜入新东美术印刷了。
  时间已经到了大街上开始响起圣诞歌的十二月十日了……
  距离帝都银行因合并而面临的消失,还有两个半月了。我们集结到平冢的工作间,开始了第一次试印刷。
  作为最大难关的造纸一环,也终于初见成效了。通过将高温软性平光温度提高到比一般要高的二百五十度,和提高从滚子底下通过的速度,得到了我们想要的纸的光滑感。由于纸面的光滑并非靠涂工剂得来,质地、厚度、色调等也依次开花结果,终于做出了手感相当接近真钞的纸来了。
  当然,这只是我们这些没跟钞票打惯交道的人的感觉。但是,将它们掺杂到真钞中蒙上眼睛试着用手去触摸时,我、阿宏、幸绪,我们仨都没有一个人能百分之百地把假钞用纸挑出来。
  只是,表面有些地方为保持平滑度涂上了若干涂工剂,色调印刷比真钞显得多少白一些。看来只有在实战投入用时,或是把黄瑞香的纸浆份量再增多些,或是添加些涂料,来表现出黄瑞香的那种独特的浅黄色调。
  黑白水印方面,通过分开模子,二次抄写的方法,和黑水印部分使用添加了染料的纸浆方法,已经基本解决了层次感问题,虽然多费了些功夫。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使黑白之差更明显,让肖像画的轮廊更加鲜明。回头多经历几次试行错误,调整一下染料模子的凹凸,就能相当接近真钞了。我有这种感觉。
  含有层次感丰富的黑白水印的用纸,就差一步了。平版、凹版、凸版,计十五块和二十五根的刷版,掺杂了铁粉的深凹版用的特殊油墨,配制的各种颜色的印刷用的油墨,这些准备都已齐全。
  “终于要开始了。”
  平台印刷机的周围,堆满了镀了铬的刷版和各种油墨。幸绪看着它们说道。她的两颊,极少见地涨得通红。
  “真的啊。我觉得我俩好像刚刚才袭击了曙光银行的ATM。”
  连阿宏也感慨颇深地低语着。
  “我也有同感。”
  五年零二个月前,为了偿还西岛雅人的借款,我决心造假钞。这五年零两个月真让人觉得既漫长又短暂。
  如果跟差不多把整个人生都献给造假钞的老头和幸绪的父亲相比,我还只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但是,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热烈而兴奋地专注于干一件事。
  现在,结果就要出来了。
  幸绪打开油墨罐的盖子。狭小的工作间里,有机溶剂的气味立时弥漫开来。阿宏从堆积的刷版中挑出那块桔黄色油墨的刷版,我也拿过一张刚做好的假钞用纸。
  印刷,首先是从构成水印周围圆形部分的颜色中彩度最淡的桔黄色开始。为了使水印和正反的印刷完全吻合,先把它的周围固定好是最快的了。其后我们准备夹入虹印刷,用胶版逐渐由彩度浅的开始进行底色的套印。
  再之后就是用凹版描画额面文字、福泽谕吉和雉鸡了。最后是凸版的纸币号码和日银总裁印。大体就是这么个顺序。
  幸绪一语不发地把油墨倒在着色部上。阿宏慢慢地把刷版放置在版台中央,动作轻得好像那是易碎品。两个人拧紧上下左右的螺栓,将版固定好。
  没有一个人出声。大家都屏息凝视着印刷机、刷版……还有,过一会儿就要印刷出来的假钞。
  我冲两人点点头,慢慢地按下了版台。
  用纸被从投递口吸了进去,刷版从着色部下面通了过去。油墨嘎吱嘎吱离开纸时的轻微的响声,在工作间里发出很大的回响。
  用纸从送纸口吐了出来,桔黄色的底儿被印刷下来。留白,断条,一处也没有,色调也OK。水印位置也不错。只是,由于这是第一张,到处都有印刷斑点。这个,等油墨适应了着色滚子后,自然就会消失的。我们试印刷了五十张。
  接下来是虹印刷用的底的印刷。
  套印时,将一种通称“同宝”的置于版面外侧起对照作用的十字符号,慎重地与每一种颜色相搭配进行印刷。细微部分的微调整必须等看了实际印刷的效果之后再来进行。所以,无论如何纸都要浪费一些。
  真想多印哪怕一张假钞。结合“同宝”的微调整,经过反复的失败,用去了好多纸。
  粉、紫、青、绿、茶色等,底色就这样一色一色地套印着,慢慢地,纸币有那么点模样了。为了每次更换油墨时,颜色不至于混杂起来,我们都是把着色部打扫得干干净净之后,再进行套印。
  现在换上掺入铁粉的特殊油墨,进行福泽谕吉肖像和额面文字的印刷。油墨的色调及它对于纸的着色状况都是最好的。阿宏高举着双手,好像是打完本垒打后的美国一流职业棒球队选手一样,在幸绪的头上来了个高触杀。
  最后把阿拉伯字母和数字进行了适当地组合,来印刷纸币号码。暂且先换上了CZl43856B这个号码,连同红色的总裁印一起进行印刷。
  印刷完后的纸从滚子里吐了出来。我像捧圣水一般双手把它接住。一下子,幸绪和阿宏的两颗脑袋也从两旁凑了过来。
  落色、版的偏差、损伤等印刷错误都没有。水印周围的轮廓线正反两面也都一致。正中央是半透明的福泽谕吉肖像的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纸的厚度、手感、水印、印刷状态……外行人一眼看去,绝对都会认为这是张真真正正的万元钞票。阿宏从钱包里抽出张真的,把它放在假钞的旁边,看起来,无论哪儿都分毫不差。
  我们的假钞完成了!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无论谁都沉默不语。平时话多的幸绪一句欢声也没有,就连爱叫嚷的阿宏也没有大叫出声,两人都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手中的假钞。
  现在,不管用什么语言,都无法表达我此时的心情。而且,不用费什么语言,这份心情也都会传递给阿宏和幸绪。在清新的油墨的气味中,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久久地盯着对方涨红的脸和刚刚印刷好的那张假钞。
  “问题是,这个在银行职员面前究竟能否蒙混过关呢?”
  最先恢复冷静的是幸绪。不论何时,女人总是先比男人回到现实中。
  幸绪面朝着那杂堆在一起的四十三张钞票,把又小又丰满的屁股坐到版台上,盘起她那两条引以自豪的长腿。
  “喂,良辅君。这,你打算怎么检验?”
  验证真伪的重点,就是事先用胶版印上的虹印刷部分。只是,不管我们怎么颠来倒去的观察那个地方,都很难轻易地识别出来。用放大镜仔细看的话,才隐隐约约能够确认线画原版底下事先印刷上去的网点的有无。
  无疑这是个缺点,但是有谁会一张一张用放大镜仔细确认收到的纸币呢。如果有传言说出现了假币的话,也许会被辨别出来。但在第一次的交易时,我想一般大概不用担心吧。
  但是,我们的对手可是银行职员。比起我们这些不能说拿惯钱的人来,他们对纸币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阿宏摸了摸他那张板着的脸,附和幸绪说:
  “对啊,喂,没有听人家说吗,银行发现的假钞,都是因为手感不同而被识别出来的,咱们得确认好这些假钞到底能多大程度地骗过那帮家伙们的手感之后,才能投人实战吧。”
  保存在软盘里的验钞机的感应检查应该全部都能通过。但是,这次的对手,可不是机器。他们会作出什么反应来呢,我们不知道。
  “嘿,看来只有直接试试银行职员看看了。”
  “等等。银行里可是有密录摄影机呀。要是败露了,不是逃也没地逃吗?”
  幸绪看着我,站了起来。
  “谁说过要去银行的。”
  “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我可不会特意送上门去的。毕竟,咱们中,有个人跟银行职员交情颇深呀。”
  阿宏的视线慢慢地移向幸绪。
  幸绪拿手指着自己高挺的鼻子,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对。加油干吧,裕子小姐。”
  真伪实验的鉴定人,正在尽头的老包厢里,手不老实地放在女孩子腿上。
  据幸绪说,这一阵子,大约不出三天就要来一次“罗路姬”,跟他打交道的不是东建兴业,而净是些看起来很正派的生意人。大概是明年就要被兼并了,身为营业部长,正忙于忘年会之类的接待工作吧。
  现在身处管理职位的大城,在入行初期,应该也有过被支使着在支行的窗口前数钞票的经历吧。既然是使竹花印刷陷入清理解散的大城,让他来做假币真伪实验的鉴定人再合适不过了。
  要是喝得太多了,这家伙的手感很容易迟钝。我赶紧给阿宏使了个眼色。
  阿宏离开座位,先从店里出去了。他出大门五分钟后就会假借江波的名字,往这里打电话。
  “我想大城先生大概在你们那儿吧。请转告他我有急事。”
  通常,像这种店里,都有无线电话,客人不用离席,也能打电话。但是,如果电话是打给江波的话,应该就不能当着接待的客人的面打了。
  这家“罗路姬”里,为了让客人能在安静的环境里沉下心来打电话,还准备了一个新艺术派风格的电话间。大城一定会从那儿给江波打电话的。这就是我们算计好的。
  阿宏出了店后过了三分钟。
  我离开包间,向有厕所的通道走去。给正在接客的幸绪使了个眼神。
  进了设在厕所边上的镶玻璃的电话间,拿起话筒,取出钱包。
  我边回头看着背后的通道,确认没人打这儿过后,就在绿色电话机的旁边,装做无心地放了五张万元钞票。这里边,有两张是我们造的假钞。
  五张钞票全都正面朝外折了两折,这是为了让人看到它后就想查清楚有几张。这样的话,那人一定会展开钞票进行查看的。
  五分钟过去了。阿宏电话大概己经打进来了吧。口信再带给大城,过一会儿那家伙就该来这儿了。
  我出了电话间,钻进旁边的厕所。
  门没有关严,留了条缝。这样,通过洗手池上方的镜子,正好从门缝里看见电话间的门。我颇不自然地靠近镜子,偷窥着走廊最头上的电话机。
  来了。
  大城来到通道上,步子迈得很快,可见其心情了。就像在包间里变成超人的克拉克·肯特一样环视了一下四周,消失在门里边。
  我的脸靠镜子更近了。
  在镶玻璃里的电话间里,大城取下话筒。然后,他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他发现了被谁“遗忘”在电话旁边的万元钞票。
  如果这家伙是个不管多少钱都会交到派出所去的正直人士的话,那这个真伪实验就得重来了。但是,那样一位人物,也不会为了确保自己的利益,而那样对待一家小小的印刷公司了。
  我的担心多余了。大城装作看自己背部的样子。回头看了几次通道。确认无人后,就弯起腰面朝着电话。他是想数数钞票。但是,这儿是个死角,看不见他手头的动作。我打开门,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摄手摄脚地走出厕所。即使被那家伙回头看见我了,他也会认为我是在等电话的一个客人。我这么想着,就大胆地贴在了电话间的玻璃门上。
  越过大城的右手腕,可以看见他手的一部分。只见他用指尖搓了搓整齐的钞票的一头,边弹了一下。是数完了吗?还是觉得手感不太对,使劲搓搓看呢?
  大城的手指尖儿,一下子停住了。
  我也停住了呼吸。
  过了片刻,大城的右手动了。
  不知他要干什么,因为背挡着我没能看见。我使劲把脸贴近玻璃。
  “咣当”,玻璃响了一下。是我的鞋尖用劲过大碰到了门板上。
  里边,大城就像带发条的偶人一样,踞起脚转过身来。我俩的眼睛透过玻璃撞到了一起。这家伙的脸上,明显现出些不安。但是,他那关键的手我看不见。看来他是要先藏起那谁都可以要的钱了。
  大城疑惑地看着我,抬抬手意思是“等一下”,就拿起话筒。他是要给江波打电话。看来,他是打算就这样把那钞票私吞了吗。要是那样的话,真伪试验就成功了。
  不,等打完电话之后,再交给警察……也不是不可能的。这家伙接下来的行动也不能不仔细观察了。
  大城总也不从电话间里出来。他一手拿着话筒,头转个不停,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大概已经跟东建金融联络上了,知道了江波没有捎话过来。
  终于放下了话筒,冲我轻轻地点了下头,从电话间里走了出来。
  与我擦身而过时,我看见了紧紧攥在他左手里的五张钞票。原来还没放到钱包里。
  既然紧紧贴在门前,自然不能不进电话间里了。但是,我一门心思都扑在大城身上。这家伙下面要干什么呢。我真想知道,真想看个究竟。
  我拿下话筒,背靠到玻璃门的一端,斜着眼睛装作若无其事地追着大城的背影。
  那家伙朝包厢走去了。还没看见他把手里的钞票装进钱包里。他在通道的头上,叫住了一个侍应生。
  是在确认给自己的口信的内容吗。还是在说明自己发现了可疑的万元钞票呢。从这儿是怎么也听不见他们的会话的。
  我迅速地拨了个号码,铃响了一遍,就被拿了起来。
  “你好.这里是‘罗路姬’。”
  “我是鹤见,麻烦您找一下裕子小姐。”
  “请稍等。”
  我一边侧眼盯着正跟侍应生说得起劲的大城的背,一边被迫听着等候的旋律。好不容易,幸绪来了。
  “怎么了呀,到底是……”
  “现在,大城在跟侍应生深谈呢,看见了吧。”
  “难不成是败露了吗。”
  “有点不太对劲。还没能确认呢。不能老是我一个人靠近他,你能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麻烦事总之全是我的。”
  “拜托了,好幸绪。”
  “那。你得说你爱我。”
  “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爱。”
  “你也就这时候,才能干脆地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来。”
  哐啷一声,电话粗手粗脚地就挂断了。这下我们可以放下心了。
  我出了口气,出了电话间。大城还在那儿对侍应生说着什么,浓装艳抹的幸绪巧妙地走了过去。
  “哎呀,什么,出什么事了?”
  光看看她的嘴,就仿佛都能听见她说些什么了。幸绪刚想回到座位上,突然她止住了脚步。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入口方向。
  大城和侍应生也向那边转过身去了。大城举起手,侍应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退下了。
  我也止住脚,动不了了。
  在左手的入口处,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长得像衣柜样的身影。身体各部分在聚光灯的照耀下,闪闪发着光。要是从池袋飞车赶来的话,那也太快了。大概从两年前刚落成的四谷总社火速赶来的吧。
  是佐竹。真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来了。
  腋下隐隐渗出汗来。难不成,是为假钞的事被叫来的,那么,··…
  我偷偷摸摸地回到包厢,在这种地方等待试验结果,简直要让我胃穿孔了。
  让侍应生结了帐,我就早早地离开了“罗路姬”。违章停在后巷的小货车里,我和阿宏着急地等待着试验的结果,那份心情就像等待高考发榜的复读生一样。
  日期都变换了,可幸绪的报告还没来。
  都已经不是周五晚上了,难道大城还在店里呆着吗?每当听到远处传来警车的警笛声,我的心就像揣了个小兔子似地嘭嘭直跳。
  所幸的是,警车没有在楼前停下来的迹象。这就是说,还没有报告警察。但是,除非亲耳听到明确的结果,否则我是不会放下心来的。阿宏好像也跟我心情一个样,从刚才起,他就在啃自己那跟身材极不相称的大拇指指甲了。两个人就这么在车里等着,自然而然就想起了五年零两个月前的事来。在袭击ATM之前,两个人也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地焦急地等待着开始的时刻。
  等待之身最辛苦。在这五年里,我们深深地体会到了。
  放在仪表板上的手机响了,震得我全身颇抖起来。
  “来了!”
  阿宏像被弹了起来似地抬起身子。我抓起电话按下通话键。
  “这么晚了,干什么了?”
  “我真命苦,那个老色狼一个劲儿摸我大腿。”
  “辛苦了。回头我给你驱邪的神符。”
  “他老缠着我,真让人没办法。把他灌醉花的时间可比我预料的要多。我就给放了三片安眠药。”
  “问你呢,结果怎么样啊?”
  “那个家伙啊……”
  说到这儿,幸绪故意似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口气似地说道:
  “都放进钱包里了。成功了,我们他绝对没有发现。”
  “万岁!”
  阿宏举起双拳,高声大叫道。我也真想大声叫起来。“喂喂,良辅啊。”
  注意到手机里传来的幸绪的声音,我慌忙又把电话放回耳边。
  “什么啊,还有什么事吗?回收工作结束了吗?”
  “当然,我把假钞都偷偷抽出来了。”
  幸绪说着,声音突然极尽撒娇之能。
  “不是这事,良辅。哎哎,你说要给我驱邪,到底要给我什么?”
  我就知道不能对女人轻易许下什么诺言。
  次日起,我们正式着手大量生产假钞。从现在开始,正好是放年假期间,所以三个人可以有段时间完全集中起精神造纸了。
  各种纸浆原料,在阿宏的辛苦劳作下已经完成了。首先,着手做量化型手工抄纸机和黑白水印的模子。
  手工抄纸机没有费多大劲。只是把筒子加宽,使它能够抄B5大的纸张就可以了。只是,要把筒子配合着纸做成四方形的话,搅拌纸浆原料时,原料容易附到四个角上。所以就得把角做得圆滑一些,使原料能够在筒子里均匀扩散。
  而模子呢,做成铸模,用熔点低的铅,做成了两个复制品。这是最近已经比较少见的,重做活字坯子的要领。以前,是一个个挑选出铅做的活字坯子,对照文章排好版进行印刷。印刷过后,坯子要加热后还原成铅,再次注入到活字的铸模里,重新做成活字坯子,方法跟这一样。
  把模子安入量化型手工抄纸机,检查了一下实际抄纸时有无什么不完备之处。不知是否因为筒子不是圆形的影响,排水时纸浆向外侧方向倾斜。这个问题通过提高底盖的开关速度、增加排水口,毫不费力地就解决了。
  量化型机子做好了。
  行了,终于要开始真正的造纸了。
  “预定造纸张数是五万五千张!”
  按BS的纸来看,就是一万八千三百三十张。
  考虑到多达十六次的印刷和裁纸的失误,这一数字中差不多十分之一的纸会报废掉。
  “这里我做了张一览表。”
  我把花了一个通宵画出来的流程图在版台上展开。
  “从原料的掺和方法,到添加剂的种类及份量,还有抄制方法等,全都不厌其烦地标得一清二楚。”
  “你其实根本用不着那么做的。”
  “就是,就是。我们都已经试做过多少次了啊。程序都已装进脑子里了。”
  两个人都洋洋得意地挺着胸。我冲他们摇了摇头。
  “太乐观了,你们俩。今后的两个月时间都要造纸。这项作业很单调,所以很容易粗心大意。由于我们是大量生产,如果错误发现得晚的话,那以后的日程就会完全被打乱。”
  阿宏故意地把头扭向一边,噗哧一声笑了。
  “真好啊。以前那个爱担心的道郎复活了。”
  “是吗?良辅以前就爱担心吗?”
  “对。疑心病重、做事谨慎、虑事周到、行事大胆,而且还好唠叨爱纠缠不休。”
  “那,在学校和公司里不是很难跟人相处得好。是社会不适应者吧?”
  谁要你瞎操心。
  “进行下一个程序的时候,必须看看这张图确认清楚了。骄傲自满是最大的敌人。听清楚了没?”
  我把流程图贴到了水池边的墙壁上。
  流程之一:是调配工程。将需要用于手工抄纸机上的原料或药品进行最终的调配。
  原料纸浆、填料、胶料剂、定影剂、增强剂。通通这些调配都要跟最终试制品一个样。
  现阶段虽然还有可能再加以改良,但是贪得太多,修改越大,反而会与最终成品相去太远,那就没意思了。又在大城主刀的真伪试验中通过的最终试制品里,添加了若干染料,补足了纸币特有的色调。我们决定一切都靠这一调配方式了。
  黄瑞香、马尼拉麻、木棉、稻秸。各种纸浆都按定量进行了量取。
  大体比例是六比三比零点六比零点三,详细数据保密。在这里边加入几倍的水,进行搅拌。
  里边,又搀入了由幸绪老师进行色分解得出的彩度及亮度的百分比,配合纸币用制成的染料。又用吸液管准确地计量了填料、胶料剂、定影剂、增强剂等,也搀了进去。实际抄纸的时候,还要再添加两倍的水。
  为了保证质量均一,唯有事先做好大量的原料。但是,大锅里掺和得满满的。也不过只有五十公升。换算成纸币,差不多有五千张。在完成之前,还必须再正确地掺和十次。
  流程之二:抄纸工程。
  我把备好的黑水印用的模子,安装到量化型手工抄纸机里。
  说是安装,其实只是将模子周围的突起部分嵌进络网四个角上刻着的切口里。由于上下左右的切口都不同,所以位置总是固定住的。
  从搅拌得很均匀的原料中取出五十克左右。为了使黑水印更鲜明,还必须添加若干染料。于是就加人了百分之三跟纸的色调相近、彩度和明度稍稍降低了的染料。把染料控制在这一程度,抄纸时外观上几乎没有什么不同。而且,迎着亮光看时,黑水印部分看上去很浓。
  阿宏踩下脚踏开关,打开了机器的阀门。筒里的水位上到一定位置后啪地停住了。
  我注入了添了染料的原料,一按操作开关,搅拌开始了。通过发动机的转动,可以自由调节搅拌的速度和时间。这些数据用的都是试制品时的。
  “搅拌结束。排水。”
  阿宏像复述船长号令的水手一样说着,踩下了地上的踏板。
  水无声地排了出来,筒底只剩下又薄又均匀的一层原料,黑水印被印在了正中央。
  确认无恙后,我把抄纸机的筒子向右推倒。这次又把白水印用的模子安装到了黑水印模子的上方。
  因为用合叶跟筒的一部连接起来了,所以位置不会搞错。只是,模子的中央部位是用铅做的,所以操作时必须注意,徐徐地将外侧框子推进筒子内部,嵌人络网的切口处。
  将筒子复回原位,再次注入水。不过,这次水位只有最初的三分之一高。
  往里边加入用加倍的水溶解的原料。
  原料从位于筒内正好三分之一水位处的注水口均匀地弥漫开来。接着,是最低限的搅拌。
  这样做,目的是为了使黑水印模子中残留的原料不至于淘出来。力求所加原料的均衡、统一化。
  “确认oK。”
  “开始排水。”
  机器里的水被排了出来。筒子底部,含有黑水印和白水印的纸抄好了。这些用的时间仅仅一分三十秒。
  我负责把筒推倒,将纸连同模子和络网一起从机器中取出来。与此同时,阿宏又安上下一张络网,装上模子。我把抄好的纸用脱水用的毛毡压过后倒着递到旁边的幸绪手中。
  流程之三:干燥工程
  抄好的纸,要连同水印模子一起,轻微地干燥一下。放进手工制做的干燥机里,正好三十秒。叮的一声,表示可以取出了。幸绪把它从干燥机里拿了出来。
  卸去模子,纸上还残留着若干水分,湿湿的,但是已经没有原料再粘连在模子上了。之后,再用压缩器加压,这下才是真正的干燥。
  在这期间,我们已经把下一张纸抄好了。
  流程之三以前的工程用流水作业来抄制作为一天的定额的一千张纸。
  三个人进行作业时,大约一分三十秒可以抄好一张纸,合三张纸币。一个小时约四十张。正好告一段落的时候,我们抄好了三百五十张用纸,中间稍事休息了一下,共用了九小时零十分钟。
  干燥过后的那一摞纸,表面质地还有些粗糙。下面,就是流程之四:涂工工程。
  涂工剂涂得过厚,会损伤黄瑞香纸浆独特的色调。因此,所涂药剂的份量控制在每一平方米大约相当于五克。颜料用的是白色度控制得较低的碳水硅酸铝错体。粘着剂是淀粉。最近同时兼有光泽剂作用的胶乳用得很多,但是因为有白色度增高的倾向,所以,那个就PASS过去了。
  另外,作为补助药品,还添加了丙烯酸颜料分散剂和苛性钠碱性剂。它们跟颜料之比分别是粘着剂为百分之十,分散剂是百分之零点七五,碱性剂百分之零点五。把它们都仔细地搅拌匀了。
  用喷雾器喷上,再用刮水器将多余的涂工剂刮去。随后,再一次放入干燥器里,也是正好三十秒。
  最后,流程五是高温软性研光工程。
  铸钢滚子的温度设定为二百四十度,滚子之间的压力定为每平方米一百五十五公斤。让涂好涂工剂的纸,从那中间通过三次。
  这样,假钞用纸就完成了。
  流程四和流程五所需时间,连在一起进行的话,至少也要两分钟。但是,如果每项工程图求统一作业的效率化的话,时间还能再缩短。
  正要进入流程五时,光井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了,你们那边的情况?”
  我深深换了口气,离开转动的滚子,看了眼手表。
  “上午九点多开始干的,现在终于到了最后的研光处理了。”
  “完得了吗?”
  光井直言不讳地问道。说实话,对此我也有些不安。日历又翻过一页,自从开始抄纸以来,已经过去了十五个多小时了。过几天,我还要工作,幸绪又要上课又要做那份夜工。三个人一起干活的时间很有限。到三月五日的期限,还有两个半月。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今天还是第一天,干惯了后,所需时间还会减少的。”
  我说的是带有我内心期望的观察结果。幸绪和阿宏停下手,满脸疲惫地看着我。
  “赶快跟东建把事情谈妥,让小幸绪从那无聊的夜工中解脱出来吧。”
  “两天后,会见的准备就会做好。你那边怎么样呢?”
  “好歹在海老名那里找到了,正合乎咱们要求。正要出售呢。”
  “海老名吗?离这儿也挺近啊。”
  “现在是一家快要倒闭的书店,听说倒闭后要往外租。合同是以月为单位,保证金也要得少。”
  “空间有多大?”
  “二十五坪强。用来做小分行,是足够了。”
  条件真是绝好。
  “只是……得二月份后才能租。”
  “那么晚吗?”
  那样就没有时间进行充分准备了。可能世上像这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便宜货,都没有条件齐全的吧。
  “不过,问题看你怎么想了。”
  光井紧跟着加强了语气:
  “确实需要突击作业。不过,反过来看的话,那样被附近的人注意的时间也就短了。只要资材的准备、工程程序事先全都弄好的话,决不会有事的。”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有自信能干成吧。”
  “我想交了定金后,我马上量尺寸、绘制图纸。要不然,你再增加些预算,咱们去租个像样的楼去。怎么办,爷们?”
  招牌和制服必须现在就做。而且,桌子、电脑等小工具也要订购。如果关键的戏台定不下来的话,那这些也就没法备齐。时间很少了。
  我沉下心。
  “明天,你一早就去筹备把那儿租下来。”
  “好嘞,我这边终于也开始了。”
  “拜托了,大叔。弄不巧,我们没时间去帮你的忙了。”
  “真不想说呀……”
  光井不服输似地笑了一下。
  “交给自己的事,不靠任何人帮忙就能办好,这才可以称为专业水平呢,爷们。干不成的工作,哪怕对我多有恩的人来求我,我也绝对不会接下来的。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做人的准则。要不这样的话,即使有九条命,也早都丢没了。”
  “那就让我们看看你的专业水平吧。”
  “你们也是。那么,等我图纸做好后再跟你联络。”
  令人吃惊的是,江波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四十分钟就坐车赶到了“罗路姬”店前。一辆崭新的奔驰,后面跟着黑色的西马。
  我在小货车里尽量把身子放低了。现在可是危险时刻。家伙们提前一步赶来,是打算把店周围防守起来。
  我想这大概有这么几个理由。一来给对方施以无声的压力,让谈判对自己有利;二来事先在周围安排上人,以便在对方离开店后进行追踪。或者,是想确认一下有没有安装了密录摄像机或窃听装置等也说不定。
  但是,真遗憾,阿宏已经在三分钟前就进了店里边了。从西马上跳出来个年轻人,打开了奔驰的车门。江波慢悠悠地抬起屁股,下了车。西马车上下来的几个家伙,立即在大楼周围散开,看来事先早已商量好了。最后,从奔驰的副座上又下来身材粗壮的白套装,站在了江波的背后。作为跟屁虫来说,那个肥大的身躯真是有些累赘。这是佐竹。
  时间刚过三点二十分。把开店前的“罗路姬”指定为见面地点的,是我们这一方。尽管这儿是江波和大城他们经常来光顾的地方,但这儿安装窃听装置很容易。而且,幸绪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呆在一边。大楼的构造也都装进脑子里了。为防备万一,我们还在楼内各地方安装了带遥控装置的定时点火装置。
  事先谈的是只有江波才能出席谈判。大概那帮家伙们没有想到对方早已到了吧。连佐竹也跟在江波后边,消失在楼里边。
  我把耳机戴到耳朵上。
  耳机里传来了阿宏故意咳嗽的声音。一定是店里的工作人员注意到江波他们到了,都行动起来了,这是通知我的信号。灵敏度不错。
  为今天而安装的窃听装置共有五个。厕所、电话间、通道上的花里边、入口旁的衣帽间,为慎重起见,在办公室里也安了一个。这是我们考虑到江波跟这家店很熟,他可能会借用办公室的电话。最后,阿宏拿着的打火机里还有一个。这样,这帮家伙们在店里边的谈话应该听得一清二楚了。
  “哎呀,您来得可真早啊……”
  江波的低音从耳机里传了出来。只听他一溜小跑的声音。
  “说好的,江波先生一个人,应该是吧。”
  阿宏一顿一顿地吐出几个不完整的单词。
  这两个月,尽管没有表明自己的来历,阿宏还是装成外国人,跟东建兴业频繁地接触。如果日语说的太流利了,那就容易穿帮。要是冒冒失失地讲明自己到底是哪国人,敌人就会生疑心。毕竟,听说这帮家伙们的业务范围达到香港、台湾、泰国、菲律宾等地。先装成了东南亚一带的外国人,让这帮家伙们随便瞎胡猜去吧。而且,虽然是五年前的事了,但这帮家伙们毕竟听过阿宏的声音。说几句不完整的话,也有改变声调的意思在。
  阿宏特意做了室内日光浴,大量照了紫外线,把脸晒得黝黑。而且,还特意涂上了不适合自己皮肤的化妆品。把皮肤弄得像老人一样的粗糙、干巴。头发染了些白的,看上去确实显得老了。但是,皮肤如果还是二十七岁的年轻人的,这可瞒不了人。所以,虽然知道那是乱来,还是把皮肤给痛创一番。也是因为这一缘故,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头发斑白、年龄国籍都不详的男人。而且,还戴着有链子的金边眼镜,穿着租衣店租来的意大利套装和皮鞋,手里还拎上了一个小公文箱。
  江波的声音更近了。
  “真是对不起了。我们没有想到宋先生您会这么早来,所以想先在这儿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这辨解来得真是既巧又妙。到底是今天嘴里没有含润喉糖呀。
  我从内侧兜里拿出手机,按了阿宏的号码。
  “哈罗!”
  阿宏那装腔作势的声音从电话和耳机里同时传了过来。
  “带的人连佐竹在内总共八人。三个转到后边去了,两个在检查路上停的车,剩下的两个在车里监视大楼前边。剩下的就全靠你了,宋大人。”
  我一口气说完我要说的话,就挂断了电话。
  就听见阿宏收起手机,淡淡地语调不连贯地说道:
  “江波先生,话不对劲啊。你带来的,一个人不只是。让我,跟包围这座楼的人,怎么谈工作上的事?”
  我现在深深地后悔在这个地方侧耳倾听电波了。江波那张平时总是道貌岸然的脸,这会儿一定是变化万千了吧。
  “如果让您生气了,我真是非常抱歉。但是,我们不是因为觉得宋先生您可疑,才把人带来的。可能上次我手下的伊藤也跟您说过了,最近不知为何,在我们周围,情报泄漏的事件总是不断。毒品取缔部门不用说了,还有一些同行对我们范围这么广的买卖也感到不快,所以丝毫也不能松懈。而且,这次我们也想能谈成这笔买卖,所以无论如可也不能不慎重些,希望您能给予理解。”
  他这么滔滔不绝地说着,往日里的低音也有点尖了起来。
  阿宏什么话也没说。对方沉默最令一个人不舒坦了,这是阿宏从警察那儿得来的亲身体验。
  “这家店我们也常常来,所以也不用那么担心,但毕竟出了我们的势力范围,考虑到万一,我们就想事先对周围做一下检查。是不是给宋先生留在车里的同伴,添了什么麻烦了呢。”
  阿宏还是一言不发。
  江波好像等得不耐烦了,接着说道:
  “我太失礼了。留在外边的人,除司机之外,我这就让他们都回去。”
  “江波先生,”
  阿宏终于发话了。
  “我,像以前那样,跟伊藤先生谈也行。是你,说想见个面的。”
  “实在抱歉。”
  桌了咯噔震动了一下。不知是江波的额头碰在上面了呢,还是脚踢在上面了呢。这家伙可够能忍的。大概他也在心里暗想着等以后再连本带利偿还回来的吧。
  “喂,电话。”
  江波抬高了低嗓门,把侍应生叫了来。可能是给留在奔驰里的人打电话吧。
  “听着,光你留下,其余的让他们都回事务所。……最好,是马上。听明白了。”
  我躲在茶玻璃后边看着大路上。从奔驰里跳下来个年轻男子。把后面西马的司机叫了过去,下了什么指示。看那干劲,确实是想照江波所说的办。当然,这帮家伙回去后,再派来别的年轻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暂时还是在这里确认一下他们的态度老实不老实吧。
  我又给阿宏打了个电话。
  “不错啊,你的表现。不过,费精力太多,可会出纰漏的啊。”
  “三克油扫马池。”
  阿宏回了我一句同样是不完整的英语,结束了通话。窃听器里,传来镶皮沙发的吱吱的响声。
  只听阿宏说道:
  “江波先生。我们也是,商敌吧。敌对的伙伴,也不是没有。你们的担心,我很明白。但是,工作、合同要优于一切。一旦破坏了,一切都一无所有了——成了一张白纸。这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规则,对吧。即使电话里的口头约定,也是一样。和不遵守约定的人,是没法工作的,明白吧。”
  “是是。我一定铭记于心。”
  “让您久等了。”
  传来了侍应生的声音。是酒准备好了。但是,没听见往杯子里放冰块的声音,是江波把他轰走了吗。
  “酒就免了吧。”
  是阿宏的声音。看来是这家伙摆出的拒绝的姿势。
  “日本人,在谈工作时为什么喝酒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今天,是为工作而来的。”
  “那个我理解。但是,在日本,即使工作上的应酬,对待重要的客人,不采取相应的接待是很失礼的。”
  “这份心意我领了。但是,反复交往几次后,不是才能明白一个人是否能够信赖呢。江波先生,我希望能和你彼此建立信任的关系。”
  “非常感谢。”
  “交给伊藤先生的,那批货……”
  阿宏结束了前言,切入正题。
  “我已经看过了。”
  “怎么样啊?”
  “让我大吃一惊。我们可从没有经手过纯度这么高的货。”
  那是自然。毕竟这半年里我从饭田龙男那里,买来了很多东建兴业批发给他的次品。把它们蒸馏后,去掉杂质,纯度当然高了。
  我用洞口慎吾这个名字,接近那个卖货的饭田,而阿宏自称姓宋,跟负责批发的叫伊藤的男人接近。我们已经两次,将从饭田那儿买来的货进行了再加工,由阿宏卖给了伊藤。而且,还是以接近市场价六成的低价。为此,我们已经花掉了五百多万元的资金。
  这样,取得了伊藤的充分信任,进而提出做笔大买卖。金额大的买卖,不是伊藤一个人可以做决定的。跟我们预料的一样,东建兴业的二号人物江波出面了。
  “江波先生,我想你已经觉察到了,我们,正在寻找在日本的稳定的客商。所以,在此之前,货,给得都很便宜。”
  “您的意思是,今后不……”
  “不。价格,看谈判还有考虑的余地。”
  “那是有价格以外的条件了?”
  “我们希望稳定的供应。”
  阿宏没有直接紧逼,而是又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这种回答方式真是高明,简直可以升堂入室了。
  江波问道:
  “是大量吗?”
  “最好是。”
  “大约是多少?”
  “最低五十公斤。”
  只听江波倒吸了一口气。
  “那么多吗?”
  那当然了。即使打折后,这么多,价格差不多也要十位数。
  “一点点交易的话,危险反而会增加。而这样,不但省了功夫、运费、保险费、人手费什么的,又可以少花不少。”
  “但是,怎么一次把那么一大批货,··…”
  “江波先生。你知道,哥伦比亚的贩毒集团,通过什么途径往欧洲卖货的吗?”
  “往欧洲……”
  “西班牙的渔民,会驾着大型船只到大西洋上去捕鱼。最近,听说在面临大西洋的西班牙港口城市,拥有豪宅的渔民骤增,光靠打鱼,他们可住不起那样的房子。我听说日本的渔民也到很远的地方去打鱼。”
  “是在海上进行交接吗?”
  “日本四周被海包围着。海上保安厅监视得再严,也总有几条退路吧。特别是,如果离开了领海,监视更是大为减少。实际上环境很‘古得’。”
  又开这种蹩脚的玩笑了。
  “我想事先确认一下,我听伊藤说,他只是接收货。”
  “正是那样。有了货,我就跟你们联络。相反,我希望你们能保证交易量。”
  江波好像在考虑。
  “有,什么,问题?”
  “如果能允许我直说的话,我想请您把量减少一些,分成几批。”
  “质量和价格,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自信。”
  “当然,作为我们,也绝对明白。但是,一下子做这么大的量,动用的金额太大了。”
  “日本的贩毒集团,不是为了这,好像都经营高利贷等金融业吗!”
  放高利贷,确实能赚钱。但是,正因为是放高利贷,常常是收集大量资金,再把它暂时挪用于别的买卖上。
  “但是,在我们公司能随意使用的金额是有限的。”
  “是多少?”
  阿宏单刀直入地问,
  “多少的话,能接受交易?”
  “三亿,或四亿……”
  “三亿和四亿,差了有百分之三十呢。就算是误差,也太大了点吧。”
  “是四亿。要是四亿的话,马上可以准备好。”
  “江波先生,”
  阿宏充满同情地说道,
  “很遗憾,那就不值一提了。我们,要找的是稳定的客商,是想进行长期合作。”
  皮沙发又吱吱地响了。是阿宏摆出站起来的姿势了。江波慌忙说道:
  “请等一下,宋大人。”
  他不这么做不行。这么高纯度的海洛因,用市场价的六成多就能买到。而且数量惊人。并且,就连带进国内这一最大的危险,也由对方来负担。善于精打细算的流氓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把到手的肥肉让给别人呢。
  江波毕恭毕敬地说道:
  “能否再给我们几天时间?”
  “我们也并不是说,今天在这儿就得给回音。现在是年底,大家肯定都很忙。请抬起头来,江波先生。”
  “蒙您再三关照,实在是太感谢了。”
  “这说的什么话,生意嘛,要在双方平等的立场上才能谈成。”
  “您能不能再等两周。在这期间,我一定按您所希望的那样抓紧筹备。”
  “我觉得,你们,好像能作为合伙人,长期来往下去。等你们的好消息了,江波先生。”
  阿宏慢悠悠地从大楼入口走了出来,没朝我待的小货车这边看一眼,径直向饭仓方面走去了。根据我的观察,没有人在后面跟踪。
  通过刚才的电话,江波他们也知道楼外还有同伙在。如果冒冒失失跟踪的话,只要用手机跟宋大人一联络,后果如何,连小孩都能想像得出。
  我转换着增幅器的叉簧开关。我现在关心的,是江波他们的态度。
  如果交易可靠的话,这帮家伙是一定会答应的。但,最低五十公斤的交易量成了问题。
  在此之前,阿宏交给伊藤的量,只不过一百克。不管货的纯度有多高,如果一下子成了五百倍的量的话,金额实在太大了。同时,这话的可信性也会相应减弱了。
  江波在电话间里。
  “是的。刚才,他已经回去了。”
  尽管他是呆在电话间里,但很不巧,用的是手机。江波的手机里,可没像饭田的那样,也给安上了窃听器。
  “……对,是很微妙。——不,他在外边安排了手下,所以我们没能够。是的,对手也有适当的戒备。”
  二号人物联络的对方,肯定是总头头了。看起来是在确认宋大人的来历。
  “说是最低五十公斤。遗憾的是,现在还没法确认。——对,先准备好钱,一切等看清对方的态度之后,也是个办法。但是,那样,钱的问题……有些勉强吧,那么多。——是,我想再多收集些情报之后再做判断。”
  小货车的车门被谁敲了几下。
  一看,卸了装的阿宏,正隔着玻璃冲我笑着。
  “哟!名角来了。”
  我推开车门,迎接得意洋洋的阿宏。
  “怎么样,那帮家伙的反应?”
  “还得再努力那么一把呀。”
  “那,一过新年,咱们就……”
  我抓起手机,按了幸绪的号码。她也许正不太方便吧。两分钟后,幸绪给我打了过来。
  “那两位,神色慌张地刚刚离开。”
  “我这边宋大人也到了。要撤了。窃听器的回收就交给你了。干完后,你今天就可以辞职了。”
  “等一等。”
  幸绪好像一下子不高兴起来。
  “可是,回收……”
  “不是这事。要辞职的话,如果不把那些摸过我大腿的老头子,狠狠地报复一通的话,不是太不舒心了嘛!”
  请你手下稍留情吧。
  过完年后不久,阿宏就给江波打去了催逼的电话。
  “怎么样了啊,江波先生。”
  “真是很抱歉,如果能再等几天的话就太感谢了,就差一步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和江波先生合作。但是,这样下去的话,别的帮会……”
  “您说的‘别的’是……”
  “正在找合作伙伴的,不光是我。商业即是合作。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非常有限。”
  “实际上,我们公司也一样。作为我本人,是很愿意跟宋先生谈成这笔交易的。但是,我们公司还有好多人跟宋先生不认识。可以说服他们的材料也少,所以时间上多少要花……”
  江波拐弯抹角地要求我们再打出一张新牌。
  “所以,你们就到处打听我的事。”
  这完全是胡猜的。但是,东建兴业,对这个自称姓宋的人,正在进行多方查询,可以从“罗路姬”的窃听中想象得出。
  “是怎么一回事啊?”
  作为江波,只能是装糊涂,
  “我们,可没做什么……”
  “我有个朋友在一家金融机关。我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请等一下。”
  江波的声音抬高了。但是,这不是因为慌张的缘故,彻头彻尾是生意场上的演技。
  “我们这里,绝不会干这种事的。但是,或许,是我们的某个客户,灵机一动,想要为我们调查一下宋先生。我马上就让手下人去查查。”
  “算了吧,江波先生。你们并没有打心底里相信我,这种心情,我不是不明白。”
  “不,哪里……”
  现在正是好时候。
  “我明白了。”
  “啊?”
  “这么着吧。最初的交易量改成一半吧。那样的话,你们也能够准备好钱。”
  “是二十五公斤吗?”
  “这,还很勉强吗?”
  “不,不是……”
  江波为难地停住了。下边的话始终说不出来了。
  “——只是,很遗憾,我还是不能在这里立即答复你。还需要请上头批准。”
  “懂了。再等你一周。一周后这个时间,我再打电话。这样,可以了吧。”
  饵已经撒完了。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下面就看东建兴业的态度如何了。
  他们对宋先生及其集团的信赖,可能丝毫也没有吧。这我们可以想到。但是,我们也很难想象,那帮家伙们会眼睁睁地丢掉这么宗大买卖的好机会。他们会在某种程度上考虑一下危险性,暂时先进行交易的。表面上装着了解了,而实际上还在努力看穿对方的来历。他们会那么做的。
  幸绪辞去了夜工,基本上专心于造假钞了。大学那里,一周只去两次,其余的说是都请朋友代替答到了。我呢,在造纸还没结束之前,是不能辞去公司工作的。半道上会出什么事谁都不知道。药品虽然全都多买了一些,但是万一瓶子破了或调配错了,可能就会不够。到时再慌忙想法筹措,就会使本来就相当紧张的时间表更加紧张了。为了借用公司的药品,我也要坚持上班到最后。
  到了夜班和休息日,我终日猫在工作间里。其余的日子里,下了班后,就像新婚的丈夫样匆匆地直接去了工作间。睡眠时间,接连几天只有三个小时。
  随着对抄纸工作的适应,速度稍稍提高了一点。因此把最初几天耽误的都给补上了。我们现在确实一天能抄一千张了。
  给江波打了催逼电话的三天后,我的手机响了,那一瞬间,幸绪和阿宏因睡眠不足而充血的眼睛都炯炯地看着我。液晶板上没有四方形的记号在闪烁。这不是光井大叔打来的。
  我离开手工抄纸机,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通话键。
  “好久不见了,我是饭田。”
  我回头看看那两人,无声地作了个“V”型手势。
  阿宏举起双手跳了起来,幸绪也做着拍手的姿势。我冲两人点头示意了一下,慌慌换作了洞口慎吾那装腔作势的声音。
  “哎呀,哎呀……怎么样了,你现在买卖做的。”
  “托您的福,还算可以。洞口先生肯定也很兴隆吧。”
  “任凭你想象了。对了,今天有什么事吗?”
  我假装不关心地问了一句。饭田声音柔得像在抚摸小猫咪。
  “实际上……我跟公司的上司说了受洞口先生照顾的事后,上司说一定要当面向您致谢。”
  “饭田先生,我并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你那个时候确实有难处,我看了之后,用远远低于市价的价格买了您的货,实际上是狠狠地杀价购买的。所以,那时你不是也觉得,作为您是被钻了空子了吗?”
  “您这说的哪儿的话。”
  饭田马上又用编者夸奖作家似的简直要把人夸奖死的口吻说道,
  “你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才那么做的,这我很清楚。求您了,请让我谢您一次吧。要不,我这男人的脸面可丢尽了。”
  “但是……”
  “上司也说务必要请到您。”
  我稍稍顿了一会儿,装作在考虑,然后说道。
  “……是吗?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好应允了。”
  “谢谢您了。”
  饭田好像卸下了肩上的一副重担,吁了一口气。这是当然,他哪里是从顶头上司那里,而是从拥有实力的二号人物那里直接接受的请求啊。
  饭田问明了我第二天的安排后,高高兴兴地说道:
  “那,还是上次那家店,晚上六点钟。我们期待着您的到来。”
  确认饭田放下话筒后,我也挂断了电话。
  和眼睛炯炯放光的幸绪跟阿宏互相看了看。
  “万岁!”
  我们在狭小的工作间里,对胜利充满信心地大叫起来。
  “您的同伴来了。”
  老板娘无声地拉开了拉门,只见两米开外的地板上,江波和彰正挺直了背坐在那里。没想到二号人物亲自劳步了。这也正是这些家伙们为这次的交易费心的证据。
  “百忙之中还让您移驾来此,真是抱歉。初次见面,我是江波。”
  还是那腻人的男低音。江波说完,轻轻地冲我点了下头。因为是在重要的客人面前,他没像往常那样含着润喉糖。
  “请请,这里请。”
  上座是为我这位贵客空着的。但是,从他那像柱子般威风凛凛的坐姿来看,尽管他也懂得礼貌,他还是要明确告知对方他的存在。下边的饭田,就像被放到眼镜蛇前的雏鸟一样都缩成一个团了。
  我既没惶恐也没客气地背对着壁龛盘腿坐了下来。
  “初次相见,我是洞口。’
  声音,一定要小心。脸,已经做了整形手术。发型也梳理成银行职员的样子。而且,都已经过去五年了。我用不着担心他会发现是我。但是,只有声音,跟五年前几乎没改变。我在此之前也是特意伪装了声音,跟饭田打的交道。
  “先来点啤酒怎么样?”
  江波这边说着,那边饭田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偶人一样动开了。往我的杯子里倒起啤酒。江波也迅速地自己倒满了。
  “上次,饭田承蒙您多多关照。最近,这一行的竟争也激烈起来了,您还帮了这么大的忙,真是太谢谢了。”
  江波微笑着说完,双手捧杯,恭恭敬敬地干了。我也举起杯子。
  “不敢当。我们和你们所经手的货以及顾客都很不同。人在困难时,要互相帮助嘛。不久以后,也许我也会有求于你们的。到时,还请多多关照。”
  “哎呀,您真会开玩笑。”
  江波依旧微笑着。今天是为求我而来的,所以,实际上已经应该在直冒冷汗了吧。
  “虽然我也听饭田说了,可您比我想得还要年轻。说实话,我真是有些吃惊。”
  “在像江波先生您这样久经沙场的人看来,我只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吧。”
  江波非常之认真地摇摇头。
  “商业可不看长相和年龄。关键是要当机立断。——但是,到了我这把年纪,总是为人情啦情面等等所羁绊,太多的时候很难像所想的那样行事。倒是年轻人,可以干脆利落地处理事情,对商业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最近从流氓嘴里,总是爱吐出情面、人情等话来,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我不露声色地说道:
  “的确,没有羁绊确实可以行动比较自由。但是,它也带有一定的风险性。毕竟,枪打出头鸟嘛。而且,最近不只榔头,给社会带来危险的家伙谁都可以轻易搞到手。”
  “的确是个危险的时代啊。”
  江波说道。
  姑且,先选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边试探着边往嘴里塞吃的。河豚生鱼片、多罗波蟹、烤松蘑等。跟上次饭田请的那顿相比,饭菜的档次明显高多了。由此,也可窥其企图之一斑了。要不是跟这帮家伙一起吃的话,不定多么美味无比呢。为了不露出洞口慎吾的一点破绽,我装出吃惯了的样子,真是辛苦辛苦。
  “怎么样,饭田。如果不是这种机会你可很少能吃到啊,敞开怀吃吧。”
  江波装出体恤部下的好上司的样子说道。
  “就是,饭田先生。我也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你要客气的话,我连你那份也给消灭了。”
  我伸长筷子,做了个从饭田盘子掠夺松蘑的样子。饭田煞是惶恐,非常认真地把盘子推到我面前。
  “请,请吧,您要不嫌弃的话。”
  “开个玩笑。我再怎么,也不至于饿到这种程度啊。”
  江波也违心地讨好地笑着,用筷子夹了个松蘑。
  “最近,多罗蟹,还有这松蘑,还尽是海外产的呢。”
  “不过,这是国产的吧,味道不一样。”
  我瞎蒙道,
  “只要货好,国外产的也没什么问题吧。”
  “对。重要的是进货的渠道。只要能弄到安定、质优的货,那就最好了。”
  江波意味深长地说道,向我举了举杯子。
  “洞口先生您都是从哪儿搞呢?”
  终于,进入正题了。
  我喝了一口啤酒,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任凭你想象吧。”
  “听您这语气,看起来供货渠道很稳定吧。”
  “就那么回事吧。”
  “这么说,周转资金也需要不少吧。”
  “就那么硬撑着呗。”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江波很明显是在寻找开口的时机。但是,好不容易吃这么顿饭,太早让他解放有点太可惜了。
  “江波先生公司,现在大约有多少员工呢?”
  我再一次把话题岔了开去。嗬,有三百人啊。不愧是一流的大企业,跟我们那冒险企业就是不同啊。经营商品种类也很多吧,到底是综合商社啊。啊哈哈哈。
  江波没有笑,他轻轻地把喝干了的酒杯放到桌上。
  “我听人说过,大象一天吃的东西跟体重差不多一样。”
  “大象?是动物园里的鼻子长长的那个吗?”
  “对。我们也一样。光有个空架子,为了支撑它必须持续不断地吸取能量。什么综合商社,根本啥也不是。只是勉强支撑下去罢了。所以——有的时候,都在考虑着,要不要靠新兴的冒险企业支援支援。”
  啊呀,真是全日本第一,我心底真想向这位名角打声招呼。江波一贯的威严荡然无存,一下子成了一个正为借钱而愁苦不堪的中小企业老板的模样了。
  我也不甘示弱,摆出一副经营者的冷冰冰的面孔,默不作声地看着江波。
  先动起来的,是饭田。
  “洞口先生,请多多关照了!”
  说完,就离开了座垫,把额头拄到了榻榻米上。
  “别多嘴多舌了,混蛋!”
  江波挥了下胳膊,像要砍倒他似的,用拳头打了下饭田的脸。就像京剧的精彩节目一样,饭田摔了个大跟头。哎呀哎呀,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啊。
  “失礼了,年轻人他见识少么。”
  说着,江波也离开座垫,把手放到了榻榻米上。
  “江波先生,”
  我掩藏起内心的喜悦,淡淡地说道。真正的喜悦,还是等所有计划结束之后吧。
  我接着说道:
  “正像刚才您说过的那样,可能是因为我自己还年轻吧,我对情面人情这样腐朽的东西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我觉得日本社会有点被这些近代的旧习束缚得太紧了。为了叙叙旧,不管推杯换盏几次,都绝不可能看清那人的内心。因为,要不是能笑着把人推下悬崖的人,就不可能抓住商业机遇。”
  江波虽然把手放到了榻榻米上,但没打算向我低下头。
  “这个我很清楚,洞口先生。看不清时代潮流的人,只会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在他那从正面看着我的脸上,在这一行折腾了将近二十年的自信与辛苦,都变成皱纹深深地刻在脸上了。也许,在他的身上也有几条伤吧。
  “可以说几句实话吗?”
  “请尽管说,如果是商业方面的话。”
  江波猛地把膝盖靠近桌子说道。
  “关于详细情况我不能细说,现在,我们有笔可观的大买卖。如果这笔交易谈成的话,我们公司的基础可能像磐石一般坚固了。但是,还有两个问题。”
  “如果害怕风险,就别想飞速发展了。”
  江波煞有其事地对我的意见点了点头后,继续说道。
  “一个是,它的可信度。这是一家以前连名字也没听过的海外企业提出的合作。而且,货由对方带入,其可信度没有根据。”
  “你们没看过货吗?”
  “确认过了。作为货的质量,的确是上等货。但是,不能保证今后的交易也全部是那样的上品。”
  “但是,那就看交易方式了,应该怎么样都能确认吧。”
  “那,就是第二点问题。”
  “请等一下。如果交易方式有问题的话,那,还是收手的好吧……”
  我刚一说到这儿,江波就把手举到脸前,止住了我。
  “问题并非交易方式。对方说,可以先确认好货后再结帐也行。如果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话,不管他话说得多诱人,靠不住的话我们也不会搞的。”
  “那,是……”
  “是金额。交易额过大了一点。”
  我慢慢地点点头。
  “的确。由于是大量批发,运输费和人手费会相应减少。所以,就要保证进货量了。是这回事吧?”
  “您这么说,我确实只有点头的份儿了。可以说,他们的解释里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吧。但是,我们很难跟一个以前什么交易也没进行过的公司一下子就做九位数的买卖。”
  “你不能因此就觉得苦恼啊。”
  我装出试探江波表情的样子说道,
  “没想到像您这样的人还会害怕多多少少的风险。”
  “真是惭愧,问题,是金额。”
  “金额?东建不是跟帝都有很好的交情吗。”
  江波的肩,明显地摇晃了一下。他没想到我连这都调查到了。江波重新端坐好,脸上布满了愁云。
  “很遗憾,自从泡沫经济破灭以后,银行几乎就靠不住了。”
  “要是考虑以往的关系,多少应该能提取一些吧。”
  “说实话,那边还正在谈着。但是,即使能提取,也会有限额的。”
  “对了,听说帝都要被哪儿兼并了。经济状况应推而知之,对吗?”
  江波眯起眼,点了点头。
  “所以,我今天就忍辱在这儿设宴,想能不能跟洞口先生商量一下……”
  “江波先生……”
  我有些不大爽快。江波先快嘴道:
  “希望您不要误解,这绝对是生意上的商量。绝不是希望您看在情面上才拜托的。”
  “您是让我一起联合出资吗?”
  “要是您有这愿望,我们也可以考虑。但是,货是‘甘可乐’,所以跟洞口先生经手的货还有客人很不一样。”
  “甘可乐”,是结晶化了的兴奋剂的别称。因为是客户自己带货进来,所以关于货无需再深问。
  “确实,这东西在我们手里没多大用。”
  本来,家伙们不会让一个陌生人也加入这么肥的交易里去的,这我理解。不仅如此,他们一定还想接近洞口慎吾,尽可能搞到些可卡因。
  我将视线移开,向江波问道:
  “那,是让我贷款给你们了?”
  “交易一成功,就先给洞口先生还上。关于利率,请恕我不自量力,我想付您最大限度的。在交易踏入正轨以前,我们不打算确保我们这一方的利益。”
  真是信口开河。
  “而且,万一交易流产了,我们也会保障最低限额的利息。”
  “融资额要多少?”
  江波谦恭地低下头。
  “至少,十个数。”
  我故意摆足架子,慢慢摇了摇头。
  “江波先生。正像您对这次的交易充满警戒心一样,我以前也跟你们没什么交情呀。”
  “这个我明白。所以,我们会准备好期票,就当作是给我们公司的正式贷款。”
  期票,是在票据所定的日子里,保证付给持票人票面金额的流通证券。利用这个,可以进行货到付款的交易。但是,那只不过是个保证罢了,如果那个公司倒闭了,到时就跟废纸没什么两样了。跟流氓的许诺一样,都是绝对靠不住的。
  我委婉地说道:
  “对不起,我对于贵公司发行的票据能否具有额面价值,有些怀疑。”
  “期限是一个月。当然,交易流产的时候,我们会立刻按额面价格来认购的。利息我们给你三千。”
  十亿元放上一个月,利息是百分之三。
  “这倒确实不错。但是,无奈,数额太大了。”
  “八怎么样?”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那样。但是,要造那么多假钞,至少还要再多用一个月。没那个时间了。
  “那就七,保证三千。”
  利息飞升到百分之四点三了。遗憾的是,现在我还是不能让我的脑袋做纵向运动。
  “那就拜托您六吧。”
  虽然他嘴里说着不打算靠情面,但现在江波简直是在哀求了。
  我将视线移向房间的角落,作出梭巡状。两人的眼光都投注了来,都让人感觉痛苦不堪了。
  过了片刻,我重又将视线移回江波身上。
  “顶多能准备五个数。利息方面,就由你们斟酌吧。只是……”
  就像听到判决无罪的被告一样,江波神采奕奕地刚要低下头去,听到话把儿一下子止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只是,我还有个条件。实在是太失礼了,贵公司的期票,可以说在万一的事态下就没什么保证了吧。所以,我想要跟你们有交情的帝都名义的期票。”
  “这个……”
  “很简单的啊。我贷给帝都五亿,作为交换得到期票。再由帝都把这五亿贷给你们。这种迂回贷款,相信每家银行都多多少少有些经验吧。我这是不是有点不讲理了?”
  江波视线落在了榻榻米上。
  “凭我们的个人意见,没法……”
  “江波先生,”
  我加强了语气,说道,
  “你刚才说过,若交易成功了,一个月后,就会按额面认购回去的。”
  “是的。”
  “如果能那样的话,即使帝都开出的票据不在我身边,咱们不是也不用担心了吗。假使交易流产了的话,我贷出的五亿元还原样留在那里,所以应该能立刻支付票据。只要票据发行的名目能在帝都银行内部融通,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虽然有大城升这个合作人在帝都银行里,但是在现阶段对东建兴业的融资还是有限的。就算是迂回贷款,一般对东建也不能有保证吧。所以,江波才向这个叫洞口慎吾的来历不明的人低头,希望能弄到贷款。
  如果硬那么做的话,那不能说是贷给东建兴业的,只能装作是其他公司。也就是说采取虚设一个公司,对这个公司的贷款进行保证的形式。
  即使捏造出一个虚设的公司,如果能够确认交易的货物,回头就动员黑社会的力量卖出去,换成钱也就行了。即使交易流产了,五亿元还留在手头上。只要东建兴业哭着吞下那三千万元的利息,帝都银行一点儿麻烦也没有。作为江波,对于这些事他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了。只要能弄到钱,应该什么手段都会采用的。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棵摇钱树倒下了而默不作声地干看着的。
  我等待着。
  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要是江波就此缩回去的话,那迫不得已又得从头做起了。从前的努力算是白费了。快,快说吧。说就这么办吧。那样的话,帝都银行的大城升一定会出面的。既然是将五亿元的钱换成期票,那绝对不会全让东建兴业来干。虽然不能保证大城升会亲自出马,但他一定在背后发出指示。责任人是他。而且,银行职员会来确认钞票。这样就能让帝都银行抱上大笔的假钞回去了。
  我抑制住催促的冲动,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屁股周围痒得不得了。
  终于,江波抬起头来。
  薄嘴唇一动,挤出了他那腻人的低音。
  “——明白了。我明天就跟帝都那边协商。”
  我真想一脚踢开屁股底下的座垫,当场跳起来。
  计划的最后一个通行信号出来了。剩下的,就只是造假币了。
  比起三人按图表进行的流水作业,大家聚在一起,一部分一部分地进行大量生产更能缩短时间。明白了这点后,我们中途改变了作战方针。
  火速追加订购了大锅,把纸浆和药品等一次都掺和起来。这样做,品质方面也均一了。只是,由于恐怕会陷入出现差错就无可挽回的地步,这项作业就需要特别的小心注意。
  虽然说是明天就跟帝都银行协商,但第二天,江波就打来电话说“请再给些时间”。说是即使捏造个虚构的公司名,也需要些时间。
  等就等,我们是无所谓的。这样就能争取到造假钞的时间了,所以,作为我们这边还是意外的幸运呢。而且,主动提出交易日期的也是我们这边,所以,我们根本不用焦急、担心。
  我们专心致力于造纸作业。
  药品尽管事先已准备了绰绰有余的数量,但出现了紧急情况,填料和胶料剂就要见底了。从假钞用纸的量倒过来推算,纸浆和药品的量已经挤出来了呀,一定是哪儿出现了计算失误。
  “你怎么回事呀,良辅。太松懈了吧。要是体力活,我什么都可以做。因为我只有那么个长处。所以你要把脑力方面的劳动都处理妥当。头儿可是你呀。我和幸绪是手脚啊。”
  大概也是由于睡眠不足吧,阿宏说着,照前胸给了我一拳。幸绪大概心里想的也一样,她瞪着红红的眼睛紧盯着我。
  今后我一定要留神了。再也不能犯错误了。我出现错误的时候,幸绪和阿宏,还有光井大叔,都失了主意。我一定要把这铭刻在心,小心注意着。
  要是从公司里偷的话,量也太多了那么一点。我急忙四处奔走,添置填料和胶料剂。
  说是这么说,毕竟药品不是可以从那些药店里轻易买到手的。我用了几个假名,捏造了虚构的公司名,撒谎说是想买回去做样品,驱车赶往东京,才买了回来。还慎重又慎重,从头仔细计算了一遍,油墨也各色多购买了一些。购买这些东西,幸绪打工的钱和卖江波的奔驰车得来的钱,都花得一分也不剩了。现在的钱,只靠我每月的工资了。然而,让光井大叔准备的戏台那边,今后还要用钱。看来只有照大叔的提议,借些高利贷了。
  我赶紧向公司请求,先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总共只有四十八万元。接着,又从位于平冢站前的一家信贷公司,借了一百五十万,这已经是最高限额了。总共有一百九十八万元。这就是我们目前的资金。
  我们开始缩减饮食开支,每天只吃盒饭。连用来解乏的啤酒,也每人每天只限一罐了。
  “我不想喝了,在成功之前。”
  阿宏接过配给他的啤酒,一口气喝干了,倒地裹在毯子里。
  造纸已经有些眉目的一月二十九日,江波打来了电话。
  “让您久等了,实在抱歉。一切都解决了。利息,我们保证给您三千。”
  “这么勉强你,真是辛苦了。那,需要我什么时候准备好呢?”
  “可以的话,请尽快。”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混蛋,可没想到竟至如此。咱们这边,考虑到造假钞的时间,由宋大人阿宏给东建兴业打了电话,说是想在四月初进行第一笔交易。可是,他竟想早点拿到现金……
  有这么五亿元,即使存个短期的定期,一个月的利息也不老少了。更何况,如果用作流氓们副业的高利贷,收益肯定会更大的。他们一定是有这么个打算。可惜呀,真是不巧。我装腔作势地说道:
  “我这边,因为是跟你们说好了,也想尽可能早点准备好。但是,要凑齐这么一大笔钱,也需要一定的时间的。”
  “如果需要讨债的话,我们也可以帮您点忙。”
  真是个见钱眼开的混蛋。我假装糊涂,改变了话题。
  “钱还没有什么头绪。因此,你们交易的正式日期也还没有定吧?”
  我这么问,对方也说不出什么强烈的话,毕竟钱握在我这边。
  果然,江波那腻人低音,多了些含糊。
  “呃,这个……”
  “如果我在这儿轻易地下个保证,到期凑不齐钱的话,那就会给您添不少麻烦的。怎么样?是不是准备好了后,由我给您去电话呢?”
  “没关系。不过,我能不能问一下,您大约什么时候会有些头绪呢?要不的话,我们跟那边也没法谈下去了。”
  “那,就两周后吧。”
  幸绪和阿宏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一边频频点着头。虽然造纸已初见眉目了,但两周时间造出五亿元的假钞还是很难的。但是,如果照实说的话,对方可能就安不下心。要是从别的地方找到贷款的话,那我们不就抓瞎了吗。这是为了拴住对方所下的诱饵。
  “两周后吗。在这期间,我们也做好筹备工作。”
  “一定要仔细看准对方后再进行交易。我恳切相告,如果觉得危险,请赶紧撤退。要是恋恋不舍的话,伤疤会留得更重的。这就跟从女人身上收手的要领一样。”
  “真是高见。”
  江波放心地高声笑着。
  “那,就两周后了。”
  “好嘞,这是最后一张了。”
  阿宏说着,把从滚子间吐出来的纸高高地举过头顶。
  二月五日,凌晨一点十五分。
  预定的一万八千五百张带水印的假钞用纸全部制造完成了。从开始造纸算起,这是第五十六天。虽然比一天一千张的定额还不太够,但总算完成了。
  幸绪接过这最后一张,把它叠放在平台印刷机旁的那座纸山顶上。在工作间的一角里,带着独特的黄色调的山高高地堆起三座山峰。
  “哎呀,真是壮观哪。这简直就是阿尔卑斯假钞山的胜景啊。”
  阿宏坐到地板上,把手放在额前,眩晕似的环视着周围的纸山。
  “哦哦,假钞在向我招手了。”
  我也坐到阿宏旁边。这时,幸绪就像踢倒森林的RED KING一样,从山中间探出头来,怒目而视着我们。
  “喂,快起来,起来。现在还没结束呢。要休息,等检查完纸以后。”
  “是,是。”
  虽然我们印够了目标数量的纸张,但这些纸并不一定都能使用。水印的状况和质地稍有不好的纸张,都要事先从山里边剔出来,用作试印刷用纸。
  用纸的大小大约是B5纸那么大。换成万元钞,约有五万五千五百张。但是,刷版包括平版、凹版、凸版等,正反两面共有十六块,每项工程都需要先进行试印刷,另外,还会出现印刷错误。肯定得有那么几百张纸会作废的。最低,也有那么一成。差不多需要五千张的存货。
  一万八千五百张纸的检查,到早晨也没能进行完。我们要一张张拿在手里,用放大镜仔细察看每个角落。当然,不用说了,为了不留下指纹,手还是像以前那样,戴上了手套进行作业。
  起毛边的,水印露出飞白的,纸浆纤维偏皱的,厚度不均的。因为对方是银行职员,很难说哪里会露出破绽。稍感不妥的,就把它剔出来。
  由于在进行干燥和高温研光处理时,已经某种程度地挑出状况不好的了,所以成品率比预想得要好。不可以用的纸,有一百五十九张。剩下的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张纸都通过了检查。换算成假钞,有五万五千零二十三张。
  “这数字可是刚刚够预算呀。”
  “就是说,一张也不能浪费呀。”
  “这难道不好吗。只有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能鼓足干劲啊。对吧,良辅?”
  印刷作业,预定十六天完成。一天一种颜色地不断印刷。
  我站在平台印剧机前.右手掌心向上。
  “十字花螺丝刀。”
  像个进行手术的外科医生似的说道。幸绪在我右边复述了一遍,像护士般的从工具箱里拿了出来,递到我的手中。
  “灯。”
  阿宏在我左边点亮了台灯。
  我动起螺丝刀,卸下了版台合页。
  “平版桔黄色。”
  幸绪就像捧着移植用的器官似的,小心翼翼地捧过刷版来,跟最后那次试印刷一样,印刷还是从围绕水印周围的那一圈淡淡的桔黄色开始印起。
  水印,已经把三个模子连在一起印了。因此,每张用纸上的相同位置里都有福泽谕吉在。配合这个,把复制好了的三块刷版配置在版台上。
  套印,是用通称“同宝”的画在栏外的呈“十”字型的线来进行的,但是,由于是最初的刷版,没有东西可以用来作标准。只能进行试印刷,反复进行细微的调整。
  开启支架胴,切换到胶版印刷方式上。接下来是压胴的调整。因为是先从平版开始,所以不需要凹版那样的压力。所有的设置都结束了,我从印刷机边退下。下面是油墨的填充。
  这次代替我出场的是幸绪。关于油墨,从色分解到调配,全部是由幸绪担当的。
  “桔黄色罐子。”
  一张钞票使用的油墨量,确实不多。但是,五万张的话,就需要两个一斗装的罐子。我和阿宏一起抬起来,放在着色部的旁边。
  一打开盖子,工作间内就弥漫着一股合成树脂剂的气味。幸绪手里拿着勺子,舀起桔黄色的油墨,倒进墨盒里。油墨通常都是由色材叫做载色剂的粘性材料和辅助调节剂做成的。
  粘性纸,流动性强,易出现印刷不均匀的现象。反之,印刷时就会发生剥离现象。油墨和印刷用纸的适应性,比什么都重要。
  用在纸币上的油墨,都是光泽度轻淡,细密线表现得一点不均匀的地方也没有。应该选流动性强,而且油墨膜少的那种。因此,我们就挑选了主原料是植物干性油的载色剂,进行了调配。
  “填充完毕。”
  “用纸安装完毕。”
  “好嘞,开始。”
  阿宏捋起胳膊,按了版台。着色滚子旋转起来,油墨均匀地转到了橡胶布上,用纸被卷进去,从压胴底下通过。
  一转眼,这第一张就被吐了出来。对着灯,查看水印和刷版的偏差。整个儿都稍稍偏右了点,有一毫米半。正中间要再往上不到一毫米。进行了细微调整,接着第二张、第三张……
  印刷开始了。
  我在海老名车站下了车,在交通岛的中央,停着一辆略有些脏的轻型卡车。窗子里伸出只手,正使劲地朝这边挥着。
  即使他不叫我,我也知道他是光井大叔。不管会不会给周围人添麻烦,大模大样占据交通岛正中央,还能泰然处之的人物应该不多见吧。
  “啊呀,眼睛又这么惨不忍睹了。真是辛苦了。”
  光井一看见我,马上缩起他那又短又粗的脖子。这三天的睡眠时间总共不超过五小时。我想利用从平冢到这儿来的时间,睡那么一会儿,所以就没开车,而是选乘了电车来的。
  我盯着光井那神采奕奕的脸。
  “大叔,工作在如期进行吧。”
  “所以,我才又找回了以往的精神劲儿嘛。”
  光井说着,发动了轻型卡车的引擎。卡车使劲咳了两声,开离了交通岛。
  车子驶进银行林立的站前路,在超市前拐向左。
  “看你眼那样,印刷还早着吧?”
  “明天平版就结束了。”
  “喂,怎么搞的。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天吧?”
  光井眼瞪得大大的。
  自从造纸开始以来已过去两个月了,疲劳长期累积在体内。时而弄错了纸的正反面,时而忘记了搅拌油墨,最近小错误接连不断。印刷工程还没完成一半,可是用纸报废的情况增多了。幸绪和阿宏都神经过敏,又加上睡眠不足,一点点小事都会大吵大嚷。
  为此,今天一天就作了休养日。现在两个人应该都在工作间里,身上裹着毯子,像刚出生的猫兄妹一样友好地熟睡着。
  光井斜眼瞥了我一眼。
  “现在该定下交易的日子了吧?”
  “我知道。”
  “器材和演员的时间表也要定下。演技指导也需要时间。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真格的,我这边也没法进行工作。”
  到三月五日,帝都银行就消失了。当然,到那时时间肯定是足够了。但是,要是让江波他们太过焦急的话,大家也许就会起警戒,说不定会找到别的贷款途径。
  “到了。”
  光井踩了刹车,轻型卡车停了下来。
  光井选的戏台就在离开大街一条路的地方。路的尽头,靠近住宅区,布局条件倒也不坏。
  我下了车,观察了下周围。
  右边是洗衣店,左边是哪儿的停车场,超市就在隔开四间店面的那边。一楼盖着蓝色的塑料布,已经开始施工了。光井掀开塑料布,把我让了进去。
  “早上好。”
  两个工人正在更换壁纸。天花板上垂着好几条挂电灯用的软线。隔着屋子中央的柜台,后面是裸露的水泥墙,前边用象牙色的石膏板围着。
  “唉,终于干了五分之二了。”
  光井展开图纸,递给我来看。上面用细铅笔画着室内的三面图。真是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光井画的。
  “跟他们怎么说。”
  “直言不讳。不过,对附近人的解释,是做画廊用。只是——屋子一角,要留出提款机角落。”
  “招牌呢?”
  “已经订做了,说好二十号做好。女职员的制服也转了几家支店,从不同角度拍了照片,照样复制了。”
  “真快啊,托哪儿做的?”
  “都是关西的熟人,绝对不会泄露情报的。”
  “小道具也做了吧?”
  “那个,要等定好日子后了。”
  光井并非催促地说道,满足地环视着正在装修中的室内情形。
  戏台的准备很顺利。剩下的只是完成印刷,凑齐假钞了。
  印刷,只剩下六种颜色的刷版。其后的裁剪,怎么估算都要花三天时间。
  封带的印刷和捆扎成百万元一扎还需要三天,这样,最低也需要十二天。
  “从前,刻版铁手说过这么句话。”
  光井突然凑在我的耳边小声说道,
  “骗人就像过玻璃桥。如果过于慎重,过之前就敲的话,那就会轻易地裂开。要因为这,只从远处观望,又看不清哪儿有裂纹。因此,关键是看东西的眼睛。是这眼睛会不会看光。”
  “光?”
  “对。外行人,多数都是只把光看成是明亮的、耀眼的东西。可是,你看,分解后,光是由七种颜色组成的。对方、小道具、时间、场所、程序、伙伴,还有自己。只有能分清这七种要素的重叠情形的人才能把握住成功。缺了其中之一,光就不可能顺利地从玻璃中穿过去了。”
  “不愧是老爷子说的话。”
  “听好了,如果着急地定下日子后又赶不及的话,敌人就会产生警戒心逃跑掉的。”
  “两周后。”
  我说道。有这么多天,所有的准备都会切实地做好。虽然离三月五日帝都银行消失的期限没几天了,但没有办法了。
  光井敲敲下巴,看着我。
  “我这边没问题。”
  “好,那就决定了。三月一日和敌人交易。”
  我下定决心,冲无畏地笑着的光井点了点头。
  ——让您久等了,真是抱歉。我这边总算有头绪凑齐说好的数额了。
  “实在太感谢了。本来应该由我给您去电话的,您特意通知我,真是不敢当。”
  ―哪里。上次说好由我去电话的。
  “说是这么说,不过多数人还是不会打电话的。干贷款这行的,嘴上说的好听,态度蛮横的可是大有人在啊。我们的金融公司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所以我也不好多说坏话了。”
  ——说是钱的借贷,归根结底是两者在了解的基础上所进行的交易,所以,本来就没有立场上的强弱,最重要的是交易能有效地进行。然而,却有人偏要产生误解。但是,那之流无疑都是些小人物。跟小人物共事,自己也会只能做小买卖的。所以我尽量不去接近那些家伙。
  “跟洞口先生谈话,总是获益匪浅啊。下次,能否请您给我们公司的年轻人们也讲两句呢?”
  ——当然可以了,如果是作为商业往来的话。作为补偿,你可要狠狠心多给我些演讲费。
  “那咱们就说定了。……那么,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拿到呢?”
  ——实际上,这么五个数,牵扯到汇款上的关系,还需要缓上十天的时间。
  “十天吗……”
  ——我们,在经手的金额大的时候,帐簿上,要分成几个公司来进行处理。如果不能将其集中到一个支店里,就不能一次凑齐约定的款额。这些时间一定不能少。而且,缓这么几天时间对你们和对方的交易进行不也有利吗?
  “呃,呃……这个……”
  ——那么,三月一日我一定把五个数都给你。
  “集中到一家支店里,是不是用汇款寄给我们呢?”
  ——不不。要是汇款的话,跟你们户头的关系会留在文件上。虽然还有支票的方式,但因为是有价证券,银行那边一定会留有记录的,所以也想避开。可能的话,想用凑齐的钱和你一手交换咱们说好的票据。
  “明白了。我这边现金也没什么不便之处。那到时我去哪儿呢?”
  ——这个,到时我再跟您联络。那么,再见了……
  用平版印刷完底儿的图案之后,接下来就是凹版的额面数字和肖像画。印到这儿,我家假钞初长成了。
  为了表现大藏省印刷局所引以为豪的深凹版印刷的凹凸感,油墨是特制的,里边掺入了磁性铁粉。把平版印刷机的版盘还原成原来的凹版,加大压胴的压力,进行了微调整。卸下平版用的着色滚子,设置刮除多余油墨用的刮刀。准备完毕。
  首先用褐色印刷正面的福泽谕吉。
  “太棒了,太棒了。福泽谕吉印的位置跟真钞上的一模一样。”
  幸绪取下试印刷用的纸,两颊泛起红晕。
  “这还不是想当然吗。别忘了,咱们已经试印过几张了。”
  “又来了,真讨厌。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
  “哎。没点浪漫劲儿的人,怎么能着手造假钞呢?”
  “讨厌。阿宏嘴里还会吐出浪漫两个字。”
  “别吵吵了,快续纸!”
  两人的喧闹劲儿,我早已领教够了。从印刷机里吐出来的纸上,虽然还没有日银总裁印的号码,但已经是无论从哪儿看都与真钞几乎无二了。深凹版的凹凸感和细密线等都得到了完美的再现。真正的纸币,马上就要在我们手中诞生了。
  试印刷结束,印刷工程上了轨道后,下边的就快了。按版台的力气活,由我和阿宏承担。让它从右往左,又从左往右在压胴底下钻来钻去,使特制油墨印到纸上。
  幸绪负责检查印好的钞票。每一张都要同真钞比较色调,确认有无印刷失误。
  特别是细密线,一定要擦亮眼睛,查看有没有“断条”或“飞白”。哪怕有一根线出现断条,福泽谕吉的表情看上去也会不太对劲。只有当我们能够连细徽部分也原样地表现出来时,真正的纸币才算从我们手中诞生出来。
  “等一下。左端出现飞白。”
  “看。刮刀的刀尖——”
  “顺便再检查一下压胴的压力。拜托了,阿宏。”
  “OK。”
  “交换,完了。”
  “油墨不够了。”
  “错了。那是反面用的。”
  “肚子瘪了,谁去买便当来!”
  “我,可不想。我才不愿离开这儿呢。”
  “我也是。别开玩笑了。”
  “怎么办,把这个印完吧。”
  “同意。就差一点了,咱们干完吧!”
  我想,大概父母看着自己孩子一天天成长起来的心境,就是这样的吧。那一张张的假钞——就连试印刷时的失败作品——都那么让人又疼、又爱,想抱在怀里,跟它贴贴脸。
  资金确实花了不少。首先是用我跟雅人弄的假钞获益来的那一千四百九十三万元,还有这五年间我一点点积蓄起来的钱,卖江波的奔驰筹到的钱,再加上幸绪的夜间打工费,最近资金告罄,又借来了高利贷。总共,也有四、五千万元了吧。
  而且,还有二十年前老头他们费尽艰辛从香港运来的平台印刷机。如果现在想弄到这东西,不知到底要花多少钱呢。
  日本屈指可数的系统扫描仪,也是偷偷潜入久违的新东美术印刷,不打招呼使用的,没花什么本钱。但是,为此我付出了多少努力呀,那可是拿钱买不来的。
  不,我这边不说也罢。还有幸绪呢,因为她父母经营了一家印刷公司,所以她掌握了操作扫描仪的本领。又正因为如此,那家公司才被人夺走了。阿宏在狱中度过了五年时光,现在原来的面孔和名字也都丢掉了。光井大叔,虽然多少也是他自作自受,但也失去了家庭,失去了至爱的儿子。水田老头呢,将自己二十多年的时光,都给了假钞制造,最终还丧了命。幸绪的父亲也是一样。
  所有这一切,早已不可以用钱来计算了。
  人们都说假钞是种不上算的犯罪。
  想想我们所失去的、所投入的,真让人不得不点头称是。但是,回报的时刻,已经近在咫尺了。
  进行凸版部分的印刷的最后三天,我们都感觉睡觉简直是对时间的可耻浪费。只有我暂时还要去工厂上班,但是让我离开工作间去上班,简直比杀了我还难过。一想到阿宏和幸绪两个人眼看就要生产出假钞来了,我甚至感觉如果我不能亲见那激动人心的一刻的话,那就是他们对我的最大的背叛了。我一结束了工作,就像听到头生儿降生了的父亲一样,草草换了衣服就出了工厂。
  他们俩也一直在等我。我刚一打开工作间的门,阿宏和幸绪就双颊红红地迎了上来,三个人连蹦带跳地来到印刷机前。两个人已经把拉丁字母和数字的组合顺序,写进了一览表中,印刷纸币号码的准备都就绪了。我们就参照着那一览表,把拉丁字母和数字的原版放在版台中,把那一个个不同的号码印到了我们的假钞上面。这好比是在给我们那一个个刚出生的可爱的孩子起名字。
  ”UF516549X”“OR715438D”“SA435681L”……给这一张张纸上都印上各自的名字后,这些纸都成了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万元钞了。
  印刷的最后一天,真是让人坐卧不安,我没去公司上班。我们用掺入了反射紫外线的特殊涂料的红油墨,把日银总裁印印到了正反两面上。随着印好的假钞在工作间一角不断往高里堆积,不知为何,幸绪的眼睛红了起来。就连五大三粗的阿宏也是极力抑制住眼泪。我们就那样全身沾满了油墨、汗水和泪水,默默地干着手中的活。
  工作间外面,不知何时,天已经微微放亮了。一看手表,已经快到五点二十分了。
  剩下的最后一张,钻过压胴下,被吐了出来。
  除去试印刷的和印刷失误的,共一万七千零二十四张。还是三张连在一起,没有裁开,换成钱共计五亿五千零七十二万元的假钞,现在,印刷完成了。
  紧接着,幸绪无声地、疲倦地坐在了印刷机前。阿宏也浑身颤抖着,仰天长叹。
  一直回荡在耳边的印刷机的声音消失了,工作间里出奇的静。只有电动暖风机叶片转动的声音,在低低地流淌着。我只是站在那里,回想着水田老头露出豁了的门牙的笑颜。
  “我们成功了,老爷子……”
  不知不觉,这句话从我唇间滑了出来。
  “成功了,阿广……”
  幸绪也泣不成声,张开手欲去拥抱面前的这座印了假钞的纸山。
  “万——岁——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阿宏仰头冲着低低的天花板,大叫道,
  “他妈的,成功了,成功了!”
  阿宏又发出莫名其妙的怪声,然后朝着刚完成的假山猛冲过去。
  “喂,混蛋。你干什么!”
  “呜啊,洗钞票浴啊!”
  阿宏双手捧起一大堆钞票,向我投了过来,钞票像花瓣雪一样飞舞起来,碰到了我的脸。一股清新的油墨香,将我团团包住了。
  “成功了,你这个混蛋!”
  说着,我也顺手抓起大把的纸币,向阿宏扔了过去。
  “住手啊。怎么连良辅也疯了。”
  话音未落,幸绪的脸上就被阿宏扔来的假钞打了个正着。
  钞票哗啦啦地飘落了,露出了幸绪那张眉头紧皱的脸。但是,她的嘴角,却不争气地绽了开来。
  “成功了。你这混蛋!”
  幸绪叫喊着,抱起捧假钞就向空中扔去。
  我们就像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着,在堆满万元假钞的工作间里,久久地互相打趣着、滚来滚去。
  虽说一切印刷都已完毕,但假钞并未真正完成。还必须把B5纸上并排着的三张纸币,一张张地裁开来,让它们跟真钞大小相同。
  即使尺寸差一毫米,捆扎成束时,边角也不会齐刷刷的。因此,我们恐怕不能采用那种一次裁好几张的做法。我们做了一个跟真钞大小相同的、金属制的裁剪用的模子,用裁纸刀细心地一张张地裁去周边的余白。
  每切一百张就掰去刀刃换上新的,以保持裁纸时的刀的锋利劲。即便如此,在此项工程中,仍有四百一十六张假钞作废了。
  因此,完成的假钞,共五万零六百五十六张。总计五亿六百五十六万元。跟我们目标额的五亿元,倒也够了。虽说纸币已经被切成一张张的了,但假钞仍未完成。由于版面事先处理过,纸币的号码并没有连号。每百张束成一束时,绝对不可能有号码不一的崭新的票子被拢得这么漂亮。为了掩饰这一现象,我们还有必要装成是在市场上流通了的用过的钞票。
  我们把那五万张假钞一张张地、轻轻地揉搓,或者折成四折.以使钞票上出现一些细微的皱折。
  “听着,折子不要弄得一样。那样的话反倒像是故意的了。一定要折得富于变化,比方说,有的像新票子,有的折成两折等等。”
  “虽说作戏要精巧,不过老听这种小气话,我肯定会过早秃头的。”
  “讨厌,我不会也像阿广一样吧。”
  三个人分头做,每个人也要担当一万七千张。一切作业结束的时候,手套都绽线了,指纹眼看就要留到纸币上了。
  接下来,就是捆成百万元一束的作业了。
  在银行等金融机关捆扎成束的钞票,一般都用印有银行名的封带捆扎,在封带的一端还会印上负责人的印鉴来做骑缝印,作为这项作业顺利完成的证明。同真钞一样,咱们这也要采取那种样式。
  只是,由子对手是银行职员,在制作封带时也要小心注意。
  如果是模仿大牌城市银行的封带的话,可能帝都银行的职员们早已看惯了,恐怕危险程度相当高。而且,我们还要考虑到戏台方面。于是,就决定使用以神奈川县西北部的工厂地区为中心而设立的“新神奈川信用金库”这个名字。我们先把为筹备在海老名租来的戏台而借来的高利贷,先都存到新神奈川信用金库里。光井再全部取出来,这样就得到了那儿的封带。
  在浅黄色的工艺纸上,用红色的小字挤巴巴地印着“新神奈川信用金库”这一名字。
  关于印刷,我们早已是轻车熟路了。又一次深夜潜入新东美术印刷,这次是用PS版制作的原版。那是offset用的简易印相版。
  纸呢,是由阿宏去到东京,购买来相似的。手感不必有假钞那么高的要求,所以也不用使用多么珍奇的纸了,负责人的印鉴,由幸绪在平冢市内的文具店里转了个遍,一股脑儿地买来了五十个合适名字的印章。
  “喂喂,快看呀,快看呀。还有手冢、西岛这些让人怀念的姓呢。”
  “得了吧,不吉利。”
  “对对。他们早已从这世上消失了。”
  “所以我才买来做供品的嘛。阿门。”
  封带的尺寸,幅宽二厘米三毫米,长二十一厘米。我们在B4纸上印满了“新神奈川信用金库”的名字,按这一尺寸裁开,作了五百条带子。
  我们把假钞每百张捆成一束,用浆糊封好带子,加上封印。在封带头上,盖上了骑缝印。
  五万张的假钞山已经是颇为壮观了。但这五百零六摞纸钞束,更是一番好风景,简直让人浑身颤抖不已。
  总额,五亿六百万元。
  就在不久前,作为泡沫经济的善后处理,关于巨额的不良债权事件时有报道,十亿二十亿的金额,都让人感觉早已不是什么巨款了。但是,五亿元对于我等小人,无疑,还是遥不可及,只有做梦才可梦到的巨款。
  这笔钱,被我们亲手造出来了。原版自不必说,从一张张的纸到封带的印刷,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
  “都结束了啊。”
  幸绪面对着一摞摞的钞票,小声抽泣起来。
  “别那么心荡神驰地看了。”
  “讨厌讨厌。真是木头疙瘩。对吧,阿宏?”
  “就是,我真不想跟这么个一点儿也不浪漫的家伙再交往下去了。”
  “要是老头在,他一定会这么说的。”
  我这么一说,幸绪和阿宏,都猛地仰起身子,盯着我。
  “要高兴,要雀跃,等一切都完了后也不晚。失败总是产生在你觉得成功了的时候。——我们还有几件事必须得做!”
  “喂,决定交易的日子,不是在三天后吗?”
  “是善后处理这间工作间的。”
  我环视了一下脏兮兮的房间。
  “一旦这五亿元假钞被发现了,警察一定会撒下天罗地网搜查的。他们知道,如果没有什么设备,是不可能造出这么多的假钞的。所以我想他们一定会把日本掀个底朝天,一家家地搜查可以安造那些设备的地方。所以咱们现在就得撤离这间工作间。”
  “是吗,是善后处理吗……”
  阿宏抱着胳膊,转着头环视着这间看惯了的深夜的工作间。幸绪也迅速地来了个向右转。
  在二十个榻榻米大的仓库里,满地散乱着许多油墨罐子和装药品的瓶子,连插脚的空儿都没了。中央是平台印刷机。北面窗子底下,是手工制造的干燥机和高温软性研光机。水池子的旁边是手工抄纸机和压缩机。门旁边,镀了铬的刷版裸露在那里,银光闪闪。在这一件件东西上,刻着我们的多少美好的记忆啊!
  幸绪突然仰头看着天花板,用右手袖口,匆匆地擦了下眼角边。
  我把她拉到身边说道:
  “回头再感伤个够吧。咱们去借辆四吨卡车去。”
  暂时,先把完成的假钞都运到了我的公寓里,又从租赁处租来了辆载重四吨的大卡车,把所有器材从工作间运了出来。
  考虑到将来,那台贵重的平台印刷机,还是不能随便扔掉的。那些刷版、手工抄纸机、高温软性研光机等也是同样。
  我们就等到第二天夜里,将大卡车开向爱鹰山。我们打算分两次把它们埋在秘密栽培黄瑞香的那座山中。
  地点,就在我最初埋印刷机的那片黄瑞香林附近。虽说曾经挖过洞,但由于细心地填埋过,再挖开来还是很费了一番工夫。
  我们用塑料布把零件一个一个地捆包起来,为了避免土中水分渗人,还在里边放入了干燥剂。我们把它们放到坑里,埋上土后,又在上边栽了附近拔来的杂草等做了伪装。现在这儿的土的颜色还有些不同,不过过个两三天就会和周围没什么分别了吧。
  又在稍稍离开的地方挖了坑,把药品和剩余的油墨全部抛弃了。假钞制造过程中出现的失败的作品和余白部分的纸,全部都扔到火里,付之一炬了。
  工作间空了。
  善后处理全部结束了。
  我们又一次环视了一下连一丝灰尘都没留下的仓库,做了最后一遍检查。
  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忘记,在这里度过的五个月的日日夜夜——不,应该说是我和雅人两个人着手造假钞以来的五年的日日夜夜。
  成了阿宏的雅人,拿出一根喜利,递给了我。由于工作间里堆满了纸和油墨,所以五个月来,我们一直在顽强地戒烟。
  “那我就恭领了。”
  “请吧。”
  在夜间打工期间训练有素的幸绪,马上打着了廉价打火机,给我们点着了烟。
  深吸了一口。真爽啊,仿佛都爽到骨头缝里了。阿宏从幸绪手中接过那个廉价打火机,打量着它。
  “成功后有钱了,我先买个卡路齐的打火机吧。”
  “得了吧,跟你绝对不配。”
  “良辅,你想干什么?”
  “我嘛……”
  我刚要考虑一下,幸绪先把手伸向天花板,说道:
  “我已经决定了。”
  “是夏奈尔套装吗?”
  “得了吧。我真是在对牛弹琴。”
  听了我的挖苦,幸绪嗤之以鼻。
  “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
  幸绪看着我俩,高声宣布道:
  “那还用说。当然把所有的钱都投到造完美的假钞上了!”
  ——啊,我是洞口。让您久等了,真是抱歉。
  “不,倒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
  ——我刚刚跟那边谈妥了。毫无疑问,明天可以准备好咱们谈好的那五个数。
  “太感谢了。那,明天咱们在哪儿见面呢?”
  ——实在抱歉,跟我有交情的那家金融机关,在海老名一带。
  “是神奈川县的海老名市吗?”
  ——对。那儿有一家以座间、厚木一带的工厂区为中心设立的名叫新神奈川信用金库的信用金库,可能首都地区不太有人知道。我很久以来很受其中一家支行行长的照顾。实际上我以几家公司的名义在那儿开了户头。
  “噢,我没想到您会使用信用金库。”
  ——要是大银行的话,有急用时,必须办理许多麻烦的手续,有时很难随机应变。所以,我就使用了信用金库。反正我是分成几家公司经营管理的,每家动用的金额都不是太大,所以信用金库也还能凑合吧。
  “您真是告诉了我们一个好主意。看来我们公司也需要早点讨论借鉴一下了。”
  ——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支行长给你们认识,不过贵公司势力范围好像在池袋附近吧,所以利用不上神奈川的信用金库啊。
  “真是遗憾。那,明天,就在您那里……”
  ——让您费事了,您要能来支行这边那就太感谢了。
  “我们无所谓,去哪里都行。”
  ——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那我们应该去哪家支行拜会呢。”
  ——从海老名车站往东一点的地方,有一家北海老名支行。
  “您告诉我地址,我会去查地图的。”
  ——事实上,那是一家最近新开张的支行,我想可能还没绘入市面上卖的地图里。我会用电传把详细地图给您发过去的。
  “那可帮了大忙了。我们几点去合适呢?”
  ——听那边的意思,是想在窗口业务结束后。
  “也就是三点以后吗?”
  ——对。可以吗?
  “我们这边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但是,过了三点后,所有的金融机关都结束窗口业务了。想要暂时存到附近的银行里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了。这样,你们必须当天把那五个数的巨款运回到东京去了。
  “多谢您操心。但是,应我们请求帮助筹措交换给您的期票的帝都银行,也要派些人来。”
  ——噢,是吗?
  “对。因为必须确认金额数,这事最好还是请专业人士来做比较妥当吧。而且,搬运方面,他们也会顺利完成。”
  ——那倒是。好吧。我还一直担心会不会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呢。
  “让您多费心了,太谢谢您了。”
  ——那时间定在几点呢?要是三点的话,信用金库恐怕太匆忙了,所以,四点怎么样?
  “明白了。那,就四点,在北海老名支行见。”
  ——哎,你们是不是开车来呢?
  “是,是的……”
  ——那样的话,就请停在后边的停车场里。我会把它也画到传真里的。
  “谢谢了。”
  ——那么,明天四点,在海老名的信用金库见。
  “请多多关照……”
  “怎么样,很棒吧。”
  光井刚一开灯,就伸开手,把我们让进了做明天的戏台用的房间。
  时间是夜里十点多一点。明天就是交接的日子了,我们才第一次聚集到在海老名市中央东二丁目租来的写字楼一楼。
  室内装修的状况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像突击完工的。白色的墙壁,摆了姓名卡的柜台,全新的供客户坐的沙发。放置在房间尽头的桌子上的,电脑和书架自不必说了,电话、笔记用品、还有其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小道具,也都像工作刚刚结束似的摆放在那里。
  “喂,大叔,这些海报啥的,你是从哪儿弄到手的?”
  阿宏摸着鼻头,半是佩服半是惊叹地看着墙上。在写有“工资自动拨入”字样的海报的中间,一个走红影星正朝我们微笑呢。
  “哪儿呀,这是我在总行后头转悠时,从放垃圾的地方检来的。这里所有的海报、贴纸等都是废品回收。”
  “哎哎,这台提款机还真像呢。”
  幸绪在柜台旁边欢呼道。一看,果然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台正儿八经的ATM。但是,当然,我们不可能有资金和路子买来这种东西的,它只不过是外表像回事的纸糊的道具罢了。
  “干得不赖呀,大叔。”
  “你们也是啊。”
  光井打开了我们带来的一个手提式衣箱。用封带捆扎成束的钞票露了出来。光井拿起一裸,用手往上拢着钞票的一边,好像在感受钞票的感觉。
  “我真认识了一帮可怕的家伙啊!‘刻版铁手’没看错人呀。”
  “职员方面筹备得怎么样了?”
  “那边也OK了。演技指导也是完美无缺。”
  我们的假钞完成了。
  戏台的准备也就绪了。
  演员的筹备也妥当了。
  “终于,终于就要……”
  阿宏舔了下嘴唇,吐出一句话。
  “可别打哆嗦啊,年轻人。”
  光井教诲道。
  “你白担心了。我呀,几乎不出场。”
  “什么?那唯一一个可以舒舒服服呆着的人就是你吗?你这体格可是最经使的了,太可惜了。”
  “对对。可是,谁让阿宏暴露了面貌了呢?”
  “对了,逃跑用的车准备好了吧?”
  “那当然。没了它,就不是善始善终了。”
  光井手捧着他那如今早已瘪了下去的肚子,嘎嘎嘎地笑了。
  阿宏的、光井的,还有幸绪的——三个人的眼睛都自然地集中到我身上。幸绪捅了捅我的胳膊肘,催促道:
  “说点什么吧,你快。”
  “从我嘴里,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
  “噢,难为情了。”
  “不是的。”
  “那,就说两句吧。你可是我们的头儿呀。”
  我朝着盯着我的阿宏微微点了点头。
  “也许,老头会这么说吧——”
  我吸了一口气,环视着同伴们的脸说道,
  “混蛋们,一定要坚持到最后!我们的假钞无论在谁看来都毫无疑问全部都是真货,绝不会被看穿的。所以到时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发抖或者尿裤了。听清了!”
  回答声高出了我激昂的声音的三倍,震动了这家假信用金库的天花板。
  睁开眼,表针才刚过六点。装防盗窗的玻璃窗外,一片昏暗,万物还沉浸在睡梦中。
  三月一日。一切都该有个着落的早晨来到了。
  幸绪和阿宏好像也早就醒来了,我刚一起身,他们就霍地把毛毯推到一边。只有那位光井大叔,还在呼呼地打着鼾。本来嘛,他干坏事的年限跟我们可不一样。
  用完了简单的早餐后,我们立刻开始了开店的准备。由于突击工程刚刚结束,到处还散乱着些资材,我们又一次好好整理了一下室内。崭新的墙上,弄上了几处脏地方,以给人一种早已营业了的感觉。在后边的便门旁的邮筒上,安放了一个写有信用金库名字的牌子。这些就用去了整整一上午。
  十二点三十分。
  光井通过相熟的演员介绍公司募集到的六位临时演员,按约定时间来到了一楼大门口。
  “诸位,今天真是劳驾了。”
  光井冒充助理导演,高兴地出迎着这些名不见经传的演员们。临时演员,男女各三人。他们一踏进这间假的信用金库里,就开始很稀奇地四处环视着里面的布景。
  “我想你们事先已经听事务所说过了,真正拍摄是在明天。但是,看诸位今天的表现如何,有谁出现失误,我们会毫不留情地请他回去。当然,那样的话,我们很难再支付演出费了。听清了吗?”
  不知是不是事务所事先没讲过,临时演员们一片嘈杂。光井使劲拍拍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继续流利地说着开场白。
  “特别是四点左右,总公司的制片人会来里边的屋子跟我们碰头。到时,请诸位一定要好好施展开演技。演技稍有不当的人,当时就会被请回去。听清了吗?请尽全力好好表演吧。”
  这个剧有无深度,跟诸位每一个人的演技是息息相关的。
  先让他们有这种感觉,待到明天再赶到这儿时,这里就成空壳一个了。
  江波他们应先到后边的停车场,再从便门进来,然后沿走廊来里间的会客室。因此,即使看到屋内的情形,也只是一瞬间罢了。在这期间,只要让这帮人演得像个银行职员模样,就足够了。正因为此,这一瞬间可以说就变得极其重要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剩下的就靠我们的演技了。
  把衣服发给临时演员们,再就他们各自的演技做了些交待,之后,拿摄像机装装样子,比划了比划,让这帮临时工们信以为真。最后,我们又集合在最里边屋子里做最后碰头。
  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早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大家只练习了一下自己要表演的角色,就结束了。
  我换上了洞口慎吾这个身份的人应该穿的意大利牌的休闲西装。幸绪是一身信用金库女职员的制服。除此之外还带了假发和金边眼镜。光井的身份是北海老名支店的支店长,是一个不太精明的小官,因此他选了身看起来像是便宜货的鼠色西装。只有阿宏一个人曾经作为宋大人跟江波他们见过面,这次没法露面,他还穿着原来那身破茄克。
  三点十五分,离江波他们到还有四十五分钟。
  “这样,我该先走了。”
  阿宏有点等不及了,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幸绪有些紧张,瞅着阿宏的背说道:
  “全拜托你了!”
  “放心吧,万一有什么意外,我一定会来救你们的。”
  “那,我也去向临时工们作最后交待了。”
  连光井也好像终于坐不住了,抬起屁股说。
  就在这时,我胸前的手机响了。阿宏和光井走了一半都停下来朝我看过来。
  一点不错,是江波打来的。
  “我是江菠,多次承蒙照顾,真是不好意思。”
  “彼此彼此嘛,现在您在什么地方?”
  “刚上东名高速,车不是太多,估计能准时抵达。”
  “我也是一脚刚踏进支店的门。”
  “那您比我们可早多了。”
  “我还有些事要和支店长谈。前门已经关了,如果您到了请把车停在后边的停车场。快到那个点的时候我也会去停车场看看的。”
  “谢谢您了,那么咱们四点钟见。”
  时针在一步一步地朝四点迈进。
  已经没有什么事要做了。我们已经确认了十遍……不,应该说好几百遍才对。尽管如此,到昨夜之前还充满的自信,不知什么时候像是从别人家借来的猫似的,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样可不行。作为头脑的我若乱了阵脚,肯定会影响到作为手脚的同伴们。要知道我扮演的是洞门慎吾,是个有着自己的可卡因销售网络的大人物。在这么小的舞台上岂能让人家看笑话。
  我偷偷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尽量不让旁边的幸绪看到。然后抱起双臂在那儿等待着,脑子里一个劲儿地想着成功的时刻。
  早在试验阶段,我们的假钞已经大城升这个银行工作人员的手得到了确认,它是绝对完美无缺的。而且,这里是信用金库的支店。谁会想到从金库里会提出假钞来呢,绝对没人会想到这一点的。
  幸绪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指尖在颤抖。我默默地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
  “哎,还记得么?”
  “记得什么?”
  “五年前,我为你施过咒语。”
  那时老爷子被东建兴业那帮抓去,我准备第二天去营救。我躲过她母亲的眼,从窗户钻进了幸绪的房间。
  “那时,仁史你动了一下吧。所以,就出了差了。我的咒语真的是很灵的……”
  幸绪把这当成是没救出老爷子的理由。
  “你动可不行。”
  我没动,幸绪的唇和舌在不停地动着。
  热热的气息移到了我的耳根边。
  “绝对会成功的。”
  就在这时,我胸前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来了。
  这震动好像也传给了幸绪,她打了一个颤,迅速从我身上弹开了。我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来,按下了通话键。真不好意思,我的手指也有点发抖。
  “我是阿宏,客人到了,从246方面来,领头的是辆黑色奔驰。三辆车号我们都很熟悉,朝这边开过来了。”
  三点五十二分。
  最后的幕拉开了。
  “开始行动了。”
  我说了一声,赶忙跑出伪装的接待室,和幸绪一起穿过甫道朝正面的大门奔去。
  现在这时候,周围人还不少,为避人耳目,百页窗全部合死着,墙上的招牌也用布盖着。客人马上就到了,我会同正在给临时演员们讲解演技的光井一起,把电动百页窗全部打开了。这在我们租到这处房子后还是第一次。
  在自动门的中央有“新神奈川信用金库”几个绿色大字。考虑到周围人的耳目,我们还特意准备了像在弹子房才有的稍显豪华的招牌“金日开业”立在了门的旁边。到了三点,窗口业务即使停了,但无论哪家金融机构,它里面的ATM都还能供客人使用。必须得想点办法,万一江波那伙中谁想去外面的大街上买点烟什么的那就麻烦了。当然,为了避免过往行人使用,我们已经在ATM上贴上了“暂停使用”的字样。
  “现在这帮家伙到什么地方了?”
  “从246道进入到县道了。”
  “好,再过十分钟就开演了。”
  “拜托了,大叔,我去停车场接人了。”
  正面的大门交给幸绪和光井,我先回了趟店里,然后从便门来到楼后边。左首不远处有大楼主人自己的停车场,其中一个车位已经用上了,停着洞口慎吾的专车——白色的奔驰。这辆车还是从买江波的车的客户手里租来的,一天两万日元。
  租下的只是这一个车位,除此之外,我们还事先说好今天下午有客人要来,在此留出了三个车位。在车位前的护栏上还专门挂上了塑料牌,上面写上了“新神奈川信用金库客户专用停车场”。这样,一切就准备齐了。
  手机一直没挂,我又拿起来说:
  “准备好迎接了。”
  “目标已进入横滨厚木线,第一辆是江波和佐竹,第二辆肯定是帝都银行的家伙,这第三辆是东建的小喽罗们。”
  “大城这家伙在吧?”
  他是帝都银行本部第二营业部部长,是联系帝都和东建的银行方面的骨干,也是使竹花印刷公司陷入清理整顿处境的幕后主使。这家伙在与不在对我们来说意义可大不一样。
  “放心吧。现在就坐在帝都的车上,公文包很小心地放在膝头,身子还朝后仰着呢。”
  大概那里面正装着瞒着银行私自发行的帝都名义的期票吧。
  “总共多少人?”
  “该来的都来了,帝都和东建两边加起来共有十个,这队伍够庞大的。”
  “客人越多,咱们就越有演头。”
  “现在,最前面的车已拐过了超市的角,马上就要到了。”
  “明白了,那边就拜托你了。”
  “我随时准备出去。如果发生意外,给个暗号。”
  “用不着担心,你闲着吧!”
  “我也希望是这样呀,好了,祝你们成功。”
  装起手机,我在领子里面装上了窃听用的小麦克风。半径五百米范围内用短波收音机就能收到。声音有些模糊,但这样阿宏也应该能听清店内发生的一切。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等待着江波一伙的到来。现在已无路可退。
  就像是初次登台的演员似的,心一个劲地发紧。可是,这次的主角不是我,当然,也不是幸绪和光井大叔。主角说到底应该是我们造出来的五万张假钞。我们只能信任它的质量,看着事态的发展罢了。
  停车场前狭小的路面突然间暗了许多,这并不是天空突然变阴了,而是黑色的奔驰车慢慢地现出了它的身影。
  来了。
  江波一伙到了。
  首先是江波的新车,接下来是辆黑色的世纪,最后是辆蓝色的赛德里克。我微笑着冲编队而来的车辆挥了挥手。三辆车相继在停车场上停了下来。车一停,前面的那辆车车门先打开了,江波和佐竹姿态谦恭地下了车。
  “哎呀,哎呀,还烦劳您亲自来接……”
  江波很圆滑地鞠了个躬。连佐竹也在他身后过于恭敬地低了低头。帝都银行的家伙们俨然一副主宾的样子,慢慢悠悠地从世纪车的后座上下来。
  大城头发用了足够多的发胶梳理得倍儿齐,好像里边包着什么重要东西似的。他一下车先瞥了一眼面前的小楼,翘了翘下巴,一付瞧不上眼的样子。虽说快到了吸收合并的边缘,可他那大城市银行的派头还是十足。
  “这位是帝都银行的大城先生。”
  “我叫洞口,很荣幸能认识您。”
  “你好!”
  大城松了松脸部肌肉,像是很怕麻烦似地微微张了张嘴,我极力忍住想要冲上去揍扁他的冲动,微笑着伸手说道:
  “请,请。”
  大城身后跟着个三十来岁的男的,手里拎着个公文箱,比大城手里的要大些。再后面是江波和佐竹。最后是两个东建兴业的嗤罗,一人拎一只铝制箱子,跟在后面。
  “我想前门都已经关了,所以……”
  我说着引着他们从后面的便门往里走。
  进了门正对伪造的店面,里面的情形看得很清楚。正在操作微机的女职员,一手拿着发票匆匆地从门前走过的男职员,在柜台里,穿制服的幸绪正和光井围着桌子说着什么,临时演员们的演技没有问题。无论从哪儿看,谁都会认为这是在金融机关的大厅里。
  我冲光井喊了一声:
  “田沼先生。”
  光井扭过头来,稍微把鼻梁上的装饰眼镜往下挪了挪朝这边看过来。幸绪也转过脸来,像一个年轻的银行职员似的,干脆利落地鞠了个躬,临时工们也有朝这边看过来的,因为知道这些是从总公司来的制片人,所以并没人非常好奇地看。
  光井离开桌子,边穿外套边一路小跑地奔了过来。
  “这位是帝都的大城先生。”
  “幸会幸会。我早就听洞口说起过您。我就是这里的支店长田沼。”
  大都市银行的部长和一个信用金库的支店长,从地位到身价都是天壤之别呀。光井来了个9O度的鞠躬后,从钱包里抽出了张假名片朝大城递了过去。
  可是,大城并没有接。他身后的三十多岁的男的上前来接过了名片,接着又递上了自己的名片。
  “我是总部的仓持,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我们这么小的店能与帝都银行合作,我们深感荣幸。您先请到接待室一坐,我们马上就准备好了。”
  光井说着朝走廊一头一伸手,紧接着转过身去朝店里说道:
  “町本,给接待室的先生们倒茶。”
  “好的,支店长。”
  幸绪从门里探了探头,微笑着答道。
  “请,请,快里边请。”
  光井说着,先在前面带路,其他人跟在他后面朝接待室走去。
  大城边走边往四处瞅,好像在看卫生搞得干净不干净。光井边走边回过头来冲大城说:
  “以前的支店就曾受过洞口先生的照顾,但这笔钱数目实在是太大了,说实话,真不知能不能给您帮上忙。不过和帝都银行这样的大银行打交道是我们想也想不来的好事。有什么您直管吩咐,我们会马上照办的,往后还请您多给我们点业务。”
  “啊,嗯。”
  “但是……大城市银行就是不一样啊。我们这个小店以往尽是和些说是公司实际上就是家族式手工业主打交道,融资的金额都很有限。五亿元巨款,真是,真是……”
  快熬到退休年纪的信用金库的职员终于升上了支店长的位子,光井这一角色演得真是到家了。这一半应归功于他的本质,漏洞自然就少了。
  进了接待室,大城和三十多岁的男的没有叫人让就理所当然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光井请江波和佐竹坐对面的沙发,可这两人却一个劲地说:“不了,不了,我们在这儿就行。”说着,站在了大城他们的旁边。
  “请别客气。”
  我说着在大城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东建兴业的两个小喽罗放下铝箱子后出了接待室。三十多岁的男的把手中的公文包往茶几上一放,对了对密码,打开了包。
  “那是?”
  里面是一个金属盒子。长约二十五厘米,宽约有十厘米,高约十五厘米。
  只见他熟练地在盒子一边安装上一个微机打印机上常见的进纸槽样的东西,装好后回过头来冲光井解释道:
  “您这里可能也准备好了,但我习惯了这个,所以就带来了。”
  “噢,是台点钞机呀。”
  听了他的话我这才意识到它是什么东西。怪不得呢,钱钞是放在进纸槽样的东西上的,然后一张一张地通过机子,以此来记数的。大概它同时还进行简单的钞票检验吧。但这机子的容量不大,和ATM中的验钞机比,应该没什么大的区别。那样的话,我们的假钞肯定会平安地通过检验的。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说到底最大的难关还是这些银行人的眼睛和指尖的感觉。可是,这帮家伙应该不会想到在信用金库的支店里会给他们准备假钞。正是在这点上他们大意了。
  “打扰一下。”
  幸绪端着茶过来了。
  “町本,钱准备得怎么样了?”
  “现在主任正在做最后的检查。马上就能拿过来了。”
  “给久冈说一声,让他快一点。”
  “我知道了。”
  幸绪托着茶盘鞠了个躬出去了。
  江波和佐竹从开始一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这在他们来说可是少见,看来很紧张吧。从帝都以外的地方一次借五亿元这怕是第一次吧。而且,借到钱后要做的生意也是和靠不住的客户的第一笔买卖。利息是让叫洞口慎吾的男的拿了,很有可能到时候一分钱也赚不上呢。
  与此相反,大城和他的部下却像是逛街时顺便过来看看的大户头,很是安稳。帝都银行名义的期票怎么看都不像是正规发行的,但在平常,他们常常动用巨额款项,五亿元对他们来说也许只能算个零头。
  茶几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大家都把视线移到电话上了。光井麻利地伸过手抓起了电话。
  “是吗,知道了。……那就拿来吧。”
  光井边放电话边环视了一下屋里的人说,
  “就来了。”
  江波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佐竹紧张得脸绷得紧紧的。这帮家伙怕是还没有做过这么大金额的生意吧。
  我的心跳开始加快。马上我们的可爱的假钞就要上场了。这将是本世纪最辉煌的一幕。
  有人在敲接待室的门。
  “请进。”
  光井淡淡地说着,一点也看不出紧张感来。
  门开了,幸绪推着小车进来了,车上的钱捆堆成了小山。钱钞共五百捆,每捆一百张一万元的钞票,每捆都有封条在上面,全都整齐地摆在小车上。
  佐竹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朝前倾过身去。大城也像要开始干什么重大事情似地脱下了外套,卷起白衬衣的袖子来。他的部下也效仿他的样子做好了验收钞票的准备。
  “哎呀,这么一大堆,看上去真够壮观的啊!”
  光井像是要缓和一下气氛调侃道。可我觉得他说这话可能是在给自己打气呢。
  江波来到小车的旁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么,大城先生,清点钞票的事就拜托您了。”
  “明白了。”
  三十多岁的男的谦恭地回答道。说着把手向小车伸去。我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了。我强忍着,死死盯住他的手。那男的伸手抓起了三捆钞票。
  我的心,都快要从喉吩里跳出来了。幸绪可能是感到在这种场合下太难受了,鞠了个躬,悄悄地退出了接待室。
  “那,这个给您。”
  说着,三十多岁的男的把其中的一捆递给了旁边的大城。所有的人都像屏住了气似的,一下子变得悄无声息,光井可能是为了擦手心的汗,一次次地把手往裤腰那儿放。
  “不好意思,我要清点了。”
  三十多岁的男的说着,冲光井鞠了个躬。
  大城干咳了一下,把钱捆轻轻地一折,拆下封条,然后前后弯了好几次,那捆钱成扇子状打开了。
  左手抓住钱的一端,右手指朝另一端靠过去,准备点钱了。
  可是,他突然停住了。
  当时,我敢肯定我血管中的血液也绝对停止了运动。求求你了,什么事也别发生,快点开始点钱吧。在试制阶段已试过一次,不可能在这儿被他识破的。我深信我们的假钞和真的一模一样。但在心中我还是虔诚地析祷着。
  大城的手——终于开始动了。
  他的手指非常灵巧地一张张地点了起来。估计他已习惯了点这么多金额的钱了。从他那冷静的脸上看不出来一丝一毫的怀疑。他旁边那位毕恭毕敬的三十岁的家伙也和他一样。就见他拿过钱来,先把封条拆了,然后往茶几上一爽,接着放入了点钞机。
  打开开关。
  点钞机开始工作了,一张张地清点着,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机关枪在扫射一样。
  一百张钞票连30秒都用不上。当然,被弹出来的钞票也是一张没有。
  成功了!
  我们造的假钞竟然真地骗过了银行工作人员的眼睛和手。
  当时我真想从沙发上跳起来。当然这时候的洞口慎吾先生不可以做这样出格的事情的。可不能让江波这帮家伙多起疑心。强忍了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看了看站在茶几旁的光井,轻轻地给他使了个眼色: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只要保持住信用金库支店长应有的笑脸,看着大城他们工作就行了。
  领子上的小型麦克风应该能把这里面的大致情况传递给阿宏了吧。他这家伙正在车上等待时机,这时候一定一个人在那里欢呼胜利了。
  三十多岁的男的开始把第二沓钱放入点钞机。大城这时候也停止用手数钱了,开始给用机器点过的钞票加上封条。佐竹则把加好封条的钱一捆捆地放入铝箱子。
  ——看到了吗,老爷子,
  我在心里对故去的水田老爷子大声地喊道。
  ——怎么样,我们终于干成了。造出了你心目中的极其精美的假钞。虽然现在还不能说它十全十美,但它能骗过整天和钱打交道的银行职员了。这样的钱是我们用自己的双手造出来的呀!老爷子您教给我的那些知识我没让它们白费,它们已经变成了我们身上的肉,我们身上的血,终于,今天又变成了伸手可及的果实,出现在我面前。你有了一个了不起的弟子。
  我正一个人沉浸在那样的幻想之中。
  突然,佐竹在铝箱子前直起腰,依次看了我跟光井一眼后张开口来:
  “对不起……厕所在什么地方?”
  “啊……厕所是吗。”
  光井慌忙朝门口望了望说道。
  当然这个楼里面也应该有厕所。
  一楼专用厕所在走廊最那头。厕所确实没有想到要去标明是新神奈川信用金库的厕所,一是没人会注意这种地方,二是还没听说哪家信用金库对厕所如此下过功夫。
  可是,在这个假支店里有临时演员。虽然在江波他们走之前幸绪会和他们在一起的,但不可能让这帮临时演员们不去厕所呀。很难说不被江波他们上厕所时碰上。我们最该警惕的就是他们用厕所的时候了。
  “厕所啊,出了这儿,沿走廊一直朝右,到头上就是了。”
  光井用手指了指说,那口气很有些没底儿。我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说:
  “这么多钱还得点一阵子,我也去方便方便,正好给您带个路。”
  说着站在了佐竹前头。
  “这,可真是……”
  佐竹受宠若惊地说着,跟在我后面往外走。
  我出了接待室,边走边祈祷临时演员千万别在用厕所。我真不愿和这家伙走在一起,可这时候没办法只能忍着。我装出笑脸来冲佐竹这家伙搭话道:
  “您和江波先生在一起共事已经好久了是吧?”
  “嗯。”
  “江波先生看上去就很精干,对部下也一定很照顾吧?”
  我言不由衷地说着。
  “是那样吧……”
  佐竹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答着,大概内心里正在火着,你这么个来历不明的臭小子,凭什么我那二把手的大哥也要向你点头哈腰呢!
  值得庆幸的是,厕所里没有临时演员。
  我和佐竹并排着站在那儿方便。
  真可怜,我尿不出来,只滴出几滴来。旁边的佐竹却像放开了水管似地哗哗尿起来。
  扑楞打了个颤,佐竹这才开始打量起脏兮兮的厕所来。和刚才看到的崭新的店面相比,这儿简直是太脏了。
  “嗯?”
  佐竹的眼睛盯在了一个地方。
  我差一点被拉锁夹住。
  洗手台前放了一张折成三折的纸。正对的一面上用粗彩笔大大地写着“三月一日AM 12:00在海老名站前集合”的字样。从便池那看得很清楚,这肯定是哪个临时演员忘在这儿的。
  大概是从事务所里得到的这张便条。也就是说,弄不巧这张纸看不见的那一面上还写着信用金库职员的角色等试镜方面的详细事宜。
  这东西要是让佐竹看了那可就完了。真是的,没想到竟有人把这种东西忘在这儿……这一点我没算计到。
  我慌忙拉上拉锁,朝洗手台冲过去。
  可是,不巧的是佐竹离洗手台要更近些。而且,不知什么是羞耻的佐竹开着天窗就大步朝洗手台走去。
  万一……
  我血往上冲,环视了一下厕所。我要不要冲上去从佐竹手中抢回那张纸?但是,那样只会让那家伙起疑心。可是,也不能让他就这样……
  佐竹把手朝洗手台伸去,手腕上的手镯叮当响着。已经晚了。他已经看见便条了。即使反应再迟钝的人,只要内容写清楚一些,连佐竹这样的也能想象到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已经完了。
  佐竹拿起了纸。
  我赶忙朝旁功放工具的小房冲去。佐竹的注意力全被纸上的东西吸引过去了,一点没有注意到我在干什么,我撞开门,从里边拽出拖布来。
  转身时佐竹已朝我这边转过身来,一时间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朝手中的纸上扫了一眼,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猛地抬起头来。
  我举起拖布,朝佐竹打了过去。
  佐竹张口想喊叫什么,我手中的拖布把已朝他的脑袋劈了下去。
  非常准,正好落在头上。
  正要得意,不料“咔嚓”一声,直径约有四厘米的拖布把竟一下子成了两截。折断的另一半落在厕所地板上,像晰蝎断了的尾巴似的在地上乱跳着。
  “你……”
  佐竹像杜伯曼犬似的叫喊着,大手奔我的前胸就来了。我举起剩下的一半拖布朝他抡去,没成想竟被弹了出去。本来从体格和体力上我和他就相差太远,我岂是他的对手。
  “王八蛋,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我被迫朝后退去,可身后是放杂物的小房,厕所门在洗手池的对面,正好在佐竹的身后。
  “三月一日,信用金库的临时演员,这都是什么意思。”
  这纸被佐竹看到了还算走运。只有他才如此愚笨,到现在还没察觉这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能解决这一关就……
  “没想到,在这儿……”
  佐竹摆开架式,紧逼过来。
  只要有武器就好了。我拼命用余光朝四处看去。不是像拖布这样的软东西,要比佐竹的头硬的武器……
  “混蛋,快说呀!”
  佐竹拿出美式足球队员的架式,身子往下一沉,以与他身体不相称的动作快速朝我扑了过来。我的左边还有点空,我做了个向右跑的假动作朝左边跳去。
  “别跑!”
  佐竹像蝙蝠一样伸开胳膊,我再也无法朝前走动了。衣服左边的袖口被佐竹抓住了。
  “往哪里跑!”
  我双脚使足了劲,全力往前挣,可无济于事,毕竟力量相差太悬殊了。意大利造的衣服袖子从肩头裂开了。袖子整个地撕下来也就好了,不知是否因为是意大利造得太结实的缘故,竟连衣服也一块儿撕开了。佐竹那熊掌般的手抓住了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抵在了墙上。
  “你跑不了了,小子。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这儿还用临时演员,嗯?”
  我拼命挣扎,但只能像个被大人逮住的孩子似的,不能给佐竹任何打击。佐竹伸出左手,用肘顶住我的脖子,一点一点地使劲压过来。
  “我一开始就觉得怪,像你这模样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贩可卡因什么的头子。快说,那五亿是从哪儿弄来的?把我们弄进来想干什么?”
  喉咙被挤住.气快上不来了。佐竹那棋盘般的脸也朦胧起来。我强打精神,右手朝西服口袋伸去。
  有了。找到了。一次性打火机。
  我颤抖着掏出了打火机,慢慢朝佐竹的下巴移过去。
  “别乱动,小子!”
  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磁砖墙上。
  这一下撞得我眼冒金星,手中的打火机“啪”的一下碰在了磁砖上。
  “臭小子,你……”
  佐竹松开抓住我头发的左手,上来掐住了我的手脖子。这唯一可以称得上武器的武器“叭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气急了的佐竹眼睛一下子竟瞪大了。真奇怪。
  “你竟敢……’,
  突然,佐竹不动了,视线落在我的肩上。
  我扭头看过去,原来袖子破了,左肩口露在了外面。从那里可以看到白衬衣。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衬衣已被汗湿透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怪不得,原来你小子……”
  五年前,在东名高速的防音壁上被佐竹他们用枪打伤的地方,透过汗湿的衬衣看得清清楚楚。
  “小子,你是……”
  就在这时。
  厕所门突然大开,从外面冲进个白色的影子。
  佐竹往后看去,动作稍微慢了一些。不知是板子什么的一下子朝他头上劈了下去。
  就听“咔嚓”一声,听起来像是夏天在海边常听到的切西瓜的声音。
  即使这样佐竹还是没倒,晃了两三下头,想仔细看一下来者是谁。
  “五年不见了,佐竹先生。”
  阿宏说着,又一次高高地举起了木板。
  “你,你们……”
  “好好休息吧!”
  木板毫不留情地,又一次落在了佐竹的头上。
  木板没断。随着一声西红柿摔烂了的声音,佐竹的身子倒在了厕所的地板上。
  我使足劲才从墙根站了起来。
  “这么晚才来,我还担心是不是麦克风坏了呢。”
  “都怪我,都怪我,不知道是该在外边等还是进来,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
  “外边怎么样?”
  “没问题,听不见的。先别管那个了,你这样子怎么办?”
  虽然摔倒在厕所地板上,但西装并没有弄脏,只是上衣的一只袖子撕破了,看上去不成样子。
  “上衣,谁的都行。赶快给我拿来一件。我就说接下来还有其他的事,糊弄过去再说。”
  “这小子怎么办?”
  阿宏说着,用鞋尖踢了佐竹的头一脚。
  “先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你去让幸绪把小客货两用车开到前边。快,赶紧准备从这儿撤!”
  幸绪把一个临时演员的上衣拿来给我,我赶忙穿好,急匆匆地往接待室走去。
  从出来上厕所到现在过了大约有十五分钟了。这阵子他们肯定纳闷起来。出去这么长时间干什么来着。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我调好呼吸,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门走了进来。
  里面点钞机还在轻快地清点着钞票。再看小车,刚才的“山”不见了,只剩下大约有两三千万的样子。江波则干着刚才佐竹干的活,把点好的钞票往铝箱里放。
  “佐竹没和您在一起?”
  江波朝我身后扫了眼问道。
  “他说要去买盒烟。”
  “真是胡闹,这家伙。”
  大概是因为有帝都银行的人在的缘故,江波强忍着咋了下舌头没再吱声。这要是没有这些人在场,早就臭骂着让小兵们去叫了。
  不明真相的还有光井,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倒是大城先问了起来:
  “洞口先生,要出去?”
  大约是看到我的上衣了吧。
  “嗯……不急,说实话,紧接着还有个约会。实在不好意思,我想等您这边一结束就出发……”
  我装模作样地一边看手表一边回答道。
  “还剩下一点儿了,现在先请你们确认一下期票吧。”
  说着,大城把夹在大腿中间的公文包拿起来放在了茶几上。我们要的东西全放在一个厚工艺纸袋里。
  “金额太大,我们把它开成五张,每张一亿。”
  不这样的话,肯定是不好做帐。这样分开以后,金额变小了,就可以捏造成向根本不存在的小公司贷款之类的事蒙混过关。
  “还有,这一张是咱说好的那三千万。”
  大城说着,把六张期票在桌上一爽,递了过来。
  “对不起,我来确认一下。”
  我接过期票检查起来。
  底色是粉红色,上面有些密密的波浪线,呈彩虹色。和纸币一样,所有的有价证券都是采用高新防伪技术印刷出来的。特别是那些大银行发行的证券,在作为货币流通时常常出现比原来的面额大的情况。为此,在印制时常采用与货币印制不同的防伪措施。
  帝都银行的期票上,在发行人的下方有最近流行的“3D印刷”印制的帝都的七彩立体商标。这在卖的录相带上、银行发行的金卡上常常见到。贴着有公司注册商标的呈银色的立体图形的标签,就是它的印刷版。
  在发行人栏里印有毛笔体的“帝都银行”字样。只要有这个名字在,无论到哪家金融机关,肯定会大差不差地按这个金额给你贴出的。
  通常的期票都有指定日期。像这上面都写着一月后的四月一日,到那一天拿这个到银行就能换成现金。要是在这期间发行期票的公司倒闭的话,那这期票就成废纸一张了。可是,像这个有帝都银行这个响当当的公司名字的期票,到了哪里都和现金没什么两样。
  “确实没错。”
  我检查完了面额、发行人和指定日期,冲大城深施了一礼。
  这时,刚好点钞机也清点结束,停了下来。三十多岁的男的一边整理最后一沓钞票一边宣誓似地说:
  “没错,共五亿元。”
  当然了。我们已数了好多遍了
  我把六张期票转身递给了站在旁边的光井。
  “田沼先生,这个请你放入贷款金库里。”
  “明白了。对不起,我先出去一会儿。”
  光井冲大城他们行了个礼,一转身小跑着出了接待室。幸绪应该早在走廊上等着向他报告厕所里发生的一切了。我们这边就剩我一人在接待室了。
  接下来只要我能从这儿、从江波他们手中逃脱那就万事大吉了。
  江波盖好了铝箱的盖子,锁上数字密码锁后站了起来。
  “佐竹这小子干什么去了!”
  “我去给您找找去?”
  我说着就想站起来开溜。
  “不用了,我让我公司的小兵去找就行了。”
  “不行的话,让我去找?”
  三十多岁的男的也不知为什么急着想起身出去。
  “不用,不用,请您先忙您的。”
  江波打了个手势,站起身来。
  “我很快就回来了。”
  说着起身出了门。
  大城和他的部下开始收拾东西,点钞机放入了公文箱里。
  我装着担心时间的样子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我过去看看。”
  “那我们……”
  大城也想站起来,我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说:
  “我想田沼先生马上就回来了,请您稍等一会儿。”
  让这两个人跟在身后未免太碍事了。我匆忙地打开门来到了走廊上。
  幸绪和光井他们肯定在正门的车里等着我了。只要不被江波他们缠住,穿过伪装营业大厅出了正门,那可就到终点了。
  可是途中必须要从便门前面通过,后院的停车场上有东建兴业的部下。不,为了来拿装满钱的箱子,他们一伙肯定已朝这边走来了。没时间了。
  我把上衣往上一撂,撒腿就跑。
  从走廊的窗户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后院停车场的情况。江波在头里走着,那几个在后面跟着朝这边过来了。
  完了。没办法在他们之前冲过便门前面了。
  我突然来了个急刹车,站住脚,紧接着又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与此同时,我的眼角出现了些模模糊糊的黑影。
  “洞口先生,您这是要去哪儿?”
  身后传来了江波那刺耳的低音。
  我扭过脸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噢,贷款金库那儿叫我来着,哎……对对,应该是这边……”
  我装作迷了路的样子,在狭窄的走廊上又来了个大转弯。在便门口旁边有通往二楼的楼梯。我尽量装得冷静些朝江波他们走过去,向左边的楼梯口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从营业大厅那儿一个临时演员探出头来大声问道:
  “对不起,请问导演助理去哪了?”
  “导演助理?”
  江波翻起了白眼,盯着穿着制服的女职员看。
  被江波这样的人一瞪,临时演员吓得楞在了那儿。她还以为江波他们是从总公司来的制片人呢。导演助理指的是光井。
  已经暴露了。
  到此为止了。
  我顾不上往别处看,沿着楼梯就上去了。后面依稀能听到临时演员那结结巴巴的声音。
  “对……对不起,我……我我们要……要……演到什么时候……”
  突然间就觉得水泥楼梯变得软起来。管不了那么多了,朝二楼跑吧。
  “嘿,别让那小子跑了!”
  江波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接着就听到爬楼梯的踢嗒声。我越过平台,抓住栏杆,来了个急转弯。
  “千万别让他跑了!”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江波一定还没弄清楚。但看到逃跑的洞口慎吾大概能想象到自己肯定中了什么圈套了。
  二楼是家建筑事务所。
  走廊那头有好多门。通往一楼的电梯在最里边。
  “对不起。”
  我说了一声打开了最近的一个门。
  屋里面的人一下全朝我看了过来,好像断了电的玩具一样,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了。根本没有时间犹豫,办公桌尽头是窗户。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窗口就跑了过去。
  “小子,别跑!”
  那帮家伙追了过来,当啷一声一位女士手中的托盘掉在了地上。紧接着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声。屋里的男士们手中拿着制图器站了起来。
  “怎……怎么回事,你们……”
  我推开眼前的一个男的,跳上了桌子,然后从一个桌子跳上另一个桌子,来不及绕过人和东西了。
  来到窗子跟前,把窗子全打开了,朝底下的大路看去。让幸绪关上的假信用金库的电动百页窗现在正在被打开。肯定是江波想到正门外去。幸绪他们坐着的车正开着发动机等在那儿。
  “他妈的,看你往哪儿跑!”
  这帮家伙喘着粗气冲了过来。
  我用手抓住窗框,一抬脚迈上了窗台,朝客货两用车的车顶就跳了下来。
  只觉耳边风呼呼响,衣襟也掀了起来。就这样也没忘了喊一声。
  “撤兵。”
  眨眼的功夫就感觉脚底一阵发麻,一下子,身子向前一倾就倒在了车顶上。车剧烈地上下晃了晃。再看前面,幸绪从副座上伸出头来。
  “是我,快开车!”
  我边紧趴在车顶上边大声喊道。扭头一看,东建兴业的小兵们正从二楼窗户探出身来。
  “抓好了啊!”
  幸绪大叫着。一楼的电动门开了,江波从下边钻了出来。
  就在这时,我们的车“吱吱”响了两声,启动了。我使足全身的力气抓住车顶的边,趴稳了。客货两用车摇着屁股飞速朝前驶去。
  差一点就被甩了下去。我咬紧牙关,拼命忍着。身后传来了车压碎了癫哈蟆的声音。原来是从二楼跳下来的男的,因车突然开走,一下摔在了大街上。
  “别让他跑了!快追,快追!”
  很少见江波也这样张牙舞爪地大喊大叫。
  “良辅,快点!”
  幸绪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伸出双手摁住了我的左手。
  “放心吧,我不会撒手的。”
  这我绝对相信。我松开抓住车顶的右手。车往右一拐,我整个身体朝左倾去。
  我的身子从车顶滑到了车左侧。我伸出右手,使劲抓住车窗,这期间幸绪一直没松开我的左手。
  “快点,追来了!”
  光井在驾驶位上大声叫着。
  我倒悬着上身先钻进了车里。幸绪抱住我,慢慢地把我从车窗往里拽。我一头扎在了幸绪的膝盖上。
  “看,是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幸绪从后窗往后看去。我坐正身子朝后扭过头去,就见奔驰使足了劲沿着狭窄的商业街追过来。
  我从幸绪的膝上挪到后排的位子上,冲着领子大声说道:
  “我是良辅,现在已从支店脱身。”
  几乎就在同时,上衣口袭里的手机响了,是阿宏打过来的。
  摁下通话键,大概有点超范围,就听电话里传来了阿宏断断续续带有杂音的声音。
  “现在在什么地方?”
  “正朝国分坂下跑着。”
  “敌人呢?”
  “就在后面100米的地方紧跟着。回收就靠你了。”
  “明白了,马上过去。”
  “怎么样,大叔,你一定要想办法带我们逃到会合的地方!”
  “你冲谁说话呢?”
  老爷子嘟囔了一句,把车速又提了提,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前面的车尾越来越近。光井轻轻地一打方向盘,车驶进了反向车道,眼看就要和对面的车撞在一起了,光井又轻轻一打方向盘,再次回到原来的车道。
  “不错嘛,大叔。”
  “会合地马上就到,抓好了啊!”
  后面不见了江波他们的奔驰车,趁现在这时候距离拉得越大越好。
  “又来了!”
  幸绪用手指着后窗说道。往后一看,就见江波他们的车在反向车道上逆行着,嗖嗖追了上来。而且,副座上的家伙还把身子探出了车外。平白无故就从飞驰的车中探出身子的傻瓜这世上恐怕没有吧。
  “趴下!”
  话音未落,后玻璃“咔嚓”一声碎了。这帮小子,在大街上也敢放枪。
  “没事吧!”
  “我没事。大叔呢?”
  “看样子我们的恶运还没完呀!”
  前面到了国分坂下的十字路口。正赶上红灯,大约有十辆车停在那儿等着绿灯。
  耳边继续传来金属碰击的声音,这帮家伙什么都不顾还在射击呢。难道是发现了躺在厕所里的佐竹了不成?两车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三十米左右,要是等信号灯的话,只能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怎么样,坐好了!”
  光井说着,死盯住到现在还完好无缺的挡风玻璃,幸绪低下头,我也把身子缩在了座位上。现在只有信任光井的驾驶技术了。
  光井突然一踩刹车,车轮发出刺耳的声音来。我们的身子不由地向前冲去。
  车窗前正在人行横道上走的人群好像脚上安了弹簧似的,纷纷四散开来。我们的车一下子就插进了人群让开的空间里。
  车驶上了人行道的边,车体被弹了起来。不知谁叫喊了一声,风的吼声震动了耳鼓。
  车刚落地,光井一打方向盘,加足了油门。车擦着信号灯柱子穿过人行横道飞驶而过,一下到了十字路中心。紧接着耳边响起一片喇叭声和刹车声。
  接下来就听得一声巨响,身子一下往前倾去,再没了天与地的区别。
  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眼前是座位。听见四处有嘎吱嘎吱脚踩玻璃的声音,看样子我们这车是底朝天翻过来了。“没事吧,幸绪……”
  好容易才说出来。
  “我还行……”
  “老爷子,你怎么样?”
  “坏了……稍微过火了些。”
  老爷子边呻吟边说道。
  想站起来,可没能站起来。被这一撞,身体还没恢复过来。有点眼花,周围的东西一下子模糊起来。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在众多看热闹的人的围观下,我们被抬上了救护车。光井腰疼得站不起来了,被第一个抬上了车。我和幸绪被护士架着奄奄一息地上了救护车。
  我活动活动疼痛难忍的脖子,一抬头发现几个穿一身黑的家伙出现在几个逛街买东西的中年妇女中间。有位警察可能是从近处的派出所赶来的,在维持现场秩序。东建兴业的家伙们正在和他争吵着什么。
  “有没有谁认识他们?”
  身穿白大褂的护士冲周围的人问道。
  “有,有。我认识他们。”
  江波嘻皮笑脸地举起了手。他瞥了一眼想要制止他的警察,得意洋洋地晃着肩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你们认识是吧?”
  “对,我们是同事。”
  “对不起,麻烦您跟我们去趟医院吧。”
  带口罩的护士一说,江波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别处又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那么,请快上车吧……”
  护士让江波上了我们坐的矿护车。后面,东建兴业的几个年轻的也想跟着上来。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只能有一人随行。”
  护士挡在前面说道。
  江波一脚踏在梯子上回过头对部下说道:
  “你们先去信用金库。我很快会用手机跟你们联系。”
  “听明白了。”
  江波阴险地冲我们笑着上了救护车,从容地来回看着我们几个,嘴角都有些拢不住了。
  “诸位,没受伤吧?”
  “畜牲……”
  光井在担架上躺着,咬着牙骂道。在他的嘴角浸出了鲜红的血。
  护士麻利地关上了门。
  “开车!”
  救护车鸣着警笛启动了。透过后窗玻璃看去,围着我们的那辆翻倒在地的车和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地远去了。
  “呼……”
  护士长出了口气,摘下了护士帽。
  “终于结束了!今天可真累坏了。”
  说着,他转了几圈脖子,解开了白大褂的扣子。我也活动活动肩膀站了起来。
  “我说,咱们开始最后的收尾工作吧。”
  “大叔,你的腰没事吧?”
  幸绪忽地站起身,冲光井问道。
  “坏了,坏了,怎么觉得真疼起来了呢,哈哈哈哈……”
  光井苦笑着从担架上起来了。
  江波这下子惊得张大了嘴。
  “你们,这是……”
  “江波先生,你筹到五亿资金了是吧!”
  护士用半生不熟的日语说着,摘下了口罩。阿宏瞪着江波笑起来。
  “你……”
  “对,就是呀!”
  阿宏说着,打开了救护车的门。
  我才不管那么多,照江波的肚子就是一脚。江波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吃了我这一脚,捂住肚子蹲了下去。
  “托你给佐竹那小子也带个好!”
  我再一次使足了劲照江波的脸上踢去。随着一声南瓜被切开的响声,江波的鼻血喷出来溅在了阿宏的白大褂上。向后倒去的江波还想站稳,可是,救护车的后门开着,那里没墙板,没有挡头,一下就摔了下去。
  江波的身体像个大泥袋子扑通一下摔在了水泥道上。后面的车急急忙忙地刹车,打方向盘,贴着江波的身体紧急停了下来。江波的影子离我们越来越远。
  “万岁!我们成功了!”
  阿宏把身子探出开着的后门放声大喊了起来。幸绪贴到了我的身边,光井这老爷子则一手捂腰一手握拳高高地举在头顶。
  我控制住想喊出口的欲望,朝车内的司机转过身去。
  “谢谢你了,这样就OK了。”
  “哎呀,让我吃惊不小呀!”
  司机兴奋地说着。除司机外,还有两个白衣护士也是我们雇来的临时演员。
  “真的从车上滚下……最近的制片和以前是不大一样了啊!”
  “多亏你们,一定拍得不错,谢谢了啊!”
  我们一齐向临时演员们深施了一礼,道了谢。
  到了横滨,我们下了救护车。这车也是光井大叔联系专供电影制作的车辆公司租来的车。
  我们齐动手,整理好车,使它恢复到借来的样子,摘下从路边停的卡车上“借”来的车牌号,撤下了贴在车体上的“海老名消防署”标签。最后又把有指纹的地方全都仔细地擦过。临时演员们到最后都还深信不疑我们是在拍电影。
  “快,咱们趁早去换钱去吧!”
  光井老爷子飞奔到大道上,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也不知道江波现在怎么样了。如果没事的话,现在应该是回信用金库了,从厕所里的佐竹口里已知道我们的事了吧。要是这样的话,他应该能猜出那五万张一万元的钞票不是真钞了。
  有价证券被盗或丢失之后,必须先到警察局去说明情况,得到证实后,然后再请法院出示公告。公告全国,此类有价证券无效。可是,发布公告需要一定的时间,实际上,能限制交易的只能是在事发后六个月以后了。也就是说,半年内有价证券进行交易的话,帝都银行必须按票面金额支付持证人。
  而且,如果报告了警察局,那他们这个未经正常手续发行的期票可就公诸于众了。所以完全没必要担心这帮家伙会向警察报告。
  何止如此,这帮家伙还应该想尽办法把我们造的假钞全部花出去。如果不这样的话,那被我们骗走的期票的金额不就得让他们全部背着了吗。
  我们在横滨站附近的市中心下了出租车。
  在夕阳的映照下街道是那么的耀眼夺目。
  我们成功了,而且顺利地从帝都银行和东建兴业那帮家伙手中脱了身。我们的目标——五亿,终于从这帮家伙手中夺了来。不,应该是从这帮家伙手中夺了回来。幸绪、阿宏,还有光井老爷子脸上都泛着红光,这可不是因为夕阳照耀下的缘故。
  期票贴现的事,光井老爷子已经托了他的朋友,据说他朋友正经营一家融资公司。因发行人是帝都银行,这可是声名显赫的银行,光井的朋友答应那五亿三千万期票可以贴现给我们五亿两千万现金。
  “哎呀,没想到阿铁竟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真让人佩服呀!”
  一边走着,光井大叔一边嘟浓着说。
  “是啊!可,那帮家伙会怎么干呢?”
  “自然,他们肯定在想在什么地方把它们花出去喽!”
  “可是,一旦假钞出现在市面上,不是说好了要打电话告密的吗?对吧,良辅?”
  “不,已经打了。”
  “什么?已经打了!”
  阿宏和幸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主要告的是以前偷听到的他们贩卖毒品的渠道,说不定现在已开始全面搜查了。”
  “不愧是我们的良辅呀,这招厉害。”
  阿宏哈哈笑起来,使劲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竹花印刷被迫解放,水田老爷子连命都没了……这所有的一切,难道不应该让他们偿还吗?
  站在科学大楼前可以看到横滨车站,我们要找的维多利亚通商公司就在这座楼的三楼和四楼。
  “哎呀!几天不见,店面变得豪华多了。”
  光井老爷子像是从乡下来的人似地张大了嘴巴,抬头瞅着用大理石装饰起来的豪华的入口。最好别想当然地认为他以前的朋友会在这儿开个店,做正儿八经的生意。
  正要上电梯,光井突然站住,手掌往胸前一立,做了个拜佛的动作。
  “想去方便方便。对不起了,稍等我一会儿。”
  说着,一晃一晃地朝右手的厕所走去。
  “这大叔有点怪唉。扮演支店长时一点也没紧张,看到老相识发达了,却紧张起来。”
  阿宏苦笑着说。
  电梯下来三次,可光井老爷子还是没回来。
  “干什么呢,这大叔!”
  我把放着期票的信封塞给幸绪,朝厕所跑去。
  “怎么搞的,是不是拉肚子了……”
  我一下子呆住了,后半截话说不出来了。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没看清,使劲晃了晃脑袋冉一次看去。
  这不可能呀……
  厕所里一个人也没有。便池前自不必说了。并排的三个小室的门都开着,根本没有人蹲在那儿。
  “喂,大叔……”
  我大脑一片空白,在这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厕所里喊起来。
  “干什么呢,连良辅也是……”
  阿宏气呼呼地大步朝厕所走来。
  我终于清醒了过来。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光井大叔会不见了呢?这样一想,就感觉仿佛被人从背后给了一棒。我推开阿宏,跑出了厕所。
  “喂,良辅……”
  阿宏在后面大声叫着什么,可我的耳朵里已什么都进不去了。
  幸绪还站在电梯前,怀里紧紧抱着信封。我拼命跑过去。
  “哎?光井大叔呢?”
  幸绪眨着眼睛,她还没有觉察出事情不对头。
  “给我信封!”
  说着,我一把夺过了信封,两手颤抖着打了开来。
  “怎么回事,良辅,大叔去哪儿了?”
  信封里的确还装着六张纸。我吸了口气,取出了其中的一张。
  ——什么也没有。
  何止是一亿元的票额文字,连帝都银行的名字都没有,
  那只是白纸一张。期票不见了。
  “怎么回事,这是?”
  阿宏也赶了过来。
  我把信封倒过来抖了抖,里面掉出五张白纸,从江波他们的手中夺来的期票,一张也没剩下。
  “什么呀,那是?”
  幸绪尖声叫了起来。
  我从大理石地面上拣起掉下来的一张小纸片,纸片上面写着四行小字,一看就知是光井这老爷子写的烂字。
  “你们可真是一群大好人。谁会去给水田这样的老混蛋扫墓。多谢了,我孩子的学费不用愁了。终于,我可以洗手不干肮脏的生意。好了,诸位多保重吧!”
  纸上的字模糊了,连地下的大理石地面也像是要融化了似的。怪不得光井和五亿期票都不见了……
  什么孩子病了,什么为保佑孩子早日康复天天去扫墓了,这所有的话都是些毫无根据的瞎话。这些都是他为了骗过我们好加入到我们中间而演的戏。
  水田老爷子死后,光井从东建兴业那帮家伙口中得知我一个人在外四处逃命。他估计我肯定会继续老爷子的梦,着手造假钞的。在找到老爷子的墓之后,他开始频繁地去扫墓。这样的话总有一天会碰到我的。所以他编造好了好多理由.像什么孩子病了,事业失败了什么的瞎话,以此来博得我的同情,最后能加入进来。而我呢,真的就从头到尾中了他的计策。
  “完了……”
  我浑身乏力,手中的纸全都撒落在地。旁边的幸绪也像是被人抽了筋似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个混蛋……”
  阿宏现在才领悟过来,捏起拳头咒骂道。
  冷不防坐在大理石地上的幸绪嗤嗤地笑了起来。
  “咱们上当了……被那老头骗了呀!”
  “你笑什么?”
  阿宏瞪眼问道。幸绪一使劲站了起来。
  “难道不是吗?那老头比我们技高一筹哎!”
  “这倒是。”
  “刷版还在我们手里,接下来再印不就是了。是吧,良辅?”
  我也不由地笑了起来。的确如幸绪所说。现在,帝都银行遭受了五亿元的损失,东建兴业接下来也要受到警察局的调查。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如果想要钱,就再印假钞就是了。
  “说的也是,阿宏。钱的话,在我们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就是,就是!”
  “可是,不还要本钱么?墨、药品都没有了。”
  “这个我再去挣。”
  幸绪拍着胸脯,高声笑着说。
  我看了看周围,悄声对二人说道:
  “我说咱们先去干一杯,然后三个人一起继续造假怎么样?”
  丢了五亿,确实挺心痛的。可是,心地单纯的人,恢复得也快。我们相互看了看彼此因上当而难看的脸,在大楼入口处大笑起来。像是在比赛似的,笑呀笑,干脆笑他个够,把这突然间降临的不愉快一挥而尽。
  笑了个够后,我们三个肩并肩走出了大楼。
  “我说,你身上有多少钱?”
  “哎——总共三百七十。”
  “我可是一文没有。”
  “混蛋,那拿什么干杯!”
  钱包里再次变得一文不名,可是,心底里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激情。夕阳的余辉染红了整个街市,那金光灿灿的样子让人有些不可思议。大约幸绪和阿宏的心情也和我一样吧。这个我敢肯定。
  幸绪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回头一看,幸绪呆呆地站着,好像现在才发觉被偷走的五亿元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数目似的。
  “干什么呢?”
  幸绪猛一扭身,转向旁边。那儿正好是家大型商场。透过橱窗可以看到好几十台大彩电,电视上全放着一样的镜头。
  “走了,幸绪。”
  阿宏刚想用手拉她,幸绪却突然朝橱窗靠去,并用手指着一个电视画面嚷叫道:
  “看呀,这个!”
  好像是到了傍晚时分的新闻联播时间了。男女两位主持人露过面之后,画面上出现了一张一万元的大特写。画面左下脚有一行字,“第二次微改版决定”。
  微改版——
  播音员开始读稿子:
  “在现行纸币发行以来将近十五年之际,因最近数字印刷技术的不断提高,制造精美的假钞成为可能,为避免此事发生,大藏省决定进行平成五年以来的第二次改版,以提高钞票的防伪功能。”
  “什么?!”
  我推开过往的行人,朝商场的橱窗奔去。阿宏也急忙贴在了玻璃上。
  “本次改版主要有以下两点:一是采用市场上绝对买不到的含有云母粒子的特殊墨,利用OVI印刷日本银行标志,这样的话,就能够100%防止彩色复印。另一点是在印刷时使用特殊技术,用含磁性墨打印钞票编号,这样,不管表面印刷得多么相像,根据磁性检验,瞬间就可分辨真伪。由此,防伪措施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大藏省决定于年初换用这种新钞……”
  “这不是开玩笑吧,啊?!”
  我看着电视埋怨道。唉,在这个时候改版……
  新版钞票广泛使用后,我们造的假钞也就没法用了。手头刷版再多也没用,只有再想法克服这新的防伪措施,否则是没法换成真钱的。
  “明年的话……不是没多少时间了吗?”
  “怎么办,良辅?”
  “不是明摆着吗,干杯先放一放,赶快弄钱造假钞吧!”
  还是幸绪动作最快。
  “干什么呢,喂,快点,快!”
  她在人行道上边跑边冲我们招手。
  “好——喽——!”
  阿宏怪叫了一声,跟了上去。过往的行人都纷纷让开道来,大概以为他喝醉酒了。
  “干什么呢,良辅,丢下你不管了啊!”
  我看了一眼冲我招手的两个人,也跟着冲了出去。
  尾声
  有点画蛇添足,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稍稍交待以下那之后的事情。
  最终,我们还是没来得及造出假钞。
  绝望至极的大城升,把从我们手中拿到的假钞全部投放到了市场中。
  他们应该明白这是假钞的,但就那样忍气吞声的话,这五亿三千万可就得全让他们自己负担了。这点钱对银行来说确实只是很小的一点损失。但对大城升个人来说,这个金额可就不是他一个人能担得起的责任了。
  虽然这些假钞在从帝都往外流的时候他们做得很隐密,但警察们也不是吃干饭的。因为有五亿这空前绝后的巨额假钞出现在市场上,他们在全国撒下了天罗地网进行了全力搜查。
  结果,两周后,调查发现,大部分假钞是从帝都银行流出去的。大城升因重大嫌疑接受了警视厅的调查。三天后警方以渎职诈骗嫌疑罪将其正式逮捕。
  东建兴业则因我们提供的情报,一进入四月,就受到了警方的全面调查,大约有三十五人因涉嫌贩卖毒品被逮捕。其中当然有佐竹伸也和江波和彰。在逮捕大城升的同时,又发现了旧帝都银行和东建兴业之间的黑幕,现在正在加紧调查之中。
  因为以上关系,大藏省加快了新钞发行的步伐。当初预定陆续增加新钞的发行上市,现在决定一次性全面更换新钞。各印刷工厂正在二十四小时加班运转,赶制新钞。我们的刷版则因此无了用武之地。
  现在,我正全力以赴地研究新钞。可是,这次的新钞采用了特殊的墨和加了特殊的磁性,高科技技术含量比较高。当然了,这就必须有相应的研究费用。
  “需要多少钱?”
  “嗯,必须从调制墨开始,像大型搅拌机、远心分离器……磁性分析机,这些都必须要。大体上说,怎么也得四五千万。”
  “这么多!哪有呀!听着良辅,本来我们从高利贷那儿借的钱还没还呢。”
  对呀。为了布置信用金库那个舞台,我们情急之下借了当地高利贷的钱,每人一百五十万呢。
  “哎,对了,我还有个好主意。”
  “什么?”
  “真的?”
  我敲了敲桌上的电脑,启动了文字处理系统。
  “你们看。”
  看到屏幕上的东西,阿宏把头靠了过来。
  “嗯?《夺取·序言》,这是什么?”
  “是小说。”
  “小说?”
  “对。我把我们的事写成了小说。”
  “为什么要写这事?”
  “听我说,阿宏。你想想成书之后的事吧。只要写出原稿,一印刷出来就算好了。接下来只要大量印刷就行了,书卖得越多,换得钱就越多。怎么样?出版畅销书不是和印钱一样么?”
  “你不是在说胡话吧!”
  连笔名咱都想好了。
  从我们的名字当中各取一字,但像手冢道郎、西岛雅人这个以前的名字当然不能使用了。因此就用我们的第二个名字,真锅宏英、保坂仁史。幸绪打夜工时用过的月岛裕子。还有让我们永远难忘的水田广一——这个老爷子的名字,从这些名字当中各取一字,造出一个适当的名字来。
  我想到的是真保裕一,名字怪怪的,不过说不定还能引人注意呢。
  “喂,怎么样啊,这个笔名?”
  “随你便就是了。”
  幸绪笑着,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说。
  “我么,就弃权了。”
  说着,阿宏躺倒在榻榻米上。
  “没问题,肯定会是最畅销的。”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子,和煦地照在眼前的桌子上。我卷起袖子,把手伸向电脑键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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