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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的人狼城》第三部·侦探篇-二阶堂黎人
2016-01-13
 
  《恐怖的人狼城》第三部·侦探篇
  作者: 二階堂黎人
  译者:周若珍
  ISBN: 9789574505265
  页数: 438頁
  定价: NT$ 320元
  出版社: 臺灣小知堂
  装帧: 平裝
  出版年: 2006年


  【总导读】
  二阶堂黎人之怪奇解谜推理世界 傅博

  本书作者二阶堂黎人于一九九二年出道,属于新本格第一世代(一九八七──九三年)作家。
  “新本格”推理小说或“新本格派”这文学专词,是一九八七年讲谈社出版绫焉行人之《杀人十角馆》时,所发明的卖点。并非先有严格的定义,或“新本格主义”之文学理论在先,然后作家共鸣理论,而创作作品反应的。
  《杀人十角馆》是由岛田庄司推荐,以《讲谈社小说丛书》版出版,与岛田在六年前之一九八一年,从讲谈社所出版的处女长篇《占星术杀人事件》,是同一系列上的作品。岛田之后陆续出版反写实、反社会派,以奇想、浪漫包装的解谜推理小说。当时对于这些岛田的作品,讲谈社并未特别冠上派别名称。
  “新本格”获得读者共识,在推理文坛形成一股力量,成为一大派系是一九八九年以后。
  一九八七年所发表的许多推理小说中,被归类为“新本格”作品的,实际上只有《杀人十角馆》一本。翌年《讲谈社小说丛书》(以下简称为讲谈社)陆续推出三位新人──斋藤肇、歌野晶午、法月纶太郎。同年十月起东京创元社也出版解谜推理小说丛书《鲇川哲也与十三之谜》(后面详说),也推出三位新人──折原一、岩崎正吾、山崎纯,只称为“本格推理”。这六名新人加上绫焉,作品合计也只有十册,仍然未成气候。
  之后,两丛书陆续推出新人,恰如双轮马车的两轮推动“新本格”。至九三年,讲谈社推出的新人有我孙子武丸、太田忠司、奥田哲也、中西智明、白峰良介、麻耶雄嵩、司冻季、高原伸安等八位。东京创元社所推出的新人即有栖川有栖、宫部美幸、北村薰、山口雅也、今邑彩、依井贵裕、授边拓、泽木乔、若竹七海、石川真介、筱田真由美、二阶堂黎人、加纳朋子、近藤史惠、贯井德郎等十五位。
  以上就是新本格第一世代作家。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三十岁以前出道者为多,不然就是大学之推理小说俱乐部的出身者,他们都是学生时代就喜爱推理小说。他们认识推理小说的本质──解谜为主题的浪漫文学。
  仔细比较这群作家的作品,其共同点只是解谜为主题。作品风格各异,情节、架构也不同,作品背景的选择,时代背景的设定都各有特征,对于所理想的解谜推理小说也不尽相同。
  新本格的兴起,至今已历时二十年,这群新本格第一世代作家,有的如宫部美幸离开解谜另创新路线,有的搁笔不写成为推理文坛的逃兵,现在坚持岗位的没有半数。
  话说回来,二阶堂黎人就是一位最坚持解谜推理小说的作家。他是在日本唯一之约翰·狄克森·卡尔作风的继承人。卡尔是世界推理小说史上,三大解谜推理大师之一,其作品的最大特色是,以古怪城堡的奇怪传说之类,包装极端的不可能犯罪之谜。二阶堂黎人也不例外。
  二阶堂黎人,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九日生于东京。中央大学理工学院毕业。学生时代已是漫画兼推理小说迷,曾任手塚治虫读者俱乐部会长。一九九〇年以《吸血之家》应征第一届鲇川哲也奖,获得佳作奖。
  鲇川哲也于一九四八年就出道,与土屋隆夫、日影丈吉是战后第二期的代表作家。鲇川哲也的作风是继承英国作家傅利曼·威尔斯·克洛弗兹之列车时间表式的不在犯罪现场型解谜推理小说。一九五七年社会派兴起后,之前之大多数推理作家不是改弦易辙,就是搁笔休业,在这种环境之下,鲇川是我行我素,继续发表解谜推理小说。这种不妥协的精神获得解谜派读者的支持、尊敬。
  一九八八年,东京创元社企划一套十三卷的解谜推理小说丛书,请鲇川哲也出马主持,人选由鲇川决定,导读也由鲇川撰写,是一套名副其实的《鲇川哲也与十三之谜》。
  现在在推理文坛确立地位之折原一、北村薰、山口雅也、有栖川有栖等四位,就是从这套丛书出道的。平成的国民作家宫部美幸的处女长篇也是从这套丛书出版的。
  《鲇川哲也与十三之谜》第十三卷是公开征文,得奖作品是今邑彩之《卍之杀人》。这套丛书的成功,使东京创元社决定定期征文,于一九九〇年创设鲇川哲也奖。同年发表第一届得奖作品,芦边拓之《杀人喜剧之13人》获奖,二阶堂黎人之《吸血之家》获得佳作奖。后来,有栖川有栖、芦边拓、二阶堂黎人三位拜师鲇川哲也,继承鲇川哲也之解谜推理精神。
  《吸血之家》虽然得奖,不知何故,迟迟不能从东京创元社出版。一九九二年八月,其第二长篇《地狱的奇术师》由讲谈社以单行本形式出版(二年才改为《讲谈社小说丛书》版出版,由此可知二阶堂当初并非讲谈社之新本格成员)。同年十月《吸血之家》改由立风书房出版。同样由此可知,二阶堂与东京创元社并没有什么因缘,笔者把他归类于东京创元社之新本格成员,只是鲇川哲也奖佳作奖得主之缘故。
  十四年来,二阶堂黎人一共出版了二十六本推理小说(对谈集、合作作品不计)。塑造了三名形象特异的侦探,他们与解谜推理小说上的名探造型不同,几乎是漫画肖像。
  一、二阶堂兰子。国立(非地名)一桥大学理工学院学生。参与推理小说研究会、犯罪研究会、美术俱乐部等社团,其社团活动比功课忙。祖父二阶堂松院是战前贵族院(战后之参议院前身)议员。双亲因事故死亡,现寄居在东京都国立(地名)市之松院之养子二阶堂陵介(警察总局副局长)家里。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电影明星般的美女,头发染成红、紫、金三色。个性骄傲,不易相处。
  兰子的助理,故事记述者是堂兄(两人都是一九四九年出生),与作者同姓同名的二阶堂黎人。也是一桥大学的文科学生。
  在国立市的一桥大学附近,有一间咖啡馆“紫烟”,馆主贝山公成是推理小说狂,馆内典藏一套《新青年》(五百本以上)以及各种推理杂志,于是成为推理小说研究会成员经常聚集的场所,而且是“杀人艺术会”的会议场所,又是兰子披露推理、解谜、破案的场所。
  兰子自称自己的推理法是“直感式归纳型推理法”。堂兄黎人认为她是靠独自的女人第六感,先假设事象,然后对这事象推理求证。
  作者曾经计划撰写兰子探案长篇十部曲,至今只发表五篇。一九七一年(作品时间),兰子解决人狼城事件后,留下“他来接我”字条即失踪。而作者于一九九八年完结《恐怖的人狼城》后,再没发表兰子探案长篇。
  兰子探案的作品时间是一九六七年至一九七一年,本文按事件发生的顺序简介如下:
  1.《地狱的奇术师》,长篇,一九九二年八月出版,形式上的处女作,兰子十九岁的探案。事件发生于一九六七年十一月末,国立市内的大豪宅“十字架公馆”,夜晚就出现用绷带包住脸的人,不久就出现自称“地狱的奇术师”之木乃伊人,说是为复仇从地狱归来的。果然,居住于十字架公馆的暮林一族连续被杀。畸形的绷带覆面人与木乃伊人之造型,奇怪的十字架公馆,绞杀、扑杀、毒杀等多样杀人方法,这些设定不只是卡尔的影响,受江户川乱步的通俗推理小说之影响也不少。本书另一特色是作者对自己的作品做了很详细的注释,炫耀学问,同时帮助读者更进一步理解内容,这种服物精神是罕见的。
  2.《恶灵公馆》,第四长篇,四十万字巨篇。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出版。一九六八年,于明治时代所建造的“阿罗洋馆”发生连续杀人事件,兰子以被害者的亲戚身份参与解谜破案。
  这座古老的公馆有闹鬼的传说,人人称为“恶灵公馆”。二次大战时住在公馆的老外一家神奇失踪。现在的住人是资产家志摩沼一族,事件发生的前年,这家一百零六岁的老妪留下充满恶意的遗言为开端,发生没有头首和两手,而且脚趾被切断的尸体,陈尸在五芒星的魔法阵中央,现场是二重密室。之后连续发生跳楼自杀、焚尸案、毒杀案件。馆内又出现西洋甲胄武士的亡魂。魔女之轮回转世为中心思想的作品。
  3.《吸血之家》,实际上的处女长篇,一九九二年十月出版。事件发生于一九六九年,国立市邻近的八王子市之和式豪宅“久月”。
  “久月”在江户时代是娼馆,战前经营日本料理店,现在是这族后裔雅宫一族的公馆。江户时代曾经发生过命案,之后就流传“吸血姬”的妖怪传说。而且于二十五年前,在“久月”的庭院,曾经发生过一起命案至今未解决。
  事件的发端是有一天,“紫烟”咖啡馆突然出现了一名神秘女郎,预告“久月”将发生杀人事件而离去。兰子与雅宫是亲戚关系,她参与雅宫家之镇定恶灵的净灵会仪式中,连续杀人事件的第一幕揭开。密室杀人与不留下脚印之不可能犯罪型的连续杀人,与江户时代与战前之两件命案关系如何?是推理的焦点。
  4.《圣奥斯拉修道院的悲剧》,第三长篇。一九九三年八月出版。事件发生于一九六九年,野尻湖畔之修道院为连续杀人事件的舞台。
  圣奥斯拉女学院的学生,从“尼僧之塔”坠落死亡,其上半身有多数的伤痕。死前,其房间呈密室状态,不久在附近的部落,发现被吊死在樱花树上的无头裸体之美国人神父的尸体。院长请兰子办案。比拟《约翰启示录》之猎奇杀人,地下文书库的秘密,深夜的异常仪式等等,不愧是卡尔的继承者之场景布置。
  包装以上四部二阶堂兰子探案的是,古色古香的建筑物之异样气氛,事件发生前出现异常人物,住人一族被杀动机与上一代有关。这种情节优先诡计,诡计胜于逻辑的故事架构,是二阶堂兰子探案的特色。而其集大成就是长篇第五探案《恐怖的人狼城》。
  5.《恐怖的人狼城》,全书四百万多字,世界最长的推理小说,全书分为四部,一九九六──九八年出版。
  欧洲德法国境山内有双胞胎古城。建立在德国境内的称为“银狼城”,法国境内的叫“青狼城”。
  第一部德国篇记述一九七〇年六月八日起,银狼城主所招待的十名客人,连续在城内被杀的经过,第二部法国篇则记述一九七〇年五月二十五日起,青狼城主的客人,连续在城内被杀的经过。几乎同时在两城发生的猎奇连续杀人事件,过程很类似,充满恐怖。两城的登场人物不重复,两城的事件表面上互不相关,所以作者特别提醒读者,不必按照顺序阅读,可颠倒顺序从第二部阅读,由此可知,这两部的故事各自独立,合起来成为问题篇。
  推理、解谜、破案等须待第三部侦探篇之名探二阶堂兰子登场之后。两篇问题篇可当各独的奇幻小说阅读。
  兰子这次虽然扮演安乐椅侦探角色,在第三、四两部,故事仍然千变万化,不愧是情节优先一切的作品,是二阶堂黎人的代表作。
  二阶堂兰子探案,另有三本短篇集,即《百合迷宫》、《玫瑰迷宫》与《恶魔迷宫》。
  二、涉柿信介,爱称“阿信”,六岁的幼稚园儿。住在二阶堂兰子的国立市邻近的立川市,故事以阿信的第一人称记述,大人腔的文体,颇似冷硬推理小说的感觉,实际上是新本格二阶堂黎人的反冷硬推理之解谜推理小说。阿信探案都是短篇,现在已出版三集。
  三、水乃纱杜冕。二十八岁,大学时代参加过不胜其数的社团,如动画研究会、不在犯罪现场诡计研究会、宇宙人侵略对策地球评议会、宇宙人调查俱乐部、神秘研究会、银行强盗研究会、推理小说爱好会、青春电视剧研究会、全国铁道事情研究会、天文学部、名探活动俱乐部、冒险探险会、日本史探访会、日本酒研究会、旅行同好会……等。在学时在牛郎店当过牛郎,现在在旅行社上班,代理课长。
  故事记述者是旅行社同事美并由加里。她对纱杜冕的评价是:马屁精、没有责任感、对女人很放荡、恃宠故意作态、多方向的御宅族(节食忘寝、热衷嗜好的人),对于侦探事物特别热心。
  纱杜冕探案现在已出版六本,分为学生篇与现在篇两种。具旅情推理小说风味。
  两、三年来,二阶堂黎人尝试新领域,但未成系列,尚有待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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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个人第一次听到《恐怖的人狼城》这本书是在八、九年前,当时有一次和台湾推理作家既晴在闲谈时,聊到了日本推理作家二阶堂黎人正在动笔要创作出一本长达四大册且号称是世界最长的推理小说,而且已出版第一册,取名为《恐怖的人狼城》;但是当时台湾的推理小说市场,不论是翻译小说或是本土创作都正从一个出版的小高潮往下退潮而且如夕阳般地急速坠落,我们俩讨论后,确实很难想像这本书会有在台湾能够出现翻译并出版的那一天。以后再次听到《恐怖的人狼城》这一本书的消息,则是两年后和台湾推理作家蓝霄、既晴、冷言和凌彻等人的聚会,不知道是谁突然提到了二阶堂黎人的《恐怖的人狼城》已经完成且全书出版完毕,如此巨大篇幅的小说能够出版真是令人羡慕不已;而在当时台湾的推理小说出版的风气却不幸正要逐步迈入最寒冷的冬季,大家对于这本号称是世界最长的推理小说《恐怖的人狼城》在日本出版后,有无可能出现中文翻译版也只能相对唏嘘,平添许多无奈而已。
  尔后,既晴在二〇〇一年所设立的推理网站亦命名为“恐怖的人狼城”,实在也是隐含着向二阶堂黎人这本前无古人的最长篇推理小说致敬的意思!幸运的是,台湾的读者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之后,于台湾推理小说出版数量大爆发的二〇〇六年,终于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盼到了《恐怖的人狼城》这本号称世界最长的推理小说!
  而在经过了《恐怖的人狼城》前两集的“德国篇”和“法国篇”的一连串疯狂大杀戮,而且在死了一大堆人的血腥氛围笼罩下,读者的心中难免已经有些惊慌了;因为这本推理小说似乎不只是世界上最长的推理小说,也可能是解谜推理小说中产生最多被害者的一本作品。而此时读者的心目中自然而然就会期待女性名侦探让他阶堂兰子的大驾光临,盼望以其“直感式归纳型推理法”,亦即那种被二阶堂黎人认为她是靠着女人独有的第六感,先假设事情的真相,再对此一真相推理求证的推理方法,去破解这几乎同时发生在德国边境银狼城和法国边境青狼城中的双城奇谋!《恐怖的人狼城》第三集的“侦探篇”正是在描述名侦探二阶堂兰子和其记叙者二阶堂黎人如何在日本被卷入此,恐怖且光怪陆离的双城奇案后,更不远千里而动身远赴德国和法国,面对这恐怖的杀人魔所设下的奇谋。
  作者二阶堂黎人虽然被归类在日本所谓新本格第一世代(一九八七?一九九三)的作家,但是其实他个人似乎极为欣赏古典本格时期的“密室之王”约翰·狄克逊·卡尔。读者可以在二阶堂黎人的作品中发现其有着卡尔那种以解谜为中心,特别注重诡计的布置,而且对于所谓的“不可能的犯罪”情有独钟的风格存在着。而这种坚守传统本格路线的也同样见诸二阶堂黎人其他的作品如《地狱的奇术师》和《圣奥斯拉修道院的悲剧》之中。从这些小说都可以见到二阶堂黎人那毫不拖泥带水的风格,故事开头就等同于犯罪事件的发生,而且都是有着本格推理的氛围,坚持伴随着古典怀旧气氛的产生,真是独树一帜!至于《恐怖的人狼城》的“德国篇”和“法国篇”中虽然还没有名侦探登场侦查,但是那种传统本格模式中常见的连续杀人案件发展,却更可以让读者体会到二阶堂黎人对于古典本格推理的喜爱和坚持。
  但是二阶堂黎人在《恐怖的人狼城》的“德国篇”和“法国篇”中,虽然是一样的古典城堡中的连演杀人,却可以用不一样的手法和故事打破读者心中认为理所当然的剧情演出,而且其中的伏笔和关键在第三集的“侦探篇”中又屡次被主角们讨论到,读者若不是把第一、二集看得滚瓜烂熟,那只好要常常回头去温故知新一番了。虽然很多前辈和同好都认为不论“德国篇”和“法国篇”哪本先看都无所谓,但是我个人还是建议既然有顺序则应该还是从头看起,这样才能顺着作者的思路去阅读。
  记得今年年中曾有推理小说同好在网路上质疑小知堂出版社,为何在《恐怖的人狼城》的“德国篇”和“法国篇”出版后,并没有一鼓作气地出版“侦探篇”和“完结篇”,却转而出版了二阶堂黎人的《地狱的奇术师》和《圣奥斯拉修道院的悲剧》呢?这个问题刚好也在第三集的“侦探篇”中给了读者们最好的解答。由于《地狱的奇术师》在形式上是二阶堂兰子的初登场作品,也同时是一个让读者可以了解二阶堂兰子和二阶堂黎人身份背景的机会;至于《圣奥斯拉修道院的悲剧》此一探案的破解则是引导二阶堂兰子和二阶堂黎人之所以会卷入《恐怖的人狼城》此一双城奇案的重要关键。看来读者还是要感谢小知堂出版社编辑们的紧急煞车和急转弯,否则读者就容易在阅读“侦探篇”的时候在心中悬挂着一连串的疑问了。
  不论《恐怖的人狼城》是多么巨大格局的篇幅的推理小说,毕竟本格推理的中心是诡计的解谜,而故事情节的张力更将是吸引读者不可或缺的要素。毕竟作者为了维持延续了四大本故事之小说的品质和对读者的吸引力,难免中间会有着起承转合的起伏和变化,这并不单单是增加诡计和谜团的复杂度就可以解决的,反而是在考验作者的功力如何让读者在这条漫长的推理之路上心甘情愿继续向前迈进。所以,二阶堂黎人在“侦探篇”的最后留下了一个尾巴,而这也将是一个让读者急于阅读第四集“完结篇”的动力源头,希望读者会迫不及待地去完成这条漫长却绚烂的推理之旅了。
  总之,让我们先在“侦探篇”中见识二阶堂兰子的侦探魅力吧!


  ☆目录☆

  【总导读】二阶堂黎人之怪奇解谜推理世界
  【推荐序】双城奇案,名探降临

  ★回想★
  旅行者

  ★现实★
  第一章  崭新的事件
  第二章  意想不到的助力
  第三章  预兆与疑惑
  第四章  遥望古城
  第五章  断头台之国
  第六章  巴黎之夜
  第七章  精神病院内
  第八章  变身为狼的男人
  第九章  德国进行的搜查
  第十章  占卜师的家
  第十一章  某历史学家的遗产
  第十二章  被遣弃的男人
  第十三章  犯罪的容貌
  第十四章  踏上亚尔萨斯
  第十五章  怪异的影子


  【人物介绍】

  *是敌?是友?*
  冥福尼  ?岁东洋耶稣会修女
  法兰兹·里宾多普伯爵  ?岁  费斯特制药最大股东
  萝丝·巴尔德  25岁  罗兰德·凯尔肯律师的未婚妻
  帕尔·雷姆?岁  ?

  *援助者*
  九段晃一  38岁  多摩日报记者
  阿尔福雷多·卡尔·修培亚  69岁  德裔犹太人
  朱鹭泽康男  53岁  一桥大学教授
  贝山公成  53岁  紫烟咖啡厅店长
  筱原信士  42岁  驻欧摄影记者
  生岛贤吾  52岁  法国日本大使馆副参事
  克雷格·鲁登多夫  58岁  波昂警局凶杀课主任警官
  东尼·玛斯卡尔  44岁  法国文化部官员
  约翰·罗修佛尔  57岁  法国外交部高官
  约西姆·席拉哈  68岁  修玛哈精神病院院长
  佛毕欧·杜兰  60岁  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理事
  路易·毕纽  68岁  史特拉斯堡警局局长
  西蒙·贝鲁纳尔  75  岁巴黎大学历史系教授
  路易·艾克特尔  30岁  贝鲁纳尔教授的助理

  *名侦探*
  二阶堂兰子  21岁  主角

  *叙述者*
  二阶堂黎人21岁我


  【德法边境图】



  ★回想★
  “一个不可思议的谣言,在这些人的口耳相传下渐渐地传开。”
  ——亚瑟·莫里森《绿钻石》


  ⊙旅行者⊙

  1

  庞巴度公爵夫人年幼时,曾有一位名叫露本的女占卜师预言她将会成为未来法国国王的爱妾。而这个预言果然成真了。
  她是富商富兰索瓦·普瓦松的女儿,长得很像她美丽的母亲。从小就可爱过人的庞巴度,据说还有个绰号叫“小王妃”。她对那名占卜师的预言深信不疑,一直盼望有一天会得到国王的宠爱。她的愿望之所以能达成,除了美貌与知性外,她那庞大的野心更是一大功臣。只要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成为爱妾,她所接受的教育、教养及训练,根本算不上辛苦。
  因此,之后年纪轻轻就成为埃帝奥尔夫人的她,靠着端庄优雅的笑容、令她自豪的丰满胸部,以及白嫩的双手赢得国王的宠爱;对她而言,宠爱只是应得的。十年后,现在的庞巴度公爵夫人已站在法国的顶尖位置。她的影响力甚大,举凡发型、服装、装饰品、生活形态、艺术偏好等等,所有流行的最前线一定都有她。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就像国王每天早上的心情,总是人们最关心的事情。若说她才是法国的实质王妃,也不会有人有异议。
  不久前,在庞巴度公爵夫人奢华豪美的沙龙里,话题都只围绕着一位谜样的人物打转。当代最具权势的庞巴度夫人所拥有的沙龙,总有许多贵族、贵妇及艺术家们争相造访,营造出一种华丽的社交场合。然而,这名大放异彩的男子却是当中最引人注目的。
  他自称为桑·杰尔曼伯爵,不过没有人相信那是他的真名。人们不但怀疑他的爵位是胡诌的,连他自称冒险家的出身,大家也没当真。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他不是诈欺师,就是骗子。
  但是,女性们却不这么认为。杰尔曼伯爵是个美男子,穿上昂贵服装的修长体格,看来十分赏心悦目;言谈举止温文儒雅、气质高尚,礼貌比谁都周到。谈话内容就像一口取之不尽的井那样丰富。单身的年轻女性们还曾双颊泛红地聚在一起,讨论他的眼眸是蓝色还是绿色呢!
  另一方面,杰尔曼伯爵也同时具备挑起女性虚荣心的手腕,以及赢得她们爱慕的技巧。此外,他更拥有许多让女人们为之着迷、绚丽至极,仿佛星辰般闪闪发亮的宝石。
  “我会一点点魔术喔,夫人。”杰尔曼伯爵朝着一位热情地望着他的贵妇人说。他的笑容确实拥有一种能融化对方的心,将对方吸引过来的魔力,“其实,这些宝石是我用魔术做出来的。它们只不过是在炼金术下产生的一些附属品,因为它们并不是天然生成的宝石,所以价值可能不高。不过这些石头却能散发出比天然宝石更耀眼、更美丽、更具有魅力的光芒喔,那就是当它佩戴在您身上的时候,女士。”
  某天,杰尔曼伯爵从怀里拿出一个皮革制的袋子,并在桌上将袋子打开。于是,一颗颗形状、颜色、大小都不同的宝石从袋里滚出。就在同时,在场的女性们全部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声。
  “哇!好漂亮的宝石喔!”
  宝石的光芒反射在盯着宝石不放,仿佛想把宝石通通吞下去的女性们的脸上,将她们的脸颊照耀成珍珠色。她们的眼睛闪闪发光,好比一群饥饿的野狼;用礼服刻意挤出的丰满胸部,也因为强烈的欲望而激烈地上下起伏。
  “最适合佩戴这个的女性……恕我冒犯,可以让我亲自献给您吗?”杰尔曼伯爵随便拿起一颗宝石,慎重地献给一位离他最近、表现出最强烈渴望的淑女。这件意外的礼物令她感到恍惚,就在她浑然忘我时,杰尔曼伯爵便执起她的纤纤玉手,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吻,然后顺势将她带往一间隐蔽的房间。
  正因如此,有关他的八卦可说是达到沸腾。不止是庞巴度公爵夫人的沙龙,就连在凡尔赛宫或其他贵妇的沙龙里,杰尔曼伯爵已是人们每天必定谈及的对象。
  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这名潇洒又帅气的男子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融入巴黎社交界。起初,他只是某人无意间提及的小小话题,却快速地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最后,几乎没有人对这个男人不感兴趣。对那些将“无聊”视为大忌的上流女士们而言,就连杰尔曼伯爵此刻身在何处,都是大事一桩。她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拥有多少财产,以及他究竟在这里做什么,特别是他想要谁当他的情人之类情爱话题上。
  然而,即便所有的人都在注意这个男人,却没有半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这一点更令大家觉得他既神秘又具有魅力。
  人们只知道杰尔曼伯爵非常博学多闻,连哲学家伏尔泰在与他交谈后,也不禁自叹弗如。“那个人真的什么事都知道呢!”
  杰尔曼伯爵的知识不仅丰富、深远,更泛含了各种不同的领域。除了法语外,他还精通英语、德语、俄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希伯来语及阿拉伯语等多种语言。此外,他还能够轻松表演掌心的铜币瞬间变成银币或金币之类的魔术,当作娱乐大家的余兴节目。
  人们猜测,他可能拥有一切魔法与知识来源的“贤者之石”。本来也有不少人认为他是骗子或间谍;但后来他渐渐被神格化,甚至有人怀疑他可能是“共济会”或“秘密神殿”这类秘密组织的首领。
  杰尔曼伯爵总是带着一名独眼、样貌丑陋的老仆人,神出鬼没地现身在各地。凡尔赛宫、离宫、热情洋溢的贵妇沙龙、歌剧院、巴黎市公所的大型舞会、郊外森林里的狩猎场、寺院、隐秘又煽情的妇人起居室,无论是什么地方,他总会悄悄地出现,展现他独具魅力的笑容。
  他那神秘的背景与行动当然也传进国王路易十五的耳里。某天深夜,国王穿过城内的秘密通道与阶梯,与爱妾庞巴度公爵夫人求欢。在一阵云雨后,国王问庞巴度夫人对这名话题人物的看法。
  “听说桑·杰尔曼伯爵老是说自己只是一名单纯的冒险家、旅行者。可是我也听人说过,他其实是邪恶的魔术师。到底谁说的才是对的?”
  衣衫不整的庞巴度公爵夫人依偎在裸身的路易十五的胸前,喃喃地说:“陛下,那个人是个骗子!他只是虚有其表而已,根本就是个诈欺师。他到处给大家看的宝石几乎都是假的;也许里面可能有一、两颗稀有的大红宝石或钻石,可是那些也只不过是诱饵。他把假宝石分送给许多女性,其实是为了营造出他是阔气的大财主这假象。”
  “听说他家财万贯。庞巴度公爵夫人,依你看来,是我比较有钱,还是他比较有钱?”身材修长的路易十五抬起头,注视着庞巴度公爵夫人深灰色的眼眸,轻抚着她栗色的秀发,心想:被一头柔软秀发包围着的脸庞,依旧艳丽如昔。
  “当然是陛下您!”她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笑道,“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比陛下更有钱、更有权力呢?”
  路易十五对这个答案相当满意,“女士。你还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传闻吗?我听说他好像是什么秘密结社——共济会的成员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那个人本来就很爱吹牛!”庞巴度公爵夫人有点生气地说。
  “怎么说?”
  “因为那个人说他在耶稣出生之前,就已经在世上了。他说自己和罗马军人彼拉多很熟,所以耶稣被处死时,自己还在旁边的高处观看呢!另外,他表示自己曾见过希巴女王;也曾在参加十字军东征时,和英国狮心王结为好友;而西班牙国王斐迪南曾任命他为大臣。他甚至还说他听过亚历山大帝进入巴比伦城时所演奏的凯旋曲,也用古钢琴演奏那首曲子给大家听。”
  “这个人还真是有趣!”路易十五摇晃着他那随着年龄增长而下垂的肚子笑道。但庞巴度公爵夫人却语带责备地说:“哪里有趣?在我听来,这些全都是胡诌的。最可恶的是,他竟然说法王法兰斯瓦一世曾招待他到宫里聊天!”
  “什么?在我之前,他就已经被法王召见过了?”路易十五亢奋地提高声量。
  “是啊。对了,前几天,杰尔曼伯爵去看戏时,遇到被仆人搀扶着的朵·洁尔吉伯爵夫人。听说他这样对她说:‘您以大使夫人身份前往维也纳时,我曾见过您,不晓得您还记不记得?’陛下,您知道洁尔吉伯爵夫人是何时去维也纳的吗?”
  “我当然知道啊。离现在应该有五十年了吧?”
  “没错。”
  “那洁尔吉伯爵夫人怎么回答呢?”
  “洁尔吉伯爵夫人因为老花眼的关系,所以很仔细地端详了杰尔曼伯爵一阵子。一开始她好像还搞不清楚,后来不知为什么,她的脸竟突然红了起来,仿佛就像个少女!”
  “这还真有趣。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居然也有少女时代呀!”
  “可是,对象也不可能是杰尔曼伯爵啊!他们的年龄未免也差太多了!”
  “我再问你一次。洁尔吉伯爵夫人到底怎么回答?”
  “她用颤抖的手指抚摸杰尔曼伯爵的脸,说他的容貌和那时简直一模一样……”
  “如果洁尔吉伯爵夫人没记错,这个回答还蛮符合道理的呢!不过啊……全巴黎的人都知道那个老太婆已经老眼昏花了。”
  “杰尔曼伯爵的仆人八成也是个笨蛋!”庞巴度公爵夫人情绪激动地说。
  “为什么?”
  “杰尔曼伯爵说他和罗马皇帝尼禄很要好。他向大家忏悔,因为是他怂恿尼禄,所以尼禄才会迫害传播基督教的保罗。枢机主教罗安听了非常生气,便去质问伯爵的仆人这是不是真的,结果他的仆人竟然说:‘我只侍奉了主人五百年,所以不清楚在那之前的事。’”
  路易十五轻轻地笑了笑,“这么说来,当时服侍杰尔曼伯爵的是前任仆人?原来如此。跟主人比起来,这个下人还真是洒脱啊!”
  “陛下!”庞巴度公爵夫人皱起那清秀的眉头。
  “我有件事想问你,如果杰尔曼伯爵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为什么能够长生不老?他的寿命远远超过一般人,不是吗?”路易十五的表情变得稍微严肃。
  “他宣称自己拥有不老不死之身。好像是说有什么灵丹妙药……”
  “灵丹妙药?”
  “听说他每天都会喝一种叫做ELIXIR(译注:指炼金药)的药水,所以才能常保年轻。”
  “ELIXIR……”路易十五露出怀疑的表情,“我也有喝过类似的东西,可是根本就没有用。”
  庞巴度公爵夫人点点头,“我也觉得他是骗人的。”事实上,一心想确保国王恩宠,求得青春永驻的她也曾喝过许多所谓的灵药,“我告诉杰尔曼伯爵,如果真有那么棒的灵丹妙药,那么这世界上有资格服用的人只有一位,就是陛下您。我请他务必要把那药水献给陛下。”
  “不、不。我不需要那种奇怪的药。”路易十五用力地挥着手,“不过,你这样说了之后,杰尔曼伯爵的反应是什么?”
  “他是这么回答:‘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把药水分给陛下,一定会被怀疑是在对陛下下毒,或是因御医们的憎恨,而落得凄惨的下场吧!’”
  路易十五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强忍着心中的失落感,然后点点头,“他的考量也不无道理。看来杰尔曼伯爵的头脑还挺好的,还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易讨我欢心。”
  “就是说呀。”
  “他还有其他旧识吗?”
  庞巴度公爵夫人噘起她的樱桃小口,“对了,听说他还见过圣女贞德,大家听到之后全都哑口无言了。”
  “为什么呢?听起来很有趣呀!”
  圣女贞德是在十四世纪中叶,法国王室与英国王室展开百年战争时出现的年轻女性。特别是在奥尔良战役时,她扮演了鼓舞士气的重要角色,使法军得以顺利击败英军。
  “他说,圣女贞德所听到的神的启示,其实是他说的!”
  “什么意思?”
  “他说,当时他是抱着恶作剧的心态,偷偷潜进她的房里,然后小声地在她耳边说:‘站起来,拯救法国吧!’”
  路易十五不禁笑了出来,“原来在三百年前,是他从英国手中,把法国救出来!这么说来,我可得要好好向他道谢才行!”
  “哪有这种事。”
  “对了,这么说来的话,他应该也认识吉尔斯·莱斯将军?就是那位追随圣女贞德,在战场上功勋辉煌的法国元帅啊。”
  庞巴度公爵夫人耸耸她那有如玻璃制品般细致而华丽的肩膀,“您是说那个像恶魔一样的人吗?那个亵渎神明、残杀幼儿的同性恋者?”
  “杰尔曼伯爵是这么形容的吗?”路易十五兴致勃勃地问。
  敏感的庞巴度公爵夫人脸色发青,“陛下贤明,您说得一点都没错。杰尔曼伯爵和莱斯将军的确私交不错,说他们是至交也不为过;而且他还以此为傲,动不动就向大家炫耀呢。”
  “原来如此。”路易十五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亲耳听听那些故事,一定非常有趣。老实说,庞巴度公爵夫人,我从以前就对莱斯将军很感兴趣。”
  庞巴度公爵夫人嫌恶地摇摇头,像只小兔子似地,缩在路易十五世的怀里颤抖着,“喔!陛下如此尊贵之身,怎么可以听那种东西呢?那实在是太残酷了,听完之后,包括恭特夫人在内,有好几位贵妇都昏倒了!”
  但是路易十五轻轻地笑了笑,完全不把她的担忧当一回事,“恭特夫人不是连一只黑猫走过椅子底下都会昏倒吗?好吧。总之还是谢谢你了,庞巴度公爵夫人。莱斯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他是个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精神变得异常,最后终于发疯而走向毁灭的人。”他眼里露出锐利的光芒,“但他年轻的时候可是法国数一数二的财主。不过,百年战争结束后,他便丧失生存的价值,一直堕落,还把财产全都挥霍光。破产后,穷愁潦倒的他,突然迷上传说中可以创造出黄金的炼金术,最后,在一些邪恶魔术师们的煽动开始崇拜恶魔。晚年更以他那座位于马什库勒的城堡为据点,开始狩猎那附近的孩童,残忍地夺走他们的性命。听说他的城堡里遍地都是惨遭虐杀的腐烂孩童尸体,有的被切开、有的则被剁碎。杰尔曼伯爵说的大概就是这些吧?”
  “是……是的。”庞巴度公爵夫人点点头,怯懦地答道,“听说当时在将军的城里,牺牲者凄厉的哀嚎声一直不绝于耳。还有,当士兵进入城里,准备逮捕将军时,看到孩子们的尸体已堆成一座山,到处充满腐臭的味道。”
  “那里就是蒂福日城吧!听说那座城的墙壁和地面沾满被害者的血迹,那些暗红色的污渍到现在都还洗不掉呢!”
  “什么?好恐怖喔!”庞巴度公爵夫人不禁失声尖叫。
  “残杀可爱的孩子根本就是恶魔的恶行,怎么可能是出自人类之手呢?”
  “像莱斯将军这么有身份地位的人为何会堕落至此呢?”
  “我也不知道。人心就像迷宫一样复杂。他之所以选择犯罪这条路,或许也有他的理由吧。”
  “但是……”
  “俗话说‘物以类聚’,大概也只有像杰尔曼伯爵那种怪人,才懂得莱斯将军的心理吧……”路易十五坐起,将手抱在胸前,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而庞巴度公爵夫人则侧着身,静静地等待国王再度开口。“杰尔曼伯爵也会预知未来吗?”
  “我有听过。不过他只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预言,比如说什么像龙一样大,又会吐烟、吐火的船,可能会称霸海上之类的……我想应该不太可信吧!”庞巴度公爵夫人并没有提起杰尔曼伯爵曾预言帝国政权将会灭亡。
  “预言家倒是挺有用的。”路易十五望向远方,喃喃自语,“总之,杰尔曼伯爵既可怕又博学多闻。那种头脑聪明的人就算再怎么怪,再怎么不可信,总有一天一定能派上用场的。”
  “陛下?”
  庞巴度公爵夫人担心地凝视着国王,而国王则对她笑了笑,“不必担心,庞巴度公爵夫人,我自有想法。我想,我近日内就会召见杰尔曼伯爵,然后拜托他帮我做一件事。这可是机密,我连我的部下都不随便指派呢!像杰尔曼伯爵那样怪异、像是骗子的人,反而比较不会被怀疑。嗯,这个人一定能顺利替我达成任务……”
  不久,杰尔曼伯爵的身影便经常进出路易十五的香波堡。这让许多贵族都感到相当讶异,于是各种谣言随之诞生,例如杰尔曼伯爵用炼金术为法王路易十五制造黄金、或是正用魔术保护国王,以免遭敌人攻击、又或是正以军师的身份替下一次的战争作准备。然而过了一阵子后,他就像刚开始出现时一样,忽然从巴黎消失了。
  人们很快地将他遗忘,转而寻找新的事物。偶尔在饭席间,有人会想起他的名字,不过却再也引不起话题。因此,没有任何人会将他和法王路易十五联想在一起。

  2

  一名高挑的男人拿着插着一根蜡烛的烛台,缓缓步下阴暗狭窄的石阶。渗入地面的雨水使得石阶潮湿不堪,冰冷的空气中只有他尖锐的脚步声环绕着。
  那是一条通往地下监牢的阶梯。空气里飘着霉味,石头间长满青苔,老鼠、蜗牛和蜈蚣在地面上爬行。男人走下阶梯后,映入眼帘的是四间并排的小房间,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但四周却是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
  男人衣着华美,气质高贵。他留着一头长长的金发,眼睛的颜色因为烛光的关系,有时看起来像是绿色,有时却又像是蓝黑色。男人再度迈开脚步,往最里面的房间前去。途中有一些使用过的旧刷子立在那儿。
  男人停在一扇以铁片等金属加强巩固的木门前。那是一扇坚固的门。男人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支生锈的钥匙,插入钥匙孔。一阵沉重的声响传来,门锁打开了。男人握住铁把,将门打开。门上的铰链嘎嘎作响,房内飘出一股污物的臭味和血腥味。
  “吉尔斯·莱斯。”男人对着房内小声地说。
  “是谁?”在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人做出了回应。那声音简直像是蔓延在房里的黑暗所发出来的,沙哑、沉重且不成声。
  男人将蜡烛稍微举高一点,进入了房内,“是我。”
  房里的木制平台上发出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蜡烛所散发出的摇曳火光,像在舔舐般地微微照亮低矮的天花板,房间里一扇窗户也没有。空气也相当混浊。可能因为躺在平台上的关系,老人费劲地起身,将身体转向正面,然后缓缓把脚放到地上。房间湿气很重。
  “是谁?”老人把右手举到面前,蜡烛的光线使他不由得眯起了眼。老人非常邋遢,不但散发出一股臭味,而且全身像是涂了一层泥巴似地肮脏至极。他的头发很长,散乱无比还全都打结了。满是皱纹的脸比幽灵还惨白,眼睛因充血而泛红。皮肤上布满斑点和污垢。他的衣服破烂不堪,不知是擦伤还是指甲断裂的关系,手上都是血。老人的身体不断地发出恶臭。
  “吉尔斯·莱斯。是我。”男人走到老人的面前,低头看着他。
  老人有点惊讶地抬头望向那名男人,借着蜡烛的火光,紧紧地盯着他看。老人干裂的嘴唇微微地颤抖着,“是你……你都没变呢!跟那个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是吗?”男人用一种戏谑的口气反问。
  “你、你怎么……进来的?”
  “用钱啊。”男人一派轻松地说,“贿赂守卫就可以了。”
  “你、你来做什么?”老人以愤怒的语气质问他。
  “听说明天就是你的行刑日吗,将军?”男人用一种冷漠的态度问。
  “我……早就不是将军了。我只是个悲哀的老人罢了。”老人有如机械般地回答。
  然而男人却毫不在乎,“我去了你的蒂福日城一趟。那里真是可怕,就像被强盗搜刮过一样。
  士兵们虽然已经把孩子们的尸体清走了,不过城里还是充满腐臭味。流到地上和喷到墙壁上的血迹还在,让人感觉像身历其境。将军,我记得就连贞德击溃包围奥尔良的英军时,也没有那么凄惨啊……”
  “圣女贞德……”老人缓慢地眨了眨眼。歪斜的眼眶中泛起些微泪光,“可怜的女孩……”
  “吉尔斯·莱斯。”男人收起原本的和蔼,冷酷地说:“你应该感谢我。一听到你被逮捕,我立刻从葡萄牙赶回来,然后到你的城里巡视。我找到‘那个’后,便帮你处理掉了。虽然我认为那些蠢士兵应该也不会发现,但我要亲自确认过才放心。最麻烦的其实是那些祭司,要是他们也找到‘那个’,又发现‘那个’所代表的意义,那可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老人并没有回答。他双手抱着头,垂靠在膝上。
  “吉尔斯‘莱斯,你为什么要做出那些事?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孩子?”
  老人久久无法回答男人提出的尖锐问题,但男人耐心地等待着。蜡烛的火焰随着从门缝中吹进来的风晃动着。
  过了一会儿,老人的肩头开始微微颤抖,接着从腹部发出低沉的笑声。老人抬起头,脸上带着疯狂的表情。
  “你问我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那还用说吗?说起来,那也是你在很久以前教我的。我只是又想起来,然后照着你的话做而已!结果竟然变成这样!我被逮捕了!我被审判了!我的名誉不但被剥夺,还被印上恶魔的烙印!你懂吗?我就要被处刑了!明天就要被处刑了!我这个悲惨的老人,明天就要送命了!”
  男人再度露出戏谑的眼神,对老人的讽刺嗤之以鼻,“哼,你说得是什么话。那根本就是你自作自受。你仔细回想自己仗着权势所做的恶事,然后到地狱去慢慢忏悔吧!这就是你那些残酷暴行的报应!”
  “地狱!你是说地狱吗?难道你不打算救我吗?”
  “没错,我并不是来救你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断言道。
  “那……你是来做什么?”老人突然变得怯懦,降低声调。
  “我是来告诉你,我已经帮你做好城堡的善后工作。还有,我是顺便来向你道别的。”
  “我明天才要去天国——你现在来道别,未免也太早了吧。”
  “不,是我要走了。”
  老人似乎一时之间还没弄懂男人的意思,“你要去哪里?”
  “你应该也知道吧?像我这样的人,既然从远方来到这里,就要再回到远方去。现在只是时候到了。”
  老人沉默不语。他闭上双眼,脸上浮现的苦恼表情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然后睁开双眼,仿佛哀求似地说:“带我一起去吧。”
  男人静静地摇头,“不行。”
  “为、为什么?”
  “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吧?”
  “我怎么会知道呢?”
  男人的眼中涌起一股怜悯之情,凝视着老人,“你不一样。就是这样。”
  “不一样?”
  “没错。你和我是不一样的。这就是最正当的理由。过去,你有机会成为我们的伙伴,但是你却选择满足一己之欲那条路。因此,你才会毫不留情地夺走那些天真的孩子们的性命。”老人不发一语。男人继续说:“你弄错该追求的东西。你并没有成为自己原本应该成为的人,反而走上和愚蠢的罗马尼亚穿刺公一样的路。”
  男人一说完,老人便吐了一口唾液在地上,接着,激动地看着男人的脚边,嘴唇也激烈地颤抖着,他全身所剩无几的血液宛如沸腾了起来,一口气开始说道:
  “是啊,没错。我杀了小孩子。好几个、好几十个、好几百个。他们都是被我手下抓来的。既然你也有看到,你就应该知道我城堡里那间以大理石砌成,用布料装饰得很漂亮的拷问室。我在那里尽情疼爱那些孩子们。我把那些害怕得不停尖叫、哭泣的孩子全身脱光,然后亲手摸遍他们的每一寸肌肤。接着,我撝住他们的嘴巴,用绳子将他们绑起来,挂在墙壁的铁钩上。我还记得用手掐住他们那纤细的脖子时的触感。孩子们的眼睛含着泪光,鼻子为了呼吸而轻微颤动。等到他们窒息时,他们的身体会激烈地晃动,脚也会不停地踢。我知道他们的血管在皮肤底下膨胀着。我手上拿着刀子,但我不会让他们快速地死去。在他们死前,我用我的牙齿咬孩子们的身体。他们的皮肤好柔软,只要咬一下就会破掉,流出温热的血液,我会喝下鲜血。有时,我还会用指甲抓破他们腹部或脸颊的皮肤,接下来再用刀刺。我是狠狠地刺进去喔……狠狠地喔!不管是富有弹性的脖子、漂亮的胸部、可爱的腹部,我都狠狠地刺进去!没错,狠狠地!你知道那会怎么样吗?血液就会喷出,一股脑儿地吣出来。像热水一样温暖的血就这么喷出来,让我全身都湿透了。小孩们的脸痛苦地扭曲,在可怕的痛苦之中扭曲。他们眼里看到的是地狱,而我则慢慢欣赏他们断气的过程。我还会鞭打孩子。鞭子是用荆棘做成的,不过我有时会用皮鞭不断抽打他们,直到他们皮肤绽破。没那么快死的孩子才是好孩子,能让我享受更多乐趣的孩子才是好孩子,所以,一下就死掉的孩子是坏孩子。不过,好孩子实在很少,那些孩子都是坏孩子,所以我才一直寻找好孩子。我命令我的手下去寻找。我没有错,这全都是因为好孩子太少了。要是能找到好孩子,我也不用杀那么多小孩了。所以,我惩罚他们,痛骂他们。那些一下就死掉的孩子根本不需要头、手、脚,所以我用剑把它们都砍下。我砍下它们,想要找出为何会是坏孩子的原因。我本来打算要是我能立刻找到,我就停手。可是,我却找不出原因。在这段期间里,我手下抓来的孩子全都是坏孩子。我生气地对手下大吼:‘去给我抓好孩子来!’那些人真是笨到极点,连我在找什么都不知道吗?因为他们全都笨得要命,所以才只会抓坏孩子。算了……总之,我把好孩子和坏孩子的头颅,通通排在桌上。其实他们死掉后的脸看起来都一样,全都只是一块肉罢了。我想,如果问题不是出在头、手或脚,那么一定是内脏吧?一定是。所以我把剩下的身体一分为二,把内脏拿出来。那些又湿、又黏、又长、又臭的内脏真是丑陋!简直丑恶极了!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孩子的身体里会塞着这么丑陋的东西呢?这些可怕的东西真的是神创造出来的吗?我不相信,不相信!
  那些才不是神造的,那些是恶魔做出来的缺陷品,所以才会这么丑。如果是这样,那就由我来让它们从世上消失吧!我是站在神这边的,是神命令我这样做,是神叫我把小孩全剁成碎屑。我抽出小孩的肉、骨头、神经和血管,试着在这些东西里找出秘密。但不论是头发、睫毛、眼珠、牙齿、头盖骨、指甲还是阴毛,我全部都找遍了。咦?不是这样吗?‘那个’应该藏在某个地方才对,应该找得到才对。没错,一定有,绝对有。但为什么我找不到?我把孩子们全剁碎,找了又找,找了又找,却依然找不到。为什么?我知道了,一定是被人藏起来、被人偷走了。那是我的东西,臭小偷竟然把它给抢走了。小偷究竟是谁?是你吗?是你藏起来的吗?是的,一定就是你!还来,还给我!那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喂!来人啊,快来人啊!快把他抓起来啊!快把这个人抓起来!怎么了?没有人在吗?没人在吗?我知道了,如果没人在,那就由我来逮捕他,将他大卸八块,用我的剑将他劈成两半。我一定会杀了他……”
  老人发狂的声音无止尽地持续着。那名身形修长的男人已不知在何时离开了监牢,但老人却完全没有发觉。留下来的只有黑暗……


  ★现实★


  “在这段访问中,别人可能想像这只是命运的集结。”
  ——艾登·菲尔波兹《谁杀了知更鸟》


  第一章  崭新的事件

  1

  在犯罪调查上拥有过人天赋的二阶堂兰子,已经历过无数起案件,包括令人无法相信是人类所为的异常犯罪、有如恶魔般的奇妙杀人事件,以及神秘的怪诞现象等等。她凭着出众的睿智与推理能力,将那些困难至极,甚至连警察都撒手不管的难题一一解决。因此,她不但声名远播,更获得世人的赞扬,同时也得到警界与法界人士一致的信赖。
  在兰子的侦探生涯,她所调查的案子中仅有一件数度受挫。接连不断浮现的谜题以及敌人巨大的邪念排山倒海而来,使得拥有超然精神力的她,也几乎快要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事情发生在昭和四十五年(一九七〇年)。在德法两国交界处的深山里,耸立着一座幻妙的古城,而这起诡异、残酷、血腥的“人狼城杀人事件”,就是在这里悄悄发生。
  只要提到这起事件,大部分的人——即使是日本人——大概都会想到“啊,就是那宗骇人听闻的杀人事件!”由于当局打算透过新闻媒体,公布整起事件的概要时,遇到一些阻碍,因此最后只有一小部分真相公诸于世。即使如此,它依然是一件极度震撼欧洲人心的重大案件。人们在知悉这起暴虐凶残的犯罪后,心底无不战栗,更因牺牲者的数量之多而感到畏惧,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与兰子同年的我,总是与她一起目击所有发生在她周遭的事件,包括悲剧的、喜剧的、悲惨的、奇妙的、危险的、诡异等各种形态犯罪。我和她从小就非常喜欢推理小说,常沉浸在国内外的小说家笔下那些比真实事件还要玄妙、还要紧张刺激的故事情节里,那是我们最大的享受。
  然而,不论是真实事件或是想像故事,都没有比人狼城杀人事件更像恶魔所为、更费人疑猜。相较之下,我们至今所经历过的所有案件简直有如儿戏。人狼城杀人事件的恐怖可谓空前绝后,杀人手法有如戏剧般地惨绝人寰。
  是的,那一场景光是回想,就像是令人背脊发凉的恶梦。那是一段充满矛盾、混沌、无可比拟的怪诞情节。另一方面,彻底贯彻犯罪的巧妙计谋也已完全超越人类智慧。所有的细节都充满诡异、阴郁、异样的气氛。
  当部分事件对外公开时,乍看之下,人狼城杀人事件会令人以为是一桩无差别杀人案,是丧心病狂、嗜血的杀人魔杀光所有聚集在城堡里的人。如果不是,那么大概就是有一个古老的诅咒,藉由“人狼”这种怪物的形态苏醒,一雪其宿怨……
  不过,那些其实都只是一种表象。
  历史上根本没有其他凶案能与这宗轻易夺走十多条人命的残酷杀人事件相提并论。在它背后躲藏着一个有如恶魔般——不,甚至比恶魔更甚的犯人。
  宛若幽魂一般横行于古城中的杀人犯,那冷酷邪恶的灵魂因某种丑陋的目的与理由,精心策划出一桩庞大的犯罪计划。那是大魔王路西法的诅咒、复仇、憎恶与怨恨。发生在古城中的每一桩命案,是一片片由犯人精密构筑的犯罪拼图,每片拼图都是关键。
  为何兰子会与这起发生在国外,距离更是远得夸张的可怕人狼城杀人事件有所牵扯呢?契机点又是何时?动机又是什么?事到如今实在很难说明白。回想起来,当初的确有一些细微的征兆,但是,却无法判断哪一项征兆才是最直接的机缘。
  它们其实都是各自独立、没有任何异状的小事。然而,当许多偶然重叠在一起而成为事实时,更转变成不可避免的结果。说得更极端一点,兰子和我之所以诞生于这个世界,是相对于这起事件的必然性——神的真理——宿命。若试着搜寻过去的经验与记忆,可能会发现更多隐藏的预兆。或许,早在过去的某个适切的时间点,所有枝微末节都已经和“人狼城”互相连接了。那表示,在兰子选择当侦探的那一瞬间,就注定要卷入这起可怕的犯罪中。
  结果,兰子和我原来都是被这世界操纵的一颗棋子。不论历史有多悠久,在歴史的洪流中都只是一瞬间。有时候,这世界会对人类开一些玩笑。以宇宙的真理来说,即使是有如炼狱般的人狼城杀人事件,也只不过是史实中的一页罢了。我们只是以代言者的身份,继续诉说历史。兰子扮演解决事件的勇者,而我则是将事件公诸于世的吟游诗人。
  这样一来,我便有义务尽量以客观的角度来记录这起事件。但是,并非所有的事实在一开始都是明朗的。起初只有一些零星传闻,与从事件的缝隙中泄漏出的少数线索,而我们也只是凭着这些来推论发生在人狼城中的悲剧。因此,我们假设出许多“可能发生的事情”。
  事件发生在昭和四十五年六月。舞台是一座位于深山峻岭中,名为人狼城的古城。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以为这座城堡根本不存在。人狼城是由银狼城与青狼城所构成的双子城,两座城堡的中间夹着一条扮演德、法国界的溪谷。就在这两座城堡里都爆发了两起血腥又神秘,残杀手法非常类似的杀人事件。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当然,身在日本的我们,当时不但毫不知情,也没有任何消息来源。
  如前所述,这件残酷且异常的事件在调查上极为困难。要是没有兰子,那爆炸性的结局或许将永远不会到来吧!不仅如此,这整起事件的全貌也将永远沉在恶魔栖息的黑暗深处,绝不被人发现。倘若事情演变成那样,那么这个世界或许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因为只有拥有聪明才智的兰子,才能够揭开那重重阴谋的面纱,为恐惧画下休止符。
  老实说,我并不奢望所有读者都相信这篇故事,因为这起事件实在是太脱离常轨、太扭曲,也太不合理。每件事情看起来既残忍又邪恶,同时也毫无脉络可循。以一般人的观念或常识,实在是不可能理解或预测在当地所发生的一切。
  事件发生在昭和四十五年。兰子和我当时只有二十岁,就读于东京国立市的一桥大学。那时兰子已经解决了“十字架宅邸杀人事件”、“雅宫家杀人事件”、“恶灵馆杀人事件”以及“圣奥斯拉修道院杀人事件”等重大事件,确立她名侦探的地位。
  私底下的兰子其实是个深爱小说、绘画及音乐,个性内向、爱思考的女孩子。她具有学者的特性,对钻研知识很感兴趣。她主修数学,另外在物理学、化学及心理学等方面,造诣也相当深厚。每当接触到犯罪事件,她总是能够立即摇身一变,成为最犀利的人,勇敢面对扰乱社会秩序的犯罪者及犯罪事件。
  我问她,她那份强烈的意志与冲动,究竟是从何而来?她这么回答。
  “黎人,你试着以哲学的方式,用二元论来分析这世界的本质。天与地、神与恶魔、男与女、上与下、阴与阳、明与暗、谜题与解答……不论是什么都好,总之,你应该可以从这种理论的本质中看出,所谓正与邪的概念,其实是包含在最根本的部分。也就是说,如果犯罪是社会表层的毒瘤,那么相对的,正义便会派遣负责解决谜题和秘密的‘侦探’为使者,努力让社会的伤口愈合,这是再明白不过的理论。”
  套用俄罗斯作家高尔的话:“所谓的天才,就是相信自己。”而兰子就是天生的天才型侦探。她忠实地遵循发自内心的言行举止及规范,坦率地接受自己身为“侦探”的事实。她完全不像晚年的昆恩,会为了一些无谓的烦恼而苦闷不已。
  “就算对方是犯人,你对于‘自己拥有代替神明审判人类的权力’这想法,难道不曾怀疑吗?”
  我提出这个问题后,她坚决地摇头说:“我绝对不会为自己的立场想出夸张的借口。身为侦探,就是因为除了侦探外,便不能从事别的工作。所以如果对这种本质抱持着怀疑的态度,那岂不是互相矛盾吗?马克斯说:‘人是一个能够支配自己命运的自由个体。’所以讨厌侦探工作的人,就应该趁早离开犯罪的舞台,又没有人强留。”
  话虽如此,兰子嫉恶如仇的心理并不纯以正义感为出发点。我知道她的动机与她出生的秘密有关。她的双亲在她还是婴儿时,因为某件案件而牺牲了生命。据说当时是用她母亲体内所流出的大量血液来清洗刚出生的她。这样的谣言曾煞有其事地流传过,不过那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
  成为孤儿的兰子被我任职警官的父亲——二阶堂陵介收养。家父本来是兰子的袓父的养子。即将就任警视厅副厅长(相当于警察总局副局长)的他,在兰子小时候就对她施以英才教育,让她学习犯罪搜查学。家父虽然也对我有所期待,希望我能继承衣钵,但是我却完全没有那方面的才能。因此,家父便将心力全投注于兰子的教育上。由于兰子天生就拥有当侦探的天赋,对她而言,吸收家父的教导就像水渗入沙子一样地快速。于是侦探这职业便是她生存的方式、手段与目的。
  兰子曾说:“犯下罪行的人具有反社会性格。他们对世界下毒,将内含于全体社会中的理性与秩序打乱。我支持人类天生具有的清廉正义之心,所以我根据这信念,对抗那些犯罪者——人类社会的病毒。”因此,兰子判断事物的标准比男人还要严格,言行举止也十分正大光明。她冷静沉着的态度与个性是与生俱来的。当她面对犯罪的调查工作时,除了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旁人也绝对看不出她在思考的事情。在调查或解谜时,她是非常冷漠的;她还会带着恶作剧般的眼神,像猫捉老鼠一样,悠哉地戏弄着无数名犯罪者。她这种态度总会令人误以为她很冷酷无情。不过,她丝毫不在意外界的评价,永远照着自己的信念来行动。
  所以,我们若用一般现代女性的尺度来衡量兰子,根本就没有意义。因为大部分女性所执着的世俗事物,她完全没有兴趣。就像福尔摩斯认为无聊是一种罪恶,因此,她非常讨厌自己的头脑停滞或怠惰于思考。她总是在追逐存在于这世界的谜题和怪诞现象,头脑里只有透过观察或调查所导出的知性结论。
  “人生在无尽的时间里是有限的,所以我不想把精神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我认为大部分女性憧憬于自认有价值的事物是一种不具生产性的活动、没效率的习惯。”兰子这句话将与她同年龄的女性——包括她的朋友在内——批评得体无完肤。
  不过,如果你说她对流行完全不关心,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她一直留意流行的动向,以夸张、华丽的服装来打扮自己。她认为这样的穿着就像石蕊试纸一样,可以测验出对方的反应。也就是说,价值观被常识束缚的人们看到她那独特的打扮后,便会显露出各种情感。另外,被她亮丽的外表蒙蔽,而没察觉她内在的人们,几乎都会对她吐露实话。
  这段期间,她特别钟爱有如嬉皮女王的吉普赛风格装扮。不过那也是借着别人眼中的自己,以观察对方的手段之一。
  无论如何,兰子本来就很漂亮。一头秀丽的鬈发妆点出她端正的五官,弯弯的细发轻柔地覆盖在她的肩膀。在她圆滑的脸部轮廓中最具有魅力的就是那闪亮动人的美丽双眼。坚挺的鼻子与紧致的嘴唇忠实地表现出她坚强的意志和决心。
  随着调查工作大增,兰子的大学生活也过得非常充实。在校园内外都有许多男友的她,却表示交男友并不是恋爱,而是像阅读书籍或报纸获得资讯一样。换句话说,她只不过是为了吸取男友们的专业知识,所以在特定的一段时间里与他们走得比较近而已。
  虽然因出席日数不足的关系,兰子的成绩不甚理想,不过,她已经发表过好几份教授级的数学论文,震惊了国内外学者。在社团活动方面,她除了参加推理小说研究会和美术社,同时也是民间推理迷组成的“犯罪研究会”的一员。
  身为警视厅副厅长的家父也会从旁提供帮助,使她能够在繁忙的生活中陆续解决许多犯罪事件。也正因如此,兰子有许多警界的朋友,带领她去接触更困难的事件。
  她经常这么说:“这世界上充满了各种不可思议或无法理解的事情,不过,将它们如此定位的正是人类本身。被人们视为异常的事情或怪现象,才是让社会陷入恐惧的元凶!爱伦坡不是也说:‘我们所见,或是我们自认为所见之物,皆只不过是梦中之梦。’
  “也就是说,所谓的‘谜’是一种从多数人的生活中,所产生的幻影。更具体地说,与犯罪相关的许多秘密,几乎都是因为资讯与情况传达不良而造成的。在有前提、过程、结论的状况下,所谓不可思议的现象或异常的事实,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可是,如果从一连串的事情中抽出一部分过程,让大家只看到开始,接着便结束,这样就好比魔术一样,不论是谁,一定都会觉得事情很奇怪呀。”
  兰子每天都会仔细阅读好几份报纸。她说那是因为真实和虚伪会散乱地出现在报道里。她会从中找出可疑的报道、犯罪调查的线索,甚至是即将萌芽的犯罪事件。有时,一则乍看之下没什么、看起来也与犯罪毫无关联的报道,她却可从中看出一些重大端倪。
  当然,这些都要归功于她对犯罪的独特嗅觉,以及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敏锐的直觉。她料事如神的洞察力,每每都让我们惊讶不已。她独特的“直感式归纳型推理法”也是来自于她女性特有的直觉。
  昭和四十五年八月底——确切的日期是二十四日,星期一——兰子靠着她特殊的直觉,在报纸上发现一则与“人狼城杀人事件”相关的报道。在《多摩日报》社会版角落,刊登了一则发生在德国的怪事。其实这则新闻我比她早看到,但是我一直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她提起为止。
  由于这篇报道的内容平淡无奇,因此大多数人可能都会漏看,即使看到了,也可能会下意识地将它埋没在其他事件或意外中。然而兰子却不一样。直觉敏锐的她,因为脑中仿佛闪过某种预感,才会特别注意这则报道。
  当然,即使聪明如她,此时此刻也无法想像出,阻挡在面前的那起复杂而怪异事件的情节,是有如阿鼻地狱一般的恐怖。事实上,即便是万能的神,也不可能会知道。

  2

  兰子在晚餐时间前看到那则报道。当时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着冰红茶,一边仔细阅读四散在桌上的早报。不用我说,大家应该也知道那位令人尊敬的英国绅士福尔摩斯也有这种习惯。
  我一走进客厅,兰子便拨开垂在额前的鬈发,抬起头。午后雷阵雨的凉风透过完全打开的窗户从庭院吹了进来。
  “啊,黎人,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去你房间叫你呢!”
  “怎么了?”
  “冰的伯爵茶很好喝唷!”
  “不是这件事吧!”
  听到我的抱怨后,兰子便将手中的玻璃杯放到桌上,轻轻地笑了,“黎人,你先坐下来。你看看这份报纸,有一起很奇怪的事件。”
  “是杀人事件吗?”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将报纸转过来看。
  “不是。是失踪事件。你先看一下。”兰子靠在椅子上,拿起因冰块而使得外围布满水珠的杯子。
  这是一篇刊载在《多摩日报》最后一页的外电报道,所占的版面实在小得可怜。新闻内容是关于在德国发生了旅行团集体失踪。报道中提到有一群到德、法国境附近的银狼城旅游的观光客,全部都失踪,警察当局已经朝意外及犯罪方向侦办。
  报纸上是这样写的。

  【德国发生不明集体失踪事件】
  根据路透社发布的外电消息。六月上旬,在德国的萨尔州发生了一起不明的集体失踪事件。行踪不明的人是获得某大制药公司所企划免费旅游大奖,而前往一座古城观光的旅行团成员,总共有十名。根据相关人员的证词,这一行人在八天七夜的旅程中,预计会陆续造访德国各处的观光胜地,而最后一站则是目的地银狼城。然而在旅行结束后,却无人返家,因此其家人及亲属便提出搜索的请求。银狼城坐落于萨尔河最上游的深山中,长久以来人们都谣传那是座根本不存在的古城;但据说数年前,有一位乡土史学家再度发现它。为了让一般民众参观,城内还进行改建。警察认为该旅行团有可能是在旅途中遭到意外,或是被卷入犯罪事件中,因此正针对旅行团所到之处、制药公司以及安排此次旅行的旅行社进行详细调查。

  我用手摸摸下巴,然后说出我的感想,“一次失踪许多人呢!会不会是火车出了意外?”
  老实说,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件,也没有什么不安的感觉。但是兰子却摇摇头,“应该不是。如果是火车出了意外,应该会上新闻。而且如果只有一、两个人失踪也还好,但却是十个人都下落不明。这些人究竟去了哪里?我觉得这不是一般的意外事故。要是在古代的日本,人们大概会说这是被神明绑架了!”
  “是绑架吗?”
  兰子把双手抱在胸前,“应该也不是。如果是绑架,犯人应该会和失踪者的亲友联系。”
  “说得也是。也不太可能是生病,或是离家出走……是不是集体逃亡啊?”
  “你看,很有意思吧?”兰子眼中闪耀着光芒。
  但是我并不清楚兰子的意思,便将报纸递还给她,“你说有意思是指?”
  “失踪啊……昆恩和卡尔不是也说过,推理小说中最大的谜题就是人凭空消失。就连‘密室杀人’也是在讨论犯人是如何从密闭的犯罪现场消失。”
  “可是我觉得消失和失踪是不一样的。难道你认为这起事件的背后,有什么阴谋或诡计吗?”
  “现在还不能妄下定论,因为资讯实在太少了。”
  “聪明。”
  兰子把脚跨在另一只脚上,身体倾向前方,“黎人,‘集体失踪’让你联想到什么?”
  “我想到的是——不知是在伊丽莎白·佛瑞丝的短篇还是中篇作品里,有一个描述校车和所有乘客同时消失的故事。”
  “如果不见的只有人呢?”
  “我不知道。如果要说真实事件,那起著名的玛莉·莎莉丝特号如何?你应该有听过吧?就是漂流在海上的无人幽灵船,似乎觉得前一秒,船员都还在船上,但实际上那却是一艘空船。再来就是艾林·摩尔岛灯塔事件——不久前还看见三名看守者在灯塔里,但却在突然间凭空消失。”
  “推理小说中则有克雷顿·罗森的《人间蒸发》、赫伯特·布理安的《怀尔德家族的失踪案》,还有卡尔的《青铜神灯的诅咒》。不过这些都是只有一、两个人消失的事件,有没有一群人同时消失的呢?却斯特顿的《消失的五人》大概是最多的吧!”
  “那如果是童话呢?例如〈哈梅林的吹笛人〉。我记得有一百多个孩子,被一个像是魔术师的吹笛人带走了。”
  “这个着眼点很有趣!”兰子眨眨她那美丽的眼睛。
  我耸耸肩,“对了,这则童话和那则报道都是发生在德国。不论如何,那都是外国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吧。”
  兰子露出一种不寻常的认真眼神说:“话不能这样说!只要有任何困难的事件或怪事需要我,不论是在日本,还是在外国,甚至是漂浮在宇宙中的人造卫星,我都打算去。况且,我觉得这起事件有点蹊跷。”
  “怎么说?”
  “为什么这篇报道到现在才刊登?这一群人是在六月上旬失踪的,现在都已经过两个多月了!”
  “因为是外电消息吧!在传来日本前,会花一点时间。不然就是,这件事可能很久以前就已经报道过,只是今天的报纸刚好有空的篇幅,所以就拿它来填补。”
  “是有这个可能。不过,也可能不是啊。”兰子眯起她那双动人的眼睛,将视线投向桌上的报纸,似乎感到不安。
  “我不懂为什么你这么在意这个报道?”我始终无法认同她的态度。
  “我自己也不太懂。我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触动我的心弦。”兰子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内心似地说。
  “什么东西?”
  “德国啊。”兰子用右手把耳际的头发拨到后面。
  “德国?”
  “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在我身边发生的事情,全部都和德国有关?”
  “例如?”
  “例如,我们正在向修培亚先生学德文。黎人,你寄去抽奖的明信片,抽中了一打德国红酒。出国的朱鹭泽教授上星期送我的纪念品是麦森瓷器。然后,上个月爸爸和我去国立剧场看的戏剧是布莱希特的《三毛钱歌剧》。还有,上星期总公司在德国的报道摄影杂志社,不是为了路易十四的宝石来采访我吗?还有很多事情呢!最怪异的就是别西卜恶魔像破掉后,从里面掉出英希写的纸条了。”
  听完这句话,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啊,是啊……”我用手背将额头上冒出的汗水拭掉。光是听到“别西卜恶魔像”,我就感到背脊一阵冰冷。
  兰子认真地望着我,像是在质问我似地说:“我身边发生了这么多与德国有关的事情,难道是偶然?”
  “这个嘛……”我无法立刻回应。
  我必须解释一下兰子刚才所说的几件事情。
  阿尔福雷多·卡尔·修培亚先生原是一桥大学的教授,他退休后,便专心于翻译德语及俄语文献。他和我们一样都很热爱推理小说,因此也加入在紫烟咖啡厅中召开的“犯罪研究会”。我和兰子的第二外语都是选修德文,因此从今年年初开始,我们便请他教导我们德文。朱鹭泽教授是我们大学社团“推理小说研究会”的顾问,他上个月到德国出席一场学会,带回来的纪念品就是德国的麦森瓷器。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到现在才发现的——暮林英希留下的一张意义不明的纸条。
  英希原本是与我和兰子的好朋友,然而,他在昭和四十二年的十字架宅邸杀人事件中丧命。在他的遗物中有一尊中东出土,名叫“别西卜恶魔”的石像——英希的姊姊在他过世一周年时给我们的。我们一直将那尊小石像放在客厅的暖炉上,当作装饰品,但前几天它竟突然破成两半,有一张纸条从石像中空的身体里掉了出来。
  “黎人,你还记得那张纸条的内容吧?”兰子谨慎地问。
  “当然。”
  就算我想忘也忘不了。那张对折的小纸条上,用铅笔这么写着:

  亲爱的兰子:
  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你绝对不可以到有普鲁士人和黑色森林的古国。拥有像火一般的眼睛和血淋淋牙齿的怪物是很可怕的。你很危险。如果你不想死,就一定要听我的话。
  ——暮林英希

  这的确是英希的笔迹。但是,当时我们根本看不懂他要传达的意思。首先,他为何写下这张纸条?难道他在生前就已经预知自己即将死亡?因为他拿到这尊恶魔像的时间离他死亡时间并不远。
  我被搞糊涂了。英希真的想透过纸条来警告我们吗?抑或那只是他独特的、带有讽刺意味的恶作剧?破碎的恶魔像和纸条现在都收在我书桌的抽屉里。
  兰子闭上眼睛,“之前我还觉得这只是一张意义不明的纸条,可是现在,我能体会英希想要传达什么给我们。所谓的普鲁士,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古时候的德国,也就是普鲁士公国。至于黑色森林,当然就是指德国西南部丘陵地带的针叶林——黑森林。”
  “喔!”
  “英希是在警告我们不能去德国。”兰子睁开眼睛,做出这个结论。
  “为什么?”我自言自语地说,“英希到底想要说什么呢?还有,你真的相信那张纸条的内容吗?你可别告诉我那是死者从灵界传来的警告这种蠢话!”
  “我当然不会这样说。”兰子予以否定,“我们不知道他想要警告我们什么,那张纸条很明显地是他在过世前写的。不过,这么多的巧合重叠在一起,我想已经不能说是‘纯属偶然’。在这些暗示的背后,应该有一些因果关系吧?即使是一些超自然现象……”
  “我以为你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呢!”我反驳道。
  兰子像是被浇了冷水似地说:“我偶尔也是会有感伤的情绪,尤其是牵扯到朋友时。”
  “那么,你认为德国失踪事件、英希的纸条,还有我们身边所发生的事情,都是有关联的?”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她再度重申,“总之,我们现在应该仔细观察事情的演变,也必须先广泛搜集情报。”
  “关于那篇报道,我们可以去问一下《多摩日报》的九段先生。”
  “对呀,就这么办吧!”兰子点点头,头发也随之摇曳。
  九段晃一是东京的地方报社《多摩日报》的记者,也是兰子的忠实拥护者之一。我们认识他很久了,过去在调查事件时,若有必要,他都会帮我们搜集新闻或资料;尤其是在“十字架宅邸杀人事件”和“雅宫家杀人事件”中,他的情报搜集能力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相对的,他也能够独家报道兰子解决事件的经过,这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易。
  我立刻起身,拨电话给九段记者。幸运的,他人在公司。我告诉他那篇报道后,他便允诺要询问当初刊登这则消息的人。
  回到客厅后,我对兰子说:“他问我们明天要不要去他公司。”
  “我们处理完社团的事情就过去。”兰子说完后,便开始动手整理桌上的报纸。
  那天,我们两人都没有再提起那篇报道,或是暮林英希的事情;并不是不提,而是说不出口。
  吃过晚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书架上发现了一本书。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完全忘记这本书是放在书架上。那是发生“十字架宅邸杀人事件”时,我向英希借来的参考书籍,但现在已经无法归还他了。
  我把书从书架上抽出来,无意识地翻阅。没想到,书里竟然掉出一张我从来没发现的泛黄纸条。
  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我的话是对的,英希。

  3

  翌日傍晚,我们把一些东西装进运动包后,便到《多摩日报》的总公司。当我们向柜台表明来意时,和往常一样精力充沛的九段记者也正好下楼到大厅迎接我们。
  “好久不见,我们好几个月没碰面了吧?听说你们最近也帮了警视厅很多忙,偶尔也提供我一些小道消息嘛,读者可是很期待看到名侦探二阶堂兰子的杰出表现呢!要是没有刊登你解决的事件,大家就没有话题可以聊了!”
  年近四十的九段记者个性非常主动、积极。他总是面露和蔼可亲的笑容,这让他轻易地打进别人的圈子,取得他所需的资讯。引领我们到接待室的他一点也没变,依旧是散乱的头发、松开的领带,还有掉了一颗扣子的衬衫,看起来相当忙碌。
  “你们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九段记者在女职员端冰咖啡进来后问。
  “你真的很讨厌,九段先生。我昨天不是在电话里跟你说过了吗?”我讶异地说。
  兰子也带着责备的语气说:“就是发生在德国的那件集体失踪事件。”
  九段记者搔搔后脑勺,“啊,对了,对了。因为今天有一篇急稿,所以我一时忙到忘了。那起德国事件吧……我昨天听你们说明后,自己也去查询。那起事件的确很怪,而且路透社发出的消息有很多都被扭曲。虽然我说了也没用,但我想还是不要尽信那篇报道比较好。”
  “那则消息为什么会被登在昨天的早报?”兰子热切地寻问。
  “那并不是最新消息。没错,那算是被埋在底下的报道。听说那则报道在一个礼拜前就已经送到外电部,可是因为它的时效性不高,事件内容又交代得不够清楚,所以上面的人一直在观察刊登的时机。”
  “有没有和那起事件相关的其他消息呢?”
  “没有。目前只查出招待旅游的那间公司。主办者叫做‘费斯特制药’,是一间在德国非常有名的药品企业。他们好像是为了纪念公司创立一百周年,所以才提供免费旅游的机会,招待一些老客户。”
  “其他呢?”
  “没有了。我有问过其他通讯社,可是一样没有其他消息。”
  “这起事件发生后,主办者有什么反应呢?”
  “还不知道。”九段记者一摊手,耸了耸肩。
  “那么,如果我们想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应该要怎么做才好呢?”兰子继续问。
  “这样啊……”九段记者双手交叉在胸前,稍微抬起头,“我看大概就只能由报社出面,直接联络德国的报社吧!你们也知道,路透社是英国的通讯社,如果联络他们,又要经过一手才能得到消息,这样一定是问不出什么。”
  “那么,九段先生,可以麻烦你联络德国的报社或警察机构吗?”
  “可以呀。不过可能要花一点时间,没关系吧?如果可以,等有消息进来,我再通知你们。”
  “那就拜托你了。”兰子低头表达谢意。
  “可是……”九段记者收起了一贯的笑容,严肃地说:“你们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种国外小报道呢?”
  兰子若无其事地微笑,“九段先生,你不是也知道,不止犯罪事件,这世上发生的所有不可思议现象,我们也都很有兴趣呀。我们一直都在寻找话题,这样我们才能在‘紫烟’召开的‘犯罪研究会’上提出来讨论。”
  “是这样吗?”九段记者露出怀疑的表情,“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应该没有那么单纯吧!因为职业所需,我的直觉可是不输兰子的喔!”
  兰子轻笑,“对呀,九段先生的嗅觉就像猎犬一样灵敏。”
  “如果是这样,那请你们告诉我,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呢?”
  兰子稍微犹豫了一下,“好,那我说了。可是都只是一些零碎的事情,你听了之后或许会失望喔!”
  她做了这样的开场白后,便告诉九段记者最近发生在自己周遭,带有因果关系的几件事情。当她说到暮林英希的事情时,还将实物拿出来,递给九段记者看。
  “嗯!”九段记者摸着下巴,靠在椅子上。他的视线落在那张纸条上,久久不动,“原来如此。听你说了这么多例子,我也觉得发生在你周遭的事情,好像全都跟‘德国’有关联。不过,就统计上来说,样本数还是太少了,感觉不够真实,我也可以认为这些都是你刻意挑选出的例子。”
  “这我承认。但是,在我的印象里,感觉上好像是有人刻意想让我注意某件事情。”兰子说。
  “你是说,有人想让你注意到我们家报纸登的那则集体失踪事件吗?”
  “我不知道。或许那起事件也不过是被我抽出来的样本罢了。有可能是别的事情。”
  “真是含糊。”九段记者手摸着下巴,小声地说道。兰子则注视着他那削瘦的脸。
  “兰子,老实说,我觉得是你想太多了耶。”
  “为什么呢?”
  “如果你担、也的是真的,那么,那个对你发出某种讯息的家伙,岂不是像神一样,可以看穿和掌控所有事情?他希望藉由某种理由,把你送到德国,然后再想办法让你遇到某件事情。另一方面,那位跟你很要好的少年虽然已经死了,却还在另一个世界替你担心,甚至生前更写下纸条警告你。而这两件相对的事实,或现象,几乎在同时发生,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你不相信吗?”兰子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
  九段记者看看她,再看看我,“没错。兰子竟然相信这些迷信。这实在不像平常的你。我并不是否定那种所谓的第六感,我相信有幽灵和鬼魂,不过,我觉得作祟、诅咒都是骗人的,因为我认为亲人的灵魂一定会担心或守护子孙。”
  我伸手拿玻璃杯,“那么,九段先生,你认为这些事情并不是偶然的一致?”
  “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就算是偶然的一致,应该也有某个必然的理由。我觉得这之中最怪的就是暮林的纸条。我以前常听你们提起他。他是个聪明,对灵异又很敏感的少年吧?所以,他才会走上那条路……”
  光是提起英希的名字,房里就充满一股看不见的悲伤气氛,让我们的情绪非常低落。兰子仿佛想要一扫灰暗的心情,于是说:“九段先生,请不要再提他了。我还有另一个东西想给你看。”
  兰子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便从包包里拿出那个东西,放到桌上。那是一个从头到底座,整个破成两半的石像。
  “这就是别西卜恶魔像。这是英希的姊姊送给我们当作纪念的。”
  恶魔石像的高度约二十五公分,大小和可乐之类的饮料瓶差不多。它的头部类似石像鬼(译注:gargoyle西洋建筑中常见的鬼怪石像),摆出一种人类做不出的怪异姿势。从那张裂到双耳的嘴里可以看到锐利的牙齿,眼睛栖息着邪恶的光芒。纤细的身体上盘着一条像蛇一样的尾巴,背后收着一对好似蝙蝠般的翅膀。
  九段记者盯着它,仿佛要把它吞下去似的,“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兰子点点头,“请便。”
  九段记者小心翼翼地拿起破成左右两半的石像,“好重喔!”他轻轻地将双手上下摆动,像是在测量它们的重量。
  兰子低声地说:“这石像是在中东出土的。英希的姊姊的未婚夫是一名考古学家,这是他挖掘出来的。听说这是用人称‘恶魔别西卜’或‘撒旦’的恶魔为蓝本所做的石像。英希的纸条就塞在这个石像的肚子里。”
  “喔,是这里吗?”九段记者观察着石像两边的凹陷。而分裂的石像中央有个长约三公分,深约一公分的凹陷。
  “你不觉得奇怪吗?”兰子刻意压抑声调,“这个石像还没破掉时,根本没有可以把纸条塞进去的地方。”
  “你说什么?”九段记者惊讶地抬起头。他把破掉的石像合起,断面则紧紧地密合。那一瞬间,或许是灯光照射在石像而产生阴影,我仿佛看到恶魔石像的嘴角微微地笑了。
  九段记者大喊:“真的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怎么把纸条藏在石像里?”
  兰子撩起额前的鬈发,“既没有使用过黏胶的痕迹,而石像的表面也没有能把东西塞进去的洞。如果不是因为破掉,我们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这张纸条。”
  “它是怎么破的?”九段记者语气强烈地问。
  我回答:“它是自己破掉的。四天前不是下了一场大雷雨吗?当时有一阵雷正好打在我家附近,雷声还没停,它就突然裂成两半了,我恰巧目击到那一刻。窗外的闪电照在恶魔石像的脸上,看起来非常诡异,并且从中心点裂成左右两半,让我吓了一跳呢!”
  “可能原本就有裂痕吧!”九段记者把手放在喉咙,“会不会因为震动而倒下,所以才破掉?”
  “不,不是。当时地面和房子确实曾摇晃,可是石像是在摇晃前一秒破掉的……”我忆起当时那种诡异的感觉,不禁愈说愈小声。老实说,连我自己都不确定事实是什么。
  “也有可能是因为共振作用。所有的物体都有一种固有频率,如果外部又振动,就可能产生非常大的振幅,使得物体摇晃而破裂。”兰子说。
  九段记者像是松了一口气,“对呀,这也有可能。不是说地震时,房子之所以倒塌,也是因为共振作用的影响吗?总而言之,恶魔石像破掉了,里面掉出一张对兰子的警告,而这份警告仿佛预知了未来,是过去发出。”
  “一点也没错。因为英希三年前就死了。所以,他到底想告诉现在的我什么呢?”
  “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当时的他只是单纯的恶作剧罢了。纸条的内容也不一定是针对现在的你,是你自己对号入座。况且,你又不一定会出国。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具有盖然性的预言耶。”
  我再次确认,“所以你认为这是偶发又暧昧的预言罗?”
  九段记者心不在焉地拿起饮料,“对啊。这是占卜或预言里常见的手法。用含糊的词汇来修饰、包装一些不确定的事情。说中的话,人们会震惊;但若没说中,大家也会很快地遗忘。”
  我又补充昨天我在参考书籍里所发现的另一张纸条——写着“我的话是绝对的。英希”的那张。
  “那没什么啊。参考书里的纸条只是英希表示他猜中了。我不认为那和恶魔石像里的纸条有关联。”九段记者否定道。
  “其实,还有其他关于这尊恶魔石像的怪事。”
  “什么样的怪事?”
  “那位名叫屋植的考古学家,第一次在以色列挖掘出这尊恶魔石像,是在十字架宅邸杀人事件发生之前。这是他送给英希当纪念品的。当时英希还兴高采烈地炫耀给我们看呢!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这尊恶魔石像则是在英希叫我们去达曼神父的教会时。我和兰子都看到它放在礼拜堂里的讲台上。但是在悲剧发生后,我们寻遍四处,却都找不到它。”
  “为什么?难道是有人趁你们不注意,偷偷把恶魔像带走了吗?”
  “我不知道。”
  “为什么石像现在又在你们手上呢?”
  “那起事件结束后没多久,屋植先生在中东又挖到它。几个月后,他回到日本,便把它交给他的未婚妻,也就是英希的姊姊。是她送给我们的。”
  “你骗人的吧?”九段记者有点害怕地问。
  兰子静静地摇摇头,“这是真的。据说屋植先生也非常惊讶。因为他竟然挖出一个跟自己一年前挖出的恶魔石像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呀。”
  “应该是有两个相同形状的石像吧?”—九段记者移动了一下腰部,仿佛很难镇定下来。
  然而,兰子却露出悲伤的眼神,“不,屋植先生会替自己挖掘出的东西拍照。他拿后来挖出的石像与之前石像的照片相比,发现它们几乎一模一样。这真的是英希当时拥有的那尊别西卜恶魔像。”
  “我不懂。”九段记者语带愤怒地说,“像你这种从来不寄托宗教或神只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种无聊的事情呢?你以前不是不相信超自然现象吗?”
  “当然,如果是别的事情,我是不相信的。但是英希对我来说很特别。所以,我相信这张藏在恶魔石像里的纸条是一种预兆。也就是说,这是在暗示着有一天——或许就是在最近——我会违逆这警告而到德国,这正是我的宿命。”
  听到她这么说,我和九段记者都吓了一跳。我诧异地反问:“你说什么?你要去德国?”
  然而,当我看到兰子那深思的表情,我就完全明白,她的意志有多么坚定。
  九段记者用肩膀擦去脸上的汗水,“可是为什么你要违逆英希的忠告呢?他是你们的好朋友,又这么担心你们……”
  兰子站起身,走到窗边,视线投向窗外那高楼林立的街景。她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头也不回地说:“因为他是最烂的骗子。另外,引用天主教的教义来说:‘恶魔之所以是恶魔,就是因为它是个骗子。’”


  第二章  意想不到的助力

  1

  那一天,兰子和我造访位于青山的基督教会馆,这是我们第二次到那里。从去年的六月到现在,已经整整暌违一年了。在长野县的野尻湖畔有一间历史悠久的圣奥斯拉修道院,这里曾发生过一起可怕的杀人事件。当初兰子受到修道院相关人士的请托前来调查,会面地点就是这间会馆。
  青山路上的交通流量庞大,到了青山大学后右转进入一条岔路,刚才的喧嚣便如虚似幻地远离。绵延不断的高耸石墙从左右包围着这条狭窄的街道,人车罕至。主干道传来的低沉车声也宛如海浪声一般地暧昧不清。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间庄严的歌德式灰色四层楼建筑,那便是基督教会馆。或许因为它是大正时期的建筑,因此给人一种像男人一般强壮坚固的感觉。
  和上回一样,这次邀请我们前来的也是一封信。那封信在一星期前寄到,寄件人是东洋耶稣会。此外,信里只写着希望我们到访的时间和地点,并未提到任何与委托内容相关的事情。
  昭和四十五年九月七日星期一傍晚,我在用餐前,坐在客厅看杂志。兰子走进来后,便把这封信给我看。
  “为什么对方没有提到委托的内容呢?”我快速地看过一遍信件,心里充满讶异。
  “应该不是什么个人问题或简单的小事吧!”穿着黑色无袖上衣和吉普赛风味长裙的兰子这么回答,并拨开染成金色的刘海。
  在兰子引以为傲的鬈发上,玻璃制的发饰正闪闪发亮;而她的胸前则垂挂着一条缠绕了好几圈的珠链。手腕上色彩缤纷的勾玉(译注:玉制装饰品,形似逗号,粗端有小孔)装饰,也随着她手部的摆动而奏出悦耳的音符。
  “‘个人问题’是什么意思?”我反问道。
  她悠哉地坐到沙发上,喝了一口加冰块的伯爵茶,“可能和圣奥斯拉修道院一样,不是教会内部出事,就是外部发生足以影响教会威信的事情吧!而且,一个势力那么庞大的教会竟然需要我的帮忙,所以我想这件事一定非比寻常。”
  兰子用她那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我立刻了解她想说什么。东洋耶稣会其实是由名为贝尼迪克天主教派的世界级天主教会操控着。其内部的人才和知识资源极其丰富,不输一个国家。如果只是一件简单的小事情,他们应该不会麻烦到兰子。
  由于遇到各种阻碍,因此去年发生在圣奥斯拉修道院的恐怖杀人事件并没有完全公诸于世。警方的说法和报道都只有提到表面而已,连我也必须封口。因此,除了与该事件相关的人之外,其他人其实都不太清楚兰子是拼上性命地解决事件,看破这前所未闻的惊悚真相。
  “没错。所以要不是异常事件,就是非常微妙的问题。”
  “不过,今年夏天,日本好像都没发生什么大事。”
  兰子和我平常都会注意报纸或新闻,并向熟稔的警界朋友或报社记者搜集与犯罪事件相关的情报。虽然我们受警视厅的山本刑警之托,前天才刚解决某电影女星的分尸命案,但这阵子几乎没再听说有其他奇怪的案件。至于拜托《多摩日报》的九段记者调查的德国集体失踪事件,从那之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进展。
  兰子微微地皱着眉头,“对呀。都是些小犯罪。不过,这有可能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因为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日后也可能会发展成意想不到的大事,所以我们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那,我们要去青山吗?”
  “当然。就算要拒绝,等听完委托内容后再拒绝也不迟。”
  然而,我却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消沉。
  总之我们在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九月十三日星期日,依约前往基督教会馆。
  走进两侧立有门柱的庄严玄关,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相当高的宽敞大厅与走廊。或许因为当时是星期日下午,因此走廊和会客室十分冷清,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冷冷的感觉,室外的炎热仿佛是一场幻觉。
  我们在接待处表明来意后,对方让我们进入一旁的会客室。小窗户里的修女似乎用带有责备的眼神看了我们一眼。因为我们两人都像是要去参加乌兹塔克音乐会(译注:Woodstock,一九六九年在纽约州小镇所举办之大规模音乐祭)的嬉皮打扮——我是T恤和喇叭牛仔裤,兰子则是紧身小可爱配上半短牛仔裙。在严肃、守纪律又保守的修女眼里,这样的打扮的确令人皱眉。
  在等待期间,我感到少许不安与紧张。因为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邀请来这里;此外,建筑物内部的寂静气氛,也让人相当不自在。但是,兰子却完全无动于衷。我相当佩服她每次遇到这种状况,竟然都还能保持沉稳。
  房间里有两扇彩色玻璃窗,五颜六色的光线微微透了进来。地上摆着四排常在礼拜堂看到的木制长椅,长椅的正对面挂着一幅美丽的大型复制油画。
  兰子翘起裙下的双脚,看着那幅油画,呵呵地笑了出来,“这是布雪的《日落》唷。对庄严的天主教来说,这幅画还真时髦。这对男人应该很养眼吧?”
  这幅十八世纪画作虽然以宗教为主题,但单就画面来看,也可以将它视为一幅裸体画。
  没过多久,一位穿着白色夏季修道服的年轻修女出现,我们从椅子上站起来。
  “让您久等了。请跟我上二楼。”
  年轻的修女安静地走在走廊上,引领我们到阶梯所在处。走廊和阶梯上都没有照明设备,只有像是会出现在舞厅的彩色玻璃窗渗进的微弱光线,感觉非常阴暗。修女缓缓步上宽阔的阶梯,走向二楼尽头的房间。
  “这里是?”兰子在门前小声地问。
  “这里是会面室。请进。”年轻的修女恭敬有礼地回答后,轻轻点了点头便离去。
  “真是不亲切。”我耸耸肩,擅自将门打开。
  房里一片黑暗。没有开灯,窗户也拉上一层厚重的黑色窗帘,与外面的光线完全隔绝。我们靠着走廊入口的微弱光线,往里面走了几步。空气寒冷而干燥,感觉就像冷气开得太强。几张椅子排放成圆弧状。再往里面一点,有一个很大的方形物体靠着墙壁,大概是盖着黑色防尘布的祭坛或风琴。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受到一股诡异的氛围。
  “把门关上。我立刻点蜡烛。”在黑暗之中,一个低沉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出,让我和兰子都吓了一跳,僵立在那儿。那人不再开口,接着我们听到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由于兰子把门关上了,因此室内已是一片漆黑。
  漆黑中,在稍微偏左的地方出现一抹小小的柔和光芒。蜡烛燃起了摇曳的火光,红色的光线射入我的瞳孔中。接着,在它的右边又出现了一道火光,然后,又是一道……
  小小的烛火由左向右逐一点燃。昏暗的光芒宛如有生命似的,缓慢地一个接着一个出现……数枝蜡烛的光线渐渐照亮四周。我们的眼睛也逐渐习惯了黑暗。
  盖着黑色防尘布的长台沿着房间靠内的墙壁排成匚字形。在长台上又有一层比它小一点的台子,感觉像是一个祭坛。长台前方有一张大型的扶手椅,另外有几张布质椅放在扶手椅的对面。
  插着蜡烛的烛台放在墙边祭坛下层,刚才点亮的就是最右边的烛台,而火苗旁则站着一名全身穿着黑色修道服、个子矮小的修女。
  由于那名修女面向旁边,因此我们看不见她被头巾遮住的脸庞。她的身材十分娇小,背部微微弯曲。由刚才的音调和她缓慢的动作看来可推测出她应该已是年纪很大长者。我和兰子屏住呼吸,看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修女。
  “这是什么仪式吗?难道要进行黑色弥撒吗?”兰子问。
  修女将七根蜡烛全部点燃后,无声无息地转向我们,“你在胡说什么,这不是什么仪式。别看我这样,我已经尽量对你们表示礼貌了。我的眼睛不好,所以你们就屈就一下这样的光线。”
  修女手中的烛台使她的脸庞清楚地浮现。在头巾之下的脸像木乃伊一样满是皱纹,皮肤白得发青,看来像是西方人。她的双眼灰白而混浊,在蜡烛的光线下,散发出像陶器一般的光芒。
  “是。”兰子谨慎地点了点头,“没关系。”
  “到我面前来。”老修女对我们招招手。然后,用像是骷髅一般的手指,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布质椅子,“请坐在这儿。”
  我们默默地遵照她的指示坐下后,兰子直视着对方说:“是你邀请我们的吗?”
  修女微微点头,混浊的双眼望着别处,“你说得没错。是我找你们来的。”
  “找我们有何贵干?”
  “年轻人就是这么急躁。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急,好像要赶着去投胎呢?”老修女仿佛无法忍受似地摇摇头,然后将手中的烛台放在长台上。其他蜡烛的火光也随之整齐地摇晃。
  “时间是很宝贵的,我只是不想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兰子似乎在试探对方的意图。
  老修女像是在确认般地将手放在台子上,然后缓缓地在扶手椅坐下,“你说得的确是真理。天父赐给我们这些子民的时间是有限的。能够自由自在地操控时间的只有创造出时间的天父……”说到神的时候,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计算时间这点,教会的想法和我好像还蛮一致的。”兰子故意洪亮地说。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二阶堂兰子。”修女突然说出兰子的名字,但语气非常冷漠。
  “教会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兰子无视于她的冷漠,一派轻松地沉着询问。
  修女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在她沉默的期间,蜡烛摇曳的橙色火光让她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融化在黑暗中的蜡。
  “我从圣奥斯拉修道院的人那边听到很多你的事情。尤其是普利西拉院长,听说你好像帮了她很多忙。她以前可是我很重视的学生。”
  “我只是尽我身为侦探的责任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那正是重点啊。”
  “如果你不介意,请直接切入正题好吗?”兰子有点焦急地要求。
  “你应该知道吧?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个广大的宇宙里只存在着神和虚无。神在虚无中释出一道圣洁的光芒,然后那道光芒便构筑出这个世界……”
  兰子慵懒地将刘海往上拨,“你是为了和我讨论宗教论才特地写信给我的吗?”
  修女这时仿佛才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似地,上半身颤动了一下,原来是在摇头,“不。”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我……我们非常感谢你,替我们保守圣奥斯拉修道院的丑闻。其实,我今天是想向你道谢。”
  老实说,修女的话让我吓了一跳。那件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虽然知道修道院地下书库的秘密的我们,对教会来说应该是个麻烦。
  老修女向前半步,然后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在这个世界的名字叫冥福尼。你们也这样称呼我吧!”

  2

  蜡烛时明时暗,冥福尼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要是没听到她那不规则的呼吸声,大概会以为她是座雕像。
  “冥福尼……是你在这世上暂时的名字吗?”兰子反问,脸色丝毫没有改变。
  “你想怎么解释都没关系,因为那并不重要。”冥福尼看似不满地回答兰子的问题。她消瘦的脸庞稍微朝下,因为头巾的关系,脸的上半部被隐藏在影子中。
  我想起圣奥斯拉修道院的惨剧。当时,我们遇到三名在背后操控修道院,宛如《马克白》中的魔女的怪修女。而我们面前这位老修女可能也是她们的同伴之一。若真是如此,那么我们绝对不可大意。
  兰子耸耸肩,“关于那件事,普利西拉院长已付给我们酬劳了,而我们也没有打算再要求其他东西。”
  “就算你没有要求,我们还是欠你一份人情。”
  “我想我们的认知有出入吧?”
  “或许吧!不过没关系,‘主记念祂的约,直到永远。’在我们之间的各种事物也一样。”
  兰子并没有回应,只用严肃的眼神凝视着她。
  “你觉得不满吗?”修女用沙哑的声音问。
  “我无所谓。”兰子不以为然地回答,“你爱怎样就怎样。因为不论是什么事,都不能影响我的信念或行动。”
  令人惊讶的是,老修女竟然笑了起来;她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头部和肩膀都微微颤动,“那就好,二阶堂兰子,为了你好,我也是这么希望。”
  “你到底想说什么?”兰子的眼神带着愤怒。
  修女静静地抬起头,在蜡烛的光线下可以清楚看见她脸上的皱纹,甚至可以将它一条一条地数出来。
  “我一直在思考究竟可以送你什么东西来当作那件事情的谢礼。所以我决定跟你谈谈‘危险’。你有没有注意到哪些关于‘危险’的事情呢?”
  “危险?”兰子挑起右边的眉毛,“谁有危险?是我吗?还是你们?”
  “危险有很多。首先是即将降临在你身上的危难和厄运。换句话说,也就是灾祸。有一些不祥的影子躲在你周围。你已经发现了吗?更严重的是,那些危险终究会危害到教会,甚至有可能会危害到全世界。”
  “真是让我吃惊。”兰子带有讽刺意味地笑着,“原来你们还会看相跟占卜啊?”
  “走在路上五分钟后就被石头绊倒的人,在那之前是不会知道自己将遭遇到不幸。”
  “要将它视为不幸,还是单纯的事件,应该由当事人自己决定。不需要你们这么费心地替我下定义。”
  老修女点点头,“或许吧!但是,等你发现就太迟了。你可能在跌倒的瞬间就被车子碾过;也有可能擦伤了膝盖后,因为细菌跑进伤口而送命。因此,知道路的人立下正确的路标,这也可以算是一种对旅行者的慈悲,不是吗?”
  “总之,你想要对我提出什么警告吧?”
  “警告、忠告、建议……”冥福尼喃喃自语。
  “到底是什么事?”
  “很简单。”老修女把头稍稍偏向一边,接着,慎重地划了一个十字,“我们要给你一些与‘敌人’有关的忠告。不听的人只能说是愚蠢。”
  “这是出自于好心,还是只是遵从信仰而做出的人道行为?”
  “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都一样。所谓的因果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不懂耶。况且,我并没有什么敌人。
  “小心为妙!无知并不是罪!”
  “你所谓会带来危险的‘敌人’,该不会是你们的敌人吧?说不定你们是想要我代替你们,去面对那个敌人。”
  “这个想法真有趣。”
  “难道我说的有错吗?”
  老修女思索了片刻。可能有风从门缝吹进来,蜡烛的火焰同时变得细小,让包围在她四周的黑暗显得更深。
  兰子浅浅地笑了笑,慵懒地用右手拨开刘海,“你和耶稣或其他圣职人员一样,遇到不想谈的话题就闭嘴微笑。”
  冥福尼将放在膝盖上的手换了位置。她的右手放在下面,左手改放在上面,“二阶堂兰子,你还有话想说吗?”
  “如果你说神的立场是绝对的,而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都是祂创造的,那么,为什么你们会相信与祂敌对的恶魔的存在呢?难道恶魔也和人类一样,都是神创造出来的吗?那岂不是矛盾至极吗?”
  “恶魔是从人类的罪里诞生的副产物。”
  “这么说,人类本身岂不就是一种恶、一种污秽吗?”
  “你不相信耶稣。对一个不信耶稣的人,就算跟你说神的契约也是没有用。”
  “那就请你让我相信。我想请拜托你去问问神,祂能不能创造出一颗连祂自己都搬不动的大石头呢?”
  “诡辩是没用的。因为矛盾本身就已经包含在神之内。”
  兰子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你也是诡辩,冥福尼。就算你封住经院哲学(译注:欧洲中世纪的教会哲学,运用逻辑和哲学方法讨论、讲授基督教的教义,设法调和理性与信仰间的冲突)创始者的嘴巴,也不能强迫我保持沉默。”
  “不过,托马斯·阿奎那(译注:Thomas Aquinas,一二二五?一二七四年,十三世纪欧洲神学家,著有《神学大全》)已证明了神的存在。你要怎么看待这个事实呢?”
  “我不相信神的存在。就算相信,我也会像新教徒一样,想要证明神就在我身边。”兰子和冥福尼对峙着,她完全不隐藏敌意,更没有一丝动摇。
  先开口的是老修女。她低声喃喃地说:“诞生于红色星星(译注:即金星)之下的女孩,你非常有勇气。你说你不相信我们,不承认敌人的存在,更不期待神的援助,不过,没关系,你要抱持什么样的信念生存在这个世上,是你的事。但是,神依旧会一直看着你,祂会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事,也会仔细思考你应该要做什么。”
  “真是令人感激呀!”兰子故意用带有侮辱意味的口吻说,然后轻轻地鞠躬。发饰随着鬈发的摆动,发出微微地碰撞声。
  冥福尼非常缓慢,静静将右手从膝上举起。然后,用那根骨瘦如柴的食指,指着兰子,“二阶堂兰子,让我代替神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如此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也不想保护自己呢?这个日出之国是个安全的地方,只要待在这里,恶魔的灾祸就不会降临到你身上。可是,你为什么要特地跑到遥远的欧洲呢?”
  老修女最后这个唐突的问题,让我和兰子产生相当剧烈的动摇。我们迅速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说我要去哪里?”兰子努力地装出冷静的样子。
  我突然发现冥福尼的头巾微微地振动着。起初,我以为是她背后的蜡烛火光在摇晃,但原来是修女因为自己占了上风而高兴不已,笑得全身都在摇晃。
  “二阶堂兰子,你未来要走的路非常明确。耶稣永远都会指引迷途之人往正确的方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兰子不悦地出声,“你说我会怎么样?”
  “我知道你对欧洲的某个古国非常有兴趣。嗯,那也是一条路。不过,你确实还有别条路可以选择。我们只是想要告诉你这一点。”
  兰子慢慢地将耳边的头发塞到耳后,“你的话还真有意思。我现在觉得非常有兴趣。我自己从来没想过的事,竟然被你说得跟真的一样。你的态度会不会太霸道?”
  “事实就是事实,不会是别的。”
  “这是为了什么?为了彼此的利益吗?”
  “或许正是如此……”冥福尼微微地点头。
  “请你说得具体一点。”兰子眯起她那双线条美丽的眼睛。
  “如果你愿意帮我们的忙,我们教会将会协助你。”
  “帮什么样的忙?”兰子似乎对冥福尼那种太过细微的说明感到不耐烦。
  “我们希望你到法国。”
  “法国?”
  “没错。古时候称西法兰克王国,在更早之前则是罗马帝国属地——高卢。只要你到那里,那里的教会会全力支援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到那里做什么?”
  “你去了之后,自然就会知道。”
  “愚蠢至极。我有我的生活,怎么可能毫无理由和目的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修女灰白的双眼看着兰子,“我不认为你会拒绝这份请托。反正你也打算要去德国,就帮我们一个忙,稍微变更一下目的地,应该也不会太麻烦吧……”
  我大吃一惊,顿时停止了呼吸。为什么老修女会知道兰子注意到德国的集体失踪事件呢?
  兰子察觉了我的讶异,往我这儿看了一眼,“黎人,你不必那么惊讶。因为这并不是什么魔术、预言,或是超能力。你回想看看,隶属于东洋耶稣会的组织,势力甚至深入长野的信越报社。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全日本的大众传播媒体一定也布满他们的眼线。又不是每个天主教徒胸前都会挂着十字架。以他们的力量,想要打听出我拜托《多摩日报》的九段记者的事情,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也就是说,这些人一直在监视着我们?”我惊讶地说。
  兰子轻轻摇头,语气强烈地纠正:“是现在正在监视着我们。”
  老修女静静地低下头,“怎么用‘监视’这种世俗的词汇呢……”然后,又用一种虔敬的声音说:“天父无时无刻都在看守着你们这群迷途的羔羊。”
  “总之,我非但不去法国,也没有去德国的打算。”兰子表现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是吗?”冥福尼把脸抬起来反问。
  “是的。至少到目前为止,我都还没做出任何决定。”
  “好,好。这样反而对我们双方都好。你只要遵照东洋耶稣会的请托,乖乖地前往法国就好了……”
  “所以我问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兰子半放弃地问。
  蜡烛的火焰再度整齐地轻轻摇晃。橙色的火光让老修女的轮廓看起来像是在缓动着。冥福尼思考了一阵子后,用沙哑的声音回应,“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也可能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这一切都取决于你的行动……”

  3

  最靠近老修女右边的那根蜡烛发出滋滋的声音后,便熄灭了。老修女静静地站起身,拿起烛台,将蜡烛重新点燃。黑暗中,只听见她衣服摩擦的声音。
  “又有一个人从这世上消失了。不管我们多么慎重地看顾、庇护,难以操控的不幸依然存在。”
  老修女带着感叹的语气喃喃自语。接着,她将烛台放下,非常缓慢地坐在扶手椅上,仿佛已经精疲力竭。
  我和兰子静静地看着冥福尼的行动。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说话,“年轻人啊,人类的理性在遇到任何对象时,都会自动进行思考活动。人们总是努力地想要找出答案。但是,那也仅限于在地球上所发生的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罢了。这正代表着你、我的能力都是有限……”
  “你的意思是说,耶和华并非如此吗?祂的能力超越了一切?”兰子故意半开玩笑地问。
  “不可以随便说出神的名讳!”冥福尼愤怒地说。
  “抱歉!”兰子不带任何感情地回答,“我不知道原来你是犹太教徒。”
  对方并没有针对这句话做出回应,反而说:“二阶堂兰子,你刚才提到‘敌人’这个词汇。没错,‘敌人’的确有可能存在。那是我们双方共同的‘敌人’。”
  “我什么时候和你们站在同一阵线?”
  “我们过去也不是敌对的啊。”
  “我知道耶稣说过:‘要爱你的敌人。’对吧?如果是这样,那你现在所担心的新威胁,不是也一样吗?”
  冥福尼微微地笑了笑,“小姑娘,你还真有自信。你认为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值得畏惧,那是因为你没经历过真正恐怖或令人惊异的事。你觉得所有事情都会顺着自己的意思发展,任何事情都可以用自己的智慧战取胜。你太相信自己的力量,认为所有不可思议的现象都能找到答案……”
  “或许吧。”
  “真是傲慢!那可是一种虚幻的错觉。”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你只要率直地接受我们所伸出的援手。”
  “如果我拒绝呢?”
  “拒绝并不是聪明的策略。”
  “你这样不也是傲慢吗?”兰子的眼中映照出正熊熊燃烧的蜡烛火光,“你们的企图跟火光一样明显。你们打算强迫我加入你们,把我当作一颗棋子,放在你们和敌人的战场上,对吧?我才不会上当。我不想被任何人指挥,我的行动全都由我自己决定。”
  老修女沉默的那段时间,令人觉得宛如永远一般的久,最后她才明白似地摇了摇头,“听好了,二阶堂兰子。我要说的只有一件事。听清楚了,绝对不能听信那个邪恶的地狱使者——魔王别西卜的巧言,绝对不可以!这点你务必要铭记在心。”
  魔王别西卜!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仿佛在一瞬间冻结了!
  魔王别西卜就是导致我和兰子的好友暮林英希死亡的原因啊!还有,兰子和修女口中所提到的警告,说不定和那张从别西卜恶魔像中掉出的英希的纸条有关联。
  “别西卜……”兰子咬牙切齿地喃喃自语,“这还真令人意外呀。像你这么虔诚的天主教徒竟然会如此轻易说出那个有损神之名、代表着邪恶的名字。我完全没想到呢!”
  兰子讽刺的声音还没结束,冥福尼便一动也不动地说:“主的伟大是我们无法想像的。堕落者的名字并不足以动摇祂的威信。”
  兰子调整了一下坐姿。为了探知对方的想法,她缓慢地提出问题,“但是,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比喻吗?”
  冥福尼把脸稍微向左转,让她混浊的右眼直视着兰子,“那并不是什么比喻。魔王应该曾向你攀谈过。”
  “不,我不知道。”
  “不然,就是魔王的手下。”
  “并没有。”
  “情你仔细回想看。就算不是言语,也可能是某种抽象的暗示。恶魔很想跟你说话,一定会用某种方式与你联络。我们非常清楚这件事。”
  兰子稍稍扬起她细细的右边眉毛,看着老修女,“我想不出来。”
  一股沉重无比的沉默包围着我们。蜡烛的火焰时而伸展,时而缩回,修女四周的阴影无声无息地变换着形状。
  “那么,可能是我弄错了吧。”冥福尼带着笑意说,“说不定是我太高估你了!”
  “原来神也会弄错事情。”兰子笑了笑。
  “我原谅你的无礼。”老修女立即回应,同时望着上方,划了一个十字架。
  “你说神在哪里?”兰子开玩笑地问。
  “天父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另一个世界。祂没有形体、颜色或味道,更碰触不到。祂并非我们的对象,而且并不存在。神超越人的认知,也超越了一切。我们的内心将神的本质视为一种灵光。你也必须倾听你内心的声音……”
  兰子毫不留情地打断老修女这段自顾自的宗教性说明,“够了。那些泛神论你说再多也是没有用。如果没有更具体的说明,那我们要回去了。这样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没关系。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切记我所说的,千万不能相信污秽者们的谎言和虚假的声音。绝不能听信诱惑,它们会从你心里的缝隙钻入,用甜美的耳语来怂恿你,引导你走向堕落。”
  “真谢谢你的忠告,我非常感激。对了,在感激之余,我想请问一下,为什么我必须去法国,而不是去德国呢?难道你们的敌人不在德国,是在法国吗?”
  老修女稍稍犹豫了一下,“你去了就知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详细内容。就像我一直重复的:神会指引我们走向正确方向的。”
  “你是叫我不要管那起发生在德国的事件吗?”
  “还没有准备好。”冥福尼看似痛苦地低声道,“对你,或对我们来说都是。”
  “我们好像一直在兜圈子耶。”兰子展现出不耐烦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那只是因为你没有得到正确的认知。”
  “所谓的认知就是弄清楚事物的本质,在那之前必须先获得适当的知识才行。现在,我却觉得好像是你们在妨碍。”
  然而,冥福尼却好像在思考别的事,她低着头,唐突地低声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们希望你把你手上的某样东西交给我们。你一定要把那个受诅咒的东西送到我们这儿。愈快愈好。那个东西可能会成为这世界的灾祸。”
  “我手上的东西?”兰子和我不约而同地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们有一尊在耶路撒冷挖掘出来的恶魔石像吧?你必须把它交给我们。”
  我在心里大吃一惊,感到一阵微微的恐惧。他们竟然连这种事都知道?
  兰子似乎也吓了一跳,于是小声地说:“什么恶魔石像?”
  老修女将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往前倾,愤恨地说:“你装傻也没用。我知道那东西在你们手上。你一定要把它送来这里。这样一来,我们的同伴才能好好处理。你们也知道,我们教会里有一些有能力又懂得仪式的驱魔师。他们会对那尊恶魔石像做出适当处置……”
  兰子显得慌张,开始摸着自己耳边的头发和发饰,“你说的是别西卜恶魔像吗?”
  冥福尼沉默地点点头。
  “如果我拒绝呢?”
  “愚蠢。这对你来说完全无益啊,那东西可是会带来可怕的灾祸。”
  “可是,那是我朋友的遗物。”
  “把它忘了吧。要是继续把那东西留在身边,连你也会感染到恶魔的气息。”
  “那只是一尊小小的石像,不是吗?你真的认为它被诅咒了,或是具有什么超自然力量吗?这只不过是迷信!”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是,我们不允许那丑陋的东西存在于这个世上。”
  “那你们会怎么做?”
  “先驱魔,然后再销毁它。”
  “你们想要从我手上抢过去吗?”
  “不……”老修女压低声音,“没必要使用暴力。因为等时候到了,就算你有千百个不愿意,也会主动把它送过来。”
  她们两人之间又是一片沉默。
  “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还有,去法国的事我也会考虑。”兰子突然将音调缓和,向对方表示妥协。
  “喔,这样吗?那就谢谢你了。”或许是对兰子的妥协感到惊讶,冥福尼高兴得提高了声量。
  我搞不清楚兰子为何会被她说服。而兰子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如果我决定去法国,何时出发比较好?”
  “愈快愈好,随时都可以。在你下定决心的瞬间,就是做出正确的判断。那也是神的旨意。”
  “可是办理护照也需要一点时间吧?”
  “法国大使馆的人听闻过你们,所以手续应该很快就能办好。”
  没想到连大使馆都有他们的手下,我再次体验到这个团体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但是仔细想想,天主教可是法国国教。贝尼迪克天主教派的人的确潜伏于各个角落。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兰子确认道,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身。
  “对,就是这些。我们的谈话非常有意义,我觉得很高兴。”
  “彼此、彼此。”
  “你们可以离开了。接待你们的人已经在走廊上等候。”冥福尼举起纤细的手,指着出口的方向。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不,今世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那真是遗憾。”兰子向老修女鞠了躬,便催促我走向门口。修女在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就好比蜡像一样动也不动。在蜡烛的火光中,她的身影被留在不断摇曳的黑暗里。
  如同冥福尼所说,刚才带我们来这里的年轻修女,已在走廊上等待,“我送你们到玄关。”
  我们安静地跟在年轻修女的后面来到一楼。建筑物里还是一样一片寂静,只听见我们的脚步声。
  走出建筑物后,刚才的凉意瞬间消失殆尽,暮夏炎热的空气将我们包围。湿黏的汗水不断渗出,我赶紧拿出手帕。
  迈开步伐,我问兰子:“怎么了,兰子?你要接受他们的提议吗?”
  “也没有啦。”兰子直视着前方,“还没决定,算是还在观望中吧。”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你去法国呢?”
  “这倒可以调查一下。立刻联络九段记者,说不定他那边也有一些和德国失踪事件有关的事情呢!”
  “咦?跟德国的事件有关?”
  “应该有吧。”兰子把双手盘在胸前,“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反而可以这样推测:说不定贝尼迪克教派不希望我们去调查那件事,所以才想用别的诱饵吸引我们。”
  “这么说来,那起失踪事件难道是那边的天主教教会干的好事?”由于太过于惊讶,我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这点并不清楚,但也是可能之一。所有的可能性,我们都必须考虑。从事侦探这份工作,必须排除先入为主的观念。”
  “是呀。”我坦率地点点头。
  兰子停下脚步,转向我,“总之可以确定的是,现在一定有什么非同小可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说不定我们也是当中的齿轮之一。可是,一旦启动后,大概就无法让它停下来了。”
  “非同小可的东西?你是指命运之类的吗?”我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气,小声地问。
  兰子再度迈开脚步,接着,她用有如自言自语般的细微声音回答:“没错。所以,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我们要仔细观察接下来周遭所发生的事情。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既然事态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事件也会自己找上我。而相对地,我只需要看清事实,最后再解决它就好。”


  第三章  预兆与疑惑

  1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任何关于德国集体失踪事件的消息。另外,造访东洋耶稣会后,我们原本担心法国是否也发生了什么事件、意外或犯罪,但也都没有任何相关的讯息传来。
  那一天,我们从青山回到家后,兰子便仔细地再次重新检查自己的剪报册。接着,又打电话给九段记者,然而却都徒劳无功。兰子在找的当然是可能在法国发生——抑或是正在发生——的事件。也可能是一起让社会大众——或是即将知道的我们——感到震惊的重大事件。再不然,就是一宗威胁东洋耶稣会的宗教事件。
  就像日本一样,法国每天也都会发生各种事件,诸如意外、自杀、谋杀、恐吓、诱拐、示威游行、恐怖攻击……但是我们在寻找的却是一般常识无法判断的奇妙命案、诡异犯罪,或是不可思议事件;虽然这些用词可能不太恰当,不过我们要找的并不是平凡事件。
  我们只发现一件可能和法国天主教教会有关的线索。那就是一个名为“蒙塞古叙事诗教团”的新兴宗教的事件。
  该教团是基督教宗派之一,凭着特殊教义,信众人数持续增加。他们在邀人入教或募捐时的态度十分强硬,因此不断惹出麻烦,最后,该教团的教主因诈欺罪、诱拐罪及骚动罪,被提起告诉。由于警察势力的介入,再加上教主早已潜逃,因此该教团在实质上已经几乎濒临瓦解。
  这起事件对法国的贝尼迪克天主教派而言,并没有构成直接的威胁,所以也不可能成为东洋耶稣会的心头罣碍。是故,我们不但无法得知冥福尼为何那么担心;对于她究竟想告诉兰子什么事情,更是毫无头绪。
  在那之后,我们定期与九段记者联系。虽然他已经竭尽所能,但由于那是发生在国外,因此搜集资料似乎非常困难。而这段期间,兰子则接触一些其他案件,一如往常地过着忙碌的生活。其中包括发生在青森县的“巨大野兽出没事件”、栃木县的“僧侣连续杀人事件”、广岛县的“钟乳洞夜光怪虫事件”等震惊社会的大事。
  当然,兰子和我从没有忘记那则新闻报道,以及东洋耶稣会的问题。然而,我们却只能静观其变,期待事态能够有某种形式的进展。
  这样不上不下的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我们终于向前迈进了一小步。某天夜里,九段记者拨了一通电话过来,告诉我们欧洲那边传来一些新资料,要我们到《多摩日报》一趟。因此,翌日——十月二十日,星期二——傍晚,兰子与我便前往位于八王子市的报社。
  “我们到公司外面去喝杯咖啡吧,接待室实在太煞风景了。”
  抱着资料的九段记者带我们来到附近一间装潢具现代感、气氛恬静的咖啡店,店里客人并不多。
  喝了一口巴西咖啡后,兰子迫不及待地问:“所以,那起事件的消息是……”
  “让你们等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对方终于主动联络我们了。由于透过通讯社询问德国,根本没用,所以我就写信给一位到欧洲采访的摄影记者朋友,请他帮忙调查。现在终于收到他的回音了。”
  “真是麻烦你了。”兰子礼貌地点点头,向他道谢。
  “不会。我本身也对这起事件很感兴趣。”
  “那现在我们知道些什么呢?”
  兰子倾身向前,同时九段记者也将他手中的文件摊在桌上,“只知道与德国集体失踪事件相关的事情。法国方面,我也请通讯社的朋友帮我确认。在德国事件发生后,法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外电报道。要是扣掉政治、战争和时尚类的新闻,法国可说是一个稳定又无聊的国家。”
  “那么,德国传来的消息又是什么呢?”
  “那个啊……”九段记者的口吻突然变得热切,“我们发现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喔!简单地说,那起失踪事件的经过就像之前报纸上登的那样,并没有什么可以再补充的。报上说德国观光旅游招待的公司是老牌的费斯特制药,该公司为了纪念创立一百周年,赠送给爱用者的礼物。企划的名称叫做‘德国观光名胜与中世纪古城之旅’”
  “这么说来的话,这在德国应该是件大事吧?那间公司一定也慌了手脚吧!”兰子抱着期待地说。
  但九段记者投来一个意有所指的眼神,摇了摇头,“不。那并没有成为轰动的话题。”
  “为什么?”兰子问道,我和她一样感到讶异。
  “不可思议吧?”九段记者轮流看了看兰子和我,“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人失踪,却没有引起骚动呢?”
  “是啊。”
  接下来,九段记者道出一个令我们想像不到,大感意外的理由,“听了理由之后,兰子和黎人一定都会吓一跳。因为接受费斯特制药旅游招待的人们,在结束德国境内的观光行程后,全都平安回家了。所以,集体失踪的报道立刻就被否认、修正,最后那篇报道就在暧昧不明的状况下无疾而终了。”
  兰子轻轻喘息,眨着她美丽的双眼,“那么,那篇报道是误传罗?”
  九段记者皱起眉头,仿佛怕被人看见似地,小心翼翼地走向我们,“有一半是误传。不过,另一半却是事实。”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呢?”兰子带着认真的眼神询问。
  “对呀,九段先生,请不要卖关子了。”我也很受不了他那种语带玄机的讲话方式,于是抱怨。
  九段记者搔了搔他那头杂乱的头发,“其实是这样。今年六月,确实有一个十人左右的旅行团到德国旅游;旅程途中,所有团员都无故失踪了。而且,这些人到现在依旧还下落不明。这一点的确符合外电的报道。”
  “那么,到底是哪里有误呢?”我更不明白了。
  “失踪的人和费斯特制药所招待的旅行团成员根本不是同一批人。”
  “你说什么?”兰子和我双双愕然,异口同声地说。
  “也就是说呢,正规的旅行团成员在预定的行程结束后,全部都安然返家了。但是警方调查后现除了正规的旅行团外,还有另一个旅行团,而失踪的旅行团就是这个。”
  兰子听完后,眼睛闪耀着光芒,“九段先生,请等一等。你是说在同一时期有两组规模相当的团体同时去旅游,而报道的媒体把这两个团体搞错了?”
  “看来似乎是这样。”九段记者伸手拿起咖啡杯,点点头。
  “这完全是凑巧?”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凑巧,但这是事实。”
  兰子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说:“警方发现了什么?”
  九段记者摸着长满浓密胡须的下巴,“事情的开端是这样的。那些失踪者的家属或公司主动向警方报案,表示前去旅游的人到该回来的日子却还没回来,要警方协助搜寻。所以,警方便侦办主办旅游招待的费斯特制药以及负责企划行程的旅行社。可是,费斯特制药和旅行社却都极力否认发生意外或事件。他们都表示客人在旅游行程结束后,全都平安回家了。
  “事情的演变奇怪得令警方感到相当困惑。为了慎重起见,警方向他们要来旅行团成员的联络方式,然后一一确认名单上的人员。结果,警方发现制药公司和旅行社并没有说谎。的确,制药公司举办了一场免费旅游招待,但是旅行团完全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也没有卷入任何事件。
  “警方虽然常惊讶,但还是发布新闻,表示先前的报道纯属误传。不过,警方依旧继续进行调查,最后,发现除了费斯特制药的旅行团外,还有另一个旅行团,而失踪的旅行团其实是后者。”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错误?”
  “这一点我并不清楚。不过,听说向警方报案并要求协寻的人们,从头到尾都深信那些失踪的人员是参加费斯特制药所主办的旅游。”
  “是他们搞错了吗?”
  “可能。”九段记者双手抱胸地回答,但是很明显地,他自己也不相信。
  “真的好奇怪。”兰子用她纤细的手指卷着散落在耳边的头发,那是她大脑开始运作时的习惯,“如果是福尔摩斯,他这时大概会说:‘我有预感这起事件将会演变得极其特殊!’”
  “嗯,我也有同感。”九段记者同时望向我。
  我想了想,于是插嘴,“可是,如果只有一个人搞错就算了,那么多的人同时宣称遭遇到同样的事情,还真是奇怪。”
  “对呀,是有点怪。”九段记者说。
  兰子眯起眼睛,喝了一口咖啡,“去报案的人们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是不是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才让他们这样认为呢?”
  “不。最伤脑筋的是根本没有其他物证。有一名报案者宣称他那位去参加旅游的朋友曾给他看过一封信,而那封信是费斯特制药寄来的旅游招待邀请函。但是警方到失踪者的家里搜索时,却完全没有发现那信函。”
  “旅游招待不是抽奖的奖品吗?那么,说不定费斯特制药为了要确认得奖人的资格,所以请中奖人在集合时,要出示邀请函呢?所以在他们家里才找不到。”
  “啊,有些宴会好像也常这么做。”
  “我们姑且把失踪的旅行团称为A,结束行程后平安返家的正规旅行团为B吧。这两组旅行团都在同一个地方观光吗?”
  “不,日期虽然一样,不过观光地点却不同。两组旅行团的旅游日都是从六月七日星期日到六月十四日星期日。不过到了预定的结束日期,A团的成员却没有一个人回家。这一点是最大的差异。”
  “他们的行程是……”
  “A团在慕尼黑集合,顺着莱茵河往下,然后经过一个叫做特里尔的城市,再前往最终目的地银狼城。至于B团,则是从汉堡出发,参观威玛以及一些童话故事街道,然后顺着莱茵河往上,最后在慕尼黑解散。路径跟A团正好相反。”
  九段记者拿出B团的德文旅游简介,以及参加者的名单给我们看。这两份文件都是拷贝自费斯特制药所提供的资料。兰子拿起这些资料仔细确认,“所以说,B团并没有去银狼城?”
  “是啊。在B团的旅游计划里并没有打算停留在银狼城,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去那里。”九段记者耸耸肩地说。
  “A团的人们是在哪里失去联络的?”兰子拿起A团的旅游行程资料。这份资料是警方在调查之后制作的。
  “根据警方的调查,最后一次有人在特里尔附近,一个叫做萨尔布鲁根的城镇看到他们。他们是在六月九日晚上住在特里尔的旅馆,第二天早上有好几辆黑色轿车停在旅馆前面。他们全搭上轿车,然后在萨尔布鲁根的餐厅吃午餐。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看见他们。”
  “轿车?”
  “是啊,据说好像是宾士还是什么大型的豪华轿车。他们从萨尔布鲁根沿着国道南下。无论如何,所有搭上车的成员要不是在前往银狼城的途中,就是在抵达银狼城后失踪的。”
  我把所能想到的状况提出来,“有没有可能是发生意外?”
  “如果全部的车子都发生意外,那么问题应该会出在那些轿车的所属公司,可是却也没有任何骚动啊。”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绑架或逃亡呢?”
  “嗯。不过应该不是绑架,因为没有接到绑匪的勒赎要求。逃亡的可能性也很低。那群失踪的人的职业和社会地位全都不一样,思想上或政治方面也没有共通点,所以他们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啊。”
  一瞬间,我突然想像出一些非常愚蠢的情节。会不会是外星人搭着太空船来到地球,然后偷偷把他们给绑架回去了呢?或是我们所居住的这个空间,突然出现一个通往异次元空间的裂缝,而他们通通被吸入裂缝中呢?
  兰子像是咬着牙般缓缓地低声道:“那些人到底有没有抵达他们的最终目的地银狼城呢?”
  九段记者用力地摇摇头,“不知道。他们可能停留在银狼城时,遇到了什么事情。总之,现在没有任何线索,也没有任何证据。”
  兰子注视着九段记者,“有任何关于银狼城的资料?比如说那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堡、位在哪里、主人是谁之类的。”
  “这个嘛……兰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报上也有报道过,不过也只提到这座城堡位于人迹罕至的深山中,是一座只存在于历史的古城。”
  “也就是传说中的城堡?”
  “没错。”九段记者点点头。但我却无法接受,于是抱怨:“可是,如果这座古城确实存在,但警方却说找不到确切的地点,这不是很奇怪吗?”
  “但这是事实!没办法。说不定可能还有其他隐情呢。”
  兰子闭上眼睛沉思,“这座古城之所以这么神秘,或许是因为其中隐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唷。”

  2

  兰子张开眼睛,将视线再次投向桌上的资料,“九段先生,请给我看一下失踪人员的名单。”
  九段记者翻找着桌上散乱的资料,然后取出了一张纸,“嗯,就是这张。”
  兰子将纸放在我和她之间,让我也能看到。纸上写着以下这些德国人的名字,以及他们详细的身家背景。

  汉斯·柯纳根
  阿格涅丝·柯纳根
  赫鲁曼·费拉古德
  提欧多尔·雷瑟
  约翰·杰因哈姆
  珍妮·杰因哈姆
  卡尔·谢拉
  莫妮卡·库德
  沃尔达·布洛克
  马贝特·艾斯纳

  突然从地球上消失的十个人……我看着这份名单,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怖。
  兰子仔细地确认过每个人名后,接着又查看这些人的住址和工作。结果正如记者九段所说,包括性别及年龄在内,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的共通点。
  失踪者的职业有音乐老师、珠宝商、考古学教授、银行行员、建筑业者、女演员等等,可说是五花八门。而他们也散居在德国各处,如约翰尼斯堡、法兰克福、慕尼黑、纽伦堡和海德堡等地。这么说来,他们参加同一个旅行团纯属巧合,因此若想从这里推敲出一行人失踪的原因,可谓是白费心思。目前不论德国警方还是我们,几乎都没有线索,因此想找出集体失踪的理由,近乎不可能。
  九段记者叫来女侍,要她再送一杯饮料。兰子在女侍将饮料送来后又提出问题,“失踪的人既然是参加旅游行程,所以有找到企划行程的旅行社吗?”
  “不,还没找到。”
  “可是旅程途中,不是曾投宿旅馆、游览莱茵河吗?帮他们预约、付钱的人又是谁?”
  “旅途中所有开销都是由一个叫做汤玛士·福登的人,以个人名义支·付的。像是游览莱茵河的船只和前往特里尔的火车包厢也都是用他个人的名义预约的。看来,他应该是旅行团的领队。这些都是旅馆和铁路局的工作人员的证词。”
  “那个人的来历?”
  “很可惜,我们只知道他的外貌。据说他是个脸颊消瘦,个子很小,年龄大约五十多岁。他打电话预订饭店,所留下的住址是在海德堡,但那只是一间租来的办公室,等到警方去调查时,早已退租了。据说福登曾经在慕尼黑的旅行社工作,不过这起事件发生时,他早已离职,所以根本找不到他。”
  “他也和其他观光客一起失踪了吗?”兰子的眼中闪耀着光芒地确认。
  “这点就不清楚了。因为没有任何人向警方报案他失踪。所以,也无法循线查出他的身份。”
  “参加旅游招待的人就只有名单上的人吗?”
  “好像是吧。因为目击者的说法都一致。因此,包含福登先生在内,失踪者应该有十一人。”
  十一个人……人数如此之多,令我不禁在心里打了寒颤。
  “这起事件是不是跟什么犯罪案件有关?”我问兰子和九段记者。
  九段记者伸了懒腰,挺起胸膛,把手交叉在胸前,“你是指他们可能全都被谋杀,或全遭到监禁吗?如果是一、两人倒还有可能,可是失踪的人数总共有十一人耶。黎人,你觉得他们卷进什么样的犯罪里呢?”
  我想了想,却想不出任何可能。“我不知道。现在没有什么战争;他们所搭乘的船也不可能沉到大海里。”
  “对啊。而且,就算是船沉了,也应该会留下一些残骸呀。”
  看来,这起事件似乎足以与凭空消失的玛莉·莎莉丝特号相提并论。
  “九段先生,我想问一个有点奇怪的问题。失踪的那些人真的存在吗?”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便提出来。
  “什么意思?”九段记者眨着眼睛反问。兰子也看着我。
  “也就是说,失踪事件本身就是一个骗局。所有人的名字都是假名,旅行团也是他们捏造的。如果是这样,在他们脱下假面具的瞬间,不就等于突然从这世上消失了?”
  “如果真是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我刚不是说了,失踪者的身份和住址都很明确,而且其中不乏地方上的名流或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女演员呢!另外,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也真的存在。所以你的想法是不可能的。”
  兰子轻笑,斜眼看着我说:“黎人,那些人为什么非要撒这么大的谎呢?特地组成一个旅行团,引起大家的注意,然后再故意凭空消失?我有点想把最近黎人提出的那些荒唐无稽的间谍小说题材,拟出一个架构来。你可别说什么魔鬼党之类的非现实团体,正计划要征服世界喔!”
  “不是啦……算了……”
  “你也别说这起事件的背后其实是苏联的KGB或是美国的CIA在搞鬼。间谍在暗中活动的说法在麦可·伊尼士的《哈姆雷特复仇记》里已经够多了。如果你要把间谍小说那套搬到现实来,那外星人绑架的说法还比较有可能呢。”
  “我知道啦。”
  兰子露骨的讽刺让我不禁脸红了起来。她是正统推理小说至上主义者,因此对我最近经常读早川书店出版的“口袋推理系列”的007和拿破仑·索罗(译注:Napolen  Solo,美国拍摄的间谍影片)一事,相当不满。她认为阅读那类的书是堕落的行为,而且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所以她才会语带厌恶地这么说。
  然而,九段记者却没有笑,“你说得没错啦,兰子。不过黎人的话也不是不可能喔。我们因为身在这么安全的日本,所以才没有感觉。听说在冷战时期,欧洲各国的情报员可是器张跋扈得很。”
  “好吧,那把这个说法也列入考虑。”兰子若无其事地说,“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吗?”
  九段记者挥动着双手,“没有。很遗憾,目前所知的只有这些而已。据说德国警方的调查也遇到瓶颈,目前案情正陷入胶着状态。”
  “这样啊……”兰子点点头。
  我把视线落向桌上,重新看了一次失踪人员的旅游行程表:

  6月7日(日)集合,夜宿法兰克福。
  6月8日(一)游览莱茵河。夜宿伯恩卡斯特。
  6月9日(二)抵达特里尔,市区观光。停留一晚。
  6月10日(三)抵达银狼城,停留三晚。
  6月11日(四)停留于银狼城。
  6月12日(五)停留于银狼城。
  6月13日(六)离开银狼城。
  6月14日(日)抵达慕尼黑。解散。

  总而言之,这十一个人在旅行的后半段——六月十日后的某一天——就忽然消失了。这样看来,最可疑的地方就如兰子所说,是他们留宿三晚的银狼城。他们应该就是在那里失踪的,所以若想找出他们的下落,就必须先找出这座古城。
  兰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如果银狼城真的存在,那么它应该是位在距离特里尔和慕尼黑不到一天车程的地方。如果说它具有历史,又被大众遗忘,那么它一定是位在交通不便的森林或深山等边境地带。”
  “如果是这样,那范围就缩小了。”
  “我有带世界地图。”九段记者从手上的资料中拿出一本小册子,然后翻到德国那页,指着西方,“特里尔就在摩泽尔河沿岸,离法国国境很近。我记得它应该是德国最古老的城市,城内还留着许多罗马时代的遗迹呢。”
  “特里尔大教堂很有名呢!”兰子用她细长的手指划过地图上从莱茵河到摩泽尔河这一段。
  “萨尔布鲁根在特里尔的南边。它几乎紧贴着法国国境。”
  九段记者确认了一下那附近的地形和状态。那地区是萨尔州,和邻近的亚尔萨斯及洛林一样,所有权曾在德、法之间数度游走。接着,他把视线拉到更远方,“慕尼黑在德国稍微偏南。这么推算起来,若在两个城市之间画一条直线,银狼城应该就在这条线上的某处。如果考虑到误差,大概是在海德堡到奥格斯堡之间,途中还可以安排观光古城街道。”
  但是,兰子却一脸不满,“那附近有几个人口很多的城市,所以应该不是在这条线上,旅游行程就更不可能了。因为人数多达十人的旅行团集体行动时一定会有目击者。”
  九段记者将双手抱在胸前,左手摸着下巴,喃喃地说:“那你觉得应该是在哪里呢,兰子?”
  “我觉得那座古城应该位在更西南方,也就是接近法国国境的边境地带。”
  “这样啊……原来如此,那里到处都是山和森林,相对地城市就比较少了。”九段记者赞同地说。我也认为这个想法很合理。
  接着,兰子摸着自己手上的装饰品,“说不定也有这种可能喔。‘银狼城’有没有可能是另一座城堡的别名呢?”
  稍微感到吃惊的九段记者睁大眼睛反问:“你认为那个名字不是真的吗?所以,世上没有银狼城?”
  “这么说或许有点夸张,不过地图上不是都没有记载吗?所以警方才找不到那座古城。因为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找错对象了。”
  “你是说,古城的名字是假的?”九段记者惊讶地说。
  兰子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是啊。像那种古老,经常会根据主人的名字或某种传说,而出现一些绰号;又或者会根据城堡的状态或是情景,而有一些描述性的别名。例如德国海德堡的山腰上有一座人称‘法尔兹伯爵城’的城堡,据说当初建城时,它是叫做‘上之城’。莱茵河畔的猫堡据说在刚建好时,是用主人的名字命名,而叫做‘卡杰涅尔柏根城’。”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简称为‘卡杰城’。”
  “找不到银狼城的原因并不只是这样。我又想到另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
  “是什么?”
  兰子的黑色瞳眸看起来像是正在熊熊燃烧的翠绿色火光。我和九段记者都非常期待她即将说出的答案。“那座古城会不会根本就不在德国境内,而是越过边境,位在法国深山里,也就是位在亚尔萨斯和洛林区的某处。这样就难怪德国警方找不到它。因为那在他们的管辖区外,无论在物理或心理上,都是一种盲点呀。”

  3

  这种可能性我连想都没想过。的确有可能是这样的。换做是日本警方,也不会插手去管管辖外的事情。在马格丽·亚林罕著名的短篇小说中也曾出现这样的情节。
  九段记者非常佩服地问:“兰子,就地理位置而言,你认为银狼城其实是位于法国境内?”
  “是的。”兰子点点头,而她那美丽的鬈发也跟着摇摆。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个新发现。这还真是个盲点呢!”
  “真的耶。”我也兴奋地回应。
  然而,兰子依然维持着她那悠然的态度,“我刚才也说了,那座城堡说不定有别的名称。要是它的别名是法文,那就无法用德文来理解了。因为在法国,所以一定有法文名称,这只不过是认知上的差异而已。即使城堡就在面前,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这样啊……你的意思是,不只是绰号,而是,一座城堡的名字同时有德文和法文两种语言吗?”
  “没错。”
  “问题是,那座城到底在法国的哪里?”九段记者呼吸急促,再次将视线投向地图。他翻开法国地图,找出德、法国境。“摩泽尔河的上游邻接卢森堡……等等,他们也有可能不是到法国,而是跑到这儿啊。”
  被比利时、法国和西德环绕的卢森堡是君主立宪国家,面积只有两千五百八十六平方公里,居民多为德裔,且大部分为天主教徒。
  “不知道。”兰子拨开领口的头发,看着地图,“你刚刚不是说失踪的人最后一次被看到的地点是萨尔布鲁根?这个城市位在特里尔的南方。如果这些人是去卢森堡,不就是变成往回走?”
  “你认为他们不是从萨尔布鲁根再往南边走,就是往西边进入法国国境吗?”
  “这样比较合理。”
  确认过地图后,我们发现从萨尔布鲁根到莱茵河上游的这一区域,几乎全是险峻的山脉,没什么城市。
  我插嘴道:“可是,要是旅行团进入法国,那不就等于越境了吗?他们不是要透过正规管道才能离开德国吗?”
  “如果是透过铁路或公路出境,应该会留下盘查记录吧。所以我觉得应该不是。”兰子这么说完后便向九段记者确认:“九段先生,那些从德国寄来的资料里,有没有提到旅行团成员是否携带护照呢?”
  他立刻摇了摇头,“不,没有他们携带物品的资料。”
  听完他的回答后,兰子自言自语般地说:“如果他们是偷偷跑到国外,就不需要护照或签证了。不过,他们也有可能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带到国外……”
  “难道真的是逃亡?”我想起刚才提过的假设。九段记者轻轻地笑了笑,“实际上,这个可能性应该非常低吧。如果是从东德逃亡到西德,还可以理解。可是从自由的德国逃到同样是自由的法国,未免也太没道理了。就算是政治逃亡也说不过去呀。”
  兰子也赞同他的话,点点头,“我也觉得应该不是逃亡。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了。而且如果是逃亡,一定会引起社会问题,媒体也会炒作。”
  “那你为什么认为他们一行人是到法国?”我问。
  “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判断喔。”兰子立刻举起手,打断正想反驳的我,“况且,黎人,我认为目前我们最需要讨论的问题,并不是他们为什么失踪,而是他们的下落。无论如何,如果深山里真的有一座神秘的古城,那么或许有一条可以穿越国境且不为人知的路,或是有个有出口的洞窟可以通往那里。”
  “你还真浪漫!想像力会不会太丰富了?”我指出这点,而兰子也坦承,“对呀。不过,我只是把目前所有可能的假设全部列出而已。你却一个个地否定它们,其实没什么意义耶。总有一天,我们必须根据线索或是具有逻辑性的证据,利用演绎法,将这些假设一一厘清呀。只要仿照昆恩的《Z的悲剧》那样,用消去法逐一检视,最后一定能发现真相。”
  我转向九段记者,问道:“因为我们不曾出过国,所以没有这方面的常识。请问一下,越过国家边境很轻易吗?”
  “嗯,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就像兰子刚才说的,在所有铁路和主要干线都设有盘查站,所以我想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来来去去。”
  我表示认同后,九段记者看着兰子,“你还有想到其他和事件真相相关的事情吗?”
  在回答之前,兰子思考了一会儿。她用手指缠绕着耳边的牷发。“嗯,我现在又想到一个。这起离奇的事件会不会跟宗教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宗教?”
  “是啊,日本最近……呃,应该说战后吧……有很多新兴宗教,因为诈财或强迫信众捐款而引起很多问题。比如说,他们软禁想要入教的人们,而这些人的家属却想把他们救出来,因此两方交恶,甚至还有诉讼纠纷。总之,说不定失踪的这些人去古城观光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那是他们为了要加入某个宗教的障眼法。”
  “所以你觉得那群失踪的人可能正被某个宗教强迫入教,或是被藏起来,又或者是自己想要逃到那里吗?”
  “是的。如果他们全部躲在修道院或教会等设施,又有人供应他们粮食,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发现他们。”
  兰子敏锐的思考让我钦佩。欧洲的基督教或犹太教徒对个人信仰的重视,是日本人所无法比拟的。因此,反过来说,宗教团体也会为了网罗信众或扩大势力版图而彼此针锋相对。信众愈多,教团就愈丰裕,同时也能壮大自己的权威,最后才能达到财政永不匮乏的境界。
  九段记者再度把双手交叉,深感佩服地说:“原来如此,真是高见啊。所以,银狼城很可能就是某间修道院的别名,也是某个宗教团体的藏身之处?”
  我点点头,“在欧洲,从中世纪开始,就有许多将古城改建成修道院的例子。”
  兰子眯起她那闪亮的漆黑双眸,转向我,“这么说来,东洋耶稣会之所以提出那种奇怪的要求,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咦?”九段记者吃了一惊,“你是说,这起集体失踪事件的背后,其賨是贝尼迪克天主教派在主导?难道他们就是犯人?”
  兰子微微地摇了摇头,“犯人应该不是那些人。非但如此,还有可能是与他们处于敌对关系的其他宗教团体有关。另外,冥福尼要我们去法国的原因,也正如同我们刚才所推论的。换句话说,德国的失踪者的所在位置一定是在法国。她会不会是在暗示我们,如果想找出失踪者,应该要锁定法国国内的教会、修道院及其他宗教团体呢?”
  “所以,他们才要请你这个在宗教方面立场中立的侦探出马?”
  “我不知道他们的真意。说不定可能只是把我当作一颗对他们有利的棋子罢了。他们虽然想责难与自己利益相冲突的另一方,想要阻碍对方的行动,但是却碍于自己的社会地位,或是基于某种理由,而无法抛头露面地活动。所以,才特地跑到东洋,找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物。”
  “然后,企图让对方吃亏吧?”
  “是的。”
  “事情好像很严重。这该不会是一种宗教战争吧?”九段记者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在欧洲,贝尼迪克天主教教派算是势力强大、数一数二的天主教派。那么,足以与他们敌对的对手……不行,老实说,我根本无法想像。该不会是俄罗斯正教或是伊斯兰教吧?”
  兰子用左手食指按着太阳穴,“像前些日子在法国媒体引起一阵轰动的蒙塞古叙事诗教团,我就觉得有点怪怪的。还有,从宗教的角度来看,还有另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殉教。”
  “殉教?”
  “是呀,就是为了信仰而自杀。在过去的历史中也可以看到很多集体殉教的例子。”
  “喔,原来如此。”九段记者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发出。
  兰子把手伸向已经冷掉的咖啡,慢慢地品尝这杯苦涩的液体,“说实在的,到目前为止,我们所说的全都只是推测而已。这只是假设,离事实还相当遥远。”
  “那么,接下来我该调查什么呢?还有,你们打算怎么做?”九段记者露出疲惫的神情,轮流看着我和兰子。
  “九段先生,可不可以请你继续跟国外保持联系,查查看在德国的事件发生后,法国方面有没有什么可疑的行动或奇怪的事件发生。”
  “那绝对没问题。可是,如果德国警方已经打算放弃,可能就没有那么容易查了。”
  九段记者虽然说了泄气话,不过兰子却视若无睹,“在这段期间,我们想要去寻求一些援助。”
  “援助?”
  “是啊,如果我们真的要去欧洲,不论是语言,地理、社会结构等都是一大问题。所以我们需要一位能支援这些的人和我们一起去。”
  “你已经有适当的人选了吗?”
  “有,就是住在国立市的阿尔福雷多·卡尔·修培亚先生。我想先去拜托他。”
  九段记者用右拳在左掌心捶了一下,“啊,如果我没记错,他是你们那群推理迷所组成的‘推理研究会’的一员嘛!他以前是一桥大学的外语教授吧?”
  “没错。”兰子微笑地说,“那位老先生是犹太裔的德国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因为遭到纳粹的迫害而四处逃亡,最后定居在日本。德语是他的母语,而他已故的夫人是俄国人,所以他精通这两种语言。另外他的法文应该也说得很好。虽然他已经离开德国很久了,不过因为他一直都在从事德国文学的翻译工作,所以我想他对德国的地理和社会情势应该还是很了解。”
  “我记得你和黎人都向那位老先生学习德文。”
  “是啊,不过我们只会一些日常会话而已。”兰子谦逊地说。
  “他会接受你们的请托吗?”
  九段记者显得有点担心,但兰子却微微笑道:“没问题的,因为我们很要好。而且,修培亚先生对这世上所发生的奇妙事件以及对解谜的爱好,绝对不亚于我们。”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真是再适合也不过了。”
  “我这几天就会去找修培亚先生谈谈看。说不定他也能针对目前所知的资讯,提出一些有帮助的想法。”
  我们的谈话就此告一个段落。九段记者承诺要继续帮我们向德国搜集情报。
  兰子在搭电车返家的途中,仿佛一直在思索着事情,我跟她说话,她都只是敷衍了事。走在绿叶成荫的一桥通上,我们的脚步也变得沉重。当隐约可见我们家的灯光时,兰子突然抬起头,对我说:“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跟失踪的人有关吗?”
  “之前我问过你有关集体失踪的例子,你最先想到的是〈哈梅林的吹笛人〉,对不对?为什么呢?”
  “喔,对喔,我好像有说过。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那只是我想出来的许多例子中的其中一个而已。因为那是毫无道理的童话中最著名的一个。怎么啦?”
  “没有。”兰子摇摇头,但眼神显得空虚,“在那个童话故事里,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吹笛人把一百多个小孩,带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对不对?”
  “对呀,因为镇民原本答应他,如果他能把镇上的老鼠赶走,就要给他报酬,但是最后镇民竟然没有信守承诺,因此,吹笛人在一怒之下,便带走镇上天真无邪的孩子们。”
  “我们并不晓得他把孩子们带去哪里吧?”
  “对呀。因为童话里没有提到。可是,听说那是根据真实故事改编而成的,而历史上也有许多版本。我记得之前我好像有在某一本历史书上看过。”
  “书上有提到小孩们被带到哪儿去吗?”
  “这个嘛……有提到他们被带去波兰,或是参加了十字军,或是被囚禁在某个地底国里之类的。唉,说得明白一点,那其实都是些没有证据的假设。”
  “这样啊……”
  “到底怎么了?”我问道。
  兰子停下了脚步。她的眼光追着马路上一道道疾驶而过的车灯,“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德国的集体失踪事件跟〈哈梅林的吹笛人〉很像。”
  “为什么?”我反问的这句话,被往来的车声给掩盖。
  兰子把垂在肩上的头发往后拨,然后再度迈开脚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对这起怪异事件的印象和童话中模糊而残酷的结局所形成的对比,让我不由自主地这么觉得。参加德国旅游而失踪的人们,到底是听了什么样的甜言蜜语,才会被吹笛人带走呢?他们究竟是被引诱到多么不可思议的世界去了呢?”


  第四章  遥望古城

  1

  兰子和我正式去拜托修培亚老先生,请他协助我们调查那起德国的集体失踪事件的时间,已是十一月以后了。
  十一月的第一周——正确地说应该是十一月四日——我们的大学学妹下杉光惠委托兰子和我帮她解决事件,因此我们来到静冈县砂泽村。下杉家在砂泽村住了很久,而光惠是最小的女儿。下杉家有个“被火诅咒”的传说,从以前就经常发生不明的自然起火现象已经有好几个人无故被烧死了。(译注:为二阶堂黎人短篇作品〈炎魔〉,收录在《玫瑰迷宫》)
  遗憾的是,兰子介入这起事件的时间已经太迟。如果她能够早点知道下杉家的厄运,应该就能阻止更多的不幸。我们赶到砂泽村时,光惠的姊姊就像传说中的一样,已经不可思议地被烧死了。当然,这并不是什么超自然神秘现象,而是某个邪恶的人所策划的丑陋犯罪。兰子以她如神般的智慧进行一连串的推理,她只看了现场一眼,就洞悉犯人的巧妙犯罪手法。
  我们在砂泽村停留了三天,直到这起事件告一段落。(我在这起事件后就跟光惠交往)结果,我们到十一月八日星期日,才和修培亚老先生见面,比当初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多星期。
  那天正好是我们在紫烟咖啡厅召开“犯罪研究会”的每月例会。装饰得古色古香的紫烟,是一桥大学学生经常聚集的场所。大家也都公认这里的咖啡很好喝。胖得像啤酒桶一样的店长名叫贝山公成,他是一位有名的推理小说杂志收藏家。由于他蓄着像鬃刷一样硬邦邦的胡子,所以大家也叫他“船长”。
  月例会是聚集在这家店里的推理迷,每个月最期待的事情。我们会事先决定某个题材,或是邀请特别来宾,一起讨论发生在这世上的各种不可思议现象——不论真实与否。
  我们这次讨论的题目是:“残留在日本各地的金字塔形遗迹”。一桥大学的朱鹭泽康男教授邀请他的考古学家朋友——多摩川女子大学的月岛三郎教授来分享他的研究成果。这次与会人士一共有十四人,长达三个小时的演讲在盛况中落幕。
  根据月岛教授所言,日本各地现在还有许多尚未被发掘的古代金字塔。它们的形状几乎都是小型的丘陵或山,但是因为被埋在地底下,故从外面看不出来的。然而,将其挖掘后,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那是太古时代的日本人用于祭祀的巨大设施,其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物品。有人推测,在很久以前,地球上曾经存在着一种科技非常进步,却和我们不一样的人类,甚至有人认为这其实是UFO的起降基地。
  兰子已经事先告诉修培亚老先生和朱鹭泽教授,有事要与他们商量。因此例会结束后,我们就留在二楼的特别房里。房内到处是玻璃书柜,每个书柜都被数量庞大的推理小说杂志——《新青年》、旧《宝石》、《猎奇》、《profile》等等——塞得满满的,看起来比一楼的店面更具有古味。要是再挂上一条深红色的绢布,简直就成了江户川乱步的《红色房间》!
  我们在圆桌前坐定。接着,贝山店长又为我们冲泡新咖啡。
  “这是很特别的夏威夷可娜咖啡豆喔。昨天才进货,很香喔。”贝山店长自豪地说,“有事再叫我。我到楼下整理。”他把大家的杯子都放好后就离开房间。
  “对了,你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呢,兰子?”修培亚老先生拿起冒着烟的杯子,沉稳地问。他戴在手指上的那只黄色钻戒是他妻子的遗物,正闪闪发光。
  这位年近七十岁的外国人身材高挑、消痩,轮廓非常深。头发中混杂着白发,满是皱纹的高额。蓝色的瞳孔清澈得仿佛可以透过去。
  他从战后就在日本定居,因此日文说得非常流利。他原本在一桥大学教授外文,退休之后,就一直在从事翻译工作。他的妻子大约在两年前去世。我们曾经听过他年轻时在西伯利亚的俄罗斯馆所遭遇的离奇事件——他与妻子开始交往的契机。他叙述那时的状况的口吻也与现在一样平淡。
  “我把资料整理好了,请边看着这个,边听我说。”兰子将德国谜样的集体失踪事件的失踪人员名单等资料发给大家。然后她先从她看到报纸上的报道开始述说,一五一十地说明九段记者帮我们查到的资料,以及我们所想出来的几个假设。
  “嗯。”最先开口的是朱鹭泽教授。五十多岁的他,头发灰白,充满男性魅力。他任职于一桥大学理工学院,也是我和兰子的社团——推理小说研究会的顾问。他的脸庞消瘦,看起来相当神经质。而烟不离手的他,现在手中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短短的时间内,面前的烟灰缸已满是烟蒂。
  他拿起兰子的剪报本,“兰子,你竟然也能发现这么小篇的报道,真是太厉害了。可是真的值得去追查吗?你不是常说,谜之所以会成为谜,是因为原本应该呈一直线的情报出现了断层吗?这个问题很明显就是这样。再过一段时间,等德国有新发现后,这个谜自然就会解开了,不是吗?”
  兰子喝了一口咖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在意我身边发生的那些和德国有关的事情。教授,您不是也说过,这种不知道该说是似曾相识还是共鸣的感觉,在某种积极的跨时代行动中的确存在吗?”
  “就算把我送给你的礼物也算在内好了,你所举出的事例还是太少了,而且也很难找出它们的一致性。其他还有什么?你朋友寄给你的野狼照片,你说那是从德国寄来的吧?”
  之前已提过朱鹭泽教授的礼物就是他在德国买的麦森瓷器。另外,教授提到的“兰子的朋友”,是兰子在大一交往过半年的男友。这个人大我和兰子一岁,就读于东京三鹰市的如月美术大学。他的身材瘦高,头发很长,轮廓像西方人那般地深邃,看起来会让人联想到披头四后期的乔治·哈里森。他的眼睛微微凹陷,眼尾细长,淡咖啡色的瞳孔总是展现出像是在眺望远方,思虑深远的光芒。
  我们与他在如月美术大学的校庆中认识。当时,他率领着自己的乐团,在礼堂举行的演唱会上表演。身为主要吉他手的他,演奏得非常棒。应兰子要求,演唱会结束后,我们透过高中同学的介绍而认识他。
  他自称多木佳未来,但这并非他的本名,而是艺名。
  “我先用占星术算我的出生年、月、日,再搭配上名字笔画算出如果我要继续走音乐这条路,这个名字最适合。我现在最有兴趣的就是用吉他的乐句来扬弃这世界。所以直到我腻了为止,否则我都是叫做多木佳未来。”他用略带忧郁的眼神注视着兰子说明。
  根据朋友的说法,除了八卦外,多木佳还精通许多占卜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非常奇妙。
  “二阶堂兰子?”他用近乎呢喃的声音淡淡地说,“喔,我听过你的名字。我常听人提到你的丰功伟业。原来世上真的有像你这样稀有的女孩子。我能够认识你,真是幸运!对了,你的眼睛真的好美。那是一双燃烧着求知心的知性之眼。”
  多木佳对兰子有好感,而兰子似乎也对他一见钟情。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先提出,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们两人在不久之后就开始交往。兰子对他非常着迷,谈论的话题都是他。
  “很有意思吧?像他这么珍贵的人,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我第一次见到头脑转得这么快的人呢!这真的是奇迹耶!他简直是现代的达文西。如果达文西活在现代,一定就像他那样。不,他应该是耶稣基督吧!因为他所说的话,全都像预言一样呢!”
  正如兰子所言,多木佳的确是一个不平凡的男人。这是事实。这名具有艺术家气息的青年,在各种领域上都展现出他的才能。他的感受力强得令人畏惧,想像力也十分丰富。换句话说,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简直就是男性版的兰子。此外,他全身都充满了一种兰子所没有的放荡不羁,难怪兰子会迷上他。他与一般的男人完全不同,因此对她来说,不论在任何方面都很新鲜刺激。
  “如果沙特和波娃彼此讨论哲学问题和互相賫弄学问,是为了让双方的生活和思想有部分交错,那么他们一定也尝到和我们相同的幸福。”兰子貌似崇高地说。
  针对她的这番话,我则是半无奈、半责难地说出真心话,“我还真不敢相信。像你头脑这么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因为一个长得稍微帅一点的男人,就完全变成恋爱中的小女人模样啊?”
  “不,黎人,你误会了。我对他的外表一点兴趣也没有。应该说,我只是找到一个新的观察对象。我想,像他那种拥有独特性格和才能的人,世界上应该不多吧。”
  兰子一如往常地,以一种超然——有点像是女王的感觉——的态度回答。她打死也不肯承认自己的恋情。
  总之,我讨厌多木佳,因为他太任性、太过自信,而且个性又差。他很情绪化,也没有合群的观念,很自我。他的行为举止简直像个拥有天才科学家头脑的五岁幼儿。
  “那家伙该不会有躁郁症吧?”有一次,被他那种态度惹恼的我,对兰子这么说。因为那天我和兰子因多木佳的独断行为而吃了大亏。
  “对呀,搞不好有!”兰子就算千百个不愿意还是承认了这一点。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们原本要一起去新宿某家百货公司楼上的酒吧,观赏摇滚歌手Carmen Maki的演唱。这本是多木佳提出的邀约,没想到当兰子和我到他的公寓接他时,他竟然告诉我们,他和别人有约因而无法前去。
  多木佳直截了当地说:“真抱歉,我今天没心情听音乐。你们最好也别去,今天日子不好。”
  “日子不好?”我惊讶地说,“又是占卜吗,多木佳先生?可是日子不好这种事,不是应该一开始就会知道吗?月历上的日期应该都一样吧?”
  “只有像你这种不懂占星术的人才这么认为。总之,我今天有一件无论如何都不能变更的事情要处理。”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我生气地说。
  “听我说,如果你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所要做的事情,可以拯救世上好几十亿条生命,你会怎么办?还怕以后没有机会听音乐会吗?”
  总而言之,他那怪异又轻浮的个性,除了使得兰子和他的亲密关系就此告终,还意外地短暂,因为半年后,他就突然休学到欧洲去。
  “对不起,兰子。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日本这个国家太小了,所以……”这就是多木佳对兰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兰子问他想要去那里做什么,他表示他想要花些时间学吉他与研究野生的狼,甚至还说出“我会把宇宙的因果定律和其中的秘密公诸于世!”这种夸大的妄想。
  在兰子的男友中,只有多木佳是主动离开她。平常,多半都是兰子觉得已经不再需要对方的知识才分手。但是,这次却不是。兰子的自尊——虽然她从来不曾表现出来——被狠狠地撕碎。因此,她从来不会主动提起他,甚至当别人提到他时,她也会不高兴。
  现在朱鹭泽教授却提到多木佳。怒气全写在脸上的兰子,神经质地摸着手腕上的装饰品说:“那封信上只有写名字,并没有写地址,而且信里也只有野狼的照片。我是看到邮戳,才知道那封信是从德国寄来的。”
  朱鹭泽教授立刻注意到她微妙的心理变化,因此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有,你说你们跟修培亚先生学德文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理工学院里,几乎所有学生都选德文为第二外语。”
  “那么,朱鹭泽教授,您对东洋耶稣会的修女所提出的请求,有什么看法呢?”兰子不满地说。
  朱鹭泽教授将抽完的烟放到烟灰缸里压熄,“教会找你们,应该与德国集体失踪事件无关吧?就连那个有奇怪名字的外国修女,也没说这两件事有关联吧?”
  “她自称为冥福尼。”兰子为他说明,“她并没有明确表示肯定或否定。”
  “我就说嘛。那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会对这起失踪事件这么执着?一来你并不清楚那名修女的身份,二来那宗集体失踪事件是发生在国外,身为日本人的你根本没必要插手吧?德国警方自然会侦办。所以就没必要特地邀请修培亚先生加入你们的调查行列。”
  此时,修培亚老先生微笑地说:“我没有关系,朱鹭泽教授。反正我都已经退休了。如果能有机会再次踏上祖国的土地,我也觉得很高兴呢!所以我很感激兰子来邀请我喔!”
  “您这么明白事理,说话怎么会如此轻率?”
  “但是,朱鹭泽教授,我们又不一定会卷入事件。这也可能只是一趟单纯的观光旅游。你之前到欧洲参加学会论文发表时,又是什么样的情况呢?难道有什么犯罪的火苗降临到你身上吗?”
  “不,没有……”
  “那就对啦。”修培亚老先生微微地笑着。
  然而,朱鹭泽教授看来仍然不满,“兰子,你真的要去德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有一种类似预感的感觉。”兰子眯起眼睛,像是在咀嚼自己的话语,“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很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呼唤我……。又好像是有一件必须做个了断的事情……。我感到焦躁不安,就像是经年累月的郁闷还残留着似的。”
  “是不是也和你死去的朋友有关?”朱鹭泽教授带着沉痛的眼神,提到暮林英希。
  “的确和他有关。”兰子严肃地回答。
  对兰子来说——当然,对我也是一样——那位在教堂送命、英年早逝的朋友,是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但是,我对这起事件感兴趣,以及我的动机,其实是很客观。就像我刚才说的,查得愈深,就会发现这起事件存在着愈多谜题。我们都已经查出这么多怪事,也感受到事件背后的那股邪恶气氛,所以怎能坐视不管呢?”

  2

  朱鹭泽教授缓缓点燃香烟,“不愧是兰子,真是值得依靠,心思也很细密。不过,你听好,凡事总有个限度,知道吗?虽然很多人都仰赖你这位名侦探,但是你终究也只是个大学生。这次事件可是发生在德国或法国。如果你真的要跨海越洋,那么势必得休学一阵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如果我决定要出国,我会先办理休学,黎人也同意了。此外,我们也可以趁着寒假或春假(译注:日本的春假一般为二月至四月)再去。”
  朱鹭泽教授扬起一边的眉毛,瞪着我,“黎人,真的吗?”
  “是啊。”
  “为什么?”
  我苦笑,“朱鹭泽教授,您应该也很清楚,兰子只要话一说出,就绝对不会再听别人的意见了,她顽固得很!”
  “身为兄长的你有导正她的义务。”
  “没用的。”我轻轻耸肩,“我早已放弃了。”
  修培亚老先生笑了起来,“对呀,朱鹭泽教授。我们都很清楚兰子坚定的意志,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完全信任她呀。”
  朱鹭泽教授的脸色很难看,“所以我才担心啊,修培亚先生。这两个孩子已经做过多少次有勇无谋的事情,遇到过多少次危险。这次说不定也一样。况且他们还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国外。”
  “没问题的,我会负责监督的。”
  听到修培亚老先生这么说,兰子笑了笑,“朱鹭泽教授,您太杞人忧天了。我们连要不要去欧洲都还决定,现在只是在讨论有没有可能成行而已。”
  “我不相信。你已经用这类借口骗过我好几次了。你们年轻人的行动根本无法阻止。”
  “是吗?”兰子羞赧地微笑。
  朱鹭泽教授的神情依然不悦,“兰子,你的确非常聪明,也拥有旁人无法比拟的推理能力。但是在欧洲,你不能期待警察或你父亲来做你的后盾。你在那里也只是一个年轻女孩罢了。”
  我的父亲二阶堂陵介是警视厅副厅长,他一直都是兰子在侦探工作上最强而有力,也最值得信赖的援助。
  “谢谢您的忠告。”兰子严肃地说。
  “你父亲知道这件事吗?我不相信他会允许你去做这么有勇无谋的事。”
  “请不用担心,我已经向家父坦承了。基于某种理由,我们到了欧洲后,应该会有一些非常有力的援手。”
  “援手?”朱鹭泽教授反问,“应该不是贝尼迪克天主教派的人吧?”
  “不是。没有必要劳烦那些宗教分子。其实,昨天已有人透过家父,表示想与我们见面。如果我们真的去欧洲,我想那些人应该会全力支援我们。”
  朱鹭泽教授和修培亚老先生为了确认兰子的话,一起看了我一眼。我点点头,表示她说的是真的。
  “到底是谁?”修培亚老先生低声询问。
  兰子的眼中浮现恶作剧的光芒,把耳边的头发往后拨,“是法国大使馆的人。”
  听到这个答案,朱鹭泽教授和修培亚老先生都不禁愕然。
  “你说什么?”朱鹭泽教授瞪大了眼睛。
  “法国大使馆的人带着法国外交部的人到我们家来邀请我和黎人,他们还带了高级的玫瑰花和葡萄酒送我们呢!看来他们似乎调查得很仔细,连我喜欢玫瑰花都知道。”
  大约是昨晚八点左右,法国大使馆的人搭乘黑色租用轿车而来。大使馆的秘书是日本人,而外交部的人则是法国人;大部分都是秘书官与我们谈话。家父也为了这件事提早回家,和我们一起倾听他们的要求和提议。
  “来自法国的邀请……”朱鹭泽教授心存怀疑地说,“外交部的人应该是外交官吧?这么说,这些人八成是依照法国政府的意思,特地来到日本吧?可是,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来呢?”
  兰子对着这两位长辈露出一个充满魅力的笑容,“法国大使馆的人带着正式的邀请函,希望我和黎人近期内能够以国宾的身份到法国一趟。”
  “去做客?”朱鹭泽教授神经质地摸着他那尖尖的下巴问道,“你们又不是政治家或政府官员,这还真是令人吃惊呢!”
  “对呀,原来我们这么了不起呀。”兰子一副事不关己地说。
  我想起了那些人昨晚说的话。
  “各位好。今天,我们两人谨代表法国政府以及相关机构,特来府上拜访。不耽误各位宝贵的时间。我们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法国政府想要邀请警视厅副厅长二阶堂陵介先生的公子黎人先生以及千金兰子小姐,到法国做客。”来自法国大使馆的日本人名叫山田周五郞,用一种近乎可笑的恭敬态度对我们说。
  山田的态度和语气殷勤得像是古代某大人的家臣,令人怀疑他是否跑错时代。年约五十岁的他个子不高,身材也微胖,身上那套黑色高级西装看起来有点紧。他的头已秃,眼睛很小,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乍看之下有点滑稽。事实上,他的笑容应该只是一种伪装,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实际上在想些什么。
  透过介绍,我们得知远渡重洋而来的那名法国人叫做格兰·塔尔瑟。他年约五十岁,身材相当高挑。他的头发有一半是灰白色,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全身散发着高级官僚的自信。他将发言权几乎都让给山田秘书,自己只是偶尔低声说句“oui”或“non”(译注:法文的“是”、“否”之意),或是点点头。
  “为什么法国政府要邀请你们呢?理由是什么?”修培亚老先生的蓝色眼睛正兴味盎然地看着兰子。
  “和一件你们两位都知道的事情有关。”兰子说明,“前年,我们到恶灵公馆解决事件时,最后不是发现藏在馆内的法国皇家宝物?法国政府之所以来找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
  朱鹭泽教授的指尖微微颤抖,“我想起来了。你之前也有提过吧?听说日本政府和法国政府好像还在为那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的归属问题争吵呢!”
  “没错。而且恶灵公馆的主人——志摩沼家,也在争取那件宝物的所有权,由于到现在都还在争夺,所以宝物归属目前还没有定论。”
  昭和四十三年的夏天,东京都国分寺市发生一起惨绝人寰的“恶灵馆杀人事件”。惨剧的舞台是在阿罗洋馆——人称“恶灵公馆”的老旧西式建筑。居住于此的志摩沼一族遇到血腥恐怖的连续杀人事件——与穿着西洋盔甲的无头尸体有关的离奇密室杀人案。兰子在这起事件中也差点遭到有如恶魔般的杀人凶手的毒手,陷入生死攸关的危机当中。
  “总之,法国政府把你们拉进他们的阵营,是想要在争夺宝物时占有优势吗?”朱鹭泽教授确认地说。
  兰子点点头,“您说得一点都没错。不管那件宝物最后落到谁的手中,身为发现者的我们都可以获得几成奖赏——依实际价值换算后。”
  “那件宝物的价格根本就是天文数字,不论是几成,金额应该都相当庞大吧?”
  “是的。法国政府认为那是他们的国家财产,加上又是路易王朝的宝物,所以正打算把它放在罗浮宫美术馆。”
  “等等……”修培亚老先生插话,“到底谁拥有那件宝物的归属权?根据又是什么?”
  兰子转向他,“日本政府表示宝物是在日本境内发现的,所以就像在日本海域的沉船中打捞上来的宝物一样,所有权应该属于日本。但法国政府却认为那是从路易王朝流出的宝物,当然要归还给原有国。而志摩沼家则主张那件宝物长年深藏在恶灵公馆中,自己才应该是真正的拥有者。实际上,这件事甚至有可能会演变成法国与日本的外交问题。”
  举个类似的例子,满载着俄罗斯帝国及中国清朝宝物的船只——多为在战争中被击沉之装载军资的船只——沉没在日本海域。当它被打捞上来时,问题也随之产生。由于日本的法律与他国不同,因此对于归属所有权的见解,也有很大的差异。
  我说:“所以,他们各自向法院提出告诉。而现在的情况就像现在泥沼中一样——动弹不得。法院也才刚开始审理。所以想要有个结论,恐怕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修培亚老先生用手摸着他消瘦的下巴,表示认同。
  朱鹭泽教授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所以,法国政府为了讨好你,才邀请你去法国?”
  兰子笑道:“好像是这样。法国和日本政府似乎都很不满我们也拥有一部分所有权,所以都正在想办法说服我们放弃,或是把权利转让给他们。”
  “对了,那件宝物现在存放在哪里?”
  “目前暂时寄放在国立博物馆。家父已经妥善安排好了。不过,即使是这样,文部省(相当于教育部)和大藏省(相当于财政部)等行政机构也在争取管辖权。”
  “原来是这样。真不愧是二阶堂副厅长。把宝物当作美术品或工艺品,就没有人能动它了。”
  “是的。”
  “对了,那法国政府希望你们何时去法国?”
  “他们说愈快愈好。大使馆表示会帮我们负担在法国的所有开销,而且还会招待我们全家人在法国观光两个星期。”
  “真是大手笔呀。”朱鹭泽教授惊讶地说,然后望向修培亚老先生。
  修培亚老先生的眼神变得缓和,“兰子,你刚才不是说你父亲也一起聆听法国大使馆的来意?那么,你有告诉他,你对德国集体失踪事件很感兴趣吗?”
  兰子点点头,“法国大使馆的人回去后,我就全部告诉家父了。家父并不赞成我们前往德国,不过,对于法国政府的邀请,倒是还在考虑……”
  “因为如果有法国政府当你们的后盾,他应该可以放心。”
  “不过,那还是有条件——修培亚老先生也要一起去才行。”
  修培亚老先生微笑地说:“这样啊……我没问题,兰子。我可以答应你。”
  “谢谢您。”兰子向他道谢,“只是,我还是觉得有件事怪怪的。”
  “怪怪的?”
  听到兰子的话,修培亚老先生和朱鹭泽教授都浮现担心的表情。
  “我在想,连法国政府的人都有所行动了,背后是不是有一个更强力的推手呢?”
  “推手?”
  “我猜大使馆或外交部的人很可能也被某个集团操控。他们的背后八成是东洋耶稣会或贝尼迪克天主教派。因为那些人的支配力和想法在各种领域都具有非常大的影响力。”
  “总之,你认为因为你拒绝东洋耶稣会修女的请托,所以教会打算间接利用你?”
  “您觉得这是我想太多了吗?”兰子把头稍微侧向一边反问。
  “不,不是的……”修培亚老先生自语喃喃。他仿佛有些动摇,脸色阴沉地望向朱鹭泽教授。
  每当我想到或提到那些人时,心里也会觉得有种黑暗的东西在蠢蠢欲动。他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工夫,特地邀请兰子到法国呢?
  朱鹭泽教授神经质地用他细长的手指敲着桌面,“如果大使馆的人是受东洋耶稣会的指使而行动,这样对你而言,反而是一种优势。姑且不论恶灵公馆的宝物,你是可以答应他们的邀请的。”
  兰子轻轻点头,“对,您说得没错。德国离法国很近。想要搜集集体失踪事件的相关资讯,一定也比在日本容易。直接跳进虎穴,或许是不错的计策。”
  朱鹭泽教授再次转向修培亚老先生,“修培亚先生,您还有朋友在那边吗?”
  修培亚老先生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没什么朋友在法国,不过我倒是还有跟几位住在德国的朋友通信,不过他们都只是些文学家、历史学家或小说家等文艺领域的朋友,不知道对于调查犯罪事件有没有帮助。不过,如果真要拜托他们,应该还是有很多办法的。”
  “不好意思,请问是犹太裔组织吗?”
  “是有这种组织,朱鹭泽教授。不过我也有一般的德国朋友。”
  兰子看着大家,做出了结论,“总之,我决定要再观察一阵子。现在干着急也没用。等时机成熟,事件自然就会找上我。到时候,就算我再不愿意,也要面对它。”

  3

  一个月后——昭和四十五年十二月六日,星期日,因为一个重要的资讯,让事件有了重大发展。
  那天我们依照惯例在“紫烟”举行例会。我、兰子、朱鹭泽教授以及修培亚老先生在散会后还留在二楼聊天,没想到九段记者竟突然来访。
  “大家好,好久不见。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的谈话。”脱下大衣的九段记者还穿着有点破旧的灰色西装。他的腋下还小心翼翼地挟着一袋大纸袋。
  “喔,没关系啦,九段先生。外面很冷吧?快来暖炉取暖。”大家站起来,朱鹭泽教授对他招手,指了指我身旁的空位。
  “那我就不客气了。”总是带着放荡不羁的气息,乍看之下不太正经的九段记者,今天看起来仿佛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他低头行过礼后,便坐了下来。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在九段记者坐好后问。大家也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我昨晚已经在电话里和兰子提过。就是……”
  “发生什么事?”兰子迫不及特地问。
  九段记者猛然转向她,“对!没错!你说到重点了!我找到一份与那起事件有关的重要资料!我已快速地翻过,你们也看一下,内容真的很怪异,会让你觉得心脏快停止了呢!我想应该让大家都看看,所以就快点带过来。这里面可是记录了那宗惊人的犯罪喔!”
  九段记者仿佛无法克制地说完这些话,然后从放在桌上的纸袋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纸张。
  “犯罪记录?”兰子的眼中闪耀着光芒,其他人也往前倾身。
  那是一份A4大小的资料与一本非常厚的笔记本。资料有四份,整体页数相当惊人,而笔记本则有四本。
  “是啊,像恶梦一样的犯罪记录!”九段记者激动地说,“不管你是多么了不起的侦探,这里面记录的异常至极的犯罪事件,你一定没有遇过!那起德国集体失踪事件的背后,竟然隐藏着一件前所未闻的惊人事件!”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之前不是说过,我有一位摄影记者朋友在德国吗?他一直都在帮我调查那起集体失踪事件。他说他找到这份资料,并用航空邮件寄给我,我在今天中午收到的。”
  九段记者将全部的资料摊平在桌上。影印纸上是用德文手写的资料;而笔记本则是日文的手写资料。
  “德文的资料是我朋友透过关系,从德国某位警界人士那里拿来的;而笔记本上的资料则是翻译好的资料。”
  “不好意思,九段先生。”修培亚老先生伸手拿了一份德文资料,并从口袋里拿出老花眼镜,从封面的标题开始仔细阅读。
  但是兰子却已迫不及待。她焦躁地用右手把耳边的鬈发拨向后面,直接问:“九段先生,这份记录的内容是什么?资料上到底写了什么?还有,又是谁写的?”
  九段记者收起兴奋的感觉,“兰子,这是由某人口述,再由另一人记录的故事。这份记录真的很恐怖,恐怖到令人无法招架。那起集体失踪事件的经过也忠实地记录在此。说出这个故事的,就是那起事件中唯一的生还者!”
  那一刻,房里空气仿佛瞬间冻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像蜡像一样动也不动。
  “生还者?”
  “集体失踪事件的真相?”
  “其他人全都死了吗?”
  ……在瞬间的停顿后,我们全都表示惊讶。
  没想到德国那起集体失踪事件结局竟然如此悲惨。如果说完全想像不到,其实是骗人的;但我实在想不到这起事件居然会这么严重。
  “所以,九段先生。那些失踪者到底怎么了?”兰子认真思索、严肃地问。
  “这……该怎么说才好?我只是快速地翻阅资料而已。不过,这里面写的内容真的很令人难以置信。老实说,我不认为这些全部都是真的,我甚至还一度以为这是哪个疯子的疯言疯语!”
  朱鹭泽教授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把烟熄掉,“九段,你不要再卖关子了,赶快进入正题吧!我们自会判断那些资料的真实性和价值。”
  “对不起。我知道了。但是,我想与其由我来说,还不如各位直接读一遍比较好。”
  兰子坚决地摇摇头,“不,既然大家都在这里,就立刻讨论。详细的内容我们待会再确认就可以。现在就请九段先生告诉我们事情的概要。”
  此时,传来了敲门声。由于我们讨论得太认真,所以没注意到贝山店长已上楼来。他为我们以及九段记者冲了新咖啡。
  店长离开后,首先开口的是修培亚老先生。他把手中的德文资料放在桌上,“各位,九段先生说这份口述记录是疯子的疯言疯语,其实并不是没有原因。因为这份资料是位于科隆的修玛哈精神病院的治疗记录。”
  “精神病院?”朱鹭泽教授讶异地说。
  “没错。这大概由住院的病患口述,别人——应该是医生吧——所记录下来的东西。”
  朱鹭泽教授皱着眉头,先看看九段记者,又看看修培亚老先生,“等等,修培亚先生,你说这是精神病患口述,然后由医院的医生或别人所记录下的东西?”
  “应该是这样。我看了一开始那部分,那是一名青年在顺着莱茵河而下时的独白。说出这个故事的人应该就是德国旅行团的其中一人。”
  九段记者用力地点头,几乎吼叫,“没错。他说出一个像恶梦一样的恐怖故事!”
  修培亚老先生再度拿起那本德文的资料,“九段先生,你那位摄影记者朋友的取材能力真优异。一般这种医疗资料应该是不可能外流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手。说不定他是非法取得的。不过,也多亏他,我们才能看到这起重大事件的记录。这说不定能帮上兰子的忙。我非常感谢他。”
  此时,兰子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因此她只是转向九段记者,轻轻地点头。
  朱鹭泽教授拆开一包新的香烟,问道:“九段先生,我们先把事情稍微整理一下。这份记录是参加了失踪的旅行团,却生还的人所口述的吧?那其他人呢?”
  “全都死了!”九段记者大声地说,“全死在旅行途中。不,是全死在银狼城!那个旅行团的成员确实抵达那座古城。可是,那里其实是地狱,更可以说那里是他们的刑场!”
  朱鹭泽教授被九段记者激动的语气震慑住,因此降低了音量,“他们是怎么死的?”
  “是被人杀死的。”九段记者吞了一口口水,再继续说,“他们是一个接着一个惨遭杀害。每个人都被以残酷至极的方法杀死。除了说出这个故事的人以外,其他人全部都死了!”
  “被杀死的?是谁杀了他们?记录里有提到犯人吗?”
  “我不知道。犯人是一个不知名的杀人魔,说不定还是个在古城中徘徊的幽灵呢!总之,目前还不知道犯人的真面目。不但如此,如果这份记录是事实,那么很可能有某种怪物盘踞在城里。这起杀人事件实在太诡异了。”
  “幽灵?怪物?”朱鹭泽教授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你头脑没问题吧?”
  九段记者强忍着激动,看着大家,“总之,请你们也看一下这份资料。这样你们才能体会到我感受到的恐怖。这份记录从头到尾都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实在不像是正常人所写出来的。虽然这是疯子的疯话,但乍看之下,也是有条有理的疯话啊!”
  “你没问题吧?”朱鹭泽教授语带责备地说,“你一下说这是犯罪的记录,一下又说这是疯子的疯话,到底哪一个才是对的?”
  “两者都是!”
  兰子以冷静沉着的口吻说:“九段先生,你说这名口述者是旅行团中唯一的生还者。为什么只有这个人生还?他为何进了精神病院?”
  “他之所以能生还,大概是因为他逃出银狼城吧。记录最末提到整件事的经过,只是那部分写得非常模糊,还有很多奇怪的叙述。所以实情到底如何,也没有人知道。
  “还有,他之所以被送进精神病院,大概是因为那起事件实在太过恐怖,让他的头脑变得怪怪的。这也难怪,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全都在自己面前惨遭杀害。”
  “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很年轻,名叫提欧多尔·雷瑟,二十六岁,是一间音乐学校的钢琴老师。他生于波昂,即将到弗姆兹附近的音乐学校任职。他在上任前参加这个旅行团,从六月起就下落不明。
  “大概在一个多月前,当地居民发现只剩半条命的他在特里尔附近的山林里徘徊。当时他的意识不清,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问题是,他深信自己是‘狼男’。所以,虽然他身体上的治疗已告一段落,也想起失踪的那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还是被送进精神病院。”
  “狼男?”这个出乎意料的语词让兰子也吓了一跳。
  “没错。”九段记者神情黯淡地点点头,“就是‘狼男’,应该也可以说是‘人狼’!总之,他认为自己一到满月就会变成狼。一般而言,任谁都会觉得这是胡说八道,可是,如果你知道他经历过的那个充满血腥的地狱,就会完全理解了……”
  “九段先生?”兰子忧心地注视着九段记者。
  但是,他却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似地,一股脑地继续讲下去。“不,我没事。我是很认真的。我看完这份记录后就完全了解了。那起德国的集体失踪事件其实被某种可怕的诅咒,或是某种奇怪的因缘给缠绕住!
  “兰子,我绝对支持你。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把你送去德国。这么恐怖的事件已经不能分什么日本还是外国。不管在哪里发生,都必须解决才行。否则,秩序井然的人类社会是会崩解的!”
  “九段先生?”兰子又叫了他一声。
  “不,兰子,等等。让我说完。”他摇头、挥手,“我活到这把年纪前,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件事真的令我害怕,就只有这件事。我看完笔记本,知道整件事的始末后,便从心底开始发抖。这个故事真的就是这么恐怖。这种让心冷到不行的感觉,我实在是不想再次经历。所以,一定要找出这起神秘犯罪的秘密,打倒那个犯下连续命案的残酷怪物。要把那片阴森的黑暗敲碎,找回一个干净而稳定的空间。而能够做到这点的,就我所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二阶堂兰子,就是你呀!”
  “九段,你怎么啦?冷静一点!你这么激动,我们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喝一口咖啡,冷静一下吧!这实在太不像你了。”朱鹭泽教授指了指咖啡杯,带有怒意地说。
  九段记者提起肩膀,调整一下呼吸,“说得也是。我失态了!我已经没事了。不好意思。”
  等九段记者喝下一口咖啡,兰子又催促他,“那么,请你告诉我们,这本笔记本的大致内容。”
  “那么我就从头说起。那个旅行团的成员在法兰克福集合,第二天便沿着莱茵河顺流而下……”

  就这样,我们知悉那名叫做提欧多尔·雷瑟的德国音乐老师所体验过的恐怖经历。然后,我们再各自把这有如恶梦般的记录仔细阅读一遍。而就在读完的那一瞬间,我们便踏上这段无法回头的黑暗之旅。


  第五章  断头台之国

  1

  昭和四十六年三月二日,星期二。
  这天上午,兰子、修培亚老先生与我因法国的邀请,从羽田机场离开日本。有别于修培亚老先生,兰子和我都是第一次出国,因此这是一次令人毕生难忘的旅程。
  我们搭乘的飞机在三月三日深夜十一点抵达法国戴高乐机场。由于那天是阴天,因此从飞机的窗户看不到星星,而机场和周边建筑物的光线——被形容为“光之妖精”的巴黎灯火——也隐没在浑浊的空气中。因法国外交部已事前安排好,所以我们能很快地入境。
  我们搭上在航厦外等候的机场巴士,直接被带往巴黎传闻中的最高级饭店。机场到巴黎市区约二十五公里。在这段路程,我努力对抗睡意,把脸靠近车窗,欣赏异国的夜景。修培亚老先生也沉默地注视着窗外。再度踏上暌违已久的欧洲,他似乎怀有一份深深的感慨。
  由于兰子和我都是第一次出国,因此从日本出发时,情绪就十分高亢。但是日本到法国这一段飞航即使中途能在转运站休息,却也是整整一天以上的长途飞行。被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兴奋的心情也转变成无聊。等到抵达饭店时,我们三人已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
  “长途旅程一定很累吧?各位今晚好好地休息吧。”和我们一起离开日本的法国大使馆的山田秘书说。他在饭店大厅把房间钥匙交给我们,并告诉我们之后的欢迎会等行程。不过,现在的我只想赶快好好睡一觉,其他事情都不想管。
  翌日,如同他所预告的那样,从一早开始,满满的行程快把我们的精力榨干。
  兰子在恶灵公馆发现的路易十四宝物,法国当局已经将它定位为固有的文化遗产。因此,我们受邀来法一事,法国文化部可说是幕后最有力的推手。是故,法国外交部以及文化部各派遣一名人员负责接待我们。
  外交部的人员是先前造访我们家的格兰·塔尔瑟先生。而文化部的人员则是一名年约四十岁的男性,他名叫东尼·玛斯卡尔,长得就像搞笑版的电影明星杨波贝蒙(译注:Jean-Paul Belmondo,法国知名男星),此外他也相当热心,因此非常讨人喜欢。这两人一整天都跟在我们身边,从翻译到所有行动,全都帮我们打点得巨细靡遗。
  第一次见面时,玛斯卡尔以夸张的身体语言说:“日本来的朋友,我是让各位能够在法国舒适愉快的万能护花使者。想必各位一定很喜欢法国吧?法国可是全欧洲最美丽、最棒的国家!”
  如他所言,法国相关人士对我们的款待可说是既奢豪又周到,几乎算是国宾级的礼遇。第一个星期,我们不断会见政府官员或其他要员,每晚都有为我们举办的欢迎会。在这之间的空档,则安排我们参观巴黎市内及近郊的观光胜地,我们每天都过得非常忙碌。
  有一次,兰子悄悄地对我耳语:“黎人,那两个人其实是来监视我们的,说不定正是东洋耶稣会背后的团体所派来的间谍。巴黎近郊最具势力教会应该是贝尼迪克天主教派旗下的浸礼教会,那两人大概就隶属于那里吧。特别是玛斯卡尔先生,更是不能大意,他那副轻薄的样子说不定是装出来的。”
  “是吗?他好像很容易被你这种女孩子吸引呢!他不是成天都在夸赞你的美貌吗?大家不是说,法国人只要是美女都会搭讪吗?他大概就是这种人吧!”我半开玩笑地说,但兰子却摆出一副无聊的表情,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
  “让他的期待落空了。虽然对他很抱歉,但我除了事件以外,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
  玛斯卡尔带我们去的地方,包括艾菲尔铁塔、凯旋门、艾利榭宫、杜乐丽花园、圣厄斯塔序教堂、巴黎市政府、孚日广场、橘园美术馆、毕卡索美术馆、罗浮宫美术馆、罗丹美术馆、巴黎歌剧院、圣心堂、煎饼磨坊餐厅、西堤岛、圣路易岛、塞纳河的自由女神像、荣军院的拿破仑墓、卢森堡公园、凡尔赛宫、枫丹白露宫的森林等等。我们几乎看遍一整本观光导览里的景点。
  老实说,这些景点其实并非全部都很有趣。所以我们三人决定用自己独特的方法来享受。我们想出许多源自巴黎地名或著名景点的神秘小说来当成娱乐,像《莫尔格街谋杀案》、《巴黎的秘密》、《蒙马特之夜》、《艾菲尔铁塔的潜水夫》、《钟楼怪人》等。兰子甚至还向玛斯卡尔提出一些非常无理的要求,例如:“我想去位在诺曼底的艾特瑞塔,听说那里的海岸有罗苹在《奇岩城》中的‘空洞之针’。这样我就可以亲自到岩礁里探险,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一个秘密大洞窟!”
  “我想去找罗勃胡迪(译注:Robert Houdin,人称近代魔术之父)的后代,询问当时他以大使身份,被派往美国时的事情。”或是“我好想戴戴看传说中,路易十四给他孪生弟弟的铁面具!”她除了借着这些难题来为难玛斯卡尔,更是以此为乐。
  由于兰子和我是警视厅副厅长的子女,因此在各项行程中,也有将代表日本警察的信函——家父亲笔所写——转交给法国警察机构,以示敬意的活动。
  此外,也如我们预料,行程中包括谒见贝尼迪克天主教派的总主教,会面地点就在庄严的圣母院大教堂。我们恭敬地拜见克里门七世这位已届高龄的宗教家。身穿豪华服装的他相当威严。我们三人也接受了基督教的祝福。
  令人意外的是,谒见时间非常短暂,仪式一下子就结束了。兰子和我原以为对方会借机与我们有些接触,然而却完全没有,这让我们感到有点失望。
  “为什么?难道他们与东洋耶稣会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百思不解地问兰子。
  她皱起线条美丽的眉毛,思索着。“他们私下是有联系的。不过,我也想不透他们为什么没有来找我们谈话。是不想在人前跟我们说话?还是他们所谓的危险其实还没来临?”
  “你是说,需要借助你的力量的事情,之后才会发生?”
  “是啊!一定是这样!”
  我们访法一事已经在喜欢八卦的巴黎人之间广为流传。报纸和电视新闻都大幅报道。报纸不但仔细刊出在恶灵公馆发现的宝物的相关资料,更有许多报道夸张地记载了日本名侦探二阶堂兰子的丰功伟业。
  在法国文化部所召开的记者会上,聚集了将近四十位媒体记者。对于拥有像玛莉·安东尼一样华丽鬈发的东方年轻女性,他们全都非常感兴趣。
  我们站上讲台,玛斯卡尔先向大家介绍我们,之后立刻有人提问。
  “二阶堂小姐,听说你在日本是非常有名的侦探,你这次来到我国,是不是也在进行侦探工作呢?”
  兰子露出有如女神般的笑容,“各位,我是以度假的心情来造访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不过,要是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在警方等当局的邀请下,我绝对很乐意帮忙。”
  她之所以回答得这么客气,是因为德国那起事件现在还是秘密。当然,我们也交代玛斯卡尔——我们有告诉他部分事情——不能公开这件事。
  由于我们是法国外交部和文化部的宾客,记者们的提问一开始还相当和缓。然而,并非所有的记者都接受兰子,也有人提出恶意的问题,例如:“不好意思。请问像你这么年轻的女孩子,真的能胜任侦探这种极度困难的工作吗?”、“请问你有多优秀?你能和卡斯顿·勒胡笔下的约瑟夫·鲁尔达比相提并论吗?”
  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一名迟到,却又硬挤到前面的男记者。他的用字遣词虽然客气,但却带有嘲笑的意味。
  那位记者个子很高,脸色泛红。他戴着一顶有一条靛蓝色装饰的亚麻巴拿马草帽;从他衬衫的领口,可以隐约看见银色的项链和充满野性的胸毛。他整体的服装搭配得很好看,而且似乎也对自己帅气的容貌相当自豪。
  他用背在肩膀的一台小型照相机喀喳、喀喳地拍了几张相后,便打开笔记本,慢慢地发间。
  兰子从台上望向他,“关于我的评价,我想还是交给各位吧。不过……这位先生,请问您尊姓大名?”
  那位记者用一种傲慢的态度与嘲弄的口吻回答:“我叫布雷杰克。你可要好好记住我,小姐。”
  兰子脸上浮出一个假笑,突然开始反击,“布雷杰克先生,我虽然没有像你亲爱的鲁尔达比侦探那么有才能,不过有几件事我倒是知道。例如,你并非隶属于大报社或电视台,而是某间小杂志社聘请的自由作家。你原本和恋人在尼斯度假,却因为这个记者会而被迫立刻结束假期。不但如此,你赶来这里的途中,车子还抛锚,带给你非常大的麻烦。虽说是为了工作,但临时取消假期,想必你的恋人一定很生气。真是遗憾!”
  这段话实在太有效果了,让布雷杰克吃惊到眼睛都快掉下来了。他喘着气问:“你、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
  而其他的记者似乎也相当惊讶,一直看着他们两人。
  兰子笑了出来,游刃有余地说:“这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透过观察的简单推理而已。要是多做解释,反而会令人感到失望。福尔摩斯也常常这样叮咛华生。不过,要是我不说明,各位的疑惑也无法解开,所以我还是告诉大家我的推理。”
  “好啊。”
  “你背的照相机侧面贴着流水编号的标签,而且照相机上有很多细小的刮痕,看起来似乎使用了很久。也就是说,这台照相机并不是你的,而是借来的。因为如果你是大公司的专属摄影师,至少会有一台自己的照相机;再者如果你是单纯的记者,身边也应该会有其他摄影师随行才对。所以,一个人负责两种工作的你,应该是和某间小规模杂志社签约的自由作家。”
  “那你又是怎么知会道我去了尼斯?”他狼狈不堪地提高音量。
  “布雷杰克先生,从你的外表看来,虽然你的脸、脖子和手都被太阳晒红了,但是你的皮肤却还没有变成咖啡色,所以距离你日晒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这应该是一天以下的短时间日晒造成的。此外,你脖子上虽然戴着一条十字架项链,但是你的脖子和胸部都被晒得很均匀,没有项链的痕迹。也就是说,你是在海水浴场等需要把项链拿下的地方晒太阳的。就算不是游泳,而是做日光浴也一样。如果你是在白天工作时晒红的,那么戴着项链的部分,应该会有白色的痕迹。还有,从项链的形状来看,你应该不是为了时髦才戴项链,而是因为你的信仰,所以你一定会随时——除了游泳时怕弄丢以外——戴着它。
  “另外,在这个仍有点寒冷的时期,法国人若要度假,除了尼斯,也没有其他可能。再来就是像你这么注重外表,指尖为何会有黑色的油污?而且你白色巴拿马草帽的帽沿上也沾有一些同样的污垢。一般来说,提到黑油,会先想到的修理车辆引擎。而你的手脏脏的,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地清洗。因为卡在指甲里面的油污,是很难洗掉的。
  “把以上几点综合起来,就能分析出你可能是从度假处慌忙赶回巴黎,出席这场记者会。车子抛锚、把引擎盖打开修理车子,应该是在你返回巴黎途中发生的吧?巴拿马草帽上的污垢和你没有时间换装这两点,就是最明显的证据。
  “以上这些都只是透过一些观察而简单导出的结论,并不是什么魔术或是神通力量。这是具有逻辑性的推理。这样你清楚了吗,布雷杰克先生?”
  兰子这段一气呵成的发言,是一场最佳示范。所有对她能力抱持怀疑心态的记者,也全认同她那犀利的头脑。
  “二他阶堂小姐,你是怎么知道布雷杰克先生有恋人呢?”一位看起来很高兴的年轻女记者问,而其他记者也在一旁窃笑。
  兰子一派轻松地说:“请看他的手。布雷杰克先生没有戴结婚戒指。像他这么注重外表的单身男性,怎么可能独自去尼斯度假?不过,就算是我,也不知道他的恋人是女性还是男性。”会场顿时发出一阵爆笑,布雷杰克先生则发出哀嚎声,脸也红了起来。
  笑声告一段落后,又有人提出问题,“二阶堂小姐,你有特别尊敬的人吗?”
  针对这个问题,兰子也巧妙地回应。“这个嘛……其实,我不太喜欢傲慢自大的福尔摩斯。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充满知性、纤细、有爱国心、有勇气、行动派的亚森·罗苹。他是我从小就很憧憬的人。”
  “也就是说,比起英国人,你更喜欢法国人?”
  “是的。至少在法国的这段期间。”
  兰子的幽默再度让笑声包围全场。在蓝色眼睛里,身为东方人的兰子似乎非常可爱。年轻的她挺身面对坏人与犯罪,从事侦探的工作,与其说这令他们惊讶,还不如说令他们更感到有趣!之后的提问都充满善意。某个记者还问到兰子最喜欢的书籍。
  “左拉、雨果、巴尔札克、莎冈、波娃,以及凡尔纳的书,我都读过。不过我最喜欢的是莫里斯·卢布朗和大仲马……还有马凯,我也蛮喜欢的。”
  这个笑话也获得了好评。所谓的马凯,据说是大仲马在撰写历史小说时,替大仲马搜集资料的助手,他经常替大仲马打草稿。
  “二阶堂小姐,你有男朋友吗?”一名年约三十岁,痩痩的女记者问。
  “我有很多男性朋友,不过并没有特定的男朋友。很遗憾,日本并没有亚兰·德伦,也没有尚·嘉宾。”兰子如此回答的同时,也投以优雅的微笑,而记者们则再度哄堂大笑。
  兰子在记者会上的所有发言占满当天傍晚的电视新闻,以及翌日的报纸版面,成为巴黎人的最新话题。

  2

  即使如此,我观察到法国人对兰子的态度和反应真的很有趣。基本上,他们是分不出日本人、中国人和韩国人——其他的西方人大概也一样。对他们来说,我们通通都是东方人。而有点概念的人,也还依旧认为日本是武士国家,男人都盘着发髻,身上佩带武士刀;而女人则全是穿着和服,服侍男人的艺伎。
  以往我们在日本时,若在路上看到外国人,总会因为奇特,忍不住地直盯着对方看——即使明明知道这样不礼貌。但是现在立场却反过来,我们变成大家的注目焦点。这也表示,我们总是在人前活动。
  兰子的容貌和潇洒的态度,粉碎了法国人无知的主观看法。最初他们认为兰子只是东洋偏僻小国的年轻女孩——不过是警视厅副总监的女儿——到法国的目的只是游山玩水。但是她那落落大方的言行举止以及一流的知性,让他们不由得对她以及所有的日本人的印象大大改观。
  还有一点相当有趣,就是兰子本身的改变。这一、两年来,她把她那头自豪的鬈发染成金色或其他颜色,但是在决定要来法国后,她便突然把头发染回黑色。我问她为何这么做,她的理由是——这样法国人才喜欢。
  “兰子,你竟然会在意别人的眼光?真是吓了我一大跳。你不是一直认为外表不重要,甚至还曾轻蔑地说,重视外表正好证明女性隶属于男性这恶习吗?”
  我指出这点,但她却笑了起来,“人类的行动模式会随着他从哪里找到价值而改变。黎人,你应该明白我最无法忍受与别人一样。在外国,日本人原有的乌黑头发是最特别的,况且,我们这次必须从法国人那里获得各种情报,所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光靠头色就能打动法国人吗?”
  “不管是哪一国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都是一样。与日本人比起来,法国男人更容易诚实表现出他们的内心,这样不是更好吗?”
  结果,不管到哪里,兰子的行动准则都离不开“观察与逻辑”。她把自己的容貌打扮当成测试法国人反应的石蕊试纸。然而,这样的游戏或恶作剧,并不能完全让兰子与生俱来的“无聊症”消失。
  到法国才一个星期,她就已经开始对这个国家幻灭。我知道她几天前就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这是因为她想要快点调查德国那起事件,但是行程却被安排得满满的,所以她才变得着急。
  我们只要一有空,就会互相讨论那起事件。我们不但看了好几遍那份发生在银狼城的惨剧记录,更试图针对事件内容,找出适当的解释或确切的推理而不分昼夜地绞尽脑汁。
  到法国约一个星期的某晚,我们结束一天的行程,吃完晚餐后,便到饭店附近的咖啡厅休息。修培亚老先生点了酒,而我和兰子则喝着咖啡,三人天南地北地聊着各种话题,最后仍不免提到银狼城事件。
  当兰子将文学性话题转到人类的恐怖时,我问:“兰子,你认为人类感受到的恐惧,全都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力克服?”
  “对呀!实际上,恐惧本来就不存在于这世界。就算有,也只是从人类的无知或因不了解而衍生的妄想罢了。”今晚,兰子穿着一件缎棉的红色花洋装。她一边回答,一边在那又长又柔软的裙下交叉双脚。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虽然我不太会解释,但我认为在人类的心里,或是本质,应该有一种类似潜在的恐惧之类的东西,那东西是与生俱来的,相对于人类的理性,当我们面对无法解释的事情时,那份畏惧的感觉就会煽动我们内心的恐惧。因此,人类才会发展出信仰、宗教和哲学。人类从太古时代就拼命地想要拭去那种恐惧心理。”
  兰子把刘海往后挽,笑了笑,“黎人,我真是吓一跳,你何时变成神秘主义者?”
  “每个人总有一天可能会因意外或是突如其来的死亡,也有可能是因病而死。说得极端一点,也许人类的一生只是朝着死亡前进而已。这样一来,难免会变得有点悲观吧!”
  “原来如此。”
  “有一些超自然论者相信出现在《圣经》或土著信仰的恶魔及妖怪,其实是史前的恐龙或巨大爬虫类。也就是说,人类在原始人时代曾经和从大灭亡幸存下来的恐龙,共同生活过一段时期,并为躲开这强大又凶暴的敌人而四处逃窜。而当时的恐惧还残存在人类的细胞里,并无意识地流传给后世的子子孙孙。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何西洋文化中所描绘的恶魔的滑滑皮肤上,有蓝灰色的鳞片;从眼睛、牙齿、舌头到整个形体,都很类似爬虫类,就连像蝙蝠的飞膜一样的翅膀,也和无齿翼龙十分相像。这样想不是很合理吗?”
  兰子用一种惊讶的表情说:“黎人,这种说法还真是牵强附会!你觉得从恐龙灭绝到有原始人出现为止,这之间到底相隔了几万年?恐龙是在新生代第三纪,也就是七千万年前濒临灭绝的,就算我们把南猿(译注:最早在非洲发现的灵长类化石)视为人类最原始的袓先,人类最多也不过只有四百万年的历史。所以,这两者是绝对不可能同时在地球上生存的。
  “同样地,有一派说法认为,恐龙之所以灭绝是因为陨石冲撞地球,但这是一种极度无知、愚昧的想法。恐龙是历经了好几千年、好几万年——比人类的历史还长——才逐渐灭亡。”
  “说不定人类及猿猴的祖先——也就是那些小动物,在恐龙称霸时代所留下的可怕记忆,还残存在基因里。”
  “真是的。我真的很受不了你那种肤浅的命运论。你的解释根本就是妄想。你竟然能把恐惧这种精神代谢反应,牵强附会到这种地步。我说,恐惧根本只是人类扭曲的想像力衍生而出的产物罢了。”兰子若无其事地说,还耸了耸肩,仿佛已经得到结论。
  不过,我却认为这正好是一个机会。我早就想要问问兰子,她对于那起德国失踪事件的看法,特别是雷瑟的口述记录。“那么,兰子你认为雷瑟所经历的故事,只是他因恐惧而衍生的幻想?”
  “我承认那起事件真的很有趣。而且我认为,那是首尾一贯、确切又非常真实的故事。说不定比法国料理的大蜗牛壳还要牢不可破呢!”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导出这个结论的。”
  “这么说来,你认为那份口述记录全是虚构的?”兰子以认真的表情问我。
  坐在我身旁的修培亚老先生正热切地倾听我们的对谈。我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整个人深深坐进椅子里,检视着我的内心。
  “我不太明白。但单看那份口述记录,应该任谁都会以为那是一个疯子的妄想。只不过因为实际上真的发生了一起集体失踪事件,所以也只好相信这个记录。”
  “修培亚先生觉得呢?”兰子转向他问道。
  一直静静听我们说话的修培亚老先生,用他细长的手指摸着他尖尖的下巴,“这个嘛……其实我也是半信半疑。我重复看了那份记录很多次,也试着推敲那些事情的可能性,但是依旧无法获得结论。从德国一起寄来的报告中提到那份口述记录,其实是精神病院的治疗记录吧?也就是说,那应该是把精神病患所说的话字一句照写下来的吧?所以,我的疑问是,这种资料到底能不能尽信?我总觉得关于杀人这部分,似乎都是叙述者那份强烈的被害意识的表现。”
  “您认为它不可信吗?
  “也不尽然。不过也不可囫囵吞枣地全部相信。若以病理学的角度来看,一件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在雷瑟这个精神病患的头脑里,很可能会膨胀成好几百倍。”
  “例如呢?您觉得哪些是不可信的?”
  “不用我说,当然是结尾这部分。雷瑟说他是‘人狼’,会变身成狼。而且他还说城堡的地下深处有一间怪异的研究室,他就是在那里变成狼后逃出。这部分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黎人,你呢?”兰子用那清澈的眼睛望向我。
  “我觉得一开始就很奇怪。柯纳根夫妇在密室被杀害的事也是。如果雷瑟说的是事实,那么犯人杀害那两人,并把他们的头给切下后,是如何在那间上了两道锁——而且还是从房里上的锁,呈现密闭状态的房间里,像一阵烟似地凭空消失?另外,费拉古德教授在武器房遇害的场景也是。它竟然像魔术一样,瞬间发生在雷瑟的面前。而穿着盔甲的杀人魔,在犯案后,也同样从上了锁的武器房消失踪影,这真的有可能吗?”
  “可是这些年来,我们不是也遇过好几件密室杀人,或其他不可能犯罪吗?”
  “是啊。可是在那些事件中,都有确切的证据或可信的证人。遗憾的是,在这起事件里,我们只能仰赖一名叫做提欧多尔·雷瑟的精神病患所提供的证词。这样讨论起来难道不会有什么缺失吗?”
  “等一下,黎人。”修培亚老先生突然拍了一下手说,“如同数学的公式或解法一样,在论证时,一定要先有前提或定理才行。在目前的情况下,即使雷瑟的口述记录看起来像是胡说八道,但我们也只能依赖它。总而言之,我们就姑且假设他所讲的都是事实,再来进行讨论怎么样?”
  “嗯,我不介意……”兰子轻轻调整一下坐姿,“对了,黎人你不是有把整起事件的要点整理在笔记本上吗?你有把自己发现的疑点写下来吗?”
  “有啊。”
  “那你能不能念给我们听听看?”
  “好。”我点点头,从脱下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本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我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所以顺序可能有点奇怪。”
  我起个头,接着读出银狼城惨案中的相关疑点。

  ◎银狼城到底在哪里?它真的存在吗?为什么它的位置是秘密?
  ◎人狼城真的是由银狼城和青狼城所构成的双子城吗?如果是的话,又为什么要建成这种构造呢?
  ◎银狼城和青狼城之间夹着一条很深的溪谷,有没有可能透过某种秘密的地下通道,在两座城堡中往来呢?
  ◎费拉古德教授透过〈哈梅林的吹笛人〉这则童话所暗示的“恶魔”是什么?这则童话的真相与人狼城有关联吗?
  ◎在人狼城的传说里提到一则不可思议的故事:银狼城中的修士们全部被一个穿着盔甲的亡灵给杀害,但他们的尸体和杀戮的痕迹却都消失。这是事实吗?
  ◎费拉古德教授和雷瑟遭到穿着盔甲的杀人魔袭击,这和传说是否有关联?难道是亡灵苏醒了吗?
  ◎费拉古德教授在人狼城一直要找的“朗吉努斯之枪”,被人藏起来了吗?
  ◎银狼城里的无人足迹,以及半夜听见的那种像是大蛇在爬行的怪异声响,究竟是什么?
  ◎城门损坏是人为?还是意外?
  ◎班克斯管家的死是意外?还是谋杀?
  ◎是谁将旅行团一行人关在银狼城里?目的为何?(是为了要杀死所有人吗?
  ◎犯人在杀害柯纳根夫妇后,如何从呈现密室状态的储藏室脱逃?
  ◎柯纳根夫妇的头颅为何会被切断?
  ◎在“狼之密道”中,为何只有约翰·杰因哈姆的尸体被带走?
  ◎沉在水瓮中的女佣汉妮的尸体,头部为什么被切断?
  ◎杀死费拉古德教授的盔甲杀人魔是如何从呈现密室状态的武器房里消失?
  ◎莫妮卡·库德的尸体为什么会被吊在大厅的吊灯上?
  ◎约翰·杰因哈姆的尸体为何会被肢解,又被塞在大钟里呢?另外,为什么也没有身体和头颅呢?
  ◎修达威尔伯爵真的存在吗?他为何没在旅行团成员面前露脸?
  ◎被害者之间有什么共通点?
  ◎雷瑟真的是人狼吗?抑或这只是他的妄想?
  ◎城堡的地下真的有秘密研究室吗?

  读完后,我抬起头看着他们两人,“当然,最大的谜题就是犯人。究竟是谁杀了这群人,还有,到底为什么要杀人?动机又是什么?”
  “谢谢你,黎人。”兰子满意地微笑,“你整理得很好。”
  修培亚老先生也露出满意的表情,“对呀,像这样整理出来后,问题点就会变得更明确,思考起来也会更顺畅。”
  “不过,还有一些事项可以再加上。”兰子说。
  我问:“哪些?”
  “我现在说,你把它写下来。”
  于是她列举出一些我遗漏的地方。

  ◎汤玛士·福登的照相机为什么会被抢走?
  ◎莫妮卡·库德的尸体下面为何放着一个大金属盆?只是单纯用来盛血吗?
  ◎杀害费拉古德教授的盔甲亡灵,真的如雷瑟所见,是已经死亡的约翰·杰因哈姆吗?
  ◎犯人是左撇子吗?——这是从绑在莫妮卡尸体上的绳结所推断出来的事实。
  ◎马贝特·艾斯纳曾说:“楼梯怪怪的。”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布洛克要雷瑟他们去查看地下室的尸体,是希望他们发现什么吗?

  “原来如此。”我相当钦佩兰子敏锐的观察力。这样看来,她似乎已经找出某几个问题的答案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针对这些谜题,一个一个地推理。这样要花上很多时间。”
  然而,兰子却静静地摇了摇头,几何图案的耳环也随着她那柔软的鬈发摇动,“其实,我们不需要找出所有的答案。一来那样太浪费时间,二来,比起找出答案,看穿这起事件的本质更重要。因为在每个复杂的事件里,谜题经常随着犯人的思考逻辑或目的而串联。反过来说,只要我们找出某种串联每件犯罪的方程式或逻辑,其他琐碎的谜题自然会随之解开。”
  “是啊,有不少犯罪者都会在犯案时留下某种癖好,或是使用自己独特的犯案手法吧!”
  “没错。所以,如果我们想揭开这起事件的真相,首先必须重视这整起事件给我们的印象。接下来,则是要找出这印象所导出的倾向。这种倾向对每一次的犯罪应该都会有某种影响才对。”
  这正是兰子“直感式归纳型推理法”的中心思想。的确,在这起事件中,许多尸体的头颅都从颈部被切断,然后被带走。这个特征很可能是犯人有某种理由。
  “修培亚先生,您对雷瑟的记录有什么想法?”我看着他问。
  “这个嘛……”修培亚老先生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像这样重新把问题挑出来看后,我更觉得这是件既怪异又令人无法理解的事件。”
  “是呀。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刚才也说过,那份记录,我读得愈多遍,就愈觉得那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在这世上。那个故事真的很混乱,而这不是雷瑟精神错乱的最佳证明吗?”
  兰子用一种异常愉快的眼神望向我,“你觉得叙述那份记录的人,并不像你一样头脑清楚吗?”
  “没错,就是这样。这该说是神秘,还是怪异?总之接连发生的每起事件都很支离破碎。”
  “关于这一点,我的意见和你不同。比方说——”
  “比方说,费拉古德教授和仆人佩达在武器房里,被穿着盔甲的人袭击这件事。雷瑟不是从头盔看到那个人的脸,他说那是约翰·杰想哈姆。可是他们却在不久后,就发现杰因哈姆被肢解的尸体。好像是从宴会厅还是哪里的大钟里滚落出来吧?而且从尸体看来,这个人应该是在武器房事件发生前,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杰因哈姆是和建筑师谢拉同时在一条叫做‘狼之密道’的洞窟中被杀害的。如果是这样,‘穿着盔甲的亡灵’还真的名副其实,是杰因哈姆的幽灵呢!
  “还有——修培亚先生也说过——最夸张的就是雷瑟认为自己是人狼。他变成狼的那部分,实在令人无法相信。”
  “那是暗喻、比喻,是一种把事情具体化的描述手法。也就是他把他直接意识到的现象,用一种大家都能了解的方式,转换成有寓意的说法。”
  “你是说,他故意把自己的体验寓言化?”
  “没错,所以,我们只要换个方向,把他的意识转换一下就行了。这样一来,也许就能看清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真实了。”
  “我实在无法苟同你那种抽象的方法论。”我耸耸肩,“总之,虽然我们不知道雷瑟有没有被害妄想症,不过从他踏进城里的那一瞬间起,他就被告知‘人狼’的存在,对此也非常恐惧。虽然费拉古德教授刻意卖弄自己的历史知识,煽动大家的恐惧心,但是雷瑟的反应未免也激烈了。”
  修培亚老先生向走到我们附近的侍者再点了一杯白兰地。然后,他来回摸着自己消瘦而凹陷的脸颊,注视着兰子,“兰子,你对这起事件到底有什么看法?你是不是已经弄清楚某些地方?”
  “至少集体失踪是事实,而且失踪者和记录上的名字也一致。这么说来,我们应该可以断言,那些在旅行途中失踪的人们,在银狼城遇到某种不幸。”
  兰子这么回答,刻意闪躲了他的问题。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在完全看破事件的真相前,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的想法。根据她的说法,推理的一部分就只是一部分,随时会随着新证据的发现,或是自己反复思考所得的结论而有所改变。
  “你说得也没错。”
  “那么,修培亚先生您的想法是?”
  “很遗憾,我还身在五里雾中。”
  “那黎人呢?”
  “我也是。不过我有想过几种可能性。”我保守地说。
  “很好。说出来嘛!我们一起想想看。”
  我心里暗暗怀疑兰子的甜言蜜语,但还是说:“首先是犯人。犯人只有一人吗?还是有共犯?”
  修培亚老先生双手交叉抱胸,“应该是有共犯吧!从‘狼之密道’的命案场景,可明显看出犯人把尸体从犯罪现场给拖走。如果只有一人,是很难做到。另外,最后袭击雷瑟的也是两个人,并非一个人。”
  “那么,犯人是旅行团的成员吗?还是城里的人呢?”兰子向我们两人问道。
  修培亚老先生先回答了。“除了雷瑟外,旅行团的成员全部都死了。所以,犯人应该是城里的人吧。”
  我提出反对意见,“可是,城里的人也死了三人,分别是领队福登、班克斯管家,还有女佣汉妮。而且,旅行团的成员真的全部都死了吗?”
  “什么意思?”
  “我只是打个比方。如果雷瑟是真凶呢?就像布洛克警官所怀疑的。要是雷瑟是与生俱来的杀人魔,又怎么可能会承认自己是犯人呢?他所口述的那份记录,搞不好就是他为了自我辩护而虚构出来的故事!”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意想不到呢。口述者本身就是犯人,这算是个盲点!”
  但兰子却抱怨,“等等,黎人。这样一来,我们一开始假设的——把这份记录当作事实前提——不就瓦解了吗?”
  “可是,兰子,这可不是猜谜游戏,这可是确实的杀人案件。我们探讨的是一件前所未闻、凶恶残暴的犯罪,所以怎么能只顾自己片面的想法呢?”
  “我知道了。那我们就把你的想法也列入可能之一吧。可是,我觉得在雷瑟的调查结束前,这个假设应该要另当别论。”
  “好,没问题。”我点点头。
  接着修培亚老先生也发言了。“犯人有没有可能既不是旅行团的成员,也不是城里的人呢?”
  “您的意思是?”
  “换句话说,就是有一名毫不相关的第三者,也就是真凶,悄悄地躲在城里。其实是一名精神不正常的杀人犯,碰巧跑进城里,展开一场连续的杀戮。费拉古德教授他们不是也提过这个疑惑吗?”
  “是呀。”我附和道,“这样一来,犯人的真面目就有三种可能了。修培亚先生,您认为哪一个才对呢?”
  侍者送上修培亚老先生的白兰地。他接过后,便回答:“黎人,我还是认为犯人是城里的人。我觉得仆人佩达很可疑,因为他不但正好出现在柯纳根夫妇的命案现场,费拉古德教授被杀时,他也和雷瑟在一起。”
  我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柯纳根夫妇遇害时,佩达不是正好到萨尔布鲁根还是哪个城市,请人来修理城门。他有不在场证明。而且,武器房事件时,他也被穿着盔甲的杀人魔袭击,还差点送命呢!”
  “没有证据能证明佩达是不是真的去萨尔布鲁根。而且,由于所有人都被关在城里,所以到底有没有人来修城门,也没有人知道。很有可能是佩达说谎,他为了杀人便佯称要出城。”
  “那武器房的密室杀人案呢?”
  “所以我才说应该有共犯。佩达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所以才假装也遭到袭击。如果他就是犯人,或是犯人之一,那么很多疑点就浮出了。例如城门这一点,有可能是佩达为了把大家关在城里而故意弄坏的。”
  我思索了一下修培亚老先生所说的情况,“是呀。如果我们采用有共犯这个说法,那么即使佩达也是凶手之一、也不会奇怪。”
  “可是,他的动机是什么?”兰子用不满的语气说道。
  修培亚老先生摇晃着玻璃杯中的白兰地,“这我就不知道了。不管凶手是佩达还是谁,实在无法想像做出那种残酷行为的理由。”
  我压抑住愤怒的心情,“动机不外乎就是复仇、以杀人为乐,还有湮灭证据。因为凶手连续杀害好几个人,所以他应该不是出于冲动。这样一来,可能的动机就只有这些了。”
  “等等……”修培亚老先生张开手,“你说到以杀人为乐我才想起来。那位名叫布洛克的警官不是认为雷瑟就是波昂幼儿连续命案的凶手吗?那件事是真的吗?还有,如果真有那么残酷的事件发生,那后来犯人又怎样了呢?被逮捕了吗?”
  “结果还是得去德国一趟,才能弄清楚。”
  兰子伸手拿起咖啡,同时点了点头,“对啊,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看来我们必须直接去德国调查才行。”
  修培亚老先生皱起眉头,将视线投向远方。我与兰子本来就是要去德国。然而,对遭到袓国背叛,又拼命逃出祖国的修培亚老先生而言,再度踏上那片土地,想必心中一定有无限感慨吧!
  兰子静静地朝着他点点头,“是啊。我希望能尽快到德国。我很想见见住在科隆的精神病院的雷瑟。因为他是那起悲惨的杀人事件中唯一的生还者。另外,我也想亲自听他叙述事情的经过。这样我们一定就能更清楚地判断那到底是事实,还是那是他精神错乱而引发的幻想。”


  第六章  巴黎之夜

  1

  在巴黎的一流餐厅用餐就好像在银座附近拥挤的都会区吃饭一样。朝气、嘈杂、喧嚣、爱欲、悲伤等情绪,都随着用餐而增强,完全支配着此地充满紧张感的气氛。
  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以华丽的词藻搭配着夸张的肢体动作相互交谈,努力地炒热场子、挑起对方的情绪。人们不断重复的动作,就像在剧院演出的古典演奏会一样,拥有自己的角色——侍者和酒侍是演奏者,豪华的晚餐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音乐,而客人们则同时是指挥家和听众。
  这一夜,兰子、我和修培亚老先生被带往位于香榭丽舍大道上,一间名叫“罗兰”的老牌餐厅。宽广的店内充满沉静的气息,墙壁上有葡萄藤蔓攀爬着,茂盛的枝叶正好作为桌子之间的分隔线。
  颜色艳丽的贾列风(译注:Emile Galle,一八四六?一九〇四年,法国著名玻璃艺术家)照明,自然地摆放在椰子盆栽旁边,温柔地照射出用餐与恋爱兼顾的客人侧脸。现场轻声演奏的管弦乐让恍惚的表情更为显著。我们围坐在这间店里最安静的角落。
  “那么,兰子,你对法国或巴黎的印象如何?我想听听你对这个都市的感想。”日本大使馆的副参事生岛贤吾轻摇玻璃杯中的勃艮地红酒。今天就是他带我们来这家店。
  生岛副参事像是一位气定神闲的长者,面对着将来有望的年轻人,灰色眉毛下的双眼散发出慈爱的光芒。他灰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到后方,四角形的脸上挂着一副四角形的银框眼镜。他身上穿着成套的高级西装,手持着怀表,俨然英国绅士的模样。实际上,他非常地和蔼可亲。
  身为外交部高官的生岛副参事,今年五十二岁。他被派遣到法国已经十年,与法国政府官员构筑出良好的关系。他同时也是家父的大学同学,我们在小时就曾见过他。即使隔了这么久,这次有机会能和他碰面,让我和兰子十分高兴。
  “您问我的感想吗,生岛先生?”兰子放下装着柠檬汁的杯子,被茂密鬈发围绕的脸上,轻轻露出微笑。她穿着十分适合巴黎之夜的成熟黑色晚礼服,还戴着珍珠项链和珍珠耳环等装饰品,打扮得非常美丽。
  男性们全都穿着燕尾服,不过我并不习惯蝴蝶领结,所以感到十分别扭。而修培亚老先生不但相当适合这种服装,他的餐桌礼仪也很熟练。他一直从旁协助我和兰子,注意观察我们的动作,适时给我们提醒,还帮我们翻译,让我们不至于出糗。
  生岛副参事笑了笑,眼尾皱起细纹,“对呀,兰子,我在问你的感想唷!”
  兰子露出充满女性魅力的笑容,“我对法国最大的感想就是,到处都是咖啡厅……开玩笑的啦。法国真的很美,巴黎也总是充满活力和朝气,真不愧是艺术之都。因为我比一般人还要喜欢画,所以对这点很有感触。”
  这八成只是场面话,因为我知道她的真心话。来到法国约两、三天后,她曾引用罗曼·罗兰的作品,高兴地说:“我终于能体会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一次来到巴黎时那种雀跃的心情了。”然而,过了一个星期后却变成:“我现在知道法布里斯·巴尔瑟拉对拿破仑战役感到失望,而回到意大利的心情了。”——她借用了斯汤达尔(译注:Stendhal,一七八三?一八四三年,法国现实主义文学先驱)的《巴马修道院》里的主角来表达不满。
  老实说,我想家的程度其实和她差不多,因此,我完全能够理解她的情绪为何会演变成这样。一开始,对于初到遥远未知国度的我们,精神上的确因为接触到新文化、新世界而解放。套句兰子的话,我们就像从德国乡下来到巴黎的克利斯朵夫一样,受到很大的文化冲击。
  身为艺术中枢的巴黎,自古以来就有“花都”之称,这个欧洲首屈一指的都市确实极其华丽且富有活力,与“现在”这个时代共有一种令人畏惧的复杂形态。四处可见的魅力景致与轻快的节奏,是其信条;洋溢的热情足以掳获外来者的心。
  日本在大战后的二十多年间,虽然也猛烈地进行复兴,然而那只是虚有其表,不过是模仿与吸收美国文化罢了。在崇尚自由主义的法国,特别是中心枢纽的巴黎,其历史、文化、社会、人文等各方面的香氛和深度,都是日本人和日本无法与之比拟的。
  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社会,都有表里、虚假与真实两面。来到法国三个星期后,兰子和我得以窥见这个国家以及其居民的真实面貌。兰子的失望与其说像是法布里斯,倒不如更贴近雷马克《凯旋门》中深感绝望的琼安·玛兹。
  对深爱德、法国文学的兰子而言,眼前的巴黎并不是真正的巴黎。她渴望的并不是这个现代化大楼栉比鳞次的都市,而是小说、绘画或电影中,身处混沌十九世纪末的巴黎。是年轻的卡尔所憧憬,充满恐怖与黑暗幻想的巴黎;是美丽年代时期(译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期之法国文艺鼎盛期)的巴黎。总之,那是披着丝质披风,戴着单边眼镜,手持手仗的罗苹,充满绅士风度地昂首阔步的古老时代——二十世纪初的巴黎。
  今晚,兰子表示想要体验昔日巴黎的气氛,所以大家一早便到歌剧院附近散步。我们以玛德莲教堂为起点,经过意大利大道、蒙马特大道、圣马丁大道,直到共和广场,这一路上并列着许多世纪末著名的剧场,现在依旧有精彩的舞台剧或电影上演。今晚的风很凉爽,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车灯的光芒映入眼底,人们口中的晚宴巴黎,也让我们的心情随之起舞。
  虽然世纪末的德雷福事件(译注:一八九四年,犹太裔法国陆军上尉德雷福被控出卖情报给德国,军事秘密法庭裁定其叛国,并公开拔阶、流放外岛。这事件造成法国社会分裂,甚至引发街头运动。即使后来德雷福冤屈洗刷,但此事件仍影响法国甚巨)早已被现代人遗忘,而令人讶异的奥德特·劳伦斯无头尸事件(译注:出自笠井洁之《再见天使》一书),也是很久之后才出现。所以,对兰子来说,眼前的巴黎夜景实在无聊至极。
  用餐前,我们应兰子要求,一块去看了一场道地的魔术表演。表演的地点位于卡布辛大道上,一间名为“葛兰”的老牌歌舞杂耍剧场。
  魔术师叫做安里·乔登男爵。他的表演非常奇妙、华丽,在当地颇受好评。剧场前那块庸俗却抢眼的看板上,描绘着身材消瘦,披着像恶魔麦菲斯特一样的观剧斗篷(译往:为欣赏歌剧等时而穿着的披风),嘴巴上的胡子往上卷翘,下巴也蓄着尖尖的胡须,令人觉得阴森的他,正让一名金发美女消失。
  正当我看着那充满幻想气氛的看板时,兰子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地说:“黎人,真抱歉,破坏你的兴致。不过,那种胡子叫做‘范戴克胡’,并不是‘范达因胡’!”
  相信不用我解释,大家也知道,范达因是以《格林家杀人事件》等大作而闻名的推理小说作家。
  “咦?”我吓了一跳,转头看着她。我顿时无法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不过看来八成是真的。她浅浅地笑着说:“虽然范达因的确也曾蓄留过这种尖尖的胡子!”
  “我一直都觉得是范达因胡。”
  “笨蛋!范戴克是十七世纪末,法兰德斯派最了不起的肖像画家。前天我们不是在罗浮宫美术馆看到查理一世的画像吗?那幅画的作者就是查理一世专属的宫廷画家范戴克。”兰子的博学多闻,又让我上了一课。
  在昏暗的舞台上表演魔术的乔登男爵,手法高明得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先表演丝巾、手杖和扑克牌等常见的魔术,然后慢慢地进展到死灵球、头颅说话、截断美女、美女悬空等大魔术。
  所谓的“死灵球”,就是让球或其他小道具飘浮在空中的戏法。那些道具宛如有生命一般,会依照自己的意志,或是听从表演者以肢体动作下达的命令,在空中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漂浮。
  “头颅说话”则恰如其名,就是一颗切离身体的头颅和表演者对话,或是自言自语。要进行这项表演时,舞台上会放置一个挂有黑色布帘与面对着观众的匚形柜。柜子中间有一张桌子,而桌上摆着一个小箱子,箱子里面就是一颗活生生的人头。当然,除了那颗人头外、桌子的上下左右都看不到任何人或机械。
  另外,还有骷髅在棺材中活动、说话,或是由埃及狮身人面像回答表演者或观众的问题、做出预言等戏法,这种表演就叫做“斯芬克斯”,是家喻户晓的魔术。在我的印象中,卡尔曾在某部短篇作品中写过,他说这个戏法是在一八六五年,由一位名为史托迪亚上校的魔术师发明的。
  一开始,这个魔术是叫做达佩伯特兄弟的降神师,在诈骗时经常使用的手法,表演内容为铃鼓或喇叭漂浮在黑色的箱子里演奏乐曲。角田喜久雄的《波丽露的奇迹》这部作品中,将其称为“蓝色房间”,并记载发明者为哈利·克拉。
  今天的头颅是一名妙龄美女。剧情设定她因乔登男爵的冷淡态度而自杀,而男爵对她施以魔术,让她以只有头颅之姿继续存活。拥有美丽容颜的她,向观众叙述她痛苦地深爱男爵。这就像是把别里亚耶夫(译注:一八八四 ̄一九四二,前苏联著名科幻小说家)的《陶威尔教授的头颅》,或西欧麦克(译注:Curt Siodmark,美国科幻电影编剧)的《多诺芬之脑》等科幻情节,搬到现实生活上演。
  而“截断美女”等脍炙人口的魔术也在乔登男爵巧妙的手法下精彩呈现。过去,这个表演都是让美女躺在有机关的台子上,然后偷偷地让她的身体沉下去。但是乔登男爵所使用的台子,从侧面看来,却只是一片薄板。
  乔登男爵毫不留情地用一把大圆锯,将美女躺着的台子切成四份。美女痛苦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剧场,令观众们都战栗不已。接着,乔登男爵微微一笑,把被切成四份的台子一个一个地分开。真是不可思议,美女的头、手、脚仍在活动。瞬间,连我也吓了一跳。我完全想不出那么薄的一张台子究竟把她的身体藏到哪里。
  今晚的高潮是我们前所未见的转换魔术。身披斗篷的乔登男爵戴着撒旦面具,将一名美女装进黑色袋子里,并把她横放在一张装饰着不祥饰品的桌上。接着,他用一把军刀,一口气将袋子和里面的人切成两半,结果从袋子里冒出的竟是乔登男爵!此时,拿着军刀的人也把面具拿下,原来是刚才被装进袋子里,大家都以为已被切成两半的美女。这真是一场令人叹为覼止的魔术!
  最后,乔登男爵与美女手牵着手,一同走向舞台边缘,深深地一鞠躬。观众席问响起一阵轰然的掌声,让剧场似乎也跟着振动着。所有观众都非常兴奋。这是我第一次见织到如此华丽且让人印象深刻的魔术。我受到的冲击大到即使连帘幕都已经降下,心中却仍然回味无穷。虽然我们全程观赏表演,却然完全猜不透乔登男爵和那名美女助手究竟是在何时对调的。
  “真的好厉害唷。”兰子也难得地发出了赞叹,“难怪他这么受欢迎。人家说魔术的奥秘就是在于‘手比眼睛运快’,他的手法真的很棒。手其实比眼睛慢,是观众们掉进心理陷阱而已。”
  “魔术的格言中好像有句:‘那其实只是镜子。’对不对?”我想起阿嘉莎·克莉丝蒂的《破镜谋杀案》这部小说的原名。
  但兰子仿佛已经看破这场魔术的手法,因此斜眼看着我,一派轻松地向我抱怨:“黎人,刚才那个转换戏法并没有使用镜子。套一句大魔术师梅林尼的话,‘如果能先混淆观众的认知,就不需要什么快速的手法。’”
  兰子提到的大魔术师梅林尼,就是魔术师出身的作家——克雷顿·罗森笔下的名侦探。其代表作品有《飞出礼帽之死》。
  当然,我依旧不知道舞台上用了什么样的伎俩,甚至还一度怀疑乔登男爵是不是使用了某种超自然的魔术。
  之后,在生岛副参事的安排下,我们得以到后台与乔登男爵会面。与他本人见面,真可说是最值得期待的事。由于他曾在报章杂志上看过报道兰子的文章,因此他非常欢迎我们。魔术师的休息室金碧辉煌,装饰得也相当豪华,但是因为积放许多道具,因此当我们全都进去后,空间狭小得几乎无法动弹。
  “乔登男爵,我们在日本时,就久仰你的大名了。今天有幸欣赏到传闻中的精彩表演,我实在很感动。”兰子向这名威风凛凛的大魔术师打招呼,她的动作如同贵族淑女一般。
  “小姐,你过奖了。能够见到你这位名侦探,我也倍感荣幸!”
  外表出众的乔登男爵像演戏一样地跪下,弯下他修长的身体,在兰子的手上优雅地亲吻了一下。虽然这动作令人厌恶,但是由具有绅士风度的他来做,却感受不到一丝丝嫌恶的感觉。他抹了发油的头发散发着黑色光泽,左右两边的鬓脚也分毫不差地修剪得整整齐齐。他是兼具魔鬼麦菲斯特·费利斯(译注:Mephistophilis,《浮士德》中撒旦派遣诱惑浮士德的魔鬼)般的邪恶气息与古典风格的道地魔术师。
  “二阶堂小姐。我从报纸上得知你在日本的丰功伟业。我对你发现我们法国宝物一事非常感兴趣。你的工作是解开世上各种奇怪的谜题;而我的工作则是在世上散播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站在这个角度来看,或许我们两人的立场是对立的。但是,如果把这份工作解释成‘处理谜题’或‘神秘现象’,也就是神的代理人,那么我们应该算是同类。”
  “乔丹男爵,其实我喜欢魔术的程度并不亚于我对犯罪的兴趣。就像刚才的死灵球魔术,要让那颗又大又重的球,在比自己身高还高的位置腾空舞动,真的需要非常好的演技。”
  乔登男爵因兰子专业地夸奖他的演出,显得相当高兴。他把双手举到头上晃动,“喔,原来你看得那么仔细呀!真是太感激了!为了答谢你,下次请让我将你浮到空中,切成五块!”他高声地宣示,听起来不太像是在开玩笑。
  兰子轻笑着说:“如果你答应完全不碰到我,那我非常乐意。”
  “没问题!为了你,我得发明一个新的魔术才行。不过前提是你一定要让我挑战唷!”
  于是兰子和乔丹男爵约好,在法国的这段期间,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再来看他表演。
  “对了,乔丹男爵,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小姐,请尽管说吧!”
  “在‘头颅说话’这个魔术中,灯光是最重要的因素吧?如果现在我有这个魔术的道具,想要实际操作,我应该注意哪些地方呢?”
  乔登男爵用他恶魔般的脸孔淡淡地笑了笑,“呵呵。你要自己表演一场魔术秀?”
  “不,我只是有些地方想弄清楚而已。”
  “你知道‘头颅说话’的基本构造吗?”
  “知道。”
  “那就简单了。你只要把灯光架设在正上方。只要这样。”
  “也就是说,灯光不能从正面照过来?就算是炉烛也不行?”兰子带着有点失望的表情确认。
  乔登男爵一张地皱起眉头,“没错。蜡烛是最要不得的了。会晃动的光线可是魔术的大忌呢!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把魔术的谜底告诉观众了。”
  “相对于观众的正面视线,因此才要把两面镜子立成一百三十五度吗?”
  “一点也没错。”
  “果然……”
  这时的我还不知道兰子为什么非把这个魔术的招数弄清楚不可。其实在她的头脑里,无时无刻都把解决事件放在第一顺位,而这正是解决发生在人狼城中的其中一起密室杀人的重要线索。
  不久后,我们便到罗兰餐厅休息。此时的我已经饿到饥肠辘辘,兰子和生岛副参事却还在谈论刚才的魔术,以及自己喜欢的魔术师。我除了用餐外,对其他的事情都没有兴趣,甚至还问修培亚老先生:“有没有魔术师可以帮我变出一套全餐?”

  2

  在我向生岛副参事说明兰子最近的心情后,他便举杯,微笑地说:“原来如此。法布里斯的心情呀……引用史汤达尔来描述对法国的感觉,这还真是有趣。兰子,你还真爱读书。”接着又说:“那黎人呢?你对巴黎的印象如何?最喜欢什么?”
  我思索了一下,“兰子说她注意到这里有很多咖啡厅,而我注意到的却是——不管到哪里都有人带着狗。这样没关系吗?如果公园或路旁到处都有狗屎,那会令人幻灭。”
  由于我不胜酒力,因此在用餐时多半喝矿泉水。而现在,我的手中则拿着与甜点一起端来的咖啡。
  生岛副参事和修培亚老先生相视而笑,“哈哈哈哈哈……这或许是法国唯一的缺点呢!这点最近已经逐渐演变成社会问题了。但是对我这个已经完全融入这国家的人而言,其实算不上什么大问题。而且,听说与荷兰比起,这状况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呢!”
  “为什么长久以来这么热爱‘美’的法国人,单单对这件事视若无睹呢?”
  “我也不知道。与其是视若无睹,还不如说已经麻木了。换句话说,这表示狗已经与法国人的生活密不可分,而这或许和法国过去曾是马车社会有关吧,因为马匹也会在路边随意大小便。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习惯了。”
  “马车社会?”我问。
  “对啊,反过来说,也许就是因为过去曾是马车社会,所以西方国家的车道才会这么宽敞,也规划得这么有效率。日本那种烂道路,怎么跟人家比呢?”
  “副参事,用狗屎的量来比较东西方文化差异,还真是有趣。”正在品尝着勃艮地红酒的修培亚老先生插上一句。
  “修培亚先生,听说您已经有二十年没来法国了。这次来有什么感受呢?”生岛副参事拿出香烟请修培亚老先生,并帮他点火。绿色的香烟也叫做“罗兰”。我记得查尔斯·鲍育(译注:Charles Boyer,三〇年代知名法国影星)在某部片里抽的烟,就是这个。
  “老实说,法国这么复兴,真的很了不起。如果你见过当时被德军占领,几乎被破坏殆尽的巴黎,你根本无法想像现在的样子。”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法国人基本上算是保守,但光是我来到法国的这十年间,城市的样貌已改变很多。毫不重视传统文化的日本人实在应该多向他们学习。回头想想,不只是明治时期以来的西化,从太古时代开始,日本人就总是舍弃既有的价值观,尊崇新的价值观。日本的历史不就是这样吗?真应该觉得羞耻才对。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敬佩那些没有国家和领土,即使不断遭受各种迫害,却完全没有失去民族尊严和独立性的犹太人。如果日本人被赶出日本,一定立刻臣服于其他国家或民族,被别人同化。”
  修培亚老先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严肃地点头,“是的,犹太人的团结性和骄傲的确无人可及,用奇迹来形容也不为过。不过,他们的原动力其实是来自宗教。他们之所以能够存活到现在,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神所挑选的特别民族,因此觉得非常自豪。”
  兰子把垂在胸前的头发拨向后面,“站在全球的角度来看,这种想法还真是傲慢。可是,我们也不能只怪犹太人。人类本来就是自私的动物,总是为了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立场或思想,与别人冲突。这是因为人类会排斥思想、观念和自己不同的人。
  “长辈不认同年轻人的行为,年轻人不能了解长辈的想法,这还是较轻松的。政治、宗教性的打压或杀戮,才是最可怕的。因此,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将犯罪视为基于某种文化或习俗而产生的行为。”
  “喔,这么说……兰子,你的意思是犯罪会随着每个民族、国家或社会的不同而发生吗?”
  “没错,修培亚先生。就拿‘吃人’来说,在我们的标准里,这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坏事,然而,据说在中国古代,吃人是公开的行为。罗贯中的《三国演义》还是《水浒传》里,就有贫穷的农家夫妇端出死人的肉来宴请客人的情节。另外,各位也知道吧?新几内亚等地也一直都有吃人的习惯,一直到最近才戒除。
  “在中国的战国时代,因忠义的关系,所以杀人无罪。而西方,则是有许多以宗教为名的大屠杀,例如十字军。但那些都是基督教徒用守护圣地或夺回圣地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来屠杀伊斯兰教教徒。以现在的法律体系来看,这些行为都是犯罪,必须要惩罚才行。也就是,所谓的犯罪,只是在那个时代违反当地文化或风俗习惯的行为。”
  “不,等等。战争犯罪和个人犯罪应该不能相提并论吧!如果用你的说法来举例,二次大战前的日本在亚洲各地所做的野蛮行为,也应该算是犯罪;希特勒率领德国的恶行也在这个范围之内。但是,就算战争有再多的正当理由,也比一般杀人的借口要来得沉重多了,不是吗?”
  “我赞同日本是犯罪国家。而且我认为战争犯罪和个人犯罪,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因为促使人类犯罪,正是人类想得到自己目前没有的事物的那种原始‘欲望’。”
  修培亚老先生用他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下巴,“兰子,我记得你曾经把犯罪的动机分为爱恨、金钱、攻击、防卫、思想和异常心理这六种,对吧?可是你现在却用‘欲望’把它们全部囊括了。”
  我想起来了。的确,若干年前的“雅宫家杀人事件”中,兰子确实做过那样的分类。修培亚老先生应该是在“犯罪研究会”上听到并记下的吧。
  兰子轻轻点头,美丽的眼眸中浮现出真挚的光芒,“是的,我是曾这样分类过。事实上,这些犯罪动机全都是出自于人类的欲望。总之,只要有人类,或是有人类聚集的地方,都会出现欲望的漩涡。因此,会产生犯罪是理所当然的。不论是在日本还是法国,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解开罪恶及罪恶所带来的谜题,使安稳生活的人类能够免于灾祸、恐怖和危险的威胁。”
  生岛副参事高兴得眯起眼睛,“兰子,你说得真是太好了。我很钦佩你的决心。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能遵从这种信义和理想,那世上大概就不会有罪恶或战争了。但是大部分时候,人类所遵循的,却是你刚才所说的——永无止尽的欲望,这问题尤其在将经济效率优先于环保的市场主义社会里更是根深蒂固。”
  “难道不可能把这世上的罪恶消除吗?”我忧郁地喃喃。
  生岛副参事露出痛心的表情,“恐怕没办法。人类总是将自己和别人划清界线,封闭地活着。将这种现象放大后就成了社会。事实上,地区、城市、国家或是信仰等等,通通都是界线。而人类和人类所构成的集团,经常会践踏这些界线。唉,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需要我这种从事外交工作的人。”
  修培亚老先生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地看着兰子,“兰子也是调停者之一。她的工作就是善与恶的中介。为了找回这个混乱社会的秩序,像她这种侦探也是必要的。”
  “您说得一点都没错,修培亚先生。”生岛副参事不断点头,“只要这么想,在这个令人沮丧的世界上辛苦地活着也算是有价值。我只要想到兰子的作为,就觉得放心。”
  “您太过奖了。”兰子谦逊地说,“因为我总是尽全力,而那些成果只是伴随而来的罢了。”
  “那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你付出努力,就一定有收获。我可是很期待的。祝你成功。”
  兰子安静地点头。在生岛副参事的香烟烟雾的围绕下,她的脸仿佛披上一层白色薄纱,显得耀眼无比。
  “对了,兰子。你刚才在葛兰剧院不是向乔丹男爵询问‘头颅说话’的魔术吗?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
  她耸耸肩,宛如被逮到恶作剧的孩子一般,“真不愧是黎人,你从来不会遗漏任何事。”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单纯地提出我的疑问罢了。你为什么对魔术的伎俩那么感兴趣?还有什么灯光……那是在说什么?”
  兰子环视我们三人,“我还是向大家说明一下好了。”
  “说明什么?”生岛副参事把香烟放在烟灰缸里,不可思议地问。
  “我想,利用‘头颅说话’这个魔术,说不定就能解开银狼城中密室杀人的陷阱——在地下储藏室发现柯纳根夫妇尸体的那起惨案。”
  “你是指地上躺着两具头部被切断的尸体,而头颅却被放在品酒桌上,故意让人发现的那起案件吗?”
  “是的。那间置物室四周是很厚的石墙,而且也没有窗户。此外,储藏室外还有一个小房间,因此才有两道门。而两道门都是从房内上锁。”
  “如果不是使用魔术,根本就不可能从这间密室逃出来嘛。”
  “是啊。”兰子点头,“生岛先生,您知道刚才那个‘头颅说话’的魔术是如何表演的吗?”
  生岛副参事耸了耸肩,“我完全不懂。桌子下面和人头旁边明明什么东西也没有,为何人头还是能说话?这魔术真是不可思议。”
  兰子满意地点点头,“那么,我把那个魔术的技巧从头说明一次。首先,需要一张三脚桌,而且桌脚必须能连成一个正三角形或等边三角形。另外,三角形的顶点必须面对观众。接下来,在桌子的左右和后方盖上一片黑色的布帘。桌子的摆放位置必须稍微偏后。
  “接着准备两面镜子——这是最重要的步骤。在桌脚构成的三角形中,比较靠近观众的两边,各放置一面镜子——镜子的宽度必须等于桌脚与桌脚之间的宽度,而高度则是从地板到桌面的高度。
  “这样一来,从观众的角度会看到什么呢?原本观众会看到桌子下方到后方的布帘,以及桌子下方的地板。但是,现在桌子左右的布帘和前方的地板,看起来却像是连在一起。其实,布帘是左右相反,但因为它是黑色平面,所以观众应该看不出来。
  “观众一开始看见桌子下面的,就是黑色布帘和咖啡色地板这类深色的单一色彩。所以用镜子制造出的假象,就和观众心中认定本来就应该出现在那里的景色是一模一样的。因此,观众完全不会注意到设置在桌脚和桌脚之间的镜子。反过来说,即使桌子下面和镜子背面躲着人或机械,他们也丝毫不会察觉。
  “‘头颅说话’和‘斯芬克斯’中,魔术师的助手其实是蹲在被镜子挡住的桌下,然后从桌子中间的洞伸出头。这样一来,因为镜子的关系,观众就看不到助手的身体,只看到一颗头颅在桌上。”
  生岛副参事不断摸着他那头灰发,“那么,放着柯纳根夫妇尸体的那间密室,就是使用了这技巧?也就是说,当雷瑟和仆人佩达破门而入时,犯人正躲在品酒桌下?”
  兰子暧昧地微微一笑,“这是我一开始想到的可能之一。那间储藏室里的品酒桌正像这个魔术中不可或缺的三脚桌(德国篇:二八六页)。而且,其中一只桌脚就对着正面。此外,在雷瑟的口述记录中提到酒窖的架子后面,有个地方藏着一面正方形的镜子(德国篇:三八二页)。就算那面镜子没有被拿来用在这个圏套里,城堡里也还有一间挂满镜子的镜厅,所以不愁没有道具。
  “雷瑟的口述记录里,有一张根据他的描述而画出的凶案现场图——储藏室的平面图(德国篇:二七五页)。看了那张图后,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发现柯纳根夫妇的尸体和扑克牌桌等家具,全部都被放置在品酒桌的左右后方。
  “如果在品酒桌桌脚所构成的三角形正面两边各立一面镜子,那么镜子会反射出它前方地板及左右两边的墙壁。这时要是有人面向门口,往房间里面看,就会像‘头颅说话’魔术一样,一定会认为品酒桌的下方和后面什么都没有。”
  “换句话说,残酷虐待两人的尸体的犯人,从储藏室内把门锁上后,就一直躲在放置了镜子的品酒桌下吗?雷瑟和佩达来到这里后,才撞开上锁的门吧?”
  “是的。”
  “可是,他们进了房间后,犯人该怎么办呢?只要他们还在现场,犯人就无法逃出房间呀。”
  “所以,这个有如魔术般的圈套,还需要另一名共犯才能完成。”
  “共犯?”
  “共犯就是仆人佩达。”兰子眨着眼,一气呵成地说,“请回想一下,当雷瑟看到尸体,正准备踏进房间时,佩达不是以不能破坏现场为由而阻止他,又要求他立刻去找人来吗?(德国篇:二八三页)所以雷瑟才去找费拉古德教授。因此,在密室的门被撞开后,雷瑟有一段时间不在现场。犯人就是利用这段时间离开房间的,当然,他也一并带走设置在品酒桌下的镜子。镜子大概是后来才收到酒窖吧!
  “然后,佩达再完成最后一场戏。他绝口不提共犯已离开房间,假装自己一直看守着房间,直到雷瑟和费拉古德教授赶来。这就是摆放柯纳根夫妇尸体的‘上锁房间’可能使用的伎俩。无论多么艰巨的困难,只要先将其分解,就没有不可能。”
  “原来如此。”生岛副参事双手抱胸,感佩地说,“你的说明很清楚也很合理。”
  修培亚老先生也咧嘴而笑,“对呀,真不愧是兰子。这样一来,杀人凶手使用的其中一项魔术伎俩就被揭穿了。”
  然而,我却觉得兰子一开始的话有些奇怪的地方,“兰子,你刚才说这个推理只是可能的假设,对吧?为什么?”
  “因为我不确定我刚才所说的手法,到底有没有可能在那房间付诸实行。如果四周换成石墙,是否会出现和挂着黑色布帘的舞台一样的效果呢?所以我才会那样问乔丹男爵。”
  “那你提到把照明换成蜡烛,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发生惨案的储藏室没有灯光。破门而入的雷瑟是提着油灯照亮室内。所以,我想知道如果光线从那个角度照射进去,这个手法会不会成功,因此才问乔登男爵。”
  “你的意思是,你刚才的说明,全都是不正确的?”我不禁哑然。因为兰子的推理是那么符合当时的情况,也很合乎逻辑。修培亚老先生和生岛副参事也和我一样惊讶。
  兰子闭上眼睛,“对呀。如果光线从正面射来,那么光线就会被镜子反射,使得镜中景象和周围景象出现光差,这样更容易被看穿。还有,我们也不知道放置镜子的角度是否正确。因此,就算这个假设并没有错,也还不能断定犯人百分之百是使用这个手法。一定要在银狼城的储藏室实际试过一次才行。”
  “可是,我们又不知道古城的所在地……”
  “是呀。所以,在我们找到那座城堡之前,我会再想想看有没有其他可能的手法。先别急着放弃。因为不论什么事,都有无限的可能。”兰子鼓励着失望的我们。

  3

  兰子偏爱甜食,因此,她各点了两份蛋糕和冰淇淋当作餐后甜点,只不过现在已各剩下一半。
  这间餐厅制作的甜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件艺术品般地精致又漂亮,所以她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对餐点心满意足的她,轻啜了一口苦涩的义式浓缩咖啡后,便问生岛副参事:“对了,生岛先生。我先前拜托您的事,有没有什么消息?”
  之前,我们已经透过家父,向生岛副参事转达我们此次访法的目的。抵达法国的隔天,也与他曾短暂碰过面,那时,我们直接拜托他帮忙调查法国国内,有无类似德国集体失踪案这类不寻常的事件。
  生岛副参事推了一下银框眼镜,望向她,“我除了请我的部属把去年的报纸全部看过一次,也做了很多调查。我已经请他们把剪报册送到你饭店的房间了,等会儿你可以自己确认一下。不过,老实说,我无法确定这些是不是你想找的事件。一般的命案、伤害案、偷窃案,或是类似示威游行的政治事件,都有好几起,但这些好像都和你想找的不一样。看来,法国应该没有像德国那种怪异又充满谜题的事件吧。”
  兰子皱起漂亮的柳叶眉,“没有其他消息了吗?”
  “只有一起……可能是有点关联的事件……”生岛副参事思考着该用什么词汇来说明。“它和德国的事件一样,是一起失踪事件。”
  “失踪?”
  “地点是在法国西部的史特拉斯堡。目前我也只知道大概情况而已……据说有好几位当地的地方名流行踪不明。失踪的人都是当地的高级俱乐部会员,听说他们要去巴黎还是哪里视察,结果却刚没有回来。而且,这和德国的集体失踪事件一样都是在去年六月发生,所以很值得注意。”
  “真的吗?”兰子难掩兴奋,高声地问。
  我和修培亚老先生也大吃一惊,直盯着生岛副参事。真是太让人意外了,除了德国以外,别国竟然也发生同样的失踪事件。我顿时背脊发凉。
  生岛副参事面露难色,双手交叉在胸前。“嗯,应该没有错!不过,我的部下现在还在当地调查,所以可能要再等两、三天才能知道详情。等你们从德国回来后,应该就会有结果。”
  我确认道:“生岛先生,请问史特拉斯堡在哪里呢?”
  “那城市位于亚尔萨斯省,靠近德、法边境。在都德的《最后一课》里也有提到,所以亚尔萨斯对日本人而言应该不陌生。这起事件之所以一直没传入我们耳里,是因为失踪者都是亚尔萨斯人。亚尔萨斯虽然是法国的领土,但却是个封闭而具独立性的特殊地区。”
  “兰子!”
  “嗯,黎人!”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生岛副参事提到的“亚尔萨斯”,强烈地震撼了我们。因为当我们还在日本时,兰子曾经推测过银狼城的所在地;而她所猜测的位置就在亚尔萨斯附近。
  “我也是这么认为。”修培亚老先生也严肃地点点头,“说不定这是找出古城的线索喔。看来兰子的推测一个接着一个成真了。这正是事件开始有动静的证据!”
  “是呀。”兰子的眼睛因充满期待而闪耀。接着,她问生岛副参事另一个问题,“对了,天主教教会方面有什么动作吗?在日本传教的东洋耶稣会似乎是隶属于贝尼迪克天主教派。更具体地说,直接在背后撑腰的,据说就是戒律非常森严的浸礼教会。”
  信徒广布全球的基督教,主要分为罗马天主教、东正教以及新教三大支派,它们其下各自宗派又互相竞争势力。而贝尼迪克天主教派是以罗马教廷为首,礼仪为其中心思想,在法国的势力非常强大。
  生岛副参事双手一摊,表示遗憾,“这部分大概是查不出什么。正如你所说的,浸礼教会一直以严格的教义为宗旨,因此经常与其他宗派或伊斯兰教徒起纷争。可是,最近,尤其是去年一整年,不知道为何,他们竟然完全没有惹出任何争端,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不轨行动。日本东洋耶稣会的修女到底想暗示你们什么,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请问‘蒙塞古叙事诗教团事件’是怎么一回事?听说,这个团体在去年因警察介入,而濒临瓦解。”
  根据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去年十月七日,法国警察强制搜查蒙塞古叙事诗教团本部,这起事件在法国骚动了一个月之久。
  “那个团体非常可疑,我们到现在都还不清楚它的规模和实体。那群人起初是在某个偏远都市的郊外,创造一个叫做‘伊甸园’的社区,过着封闭的排他生活,只是后来却渐渐导入某种恶魔仪式。他们强行招募不经世事的年轻人加入社区,进行洗脑;强迫别人捐献,更对前来带走孩子的家长施暴。总之,这个团体因作风强硬、反社会,逐渐引起许多纷争。
  “另外,在一、两年前,这个宗教也在巴黎上流阶级的夫人之间流行,顿时都市里也增加不少信众。据说他们以黑色弥撒为教义中心,是一个极其堕落、颓废的团体。
  “蒙塞古叙事诗教团自称源自于‘耶稣会’的正统宗教团体,但是去年当警方到该教团进行搜查时,‘耶稣会’却发布声明表示与该团体完全没有关系。”
  报纸上有登出照片,包括武装警力冲进教团本部、警方与信众发生冲突的状况,以及警方救出被囚禁的人们的画面等等。
  兰子听完生岛副参事的说明后,便将双手交叉于胸前,“‘蒙塞古’好像是在阿尔比派十字军战争还是什么战争中,纯净教派最后一个据点的地名。另外,‘耶稣会’是天主教中最崇尚魔法教义的团体,对魔术也有深入研究。这样一来,不难想像出这个新兴宗教的真面目。我想一定是结合纯净教派和希特勒的图勒社,发展而出的团体。”
  “很有可能。”
  “听说教主被警方追捕,现在还下落不明吗?”
  “没错。而且也没有人知道教主是何许人。据说他具有神力,不但能在天空飞,还会读心术,甚至用短剑刺进他的胸口也不会流血。事实上,大部分的信众都没见过他,而声称看过他的人,证词又不一致:有人说教主是女人,也有人说是小孩子,还有人说他是活了好几千年的仙人。”
  “浸礼教会和蒙塞古叙事诗教团之间,有没有什么直接的纷争呢?”
  “至少表面上没有。根据我的调查,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事例。”
  “这就奇怪了。”兰子皱起眉头,不满地说,“贝尼迪克天主教派的周围竟然完全没有任何争端或怪事的征兆,这反而很不寻常。所以为什么特地请我们来法国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你还是觉得很可疑,那么我们会更加留意天主教教会。”生岛副参事谨慎地保证。
  修培亚老先生把新的葡萄酒送进口中,接着用沉稳的语气问:“副参事,法国这边有没有德国那起集体失踪事件的报道呢?”
  “有啊。去年七月初时,我在巴黎的报纸上看到一则很小篇的报道。但当时我们都没注意,所以在缩印本里看到时,还吓了一跳呢。不过,详细的情形我就不清楚了。报道的内容大概就和日本的外电报道差不多。至于详细情形可能还是要到德国,询问当地的警方。”
  “原来如此。”
  “修培亚先生,这只是我猜测,我觉得那起事件之所以没有大幅报道,应该是因为一开始就以为是误传,然后又被修正的缘故吧!”
  “《多摩日报》的九段记者也是这么推测。”
  “我记得那位报社记者,他好像有朋友在法国还是德国?据说,雷瑟的口述记录也是那个人找到的?”生岛副参事看着我们三人问。
  兰子回答:“是,没错。那位摄影记者叫做筱原信士。听说他在欧洲已经待了十年以上,而且还是个风云人物呢!我在电话里跟您提过,我们明天就要去德国,他会在那边与我们会合。”
  “这样啊……我也有听过他的名字。他以前好像曾帮美国的杂志拍照。他主要拍摄战地或东欧的现状,并把照片送到国外。”
  “我听说了。”
  “你们预定在德国停留一个星期吧?”
  “是的。因为法国外交部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我们在德国待久一点。”兰子微微嘟起嘴。不论做什么事,她都不喜欢被束缚。
  生岛副参事拿起烟盒,“那,你们第一站决定要去哪里?”
  “我们的第一站是波昂。因为根据雷瑟的口述记录,旅行团里好像有一位波昂警官。我希望能从这条线索打听出一些消息。我想德国警方会因为有自己的同事卷入事件里,所以,应该会很努力调查。”兰子的话里充满期待。
  生岛副参事表示认同,“嗯。总之,我会先联络日本驻德大使馆,你们有事就尽量找他们。那里的春日参事是你父亲和我的大学学长;还有,一等秘书幸田春男则是我的远亲。不管是需要导游或是搜集资料,都可以放心拜托他们喔!”
  “真是太感谢您了。”兰子率直地道谢。
  “其实,德国不是修培亚先生的祖国吗?所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面对生岛副参事的问题,修培亚老先生露出尴尬的神色,大力地摇了摇头,“不、不。很遗憾。我所熟悉的德国,是二十年以前的德国。现在的德国,我却是一点都不了解。我这些过时的知识,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况且,如果我们的感觉是正确的——躲藏在这起事件背后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凶残计划、像恶魔一般的诡计。待在法国,在贝尼迪克天主教派的庇护下,我们至少还算安全;但是一旦到了德国,贝尼迪克教派的影响力就没那么大了。我们必须要有赌上性命的觉悟啊……”


  第七章  精神病院内

  1

  位于郊外的“修玛哈精神病院”距离科隆大约要四十分钟车程。这间医院被一片蓊郁的黑色松树林包围着。光是看见那隔开茂密树林和病院的高耸围墙,就不难想像里面的样貌。
  经过厚重的双重铁栅门,前方是一条铺着砂粒的长长小径,尽头是拥有一尊小铜像和草坪的圆环。圆环后方有一栋由坚硬的水泥砌成的三层楼建筑。这是一栋横面相当长建筑,灰色的墙壁上有风雪渗透的痕迹,表面则是由紧紧附着的霉菌所构成的深灰色几何图样。从玄关的样式和冷硬排列的窗户来看,这建筑的外观竟还颇具现代感。然而,自内部渗出的那股阴郁氛围,使附近弥漫着沉重空气。
  我们搭乘的计程车绕着圆环转了一圈,然后在玄关前停下。兰子、我、修培亚老先生以及摄影记者筱原信士便下了车。
  傍晚的天空相当晴朗,夕阳映照在西边的一片树林,真是美不胜收。相对于这里的诡谲气氛,带有植物香氛的空气十分清新,吹来的风令人感受到些许寒意。
  大门警卫是我们第一个遇到的人。四周虽然一片寂静,但耳里还能听见风偶尔吹动枝叶的声音。计程车往停车场驶去后,更觉得寂寥。
  “各位,我们进去吧!”穿着淡咖啡色狩猎式夹克的筱原摄影记者,率先爬上玄关前的矮阶梯。他的肩上背着一台高级的单眼相机。这台相机因他的壮硕身材显得很小。他已四十二岁,留着灰色短发,戴着黑色粗框眼镜,脸上充满活力,皮肤则晒成咖啡色。
  筱原摄影记者和我们在昨天——一九七一年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三——于德国波昂碰面。之后,我们先去日本大使馆与春日参事会面,并确认状况。接着,再去拜访波昂警方,希望能与负责调查这起集体失踪事件的警官谈话。然而,波昂警方非常礼貌且委婉地拒绝我们。于是,今天我们为了见该起事件的生还者——提欧多尔·雷瑟碰面,才来到他疗养的医院。
  兰子抬起头,端详这栋静得出奇的建筑物,同时问筱原摄影记者:“筱原先生,听说‘精神分裂症’这个医学用语,是从德语翻译过来的,请问这个语词的原文是什么意思呢?”
  兰子今天身穿优雅的黑色洋装,外罩一件白色羊毛外套。洋装胸口呈V字领,迷你裙很适合她那双纤细美腿。金色发亮的丝袜与漆皮高跟鞋的搭配,更是赏心悦目。而那头漂亮的鬈发上则戴着精致的银色发饰。
  筱原摄影记者停下脚步,“我记得应该是‘schizophrenia’。对吗,修培亚先生?”
  “没错。”修培亚老先生真诚地点了点头,“我前一阵子在某个学会的发表会上,看到一篇文章,内容提到日语的‘精神分裂症’这个词汇,可能有语病。因此我记得这个字。”
  玄关位在一根根粗大梁柱所支撑的厚重屋檐下。这里和大门一样,有两道严密的门。在厚玻璃后面,可以看见一张蜂窝状的铁丝网。这里所收容的患者,真的严重到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看守吗?
  说实在的,刚听到精神病院时,我有些畏惧,也有点紧张。但兰子只丢下“梵谷也曾经住过圣雷米精神病院,所以这没什么。”这样的话,完全不以为意。
  筱原摄影记者按下门边的门铃后,一位肥胖的中年男子随即从左边的房间走出。筱原摄影师透过对讲机表明身份后,中年男子用一双与他那张大脸不协调的小眼睛环视着我们。以白人来说,他的皮肤十分黝黑。接着,他非常缓慢地取出钥匙,将门打开。
  “放心,我已经跟院长说好了。”筱原摄影记者转向我们说,并请我们放心。
  当我们一走进大厅,负责接待的中年男子就立刻将我们身后的门锁上。风声不断,带有寒意的沉重空气将我们包围。
  “请在访客登记本上写下名字和地址。院长已经在等你们了。”男子面无表情地说。他缓缓指向柜台窗前的一张桌子,动作仿佛像是穿着怪兽变身装。筱原摄影记者代表大家,填下所需的资料。
  建筑物中没有人,相当深幽,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我们跟着中年男子走在走廊上,他引领我们到一间写着“接待室”的大房间。房里的装饰全是白色,到处可见德国人纤细的心思。
  “我去请院长来。”中年男子把我们留在那儿,便迳自离开了。
  这间房间的窗户上挂着有蕾丝边的厚窗帘,玻璃窗外也装设铁丝网,铁丝网外甚至还有铁窗。
  “好安静喔!”
  这里宛如一间牢房。因为实在太安静了,所以反而令人静不下心。筱原摄影记者与修培亚老先生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我不太喜欢医院,特别是年纪大了以后。”修培亚老先生僵硬地说笑。
  我们三名男性坐在排列成匚字形的沙发上等待。然而,只有兰子沿着墙壁恣意地走着,仔细观察周遭。她把垂到领口的头发往后拨,一如往常般,幽默地说:“黎人,这里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离,正好适合用来当作推理小说的舞台呢!当然,从爱伦坡想出《莫尔格街凶杀案》中密室犯罪谜题的那一瞬间起,作者、读者和侦探就开始靠着自己的智力,比赛谁能先找出瓦解被隔离的世界的方法。”
  “兰子,你是说有人可以逃出这间房间吗?”我问。
  兰子恶作剧般地笑了出来,“当然!门又没有上锁。”
  修培亚老先生转向筱原摄影记者,“对了!那份诊疗记录是院长亲自给你的吗?”
  昨天,我们大略询问筱原摄影记者如何拿到那份口述记录。他表示因为自己曾帮这间精神病院挽回名声,所以院长才愿意帮他这个忙,以作为答礼。
  筱原摄影记者点燃一根烟,“大约在一年前,这间精神病院的一名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暴动。那名病患对职员施暴,然后又趁机跑上屋顶跳楼自杀。那名患者的父亲是财政界的大人物,于是他控告医院对患者施暴、管理不当。而那天我凑巧来这里采访,正好把事情的经过全都拍了下来。那些照片成为重要证据,还医院清白。因此,约西姆·席拉哈院长为了感谢我,给了我很多方便。”
  “你本来就认识院长吗?”
  “他儿子是我朋友。他叫做马尔钦,是外科医生。我在捷克的布拉格采访时,身为红十字会医师团一员的他,正好也到那里,于是我们就变成好朋友。”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名病患住在这里?”
  “因为我到波昂采访警察。其实,去年秋天,报纸就曾经小幅报道过,有人发现一名身份不详的年轻人。我看了后续报道后,便怀疑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失踪的观光团成员,所以就去访问警方,因而才循线得知那个人住在这里。也幸好我认识院长,便拜托他偷偷给我看病患的记录。”
  兰子环顾四周,然后在我身旁坐了下来。接着,她又问筱原摄影记者:“请问,那位叫做雷瑟的生还者,大概是何时住进这里的?”
  筱原摄影记者把香烟放进烟灰缸,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本厚厚的记事本,“这个嘛……是去年秋末。十月十日,有人发现去年六月就行踪不明的雷瑟在特里尔附近的森林徘徊。当时他已奄奄一息,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甚至还丧失记忆。
  “发现他的是当地的一对农民父子。这对父子到森林里去狩猎时,发现他倒在河边,于是立刻向村人求助,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急救。然而,他却一直没恢复记忆,就算想起什么,也全是一些妄想,没有恢复正常。十一月二日,他就被送到修玛哈精神病院。”
  “所谓的妄想,是指他认为自己会变身成人狼吗?”兰子谨慎地确认。
  筱原摄影记者点点头,“没错!就像你们在口述记录上看到的那样。此外,他认为自己在旅程中所经历的那些事件也是一个大问题。医生最后判断那全是他因精神错乱而虚构出来的故事。”
  “但是,雷瑟有没有可能是遇到极度恐怖的事情,所以才精神错乱呢?”
  “关于这点,医生也是这样认为。恐惧正是破坏他精神状态的重要因素。”
  雷瑟告诉这间精神病院的医生,他们十多人被带往一座不知名的古城,然后发生接连被惨杀的喋血悲剧。要是被那样残酷无比的灾祸袭击,相信不论是谁都会精神错乱吧!
  兰子继续问:“警方对他所说的内容,有没有什么想法呢?”
  筱原摄影记者僵硬地用手摸着额头,“警方似乎觉得可信度很低。尤其是记录的后半部,更令他们怀疑。你们都看过记录,所以应该也知道,故事愈接近尾声,就愈支离破碎、荒诞无稽。那根本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
  “筱原先生,你认为呢?你之前不是曾在这里见过雷瑟?”
  “与其说见过他,还不如说只是从窗户外观察过他。”
  “印象如何?”兰子语带期望地问。
  筱原摄影记者露出遗憾的表情,摇了摇头,“老实说——况且他又是个疯子——我认为那份记录是骗人的。”
  兰子将手交叉在胸前,稍微思索了一番后说:“他没有亲人吗?”
  “没有。他的父母都已去世。他也还没结婚。他原本预计在旅行结束后,就要前往弗姆兹附近的音乐学校教钢琴。”
  “谁在支付他的医药费?”
  “好像是用他自己的积蓄,还有保险理赔金吧。那间音乐学校的校长心地很善良,一些医疗方面的事情都是由他打理的。”
  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我们听到后,便停止谈话。
  “我们在等的人,好像终于来了。”兰子挑起右边的柳叶眉,用澄净的眼眸望向门口。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一位穿着白衣,具有威严的男子缓慢地走进来。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是院长。满头白发的他应该已过六十岁,身形非常肥胖。那张正正方方的大脸因为脂肪的囤积而下垂。他戴着一副度数很深的眼镜。鼻子圆圆的,从鼻尖到下巴有两条深深的皱纹。
  “席拉哈院长,百忙之中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筱原摄影记者说。我们同时也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筱原先生。”席拉哈院长伸出肥胖的手臂与筱原摄影记者握手。从他的声音听得出来没有任何感情,仿佛正在为某事烦恼。
  “我依约带我的朋友来。他们想要问您一些那名病患的事情。”
  筱原摄影记者正准备要一一介绍我们时,却被另一个人的声音给打断了,“无谓的客套就免了吧,院长!”
  一名穿着黑色西装,风度翩翩的男子,从席拉哈院长的背后,悄悄地进入房内。他站在院长的旁边,嘴巴瘪成ヘ字形,正透过单边眼镜睥睨着我们。他高高的鼻子像鹰嘴似地弯曲;上扬的粗眉下,有一双锐利的碧眼。他年约五十余岁,但体格就像柔道选手一般地结实。往后梳的黑发被发胶固定住,下巴的胡子也修剪得很整齐。不过,他最大的特征,其实是他全身散发出的那股有如刀片般锐利的气息。
  这名男性的嘴角浮起一抹大胆的笑容,得意地说:“席拉哈院长,这几个家伙就是你刚才提到的人吧?这些家伙可是会妨碍我们的工作。东方人竟然敢随便插手管德国人的事,这简直是狂妄到了极点。”

  2

  老实说,任谁也没想到这个出言不逊的人,会打断我们和席拉哈院长的会谈。筱原摄影记者顿时哑然失声,修培亚老先生也愤怒地瞪着他,而兰子则以锐利的视线打量着这名人物。席拉哈院长面带羞愧地低下头。
  “我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不过至少我也是德国人,你刚才那种充满歧视的话,我实在听不下去。”修培亚老先生用一种沉稳的语调,晓谕似地说。
  但是,对方竟然昂起下巴,挺起扣紧钮扣的胸膛,“你是谁?”他的口气骄傲至极,“哼!我看你八成也只是这些东方人的翻译还是什么的吧?你根本就搞不清楚状况,还是别乱插嘴的好。”
  “我叫做阿尔福雷多·卡尔·修培亚。我目前虽然住在日本,但在大战前,曾在莱比锡大学教文化学。你突然打断别人的谈话,才没礼貌!如果你想跟我们谈话,就先表明身份。”
  这名蓄着黑色胡须的男子,用手指顶了顶他的单边眼镜,斜眼上下打量着修培亚老先生,“我不打算对你们表明我的身份。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你们说。你们立刻给我离开这间医院!这是命令!”
  “请等一下。”焦急的筱原摄影记者插嘴,“我们是来找席拉哈院长谈话。哪里妨碍到你?你这样太过分了。”
  “院长跟你们也无话可说。你说是不是啊,席拉哈院长?”胡须男子依然注视着我们,含糊不清地做出结论。
  房里充满针锋相对的气氛。席拉哈院长的脸色铁青,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犹豫着不敢说出口。房里一片寂静,然而,就在此时,站在我身后的兰子竟然呵呵地笑了出来。这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全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兰子。“有什么好笑?”男子怒道。
  兰子脸上带着笑容,“你是波昂的警察吧?能在这里见到你,还真是省了很多时间呢!我想,你应该知道,昨天我们曾到波昂警察局,想要了解集体失踪事件的调查内容。只是负责人告诉我们你不在,因此便把我们赶走。没想到,世界闻名的德国警察竟然这么不近人情。”
  “你、你说什么……”刚才气势凌人的男子,因兰子的反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兰子,他真的是警察吗?”修培亚老先生问,眼睛依然注视着那名男子。
  “没错。”兰子撩起额上的鬈发,走到胡须男子的面前,“以日本的警察制度而言,你应该算搜查一课的刑警吧?如果我的推测正确,这个人应该就是集体失踪事件的负责警官——克雷格·鲁登多夫主任吧?”
  兰子的推测似乎没错。这名男子听完后,再也隐藏不住他的震惊,眼睛锐利地瞪着兰子美丽的脸庞,“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是谁?”
  相对于对方激动的语调,兰子以优雅的笑容回应。“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事前曾调查过罢了。首先,我已经看完这整起事件的相关报道,也从报道中了解德国警方的行动,以及对于这起事件的看法。此外,日本大使馆的秘书也告诉我,负责这起失踪事件的警察局以及负责警官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就是其中之一。”
  这些都是事实。我们抵达德国后,终于才掌握详细的报道资料。然而,即使我们一再重读报纸,却依旧无法获得更多资讯。兰子笑着继续说:“鲁登多夫警官,只要稍微观察一下你的外形,很容易知道你是警察。你的左肩比右肩高一点点,大概是因为你胸前背着装了毛瑟枪或其他手枪的枪袋。你故意把西装的扣子全部扣起来,就是为了要藏住枪,对不对?你胸前口袋那里隆起,所以里面一定放着你的警察记事本。”
  黑胡男子大吃一惊,瞬时将视线落向自己的胸前,愤恨地把视线转向兰子,“你这家伙!”
  “我有说错吗?”兰子再度微笑。
  然而,他却没有再回应。
  “席拉哈院长,兰子有说错吗?”筱原摄影记者问医院的负责人。
  席拉哈院长干咳了几声,重拾他的威严,“一……一点也没错,筱原先生。他就是有名的鲁登多夫主任。他对住在本院的提欧多尔·雷瑟做了很多调查。”
  兰子用左手食指绕着耳边的鬈发,露出微笑,“主任应该也已调查过我们吧?我想我们的自我介绍应该到此结束了。”
  他咬牙切齿,喉咙发出低语,“你这个什么女名侦探,轻浮的法国人会拍你马屁,但这里可是德国!一般人——尤其是外国人——是绝对不可能插手犯罪调查的,你听懂了吗?我再说一次,你们现在立刻离开这间医院!”
  “如果我说不要呢?”兰子以消遣对方为乐。
  “那我就会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逮捕你们。”
  “但是,我们只是和病患雷瑟见个面而已,为何要被冠上这种罪名呢?”
  “提欧多尔·雷瑟是警方的重要证人。怎么可以随便让他与不相干的人碰面呢?”
  “主任,站着不方便说话,我们还是坐下来谈好了。”兰子突然话锋一转,并礼貌地鞠躬。
  “没有必要!”鲁登多夫主任怒吼,“反正我跟你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我们可不是不相干的人喔!”兰子从容地说。
  “你说什么?”
  接着,兰子迅速地用眼神打了一个暗号。如同我们事先套好的,修培亚老先生开口说:“主任,让我来说明吧。其实,雷瑟很有可能是我的外甥。”
  “你说什么?”
  “他很可能是我妹妹的孩子。说来真丢脸,我妹妹生下一个私生子后,就把他送给别人扶养了。如果雷瑟真的是我外甥,我想帮助他,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我妹妹在大战结束后,就因病去世了。根据我的调查,我知道雷瑟的养父母也已去世,他在这世上已孑然一身。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或许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因此,我才委托这位小姐帮我查出这件事的真相。兰子小姐在日本是非常有名的侦探。她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却拥有过人的才干。我想她一定能帮你们查出杀害雷瑟他们的凶手的真面目。”——当然,这是我们为了造访这间精神病院而想出来的借口之一。
  鲁登多夫主任眯起眼睛,透过单边眼镜,满腹狐疑地望着修培亚老先生,“你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你和那名年轻人的关系吗?
  修培亚老先生两手一摊,露出悲伤的表情,“很可惜,什么都没有。有很多文件都在战争中被烧掉。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我记得我妹妹的身影。”
  “哼,开什么玩笑!”鲁登多夫主任低声说,“谁会因那种随便的谎话上当!”
  兰子说:“无论如何,我们想要协助你们调查。反正你们再这样调查下去,也只是像在五里雾中。我们从报纸上看得出来,先前你们进行的追查工作,似乎也都徒劳无功。”
  兰子的这一席话激怒了鲁登多夫主任。他涨红着脸,怒斥道:“别开玩笑了!区区的报社记者懂什么!那些全是乱写!我们的调查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们这些专业人士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是业余侦探,所以我没办法?”兰子以嘲讽的语气问。我知道她是故意挑衅。
  “没错。那还用说。”
  “那么,就请你帮我考个试吧。”
  “考什么试?”
  “考验我身为侦探的能力呀。关于这起事件,我们所掌握的只有报纸上的报道,以及雷瑟所口述的奇妙故事而已。我想,德国警方应该有向全体失踪者的亲属和工作同仁打探过消息,也针对企划旅游的费斯特制药进行一些调查,因此搜集到许多资讯吧!但是,我却完全没有这些重要的线索。换句话说,情况对我非常不利。”
  “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
  “那么,我就直说了。波昂警方对这起事件中的调查已经触礁了。而我,可以说出你们之所以无法解决的理由。”
  “可恶!你想要耍德国警察吗?”鲁登多夫主任脸上的血管扩张,气愤得握紧拳头。
  兰子一派轻松地耸耸肩,“不。怎么会?我一始不就说了,我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罢了。”
  鲁登多夫主任紧紧地盯着兰子不放,眼珠仿佛快要掉下来。而兰子却是带着微笑,与对方形成强烈的对比。
  筱原摄影记者热心地插嘴,“对呀,鲁登多夫主任。相信你也看过法国的报道吧?就像修培亚先生刚才所说的,兰子小姐真的是一位天才侦探。要是她能加入调查行动,对德国警方而言,绝对是有益无害的。你不要再坚持无谓的自尊了。”
  “胡扯!我绝不允许有人来妨碍警察工作!”
  “这并不是妨碍。”兰子像是母亲在对小孩说教一样,“我们是在帮你们的忙。而且,这正是我们来到德国的目的。你可能忘记了,在大战中,日本和德国可是同盟伙伴。那次虽然是不佳的结盟,但这次我们却可以组成一个受世人夸赞的同盟呀!”
  令人惊讶的是,鲁登多夫主任的眼神竟然变得柔和了,同时,所散发的敌对气息也消失了。他双手交叉,带着偷笑的表情,缓慢地说:“好吧。这样吧,二阶堂小姐。你就说说看你的意见。你对这起集体失踪事件,有什么想法?”
  兰子满意地点点头,“至少我认为并非意外。还有,我也不相信报道所说的,搞错旅行团这件事,那一定是骗人的。参加那个旅行团而遇害的人们,应该犯人刻意设计,特别被挑选出来的。”
  “也就是说,费斯特制药公关部所发出的声明是骗人的?”
  “很有可能是骗人的。”
  鲁登多夫主任沉默了一阵子。在这段时间,他一个接着一个,轮流看着我们,最后对院长下达命令,“席拉哈院长,站着不方便说话,干脆大家一起坐在沙发上,好好谈一谈吧。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人送个咖啡或什么的来?”
  “我、我知道了。没问题。我对与自己的病患有关的事情,也非常感兴趣。”席拉哈院长点点头,透过对讲机叫来一名年轻女性。
  我们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桌子的一端坐着鲁登多夫主任、席拉哈院长和筱原摄影记者,另一端则是兰子、我以及修培亚老先生。
  鲁登多夫主任大剌剌地靠在椅背上,细细品尝刚送来的热咖啡,他似乎正打着什么主意,所以谨慎仔细地观察着我们。由于没有人先开口说话,使得寂静的房内弥漫着尴尬的气氛。暖炉上的时钟尽责地走着,告诉我们就快要下午五点了。
  “那么,你就说说看你的见解吧!二阶堂小姐。”过了一会儿,鲁登多夫主任语带厌恶地说。
  兰子静静地将白色咖啡杯放回桌上。接着,把胸前的鬈发往后拨一下,“鲁登多夫主任,你们警方应该已针对医院所制作的雷瑟的口述记录,慎重地调查过了吧?你们也各方讨论、推理过发生在银狼城的连续杀人事件,到底是不是真的。而所有的线索,最后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我可以指出你们所推论出来的答案是什么,因为我知道你们认为谁是犯人。”
  鲁登多夫主任脸色发青,以一副准备吵架的态度回道:“好,很好,你就说说看,我们认为谁是杀人凶手?”
  兰子用她漆黑的眼眸直视着他,清楚地说:“就是银狼城的女佣——汉妮·修蓓尔!”

  3

  针对这起事件,我相信兰子应该已经想出几个假设。只是我完全不清楚,她到底进展到什么程度。因为她从不泄漏她的想法,也不让人知道她已经找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即便如此,她突然指名道姓地指出可能的凶手,仍然让我们很惊讶。
  “真是令人惊讶啊!”最先开口的是修培亚老先生。
  我哑然地望着兰子的侧脸,她黑色的眼睛充满自信,在窗户射进来的夕阳下正美丽地闪耀着。
  “你是说,你看过雷瑟那份乱七八糟的口述记录后,就找到解答了?”筱原摄影记者神经质地摸着眼镜问。
  鲁登多夫主任动也不动。他充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兰子不放。兰子转向筱原摄影记者,点点头说:“当然。”
  “可是,那座古城里的恐怖事件,怎么看也不像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
  “哪里不像呢?”兰子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反问。
  “全部。这整起事件都充满超过人类智慧的怪异现象。如果雷瑟的口述记录是真的,就表示在银狼城这座古城里,发生了一件连续杀人案。那一件一件凶残可怕的命案,全都既复杂又离奇。不但从不曾见过凶手的身影,甚至连被害者的尸体也都被丢弃在密室里。这简直就像魔术一样。
  “城里仿佛躲着一个忽隐忽现,不知道是人狼还是吸血鬼的怪物,甚至最后竟然连雷瑟本身都变成人狼。你真的相信这个故事吗?如果我相信它,就违背了我的理性。”
  “那么,你对这个故事的看法呢?”
  “那是疯子的疯话。我觉得雷瑟已经精神失常了。他因为身边发生了骇人的凶杀案,所以才会发疯。再不然……”
  “再不然,就是染上了毒瘾吧?”兰子接着筱原摄影记者的话说,“那是由于吸食过多鸦片或LSD(译注:Lysergic acid diethylamide,一种强烈迷幻药,俗称‘摇脚丸’),而产生幻想。雷瑟的记录里提到,他从一位吉普赛老婆婆那里拿到一种药物;他在城里的那段期间,也经常服用。”
  “没错。”筱原摄影记者用手背擦拭额头上的汗珠,“吸食过多的毐品,再加上面对凶杀案的恐惧,使他变成了废人。因此,他的叙述才会这么支离破碎。”
  兰子露出严肃的表情,“不,筱原先生。他说的故事一点都不支离破碎。不仅如此,我认为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很有逻辑,相当有一贯性。”
  “怎么可能?你真的相信那个莫名其妙的故事?”
  “是的。简单说,就是这样没错。”
  “兰子,我非常惊讶。你竟然光凭那份口述记录就抓出真凶?”修培亚老先生语带保留地问。
  然而,兰子却露出略带歉意的神色,“不,很遗憾,我并没有全盘了解。老实说,光凭那份口述记录,线索还是不够的。重建谜题所需的碎片还没有齐全。因此,我才想要见雷瑟,当面问他一些细节。另外,我也想知道波昂警方到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
  “你究竟推理到什么程度了?”
  “我只知道波昂警方从那份口述记录导出的结论而已。如果只针对这一点,我可是很有自信的喔!”
  “等等,兰子,不好意思,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那个叫做汉妮的女佣,就是真凶。”筱原摄影记者说。
  “为什么?”
  “你先听我说。你不是认为,雷瑟所说的故事是真的吗?”
  “是啊。”
  “那这样不是很矛盾吗?那个女佣在事件当中也死了!”
  “你是指在地下室发现的尸体吗?”兰子说,而筱原摄影记者则连忙拿出记事本来确认。
  根据雷瑟那份不可思议的口述记录,在银狼城中,除了他以外,总共有十二名牺牲者。为了保险起见,我将这些人的名字罗列如下:

  赛门·班克斯(管家)
  汉斯·柯纳根(珠宝商)
  阿格涅丝·柯纳根(汉斯的妻子)
  卡尔·谢拉(建筑师)
  马贝特·艾斯纳(会计师)
  汤玛士·福登(旅行社领队)
  汉妮·修蓓尔(女佣)
  赫鲁曼·费拉古德(历史学教授)
  莫妮卡·库德(女演员)
  沃尔达·布洛克(警察)
  约翰·杰因哈姆(银行经理人)
  珍妮·杰因哈姆(约翰的侄女)

  筱原摄影师找到汉妮的名字。“汤玛士·福登死后的下一个牺牲者就是汉妮。一九七〇年六月十三日星期日的早上,在厨房的水瓮里发现她的尸体,不是吗?”
  “没错。”兰子的嘴角浮现一抹嘲讽的微笑,“有一具被认为是汉妮的无头女尸,被人扔在水瓮里。发现者是雷瑟和布洛克警官,对吧?”
  “兰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筱原摄影记者的眼神中透露着惊恐,“你为什么要说‘被认为是汉妮的无头女尸’?你的说法好像是在否定它。”
  兰子轻轻地耸了耸肩,“一点也没错。那其实是另一位女性的尸体。”
  “你说什么?”筱原摄影记者的眼睛瞪得很大,大声地说,“那到底是谁的尸体?”
  除了鲁登多夫主任,所有人都惊讶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兰子却依旧保持着镇定的表情,将话题转移,“这一点我之后再详细说明,至少,波昂警方,也就是在场的鲁登多夫主任他们,根据各种线索,推断出那具尸体并不是汉妮。也就是说,犯下这一连串事件都是汉妮。如果我猜得没错,波昂警方应该已经派人到她的出生地——科隆进行搜查了吧?”
  “科隆?”
  “是的。雷瑟的记录里不是有提到旅行团在特里尔参观时,汉妮曾主动对他说过自己的身世吗?(德国篇:一二七页)”
  “啊,我想起来了。”
  “将她列为嫌犯最重要的证据,就是费拉古德教授遗留下的名单。这名单中,汉妮的名字下面注明‘卡波’这个词汇(德国篇:四四四页)。波昂警方认为这就是证明汉妮有杀意的证据。我说得没错吧,鲁登多夫主任?”
  “嗯。”鲁登多夫主任面无表情地点头。
  当我正想问“卡波”是什么意思时,筱原摄影记者顽固地摇了摇头,打断我的问话,“不行。兰子,我实在无法相信。我只觉得雷瑟的故事全部都是虚构,全是头脑有问题的人的幻想。所以,不管从记录里找到什么线索,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解读,不是吗?”
  这时,鲁登多夫主任突然笑了起来,“喂,摄影师,他的主治医师就在这里,病患的情况如何,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听到这个提案,我们不约而同地转头望着一直保持沉默的席拉哈院长。筱原摄影记者代表我们问:“请问雷瑟的状况怎么样,院长?”
  席拉哈院长呼吸急促地说:“筱原先生,我的诊断是,雷瑟所说的话实在很不寻常。一般来说,这类患者的言语应该没有定向的,也就是你所说的‘支离破碎’。然而,有趣的是,雷瑟的话却前后一贯——虽然这么说好像有点矛盾——也很有系统。他的情绪方面也明显地不稳定,思绪和行动都因内在因素——他认定自己遗传了人狼的血缘——而牵动。这个想法让他更不安,进而衍生出一种慢性的危机感。
  “雷瑟认为自己被纳粹的余孽改造成怪物,并深信那些人到现在都还在追捕他。和他一同参加旅行团的同伴和恋人,都在银狼城里惨遭他们的毒手。简而言之,这很明显是在幻觉状态下所形成的被害妄想。从这几点看来,他的症状比较倾向精神分裂中,人称‘妄想症’的幻想症。
  “再来,他为什么会陷入这种状况,其实原因再清楚也不过,那就是吸毒过量。而这也增强他内心原本就存在的危机感。各位也知道,他曾是一名音乐家。以从最近的摇滚歌手为例,有不少音乐家都是神经过敏。这些人经常透过吸食毒品,将自己置身于幻影中,借此欢愉。促使雷瑟心智异常的主因,应该就是这个。
  “我们对他进行了各种治疗,从一般的精神鉴定、心理测验、脑部检查到投药等,针对他症状的疗法,但是却全都没效。他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想要改变它实在不容易。就算他的精神状态能恢复正常,也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兰子用手指绕着耳边的鬈发说:“如果是精神分裂,应该会出现痴呆症状吧?”
  席拉哈院长点点头,从白衣的口袋里拿出香烟,然后将手伸向桌上的车状金属制打火机,“没错,他的病症相当严重。他现在已经呈现所谓的‘妄想痴呆状态’,几乎已无药可救。在精神行为上,他不断地重复兴奋与昏迷的状态,也明显地出现感情迟钝及欲望减退。他有时还会突然情绪高涨,或是出现极端的暴力行为。因此,现在我将他安置在重度病患的病房里。
  “至于毒品方面,他从去年十月被发现到现在,因为住院的关系,已经没有再吸食了。然而,他的妄想症状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在他的心里变得更清晰。现在他确信自己是人狼,并认为在银狼城所经历的一切,对他来说才是真实的世界。”
  “他可以和人谈话吗?”
  “当他精神状态稳定时可以,否则就几乎没有办法。今天可能不行。”
  “为什么呢?”
  院长点燃香烟,然后回答:“太晚了。”
  “太晚?”
  “没错。”院长点点头,眼神飘向暖炉上的时钟,接着再望向天色昏暗的窗外,“雷瑟在今晚会认为自己会变成人狼,暂时失去身为人类的理性。到时,他会突然变得极激动、凶暴,与平时安静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别说谈话了,就连靠近他都很难。所以他才被关在单人房里。”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兰子看了自己的手表一眼,“我也没注意到呢!今天是三月二十五日,正好是会变身成狼的满月之夜。”


  第八章  变身为狼的男人

  1

  前往雷瑟住的单人房非常麻烦。这栋三层楼建筑物呈现L形,而安置重度病患的病房则位于建物后方的森林里。
  “我先让各位见雷瑟的主治医师。”前往重度病房前,席拉哈院长这么说。然后摇晃着他臃肿的身躯,带我们到二楼的某间研究室。
  他为我们介绍一位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消瘦男子。那名男子大约四十岁,戴着银框眼镜的眼睛非常细长,消瘦的脸颊让人联想到螳螂。
  “这位是亚尔达·霍夫医师。他是病理学家,也是我们院里医术最高明的医师。”席拉哈院长自豪地说。
  坐在长桌边,正在阅读资料和病例的霍夫医师,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请多指教。我的专长是精神病患者的临床研究。”他对于不是病人的我们,似乎不感兴趣。
  “霍夫医师,这些人想要见雷瑟。”席拉哈院长这句话似乎是借口。
  “如果院长愿意负责,我没有意见。只是就时间而言,雷瑟的特殊症状好像快要出现了。”霍夫医师手中拿着病例,低声提醒,宛如这样做就已尽了他应尽的义务。
  “嗯,没关系。我也想让他们亲眼看看他的症状。”
  “那我要做什么呢?”
  “你还有别的事要忙吧?”席拉哈院长语带讽刺地装傻道,“我不会打扰你,你就去忙你的事情。”
  “我不需要向大家说明雷瑟的症状吗?与其说他是妄想症,还不如说是‘晚发妄想性精神病’。这种病的特征就是发病的时间较晚,会出现具有系统性的妄想或幻想。至于思考方面的障碍,则是病患会在自己的幻想情境中,或在感情上产生混乱时与别人谈话。他相当吻合这点……”
  “霍夫医师,这些我已经向他们简单说明过了。”席拉哈院长带有怒意地打断他的话,然后带我们走出房间。
  院长引领我们来到连接主建筑和重度病房的走廊。进出走廊的出入口,门上都有铁丝网;走进二号病房大楼后,每层楼的走廊尽头也都设有铁丝网门。每一扇门不但都上了锁,更有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职员看守着。
  我们的目的地是在这严密看守下,最高层、最里面的房间。据说一、二楼的病患,症状都还算轻微。这两个楼层的正中央设置了一个类似广场的空间,让病患、医师和工作人员能够自由互动。
  然而,由于三楼安置的是重度病患,因此看守也较为严密;而雷瑟被安置在这里,可见他的危险程度。
  “黎人,等云散开后,月亮会立刻出来。”兰子从走廊上的窗户望向外面的天空,喃喃地说道。
  的确,太阳西沉后,深蓝色的阴暗天空有一道像是白色水彩流过的痕迹。那是因为月亮隐藏在云后,所以只有那部分看起来比较亮。天空中还是有点风,云慢慢地从右边飘向左边。
  “是满月!”我不禁咽下一口唾液,兰子静静地点头。
  进入病房大楼后,楼梯和走廊旁都没有窗户,消毒水的味道也更浓了。
  “院长,这里的戒备还真是森严,简直比由警察看守的监狱还要了不起呢!”后方的鲁登多夫主任对着光是走路就气喘呼呼的席拉哈院长说。
  已爬上楼梯的院长停下脚步,灵巧地转过肥胖的身躯,“是啊,主任。这里曾经发生过病患脱逃后打伤职员,最后自杀身亡。所以从那件事之后,我们不得不采取这种做法。”
  那应该就是筱原摄影记者之前提过的事件。
  “院长,坚硬、锐利或刀子等物品,在这里是违禁品吗?”鲁登多夫主任问。
  “那当然,主任。这些病患里,有一部分的人,只要稍微脱离视线,就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他们很凶暴吗?”
  “有些病患很凶暴,有的则很温和。”
  “对了,精神科医师不是会帮吵闹的病人打针,让他们安静下来吗?这样一来,就不需要戒备得这么森严。不管是镇定剂、催泪瓦斯还是约束衣,你们都可以尽量使用啊!”
  “主任,你对我们的工作似乎有很深的误解。我们才不像你们在逼迫嫌犯招供时那样野蛮。在治疗过程中,我们的确会使用药物,不过仅限于有必要时。我们控管得非常严格。”席拉哈院长愤慨地说,接着他猛然转身,爬上阶梯。
  鲁登多夫主任用手指拿着他的单边眼镜,奸诈地笑着。他实在坏透了,让我愈来愈讨厌他。
  上楼后,席拉哈院长调整一下呼吸,用威胁般的口气对我们说:“我们快到三楼了。你们看了就知道,走廊的左右两边都是单人房。等一下请务必走在走廊中间,绝对不要靠近两侧的门。这是为了以防万一。雷瑟的病房在最后面。”
  “原来这里是监牢。”鲁登多夫主任看着面前的钢制门扉,再次低声揶揄。
  “喂!你!”席拉哈院长对着铁丝网另一边的职员唤道,并点头示意他开门。那名职员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谨慎地将门锁打开。钢制的厚重门扉打开后,我们便鱼贯进入。接着,身后的门又再度锁上。
  墙壁是一片雪白,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被铁丝网包住,金属的门扇机械式地排列着。门上有一个可供窥探的小孔,上面插着铁棒。日光灯和门扇以等距离的方式并排着。往走廊深处望去,远近的感觉会逐渐变得迟钝,令人感到晕眩。
  “我们要去看提欧多尔·雷瑟。”席拉哈院长对职员说,“把房间的钥匙给我。”
  “我要不要也一起进去?”满脸凄惨的中年职员看了我们一眼后问。他将手刻意移到垂在腰间的警棍上。
  “不用了。有我在,没关系。”
  “那就交给您了。”职员从钥匙串中取出一把钥匙,交到院长胖嘟嘟的手中。
  四周一片寂静。我本来以为可能会从安置重度精神病患的病房里传出怪声,或是病患喃喃自语的脏话或诅咒。然而那完全是我的误解。这里就像没有任何人存在似地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白色墙壁包围的走廊上嘎嘎作响。鲁登多夫主任刚才所说的不当用药,说不定还真有其事。
  席拉哈院长站在雷瑟的病房前。他在开门前,先透过门孔观察一下房里的情况。里面完全没有任何声音。院长稍微弯下腰,将钥匙插进钥匙孔中。
  门锁被打开的金属碰撞声传出后,院长回头说:“可以进去了。”
  我们一个接着一个慢慢进入病房。这间病房比我想像中的大。当然,也无趣到了极点。房里只有用螺帽固定在石子地板上的床、椅子和马桶,并有一股混合消毒水和腐臭味的味道。正对着门的是一道用粗铁棒围住的窗户。玻璃窗也被固定住,还围着铁丝网。墙壁接近混浊白色,到处可见斑驳的油漆。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小小的水银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席拉哈院长指着一名低头坐在床边的男子,“他就是提欧多尔·雷瑟。”
  那男人应该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但却依然一动也不动。这名穿着淡蓝住院服的男子应该只有二十六、七岁,不过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老十岁。他的身高算高,身形非常消痩,蓬乱的金发有一半以上都变成白色。他的眼睛混浊阴暗,满是胡须的脸就像死人一样灰白且死气沉沉。另外,他没有右手——从肩膀以下就什么都没有——衣服的袖子往下垂着。
  “我可以照相吗?”筱原摄影记者小声地问。
  席拉哈院长立刻说:“不行。会侵害病人的隐私权。”
  鲁登多夫主任用指尖搓着自己浓密的眉毛,然后提出一个讽刺的疑问,“怎么样,修培亚先生,他长得像不像你妹妹?”
  “吗,这个嘛……”修培亚老先生含糊地回答,眼睛依然注视着雷瑟。
  兰子不断地在病房里走动,从不同角度仔细观察雷瑟。然后问:“席拉哈院长,我现在可以跟他讲话吗?”
  “大概不行。他精神状态稳定时,是可以说上几句话;状况不好时,他会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这时,他的感官对外界刺激是完全没有反应。”
  “换句话说,就是他对我们没有感觉?”
  “没错,就像眼睛看不见一样。提欧多尔!”席拉哈院长为了证明这一点,便叫了他一声,但他却毫无反应。
  兰子又向雷瑟靠近了一步,“为什么他没有右手呢?”
  院长用交叉在胸前的手,摸摸下巴,“我不知道。他来到这里时,就是这个样子。还有,据说他刚被发现时,也是这样。他的手臂应该之前就断掉了。”
  “大概是在什么时候被切断的?”
  “应该不会很久,大约一年之内。应该有一名医术高超的医师替他治疗,并帮他缝合。”
  “关于这一点,可以参考雷瑟所说的故事。根据他的口述记录,他在古城里被某人用斧头切断手臂。只剩半条命的他,被人抬到古城的地下,并接受了一位怪怪的医生或是科学家的治疗。”
  “你在说什么傻话,二阶堂小姐?刚才我也说明,那只是病患自己在脑中创造出来的幻想罢了。
  那都是毒品所造成的幻觉、是他捏造的故事。他只是遇到一起重大的意外,因而失去一只手臂,然后有人帮他治疗。他因为输给心中的恐惧,所以才会建构出那种怪诞荒唐的故事。那怎么能相信呢?”
  兰子没有做出回应。她摸着散落在领口的鬈发,“你们没有把窗户遮起来,这样每次月圆时,月光就会射进房里,他的精神状态不就也会跟着变得异常吗?”
  “不,跟月光没有关系。就算把他关在没有窗户、一片漆黑的地下室里,一到满月,他也一样发狂。”
  “为什么?”
  “人体有感测自然现象的构造。人们常说的生理时钟,就是一个例子。同样地,人类的本能会感受到月亮的阴晴圆缺。学术界已经证实,像女性的月经周期等与人类生殖有关的本能,都是受到月亮的影响。这是因为人体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由水构成。因此,就如同海水的涨潮、退潮一样,人类的身体也会受到月亮引力,也就是所谓的潮汐现象的影响。因此,无论月亮有没有被云遮住都是没有关系。”
  兰子沉默地点点头,环视我们。
  “时间差不多了。”席拉哈院长看着手表说。
  兰子抬头望向窗外,我们也随着她的视线往那儿看。窗外微亮,可能是云散了,使满月的光芒得以照射在大地。月光就像金色的鳞片,那是天使撒下来的亮粉、银色的薄纱。
  就在此时,原本宛若一尊石像,凝结在床上的雷瑟倏地动了一下,头也慢慢抬起。他看着窗外,仿佛全身的皮肤都在渴求满月的光芒。
  “快离他远一点!”席拉哈院长机敏地警告我们。我们全退到墙壁旁,屏气凝神地观察着雷瑟即将发生的变化。
  一开始,雷瑟的身体变化就非常激烈。首先,他的脸上开始冒汗,身体像是染上了疟疾似地断断续续发抖。他额头和太阳穴的血管都浮起,眼睛发亮,脸部则因为痛苦而扭曲。他急促而激烈地呼吸,流出唾液的嘴巴不停地开合。他的头前后左右地摇晃着,没有修剪的杂乱头发就像生物一样蠕动着。而他的左手正用极大的力气,将青筋爆出的手指张开又握紧。
  室内的温度似乎急速地上升。不安的感觉持续扩张,身体也不禁打起寒颤。情势相当紧张,因此无人出声。
  身体内部传来的强大力量充满了雷瑟全身的肌肉。他的每一寸躯体似乎都不受控制并不断地抽动,透过他的衣服都可以看得出来。
  他接连发出野兽一般的吼叫声。他的嘴唇被咬破,血一直流到了下巴。他露出咖啡色的牙齿,发出凶暴的号叫,紧握的手指陷入皮肤,使得手掌心也渗出了血来。他的眼眶中则因痛楚而流下了泪珠。雷瑟从床缘滑落,跪在地上。他的膝盖贴着冰冷的地板,单手支撑着上半身,背部因呼吸而剧烈地上下起伏。
  接下来的一瞬间,我因为惊吓而跳了起来。因为,他突然变换成半蹲的姿势,然后放声大叫。
  接着他的膝盖却又猛然跪下,他趴在床上,看来相当痛苦。他的哀嚎声、咆哮声与哭泣声,在石墙围绕的室内回荡着。他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发狂的吼叫声自喉咙进出。那声音简直不像是人类会发出的声音。
  他会变成狼!他会!
  刹那间,我真的这么相信。
  那是有如地狱般的折磨。雷瑟的身体正被排山倒海而来的苦痛折磨着。他用拳头捶地板,用脚踢地板,他跌倒又撞上墙壁。他想要站起来,却又倒了下去。他用指甲用力抓坚硬的地板。他的精神已错乱,全身发抖。他想要把束缚着他的衣服硬扯下来,而衣服也真的破损了好几处。
  他在号叫!
  他像是发疯了似地,不断地号叫着!
  他的身体接受变成狼的指令。而下达这项命令的正是他的精神,是他那已被扭曲的神经。他的意志和本能都具有“自己是人狼”这个错误认知。因此每到满月,他会因深信自己是狼,而要求身体细胞产生激烈的变化。
  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他并不是狼,更不是什么人狼之类的怪物。
  他只是一个人,只是。一名被毒品破坏精神的可悲男子。
  在这里的,是一名疯子。
  这正是人类的穷途末路。
  雷瑟的痛苦将永无止尽地持续。
  我们什么都不能做,也无法帮他。
  深沉的黑暗。
  在黑暗中闪耀的银白色满月。
  他的尖叫、哀嚎声从墙壁上反弹回来,产生重重的回音。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从他身上溢出,同时也深深刺进我们的耳里和心里。

  2

  “那么,我们就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坐在沙发上的鲁登多夫主任,对着天花板慢慢吐出烟雾。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小时。现在时间将近晚上七点。我们完全忘了吃晚餐。因为刚才看到的残酷景象所带来的恐惧,还迟迟未褪。
  桌上放着雷瑟的病例、诊疗记录和他自己的口述记录——之前筱原摄影记者寄到日本的资料的正本。
  “二阶堂小姐,我想要听听你的‘汉妮犯人说’。”
  站在窗边的兰子静静地回头。她的发饰被天花板的光线照得闪闪发亮。她用平淡的声调,清晰地说:“那不是我的假设,而是你们的。”
  “都一样。”鲁登多夫主任挑起他的粗眉,“反正那都已经是之前的事情。如果你能分毫不差地说出我们所导出的结论,就算你赢了。如果你赢了,我就把我手上与这起事件有关的资料给你。”
  “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已经锁定银狼城的主人是谁吗?”
  “那也是我要提供的资料之一。”鲁登多夫主任恶意地说。
  “我知道了。”兰子点点头,走向没有点燃的暖炉。那个位置可以把我们所有人都收进视野里。其他人也都认真地凝视着她那美丽又精悍的脸。她若无其事地拿起放在暖炉上方的时钟,然后又把它放回去,接着开口说:“那么,我现在就告诉各位,波昂警察对于银狼城连续杀人案的推理,以及做了哪些调查。那起有如恶魔般可怕的杀人事件,如果想要得到某种程度的解答,我们只能采用唯一的生还者——雷瑟的口述记录为证据或线索。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资料能说明失踪旅行团的去向。关于这一点,请问有人有异议吗?”
  筱原摄影记者朝着坐在前方的席拉哈院长看了一眼,然后说:“我说过好几次了。雷瑟的精神已经被妄想占据了!而这是连医生都已认定的事实。疯子的话真的可以相信吗?”
  “但是,那个故事的前半部——他们一行人抵达银狼城之前——在警方的调查下,已经证实是事实了。”
  “没错。”
  “所以,他们进入城堡后所遇到的恐怖连续杀人事件,应该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吧?”
  “除了最后的部分——他变成狼、被穿着盔甲的亡灵袭击,还有地下室有一个怪科学家这部分。
  其他部分或许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吧!”
  “是呀。”
  “好。那我就让步到这里。然后呢?”
  “筱原先生,你觉得整起事件中,有哪些地方是不可思议的?”
  “不可思议?从头到尾都很不可思议。首先,银狼城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是谁邀请雷瑟一行人到那座城?目的又是什么?就连这些我们都还不清楚。”
  “雷瑟的记录里并没有提到城堡的所在地,对不对?”兰子没有针对特定对象地确认。
  筱原摄影记者点点头,“是啊,那是秘密。因为邀请者不让那些受邀者知道古城的正确位置,还特地派车到特里尔去接他们。”
  “不过,耸立在德国和法国交界处的城堡几乎已经很明显,那就是亚尔萨斯的……”
  “亚尔萨斯?那里怎么了?”筱原摄影记者露出惊讶的眼神。
  兰子却摇摇手,“不,我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其他还有不了解的地方吗?”
  “还有很多呢!例如,城堡的传说也很可疑。为什么会是银、青两座双子城呢?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刻意建造在溪谷的两边?还有,谣言中提到两座城有地下道之类的秘密通道,可是就物理性质而言,这真的可能吗?”
  兰子接着筱原摄影记者的话说下去,“传说这座城里有穿着盔甲的幽灵骑士出没。故事是这样的,在很久以前,有一群修士闯进这座城里,结果全被亡灵杀害,而尸体竟然凭空消失了。把这个故事公诸于世的就是费拉古德教授吧?(德国篇:一四〇页)”
  我实在不懂兰子为何如此在意这个传说。那份口述记录里提到的犯罪,明明就比它还要恐怖、阴森。
  修培亚老先生可能和我抱有相同的疑问,因此语带责备地说:“兰子,难道你对传说中的神秘谜团,比雷瑟遭遇到的灾祸还要有兴趣吗?”
  兰子微微地笑了笑,“我比较关心什么并不重要。只不过——如果我的直觉正确——想要揭开杀人事件的真相,必须先看破古城传说所隐含的秘密。我只是这么觉得罢了。”
  “为什么呢?”
  “例如,犯人消失之谜。在柯纳根夫妻和费拉古德教授的命案中,凶手就像一阵烟似地,从犯罪现场消失。而尸体和亡灵凭空消失的传说‘与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件之间,说不定存在着共通的要素。因此,只要将其中一个谜题解开,或许就能连带解开另一谜题。我怎么能因为那只是传说或谣言,就轻忽它呢?”
  “原来如此。”修培亚老先生点点头,表示认同。
  “此外,我对其他传说也很感兴趣,例如两件费拉古德教授深深着迷的事情。”
  “两件事?”
  “是的。一个是有关〈哈梅林的吹笛人〉的问题。另一个则是‘朗吉努斯之枪’的去向。”
  “你该不会认为‘朗吉努斯之枪’这种传说中的东西,也藏在那座古城里吧?”修培亚老先生半开玩笑地说。
  兰子笑着说:“修培亚先生,我以前听过一个特别的故事,就是‘罗曼诺夫王朝的宝物’可能真的存在于这世界上。”
  “呃,喔……”
  其实兰子说的这件事,是修培亚老先生在很久以前于紫烟的例会上告诉大家的故事。因此,他完全无法反驳。
  兰子看着大家,“我并不是说费拉古德教授的研究,或是他想找的东西,和那座城里发生的命案有直接的关联。但是我的心里就是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所以请大家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和修培亚老先生都心知兰子的直觉多么令人惊异,如果她说有什么,那就一定有什么。
  “我们言归正传吧!”兰子的视线停在筱原摄影记者身上,“不好意思,筱原先生。我想请你说说看,你认为这起杀人事件中有哪些谜团?”
  “我知道了。”筱原摄影记者翻开记事本,“首先就是第一个丧命的班克斯管家。他到底是死于意外,还是被人谋杀?(德国篇:一五〇页)”
  “如果是谋杀,凶手的目的是什么?凶手又是谁呢?”兰子环视着众人,但没有人提出意见,“当时受邀者才刚结束野餐而回到城里,所以没有几个人拥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再来就是珠宝商柯纳根夫妇的命案。发现尸体的地下室,不但门被上了锁,更没有其他通往别处的通道。要从走廊进入盛放尸体的房间,还必须经过两道从里面上了锁的门。
  “此外,那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坚硬的石头,犯人如果想离开上锁的地下室,除非他把墙壁或门都变成透明的,然后穿过去,否则根本不可能。这正是所谓的密室杀人,这种宛如魔术一般的手法,真的有可能做到吗?”
  比起密室之谜,我更好奇的是凶手的动机,“还有,为什么凶手要把这两具尸体的头切断,再刻意放在房里的品酒桌上呢?这也是个谜。”
  “等一下。”修培亚老先生插嘴,“请容我岔开话题。一开始古城的门不是坏掉,大家都因被困在城内而骚动吗?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兰子用食指轻触自己的脸颊,神情略带着痛苦,“修培亚先生,那正是犯人的计谋。我们可以把它视为杀人前的准备。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人逃出这座城堡。”
  筱原摄影记者用手指着记事本,“兰子。艾斯纳会计师曾喃喃地说过‘楼梯怪怪的’、‘奇怪’之类的话。当然,楼梯应该就是城里的楼梯,但到底是哪里奇怪呢?由于他也遭到杀害,因此理由更不得而知。”
  “楼梯……”兰子闭上眼,小声地说,“对呀,这也是一条重要的线索。说不定这和隐藏在城里的秘密……构造上的秘密……有关。”
  “接下来,就是建筑师谢拉在‘狼之密道’被杀害。凶器是相当古老的石弓。当时约翰·杰因哈姆也下落不明,后来才找到被已被分尸的他。这起事件发生后,当晚,艾斯纳会计师和领队福登就被毒杀了。第二天早上,也在厨房的水瓮里发现女佣汉妮的尸体……”筱原摄影记者等着兰子说话,但是她却只是静静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从费拉古德教授在武器房被杀害那部分起,雷瑟的叙述就怪怪的。”他舔了舔嘴唇,“老实说,我不太相信雷瑟说有个穿着盔甲的幽灵骑士,挥舞着战斧袭击他们。而且,那个亡灵在犯下暴行后,竟然也从密室——雷瑟亲眼看着的房间——突然消失了。我想,雷瑟可能因为愈来愈无法承受恐惧,所以产生幻觉。他的记忆其实是一场虚构的经历。”
  筱原摄影记者把视线投向席拉哈院长。院长臃肿的身体在椅子上摇晃,表示赞同,“对啊,我也是这么诊断。因为雷瑟的故事从中间开始,就不断提到他一直服用吉普赛老婆婆给他的药。”
  “之后,女演员莫妮卡的尸体以上吊的方式,垂挂在大厅的吊灯上。她之前就失踪了,而费拉古德教授则是在大家拼命找莫妮卡时遇害的。”兰子在暖炉前左右踱步,“莫妮卡的胸口插着一把很粗的剑。还有,为了盛接从尸体上滴下的血液,凶手在她脚下还放了一个大型的金属器皿。凶手究竟为什么要刻意这么做呢?”
  当然,我们也不知道。这种残酷的手法,任谁都无法理解。鲁登多夫主任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继续吞云吐雾。兰子之所以会特别提到这件事,一定是她有什么想法。我如此坚信。
  兰子补充道:“被分尸的约翰·杰因哈姆,尸体是在布洛克警官被杀后,从宴会厅的大时钟滚落出来,对吧?”
  筱原摄影记者点点头,“之后,故事就渐入佳境。雷瑟的女友珍妮则在塔上被穿着盔甲的亡灵杀害,而他也失去了一只手臂。从这里开始,雷瑟的意识就呈现混乱不清的状态,记忆也变得模糊,只记得有像地狱一般的怪异场景。最后,他变成人狼,逃离追赶他的人,然后纵深跳入深深的溪谷中。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所以顺着冰冷的河川往下漂流的雷瑟,才奄奄一息地出现在有人迹的地方。”
  兰子在窗户对面那面墙上挂着的孟克复制画前停下脚步,然后将十指在胸前交错,“谢谢你,筱原先生。这样一来,等于把发生在银狼城的杀人惨剧的概略,都交代清楚了。”接着,她对鲁登多夫主任微微一笑,他却故意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吸了一口烟。“那么,鲁登多夫主任,你有什么要先说的吗?”
  鲁登多夫主任把放下原本交叉的双脚,身子往前倾,慢条斯理地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揉熄香烟。接着,他让单边眼镜在天花板的照明下发亮,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不,现在没有,二阶堂小姐,我要等你全部讲完才说。”

  3

  兰子优雅地鞠躬后,立刻将视线从鲁登多夫主任身上转移到大家身上。其实兰子很讨厌别人命令她,因此刚刚的鞠躬就像蜡做出的东西一样虚假,完全不是出自真心。
  兰子轻巧地绕了我们所坐的沙发一圈,再回到我们前方,“那么,让各位久等了,我现在就为各位说明德国警方认为汉妮·修蓓尔是犯人的理由。证明她就是犯人的证据——特别是有关她的犯罪动机——我们可以在雷瑟的口述记录中找到一些线索。波昂警察也着眼于此,将她视为嫌疑犯,甚至还到科隆进行搜查。”
  筱原摄影记者满脸讶异,摸了摸眼镜,“所以,你认为汉妮并没有死亡,事实上,她还活着。她躲在城里的某处,把宾客一个接着一个杀掉?”
  “是的。”
  “那大水瓮里的尸体又是谁?”
  “别忘了,沉在大水瓮里的尸体是没有头颅。犯人将头颅切下后,便带走头颅,因此,我们无法从脸来判断这具尸体就是她。雷瑟是根据那具尸体手上戴的白金戒指判断她就是汉妮。(德国篇:三七八页)”
  “原来如此。”修培亚老先生加强语气地说,“如果是戒指,那很容易替换。也就是说,犯人可以把自己的戒指戴在某具尸体的手上,把那具尸体伪装成自己。在古城那样封闭的空间里,是无法仰赖警方的血液鉴定、指纹比对及死亡时间推定等科学力量。换言之,当时实在很难判断尸体的身份以及犯罪手法。”
  兰子满意地点点头,“当然,凶手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选择那种偏僻的地方为杀人的舞台。”
  “可是,兰子,就算汉妮是犯人,那些命案真的全都是她独力犯下的吗?以一介弱女子之身?”筱原摄影记者问。
  兰子再度在暖炉前来回踱步,“你指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筱原先生。我本来打算在接下来的讨论中阐明这一点。事实上,汉妮应该有共犯,光从要把杰因哈姆的尸体从‘狼之密道’搬回城里,就不难发现这起命案应该是由多名共犯所犯下。雷瑟的口述记录里也提到相同的推论。(德国篇:三八三页)”
  “啊,我想起来了。那共犯到底是谁呢?”
  “其实,汉妮的共犯和她的来历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她到底是什么人?我们先把已知的资料列举出来。

  ◎汉妮·修蓓尔是银狼城里的女佣,三十三岁,但看起来很年轻。她很喜欢说话,不仅是外表,就连行为举止都有点小孩子气。
  ◎关于她的容貌。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脸上的雀斑,然而雀斑是可以利用化妆化出来,因此那说不定是让人以为她没有化妆的伎俩。
  ◎费拉古德教授指出她的德文带有波兰口音。
  ◎她说她的双亲是波兰人,她是在科隆出生。父母双亡后,十六岁起就开始当女佣来糊口。
  此外,她离过一次婚。
  ◎她有四个兄弟姊妹,最小的哥哥在科隆工作(德国篇:一二七页)。

  以上就是我们所知有关汉妮的资料了。”
  “我记得汉妮的双亲应该是在战争中过世的吧?”修培亚老先生说。
  “是的。”兰子温柔地点点头,“据说她的母亲是在避难时因病去世,而父亲则是在犹太女子集中营工作,后来被俄国人杀死了——这一点,其实就是最重要的关键。”
  “关键?为什么?”
  “当然是与她的犯罪动机有关。为了确实理解那座古城中所发生的古怪、难以理解的事件全貌,我们一定要把着眼点放在促使犯人进行犯罪的那股冲动上。”
  “汉妮的父亲是被俄国人杀死的,这就是原因吗?可是银狼城里没有人是俄国人。”
  兰子在脸前竖起一根食指,然后环视大家,“重要的是,为什么旅行团会被关在那座古城里,甚至还被杀光呢?遇害的并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所有人。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把所有人赶尽杀绝,是否就丧失这件犯罪本身的意义呢?我的心中不禁涌起这种可怕的念头。
  “事实上,为了说明这起前所未见的犯罪动机,我们必须从别的观点探讨。接下来的说明可能会跳跃得有点快。在银狼城遇害的人们其实有一个共通点,请问,各位都注意到了吗?”
  “没有。”筱原摄影记者仿佛被攻击到弱点似地吓得直摇头。
  “我也不知道。”席拉哈院长也简短地低声说。
  修培亚老先生则以严肃的表情回应,“兰子,雷瑟的故事里提到,当时还幸存的人也曾拼命地想找出他们会遇到这种事情的理由,甚至还做出一张名单。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是啊。”兰子简短地说。然后,她眯起那双美丽的眼睛,“请容许我把话题从现实世界转移到虚构世界。一下子就好。因为这样会比较容易理解我之后说的话。
  “喜欢推理小说的人应该都知道,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有一种叫做‘失落的环节’的构思。这是指在连演杀人案中遇害的人们,也就是被害者之间,存在着一个共通点。但是直到故事尾声,在大侦探看穿它之前,所有的人——特别是读者——都不会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犯人为什么非把那些人全部杀光不可。这种以动机为着眼点的故事都是一样。
  “为了让这种构思成功,就必须将被害者的共通点,也就是解开杀人动机之谜的关键,以及能够导出答案的线索,巧妙地隐藏在故事情节中。因此,虽然这种构思本身相当有趣,但是成功的作品却不多。
  “以‘失落的环节’为主题的著名作品有约翰·罗德的《普雷德街杀人事件》、阿加莎·克莉丝蒂的《ABC杀人事件》,以及昆恩的《多尾猫》等等。然而,这些作品究竟值不值得称为这类型的佳作,还有待商榷。
  “在《普雷德街杀人事件》中,一开始先描述某个法庭的场景。而在故事中接连遇害的人,就是当初出庭的人。也就是说,这些被害者的共通点,对读者来说根本就不是秘密。
  “《多尾猫》中联系被害者之间的因素,到故事结尾都没有提及。直到作者将线索提供给侦探后,读者才明白。换言之,在那之前,读者是绝对不可能发现真相。这种手法对向来强调公平竞争的昆恩来说,实在是粗糙至极。
  “而《ABC杀人事件》的确能够细细玩味克莉丝蒂独创的构思。然而,事实上这部作品的价值是在‘操作手法’,而非‘失落的环节’。我认为,‘失落的环节’必须与必然性的连续杀人有密切关系。所谓的‘连续杀人’,在性质上也必须带有‘大量杀人’这一特色。在这一情况下,只要将着眼点关注在犯人的谎言和圈套,就能够理解为什么除了‘隐藏动机’之外,还有‘隐藏方法’这个手段。”
  补充一点,以“失落的环节”为主题的作品,其后还有威廉·迪安德烈亚的《连续凶杀》以及岛田庄司的《火刑都市》等名作,而这些作品充分补足兰子的不满。
  “兰子,最后的部分到底是指什么?可以请你具体地说明吗?”筱原摄影师仿佛吓了一跳地问。
  兰子直视着筱原摄影记者,“所谓的‘隐藏动机’,是指隐藏杀人的共同动机。而‘隐藏方法’则是说在多起杀人案的多具尸体中,把作为原始目的的尸体给埋没起来。也就是说,由于犯人无法真的藏起尸体,所以便利用其他尸体混淆警方视听,借此隐藏某特定被害者的杀人动机。”
  “这么说来,虽然杀了很多人,但其实并非每一个人都是凶手想杀的对象罗?”这点让筱原摄影记者大吃一惊。
  兰子微微笑,“你说得没错。说不定凶手原本只想杀一个人呢!”
  “怎么可能。”筱原摄影记者看着大家,仿佛想寻求认同,“犯人怎么可能会特地花那么大的工夫,做出如此可怕的事?”
  “但是,在过去的犯罪者中,确实有很多这类例子。这么说吧,例如在著名的下毒案件中,大部分的犯人只是为了追求杀人这种行为所带来的快乐和愉悦,并没有个别的杀人动机。却斯特顿也说过,为了隐藏一具尸体,就算引发一场造成大量死亡的战争来当作保护色,也不足为奇。”
  “战争?”
  “另外,还可以利用‘连续杀人’来当作犯罪的陷阱。换句话说,也就是借着接连不断杀人,而让之后的谋杀能进行得更容易。一起命案并不只是单纯的杀人,而是为了下一件谋杀准备,是下一件谋杀的一部分。具体地说,就是趁大家的注意力还在第一具尸体时,立刻进行另一件谋杀等诸如此类的做法。菲尔波兹的《红毛发的雷德梅茵家族》、昆恩的《埃及十字架之谜》以及范达因的《格林家杀人事件》等,都是著名的例子。”
  至于日本这类作品则有鲇川哲也的《利乐庄事件》和《白色恐怖》、高木彬光的《刺青杀人事件》以及西村京太郎的《名侦探也不轻松》等,这些皆可谓此类作品的上乘之作。
  修培亚老先生似乎再也忍不住了。他打断兰子的话,“兰子,推理小说就先谈到此。总而言之,你已经发现在银狼城遇害的所有人的共通点吧?”
  “是的,您说得没错,修培亚先生。”
  “那到底是什么呢?雷瑟或费拉古德教授制作的那份名单里,根本就没有最大公因数!这些人不论职业、年龄、住址、出生地、宗教、生日、星座、血型,不是全都毫无关联吗?”
  “不,不是这样。确实有一个共通点。而且,那并不是细微的要素,也没有被隐藏住,更不是什么专门知识。它已经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答案。”兰子自信满满地回答。
  “到底是什么呢?”修培亚老先生焦急地问。
  “简单来说,答案就是保护色。由于它实在太理所当然了,所以大家在心理上会不自觉地将它忽略。也因为它太大了,所以无法全部纳入视线范围里。换句话说,当一颗黄色玻璃珠混入一堆黄色玻璃珠时,我们是很难区分它们的。”
  “我不懂。兰子,你再说清楚一点好不好?”筱原摄影记者带着焦躁的语气,忍无可忍地要求。
  “那么,我就回答你吧。我想各位一定会因为这个答案实在太单纯、太明显而感到意外。”
  兰子说到这里时,大家还是一头雾水。室内的空气冰冷且紧绷,全都紧张地等待着兰子的答案。她紧接着说:“在那座古城遇害的被害者所拥有的共通点,就是——他们全都是德国人!”


  第九章  德国进行的搜查

  1

  “银狼城的被害者中只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全部都是德国人。”兰子再次清楚地重复。
  兰子的话让我们的头脑宛如被一道闪电划过一般,受到强烈的冲击。我们仿佛都被冻结似地轻然失声、一片茫然,只能睁大眼睛望着她。由于太过惊讶,因此都没有人能够做出回应,就连修培亚老先生都暂时忘了要替她把话翻译成德语。
  “都……都是德国人?这就是死者的共通点?”筱原摄影记者口沫横飞地高声说。
  “怎……怎么可能?”席拉哈院长也激烈地喘息,“我……我……我不相信!”
  我的头脑则被这爆炸性的混乱占据,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连鲁登多夫主任也因讶异到连嘴里的香烟都快掉下来。
  兰子拨开额前的刘海,慢慢地环视着我们每一个人。“院长,虽然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这起犯罪最根本的‘失落的环节’,就在死者的出身。就是因为他们全是德国人,所以才会被杀。”
  “胡……胡说。这个理由太愚蠢了!”席拉哈院长大声吼道。
  “请问,哪里愚蠢呢?”兰子以严肃的表情反问。
  席拉哈院长为了压抑激动的情绪,因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请你仔细阅读我们为雷瑟制作的口述记录,或是看看被害者名单。他们之中也有人不是德国人,例如班克斯管家,他是英国人呀!”
  “的确,那个管家曾说他是英国人。但是,他的死亡真的算在汉妮犯下的杀人案里吗?说不定他被倒下的大钟压死只是一件单纯的意外,那就应该将他从被谋杀的被害者名单剔除。这样一来,去除掉他后,剩下的人不就全部都是德国人了吗?”
  “可是……”
  “被害者全是德国人——人种的一致性——这答案对各位而言,当然是不值得想的吧?但是,就是因为它太理所当然了,便成为各位理性上的盲点。
  “各位都是德国人,同时也是欧洲人。筱原先生也在这块土地上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吧?所以,被害者的出身这一思考观念,被埋没在各位对人种的既有观念中!反过来说,如果被害者是外国人,例如是日本人或印度人,应该就会非常显眼了。
  “就连被害者本身也身陷其中,对这点毫无自觉。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眼前的答案,而接连遭到杀害。然而,我是日本人,也就是外国人,在我的眼里,被害者的国籍或出身,都只是确定他们身份的要素之一。因此,我不会被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会在思考过程中将它剔除掉。”
  筱原摄影记者深深地靠在椅背上,吞了一口口水,“我懂了,兰子。虽然这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我觉得你的推理应该没错。因为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死角,对吧?”
  “是的,就是这样。我想,推断汉妮是真凶的德国警方,大概也没有注意到这点吧?”
  兰子说完,筱原摄影记者接着确认道:“是这样吗,鲁登多夫主任?”
  鲁登多夫主任急忙把还在燃烧的香烟放进烟灰缸里,接着挑了挑他那浓密的眉毛,瞪着筱原摄影记者。
  筱原摄影记者再把视线转回兰子,“如果你的看法没错,那汉妮为何要杀光身为德国人的他们?她竟然把聚集在城里的人赶尽杀绝,我实在无法了解其中的道理。”
  “她的理由其实也单纯得令人意外。那起杀人事件大概是对全体德国人的复仇吧!”
  “对全体德国人的复仇?她到底为谁复仇?”筱原摄影记者和我都惊讶得差点跳起来。
  “当然是为了她那死在犹太集中营的父亲。”兰子立即回答,“另外,也等于间接替她在战争中死去的母亲报仇。说得更清楚一点,其实也有可能是代替所有受到德国人迫害的波兰人雪恨。这真的是一件伟大的杀人行为。”
  由于兰子所说的内容愈来愈庞大,因此我得花一番工夫才跟得上她。
  “兰子,你说凶手杀了那么多人,就只是为了替一个人报仇?”修培亚老先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激动地问。
  “是的。应该这么说,汉妮想藉由这支有罪民族的死亡,来弥补自己民族的死亡。”
  “慢……慢着,兰子!”筱原摄影记者感到一片混乱,他伸出手,打断兰子的话,“汉妮的父亲是替德国人做事,他又不是犹太集中营里的人犯,因此他的立场应该与德军一致,和他们一起迫害犹太人才对啊?所以汉妮为何还憎恨德国人?”
  “费拉古德教授在名单上所写的‘卡波’这个语词,就能说明这一切。”兰子这么说,然后她望向修培亚老先生,“修培亚先生,您应该知道‘卡波’,或是‘卡波斯;这个词汇的意思吧?”
  修培亚老先生扬起眉,造成额上的皱纹加深,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兰子。”
  “那么,请您为大家说明。”
  “所谓的‘卡波’,是德国军人对在犹太集中营里替他们工作的波兰人的鄙称。事实上,不但德国人轻视这些人,同时犹太人也瞧不起他们。”
  兰子听完说明后,接着说:“这样可以吗,筱原先生?卡波虽是德国人的手下,但绝对没有受到任何优厚的对待。他们虽然没有像犹太人一样,遭受到残酷的虐待,但是德国人对他们的鄙视及侮辱却是相同的。因此当德军在对苏联的战役中败退时,卡波全都被留在集中营里,最后,更因为被视为纳粹的替身,而被冠上迫害及虐杀犹太人的罪名,几乎全都被苏联军队射杀了。
  “这段悲剧历史,就是汉妮憎恨德国人的动机。而复仇,就是将她变成有如恶魔般的杀人魔的最大原因。她之所以要把来银狼城的德国人赶尽杀绝,就只是因为身为波兰人的自己打从心底憎恨、厌恶德国人罢了。”
  由于兰子的推理中包含太多沉痛的内容,因此一时间完全没人开口。我感到口干舌燥。
  条原摄影记者用袖子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兰子。我还有一点不懂,就是共犯这部分。汉妮的共犯到底是谁?还有,你是怎么看出来那个人就是汉妮的共犯?”
  “汉妮的共犯就是在银狼城中,自称为佩达·安培库的仆人。”
  “你说什么?是佩达?”筱原吼叫,而我的头脑里也一片空白,“为什么?难道他与汉妮一样也是波兰人?”
  兰子直视着这位专业摄影师的眼睛,“他不只是波兰人而已。虽然我不知道他的本名,但我知道他其实是汉妮最小的哥哥。”
  “哥哥?你是如何导出这个结论?而且,为什么连汉妮的兄弟姊妹也和这起事件扯上关系?”
  “筱原先生,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汉妮曾告诉雷瑟,她有一个哥哥住在科隆,但那是谎言,因为她哥哥化名为佩达,与她一起在银狼城里工作。
  “在古城中,与她哥哥年纪相仿的男性,只有那个仆人。汉妮说自己三十三岁,佩达说自己三十二岁,这些其实也是谎称。从汉妮看起来很年轻这点,我想他们的关系其实是相反的。
  “根据雷瑟的口述记录,在古城惨剧的后半段都是由穿着中世纪盔甲的幽灵骑士,进行接连不断的残忍谋杀。雷瑟看到的骑士身材很高,而且力气也很大。照这样看,穿着盔甲的并不是汉妮,应该是男人;况且从身材高挑这一点来看,应该就是佩达。”
  兰子接连暴露出的秘密,有如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我们却只能接受冲击。我想将她所揭露的事实,一件一件地刻画在我的脑海里。然而这份工作需要耗费相当大的精神。
  “汉妮还说了其他谎言。她说她母亲和哥哥到荷兰的威斯坦堡避难,但是安妮·法兰克(译注:Anne Frank,犹太少女,以被关在集中营时所撰写的日记闻名)所在的纳粹犹太集中营就在那里,所以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修培亚老先生用阴暗的眼神看着兰子,带着思索的表情问:“沉在水瓮里的女尸,如果不是汉妮,又会是谁呢?”
  兰子眨眨她那长长的睫毛,“各位还记得布洛克警官临死前,对雷瑟所说的话吗?奄奄一息的他是这么说的:‘去查查地下室的尸体。’(德国篇:四六八页)”
  “那个……”
  “他们把尸体集中安置在地下室的仓库里。其中,有一具尸体的身材、年龄都跟汉妮相似,只要让那具尸体穿上女佣的衣服,再戴上戒指,就能当她的替身了。而那就是……”
  “原来是这样啊……我知道了!”筱原摄影记者大声喊道,同时站了起来,“是柯纳根夫人!对不对,兰子?就是阿格湼丝·柯纳根!”
  兰子确切地点了点头,“是的,你说得没错,筱原先生。那具尸体并不是汉妮,而是柯纳根夫人。她的尸体在被安置到地下室之前,头颅早就被切掉。为什么会切掉她的头颅呢?目的就在此。也就是说,汉妮一开始就打算用科纳根夫人的尸体来当自己的替身。因此,她与佩达最先杀害的人就是那对夫妇。为了不让人察觉他们用尸体当替身的计划,所以才一并切断科纳根先生的头。这对夫妇的头颅之所以会放在品酒桌上,正是为了掩人耳目,借此让人以为把头颅放在桌上,是含有某种意义的。”
  “只要大家都认为汉妮也惨遭杀人魔的毒手,她就没有嫌疑。也就是说,在心理上,汉妮可以完全退到安全圈外。”修培亚老先生说,然后他注视着筱原摄影记者和席拉哈院长。包括我在内,众人皆点头表示同意。事实上,兰子这一连串顺畅的推理,已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有一个问题。柯纳根夫妇被杀时,佩达不是去萨尔布鲁根找人来修理城门、处理班克斯管家的丧事。所以那时他根本不在城里啊?”席拉哈院长说。
  兰子轻声笑了笑,立刻回答:“可是,他真的有去吗?你不认为,他有可能是假装外出,但事实上却是躲在城里,杀了柯纳根夫妇,再把他们的尸体放进储藏室的吗?”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兰子!”筱原摄影记者脸上绽放着光彩,激动莫名地大叫,“你竟然能从雷瑟与现实脱节的故事中,有逻辑地推论出犯人。这简直是奇迹!”
  就连坐在椅子上的席拉哈院长也不禁将他胖胖的身躯往前倾,“那么,二阶堂小姐,你能不能说明一下这起古城命案的手法,也就是人凭空消失或密室杀人的圈套呢?”
  “对啊,你都已经看穿这么多了,整起事件不是几乎就快要水落石出了吗?”筱原摄影记者愈来愈忘我地说。
  然而,兰子却宛如一尊雕像般,冷漠地回答:“很遗憾,筱原先生,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我对汉妮是犯人的推理已经差不多。但是,这只不过是波昂警方对于这起犯罪的一个假设罢了。”
  兰子不带感情的语调,将我们以为找到解决事件的关键而欣喜若狂的心情给浇熄了。
  “兰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筱原摄影记者困惑地道。
  兰子摇摇头,把领口的鬈发撩向后方,然后郑重地对大家说:“说得清楚一点,就是汉妮和佩达就是杀人犯的推理,说穿了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要判断这个推理是否符合实情,还必须比对一些物证才行,包括她的身世在内。
  “我目前的推理也是波昂警方的搜查方针。然而,老实说,这应该是完全错误的推理。如果这个推理正确,那么波昂警方早就找到汉妮,将她逮捕了。可是,到目前为止却没有任何迹象。换言之,这证明了汉妮和佩达并不是犯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兰子?”修培亚老先生极度疑惑地问。
  “对呀。”席拉哈院长也愤慨地说,“你说了这么多,现在竟然又说全都是假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有同感。兰子到底想说什么?“汉妮和佩达就是犯人”这说法,与整起事件的状况比对后,不是完完全全符合吗?
  兰子美丽但冷酷的视线投向臃肿的院长,“席拉哈先生,我的推理并没有白费。就像我刚才所说的,在这起事件中,我们是不能期待警方的搜查能力以及科学力量,我们只能以零碎的线索伴随而来的物理、心理证据为基础,藉由推理,拼凑出犯人及事件的真相。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须建立多个假设,再慢慢将错误的假设从中排除,这样的方法论绝对不可或缺。因此,由于‘汉妮是犯人’这个假设的证据不足,让我们得以判断这个想法并不正确,这其实是非常有意义的。”
  “原、原来是这样啊。你这样说也没错啦……”席拉哈院长完全被她的气势给压倒。
  兰子轻轻地往正瞪着天花板的鲁登多夫靠近,“鲁登多夫主任,我说完了,你觉得怎么样呢?”
  鲁登多夫的粗眉毛动了一下,带着苦不堪言的表情,慢慢把脸转回正面,“你说得全都没错,二阶堂小姐。汉妮并不是真凶。波昂警察仔细调查过她的身世后,才导出这个结论……不,不仅如此,其实汉妮·修蓓尔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2

  翌日——一九七一年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五。
  兰子、我以及修培亚老先生昨晚夜宿在科隆旅馆。我们在一大早退房后,便去参观大教堂——据说从十三世纪起,以六百年的时间,到十九世纪才建造完成、罗马帝国殖民时代的遗迹、收藏许多美术品的日耳曼博物馆,下午则驱车前往位于南方的波昂。由于筱原摄影记者有工作在身,因此无法与我们|同前往慕尼黑。
  我们在波昂市区一间著名的餐厅和鲁登多夫主任共进晚餐。原本我们打算再次造访修玛哈精神病院,当面问雷瑟一些问题,但是却没有办法,因为雷瑟仍然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席拉哈院长认为必须等到他稳定一点——推测大概还要两、三天——之后才能见面,谢绝我们会面的要求。
  相信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波昂是西德的首都(译注:一九九〇年东西德统一后,才以柏林为首都)。市区的街道非常狭小,让人觉得这像个偏远地方的小都市。这里是作曲家贝多芬的故乡,据说他的老家依旧还存在,兰子表示若有时间,想去看一看。
  鲁登多夫主任带我们来的餐厅布置得像咖啡厅那样华丽。在店门口的露台上紧密地排放着阳伞、桌椅和花,从傍晚起,便有人拿着科隆名酒Kolsch,坐在露台那谈笑,好不热闹。
  “喝Kolsch时要搭配德国猪脚和鱼子酱,这样最对味。”
  鲁登多夫主任点了水煮猪脚和血肠。在德国,火腿、香肠或盐渍猪肉等加工肉品,确实十分美味。由于我不能喝酒,因此只搭配矿泉水大快朵颐。
  “真是的,你们两个年轻人怎么都不喝酒?日本人是怎么回事呀?”鲁登多夫主任故意嘲笑我和兰子。
  兰子因为曾在某起事件中,喝下有毒的红酒而差点丧命,从此便几乎滴酒不沾。
  “好吧,算了。就让修培亚先生喝掉你们的份吧!”鲁登多夫主任变得非常友善,和昨天简直判若两人。他从头到尾都面带笑容,愉快地说笑,借此缓和我们的心情。据说他的祖先是男爵,所以应该称他为鲁登多夫男爵才对。
  “我家代代都是军人或警官。关于这一点,我可是非常自豪唷!”他挺起厚实的胸膛说。
  用完餐后,鲁登多夫主任带我们到附近的酒吧。这间酒吧里有小包厢,让人觉得很放松。他表示,在这里可以放心谈论机密。
  侍者送来大家的饮料后便离开包厢。鲁登多夫主任举杯说:“祝事件尽快解决!”接着,他调整好坐姿,从他的包包里拿出几份资料,放在桌上,然后认真地望着我们,“二阶堂小姐,首先,我想请你说明一下,你是怎么断定汉妮不是凶手,又如何知道我们也是这样判断的?”
  “好的。”兰子轻轻地鞠了躬,“这并不困难。去年,我们在日本得知这件事情后,就一直搜集德国这边的资料。帮我们搜集资料的人就是筱原摄影记者。他的情报来源几乎囊括德国发行的各类报纸。我们根据报上的资料,因而大概掌握了波昂警方的动向。
  “大概是去年秋天吧,我们得知波昂警方将一名住在科隆的人当作重要证人。另一份报道甚至还提到那名重要证人可能是嫌犯的亲属。还有一份报道则表示警方的调查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不久就能破案。
  “然而,隔了一阵子后,报道却又否定之前的内容。报道指出那名嫌犯与证人毫无亲属关系,也和此案无关。我便明白波昂警方的调查工作已经陷入胶着。我推测应该是有什么新的证据出现,让你们不得不放弃‘汉妮就是犯人’这看法。”
  “你是因为推测出汉妮是犯人,所以才了解到这种地步的吧?”
  “没错。”
  “嗯。”鲁登多夫主任将双手交叉,“真是了不起。关于昨天的赌注,我认输。你果然有两把刷子。你这个业余的侦探,还真是了不起!身在遥远的外国,只靠着那么一点点资讯,竟然看出我们耗费了许多人力与物力才得到的结论。好!你有权利问我任何问题!尽管问吧!”
  兰子转着装柳橙汁的玻璃杯,“那么,首先请你告诉我,为何你们不认为汉妮就是犯人?”
  “很简单。”鲁登多夫主任透过单边眼镜,挑战地望着兰子。她微微笑了笑,立刻做出了回答:“因为汉妮的哥哥真的在科隆吧?”鲁登多夫主任重重地点头,“一点都没错,二阶堂小姐。他叫做汉斯·修蓓尔,在科隆一间著名的玻璃工厂担任主任。”
  “所以说,当你们知道这件事后,也就推翻‘仆人佩达就是汉妮的共犯’这看法?”
  “对,没有错。因为这样,汉妮是犯人的证据就毁了一半。真的汉斯是个严谨、老实的中年男子,他的家庭很圆满,也很少向公司请假。事件发生时,他每天都规律地去上班。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当然,他也没有任何犯罪动机。”
  “他有提到关于他妹妹汉妮的事情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除了直接询问他,也暗地做了调查,最后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那就是,汉妮·修蓓尔老早就死了。”
  “死了?”
  “是啊。她在十几岁时,就因肺结核而死于科隆的某间医院。那间医院里还留着她的死亡记录,所以不会有错。”
  “那么,在银狼城里自称是汉妮的女性,完完全全是骗人的?”兰子惊讶地问。
  我和修培亚老先生也因为这个新事实而惊讶地四眼相对。
  “没错。她是骗人的。她借用汉妮的身份,对雷瑟他们说谎。”
  “原来如此。这就更加证明了,这起事件准备得多么周全、多么阴险狡诈。”兰子带着一脸惊恐的表情,来回地望着我们。
  鲁登多夫主任按下服务铃,把侍者叫来替大家续杯,接着说:“我们警方除了思考犯人为何要借用已故的汉妮的名字和身世,同时也对汉妮的友人做了一番调查。但是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结果。”
  我激动地问鲁登多夫主任:“这么说,其他的女备或城主的资料也有可能是假的?”
  “没错,这种可能性非常高。其实应该说一定是假的。雷瑟的口述记录中提到银狼城的城主是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可是根据我们的调查,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这个名字是捏造的。”
  “那么,鲁登多夫主任,这件离奇的案件会不会是城里的人员共谋的?”然而兰子却对我浇了一盆冷水,“不能这么鲁莽地断定。说不定犯人是为了要取得工作,所以才伪装成汉妮。犯人可能是汉妮幼时的朋友之类的。”
  “我也这么认为。”修培亚老先生也加入了反驳我的行列,“在这起事件里,班克斯管家和女佣汉妮都死了。汉妮是犯人的说法已经被推翻了,所以我们必须将她视为被害者之一。另外,率领旅行团的福登也被杀害,所以我想就算凶手是城里的人,他应该也不会让自己的伙伴牺牲。因此我觉得黎人的说法应该无法成立。”接着,修培亚老先生转向鲁登多夫主任,“但是,主任你刚才说的,我有一点不懂。”
  “哪里不懂?”鲁登多夫主任挑战似地答。
  “你不是说修达威尔伯爵是虚构的吗?雷瑟他们一行人停留在城里的期间都没有直接见过伯爵,但是他的妻子海伦娜却曾出来迎接他们。命令费斯特制药举办观光旅游的人,不就是修达威尔伯爵这个大股东吗?(德国篇:一二一页)”
  鲁登多夫主任将啤酒一口饮尽,润了润喉咙,“位在海德堡的费斯特制药公关部已经公开声明,该公司及其员工都与这起事件毫无关联。根据该公司的说明,他们甚至也没企划过银狼城旅游。他们的确曾刊登广告,但去旅游的是另一个旅行团,而且也已平安无事地结束。公关部表示该公司举办的旅游和这起事件的旅行团完全没有关系。不仅如此,该公司甚至还表示不认识修达威尔伯爵,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
  “可是费拉古德教授他……”
  “那个老人一定被骗了。大概是有人提供他假资讯吧!例如,福登领队。”
  “我想确认一下,到底有没有修达威尔伯爵?”
  “没有。”鲁登多夫主任扬起一边的眉毛,不悦地摇摇头,“至少,我们完全找不到显示他确实存在的记录或资料。”
  兰子的眼睛绽放光辉,“主任,请问一下,费斯特制药真正的最大股东是谁?”
  “也是一名号称原是贵族的人——法兰兹·里宾多普伯爵。他原本是一位药学博士。听说他生于莱茵区的韦塞尔,在卡塞尔和梅兹求学,后来定居于瑞士。他大学毕业后,便在海德堡附近设立了制药研究所,利用研究所的营收买下费斯特制药的子公司,然后透过总公司的销售网,不断卖出自己研发的新药,因大量获利而一夜致富。他的国籍虽然是瑞士,但他依旧往返瑞士和德国,过着忙碌的生活。”
  “他是费斯特制药的重要干部或职员吗?”
  “不,他没有担任任何职位。”
  “年龄呢?”
  “你听了会吓一跳。他应该只有三十多岁。”
  正如鲁登多夫主任所言,我的确因为他的年轻而吓了一跳。
  兰子继续提问:“主任,你有见过他吗?”
  “没有。我只跟他的律师谈过话。他的律师说里宾多普伯爵太忙了,不让我们见面。”
  兰子思索着,用食指轻轻点自己的嘴唇。“费斯特制药最近这几年大受欢迎的健康食品和延寿药品,该不会就是他研发出来的吧?”
  “我也不知道。不过,那又怎么样?”鲁登多夫主任用他粗粗的手指夹住单边眼镜,狐疑地看着兰子。
  “不,没什么……”兰子摇摇头。接着,她喝了一口果汁,“送雷瑟他们一行人到银狼城的车子这方面,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没有。费斯特制药表示并没有准备那些车辆。事实上,他们的记录中也没有这一项记载。”
  “司机在前往银狼城的途中,几乎没有和雷瑟他们说话,对不对?”兰子皱着眉,自言自语般地说。
  “对啊,我也注意到这点。”鲁登多夫主任将下唇突出,不认输地说,“大概只是为了接送客人,才从国外聘来这些司机吧。只要钱付得够多,愿意守口如瓶的家伙多的是。所以,想要查出聘请司机的公司,或是司机的身份,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想到。银狼城的女佣当中,也说话有人带有德国口音,还有人是波兰人。(德国篇:二〇二页)
  “你们有查过吗?”兰子用责怪的语气说。
  “当然有,只是没有找到罢了。”鲁登多夫主任气愤地耸耸肩。
  兰子把视线投向远处,“你们搜索过费拉古德教授的家吗?”
  “有,可是只搜到一些看不懂的论文。很可惜,完全没有与银狼城有关的便条或记录。”
  “费拉古德教授在德国很有名吗?”
  “是啊,听说他是考古学的权威。其实应该说他是以怪而闻名。雷瑟的记录里不是也有提到,费拉古德教授不但为了找寻‘朗吉努斯之枪’跑遍整个欧洲,最近还向旁人吹嘘,他找到一个与〈哈梅林的吹笛人〉的传承相关、肯定能让全国大吃一惊的大发现。”
  “原来如此……”兰子点点头,接着说:“除了雷瑟以外,关于其他被害者,后来有何发现?”
  “例如?”鲁登多夫主任一边拿出香烟,一边说道。
  “例如布洛克警官。他是你的属下吧?”
  “没错。他相当优秀。”
  “听说布洛克警官当时正在调查一起发生在波昂的幼儿连续命案,而他认为雷瑟很有嫌疑,请问这是真的吗?(德国篇三二一页)”
  “没错,这是事实。但真凶已经在今年年初抓到了。凶手是一名住在波昂郊区的怪青年。”
  “是精神异常者吗?”
  “这个年轻人因为吸毒过量,所以头脑和心智都变得怪怪的。他在犯案前的两、三年,还曾进出过精神病院。”
  “听说艾斯纳会计师涉嫌盗用公款,是不是?”
  “这是事实。他偷了公司的钱,正准备逃亡。”
  “等一下。”此时,修培亚老先生打断了兰子的提问,“主任,艾斯纳手上的有价证券和现金共有多少?会不会是有人知道他身怀巨款,想要夺走那些钱,所以才将他杀害?”
  鲁登多夫主任夸张地摇摇头,“很遗憾,那些钱顶多只有银行行员三个月的薪水罢了。我不认为有人会为了那么一点钱,就把来到城里的人全部杀光。因为只要把艾斯纳杀掉,偷偷地把钱抢走,不就行了吗?”
  “嗯,你说得也对……”修培亚老先生似乎被说服了。
  兰子整理一下长至背后的鬈发,然后说:“雷瑟的口述记录中提到,城主曾请‘阿玛迪斯室内乐团’到城里助兴。请问这是事实吗?”
  鲁登多夫主任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不,这是一派胡言。我们问过制作公司,根本没有这回事。”
  “这就表示城里的人还说了很多谎?”
  “我同意。那些家伙对雷瑟他们说瞭望台是无法进入,可是后来却又躲进那里。不论犯人是不是城里的人,他们的话都不可尽信。另外,根据我们的调查,那天那个自称是佩达的人,或是体型外貌跟他相近的人,都没有出现在萨尔布鲁根。也就是说,这一点也是骗人的。”
  我在想,虽然佩达是共犯的说法曾经一度被推翻,但是他的行为举止仍旧可疑。
  兰子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那么,依旧不知道人狼城的所在地?”
  鲁登多夫主任双手一摊,以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答道:“你在说什么傻话。这种小事,我们早就查出来了。”
  “真的吗?”兰子感到意外,声量不禁放大。
  “不会吧!”
  “你说什么?”
  我和修培亚老先生也相当惊讶,一同望向正自信满满地偷笑着的鲁登多夫主任。
  “根本就没有什么所在地。‘人狼城’根本只是一个传说,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于世上。不管是在德国,还是别的国家!”

  3

  “你在骗人吧?”兰子立刻问,她的眼眸中透露着愤怒。
  我们确实认为人狼城是一座幻想中的城堡,但我们的意思是指那是一座不易被人发现、披着神秘面纱的城堡。然而,如果鲁登多夫主任所言不假,那么它就真的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传说之城。这么一来,我们所做的调查很可能完全失去其意义。
  鲁登多夫主任堆起脸上的肌肉,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实情就是这样,二阶堂小姐。要我详细说明吗?”
  “好的。”
  “失踪事件刚曝光时,我们警方就急着想要找出这座古城的位置。所以我们除了找地图外,还多方询问过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民俗研究家、地图公司以及观光局等等。但得到的答案却都是否定这座城堡的存在。”
  “地图并不是那么可靠。因为地图上所记载的,都是经过当局认可、确实有登录的场所。”
  “没错。”鲁登多夫点点头,双手交叉,“我们向费斯特制药确认过,除了失踪的旅行团外,的确还有另一个‘真正的’旅行团,这个旅行团也平安无事地结束旅程。所以,失踪者告诉亲朋好友的‘传说古城之旅’,根本就是谎言。也就是说,那只是某人为了吸引失踪者而准备的浪漫诱饵。”
  兰子微微地嘟起嘴,“雷瑟的口述记录提到,阻挡人们发现人狼城的最大理由,是因为人狼城位于人迹罕至的深山里。从德国的萨尔布鲁根到法国的史特拉斯堡之间有一连串险峻的山脉,那座城应该就在那里。”
  “难道你认为我们的调查结果都是杜撰?别开玩笑了,听清楚,如果那家伙的话是真的,那么那座城堡的位置是与车辆、火车、飞机等主要路线完全错开。况且,国境可是有好几百公里,就算把搜寻范围缩小到一定程度,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
  “可是……”
  鲁登多夫主任用他粗粗的食指指着兰子,“二阶堂小姐,你忘了一件事。听好了,雷瑟被人发现也是最近的事情而已。在那家伙说出那种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故事前,根本没有人承认人狼城的存在!”
  “那么,请你从现在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可是,你要考虑到那个男人的精神状态。他的话几乎完全不可信。从法律的角度来看,就连想要将它当作证据都很值得怀疑呢!”
  “我可不这么认为。至少透过雷瑟的故事,可以证明失踪者们所提过的目的地。”
  “其实,我们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忽略这个问题。比如说,在雷瑟的故事里,不是曾经提过协同费拉古德教授研究的教授吗?”
  “是不是名叫贝鲁纳尔的法国学者?据说他与费拉古德教授一起研究中世纪的欧洲?(德国篇:一五二页)”
  “没错。我们已经以波昂警察的名义,寄了一封信给贝鲁纳尔教授,告诉他事件的详情,并询查问他知不知道‘人狼城’。在法国的他立刻回了一封很客气的信。他说他除了从来没听过,更不清楚费拉古德教授最近独自在调查什么。”
  听完这些话,兰子有一瞬间似乎像被击倒了似地沉默不语。之后,她用微弱的声音确认:“这些书信的往返是在何时?”
  鲁登多夫主任一边点燃香烟,一边回答:“在我们刚看完雷瑟的口述记录后,所以应该是去年十一月底吧!对方信里注明的日期是二十四日。”
  兰子依然沉重地说:“所以,波昂警方才怀疑人狼城的存在与否?”
  “不是怀疑。我们透过贝鲁纳尔教授的协助,已经确认那座城堡是不存在的。”鲁登多夫主任卷的话语真令人生厌。
  “所以你们已经放弃找出人狼城?”兰子将她的柳叶眉微微地往上提,以责难的口吻说道。
  对方依旧一派轻松,“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二阶堂小姐。”他顽固地说,接着又将声调压低,“总而言之,我们的调查算是已经遇到瓶颈。刚开始着手调查时,找出银狼城的所在就是找到失踪者下落的最大线索。谁知那一点用都没有。因为所有的资料都指向这座城堡其实是不存在。即使找到唯一存活的证人雷瑟,也依旧无法打破僵局。那个头脑坏掉的家伙根本没有能力提供证据。所以除了雷瑟以外的人,到底怎么了?是生?是死?是被消灭了?还是潜到地底下去了?我们一概不知。”
  “主任,你是因为自己的失败才生气。”修培亚老先生冷冷地指出。
  我非常能够理解鲁登多夫主任与波昂警方的焦躁和失望。
  鹰勾鼻的鲁登多夫主任沉痛地喘息着,“是啊,没错。修培亚先生。在这种身陷五里雾中的状况下,不论别人怎么责备,我都无话可说。说实在的,波昂警察现在根本也无计可施。这样下去,这起将近十人的集体失踪案件就要变成悬案了。”
  兰子激动地摇头,使得她的秀发也随之晃动,“主任,无论如何,我都会阻止这种事情发生。因为我就是为了解决这事件,才来到德国的。”
  “真令人感动,二阶堂小姐。我真羡慕名侦探,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事。没错,你就多做一点事吧。因为我们警察在很多方面都受到限制。”
  大伙儿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可以深深感受到包厢中的寂静和外面传来的细微声响。兰子似乎想要拂去迷惘,“回到正题,主任,‘人狼城不存在’这见解,是波昂警方的官方说法吗?”
  “是的。”
  “那你个人的见解呢?”
  “我在一个叫做警察的组织里工作,这组织是不容许拥有个人见解的。”
  “你们曾搭机或直升机去探查过城堡的所在地吗?”
  “曾以轻型飞机勘查过一次。,但因为需要探索的范围实在太大了,所以并没有找到那座城堡。况且我们也不能跨越国境,飞到法国的领空。”
  “原来是这样啊。”兰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鲁登多夫主任用一种疯狂的眼神望着她,“二阶堂小姐,你真的想解决这起怪诞事件吗?”
  “当然。”
  “这样啊……那么,我会以个人的身份,尽我所能地协助你,不论波昂警察的意向为何。”语毕,他便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啤酒。
  “谢谢你。”兰子露出高兴的表情,“那么,我现在就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什么事?”
  “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那人叫做安达露西亚,是一名吉普赛占卜师,也就是对雷瑟做出人狼预言,又分给他可疑毒品的老婆婆。我有件事情一定得问她才行。”
  “我记得在雷瑟的记录里提到她住在法兰克福,是不是?”
  “是的。”
  我和修培亚老先生都搞不清楚为什么兰子会提到那名吉普赛老婆婆。这个老婆婆与银狼城的惨剧根本毫不相干。不过,就算问了兰子,她八成也不会告诉我们理由吧。我和修培亚老先生都很清楚她的个性,所以都没有开口问。
  兰子环视大家的脸,“那么,我们就把目前已知的事情整理一下吧。”接着便一一列出要点。

  ◎去年(一九七〇年六月),前往银狼城的旅行团在旅游途中,或是在目的地,全体失踪。
  ◎主办这次旅游的费斯特制药否认该企业及其所有员工与此事件有关。此外,真正由费斯特制药企划的是另一个旅行团。
  ◎十月,旅行团中的一员——音乐家雷瑟,在特里尔附近被人发现,当时他已奄奄一息,而其他人依旧下落不明。
  ◎雷瑟除了失去一部分肢体,也由于染上毒瘾以及极度恐惧,使得他的精神产生异常。
  ◎住在精神病院中的雷瑟详细道出他们失踪时所发生的事件。据他所言,旅行团一行人被人关在银狼城中,更遭到不明杀人魔的毒手。除了他以外,其他人全被投害了。
  ◎参加旅行团的所有成员的身家背景都如雷瑟所言。
  ◎波昂警方根据雷瑟的口逑记录,推测女佣汉妮就是犯人。但是他们调查后,却发现此人早已死亡。
  ◎根据波昂警方的调查,银狼城的主人修达威尔伯爵根本不存在。

  听完这些之后,最先开口的是修培亚老先生,“我真搞不懂。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我们又应该要相信什么才好?”
  “有没有人有意见呢?”兰子轮流看着我们问,但没有人回答。
  鲁登多夫的表情愈来愈不悦,“那你自己呢,二阶堂小姐?”
  兰子耸耸她那纤痩的香肩,“我也还没整理出完整的意见。不论是资讯、线索还是物证,都相当不足。虽然现在总算多少能看出一点事件的轮廓,但仍然无法断定它的全貌。”
  “那你呢,二阶堂先生?”鲁登多夫突然把问题丢给我。
  “我吗?”
  “对,我是在问你。你的工作该不会只是二阶堂小姐的秘书?”
  鲁登多夫辛辣的言词,令我不由得苦笑,“是啊,大部分时候是这样。不过,我也是会思考。”
  “那就把你的意见说来听听。搞不好能够当作什么参考。”
  很明显的,鲁登多夫看不起我,所以才向我挑衅。他出言不逊的态度让我有点生气,“那么,我就说说我的想法。我也有一套这起事件的推理唷。”
  “是什么?你快点说呀。”鲁登多夫吸了一口烟。
  我直视着他,清楚明了地说:“我一直在思索人狼城本身的秘密。只要让这座城的秘密曝光,就能解开关于这座古城的谜团了。
  “你们还记得费拉古德教授曾说过,发生在十七世纪还是什么时候的怪谈吧?一群暂住在那座古城里的修士,总是在半夜听到某人的脚步声,但却从来没见过那个人的身影。后来,他们全部被一个穿着盔甲的幽灵骑士杀害,只剩下一个幸存者。然而,那些尸体和残杀的痕迹,竟然一夕之间全都消失了……我想,我可能知道这个谜团的答案。”
  “真的吗,黎人?”修培亚老先生提高了音量。
  “是的。”我认真地点点头。“告诉我们吧!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引用了兰子常讲的话,回答道:“愈是复杂的谜题,答案就愈单纯。其实‘人狼城’并不是一座双子城,而是一座四子城。”


  第十章  占卜师的家

  1

  “人狼城是双子城这说法,其实是骗人的。事实上,人狼城是由四座城堡组成。这就是我对那座古城的秘密所做出的推理。这个答案乍看之下虽然令人感到意外,但却能解开雷瑟记录中的各种传说,以及受诅咒的谣传之谜。”
  我说完后,包厢里顿时一片寂静。不过,这份寂静立刻被鲁登多夫主任的怒骂声打破。他瞪大双眼,“你说什么?你说城有四座?二阶堂先生,你的话是真的吗?”
  “当然。”我自信满满地回答。
  “怎么可能!”修培亚老先生也喘着气说,他的眼神似乎也在怀疑我是不是疯了。
  我很期待兰子的反应,然而她却只是眨眨眼,兴味盎然地看着我。
  “我知道了。”鲁登多夫主任调整外套的衣领,重整自己的威严,然后说:“你认为人狼城是由四座城堡组成的吧?这个想法还真有趣,请你就再说得详细一点。”
  我点点头,调整一下坐姿,“人狼城其实是由四座一模一样的城堡所组成的。重点是,那不仅是单纯的四座城;正确地说,那座古城应该是两组双子城。也就是说,人狼城以溪谷为界,德国那边有两座银狼城,而法国那边则是两座青狼城、这样,过去发生在城里的无数离奇谜题,便都能得到合理的说明。”
  【人狼城城堡配置图1】
  
  “这可以证明什么?”
  “例如,费拉古德教授所说的十七世纪的传说。老实说,那正是协助我导出这个结论的重要线索。传说在普鲁士时期,治理此地的教会修士们进入银狼城后,却在半夜遭到穿着盔甲的幽灵骑士袭击而被残杀。后来,当讨伐队抵达这座城堡时,那些尸体和杀戮痕迹却不可思议地消失无踪。(德国篇:一四〇页)”
  鲁登多夫主任鼓起脸颊说:“雷瑟不是曾经对费拉古德教授的说法提出一个假设吗?他认为讨伐队可能弄错地点,所以才跑到青狼城,而不是银狼城。但是教授却表示两座城堡的颜色不同,中间又隔着一条溪谷,所以雷瑟的假设是不对的。(德国篇:一四二页)”
  “确实如此。但是,那是因为费拉古德教授以为城堡只有两座。如果在溪谷两边各有两座城,会怎么样?状况不就变得完全不同了吗?”我拿出记事本,放到桌上,画下我所推理的城堡配置图(见上图)。另外两人也将身子往前倾,来看我的画。“由于每座城堡都被茂密的森林包围,而且一对双子城与另一对双子城之间的距离也很远,因此,它们的位置就算从城塔的窗户往外看,也看不到另外两座城堡。”
  修培亚老先生用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指指着图,“那么,那个传说就可以这样解释了。黎人,你认为讨伐队前往的城堡并非是修士们被穿着盔甲的亡灵袭击的那座城堡?”
  “没错。假设修士们造访的城堡是银狼城A,讨伐队前往的城堡则是银狼城B。当然,A和B的外形和构造都相同,就连内部的装潢及装饰品也都一模一样。但是,它们其实是位于不同的地方,因此就算搜遍了整座B城,也不可能找到尸体和残杀痕迹。我认为,这是解释那则传说的唯一答案。”
  修培亚老先生认同地点点头,“黎人,或许你说得没错。我们在观看雷瑟的口述记录时太过囫囵吞枣。所以,我们根深蒂固地认为人狼城是座双子城,忘了考虑其他的可能。”
  “那也是没办法。因为不仅是雷瑟,就连告诉大家这座城的传说的费拉古德教授也没注意到。”
  “除此之外,还能证明什么?”
  “在人狼城的传说里曾提到一条连接银狼城和青狼城的地下秘密通道吧?但是,两座城之间隔着一条那么深的溪谷,实际上应该是不可能有这条通道。如果是相邻的两座城,也就是银A和银B、青A和青B,由于它们位在同一块土地上,就算有地下通道连接也不足为奇。那个传说说不定就是这个事实的讹传吧。”
  “原来如此。”修培亚老先生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黎人,真是不简单,这应该就是那座城堡的真相了!能想出这么奇特的独到见解,实在是太棒了。”
  老实说,能被他这么称赞,我感到非常高兴,“修培亚先生,您应该知道,推理小说中有一种叫做‘两间房子的圈套’的特殊陷阱。说得清楚一点,就是刻意让小说里的人物或读者,把一间房子误认为另一间房子,使他们混淆。另外还有‘两间房间的圈套’,这是让人把一间房间误认为另一间房间。透过这类圈套,犯人就能隐藏犯罪现场,或是替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此外,还可以应用在密室杀人或是让一间房子消失的圈套中。”
  话虽如此,实际上利用两间房子作为圈套的例子并不多。比较著名的大概只有卢布朗的长篇作品,以及昆恩和卡尔的短篇作品。
  “‘两间房子’啊……”修培亚老先生用手摩擦着他消痩的脸颊,“这里的数量更多,是四座城堡呢!”
  “是呀。简单地说,在十二世纪还是什么时候,建造这座人狼城的城主,可能基于某种原因,而采用这种奇妙的设计。我猜,他一定想隐居在此,或是为了藏住某样特别的东西,所以,才故意把城堡设计成如此。”
  当我这么回答时,我突然想起雷瑟口述记录中曾提及“朗吉努斯之枪”。说不定那把传说中的圣枪,就隐藏在这四座城里的某处呢!
  “可恶!原来是这样啊!”突然怒吼的鲁登多夫主任在桌上重重捶了一拳,玻璃杯和烟灰缸都被震得弹了起来。他的脸色因为愤怒而变得苍白。
  修培亚老先生慎重地问兰子:“兰子,那你觉得呢?你也支持黎人的推理吗?”
  兰子的脸上露出一抹礼貌性的微笑,“对啊,到目前为止,这真的是非常优秀的推论。不过,如果要指出疑点……虽然说那些城堡是建在边境地带,然而,一旦有四座城……我认为实在不太可能不被人们讨论。相反的,应该会有某种形式的传说流传下来吧!”
  我不太能接受兰子的反驳,便问她:“兰子,像你头脑这么好的人,难道从来都没想过我刚才的假设吗?”
  “当然不可能。我在一开始就想到了,而且那只不过是最初步的推论罢了。”
  由于兰子说得实在太轻松了,我花了一些时间才能体会她的话对我造成的冲击有多大。我诧异地注视着她美丽的脸蛋,“你说什么?你明明就知道,却一直都没讲!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兰子以一派天真的笑容说。
  “你认为我的假设都是错误的罗?”我非常焦急地质问她。我对我的推理相当有自信。在日本时,我就已经设想过各种情况了。所以我确信除了这个假设之外,就没有其他说法能够说明人狼城里怪异的谜题。
  “也不是,我可没说你的推理有错。只是,我觉得你的‘四子城理论’无法说明这起事件的本质。”
  修培亚老先生的眼神带有责备之意,“兰子,光是‘觉得’,这一点很不合理,也不像你的作风。如果你有任何足以反驳的根据就应该告诉我们啊。”
  兰子再度交叉裙摆下的双脚,神态自若地把刘海往上挽,“那么,我要问黎人一个问题。如果人狼城是由四座城堡组成,那么又该如何解释雷瑟他们一行人所遇到的惨剧呢?”
  “什么解释?”
  “银狼城中每件凶案啊!每一种杀人方法、犯人的真面目,还有他们为何会被引诱到古城的原因。包括动机在内的所有理由又是什么?”
  “我想那应该另当别论……”我一时语塞。
  “而且‘城堡有四座’这理论,就能够解开柯纳根夫妇,或费拉古德教授的密室杀人之谜吗?”
  “不能。”
  “那么,不论城堡是四座还是八座,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不是吗?”
  她这种奇怪的抱怨,让我的心情顿时变差,“兰子,你的道理根本不对吧!我只是在论证,而这说法能解释那些与人狼城相关的传说。所以、你有什么具体的反证可以推翻我的推理呢?”
  她摇摇头,使得那柔软的秀发左右摇摆,“不,我没有什么能反驳你的。应该说,我目前还无法反驳。因为目前我们所知的证据还不足以组织出一个完整的推理。”
  “说来说去,都是证据不足。”
  “对呀。”兰子笑了出来,“福尔摩斯语录里不是也提到:‘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就提出理论,是一种严重的过错。’我也赞同这句话。总之,黎人竟然能想到或许有四座城堡,我真的打从心里佩服黎人的智慧,这可是我的真心话。”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只要没有足以反驳我的证据,我是不会放弃我所想出的推论。”
  鲁登多夫主任从喉咙发出低吟,调整了他的单边眼镜,以睥睨的眼神望着我,“好了,就先这样,各位。反正不论二阶堂先生的意见正不正确,我们依旧不知城堡的所在地。我会把这个意见记在头脑里,至少这是一个合理的推论。”
  “谢谢你,主任。”我向他道谢。
  “还有其他意见吗?”鲁登多夫主任扬起他粗犷的右眉。
  修培亚老先生遗憾地耸耸肩。
  “我也没有了。”兰子用轻松的语调说。
  鲁登多夫主任清了清喉咙,“那么,今晚的讨论就到此为止吧。各位还有没有想要说的?”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我想去看看波昂警方搜集到的资料。”兰子提出了请求。
  “嗯,没问题。”鲁登多夫主任昂起他的鹰勾鼻,点点头表示答应。

  2

  自翌日起,我们三人在鲁登多夫主任的协助下,在两天内——三月二十七日与二十八日——全数翻出波昂警方所搜集的与失踪事件有关的线索、证据及档案。另外,我们也一一前往报社、图书馆及其他相关处所,寻求与旅行团相关的记录及证词。
  然而,除了我们事前在日本就已经得知的消息,以及来到欧洲之后,在科隆与波昂所得到的情报——其中大部分都是由鲁登多夫主任提供——之外,就没有任何新的资讯了。
  在这段期间内,鲁登多夫主任也动员他的手下,去寻找那名叫做安达露西亚的吉普赛老婆婆。
  但是,也没得到什么成果。雷瑟的故事里提到,这名老婆婆应该在法兰克福的歌德故居附近经营一间“占卜之屋”。然而这间占卜屋在去年秋天就已人去楼空,她也从此音信杳然。
  在那之后的两天,我们依照失踪的旅行团的移动路线,游览了莱茵河以及特里尔市区,但是也没有任何成果。因为我们不晓得银狼城的所在位置,所以来到萨尔布鲁根后,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另外,途中我们也造访了费斯特制药的总公司。总公司占地广大,极具现代感的美丽高楼栉比鳞次地排列着。大门及每栋建筑的入口处戒备森严,我们也接受严密的检查。在随时可能有恐怖攻击事件发生的欧洲,这光景很普遍。
  总公司大楼的外观是黑色大理石墙,搭配上数不清的大型玻璃窗。我们进去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白色天花板及白色墙壁所围绕、既宽阔又通风的大厅,银色的照明照映着室内的每个角落。一尘不染的地板的确是一间制药公司应该具有的洁净。
  起初,我们是依照该公司的参观行程,先参观了他们的自动化工厂等设备。接着才与公关部的负责人见面。那位负责人给我们看了许多公司简介,并为我们详细地说明该公司的历史、概要、业绩和产品资讯等等——虽然我们根本没问。
  根据他的说明,费斯特制药是一间在大战前就成立的老牌制药公司。在战争当中,该公司与纳粹缔结亲密的合作关系。他也解释在当时,德国大多数的企业皆如此,因此除了道义责任外,无须负其他责任。大战结束后,该公司积极进行工厂的工业化与科技化。除了药品外,费斯特制药还贩售医疗器材、医疗食品,摇身一变成为德国首屈一指的医疗用品综合制造商。最近该公司更将销售通路推广至与德国相邻的诸国,并在该国设置分公司或工厂,业绩正不断攀升。
  听完公关部负资人过度的宣传后,我们便若无其事地提起去年集体失踪的旅行团,以及该公司最大股东——里宾多普伯爵。负责人以他并不清楚详情而含糊带过,只告诉我们律师的联络方式。
  三月三十一日,我们意志消沉地回到波昂。
  波昂警察局的会客室装潢得比想像中还要豪华。内部装饰充满古典风格,还放置着高级家具。大剌剌地坐在沙发上的鲁登多夫主任点燃了一根香烟,“各位。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先听好消息。”兰子一脸严肃地回答。
  “好消息是,我们找到吉普赛占卜师安达露西亚。而坏消息是,她已经死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兰子早就料到了,所以她似乎并不惊讶,但我和修培亚老先生却因为听到了一个人的死讯,而受到相当程度的精神冲击。
  “今年年初,在法兰克福的美因河下游出现一具年长女性的浮尸,尸体的脸已经腐烂,身上的衣物也破损殆尽,身上还有好几处因被螺旋桨卷入而造成的伤痕。由于她的身上并没有可以判别身份的物品,因此没有人前来领尸或询问。最后这具身份不明的尸体被送到停尸间。后来,在波昂警察的请求下,法兰克福的警察才比对尸体与安达露西亚的指纹,这才确定死者是安达露西亚。”
  “她的死因是?”
  “头部侧面的头盖骨骨折,引起脑挫伤。”
  “是他杀吗?”
  “不清楚。因为发现尸体时,她已经死亡一个多月了。有可能是意外。她可能在河堤或桥上跌倒,头部撞到坚硬的地方,然后掉到河里。”
  兰子表情冷漠,“我不相信,这太不自然了。”
  “不自然?”
  “是啊。美因河是条流量很大的河川。尸体不可能浮在那里一个月,却没有被人发现。”
  “这么说,你认为是他杀?”鲁登多夫主任侧着头,单边眼镜因灯光的反射而闪耀。
  “是的。应该是有人杀了她之后,先将她的尸体藏在某处,等到尸体腐坏后,才丢入河里。”
  “可是,法兰克福警察已经当作意外结案了。”鲁登多夫主任不满地哼道。他的语气透露着轻蔑的情绪,似乎觉得只不过是死了一个吉普赛人而已。修培亚老先生也敏感地察觉到这点,因此显得有些气愤。
  兰子闭上双眼,“目前为止,安达露西亚或许是唯一与那起事件相关的证人。而这个人竟然在如此可疑的状况下死亡。不管怎么说,都很令人起疑。”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杀了她灭口?”
  “凶手不是别人,正是在银狼城里进行残酷杀戮的犯人。凶手可能怕安达露西亚说出不该说的话,所以才杀了她。”
  “站在警察的立场,岂能这么草率地妄下断言?安达露西亚只不过是把毒品卖给雷瑟罢了,她与古城的命案有什么关系?”鲁登多夫主任轻视地说。但实际上,他听完兰子的说明,内心应该也同意他杀的看法。
  兰子将手伸向咖啡杯,问道:“安达露西亚有家人吗?”
  鲁登多夫主任捻熄已经变短的香烟,“好像没有。听说她有一个男仆人,不过也不确定。”
  “谁帮她搬家?”
  “她自己。应该这样说……听说她在某天,就像躲债似地突然搬走,所有的家具、财产也全都搬空。”
  “她为什么要逃走?她很穷困吗?”
  “不是。听说她的占卜非常灵验,生意很好。她突然消失也让邻居们很意外。据说她有不少积蓄,但是也和那些家产一样,全都不翼而飞了。”
  “那么,也有可能是谋财害命?”
  “是啊。”
  “知道安达露西亚搬走的确切日期吗?”兰子问。鲁登多夫主任查阅了一下记事本,“去年的十月三十日。”
  “她会不会是感应到危险?”
  “有可能,不过她周遭的人都没听她提过。从她第二天还有和人预约这点,可以看出她的离开是多么的突然。”
  兰子神经质地用手玩弄脖子旁边的头发,然后说出她的意见,“似乎有人想要消灭与那座古城命案的相关线索和证据。一定是这样!”
  “别胡说。只不过是死了一个吉普赛老太婆而已,不必这么夸张吧!”主任满脸不悦地皱起他粗浓的眉毛。
  然而,兰子认真的眼神却没有一丝减缓,“主任,能不能请你派人保护住在修玛哈精神病院的雷瑟?说不定连他都会被杀掉!”
  “你说什么?”
  “现在已经有十个人下落不明,而且可能已惨遭残杀。光是这一点,就可以断言对方是个值得畏惧的敌人。要是太过大意,说不定连我们都有危险。”
  鲁登多夫主任的双手交叉,眼睛瞪着天花板思索,“好吧,就这么办。我会照你所说的去做。”
  “还有,安达露西亚的占卜屋现在如何?”
  “应该是空屋吧!”
  “那么,请告诉我地址。”
  “为什么?”
  “我想亲自去看看。可能明天就去。因为从法兰克福机场也可以搭机回法国。”
  “你也真疯狂。随便你啦!我可不去那种地方。”鲁登多夫主任怅然地说。
  “好的,没关系。”兰子笑了笑。
  鲁登多夫主任不耐烦地写下安达露西亚的地址,递了过来,“对了,你们明天就要回法国吗?回到法国后,又打算如何?”
  兰子放下交叉的脚,将咖啡杯放在膝上,“回到法国后,我想去见一个人。或许可以从那个人的口中得到线索。”
  “谁?”
  “巴黎大学的西蒙,贝鲁纳尔教授。”
  “贝鲁纳尔教授?”
  “是的,他就是协同失踪的费拉古德教授做研究的教授。我想向请教他,他们两人有关人狼、驯狼师、〈哈梅林的吹笛人〉等共同的学术研究。”
  “我不懂。”鲁登多夫主任耸耸肩,“这与命案又没有直接关联,你只是在浪费时间。”
  “就算徒劳无功也无妨。我只是像雷瑟曾提到的某人一样,对于‘人狼城’这个古城名与费古德教授耗费毕生心力研究的题材很类似这点,感到有点不寻常。”
  这时,我的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如果吉普赛老婆婆是遭人灭口,那么贝鲁纳尔教授会不会也已经遭到不测了呢?
  鲁登多夫主任注视着兰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那是你的自由,你高兴就好。”
  兰子呵呵地笑了出来,毫不后悔地说:“回到法国后,请日本大使馆的生岛副参事帮我们调查的亚尔萨斯失踪事件,应该也有结果了。这样一来,就可以与这边的事件做比对。”
  “你们回法国后,我该做些什么?例如,去瑞士度假?”
  “请你试着联络费斯特制药的大股东。如果可以,请想办法安排我们见面。”
  “你想见里宾多普伯爵?”鲁登多夫主任有点吃惊,扬起一边的眉毛。
  “是的。”
  “为什么?”
  “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兰子暧昧不清地回答。
  虽然隔着单边眼镜,鲁登多夫主任依旧用充满怀疑的眼神望着她。但是当他看到兰子的扑克脸,便打消知道答案的念头,“好吧!我会跟他联络,帮你问问看是否能和他见面。反正我对那个家伙也蛮有兴趣的。一有结果,我会通知你?不过,法国那些木头人似的臭官员,会让你这么自由吗?”
  “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们会想尽办法回德国。我还有一大堆问题想要问问精神病院里的雷瑟,如果他的精神状态允许的话。”这么回答的兰子,眼神中只有认真。

  3

  吉普赛老婆婆安达露西亚的“占卜之家”位于法兰克福的歌德故居附近,这与雷瑟的口述记录如出一辙。
  我们一大早就退房,搭上事先预定的车。从波昂到法兰克福虽然需要好几个小时,但并不算太远。只是一想到我们要找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精神上就不免感受到压力与沉重的疲劳。
  我们抵达法兰克福时,原本灰蒙蒙的阴天已转变成倾盆大雨。雨刷拂去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往来交错的车辆溅起高高的水花。进入市区后,修培亚老先生透过满是雨水的车窗望向窗外,问道:“黎人,你知道吗?其实德国有两个叫做法兰克福的城市。”
  “真的吗?我第一次听到。”
  “我们现在所在的城市叫‘Frankfurt am Main’,在德国与波兰国境附近,则有个叫‘Frankfurt an der Oder’的城市。也就是说,这里是‘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而另一个则是‘奥得河畔的法兰克福’。”
  兰子微微地笑着,对修培亚老先生说:“因为以前的都市都是在河畔等有水的地方发展起来的。对了,童话〈哈梅林的吹笛人〉里的城镇,是不是就在威悉河还是什么河的沿岸?”
  “对呀。以前的人都是利用河川进行农业和贸易。城镇就是这样繁荣起来的。”
  “但是现在的法兰克福是以金融业为主吧?”我问。
  “是啊。这里不但有国际展售会,还有很多工业区。当然,城里的银行、证券公司之多,更是不用说。这里可是以经济重镇而闻名呢!”
  车子经过旧歌剧院,朝着旧市政厅的方向前进。根据地图,歌德故居就在市政厅附近。透过这些老旧残破的屋檐,隐约可看烟雨蒙蒙中的大教堂。
  旧市政厅是由三间具有阶梯状山形墙的古代贵族宅邸比邻而建的建筑。一五六二年,首度在法兰克福举行的皇帝加冕仪式,就是在其中一间进行。暗褐色的大教堂是一幢巨大的歌德式建筑,有一座近一百公尺高的高塔耸入云霄。这附近有许多历史性的景点,若时间足够,我很想参访。
  由于“占卜之家”位在房舍密集的区域,司机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雨势愈来愈大,耳里可听见远处传来的雷声,厚厚云层下的闪电清晰可见。
  “天气好糟喔!飞机该不会因此而停飞吧?”修培亚老先生神色黯然地望着天空。
  “气象报告不是说天气会渐渐好转吗?”兰子问。
  “真的是这样吗?看来气象预告似乎不准确。”
  车子停在一间仿佛快要倾倒的老旧白色房子前。车子驶进歌德故居旁的巷子,再往里面驶过好几条巷子,巷道狭窄得连车子都差点开不进来。我们周围净是破旧的房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关系,显得没有什么人气。
  我们下了车,匆忙地跑到屋檐下。鲁登多夫主任曾说大门应该没有上锁,于是我握住生锈的门把,试着转动它。大门随即轧轧作响地开了。
  “进去吧。”兰子率先进到了屋内。我和修培亚老先生也随后进入。
  天色因雨而一片阴霾,玄关内非常昏暗。墙上虽有电灯开关,但按下去后却毫无反应。四周一片寂静,雨水打在屋顶及路面的声音穿透墙壁,传进了进来。带有霉味的空气又湿又冷。不止地板,屋内所有的物品都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只好找找看有没有蜡烛或油灯了。”我说。
  “先把窗帘拉开。”兰子朝着离她最近的一扇窗走去,将黑色的窗帘一口气拉到旁边。灰尘扬起,脏污的玻璃窗露出,狭小的房间也因此而变亮一些。越过雨滴肆流的玻璃窗,可以看见白色的闪光伴随着低沉的雷声,从天而降。我再次将视线转向墙壁。墙上留有挂过油画和时钟的痕迹。
  修培亚老先生打开走廊的门,“房间在里面吧?”没有窗户的走廊相当阴暗。修培亚老先生点起打火机,往前走去。
  我走进第一间房间,环视四周后说:“这里虽然没有人住,不过还挺干净的嘛!”
  壁纸的颜色是深色的花纹,天花板上有一盏生铁制的吊灯垂下。吊灯上有几根因燃烧而变短的蜡烛,修培亚老先生用打火机点燃它们。微小的火光慢慢燃起后,我便将窗帘拉开。嵌入式的柜子和暖炉除了没有损坏,也不太脏。
  “可能是因为门一直都关着的关系。”兰子手插着腰说。
  “兰子,你到底想要在这里找到什么东西?”
  “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用这么辛苦!”
  “原来你连个目标都没有,就来了?”我讶异地说,“反正,安达露西亚应该也没留下什么特别的东西吧!”
  虽然安达露西亚可能是连夜搬离这里,但她离开时,家产也几乎全都带走。实际上,房里一片狼藉,大煞风景。
  兰子没有回应我的话,只说:“重要的物证或心证,必须靠自己细心观察找出来。警察舍弃寻找的地方,对侦探而言正是埋藏着宝藏的地点。”她为了观察整个室内,说话的同时也开始沿着墙边慢慢走。
  “要不要借你放大镜?”我开玩笑地说。
  她立刻回道:“七样道具不是都留在日本没带来吗?”
  修培亚老先生蹲在暖炉前,用拨火棒拨弄着残余不多的灰烬。
  “有发现什么吗?”我问。
  他摇摇头,随即站了起来,“没有什么。”
  “去另一间房间看看吧!”兰子催促着。
  于是我们走到走廊,接着又探查了三间房间,但依然一无所获。我们在途中发现了一座烛台,便将吊灯上的蜡烛插在上面。
  我们最后进入一间四周围着黑色窗帘的小房间。这间房间让人感觉像是密室。房里有一张木头圆桌,以及两张舒适的椅子。摇晃的红色火光,让四周的物品蒙上一层妖异的光影。
  “这里好像是安达露西亚的工作房。”兰子一一拉开黑色的窗帘。然而,窗,是一面墙壁。
  修培亚老先生抚摸着他尖尖的下巴,“安达露西亚是一名占卜师师。她之所以会这么急着逃离,或许是她透过占卜,得知自己将遇到危险。这就和老鼠会离开即将沉没的船,是一样的道理。”
  “可是她最后还是死了,所以逃离等于没意义。”我以郁闷的语调说。
  “对啊。她最多只多活了一、两个月。”修培亚老先生叹了口气。
  “而且,她很可能是被谋杀。”兰子抚摸着紫檀木的圆桌说。
  “到底是谁下的毒手?”我问。
  “当然是我们正在寻找的敌人。”兰子清楚地说。
  就在这时……
  “没错。安达露西亚是被他们杀死的。她是被那些恶魔杀死的。”
  我们的身后突然出现年轻女性的声音。吓了一跳的我们,真的如字面一样地跳了起来。我们三人惊吓得心脏差点停了下来,然后不约而同地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名从头到脚都披着黑色头巾的女性。
  “谁?”我不假思索地向前站,挡在兰子与修陪亚老先生前面。
  空气紧绷,仿佛急速冻结了一般。这个女人是何时来到这间房子?我们根本没听到任何声响或脚步声。她究竟是什么人?
  那名女性向前跨了一步。放置在圆桌上的烛火,在一阵微风的吹拂下,燃烧得更猛烈。就在那一瞬间,红色的火光映照出围着头巾的她,苍白但美丽的脸孔。
  “我不是什么可疑分子。”那名女性沉稳地回答。她的德语说得不怎么流利,“我是来见你们的。那位从日本来的小姐,你应该就是二阶堂小姐吧?我看过法国报纸的报道。”
  “你是谁?”与我并肩而立的兰子问道。
  “我叫做萝丝·巴尔德。我是从史特拉斯堡来的。”
  “萝丝·巴尔德?你从法国来?”
  “是的。因为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诉你们,所以才来到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早就知道了。”这位自称萝丝的女性的答案相当不可思议,“而且我们有很多同伴。你们和德国警方的动向,都是他们告诉我的……”
  兰子拿起桌上的烛台,并将它举高。终于可以看清楚包着头巾的女性的脸孔。她大约二十岁,身材高挑,眼睛和鼻子的轮廓都很深,比一般的白人更具异国风情。若她不是穿得这么邋遢,一定是名大美女。
  “你是吉普赛人吧?”兰子问。
  “我?为什么这么说?”萝丝十分惊讶,她谨慎地望着兰子。
  “你说的同伴,就是那个意思,对不对?”
  “是。没错,我的确继承了吉普赛血统。”萝丝以微弱的声音说。
  兰子侧着头,观察着对方,“萝丝小姐,你是安达露西亚的亲戚吗?”
  “是的。”萝丝轻轻点头,“安达露西亚是我曾祖母的双胞胎姊姊。”
  “安达露西亚被人杀害了。据你刚才所说,这件事你应该也早就知道吧?”
  “这一切都是命运。”萝丝的眼神透露着悲戚,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夺走安达露西亚生命的是谁吗?你刚才不是提到‘恶魔’吗?那是指谁?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兰子热切地问。
  萝丝的黑色大眼睛里,第一次露出畏惧,“不。很遗憾,我并不知道敌人的真面目。我的梦里除了没有出现过,就连敌人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人,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的曾祖母希尔狄卡多却好像已隐约地察觉到。我的曾祖母是一位非常棒的占卜师,她是唯一能够清楚感受到支配这个世界的自然规律的人……”
  “她现在在哪里?”兰子眯起眼问道。
  “她已经死了。她死于车祸,撞死她的人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萝丝眨了眨已湿的双眼。那又长又黑的睫毛令人印象深刻。
  兰子为了缓解紧张,便将烛台放回桌上,温柔地问:“萝丝小姐,你也是占卜师吗?”
  “不,二阶堂小姐。我不是,我的能力是‘预知梦’。”
  “所以,你才会知道我会来这里?”兰子有点惊讶地问。
  “是的。但是,最初是希尔狄卡多告诉我与你有关的事情。她说,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也就是你,从东方的国度——日本,对吧?——来到这块土地,将我们从‘危难’中拯救出来。”
  “危难?什么样的危难?”
  “当然是恶魔……”望着我们的萝丝,眼里充满血丝。
  “萝丝小姐,能不能请你说得更清楚一点?所谓的恶魔,到底是什么人呢?”兰子往前跨出一小步,萝丝的身体因此而震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不论是名字、背景、还有他的真面目……我只是能够确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那个人……我该怎么说呢?那种邪恶的意志……还有那种强烈的、黑暗的心灵波动……”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那个人到底有什么企图?”
  但萝丝没有回答,她只是将视线投向走廊的深处,“很可惜,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这里太危险了。我还不想死。我会被敌人发现……自从希尔狄卡多死了以后,我就一直四处逃窜。你能理解吧,二阶堂小姐?”
  “我不懂。”兰子的语气带着些许冷淡,“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特地来见我们?”
  萝丝从头巾下拿出一个她一直抱着的包裹,“我是为了将这个交给你、为了让你发觉他们的存在才来的。”
  兰子点点头,于是我代替她伸出手,接过那个东西。纸袋里面是两本皮革制的日记本。
  萝丝的眼中落下了一滴泪,“二阶堂小姐,请你看一下这个。看完后,你自然就能明白事情的重要性,还有事态是多么紧迫了。”
  “这是谁的日记?”兰子朝我手边的方向看了一眼。
  萝丝惨白的嘴唇颤抖着,“是某个男人的遗物。对我来说,他是比我性命还要重要的人……这名男性叫做罗兰德·凯尔肯。他很年轻,在史特拉斯堡担任律师,同时也是我的未婚夫。”
  我连忙确认一下其中一本日记。确实,封面上用德文写着“罗兰德·凯尔肯”。我打开那本日记,但是由于内容全是用奇形怪状的文字所写成,因此我完全看不懂。
  “兰子,这是速记。”我很快地说,兰子则面向着萝丝,“萝丝小姐,你已经看过这些日记了吗?”
  萝丝摇了摇盖着头巾的头,“不,我看不懂速记,所以不太能理解它的内容。不过……”
  “罗兰德先生他?”
  “死了……”萝丝答道,她的表情痛苦至极。“大概是死了吧……希尔狄卡多早就做出这样的预言,而且我的梦境也显示这个最坏的结果。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那么,这两本日记又是怎么回事呢?”
  “其中一本是我偷偷潜进他的公寓里,从他的遗物中找出来的。比较旧的那一本,是某个人给我的。”
  听她这么说,我才发现其中一本日记本的确比较厚,感觉像是因吸了水而膨胀。
  萝丝稍稍低下头,她在回答之前,肩膀还微微地颤抖,大概是强忍着悲伤吧。“将日记送给我的,是一位在萨尔河流域栽种葡萄的农夫。那个人把一封写着原委的信,和这本日记一起送到我这儿。那个农夫告诉我,他在某天看到河里飘着一个像是小木桶般的东西。他打开那东西后,发现里面放着这本日记与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请捡到的人将日记送到我这里。此外,还附上一些作为答谢的酬金。”
  兰子恍然大悟,“也就是说,那个小木桶是从萨尔河上游流下来的?”
  “或许是吧……”
  “你难道没有想过要看这本日记吗?”兰子谨慎地问。
  萝丝把头抬起来,“就算不看我也知道……不,应该说,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想看。罗兰德的悲伤,我连一分都不想再多了解。”
  “我再问你一次。”兰子凝视着萝丝,“你为什么要我看这些日记呢?”
  萝丝的视线又回到走廊。她的姿势仿佛正准备着随时逃离这里,“我是被你强烈的精神力和灵魂的光辉吸引过来这里的。”
  “我的?”
  “希尔狄卡多生前曾经向我提过你。她用塔罗牌算出你的运势,大奥秘告诉我们你的存在。你的十二行星用光芒包覆着七行星月亮。我自己已经确认过这一点了。
  二阶堂小姐,你是被‘红色星星’保护的人。这颗战斗之星就在你头顶上闪耀着。除此之外,你还有掌管星界的‘女帝’之相。你是一名诞生在独一无二的命运与灵知之下的女人。你是女教皇琼安(译注:传说于九世纪时在位之女性罗马教皇)的转世!只有你才有资格拥有‘Faustus’!”
  兰子以毅然的态度反问萝丝:“你说我受到谁的祝福?”
  我询问修培亚老先生后,才知道所谓的“Faustus”,意思是指“受到祝福的人”。
  但是,萝丝的眼中流下了斗大的泪珠,仿佛梦呓般地继续说道:“喔,伊希斯,身为自然之母的伟大女神呀,请帮助罗兰德、救赎他的灵魂、请拯救他。二阶堂小姐,只有你,对你未来必须完成的使命而言,这本日记将是一个重要的指标。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读完它。这里面记载着你必须走的路。请你以它为线索,毁灭那些恶魔;请用你的光芒,消除掉恶魔的黑暗。没有时间了,已经有太多人流血了,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二阶堂小姐,这是恳求。请你听听我的心愿,请你拾起人们的希望,请带给这片大地和平与秩序!能做到这些的,就只有你一个人!拥有‘预知梦’能力的我只能看到这些。我的梦全部都是一片灰色,就要被一股邪恶力量给毁坏殆尽!恶魔的邪恶力量实在是太强了!”
  “萝丝小姐,冷静一点!”兰子对她说,同时向她伸出手。
  然而萝丝却往后退了一步,激烈地摇着头,发狂似地大喊:“不,请不要靠近我!你体内散发出的光芒会让我的心蒙上阴影。那道光芒实在是太强烈了,会让我变得盲目!”
  “萝丝小姐?”
  “我必须离开了!”萝丝的眼中流露出打从心底而来的恐惧。她迅速地转过身,“请让我走吧!所有的事,那本日记都会告诉你一切。透过我最爱的人的叙述……”
  “慢着,萝丝小姐。我们还有事情想请你说清楚。”兰子全心全意的呼唤她,但丝毫没有作用。
  最后,萝丝大喊出一连串像是咒语的话——在我听来,好像是“嘿,荷巴布荷!嘿,荷优德!”——她在声音尚未完全消失时,便扬起长头巾的下摆,宛如脱兔地冲出房间。我们被她那句话吓得愣住,等到反应事态的骤变时,已经太迟了,她的身影早就已消失无踪。
  “糟了!”
  我把日记本塞到兰子的胸前,与修培亚老先生一同火速地冲出去追她。然而却来不及了,走廊和玄关都已经看不到萝丝的踪影,当然,她也不在其他房间里。我们从玄关大门跑到大雨滂沱的屋外,但也到处找不到她。
  “被她逃走了。”
  我们回到屋内,向兰子报告。她拿着烛台和日记本,在玄关等我们。
  “没办法。”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
  “那是什么?”修培亚老先生用手帕擦拭着被雨淋湿的头发,不悦地说。
  兰子盯着手中的日记本,确信地说:“那是启示,是天赐的启示。我们或许是幸运吧!透过这两本日记,我们一定能获得非常重要的讯息。”
  “你该不会相信那些鬼话吧,兰子?”
  “就是因为那些话不寻常,所以我才相信。因为一个人如果想骗人,应该会编出一些更像一回事的故事。反过来说,说出那种鬼话连篇的人至少是真心相信。”
  “总之,你认为那两本日记,或是日记的主人,可能和人狼城事件有关联?”
  “对呀。萨尔河就是流经人狼城前溪谷的那条河——我记得那条河应该叫做柯顿河吧—的下游。”
  “可是,刚才那个女人说不定是敌人为了误导我们而派出的手下。”修培亚老先生依旧相当小心谨慎。
  “就算是,也没有关系。”兰子微笑道,“修培亚先生,请您回想一下,我们在来德国之前,生岛副参事不是说过,史特拉斯堡好像也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件吗?”
  “喔,原来如此。刚才那个女人来自史特拉斯堡。”修培亚老先生恍然大悟。
  兰子带着严肃的眼神点点头,“没错。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修培亚老先生交互地望着兰子和我。
  兰子面向着我们,眼睛闪闪发光,“我们要回去法国。然后立刻翻译这两本日记,确认这里面写了些什么。我们有义务读完这些,不管内容是记载着多么可怕的事情。”

  于是,我们在一九七一年四月一日夜晚搭乘飞机,从法兰克福回到法国巴黎。


  第十一章  某历史学家的遗产

  1

  “是的。当然……老爷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很多人都把他当成父亲一般地仰慕他。自从兹尔玛夫人因病去世后,老爷就把余生全部投注在研究学问上,他不断挑战新的课题,专心致志地从事研究。老爷的确十分顽固,他心无旁骛地钻研着历史,把自己的生活和幸福全部抛在脑后……然而,他却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丧失了宝贵的生命。啊,神哪……他明明还不到死亡的岁数啊……”老女管家走在又长又暗的走廊上,长年在这间宅邸工作的她如此说道。
  被绵绵细雨淋湿的玻璃窗外,可以看见种植着灌木的中庭一隅,以及围绕着中庭、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外墙。热泪盈眶的女管家用手帕擦拭着眼角,她的侧脸隐没在昏暗的影子里。
  这座宅邸自从失去主人后,便一直大门深锁。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用寂寥来形容更为贴切。空气像泥沼般地不再流动,除了我们的脚步声以及打在屋檐上的雨声外,四周一片沉寂。或许是因为没有人住在这里的关系,即使大厅和走廊都被打扫得很干净,但却让人有种盖着一层薄灰的感觉。
  “老爷真的很了不起。他的精神崇高。他不知发表过多少历史新发现、新解释……没错,他在大学和各种机构,更获得好几次荣誉非凡的表扬。”
  这位名叫安露伊优的瘦小女管家,在带领我们进入宅邸内部的同时,也不断小声地诉说着她对已故主人的回忆。她的年纪比修培亚老先生小,但是看起来却非常老迈。在她年轻时,只要好好打扮一番,应该也是个美女,但是现在却给人一种了无生气的感觉。
  “没错,老爷他……最近的确常说假牙不太合,或是膝盖因风湿而疼痛。不久前,他还因为感冒而卧床休养了一个星期呢!即使我做了特制的蛋酒喂他喝,用生姜贴布贴在他的胸口,但去年的感冒病毒真是顽强。听说好像是香港还是哪里传来的流行性感冒……幸好,老爷还是痊愈了。老爷痊愈后,便表示要到卢昂调查什么研究课题。我告诉他,他才刚大病初愈,实在不宜出远门。但是老爷却叫我不必担心……没想到……最后……竟然发生了那种事……”安露伊优管家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接着,仿佛有点犹豫似地握住老旧而不再光亮的镜面门把,“这里就是老爷的房间。从那时候起,我就没碰过任何一样东西。整理这房间实在是太令我感伤……”
  那扇门和整幢建筑一样,具有老旧且厚重的感觉。门把和铰链都发出了细微的磨轧声。
  由于面向南边庭院的落地窗前有一面天鹅绒的厚窗帘,所以室内几乎一片漆黑。我们走进房内,站在房门前观望四周。我嗅到一股夹杂着淡淡霉味和老旧纸张的味道。这里的空气比走廊还要冷。左边的墙壁是一个嵌入式的书柜,而书柜前方则摆着一张厚实的书桌。
  安露伊优管家绕过我们身旁,避开布面的客用椅子,走向窗边。她静静地拉开一边的窗帘,房内随之变得稍微明亮了一些。玻璃窗外就像结满水珠的水槽一样潮湿,弯弯曲曲往下流的雨水影子映照在地上,看起来宛如一群灰色的老鼠。
  老女管家回头,虽然因为背光的关系,让她的整张脸都隐没在黑影中,但可看到她的脸颊上确实又有泪珠流下,“老爷去世的那一天,也下着这样的雨,只不过……当时是快要入冬……”如此喃喃说道的她,带着充满悲情的眼神,望向窗外被雨淋湿的庭院。
  “请问那是何时的事情?”兰子沉静的问话语气宛如也在哀悼对方的悲伤。
  “去年的十一月底……”安露伊优管家低下头,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她发出一阵微弱的呜咽后说:“老爷的遗体埋葬在拉雪兹墓园,你们应该知道吧?那是一座非常大、非常漂亮的墓地……但是……在这么湿冷的雨水中……真是可怜……”
  兰子靠近安露伊优管家一步,轻轻地从她的后面,将手搭在她纤弱的肩上,然后小声地问:“安露伊优小姐,你很爱他吧?”
  安露伊优管家瘦小的肩膀微微地震动了一下。她咬着唇,转身背对着窗户,“胡、胡说……你在说什么……当然,我是很敬爱他的……”
  从屋檐上溢出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庭院灌木的叶子上,盖过老女管家微弱的呜咽声。她瘦弱的肩膀再度轻轻颤抖,“我服侍老爷已经四十年了。我那个当鞋匠的丈夫,在新婚不久后,就因病去世了,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正当我无计可施时,好心的夫人雇用我……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谢她……”
  除了兰子以外,没有人知道该对这位老女管家说些什么。我们可以很容易想像出安露伊优的出身,她大概就像左拉的《酒店》中的贫困下层阶级。
  “原来是这样,看来是我误会了。”兰子担心地道歉。
  “嗯,你误会了。”这是老女管家竭尽全力所说出的答案。但是,这样就够了。因为她对贝鲁纳尔教授深深的思念,已经完全传达给我和修培亚老先生。
  ……。
  巴黎已经连续好几天,下着像现在这样的绵绵细雨。
  这种小雨不适合春天,令人觉得感伤。
  如果是骤雨还好。但是,这种连绵不断的朦胧细雨,却让色彩缤纷的巴黎街道、在路上行走的行人、公园里翠绿的树木,还有花坛中美丽的花花草草,全都蒙上一层灰色。就算是待在饭店里,心情也总是低落。因为室外混沌空虚的氛围,会与窗外褪色的风景一同侵入。
  我们从德国回到法国的那一天,就已经开始下雨了。而回到法国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译罗兰德律师的日记——那位叫做萝丝·巴尔德的谜样年轻女性,在法兰克福的“占卜之家”,交给我们的那两本日记。由于日记内容是用德文以速记的方式写下,因此我们看不懂。兰子拜托法国文化部的玛斯卡尔,帮我们找人翻译日记内容。
  我们被告知,这类翻译就算以最急件处理,也必须花上两、三天才能翻译好。因此我们决定利用这段空档,先去解决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找巴黎大学的西蒙·贝鲁纳尔教授。他是可能已在银狼城中遇害的费拉古德教授的共同研究者。与他预约时间见面的事情,也是透过玛斯卡尔先生进行。
  然而,巴黎大学的紧急回覆,却大大的冲击我们。
  因为贝鲁纳尔教授已经死了。
  没错。又是最坏的情况。
  我在德国时,突然涌上心头的那股不祥预感,竟然成真了。
  当玛斯卡尔告知我们这个消息时,我们惊讶得几乎被击溃,就连兰子也顿时说不出话来。
  “玛斯卡尔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兰子严肃的质问,让玛斯卡尔吓了一跳。他紧张地戴上黑框眼镜,拿出大学寄来的回覆,“呃,是……是这样的,二阶堂小姐。这个嘛……巴黎大学表示那位教授在去年年底突然生了一场病,然后就过世了。”
  “是什么病?死因是什么?”
  我相信兰子一定也在怀疑他是不是被谋杀。
  玛斯卡尔连忙读出回信的内容,“这个嘛……好像是得了破伤风。信上写着,贝鲁纳尔教授后来病情加重,引起败血症。败血症才是主要死因。”
  “破伤风?”
  “是、是的。”
  “在巴黎?”
  “不、不是。”玛斯卡尔用食指顶着眼镜,摇摇头,“贝鲁纳尔教授当时到卢昂旅游,结果被牧场栅栏上突出的铁钉刮伤手腕,破伤风细菌好像就是这样从伤口跑进体内。之后,他便一直发高烧,在旅馆休养。他曾被送进附近的医院,不过三天后就因为症状恶化而陷入病危,最后在医院过世。”
  “贝鲁纳尔教授几岁?”
  “七十五岁。”
  我记得在银狼城死去的费拉古德教授,应该是七十岁,因此贝鲁纳尔教授稍微年长一些。虽然他也不年轻,但是对某些人而言,在这个年纪死亡,确实是早了一点。
  “贝鲁纳尔教授是何时过世的?”兰子问道,她皱起的眉头以示她的可疑。
  “这个嘛……是去年十一月。”玛斯卡尔说。
  “知道正确的日期吗?”兰子微微扬起她右边的柳叶眉。
  “呃……对不起,我会再问巴黎大学的秘书处。”
  兰子稍微思索了一会儿,“好的。麻烦你了。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也能拿到他的死亡证明或医生的诊断书。”
  “了解。”
  “等等,兰子。”我插嘴,“所以,你认为贝鲁纳尔教授的死亡是可疑的?”
  “也没有证据证明完全没有疑点。”
  “说得也是。”
  兰子再度转向玛斯卡尔,“贝鲁纳尔教授的学术研究成果和资料如何处理?有人继承吗?”
  “有关他的研究成果以及附属的各种书籍、资料等,现在应该都由巴黎大学管理。不过由于学校的人手不足,而教授的专攻研究又只有他懂,所以研究成果好像也只是放在学校。总之,应该没有直接继承者!”
  “他家在哪里?还在吗?”
  “贝鲁纳尔教授的房子就在巴黎大学的后面。至于他的财产则由一位住在马赛的远亲继承,不过对方似乎对历史学不感兴趣,因此那幢房子一直保持原来的状况。”
  “如果到他家去看看,说不定就能了解他所学的东西,还有他所做的研究吧?”
  “是的,确实是这样没错。”
  “那么,我们可以去他家里看看吗?”
  “可是,为什么呢?人都已经死了啊……”玛斯卡尔畏惧地说。
  兰子用坚定的视线望着他,“就是因为人都死了,无法亲自说些什么,所以只好由他所留下的东西,来代替他说话。透过学术上交流,贝鲁纳尔教授一定也知道一些关于人狼城被掩埋在历史中的秘密,说不定也察觉到那份恐惧。所以,藉由那些残留的资料,或许也能找出他的见解呢!我很想知道那些见解到底是什么。”

  2

  包括玛斯卡尔在内,我们—行四人在贝鲁纳尔教授寂静的大书房里四处察看。由于空气已很久没有流通,因此潮湿的空气中,还混着灰尘与霉菌的味道。原本想要将窗户打开,但因为下雨的关系还是作罢。
  兰子静静地走向房间深处,拉开另一扇窗户的窗帘。这样一来,室内就变得相当明亮了。安露伊优管家告诉我们,房里有一扇门可以通往图书室。
  这间建造于十九世纪的书房带有浓厚的岁月痕迹。天花板被煤炭和香烟的烟熏黑,已褪色的丝质壁纸的角落有几处剥落。书桌后方的墙壁是一整面书柜,上面摆满以皮革为书皮的精装书籍。此外,在书柜与书的缝隙中也塞满了资料和笔记。
  背对着书柜的是一张红木书桌。书桌和窗户中间还摆放着沙发、小圆桌及两张精致的扶手椅。
  由于这是一名学者的房间,所以房里并不整齐。读到一半、用到一半的书,在书桌上以及书桌旁的地上堆成一座小山,而在这些书的上面有无数写了一半的资料或便条,已经不用的资料也散乱着。
  兰子转向安露伊优,对她提出要求,“这幢建筑已经被断电了吧?不好意思,如果无法开灯,能不能麻烦你去拿油灯或手电筒呢?”
  安露伊优管家把原本压住眼角的手帕收进围裙的口袋里,“好、好的……我去找找看。这栋房子后面还有另一栋房子,我就住在那儿,请各位稍等我一下好吗?”
  “还有,贝鲁纳尔教授的助手还没来吗?”
  “应该已经过来了……我打个电话到大学去确认一下。”老女管家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房间。
  等到门关上后,兰子便看着大家,鼓舞地说:“那么,等照明设备来了之后,我们就开始调查吧。”
  修培亚老先生戴上老花眼镜问:“要找些什么呢?”
  “只要是和人狼城有关的资料都可以。把那些资料找出来吧!听说贝鲁纳尔教授和费拉古德教授是透过书信进行学术讨论,若真的是这样,应该会有一些备份资料。”
  我看看书柜里满满的书籍与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然后再看看图书室,那里甚至比这房间更加凌乱。看着那一大堆书籍和资料,我发现想要把这些全部确认过一遍,实在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情。
  修培亚老先生看到我畏怯的模样,于是便笑了出来,“兰子,论文期刊说不定曾刊登过关于人狼城或其他古城的研究成果。我们不如先从那里着手。”
  “等贝鲁纳尔教授的助手来了,之后,我们应该就可以知道研究成果吧。那样比较省事。我想,先学《失窃的信函》里的奥古斯都·杜邦,从书信类开始找起。”
  “邮件大概都在书桌右边的那座山!因为上面有贴着邮票。”我正巧才刚发现那些邮件,于是这样告诉兰子。
  兰子装模作样地吹着口哨,走向书桌,然后抓起一把信件。里面夹杂了明信片、一般信件、文件袋和包裹。她把信件拿到窗边,检查收件人及寄件人,兰子把那叠信件放回原处,“这些都帮不上忙。这些信件不但都还没拆开,邮戳也很新。这些信件可能都是在贝鲁纳尔教授死后才寄来,安露伊优管家再将这些信件全都堆在这里吧。”
  修培亚老先生思索着,“那我们就分头找找吧!我和黎人负责图书室,兰子和玛斯卡尔先生就负责这间房间。”
  “好,就这么办吧!”兰子点点头。接着,她用右手的食指抵着自己漂亮的下巴,头转向一直没出声的玛斯卡尔,“对了,玛斯卡尔先生,你查到贝鲁纳尔教授的身家背景吗?”
  “嗯,当然有。”玛斯卡尔戴上黑框的老花眼镜,从手中抱着的包包里拿出一叠资料,“我从巴黎大学那边打听到很详细的资料。要我念出来吗,二阶堂小姐?”
  “麻烦您了。”
  玛斯卡尔移动到窗边,寻求一些亮光,“呃……西蒙·贝鲁纳尔教授生于一八九四年十二月四日,出生地是南法的朗格多克区。他的父亲是一位富裕的商人,母亲则是军人的幺女。教授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姊姊,但全都早已过世,亲戚中也只剩下堂兄弟的孙子。他的母亲在他小时候就因病身故,因此他从八岁起,就进入欧特瓦尔修道院经营的旺多姆寄宿学校就读。文豪巴尔札克也曾待过这间寄宿学校呢!
  “据说少年时期的贝鲁纳尔教授个性内向、孤僻,没什么朋友。他总是远离旁人,或是独自躲到图书馆里,将自己沉浸在书的世界中。这间学校里有位名叫史塔尔的历史老师,将他视如己出,全心地照顾他。据说,这位老师经常讲述中世纪欧洲的文化及历史给他听。贝鲁纳尔教授受到这位老师的影响,也渐渐对历史或乡土史产生兴趣,甚至还考虑将来也要钻研学历史学。
  “教授长大后,便进入土鲁斯的玛尔根努高中。他的成绩非常优秀,大学入学测验的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都一次就通过了。最后,他考上巴黎大学的历史系。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以骑兵队士官长身份投入法兰德斯战场。但是由于他从小就有神经衰弱的倾向,因此无法承受激烈的勤务,神经官能症的症状变得非常严重,最后被军队除名。
  “大学复学后,他便专心致力于课业上。最后以一篇名为〈欧洲文化发展之原点〉的论文,拿到心系已久的博士学位。他在三十二岁时担任大学的助理教授,同时也与小他七岁的兹尔玛·卡斯特利结婚。兹尔玛夫人是女裁缝师,原本是在教授宿舍附近的服装店工作。她是一名孤儿,长得也不算漂亮,也没什么教养,他们两人竟然会结婚,连周遭的亲友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甚至还有人谣传,教授可能是因为同情她的遭遇,所以才和她结婚。结婚三年后,兹尔玛夫人便因肺结核过世,从那之后,贝鲁纳尔教授就一直保持独身。从这一点看来,我们可以推测他应该真的很爱她吧。
  “他在四十五岁时当上巴黎大学历史系的教授。柏林沦陷的隔年,五十二岁的他升为主任教授。从五十八岁起,担任两年系主任。六十岁时,拿到名誉教授的资格,同时退出教育界。尔后,他全心全意地投身学术研究,还担任了法国历史学会理事长达五年之久。
  “贝鲁纳尔教授的主要著作有:《土鲁斯之天主教神父的变迁》、《法国革命之哲学性考察》、《中世纪欧洲社会动机之分析研究》、《法兰克王国之基督教接受史》、《中世纪法国之自治都市总论》及《欧洲庄园概说》等等。
  “此外,他的得奖经历也相当丰富,一共得过两次龚固尔历史学奖,一次历史学会最优秀研究者奖,以及一次伽里玛出版社奖等。然而在学术界之外,贝鲁纳尔教授几乎不太与人交往,他是一位不擅社交的独行侠,朋友也很少。”
  玛斯卡尔结束说明。兰子在他喘了一口气后,笑着说出她的感言:“一心只爱学术的人,还蛮常见的嘛。不过在我看来,那只是逃避社会的行为罢了。”
  我也深表同感,“贝鲁纳尔教授一定是位执拗的老人家。”
  站在暖炉前的修培亚老先生,指着他身旁的一面墙,“这好像就是贝鲁纳尔教授吧?他长得很有特色呢,对不对?”
  墙上挂着一张贝鲁纳尔教授的照片,以及一张很大的肖像画。画面上的他都是正襟危坐的姿态。他的身材标准,两颊消瘦,感觉上应该是个相当机敏的人。他还蓄着往两边翘的胡子,鬈曲的头发两侧都留得很长。他的额头很宽,脸上戴着一副银框眼镜;白色眉毛下是一双轮廓很深的黑色眼睛。
  我走向修培亚老先生,仔细地端详着照片和肖像画。看得出来贝鲁纳尔教授带有一种神经质的气息。
  兰子拨开测海,向玛斯卡尔确认,“我之前拜托你调查鲁纳尔教授确切的死亡日期,请问查到了吗?”
  “有的。我还把死亡证明书带来了。”玛斯卡尔拿出另一份资料,“他在去年十一月十五日过世。死于卢昂郊外的修比尔医院。死因就如同我之前所说,是因破伤风而引起败血症。医生的诊断书里提到,之所以引起败血症除了是因为他年纪大,另一方面,他之前的感冒也才刚痊愈,因此体力和抵抗力都不足。”
  兰子听完这段叙述后,表情不知为何变得凝重。
  “怎么了,兰子?”修培亚老先生诧异地问。
  “啊……”兰子突然回过神来,紧张地看着我们,“看来我一直担心的事情,似乎成真了。”
  “担心?你认为贝鲁纳尔教授也是被人谋杀吗?破伤风并不是意外?”
  “这也是其中之一。”兰子含糊地回答,然后眼睛发亮地喃喃自语,“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贝鲁纳尔教授的死,其实包含了一件可怕的欺瞒。”
  兰子的话让我和修培亚老先生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四眼相对。正当我要开口问“到底是什么”时,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打开门走进来的是安露伊优管家,她的双手中各拿着一盏已点燃的油灯。另外,在她的后面站着一位骨瘦如柴,感觉个性懦弱,年约三十岁的书生型男子。这名男子的眼眶凹陷,门牙稍微突出。看着兰子和我的他露出一种惊讶的表情,大概是第一次见到日本人吧!
  “让各位久等了。”老女管家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这位就是老爷工作上的助手,路易·艾克特尔先生。”
  安露伊优管家介绍完后,那名男子便走向前,紧张且不安地鞠了个躬,“大、大家好。大学通知我过来。我叫做路易·艾克特尔,是历史系文化研究室的助理。”
  在玛斯卡尔介绍彼此后,大家便互相握手。接着,又把我们的目的和我们想找的东西,向艾克特尔说明一遍。
  在这期间,修培亚老先生从安露伊优管家手中接过油灯,并把其中一盏放在暖炉上,另一盏则放在书桌上——他想办法腾出一个空间。橙色的灯光让我们终于能看清楚室内的景象。
  “如果还有别的事找我,只要拉一下呼叫铃的绳子。”老女管家指了指书柜边缘的斑纹的绳子,随后便离开房间。
  兰子调整坐姿,然后开口:“艾克特尔先生,如同刚才所说的,我们想知道贝鲁纳尔教授和德国历史学会的费拉古德教授两人共同研究的题材。如果我们手边的资料没错,他们两人除了都认为传说中的‘人狼城’确实存在,更想找出古城的所在地。关于这件事,请问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我吗?”
  “是的。我们想要搜查这间房子,却不知该从何下手。不晓得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些提示?”
  艾克特尔咽了一口口水,“应该要搜寻整间房子吧!在历史学这门学问中,所有的材料除了像蜘蛛网一样错综复杂外,更是紧密地连接,所以并没有所谓不需要的东西。实际上,教授也经常从这些乍看之下杂乱无章的成堆资料中,找出既实用又重要的材料呢!”
  “这点我知道。”兰子耐着性子说,“但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今天无论如何要找出一些重要线索。”
  艾克特尔环视房内,吞吞吐吐地说:“这个嘛……呃……”
  兰子继续紧盯着他,“艾克特尔先生,你对贝鲁纳尔教授和费拉古德教授的关系了解多少?”
  他不自在地把手放在前面,然后又把手放到身后,“我不知道详……详细的内容。教授很难相处,他几乎从来不让别人看他写的东西。他每次看完信后,都会习惯地把它丢到暖炉里烧掉。”
  “我想,他应该不会撕毁研究报告之类的文件吧?”
  “是啊。那……那是当然的。我想那些文件应该是收在某个地方吧。”
  “在哪里?他有没有什么固定的分类法?”
  “不,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艾克特尔摇摇头,“贝鲁纳尔教授的疑心病很重。他不喜欢厌在研究成果发表前,就把自己的研究成果给别人看。所以即使是在他身边帮忙的我,也只是做些零碎的资料搜集工作而已。整个研究的架构内容,我完全不清楚。”
  兰子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答复而踌躇,紧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听说,贝鲁纳尔教授和费拉古德教授从去年就准备在今年的历史学会上,发表一篇叫做《中世纪欧洲文化表层上可见的象征——吹笛人》的研究论文。请问那篇论文的内容是什么?完成的论文现在又在哪里呢?”
  不知为何,艾克特尔仿佛相当恐惧,他瞳孔放大,“你……你是在哪里听到的?”
  “德国历史学会。”兰子随便搪塞,“可以让我们看一下吗?”
  艾克特尔张望着四周,宛如在寻找有没有路可逃跑。但是当他发现我们把房间团团围住,只好放弃地说:“大……大概是在图书室的资料柜里最左边的抽屉吧!我记得教授过世前,还很高兴地说他快要完成了。那篇文章好像是因为共同研究者费拉古德教授有段时间都没有与他联络,所以才迟迟无法完成。”
  听完艾克特尔的话,我们便拿起油灯,走进图书室。这里的地上也堆积了好几堆资料和书籍。兰子走向资料柜,将一排有三个抽屉的资料柜中最左边的抽屉,由上至下依序打开。
  “是哪一个呢?”兰子回头,以严肃的眼神问道。
  “第、第二个。”艾克特尔似乎被兰子的表情吓到,“里面应该有个装着论文草稿的大纸袋。”
  没想到兰子竟突然用双手抓住抽屉的两端,拉出整个抽屉,这动作让我们吓了一大跳。她拉出抽屉后,便将它丢置在一旁的桌上。
  “请你看看,艾克特尔先生!”兰子用她那悦耳的声音说,“抽屉里什么都没有。这是空的!”

  3

  “怎……怎么会!”艾克特尔哀嚎,“真的放在那里呀!”
  接着,他跑向桌子,紧紧地盯着抽屉,然后也把资料柜的其他抽屉全都拉了出来。我们一同围在桌子旁,看着他激动的行动。
  “真……真的是空的!艾克特尔的脸色变得苍白到了极点,“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兰子把领口的头发拨到肩膀后面,“艾克特尔先生,有没有可能是贝鲁纳尔教授在生前,便把论文放到别处,或是寄到哪里呢?”
  艾克特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斗大汗珠,“不,不可能。教授过世几天后,我还看到论文在这个抽屉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
  “学校在教授的丧礼结束后,便派我来整理房子。学校表示如果找到可以使用的资料,就要送到图书馆当馆藏。我当时很快地清点了一下。我那时还看到那份论文的草稿在抽屉里。但是后来大学和教授的遗产继承人发生了争执,最后双方决定一概不动这间房子里的东西,所以,连我也忘了这份论文。”
  “你最后一次看见草稿是何时?”
  “呃……”艾克特尔闭上眼睛思考,“是十一月二十一日。因为教授的丧礼是在他的遗体从卢昂运回来的隔天举行,也就是十八日……”
  “会不会有人来把它拿走了?”
  “绝对不可能。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份论文的存在。除非……”
  兰子转头望向站在门边的玛斯卡尔,“玛斯卡尔先生,不好意思,请你去叫安露伊优管家过来一下好吗?”
  玛斯卡尔回到书房,使劲地拉了一下呼叫铃的绳子。接着,他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往走廊跑去。
  兰子对安露伊优管家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老女管家也带着惊恐的表情加以否定,“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老爷的工作,我一概不知情。”
  我认为安露伊优管家应该没说谎。
  兰子走向书房的暖炉,然后说:“这个暖炉都是由谁清理?”
  “是我,我每天都会清理。”安露伊优管家不明就里地回答。
  兰子指着暖炉,“这里有很多灰烬吧?”
  我在兰子指出后一看,发现暖炉里真的有一堆黑色的灰烬。看起来应该是已经完全碳化的纸张。
  “是的。”
  “这是你烧的吗?”
  “不、不是。为什么会这样……我没有印象……”
  “你最后一次清理是何时?”
  “老爷出发到卢昂那天。”
  “那么,书桌上那一叠还没拆开的信件也是你放在那儿的吗?”
  “是……是的。那些都是在老爷过世之后陆续寄来的。有什么问题吗?”
  “我知道了。我的问题就这样。”兰子让满脸不安的老女管家离开了。
  修培亚老先生立刻问:“暖炉怎么了?”
  “不,没有什么。”兰子暧昧地说,然后又重新提议,“那么,我们就从书信类开始着手吧!接下来再找论文和其他资料。”
  我们分成两组,一组给艾克特尔确认,一组翻找书房及图书室里的资料及抽屉。虽然找到许多笔记、论文或论文草稿,但是全都与人狼城或〈哈梅林的吹笛人〉毫无关联。
  兰子焦躁地来回搔着头发,“艾克特尔先生,你知道贝鲁纳尔教授为什么会对〈哈梅林的吹笛人〉这则童话感兴趣?”
  艾克特尔拖着疲累的身躯,摇摇头,“我不太清楚。我想那可能是德国的费拉古德教授所主导的研究。贝鲁纳尔教授以前曾经为了搜集‘儿童十字军’的史实资料而到波兰旅行。当时他所搜集到的资料中,好像也有费拉古德教授所需的史料。所以,我想他只是将资料借给费拉古德教授而已。”
  “也就是在探讨‘东方殖民说’的真实性?”
  “是,是的。”
  “东方殖民说”就是雷瑟口述记录中,费拉古德教授曾提及的学说。(德国篇:一四六页)
  兰子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么,可不可以麻烦你把书柜和图书室里的书全部确认一遍呢?”
  “全……全部吗?”艾克特尔抬头看了看比他还高的书柜,怯懦地说。
  兰子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没错。就只有这些而已。我们会把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你只要告诉我们书名是什么就可以了。”
  我们光是把所有书名看过一次,就花了将近两个小时。下午五点过后,窗外已经是夜幕低垂。黑暗侵入室内,油灯橘色的火光成为我们唯一的光源。
  书房和图书室的书柜中收藏了各式各样的资料及史料,包含描写欧洲上古时代的文献、中世纪欧洲战争的经过,叙述近年欧洲兴起的教科书,还有许多史书、哲学书、心理学书、建筑书以及百科全书等等。然而,这些对我们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疲累不堪的我们,各自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只有兰子依旧充满精力,在两间凌乱不堪的房间里来回穿梭,一再检视。
  “对了,艾克特尔先生,你知道贝鲁纳尔教授在卢昂的医院时的情况吗?”兰子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突然地停下脚步,唐突地问道。
  坐在沙发上的艾克特尔犹豫地点点头,“我知道,因为我也跟着去。”
  “真的吗?”兰子的眼中散发着光辉,“那么,请你告诉我们当时的情况。听说教授是被牧场的栅栏刮伤手臂,才染上破伤风的吗?”
  “是的。”
  “听说他是被突出木板的钉子刮到?”
  “没错。还是好几根呢!真的很严重。”
  “他是怎么受伤的?”
  “当时教授和我正沿着栅栏旁的小路散步,一名拿着小型手提包的人朝着我们迎面而来。那个人不小心撞到教授,教授一个重心不稳,就撞上栅栏而受伤。那些钉子除了很旧,而且都已生锈,上面还沾着一些很像油脂的东西。其实教授的伤口并不严重,我们当时也立刻回旅馆包扎。
  “那个撞到教授的人是一位医生。他告诉我们,他也是来观光。他用他的医疗器具帮教授的手臂擦药、包扎。他还交代教授,要尽快去医院检查一下,但是教授却逞强地说那只是小伤而已。后来,从第二天晚上起,教授就开始发高烧,等到我急忙将他送到医院时,已经太迟了。他在医院发了整整三天的高烧,最后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过世。他的死简直轻易得令人不可置信……”艾克特尔说到这里时,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那名医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兰子没有给对方伤心的时间。光是看着她那认真眼神的这一瞬间,连我都能感受到贝鲁纳尔教授的死亡,似乎与某种庞大的恐怖阴谋有关。
  “很年轻……不,他应该已是中年人。黑发、留着黑胡……个子很高。对不起……我记不太起来。”
  “他叫什么名字?”
  “我记得好像叫做康赛优吧………”
  “原来如此,他是巴黎科学博物馆的阿罗纳斯教授的仆人。”在艾克特尔话说一半时,兰子毫不留情地说。
  “不好意思,你……你说的是谁?”艾克特尔用快哭出来的眼神反问。“就是朱利·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里的主角和他的仆人。”兰子脸上毫无笑意地说,“那个人帮贝鲁纳尔教授包扎好后,是不是立刻离开?”
  “对,对啊。你怎么知道?”
  “他应该也没说他住哪里吧?”
  艾克特尔被兰子的气势给压倒,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兰子严肃地望着大家,“就算一间一间地问遍全卢昂的饭店或旅馆,八成也找不到。因为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顿时以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那么,你的意思是说,那个自称是康赛优的医生杀害了贝鲁纳尔教授,然后又伪装成意外吗?”
  “我是这么认为。黎人,你应该也这么觉得吧!那个人事先把破伤风菌之类的毒药涂在栅栏的钉子上,然后再故意撞教授,让他受伤。不但如此,那个人假装帮教授治疗,但其实是在动手脚,让伤口加速恶化。”
  “什么?”
  我不禁愕然。修培亚老先生、玛斯卡尔以及艾克特尔,也全都因为太过恐惧而脸色苍白。
  接着,兰子突然像是发现猎物的野兽,眼睛一亮。她走向书桌,把一叠资料移到旁边,然后拿出原本放在下面的塑胶信件匣。盒子里整齐地放着钢笔、印泥和信纸等物品。
  “那是什么?”
  我在兰子身后张望,但她却没有任何回应。她仔细地看着状况还很新的印泥背面,然后从抽屉里找出一枝软芯铅笔。正当我怀疑她要做什么时,她竟然用铅笔在第一张信纸上轻轻地涂着。
  “看,这种宋戴克博士可能嗤之以鼻的原始手法,其实是很有用的呢!用坚硬的钢笔在这张纸上写下的文字都会印到下一张喔。”
  兰子递给我那张涂上淡淡一层铅笔的信纸。在铅笔的颜色中,浮现出几行白色的字迹。
  玛斯卡尔看了之后,高亢地说:“这是贝鲁纳尔教授的署名,信件日期则是去年的十一月二十四日。”
  修培亚老先生用手扶着老花眼镜,点了点头,“没错。鲁登多夫主任有说过,贝鲁纳尔教授回信的日期就是此时。”
  兰子把桃红色的印泥拿近油灯,让我们也能看清楚它的背面。“这个印泥还很新。所以,它的表面也染到和信纸上一样的署名、日期的痕迹。”
  “所以?”我感到一种极度异样的感觉。
  “信件应该是用打字机打的。我在隔壁的图书室里看到打字机,所以鲁登多夫主任接到的回信应该是用打的,而署名和日期则是在这张书桌上用这支钢笔写的。”
  “那么,哪里奇怪?”我问道,同时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不安。
  兰子用冰冷的眼神望向我,清清楚楚地说:“奇怪的地方就是,那封信根本就不可能是贝鲁纳尔教授写的。”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那封信是假的?”修培亚老先生大声地问。
  “你骗人吧?”玛斯卡尔也发出哀嚎。
  我则震惊得几乎停止呼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兰子?”
  兰子自信满满地环视着我们,“死亡证书上写着贝鲁纳尔教授去世的日期是去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曾写信询问教授的鲁登多夫主任则在十一月三十日收到回信。那封信的署名日期,就如这张信纸和印泥上所显示的,是二十四日。”
  “不……不会吧!”我诧异得不禁大喊,顿时脸色苍白。
  “没错。就是这样,黎人。”兰子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传来似的,“总而言之,在二十四日之前就已经死亡的贝鲁纳尔教授,如果没变成幽灵,他根本不可能写下那封信。”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潜入这间房子,发现鲁登多夫主任寄来的信,于是便假冒教授的名义回信。那个人还找出和人狼城、人狼传说,或是〈哈梅林的吹笛人〉等相关的论文草稿,他把它们丢到暖炉里烧掉,以湮灭证据!”


  第十二章  被遗弃的男人

  1

  我们探访贝鲁纳尔教授宅邸那天深夜,在我们下榻的巴黎饭店最高层的酒吧和暌违已久的生岛副参事碰面。我们与生岛副参事本来约定,一回法国后就立刻互相交换情报,但他临时因公前往意大利,因此才拖到今天。
  我们坐在能尽收巴黎美丽夜景的窗边雅座,这是需要事先预定的顶级座位。灯火灿烂的艾菲尔铁塔,以及反射在塞纳河面的城市灯光,着实美不胜收。在满天星星的光辉下,装点着城市的霓虹灯仿佛正在快乐玩耍。酒吧里其他座位也有许多成双成对的情侣,正陶醉于这份浪漫中。
  我们把在德国的所见所闻,巨细靡遗地告诉生岛副参事。接着,又向他说明我们回到法国后,便先着手翻译罗兰德律师的日记、贝鲁纳尔教授的死亡,还有我们在他宅邸中发现的可怕事实。
  我们说完后,生岛副参事一时语塞,“这实在太令人无法置信了!怎么会有人潜入已故的人家里,将证据湮灭,甚至还冒充那个人?不但如此,甚至连贝鲁纳尔教授也是被人在卢昂杀害……”
  兰子的眼中似乎隐含着一场风暴,她点点头,“是的。确实,这几个月以来,在人狼城以外的地方也有好几条人命被夺走了。除了吉普赛占卜师希尔狄卡多、安达露西亚,现在又加上贝鲁纳尔教授。我不得不承认,我们所挑战的敌人,实在比想像中的还要可怕。”
  我们顿时说不出话来。我一想到躲藏在这起事件背后的恶魔,力量有多么强大,就不由得背脊发凉。
  过了一会儿,修培亚老先生低声问:“对了,生岛副参事,我们前往德国之前和你谈过的那起事件,现在如何了?就是那起亚尔萨斯事件?”
  生岛副参事神经质地扶着眼镜,“喔,对了。我本来就打算在今晚告诉你们这件事。”
  “有什么发现吗?”兰子话中满是期待。
  “我们发现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实。”
  “重大?”
  “没错。那起事件,也就是你们想在法国探查的事件……”生岛副参事说到此时,眼睛用力地眨了眨,“如果那个谜样的女子所交给你们的日记的主人真的是罗兰德律师,就更不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了!”
  “亚尔萨斯事件与叫做罗兰德的律师有什么关系?”兰子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生岛副参事以坚定的口吻说:“他也是那起事件——史特拉斯堡的怪事件——的受害者之一。”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集体失踪。这事简直是德国集体失踪事件的翻版。”
  “真的吗?”兰子不禁瞪大了眼,高声地说。
  生岛副参事伸出手去拿杯子,“是啊,是真的。史特拉斯堡有一个叫做‘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会员制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当地上流阶层的人专属的社交场所。这里的七名会员在去年六月带着一项使命去旅行,但全都失踪了。而听说他们的目的地——别太惊讶喔——就是传说中位于法、德国境的‘青狼城’。”
  听完这番话,我的心脏就好像被刺了一刀,“生岛先生,青狼城不就是与银狼城成对的双子城吗?”
  “是啊,黎人。就是人狼城呀。”生岛副参事深深地用力点头。
  兰子胸膛因深呼吸而起伏,“去年六月……应该不是德国旅行团停留在银狼城的那段期间吧?”
  “不。”生岛副参事眯起眼睛,果断地摇了摇头,“事实就是如此,我知道这很难令人相信,但是两者的日期几乎是一模一样。亚尔萨斯独立沙龙规划的旅游行程,是从去年六月九日开起的一个星期。”
  “你说什么?”修培亚老先生惊讶不已,他手中的玻璃杯也险些滑落。而我则是因恐惧而背脊发寒。
  兰子努力压抑她的情绪,“生岛先生,你是说,在同一时间,有同样数量的人被同一个人邀请到位于德、法两国的两座城堡里?”
  “没错。”
  啊!这实在太可怕了!如果雷瑟所言不假,银狼城里确实发生一起超过十人被杀害,前所未有的庞大杀人案。然而,就在它对面的青狼城竟然也发生一场有如阿鼻地狱般的杀人惨剧!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不会吧!是骗人的吧!我不相信!当我一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因为恐惧与绝望而起了鸡皮疙瘩。
  如果在那两座宛如镜子一般的双子城中,在同一个时间有多条人命被夺走,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如果那是事实,不就正是名副其实的地狱!
  那根本不是属于人间的悲剧。那是人类有史以来除了战争以外,最可怕的大屠杀!
  我吞了一口唾液。修培亚老先生那消瘦的脸庞也带着惊恐的神色。
  兰子屏住呼吸,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地说:“那些人为什么要去青狼城?”
  生岛副参事神经质地用手指敲着桌子,“失踪的那些人是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特地挑选出的使节团。邀请他们前去青狼城,则是青狼城城主克雷格·施莱谢尔伯爵。施莱谢尔伯爵号称是一位慈善家,但他的真面目,我并不清楚。他透过亚尔萨斯独立沙龙,以匿名的方式,在史特拉斯堡各处捐出大笔捐款。沙龙为了表达对他的敬意,所以才派出使节团。”
  “那这些人又是如何失踪?”
  “这个使节团是在施莱谢尔伯爵的要求下偷偷进行的。因为伯爵表示不想张扬,所以就连沙龙内部,也只有少数人——当事者与一名代表——知道。使节团对外宣称要到巴黎市政厅等地进行视察,然而过了预定回来的日期,却都没有人回来,因此成员们的亲属很着急。史特拉斯堡警方已着手进行调查,但始终都无法查清楚。警方曾查过巴黎的各相关单位,结果发现这群人根本没有在那些地方出现过。此外,沙龙也极不合作。因此,这起事件究竟如何,连警察也无法掌握。”
  “沙龙为何不跟警方合作呢?”
  “因为大约在使节团失踪的一个月前,亚尔萨斯独立沙龙还发生别的事件。有一位名叫鲁耶尔·赛迪的理事,在沙龙的大楼中被人刺杀了。老实说,这起事件在尚未破案前便无疾而终,因为在整个调查过程里,警方和沙龙产生摩擦,关系恶化。因此在这次的失踪事件的调查过程中,双方都因情感上的牵绊,可说几乎没有合作。”
  “那么,被害者的身份就不得而知?”兰子的眼睛闪耀着光芒,愤慨地说。
  “我也这样认为。”生岛副参事也皱着眉,“总之,这起失踪事件不但真相不明,甚至连线索都没有,实在令人不解到了极点。就在那时,有人写了一封匿名信,提供警方极其机密的线索。根据匿名信上所言,使节团很有可能不是到巴黎,而是前往一座名叫‘青狼城’的古城。
  “警方立刻相信这封密报。因为信中还提到沙龙内部一些不为人知的详细情况,因此匿名信应该不是恶作剧。此外,警方也根据这封信,进行搜查。然而,他们却找不到青狼城。起初沙龙表示从没听过那座城堡,同时坚决否认曾派遣使节团造访该地。但是在警方执拗的追查下,沙龙最后才承认他们确实曾派遣使节团到青狼城。
  “负责这个计划的是一位理事——从事公证工作的伍杰努·夏普伊。警方对他展开调查。然而,他竟然在自家举枪自尽了。”
  “夏普伊与那起失踪事件有什么关联吗?”
  “没有。自尽的直接原因是因为他长年逃税、渎职,所以与那起失踪事件无关。夏普伊兼任史特拉斯堡某大医院的理事长,但却收贿及盗用公款,国税局已盯上他有一段时间了。夏普伊觉悟到自己无法逃脱,所以便自尽了。这让警方感到非常头疼,因为组织使节团的人就是他。由于他突然身亡,所有事情便全都成谜了。”
  “所以,克雷格·施莱谢尔伯爵——原来如此,这也是假名?”兰子放在桌上的手用力地握拳。
  “没错。世上根本没有那个人。夏普伊在生前也承认这点。这让警方的调查遇到瓶颈,因此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使节团的行踪。”生岛副参事的脸色哀戚,他喝了一口酒,湿润他干哑的喉胧。
  修培亚老先生深深地闭上双眼,有如在祈祷一般,“连一个人都没找到吗?”
  “是的。”生岛副参事回答。“根据你们的消息,德国失踪事件中还有一名叫做雷瑟的生还者吧?但是这个事件却没有半名生还者。”
  “怎么会这样?”
  “史特拉斯堡的失踪者们是在六月九日的早上九点左右,从亚尔萨斯独立沙龙大楼的后门出发。当时的警卫和路过的人都目击他们分别搭上三台黑色轿车。这应该不会有误。”
  我不由自主地放大声量,“黑色轿车!该不会是宾士吧?”
  生岛副参事点点头,自嘲般地说:“不必惊讶,这两起事件几乎是一模一样。”
  兰子拨开刘海,带着思索的眼神问:“关于车主,有没有什么线索?”
  “完全没有。这点也跟德国一样。”
  “向警方提供使节团消息的匿名者呢?有找到特定对象吗?”
  “一开始没有。因为信上既没有写上寄件人,内容也是用打字机打的,信上的指纹更没有登录在警方的指纹资料库里。不过,邮戳是巴黎。”
  “巴黎?”兰子的眼睛一亮,“该不会是史特拉斯堡?”
  “嗯。”生岛副参事简短地回答。
  “会不会是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会员,或是失踪者的家属寄来的呢?”
  “警方发现那封信的信纸并不常见,那可是巴黎检察署内部专用的信纸呢!在成员失踪的一、两个星期前,巴黎检察署的安杰姆·德尔赛助理检察官曾经造访史特拉斯堡。而且,他是其中一名失踪者——罗兰德·凯尔肯律师——的老朋友,当他造访该地时,他们两人是一起行动的。”
  “安杰姆助理检察官与这起失踪事件有什么关联?”兰子加强语气地问。
  生岛副参事在回答之前,先将杯子拿到嘴边,但玻璃杯中却已空无一物,“史特拉斯堡警方曾询问过安杰姆助理检察官,他完全否认自己与失踪事件有关,却承认自己必须对罗兰德律师的死负责;而沙龙的赛迪理事会自杀,他也有错——”

  2

  翌日,将罗兰德律师以速记写成的日记翻成德文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
  其中一本日记记载了罗兰德律师的日常生活,结尾还提到他成为“亚尔萨斯独立沙龙使节团”的一员,并将前往青狼城。这之中也包括他与安杰姆助理检察官、萨鲁蒙警官的邂逅、过去在法国发生的怪事、沙龙理事的死亡,以及一种称为“星光体”或“人狼”的怪物……等荒诞事情。
  另一本日记,也就是被水浸得破破烂烂的那本,内容比第一本还要令人难以置信。日记中巨细靡遗地记录了罗兰德律师他们一行人抵达青狼城当天所发生的事情、城里的神秘惨剧,到他将这本日记装进小木桶,将它投入溪谷中。
  透过这两本日记,我们终于明白在“人狼城杀人事件”中,更令人诧异的事实,以及残暴至极的真实恐惧。
  就是这样!
  “人狼城杀人事件”!
  在银狼城与青狼城中分别发生的两起连续杀人事件!
  在得知这些可怕的经过后,不论是谁,心中大概都会承受不了涌现的那份巨大恐惧,并崩溃吧!
  自从读了罗兰德律师的日记后,我的心情没有一秒是平稳的。读完的那一瞬间,我只感受到极度的惊愕与撼动,绝望使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由银狼城与青狼城这两座构造相同的城堡所组成的人狼城中,在同一时间,都上演着相同规模的悲惨杀人剧。受邀前往两座城里的人们,全遭到不明恶魔—杀人魔——的袭击,几乎全员丧命。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两起残忍不堪的杀人事件,究竟出自什么样的恶魔之手?另外,在这两座城里所发生的事情,又有什么样的关联性?难道它们真的彼此毫无关联?只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偶然吗?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毫无关联!
  这两起连续杀人事件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密切的关系,而且一定是由某种邪恶的意志串联而成!
  那是你、我都无法想像、超越人类智慧的奸计。如果说银狼城的悲剧是死亡的第一乐章,那么青狼城的悲剧便是第二乐章吧!没错,这两起事件都呼应着双子城这特殊的舞台,那正是犯罪的相似形。
  第一次看到雷瑟的口述记录时,我就觉得那像是一场恶梦,而罗兰德律师的日记则是比那更加血腥的犯罪剧。
  这两起事件非常相似,就像“Doppelganger”(译注:传说人在濒临死亡时,会看见另一个自己,又称“Doublewalker”),或是镜子反射。都是一群人受邀前往一座不知位在何处的古城,接着发生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最后则以数十人的性命都被夺走作结。
  在我们前往德国期间,生岛副参事查出去年在史特拉斯堡发生的怪异事件。
  属于会员制的亚尔萨斯独立沙龙里的七人,在前往巴黎市政厅视察后,便消失踪影。也就是说,这是一起和德国旅行团相同的集体失踪事件,而且失踪者至今依然下落不明。
  这群人的真正目的地,其实是一座名为“青狼城”的古城。这也是一间传说中的古城,据说声立于法、德国境的深山中。但是他们真的抵达那里吗?到了那里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他们为何没有回来?这一切都是谜团。
  而且,让这起事件陷入更深的迷雾中的,就是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理事自杀了。自杀者是夏普伊,而派遣沙龙使节团前往青狼城的人就是他。他的自杀使得集体失踪事件的相关线索全都消失。
  光是如此,这事件已充满神秘。然而、这些却只是“青狼城杀人事件”中的一小部分罢了。这起事件的真正面貌,其实是更诡异、更奇怪、更凄惨。
  罗兰德律师详细地记录了造访青狼城的人们遭遇死亡的经过。这些人全都在这座城堡里,被一名来路不明的杀人魔所杀,失去宝贵的生命。
  牺牲者的名单如下:

  罗兰德·凯尔肯
  卡斯帕尔·萨鲁蒙
  西格蒙·谬拉
  约翰尼斯·摩斯
  安东瓦奴·夏利斯
  葛罗德·兰斯曼
  杰克·阿诺

  这些人是亚尔萨斯独立沙龙使节团的成员。他们出访的目的是为了向青狼城城主——慈善家克雷格·施莱谢尔伯爵表示友好与感谢。然而,在古城里等着他们的,竟然是“死亡”这个残酷的命运。
  当然,牺牲者并不只有他们。住在城里的人也有好几人被杀。罗兰德律师目击了一具身份不明的男性尸体,接着又发现亚兰·卢希安医生,以及城主夫妇的尸体。所以,究竟有多少人遭到恶魔的毒手?我们连这点都无法确定。
  罗兰德律师所留下的日记,记载的并不是一出单纯的杀人剧,那是出自一名神出鬼没的阴险恶魔之手的残酷杀戮剧。
  日记里,除了古城中的惨剧外,还记录着一件非常怪异的事情。那就是有关“人狼”这种非人怪物的存在。据说法国过去发生的多起尚未解决的杀人事件,说不定就是这家伙干的。
  “人狼”是没有本体——肉体——只是有灵魂的怪物。它是纳粹发明的“星光体兵团”的残存物,是战争的亡灵,最可怕的存在。它没有形体,会依附或寄生在人的尸体上,借此苟延残喘的,是如恶梦般的生命体。
  我读到关于“星光体”的那部分时,甚至觉得自己的理性似乎错乱了。我不禁哑然,当下觉得难以置信。但是在得知接连发生在青狼城中的神秘杀人案,以及种种不合理的怪现象后,我也不由得渐渐承认它的真实性了。
  消失的尸体和多人密室杀人案,每起事件都不像是人类能力所能及,这些全都是超自然现象。如果否认“人狼”这种拥有超人力量的怪物存在,那么就无法解释这些有如魔术般的现象。
  日记的最后有段否定“人狼”存在的叙述,因为萨鲁蒙警官有杀害罗兰德律师的动机。然而事实究竟为何,却不得而知。
  我们透过法国外交部的高官罗修佛尔,确认了巴黎警方和巴黎检察署,并没有进行萨鲁蒙警官与罗兰德律师所说的“猎人狼行动”。但是,萨鲁蒙警官提供的资料确实是存在。而尸体异常快速腐坏这种奇特事件,从过去到现在,实在是多得令人意外。
  若真是如此,那么“人狼”是不是的确存在?他是不是将被关在古城里的人们一一杀害,然后再不断附身在那些人的肉体上呢?
  如果是这样,那么此刻人狼可能正存在于某处。
  而除了人狼城事件外,我们是否也必须解开“人狼”之谜呢?或是这些怪事其实拥有某种共通点,是一种表里一致的现象?
  不懂,完全不懂。愈是思考,愈是混乱。
  光是银狼城那起复杂怪异的事件,就已经令人无暇应付了;现在竟然又加上青狼城这个难解至极的杀人事件。这整起事件的全貌已经远远超过我这颗平凡头脑所能理解的范围。
  能够说服大众的真相,究竟存不存在?
  恐怖——
  人狼城所带来的恐怖。
  我们之间共通的情绪就只有恐怖。恐怖从黑暗的世界里,一点一滴地渗透出,使我们的世界逐渐充满不安与畏惧……

  3

  这间房子已经死了。
  只需看一眼,就能立刻明白。
  这幢宅邸位于巴黎郊外静谧且绿意盎然的高级住宅区。越过庭院中茂密的树丛,隐约可看形状特殊的屋顶、烟囱与山形墙。四周的房子也都历史悠久,可以感受到岁月的痕迹。每间宅邸都围着石墙或铁栅栏,中间则是一条具有巴黎传统风味的石头路。
  四处虽有路灯,但由于天色已暗以及暮霭的关系,光线相当朦胧。如果将时代转换,现在大概会有一名穿着金钮扣外套的马车夫,驾着小型的华丽马车在路上行走吧!
  生岛副参事打破这一路的沉默,“到了,就是这里,兰子。”
  一九七一年四月七日,晚上九点。两辆黑色大型豪华轿车在深锁的大门前的停车场停下。两个人从前一辆车走下,我们看见他们下车后,才跟着下车。修培亚老先生拉起外套衣领,把脖子缩在外套里。
  这是个寒冷的夜晚,薄薄的雾霭让四周显得寂静。傍晚时下的小雨变成薄霭,残留在此。往前方看去,潮湿的路面在薄霭中往来的车灯照射下,有如幻想般地飘浮在空中。耳里只听见两辆轿车的低沉引擎声。
  “这间宅邸好豪华。可能不输辉煌鲜明的格林古堡,或盖在哈德逊河畔的哈姆雷特山庄。”兰子望着厚重的大门说道。
  除了我和修培亚老先生外,应该没有人能理解兰子这句话的意思。前者出自范达因的《格林家杀人事件》,后者则是昆恩的《X的悲剧》里的宅邸。
  先行下车的两名法国人——一位是外交部的罗修佛尔先生,另一位是负责照顾我们的玛斯卡尔先生——正站在充满艺术风格的铁门前等着我们。
  “从这里开始,就由罗修佛尔先生带路。”生岛副参事望着年迈的法国人说。
  满头白发的罗修佛尔,个子娇小。他的表情毫无血色,别扭地向我们鞠躬。他大约五十多岁,但看起来更老一些。满是皱纹的脸上戴着一副系有金链的龟甲框眼镜。他的动作缓慢大概是因为视力很差吧。早年丧妻,长年与女儿相依为命的他,将所有心力投注在工作上,才有了今天的地位与名誉。
  罗修佛尔用沙哑的声音命令一旁的玛斯卡尔:“东尼,你在这里等我们。”
  “不用开车送你们进去吗?”
  “不,我想让大家仔细瞧瞧这间房子现在的模样。”
  “我知道了。”玛斯卡尔恭敬地小声回答,接着,他立刻向两名司机做出手势,示意他们去打开大门,好让我们进入。
  大门虽然没有上锁,但是门上的铰链和轮子都已严重生锈,发出刺耳的声音。
  “各位,我们进去吧!”罗修佛尔带着沉思的表情,踏出步伐。
  从大门到玄关是一条被草坪包围的小径。郁郁苍苍的树木环绕在两旁;再往前五十公尺左右,便是一栋宽阔、气派的四方形宅邸。在这栋白色石造建筑上,木材与生铁制的装饰以直线方式交错,形成几何图样。以红砖堆叠而成的支柱及屋顶边缘皆富立体感,而其他部分的建材,不论大小、形状,也都丰富多样。隐含过度的装饰,而放弃对称感的独特气氛,正是装饰艺术派(译注:Art Deco,源于一九二五年在巴黎所举行的“装饰艺术暨现代工业国际博览会”,建筑风格以多层次的几何线型及图案为主)的最大特征。
  宅邸的窗户中没有透出一丝光线,仿佛像间空屋。建地中寂静且阴暗,只有我们踩在碎石地上的脚步声沙沙作响。我们只能依赖从围墙外透进的微弱灯光。在黑暗与霭气的影响下,虽然看不清楚四周,但似乎都长满杂草。这整幢宅邸让人觉得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人整理。
  兰子在途中确认,“这就是巴黎检察署前助理检察官的家吗?”她的声音随即消逝在周围的宁静中。
  罗修佛尔并未停下脚步,直接告诉兰子:“是的。这栋房子是我为了祝贺我女儿蕾蒙特和安杰姆结婚,特地买给他们的。当时这是一间幸福的房子,但是……”
  由于四周一片寂静,生岛副参事怀疑地问:“安杰姆,德尔赛先生真的在房子里吗?”
  “是啊。不用担心,我已经与女佣妮可在电话中确认过。其实,安杰姆现在哪儿也去不了。”
  抵达玄关后,原本看来富丽堂皇的宅邸,突然显得残破老旧,毫无生气。薄霭就像灵气一般覆盖着地面,将宅邸的地基全部包围住。
  罗修佛尔走上玄关的阶梯,按着门旁的电铃一会儿。门上装饰着好几条相互交叉的黑色线条,而门铃也是由黑色的白铁制成。这些样式或形态深受装饰艺术派建筑师喜爱。
  我们似乎等了很久,屋内终于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大门伴随着嘎吱声开了一个小缝,泄出一道柔和的烛光。
  “请问是哪位?”那是声音是微弱的年老女性。
  “是我。妮可。”
  “啊,老爷。我正在等您呢!”屋内的老女佣缓慢地将门打开。我们静静地走入大厅。
  “我有客人,他们想见安杰姆。”
  妮可是一名又矮又瘦的老婆婆。她发黑的脸像是生病一样。银发已有一半变得灰白。不知道是不是白内障的关系,在蜡烛光的照映下,她那双小眼睛显得有点混浊。
  “安杰姆在哪里?”
  “就在里面的房间。”
  “我知道了。你可以下去了。”
  “需不需要端个茶给您?”
  “不用了。”
  “是。”妮可将烛台递给罗修佛尔,鞠了一个躬后,便从走廊的左边离开了。
  生岛副参事环视大厅后说:“能不能再亮一点?这样好像鬼屋喔!”
  “电灯坏了吗?”修培亚老先生也提出疑问。他似乎在发抖。这么冷的夜晚,对消瘦的他而言,应该相当难耐吧!
  “没有电灯。我女儿蕾蒙特认为点蜡烛和吊灯比较有气氛,所以将电灯全都拆掉了。哎,那孩子从小想法就很独特。应该有油灯吧!”罗修佛尔的说法让人觉得像是借口。
  进入隔壁的大客厅后,暖炉上放着一个插着五根蜡烛的烛台。罗修佛尔便点燃蜡烛。虽然照明依旧不是很明亮,但室内终于出现温暖的光线。
  这间房间充满装饰艺术风,布置得也相当精致美丽,但是却已完全感受不到生活的气息。画、镜子、装饰品、时钟、花瓶、窗户、窗帘等,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生气。
  “请跟我来。”罗修佛尔把烛台交给我后,便向前走去。我们朝着走廊右边的第三间房间前进。
  罗修佛尔在门前停住后,显得有点踌躇。他先是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才轻轻地将门打开。生锈的铰链发出细微的声响。
  “安杰姆。”
  房里一片漆黑,寂静得让人觉得里面根本没人。室内因为罗修佛尔和我手上的蜡烛,而充满晃动的红色火光。这间房间面向南边的庭院,有一扇挂着蕾丝窗帘的大落地窗。房间正中央摆放着一组椅子,左边的墙边则有一架钢琴。空气中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酒精味,原来床上和桌上有很多空酒瓶。
  “安杰姆,是我。”罗修佛尔往房里走去。为了不踩到地上的酒瓶,他还特地从右边的暖炉那里绕过去。而这时,我也才终于发现他是朝着哪里说话。
  房里有一张高级的皮椅,以宽大的椅背正对着我们。有个男人就坐在那张椅子上。由于他的身体被椅背挡住,因此我们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我们的方向与罗修佛尔相反,绕到这名男子的正面。
  男子低着头,整个人陷坐在椅子里。他的头往胸口垂下,像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他留着一头蓬乱的头髪,胡须没有修剪,脸色苍白,身形消瘦,脸颊凹陷,深陷眼眶的眼睛相当混浊,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就算他还活着,看起来也不像是正常人。他的左手垂在椅子的扶手上,指尖还勾着一个空酒瓶。
  “安杰姆。”罗修佛尔皱起眉头,弯下腰,看着男子。不过,那名男子却是毫无反应。
  我看见房间角落有一盏油灯,于是将它点燃后放到暖炉上。总算将房内的沉寂与了无生气的感觉冲淡一些,同时也变得明亮许多。
  “安杰姆。”罗修佛尔将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再次呼唤他。
  男人的脸瞬间动了一下,但是眼睛却依然望着远方。仔细一看,男人的衣服被酒给浸湿了。很明显地,他已经烂醉如泥!
  “是我啊,安杰姆!”
  男子的眼皮缓慢地闭上,然后又张开。他的右手手指颤抖地动了一下!
  “喔,约翰。”一个沙哑低沉的声眘,从安杰姆助理检察官的唇中发出,同时运传出一阵酒臭味。
  “对啊,是我。我是约翰·罗修佛尔。”老人期待般地说。
  然而,仅止如此。瞬间浮现在安杰姆眼中的光芒,随即又沉没到心底的黑暗中。
  “这就是有‘巴黎最精干的助理检察官’之称的人吗?”生岛副参事略带怯意地说。
  “是啊。就是这种惨状……安杰姆已经变成酒鬼了!最近,他整天几乎都这样,状况好的时候,还能讲上几句话……”罗修佛尔将手中的烛台放在矮桌上。接着,他用双手抓住安杰姆消瘦的肩膀,用力地摇晃他,他的头也随之无力地晃动。
  “能不能想办法让他清醒?”生岛副参事官问。
  罗修佛尔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这时,兰子拿起放在暖炉上的一个相框。
  木雕相框里的照片是一位身穿华丽洋装,正对着镜头微笑的年轻美丽女子。金发、白皮肤的她,脸上有一些雀斑,一双大眼让她看起来就像是法国洋娃娃一样可爱。
  “罗修佛尔先生,照片里的女性就是蕾蒙特小姐吗?”兰子挽起刘海,回过头问。
  罗修佛尔用虚弱的眼神望着兰子,轻轻地点点头,“没错,二阶堂小姐,那就是我可爱的蕾蒙特!在我深爱的妻子过世后,这个女儿的幸福就是我唯一的期待了。对我而言,这个女儿是任谁都无可替代的掌上明珠。”
  对像尸体一样呆坐在椅子上,过去曾是巴黎检察署首屈一指的前助理检察官安杰姆而言,蕾蒙特一定也是最珍贵的宝贝吧。
  兰子把相框放回原处,对着罗修佛尔说:“这栋房子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而安杰姆助理检察官变得跟废人没什么两样,全都是因为他的爱妻,也就是令嫒蕾蒙特小姐的缘故吧?”
  由于天气寒冷的关系,兰子的声音在房间里冷冽地回荡着。然而,事实正如兰子所言,坐在这里的男子早已不是助理检察官,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罗修佛尔费力地弯下膝盖,慢慢地坐在沙发上。他那绝望的声音,听起来宛如从坟场的地底传来。“是啊。都是那孩子造成的。蕾蒙特的所作所为,我完全无法辩解。她都已经跟前途光明、又能干、又善良的男人结婚了,却又亲手将幸福美满的生活打碎。”
  “听说她加入一个骗人的新兴宗教团体?”
  “是啊,你说得没错。那个新兴宗教简直是个愚蠢至极的邪门歪道。她就是被那个宗教洗脑,才会误入歧途。那个不孝女!”罗修佛尔愈来愈激动,最后眼中充满血丝地怒吼。愤怒的他,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挥着拳,“蕾蒙特本来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真的。但她却被那些恶魔诱惑,让她的心蒙上一层灰;她骗了安杰姆,也背叛他。她将他的地位、名誉、财产,还有爱情,通通都夺走了。让安杰姆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人,就是我的女儿蕾蒙特!”
  罗修佛尔吼叫地说完这些话后,眼眶浮现泪水,然后沉重地呼吸,仿佛失去力气似地垂下头。就在此时,忽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声音,“神哪……请救救我吧……喔,蕾蒙特……”
  那是安杰姆的声音。虽然声音低沉又含糊,但他确实说出妻子的名字。
  这让我们吓了一跳,全都注视着他衰弱的脸庞。然而,低着头的他却一动也不动,对妻子的回忆也在那瞬间消失于遗忘的洪流中。
  酒瓶从安杰姆的手指滚落到地面。罗修佛尔仿佛再也忍不住地喃喃自语,“安杰姆绝对忘不了蕾蒙特。因为他是打从心底爱着那个孩子……就跟我一样……”


  第十三章  犯罪的容貌

  1

  “是的。安杰姆之所以会变成废人,全是蕾蒙特的错啊……”罗修佛尔垂着头,眼中溢出了热泪。
  生岛副参事带着同情的神色,将手搭在罗修佛尔瘦弱的肩上,“蕾蒙特小姐误信的那个新兴宗教,就是去年引起一阵骚动的蒙塞古叙事诗教团吧?”
  罗修佛尔眨了眨眼睛,“没错,就是那个欺骗世人的团体。几年前,这个宗教在巴黎的上流夫人之间流行起来,信众也跟着增多。其实那是由堕落与衰退支配的假宗教。但是,即使可疑,在心中存着迷惘的人们眼中,或许就愈显得有魅力。一时之间,那些家伙竟然在法国各地成立了教会,甚至还拥有众多信众。那个邪教会扭曲人的心灵。还有,据说这个团体的教主拥有操控人心的力量。蕾蒙特一定是成为祭品了……我实在不由得这么想……”
  “罗修佛尔先生,你是说,蒙塞古叙事诗教团会使用魔术吗?”兰子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
  “我不知道该说是魔术,还是暗示、催眠,或是药物……总之,我不清楚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方式。但是,蕾蒙特确实是被他们以某种手段骗了。那些家伙专门欺骗软弱的人,目的就是为了钱。半年前,他们的教主就被警方以诈欺罪和诱拐罪起诉。那教主虽然侥幸脱逃,但干部们几乎都被逮捕,教团被迫濒临解体,信众也急遽减少。但是,蕾蒙特却……”
  兰子向他走近一步,确认道,“所以,这个教团是假借信仰之名,行敛财之实吧?因此,你才会向天主教浸礼教会的主教请求协助。”
  然而,罗修佛尔的脸上充满了苦痛,始终保持着沉默。兰子以严肃的眼神望着他,提出质问,“到底有没有?罗修佛尔先生,请你说清楚。强大的敌人已经超越我们了,所有的线索也都被切断了,许多证人更是丧失性命。有很多迹象都显示,他们是被那些家伙杀害的!”
  “神……神明有时会赐给我们意想不到的试炼。愿神保佑贝鲁纳尔先生的灵魂!”罗修佛尔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然后凝视着自己骨痩如柴的手,“没错,二阶堂小姐,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曾向浸礼教会求救。我家世世代代都是传统的天主教徒,所以我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天主教?”兰子的声音里不含任何感情,但罗修佛尔没有注意到。
  “我是在两年前的年底,发现那个孩子的恶行。当时,我曾努力使她恢复正常,为此,我可说想尽了办法。所以,我首先就是去找我熟识的浸礼教会主教商量,寻求他们的协助。”
  “所以教会才特地把我从日本找来吧?”
  “请息怒,二阶堂小姐。有关你的事情,我根本是毫不知情。我只是一个老人。其实,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清楚。我只是听从主教的指示,利用我在职务上最大的权限而已。‘把一位日本侦探请来法国’这想法,是浸礼教会提出的。因为,你到底有什么能耐,我并不知。只是,如果你真的能帮得上忙……”
  兰子板起脸孔,一脸不悦,“在背后推动巴黎检察署和警方,让蒙塞古叙事诗教团毁灭的就是浸礼教会吧?”
  罗修佛尔含糊其辞地说:“那个教主逃走了……所以,也算不上是毁灭。那个教团的教主对外宣称,他同时拥有神与恶魔的力量。据说他有时会以肥胖的老人模样出现在人们面前;有时则化身为高挑的青年;有时是丑陋的中年妇女,或是妙龄美女……总之,那全部都是骗人的。”
  事实上,没有人知道教主的名字,据说他的名字和犹太教唯一的神耶和华一样,所以绝不可说出。
  “安杰姆助理检察官之前并不知道蕾蒙特小姐加入蒙塞古叙事诗教团吗?”兰子打断了罗修佛尔的回想。
  “安杰姆什么都不知道。他非常溺爱蕾蒙特,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他全都放任她去做,无论什么事情都默许。安杰姆大概以为蕾蒙特只是加入一个单纯的慈善团体吧。”
  “可是你却知道?”兰子的语气仿佛是在责备罗修佛尔。
  罗修佛尔疲惫不堪的脸上又滑下一行眼泪,无力地望向女婿。前助理检察官依旧宛如死人一样,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是的。我早就发现那孩子的变化。我只是想在安杰姆发现之前,想办法唤回蕾蒙特。蕾蒙特不断捐钱给那个教团。我曾经试着阻止她,但是一面对那孩子,我就没有办法……”
  “让安杰姆助理检察官卷入教团丑闻的也是蕾蒙特小姐吧?”
  “不、不是……啊,是……”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兰子焦急地再问了一次。
  罗修佛尔用力地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大、大概……是那个孩子吧!但是……”
  “蕾蒙特小姐认识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理事伍杰努·夏普伊先生吗?”
  “我不太清楚……我没有说谎。根据我的调查,据说夏普伊好像也是蒙塞古叙事诗教团的虔诚信徒……”
  “那么,他们两人有可能互相联络吧?”
  然而,罗修佛尔却答非所问,“那……那个夏普伊完全是罪有应得。他之所以不断做出不法行为、逃税,全都是因为他想要获得蒙塞古叙事诗教团中的权力和更高的地位。为此,他必须奉献金钱和财产给教团。他策划谋害自己的外甥罗兰德律师,想抢走代管的财产。而他派遣使节团去青狼城,只不过是一种掩饰而已……”
  “夏普伊先生的计谋成功了吧?”
  “不、不……那是蒙塞古叙事诗教团的计谋才对。那些家伙巧妙地设下陷阱,先让夏普伊上钩,甚至还利用一位叫做卡斯帕尔·萨鲁蒙的巴黎警官。萨鲁蒙警官故意接近安杰姆,捏造一些‘人狼’的相关事件,并将此吹嘘得像真的一样……”
  “但是夏普伊先生自杀了呀……”
  “那是因为在警方的调查下,蒙塞古叙事诗教团已经濒临崩解。而夏普伊无法承受自己犯罪的压力,加上事件愈滚愈大,在税务单位和有关当局不断追究下,让他无路可逃。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举枪自尽吧!”
  “安杰姆助理检察官为什么要说夏普伊先生的死与自己脱不了关系呢?”
  “那是他为了袒护蕾蒙特。把萨鲁蒙警官介绍给安杰姆的人,就是蕾蒙特。”
  “萨鲁蒙警官也是蒙塞古叙事诗教团的成员吗?”
  “那个人是激进的反纳粹分子,为了反纳粹,根本就不择手段。教团巧妙地操纵他,不但叫他帮忙追捕逃亡的纳粹分子,还要他捐献金钱。而且他那个残障的女儿,还住进教团的修道院,成为人质。所以萨鲁蒙警官才不得不言听计从。”
  “安杰姆助理检察官是后来才知道的吗?”
  “应该这么说,安杰姆之所以会那么执意地和萨鲁蒙警官一起想尽办法让罗兰德到青狼城,是因为他推测蕾蒙特可能就躲在那里,但由于他无法亲自到青狼城确认,所以才借他们之手进行。当然,由于萨鲁蒙警官是教团的人,所以不足以信任,因此罗兰德律师就成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然后,罗兰德律师和萨鲁蒙警官双双失踪——根据罗兰德律师的日记,使节团一行人全被杀害了——夏普伊理事自杀、前助理检察官则因为罪恶感以及妻子离开的悲痛而精神失常。也就是说,所有人都被毁灭了吧?难道你不认为蒙塞古叙事诗教团与人狼城的杀人事件有直接关系吗?”
  罗修佛尔总算微微地摇了摇头,“不,不……我……我不知道。”
  兰子皱起那细细的眉毛,“蕾蒙特小姐现在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那孩子带着所有财产,与蒙塞古叙事诗教团的教主一起逃走了。教主其实是那孩子的情夫!”
  “你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吗,罗修佛尔先生?”兰子用冷酷的眼神望向低着头的他。
  “是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孩子在哪里。”他湿润的眼睛望着兰子,仿佛在恳求着什么似的。
  “你觉得蕾蒙特小姐会像夏普伊先生一样自杀吗?”
  “我、我不知道。不过,我很怕她会自杀。我希望蕾蒙特没有什么三长两短……”罗修佛尔用青筋浮起的双手掩住了脸孔,一阵呜咽声从他的指缝中传出。
  在兰子与他谈话的同时,我、修培亚老先生以及生岛副参事完全无法插嘴。然而,兰子的指责还没完,她提出了一个我们意想不到的问题。
  “罗修佛尔先生。请问蕾蒙特小姐是从何时开始认为自己是魔女的?”
  罗修佛尔诧异地抬起头,用怯懦的眼神望着兰子。兰子锐利地看着他,“她是从何时开始信奉恶魔主义的?”
  “这……这个……”
  “事情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就请你不要再隐瞒,老实地说出来吧!”
  罗修佛尔颤抖着,哽咽地说:“她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了。从……从她还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时。那孩子经常说……她是多·伯朗比利夫人的转世,或是路比耶修道院的修女玛德琳……但是,我……我以为那只是戏言、只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因此从没当它是一回事……从没相信她。所以……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告诉安杰姆……”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兰子的语调带着怒意,低声地问,“蕾蒙特小姐真的是你的女儿吗,罗修佛尔先生?”
  罗修佛尔仿佛感到一股真正的恐惧。他纤细手指颤抖着,指向冷眼望着他的兰子,“你、你真是太、太可怕了……你……为……为什么……知道……”
  “因为她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
  “那孩子是弃婴。应该没有人知道……我们夫妇把她……当作养女……因为她真的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所以……”
  “所以,从尊夫人过世后,你就与蕾蒙特小姐发生肉体关系,对不对?你让蕾蒙特小姐嫁给安杰姆助理检察官,只不过是为了掩盖你们这种令人作呕的关系罢了!对不对?”兰子宛如一位冷酷无情的法官。
  “是的……”罗修佛尔跪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仿佛想用永无止尽的哭泣,请求神的原谅。
  令人唾弃的男人。
  不止前助理检察官安杰姆,就连罗修佛尔也是一个遭受深爱女性遗弃,悲惨至极的男人。

  2

  我们来到罗修佛尔位于巴黎市政厅附近的家。那是一幢历经法国三个王朝,耗时数十年才建造完成的奢豪宅邸,与罗修佛尔的身份地位十分相称。有茂密常绿树的宽阔庭园中,有个以沟渠围绕着的花园,中央则是一座拿破仑时代建造的著名喷水池。但是这座宅邸就像安杰姆前助理检察官的家一样,既寂寥又了无生气。房子本身好比坟场一般,被冰冷的气氛包围着。
  进入屋内后,罗修佛尔便要迎接我们的管家泡咖啡。装潢华美的客厅太过宽敞,让人感到阴郁。家具全都是洛可可华丽风格。老旧的吊灯虽改装为电灯,但光线宛如蒙着一层灰般的微弱。即使玛斯卡尔点燃大理石造暖炉的炉火,却始终无法让室内暖和起来。
  坐在沙发上的我,心情因屋内的寂静与内心的疲劳而觉得郁闷。没有人开口。在得知安杰姆前助理检察官的惨状,同时又无法从他口中问出期待已久的情报,都让大家非常沮丧。
  兰子在客厅里悠哉地来回踱步了一阵子,接着又端详陈列在柜子里的突尼斯花瓶等装饰品。
  我喝下管家端来的热咖啡,同时望向罗修佛尔。身材臃肿的他坐在扶手椅上,感觉就像童话中的小矮人。这个矮小老人的侧脸与深深刻画在他黝黑皮肤上的皱纹,都忠实地呈现出他内心的苦恼、后悔以及绝望。
  我们一直等待着他开口说话,然而他却始终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仿佛对这屋里的宁静有所顾虑般,兰子以沉静的语调说:“怎么样,罗修佛尔先生,冷静点了吗?”
  罗修佛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脆弱的眼神看着她,“啊,是的……我已经好一点了,二阶堂小姐。不过,你们应该很失望吧?安杰姆在那种状态下……根本就问不出什么来……”
  “那也无可奈何。”兰子说谎,“不过,你还是赶快把他送去医院比较好,因为重度酒精中毒,也算是一种残疾。”
  “是啊……我知道……”罗修佛尔微微点头,嘴唇颤抖,然后闭上了眼睛。
  正在抽烟的生岛副参事看了所有人后,宛如下定决心般地说:“罗修佛尔先生,你也看过我们手中所有事件的相关资料。所以,我们所知道的事情,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些资料中最令我吃惊的,就是罗兰德律师的日记,因为里面也提到安杰姆前助理检察官。在外交部举足轻重的你,从我来到法国后,就一直对我照顾有加。所以我对你女婿的名字有印象。”
  “所以……你才会立刻联络我吧?”
  “没错。德国人雷瑟的口述记录,以及法国人罗兰德律师的日记,都详实记录了去年六月发生在银狼城与青狼城里的残酷杀人事件。如果那些记录中的血腥悲剧是事实——虽然我们相信那应该是事实——那么对我们这些生活在欧洲的人们而言,这实在是一件不得了又非常可怕的大事。”
  罗修佛尔用他瘦弱的手摸着浮出血管的额头,“你说得没错,副参事……那是一宗极其邪恶的犯罪。在法、德两国都各有十名左右的人,被邀请到古城中,最后还全部被杀害……”
  “而且,这两起事件发生的时间几乎完全重叠,都是大约在法年的六月九日到十四日之间。夹在法、德两国国境中间的双子城里,分别发生了雷同的连续杀人事件,这真的是凑巧吗?”
  “我不知道,副参事。但是这的确无法用、一句‘凑巧’带过。好可怕……我……这种事……我的理性……人狼城……啊,我不相信!”罗修佛尔闭眼,抱着头,发白的嘴唇正颤抖着。
  兰子的视线从悲痛不已的罗修佛尔,转向在暖炉前看顾炉火的玛斯卡尔,“对了,玛斯卡尔先生,你找到罗兰德律师的日记里提及的约翰·李凯博士吗?据说他是最了解纳粹人造武器‘人狼’
  的佼佼者。”
  玛斯卡尔按着眼镜的边缘转过头来,接着,沉重地摇了摇头,“我已经向史特拉斯堡的警方确认过。很可惜,据说李凯博士也被杀害了,死因是枪杀。好像是有人在半夜闯进他家,有好几位邻居都听到激烈的枪声。发生这件事的时间,大约和安达露西亚的尸体被人发现浮在河里时一致。”
  “有找到嫌犯吗?”兰子隐藏着惊讶,事务性地问。或许她对这起事件的悲剧已经麻木了。
  “史特拉斯堡警方认为凶手是KGB。罗兰德律师的日记里也有提到李凯博士生前也经常告诉周遭的人,自己若死了,凶手一定是苏联间谍,但是大部分的人似乎都认为那是头脑不清楚的老人的妄想。然而这是有可能的,因为他的家里被人翻得凌乱不堪。”
  “那么,有关‘人狼’的线索也全都断掉了吗?”兰子懊悔地皱起眉头。
  玛斯卡尔诚惶诚恐地说:“是的。所谓的‘人狼’或‘星光体兵团’究竟存不存在,我们根本就无从查起。”
  “凶手真的是KGB吗?会不会是有人杀了李凯博士,却误导大家这是间谍做的?”
  “老实说,这其实不得而知。由于史特拉斯堡警方并不知道人狼城的杀人事件,因此也不可能从这个观点进行调查。”
  “那希尔狄卡多和萝丝·巴尔德的家呢?”
  “警方确认过后,据说好像已没人住在那里,不知道她们两人是在何时消失。很久以前确实有人住在那里,那种贫民窟似的地方,根本没人会注意别人的去向。”
  “这份报告一点用处也没有。”兰子表示不满,然后环视众人说:“有没有可能因为希尔狄卡多是被车撞死,萝丝对此感应到危险,因此躲起来了?”
  “我也这么觉得。”生岛副参事含着悲痛的眼神点点头。
  兰子望向低着头的法籍老人,“罗修佛尔先生,你说巴黎警方根本没有像萨鲁蒙警官所说的,专门调查怪事的部门或人员,对不对?”
  低着头的罗修佛尔,抬头看着兰子,“对啊。没有那种特别部门。所以,就算真的有进行调查,也只是萨鲁蒙警官自己的调查。安杰姆那家伙也真是的,即使蕾蒙特也牵扯在其中,但那种明显的谎话,怎么能尽信……”罗修佛尔无话可说,脸部苦闷地歪曲着。
  “请容我换个话题。请问,蕾蒙特小姐会说德文吗?”兰子唐突地提出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罗修佛尔的眼中充满困惑,然后点点头,“会啊,她的德文说得很流利喔。我本来计划让她进入外交部,继承我的工作。因为现在的女性也很活跃。她与安杰姆结婚前,就是从事同步口译,怎么了?”
  “不,没什么。”兰子立刻答道,闪避他的问题。她严肃地思索了一阵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定地对着大家说:“生岛副参事,还有各位,这起事件的内容果然比表象还要复杂、离奇。每件事情和要素就像一张网子般地互相交错,难以看清全貌。因此,我想提出一种方法论,来做为今后的调查方针。”
  “方法论?”修培亚老先生译完兰子的话后,如此问道。
  “是的。首先,我们必须刻意挑出这起事件的根基,然后剔除其他多余的附属事项。范达因的《龙杀人事件》在一开始就提到这点。名侦探菲洛·凡斯就是因为跳脱事件中的末世论、超自然,只根据纯粹合理的基础,才得以顺利解决事件。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仿效这位名侦探,在考虑到盖然性这前提下,将‘人狼’这个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概念或事实,从资讯中剔除呢?”
  “总而言之,兰子,你认为我们应该把发生在青狼城里的异常事件,视为单纯的——这种说法好像有点怪——也就是一般人所犯下的杀人事件,而不能归咎于亡灵之类的神秘力量吗?”
  “是的。‘不过绝不能大意。’这句话虽然不是菲洛·凡斯的名言,但是万一人类因精神错乱而变得残酷,那将会比世上任何一种生物都要来得凶残呢!”
  “这种方法论有什么好处?”
  “至少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需要再花费劳力或智力,去探讨萨鲁蒙警官所说的那些之前的怪异事件。”
  “但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赛迪理事命案,可是千真万确的啊,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它呢?”
  “那也应该与人狼城杀人事件分开思考。总之,赛迪理事的命案只要交给史特拉斯堡警方就可以了。”
  生岛副参事双手交叉,闭上眼睛,陷入深深的思考中,“原来如此。先假装那些事件与我们所要追查的古城命案毫不相关,然后再进行调查或推理吗?”
  兰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生岛副参事。
  副参事缓缓地张开眼,深深地点点头,“好吧!只要能掌握解决问题的关键,不论什么方法都应该采用。”
  然而修培亚老先生却显得相当不满,“可是,光是这样,古城的事情也不会变得较简单吧?毕竟发生那么多不可能的事实呀。”
  我赞同修培亚老先生的看法。因为无论人狼是否存在,这些宛如魔法般的怪现象都是事实。
  但是,兰子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就算都是不可能的现象,也会随着人为或超自然——好比幽灵之类的怪力乱神——而有截然不同的分析方向。因为事情只要是人类所为,就有可能够透过人类之手加以解决。”
  “那么,在这样的假设下,你打算如何探究银狼城和青狼城里的惨剧呢?”
  兰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她那清澈的双眼望向我,“关于这点,有一个人已经提出更适当的答案。那就是黎人。”
  “我?”她突然提到我,让我吓了一跳。
  “对啊,黎人不是提出‘四子城理论’吗?而现在也看完罗兰德律师的日记,你一定会检视你的推论能不能解决整起事件。”
  “啊,是啊。我当然有这么做。”我慌乱地说。不过话说回来,她为什么总是能这么轻易地看出我心中的想法呢?
  “喔?”修培亚老先生兴味盎然地看着我。而生岛副参事与罗修佛尔,甚至连玛斯卡尔也都是满脸讶异地望着我。
  “黎人,你就告诉我们你新的论证吧!”兰子用一种异常温柔的口吻催促着我。
  虽然我对于她那种态度曾隐约有一丝怀疑,不过我还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接着,下定决心,环视众人,“那么,各位。我的推理中有个大前提,那就是——各位可能也会觉得理所当然——银狼城和青狼城是完全不同的城堡。就像雷瑟和罗兰德律师所说,这两座城的城墙颜色恰如其名,分别是深灰色和蓝灰色,具有微妙的差异。因此,从外表便能区分出这两座城堡。”
  “嗯。应该是这样吧。可是你为什么这么担心这点呢?”修培亚老先生问。
  “因为这两起事件实在是太雷同了。就连许多小细节也都像早就计划好了一样,都有雷同的地方。光是将两起事件主角的名字调换,很可能会令人误以为事件都是发生在同一座城里。”
  “那应该只是因为这两起事件都是发生在构造相同的双子城里。我倒是觉得每起命案不见得都很类似。”
  “老实说,当我得知青狼城里的杀人事件时,脑中突然浮现一种怪异的想法。那就是,说不定分别在银狼城和青狼城的杀人事件,其实根本就是发生在同一个地方。我知道这个想法很愚蠢,只是当时突然浮上心头罢了。所以,会不会在不同时间内,同一座城里发生两起连续杀人事件;或是同一座城里有双层构造,并在同一时间内发生两起连续杀人事件。以上就是我的想法。”
  “同一座城里有双层构造?”
  “是的。比如说,银狼城和青狼城的每一层楼都像三明治一样地互相交错。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这群人为何不时听见怪声音。那是因为另一边的声音传到这边的天花板。”
  “可是城堡至少有两座呀。”
  “是啊。所以就是其中一座城堡里设置了那种复杂的机关。我原本认为旅行团或使节团之中,可能有一个团体被骗,而被带往那座构造奇怪的城里。可是,雷瑟的记录与罗兰德律师日记中的日期,却证明这个想法不成立。此外,透过城塔瞭望台可看见另一座城堡的颜色,以及屋内的窗户数量,这一点可以证实两起杀人事件是分别在两座城里发生。因此,我们也可以确定,两个访问团确实是待在不同的城里。”
  “这是当然的。你认为可以证实德国旅行团是在银狼城遭到残杀,而法国的使节团则是在青狼城遇害这一点了?”
  “没错。这一点很重要。”
  “那你就以此为前提,继续你的论述吧。”修培亚老先生苦笑。
  其他人也跟着点头,因此我便继续下去,“事实上,分别发生在银狼城和青狼城的事件,到底是如何互相产生关联的,我并不清楚。其实,也有可能是个别事件,彼此根本毫不相干。两座城里同时出现数名犯人或集团只是偶然。因为我们很难相信发生在两座城里的犯罪事件,是由单名犯人或同一集团越过溪谷等物理性障碍所为。
  “不过,我之前提出的假设——人狼城是由四座城堡构成的——可以稍微说明青狼城中的几项疑点。例如,罗兰德律师在钟乳洞野餐后,返回城堡时,在城堡地下的拷问室发现的谜样尸体。”
  “喔,你是说那具身份不明的尸体吗?”
  “是的。虽然那具尸体突然消失了,但只要从‘青狼城有两座’这观点来看,就一点也不奇怪。假设罗兰德律师最初发现尸体的地方是A城,而后来昏倒的他其实是在B城醒来。而A、B两城无论是内部装潢还是装饰品,全都一模一样。加上城里非常昏暗,只有烛光,因此,如果一开始没想到这种欺瞒手法,任何人都不会发现城堡的秘密。”
  生岛副参事带着不悦的神情说:“总之,你认为,当时罗兰德律师被一个像老人一样的小矮人侵袭昏倒后,在这段期间内,有人将他搬到另一座城堡,对不对?”
  “没错。而且,比这还复杂一点。使节团在前往钟乳洞前,其实是在B城;野餐结束后,也应该回到B城才对。然而,佯称头痛而想先回城里的罗兰德律师和女佣法妮却走错路,不小心走到犯人放置尸体的A城。
  “请大家回想一下日记的内容。罗兰德律师与法妮是通过城堡地下的‘狼穴’回到城里,但是在爬楼梯时,法妮的态度却突然变得很奇怪,她像是在空气中看到幽灵似地,丢下罗兰德律师,一脸惊恐地跑走了。(法国篇:三二三页)”
  “原来是这样。法妮发现他们走到另一座城堡吧?”
  “是的,所以她才会惊慌失措。她可能为了要收拾这个意外,因此才赶快去找其他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商量,于是才要罗兰德律师在那里等着。然而罗兰德律师自己却先采取行动,因此才会在地下室遇见怪异的小矮人,还与他搏斗,最后丧失意识。这一点对法妮等人而言,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在罗兰德律师恢复意识前,把他送回正确的城里。”
  我的话告一段落后,玛斯卡尔客气地举起手,“请等一下,二阶堂先生,所以照你的说法,知道城堡秘密的法妮,和那个诡异的小矮人应该是一伙?”
  “我不知道她与这起犯罪的牵连有多深;还有,袭击罗兰德律师的小矮人是谁,这我也完全没有头绪。”
  生岛副参事皱着眉头,看了看大家,“有没有可能那个老人平时是躲在另一座城堡,也就是A城;有时却出现在B城,犯下这一连串的命案呢?”
  “有可能。只不过如果是这样,那么在最初,‘狼穴’的铁门会把犯人给关起来。”我说。
  修培亚老先生来回摸着他尖尖的下巴,“还有没有其他根据‘四子城理论’导出的推论呢?”
  “有。”我用力地点点头,“各位读完雷瑟的口述记录和罗兰德律师的日记后,有没有发觉哪里不对劲呢?例如,哪里不自然。”
  “不自然?”
  “没错。或者是说,有什么矛盾的地方。”我依序望着他们,但每个人都用疑惑的神情回看我。只有兰子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用右手抚摸着她垂在胸前的鬈发。我对她确认:“兰子,你好像知道嘛。”
  然而兰子只是静静地微笑,“各位,黎人是指窗户,也就是双子城中互相面对面的窗户。”
  但是生岛副参事却无法理解。他讶异地看着我,“窗户怎么了吗?”
  我回答:“雷瑟的口述记录和罗兰德律师的日记里,都提过他们从城塔的瞭望台,观望另一座城堡吧?另外,不是也提到武器房的窗户差点被打破吗?但令人费解的是,当他们望向对岸的城堡时,却从来没有看到人烟。如果我没记错,好像从来没人在晚上发现应该会透出窗户的光线。在银狼城似乎也没有。
  “另外,请大家再仔细确认看看这两座城里发生事情的日期。相信不用我说,各位应该也都发现,这两起事件是在同一天结束。
  “去年的六月十四日,在银狼城,雷瑟被杀人魔追赶到城塔后,他的恋人被杀害,而他最后也变成狼。当时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左右。另一方面,同一天,在青狼城的罗兰德律师也同样被敌人追到城塔里,然后他写下最后一篇日记,当时的时间也是晚上七点左右。
  “换言之,在隔着深深溪谷的两侧城堡中,这两件事几乎都在同一时间发生。证据就是,两份记录都提到黑色乌云散去,天空挂着一轮明月(德国篇:五〇九页&法国篇:五四三页)。而雷瑟被满月的光芒照到后,才变身为人狼。
  “根据我的调查,在这个时期的这个时间,月亮应该是位在偏东方的高空。因此,无论窗户在哪一边,都可以看见满月。也就是说,关于这点,他们两人的说法都没有造假。然而,两边的人不但都没有在城塔的窗边生火,或用灯光打出求救信号,甚至连对方的存在都不知情。因为从窗户看出去,对面的城里是一片死寂,不仅是瞭望台,就连客厅的每扇窗户,都是一片漆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各位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件事是不是让我们产生了什么错觉呢?
  假设他们两人都没说谎,那怎么可能会这样?他们一定会看见对方的行动,或是发现窗边的油灯所发出的光芒才对,但是他们两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怎么样呢,各位?这真的很奇妙吧!会不会是他们其中一人对自己眼中的景象有所误解呢?不过,日期的一致性却证明并不是这样,他们都忠实记录了自己的经历。那么,只有一个答案可以合理说明这个矛盾。
  “也就是说,六月十四日晚上七点左右,他们两人当中的一人——或是两个人——的所在位置,其实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地方,而是另一个地方。换句话说,他们两人并非身处于两座互相面对面的城堡里。”
  等修培亚老先生帮我把话翻译成法文后,我喝下一口冷饮,以湿润嘴唇,然后再继续说明,“我之前说过,银狼城和青狼城分别都有A和B两座城堡。也就是说,隔着溪谷,银A与青A、银B与青B分别对称地坐落在彼此对面。
  “但是,在雷瑟和罗兰德临死前,他们却并不在对面可见的城里。虽然无法判断实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们先姑且假设雷瑟在银A,而罗兰德律师在青B。这样一来,由于他们两人眼中对面的城堡,根本就不是对应的城堡,因此当然无法看到对方的身影和行动。
  “兰子和修培亚先生也都知道吧?在推理小说的圈套中,这种刻意让人误解、混淆的手法,通常只要找出时间或地点的错误,就可以看穿。而这次的事件里,记录事件的两人的所属团体,都分别在古城里停留了将近一个星期之久,因此日期实在不太可能出错。所以我们可以导出这个结论——存在于这两人,还有看过他们记录的我们,心中的错误必然是地点混淆。”
  我说完后,隔了好一阵子,都没有人开口。除了脸上带着蒙娜丽莎般微笑、温柔地望着我的兰子外,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惊恐。一片寂静的屋内只听得到暖炉中炉火燃烧的声音。
  生岛副参事率先开口,“黎人,我觉得你刚才的推理非常合理。的确,经过这样的解释,雷瑟与罗兰德律师记录里的矛盾就消除了。”
  “谢谢。”被他这样夸奖,我感到相当高兴。
  修培亚老先生闭着眼睛思索,接着也表示赞同,“我也认为你的说明没有错。”
  我很想知道兰子到底有什么感想,但她却摆出一张冷漠的脸孔,像个旁观者似地说:“黎人,你还有没有要补充的?”
  “没有。就这样了。城里的各桩命案,如密室杀人等谜题,我都还没有解开。因为你才是那方面的专家。”
  兰子别过脸,带着赋予责任的语气问修培亚老先生:“修培亚先生,您对于那间放置卢希安尸体,呈现密室状态的地下储藏室,有何看法呢?”
  修培亚老先生神经质地碰触着他尖尖的下颚,“那个啊……那是青狼城里所有不可能的犯罪中,最令我震惊的。”
  “为什么?”
  “我想你应该也是一样的感觉,因为那和银狼城中柯纳根夫妇的命案,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死亡地点都是在储藏室,室内的布置都差不多,而且尸体头部也被切断。还有,能够进出房间的两扇门,也都分毫不差地从里面上锁。当然,当其他人破门而入时,房内也都看不到犯人的踪影,简直就像消失在空气里一样。”
  “是啊。”
  “不过最令我惊讶的,其实是卢希安尸体的位置。罗兰德律师日记里的记述和附图都很清楚,那具无头尸体就倒在房间中央的品酒桌下(法国篇:三七〇页)。罗兰德律师破门而入时所看到的景象,就是这个样子。”
  兰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大家,“就是这么一回事。先前我说明柯纳根夫妻的密室命案手法时,曾经推测凶手可能使用‘头颅说话’这个需要用到镜子的伎俩,但后来我发现这里根本不可能使用这手法。”
  “一点也没错。他的尸体在桌子的下方,而肩膀和脚则伸出桌外,所以犯人不可能把镜子放在桌子正面的两只桌脚中间,好让自己躲在镜子后面。当然,屋里也没有其他可以让人躲藏的地方。”
  “是的,的确如此。姑且先不论柯纳根夫妻的命案,在卢希安的命案中,那种手法一开始就要排除。”
  “兰子,你可得针对一个密室状况,想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伎俩才行。但这有可能吗?”
  “虽然我不是拿破仑,不过我也认为人类虽有无限可能,但却拥有自认为不可能的那种懦弱心态。所谓的不可能,只是愚蠢人类给自己设限的借口罢了。”兰子一副稳操胜算的样子,一派从容地回答。
  但是,我们却连那起双重密室犯罪的线索都无法掌握住。
  玛斯卡尔紧张怯懦地望着大家,“那、那么,这起事件真的是由可以穿过坚厚的石墙,令人害怕的‘人狼’,或是幽灵之类的怪物所犯下的吗?
  “没那种事,玛斯卡尔先生。”修培亚老先生沉稳地摇摇头,“我只是陈述出事实而已。那个储藏室的锁一定只是单纯的门闩,并非是复杂的锁。只要利用细线、铁丝、强韧的钓鱼线或是钉在门上的钉子,就可以从门外将门闩扣上。”
  “咦?真的有可能吗?”
  “嗯。在推理小说里,犯人经常会这样制造密室。”
  “让我来说明吧!玛斯卡尔先生,这种手法出自于艾德格·华莱士的作品,一般俗称‘针与线的圈套’。后来又将它加以改良的则是范达因的《金丝雀杀人事件》。”我在记事本上画图,向他们解释这种经典的圈套手法。
  玛斯卡尔相当佩服,“太棒了!二阶堂先生,这简直是颠覆了常识。因为一般都认为门内的锁是绝对不可能从外面锁上。”
  “是啊。不过,我刚才说的也只是理论上的东西。问题是,犯人为何要把那间储藏室变成密室?
  而且我们也不知道犯人到底有没有使用这个圈套。犯人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故意把两扇门都锁上呢?就算犯人真的使用这种方法,他的动机依旧不明。”
  “犯人会不会想让人觉得受到威胁或害怕,假装成是幽灵干的呢?”
  “光是看到被蹂躏的尸体,就已经够令人震惊了。”
  “那我就真的想不出理由来了。”玛斯卡尔夸张地耸了耸肩,表示他完全投降。
  在我说明时,兰子一直默默地喝着咖啡,直到现在才开始提出疑问,“黎人,假设‘四子城理论’是正确的,那么分别发生在银狼城和青狼城的犯罪之间,互相有什么关联性呢?”
  我摇摇头,“我刚才也说过,老实说,这点我完全不明白。一般来说——虽然同时性令人费解——由于隔着深谷,因此应该是没有物理上的关联吧?说不定是有一名凶恶的主谋者,就像交响乐团中挥着指挥棒的指挥家一样,把两人以上的犯罪执行者分别送往两处,然后由自己操纵两座城里的犯罪行为。”
  “罗兰德律师从钟乳洞回来时,在地下发现的不明尸体呢?那到底是谁呢?”
  “就像他在日记最后所推测的,应该是德国税务监察局的汉斯·迪曼。对了,在那之前,被大型野兽袭击而奄奄一息的波尔·盖亚先生,也和迪曼先生一起被关在青狼城里,他们大概是伺机逃出来的吧。”
  “受邀到银狼城和青狼城的宾客,为什么会被关在城里呢?”
  “当然是为了要杀掉他们,要让他们无路可逃嘛……”
  “整座城变成密闭状态后,就连凶手也无法离开那里了,不是吗?”
  “对啊!”
  “我想说的是,被用来当作杀人舞台的地方,只是这两座城堡中的其中一座吗?那么,当恐怖的杀人剧在一边上演时,对面的另一座城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顶多是休息室之类的吧。”我含糊地说。
  其他的人也在深思着兰子的问题。修培亚老先生突然瞪大了眼,“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黎人,我发觉一件事了喔!”
  “什么事呢,修培亚先生?”
  “你之前不是说过人狼城四座城堡的配置吗?隔着溪谷,德国的那一边是银A和B,法国的那一边是青A和B,你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
  “可是,各有两座的银狼城和青狼城,如果是隔着河流,以X形交叉排列呢?”
  “交叉?”
  “对啊。德国的那一边是银A和青B,法国的那一边则是青A和银B,如果把相同的城用线连接起来,就会形成交叉的状态。也就是说,溪谷的两边都有银狼城和青狼城并列(见下页图)。”
  “那……”我打从心底对这个说法感到惊讶。因为就连提出四子城理论的我,也没想到这种状况。
  【人狼城城堡配置图2】
  
  “修培亚先生,请您先等一下好吗?”生岛副参事插嘴,“这样一来,被卷入事件里的这两组团体,又各是如何前往那两座城堡的呢?”
  “这是个好问题,副参事。那正是这个推理的关键所在。事实上,有一边的人被骗了,也就是说,两组团体确实都前往法国或德国的某一座城堡,但却都又在没人发觉的情况下,被带往比邻而建的两座城堡里。当然,被骗的那一方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越过国境的。”
  “你说什么?”生岛副参事提高了声调,罗修佛尔、玛斯卡尔还有我,都大吃了一惊。
  “各位应该了解了吧?在这种状态下,溪谷对面的城堡当然不会有任何人烟。因为对方并非在自己的正前方,而是在自己的旁边啊。”修培亚老先生强烈地断言道。
  生岛副参事带着惊讶的表情,“那么,城与城之间有地下通道连接的那个传说……”
  “没错。黎人曾经说过,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两座城之间,就算有互相联系的秘密通道,也不足为奇。这个说法正是关键。因为银狼城和青狼城是相邻的,所以传说应该没错。”
  生岛副参事从喉咙发出声音,深表佩服,“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里确实存在着一条连接着两座城,而被害者们却没有发现的地下通道,犯人则适时地穿梭于两边,犯下那一连串的恶行?”
  “一点也没错。犯人就是躲在那条特殊的地下通道,往来两座城堡,不断地杀人。也正因如此,被害者们在城里才找不到犯人的踪迹呀。”
  “真是令我惊讶呢,修培亚先生。原来如此,这样人狼城里的秘密就有一份合理的解释了。”生岛副参事高兴地说,修培亚老先生点点头。
  “真的耶!”我也认为除了修培亚老先生的新推理外,就没有其他能令人信服的解释了。
  然而,兰子却微微抬起下巴,慢慢地撩起刘海,完完全全地否定了这个说法,“修培亚先生,很遗憾,这个说法并不成立。”
  “为什么,兰子?”与其说修培亚老先生一脸没趣,倒不如说他大吃了一惊。其他的人也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地,纷纷看着兰子。
  “只要仔细读过雷瑟和罗兰德律师的故事,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两人的记录中都曾详细描述从城堡窗户望出去的景色,包括阳光的状况、溪谷中的风向、河水流动的方向,以及月亮的位置等。只要逐一确认这些记录,并加以互相比对,就能判断银狼城的确是在德国境内,而青狼城则是在法国境内。因此我们可以知道,在整起事件中,雷瑟他们是位在溪谷的北方,而罗兰德律师他们则是位在南方。所以,很可惜,修培亚先生的高见并不正确。”
  事实的确如兰子所言。要是采用修培亚老先生的说法,那么其中一组团体,应该是在南北对调一百八十度的状态下生活的。但是有那么多人住在城里,若真是如此,一定会有人从太阳的位置或其他条件中发现异常,而对自己的身处之地提出疑问才对。
  “这样……”修培亚老先生因失望而陷入沉思,接着又抬起头来,“可是,这并不表示黎人的推理完全被推翻了吧?”
  “是这样没错。”兰子承认道,“以目前来说,能够推翻有四座城堡的证据,在物理上是找不到的。”
  “老实说,我也有思考过犯人的动机。”
  “是什么?”兰子大感兴趣,挑起了她的右眉。
  “为什么两个团体会在同一个时间,被聚集到同一个地方,然后遭遇到同样血腥的惨案?关于犯人的动机,我的推理是——会不会是‘交换杀人’呢?”
  “交换杀人?”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词汇,让我不禁放大声量。
  “是啊,黎人。反过来说,就是犯人利用‘被害者的调换’,演出一场完美的犯罪。你也知道,推理界中有一种手法,叫做‘交换杀人’,比较著名的作品有派翠西亚·海史密斯的《火车怪客》、尼可拉斯·布莱克的《染血的报酬》,以及佛瑞德克·布朗的《交换杀人》等等。”
  “那么,您认为有两名犯人在事件背后勾结,互相替对方杀掉想杀的人?”
  “没错。所以不管是在银狼城或青狼城的事件中,都找不到犯案的动机。”
  在此举例说明这种手法。假设有一位史密斯先生因为结交了一位年轻的情妇,所以想要杀死史密斯夫人。但是,如果他直接动手,就动机和不在场证明这两点而言,他将会成为最大嫌疑犯。
  另一方面,有位波特先生因欠了一大笔债务,所以想要谋害他富裕的伊丽莎白婶婶。当然,他也因为考虑过动机和不在场证明,而无法执行杀人计划。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这两个人认识了彼此,知道对方的愿望。因此,他们两人互相交换杀害的对象,由史密斯先生杀害伊丽莎白婶婶,波特先生则负责夺走史密斯夫人的性命。当然,他们两人都必须事先安排好不在场证明。
  “交换杀人啊……我从来没想到过呢!”我觉得头脑里的思考被搅乱了。
  兰子微微地笑着,把自己的手叠在修培亚老先生放在桌面的手上。“修培亚先生,这真是高见。但是在确立这个论证前,我们还是必须先找出犯人之间的共通点,还有他们交换杀人的动机才行。在目前的调查结果中,都看不到任何证据或条件。”
  “是没错。就算犯人之间订下哪些关于共谋的协议,也应该是在人狼城事件发生之前吧?想查出来并不容易。”
  “一般来说,‘交换杀人’这类犯罪应该会为双方被害者的某位亲朋好友,带来某种利益才是。可是这次被邀请到古城里的人,全都遭遇可怕的悲剧。也就是说,对所有的人而言都没有利益,光是从这点来看,就可以判断‘交换杀人’这推论,似乎不太恰当。另外,如果真要进行交换杀人,也没必要在同一个时间犯案;把犯案的时间错开,反而对犯人还比较有利呢!”
  “我也赞成这个意见,修培亚先生。”生岛副参事附和道,“我们先前已经讨论过,住在城里的人们,在某种形式上很可能与这起事件有关联。如果这个推论正确,那么交换杀人的说法就无法成立了。”
  “嗯……看来这个想法大概不对吧?”修培亚老先生带着放弃的表情,环视着大家。
  我伸手拿起剩下的咖啡,然后重新思考刚才的谈论内容。
  如果修培亚老先生的说法没错,那么在银狼城的成员中,其中一人拥有杀害青狼城被害者们的动机,而在青狼城的成员里则混着一个拥有杀害银狼城被害者们的动机的人。然而,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在目前已知的资讯当中,两个团体或是每个人之间,都找不到一致性。
  想要揭开事件的真相,是不是就必须仔细地重新探查每个人的过去呢?
  事件的谜团依旧深不可测,随着疑惑而来的恐惧,不知何时才会散去……


  第十四章  踏上亚尔萨斯

  1

  外头的寒意随着夜色加深,室温也跟着降低。我们每人都在思考,努力尝试从刚才的讨论中找出真相。生岛副参事频频抽着烟,修培亚老先生则不断摸着他尖瘦的下巴。罗修佛尔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他闭着眼睛,表情阴郁,陷坐在自己的扶手椅里。兰子离开座位,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眺望着窗外。玛斯卡尔替暖炉添完柴薪,回到座位上时,女佣正好端来新的饮料。
  我喝下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对回到座位上的兰子提出问题:“对了,兰子。刚才都是我和修培亚先生在讲话。然而更重要的是你的推理呢?是时候告诉我们你的想法了吧?”
  “我很高兴我的灵魂终于可以放下重担了——我很想这么说,但是很抱歉,现在真的还没到能说给人听的阶段。我从以前就不断重申,在与事件相关的推理中,只要还残留着百分之一的疑问,这个疑问便经常会将那已构筑完成的百分之九十九的理论给破坏殆尽。所以大部分的侦探都不会因为接近真相而骄傲自满,反而都更小心谨慎。”
  “这我已经听过好几遍了。可是,你应该总有一些能说出来的部分吧?”我执拗地要求。
  兰子显得有点犹豫,“我不喜欢在法理上还没得到答案时,就说出我的想法。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在推理人狼城事件时,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
  “嗯,好啊。”
  “是啊,一定要告诉我们。”生岛副参事也十分着急。
  面无血色的罗修佛尔也张开眼睛说:“我……我也想知道。”
  兰子大大地点头,“我知道了,我接下来要说的各项重点,都像华格纳的主导动机(译注:Leitmotiv,即歌剧及交响诗中一再出现的音乐主题),已紧紧地依附在我的脑海中。虽然其中有几项之前已经提过,但我还是会再重复。”
  她先这样起了个头,而我则把她所说的都记录下来。

  ◎受邀前往德、法两国的宾客,分别监禁在两座古城中的理由为何?是便于杀害他们吗?
  ◎两国受邀的宾客们在遭受监禁前,曾透过“狼之密道”或“狼穴”出城一次。这些行动有什么意义吗?抑或只是偶然?其中是否隐含犯人的欺瞒呢?
  ◎在监禁状态下,城里的人们仍然可爬上面向断崖的城塔,但是却不能攀登面向中庭的城墙塔。这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
  ◎汤玛士·福登的照相机为何会被抢走?
  ◎城里为何没有放置钢琴之类的键盘乐器?(有一架钢琴被收在银狼城的顶楼中)
  ◎银狼城与青狼城的地底深处,是否有互相连接的通道?虽然依照常识判断两城间有溪谷隔着,因此不可能连接着,但是雷瑟的口述记录最末却提到,城堡地下深处有怪房间或怪研究室。此外,悬崖两侧的中间有洞窟的入口,因此只要有吊桥,似乎就能够往返其间。这些事实中的矛盾又该如何解开呢?
  ◎在银狼城中,宾客曾进入顶楼;但是青狼城却因为鐡门被封闭,因此没有人进入顶楼。这项差异是否意味着什么?

  “综合了雷瑟的口述记录和罗兰德律师的日记,我认为这几个疑点相当值得探究。根据我的直觉,我确信这些问题对于解决事件是非常重要。只要能替每一个疑问找到合理的解答,人狼城的谜底应该就能全部解开。”
  我一边整理自己的想法,一边说:“兰子,其实,一开始的疑点是再明显也不过了。因为将他们全部关在同一个地方,是方便凶手犯案。承接这点,第三个疑问也是理所当然。城墙塔的中间有个能够通往城垛的铁门。另外,也可利用绳子,从瞭望台的窗口沿着城墙爬下去,所以犯人才把城墙塔一楼的铁门封起来,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逃走。”
  “一般大概都会这么想吧。”兰子率直地加以附和。
  生岛副参事把身子向前倾,说道:“兰子,我对地下通道有点疑问,为什么这件事那么重要?这群人只是单纯因为地下秘密通道很好玩,才以野餐为由,经过那里的,不是吗?”
  “从表面上看来,是这个理由。”关于这点,兰子也迂回地同意了。
  修培亚老先生将双手放到桌上,十指交错,“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两座城堡间,到底有没有地下通道连接。这么说来,雷瑟和罗兰德律师两人的故事中,也提过他们有好几次从城塔的瞭望台眺望谷底溪流,然而,却一次也没有提到断崖中间有像洞穴般的入口。这与雷瑟所叙述的最后场景恰好相反呢!”
  “这确实也是疑问之一。”兰子点点头,“鲁登多夫主任一定会说雷瑟精神错乱,所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生岛副参事调整好坐姿,用手扶着镜框,“说到鲁登多夫主任,我已经依照你的要求,把罗兰德律师的日记影本寄给他了。我想再过不久,他应该也会主动和你联络吧!”
  “我想他看到那份资料后,他的大眼睛可能会瞪得更大吧!”兰子呵呵地笑了。
  修培亚老先生干咳了几声,把兰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你为何那么在意福登的照相机,还有城里没有摆放钢琴这些事呢?”
  “简单说,因为照相机应该是被犯人拿走吧。也就是说,底片可能有对犯人不利的证据,或是有什么应该被照到的东西,却没有被照到。万一照片洗出来,会让犯人伤脑筋,所以犯人干脆也拿走照相机。”
  “原来如此。那钢琴呢?”
  “钢琴这种华丽的键盘乐器,在古色古香的中世纪城堡里,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浪漫装饰品。就算只是单纯当作装饰,也能让城堡更有气氛,但城堡里为什么没有呢?既然知道雷瑟是位音乐家,放一架钢琴也是理所当然的呀。从主人在其他方面都准备得非常周到的这点看来,没有放置钢琴或其他乐器,实在是太不自然了。”
  “不是有一台风琴还是什么的吗?”玛斯卡尔突然插嘴。
  “反过来说,应该是城里只有那种程度的东西吧!我觉得这一定有什么蹊跷。”
  生岛副参事露出讶异的表情,“我也和修培亚先生一样。我不觉得那有什么好奇怪的。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呢?”
  兰子眨了眨漂亮的眼睛,“银狼城与青狼城的事件中,内容虽然非常相似,但还是有一些细节不太一样。其中之一就是能不能出入顶楼。”
  “在青狼城里,城里的所有人,无论是不是宾客,都没有去过顶楼。所以,我们也无法得知里面的状况。”
  “嗯。”
  “还有没有其他有关事件的出入呢?”
  “还有一点,虽然不是那么重要——受邀到两座城里的宾客人数不同。另外,各位可以从记录两座城堡的平面图上看到,位于地下的秘密通道的出口形状,以及酒窖的邻接状况,有一些细微的出入。”
  “你是指‘狼之密道’和‘狼穴’吗?”
  “是的。”
  我拿出两座城堡的平面图,试着互相对照,“真的。银狼城酒窖深处有地下仓库,好像比地下室还下面;而青狼城则是酒窖旁还有另一个空房间。”
  修培亚老先生也戴上老花眼镜,将脸凑到平面图前,“通往外面的洞穴也一样。银狼城的洞穴位在比地下室还要深一点的地方。可是青狼城的通道却是从旁边延伸出去。不过,这到底哪里重要呢?”
  兰子摇摇头,鬈发也跟着晃动,“这点我还不清楚。只是在两座城堡的事件中,可以看出这些具有差异的事实。”
  “原来如此。”生岛副参事重重地点了点头,“的确,先把疑点厘清比较好。要是能从中掌握到解决事情的契机,那更值得庆幸。回到刚才的话题,兰子,你真的还无法针对事件的真相发表意见吗?还是你是基于某种原因,才不能告诉我们呢?”
  听到这番话,修培亚老先生也强烈地表示不满,“对啊。依你那么聪明的头脑,怎么可能什么都还没看出来呢?”
  兰子像个淑女般地向两人鞠躬,“谢谢你们给我这么高的评价,让我倍感光荣。但是,这是事实,因为我的推理还不明确。而且,就算把我现在头脑里闪过的念头告诉各位,也会因为太过荒诞无稽,而没有人相信吧?”
  “可是……”
  修培亚正想开口说话,但兰子却举起手来打断他,“那么,我就告诉各位,我对于这起事件的本质的直觉吧!”
  “是什么?”修培亚老先生问道。
  兰子用那美丽的黑色眼睛望向我,“刚才我问黎人,人狼城是由四座城堡组成的这个状况,对每件命案有什么影响。但是,黎人不但没有提出明确的答案,甚至还说城堡构造的秘密或许与那些命案没有任何关联性。”
  “总而言之,兰子,你是反对‘四子城理论’吗?”修培亚老先生惊讶地问。
  兰子认真地点点头,“是的,我反对。其实,我认为人狼城在构造上的秘密,和那些命案有密切关联。反过来说,如果透过城堡的构造,将命案中的谜团做出合理解释,那么就能证明黎人的‘四子城理论’是错误的。的确,如果城堡有四座,是能够说明几件城里的怪事,但是,并不等于解决事件的根本问题。真相应该是更令人意想不到,以一种根本想像不到的形态存在。”
  “你是说,还有比‘四子城理论’更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是的。还有,关于徘徊在青狼城中的犯人的动机,我有个异想天开的看法。不过那个想法实在太怪异了,所以听到的人,大概会觉得那是超乎想像的幻想吧!”
  “到底是什么,兰子?”生岛副参事把手移到喉头,神经质地松了松领带。
  玛斯卡尔的眼中也渗出和修培亚老先生相同的不安,等待着兰子的下一句发言。
  罗修佛尔把上半身坐挺,用全身仅有的力量看着兰子,“你就告诉我们吧,二阶堂小姐。”
  兰子依序望着我们,接着提出一个问题,“我之前说过,在银狼城中遭到惨杀的人们,全部都是德国人,不知各位还记得吗?”
  “记得。”生岛副参事战战兢兢地点了头。
  “同样地,如果剔除掉城里的人和外来者萨鲁蒙警官,那么在法国的青狼城中被杀害的人们,则全部都是亚尔萨斯人,这便是联系着被害者们之间的失落的环节,也是被害者们遭到杀害的唯一共通理由啊!”

  2

  一九七一年四月十二,星期一。
  在外交部高官罗修佛尔的强力支援,以及文化部官员玛斯卡尔的带领下,兰子、我与修培亚老先生前往史特拉斯堡。此行的目的就是再次探查发生在亚尔萨斯独立沙龙内的事件及疑点。
  我们住宿的地方是位于史特拉斯堡车站旁,名叫GURUBERU的高级饭店。我们在中午过后抵达饭店,放好行李后便立刻外出。因为兰子想要在街上走走,顺便观光,因此我们决定步行前往亚尔萨斯独立沙龙。
  出发前,玛斯卡尔在饭店大厅向我们说明,“我已经向当地的警察,还有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理事打过招呼了。因此,我们应该可以自由进出沙龙,也可以向警察打听情报。”
  “我们预定几点造访沙龙?”兰子问。
  “沙龙说如果是下午,随时都可以过去。”
  “这样啊……反正沙龙又不会逃走,我们先参观一下市区吧。我想先爬上圣母院大教堂再去沙龙。据说圣母院大教堂上面,可以看见德、法两国国境的山脉,我想要亲自看看这样的景色。”
  史特拉斯堡这个城市恰如罗兰德律师日记中所描述的。举凡空气的味道、建筑的样式,在在都充满德国风情。另外,或许是由于气候、风土的不同,与热闹喧雪的巴黎相较之下,这里的居民不论是个性或是生活态度,都显得相当悠闲。
  我们选择从美丽整齐的站前广场出发,越过横跨伊尔河支流的库斯桥,最后抵达古腾堡广场的这条路线。
  对于喜爱书籍的我们来说,古腾堡广场中的古腾堡雕像真令我们感慨万千。古腾堡是最早发明活字印刷的人,而他手中拿的就是用活版印刷所印制出来的报纸。
  兰子与我并肩而立,仰望着雕像,“大家都说他是活版印刷之祖,但是我以前看过一本历史书,却对这种说法抱持着疑问呢。根据荷兰历史学家的说法,发明活版印刷术的是一位名叫科斯特的荷兰人,而古腾堡剽窃了这个人的发明。”
  “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所谓的历史,常常是相对的。根据历史书籍撰写者的观点不同,同一件事实可能会出现好几种解释。不论这个点子是谁最先想出,至少古腾堡的确是让活版印刷术普及的人。”
  我思考着兰子那些有关历史的看法,或许也可以套用在人狼城事件中的那两份记录上吧!该如何解释它、如何说明它,正是身为侦探的她所应尽的责任。
  从古腾堡广场进入梅斯耶尔路后,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雄伟奢华的圣母院大教堂。路上繁华的景象、栉比鳞次的咖啡馆,都和罗兰德律师在日记中所描写的一模一样。
  我们来到法国后,就参观过好几座大教堂,这里的教堂确实有点不一样。以褐色沙岩堆砌而成的歌德式建筑,充满着庄严肃穆的气氛,左侧耸立着一座高耸的尖塔。外墙上埋着细致的雕刻,而正面玄关上方的巨大彩色玻璃则是纤细的蔷薇图样。
  进入教堂后,四周也是引人注目的装饰。右侧有一座巨大的天文钟,钟前的柱子上雕刻着《圣经》里的“最后的审判”图样。根据简介手册的说明,尖塔高一百四十二公尺,如果想要到最上层的瞭望台,必须带着坚决的心情爬上楼梯才行。
  “黎人,你看,那是孚日山脉。”兰子站在窗边,指着在遥远彼端连绵不绝的碧绿群山。阴天似乎让远方的景色有种白茫茫的感觉。
  “也就是说,人狼城就位在那片山脉的某处啊。”站在兰子旁边的修培亚老先生,将手遮在眉上眺望着。
  “是啊。”兰子注视着窗外,回答的声音充满了感慨。
  我们凝望着这美景好一阵子。失踪的人们——其实应该是他们的尸体——说不定就在那片山脉的某处!
  离开大教堂后,我们决定去喝茶。地点就是已故的罗兰德律师、安杰姆助理检察官与萨鲁蒙警官会面的克洛克咖啡厅。最后,我们终于前往亚尔萨斯独立沙龙,抵达时已经是下午四点。
  沙龙所在的这栋深灰色的雄伟建筑,是在战火中侥幸保留下来的老旧遗迹。建筑的外观就像是日本大正时代所建造的银行那样庄严。根据罗兰德律师的日记,这里原本也是银行。
  我们向柜台人员表示想见现任理事长佛毕欧·杜兰。没过多久,就有一名胖得宛如雪人一般的中年男子出现。那名男子叫做玛尔尼夫,是这里的总务长。他带领我们到四楼的理事长室。
  我们在秘书的引导下进入房间,而杜兰理事长正坐在一间宽敞房间的豪华书桌后,他一看到我们便拿下老花眼镜,从书桌后方走出来欢迎我们。杜兰理事长年约六十岁,白发、消痩,看起来个性温和,自从罗兰德律师的舅舅因贪污而自杀身亡后,他便接任这间沙龙的理事长。
  自我介绍完毕,也互相握了手之后,我们便在椅子上坐下。臃肿的玛尔尼夫总务像条狗似地,缩在杜兰理事长的身旁,他的脸上始终带着谄媚的笑容,直到我们的对话告一段落。
  首先由玛斯卡尔代表我们向对方致谢,“杜兰先生,很感谢您为我们做的安排。原本绝不对外开放、不让外人进入的沙龙,这次能够破例接待我们,我们真的由衷地感谢。”
  相对于此,杜兰理事长以一个社交性的笑容回应。可能因为他喜欢喝酒,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不,不。跟以前比起,本沙龙现在已经变得更有弹性。不瞒您说,由于去年发生一连串灾祸,我们的威信也随之崩溃。本来这里是本市上流阶层寻求特权的会员制沙龙,但现在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从赛迪理事的死亡、七位会员的离奇失踪,到前理事长不光彩的自杀,让我们的会员人数减少了一大半,就连我们长年在亚尔萨斯所进行的慈善事业,都快要被迫停止了呢!”
  “我也深感遗憾。”玛斯卡尔带着沉痛的表情说,“所以,就像我在电话中向您说明的。针对那些事件,我们还有一些疑点想要做进一步调查,请您务必协助我们。”
  杜兰理事长把视线移到兰子身上,“这位美丽的小姐,就是著名的侦探吧?我在报纸还是电视新闻上曾看过你。据说你是来自中国还是日本——总之是一个遥远的亚洲国家,对吧?”
  “是的。二阶堂小姐以及她的朋友们是我们文化部从日本邀请来的重要宾客。”
  杜兰理事长摇晃着身体,摆起了架子,“玛斯卡尔先生……唉,是啊……我们是打算全力协助你们。不过呢……老实说,我搞不懂你们文化部为何会对这些事件感兴趣,甚至还特意对巴黎检察署和当地警方施压……”
  “我们没有向他们施压,只是向他们说明事由罢了。总而言之,问题其实是出在‘人狼城’这座古城的位置以及归属啊。”玛斯卡尔依照事先编好的剧本,不假思索地回答。
  “喔?”
  “我们的历史学家一致认为,那座名叫‘人狼城’的古城,对解读我们法国历史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贵重的文化财产。而且根据传闻,这座城位于法、德国境的深山里。所以它究竟属于哪个国家,文化部当然也非常关心。我想您也知道,这位来自日本的二阶堂小姐正是发现我国流出的路易十四之宝物的恩人呢!因此,文化部才会拜托她来调查人狼城的位置。”
  “原来是这样。可是,我先前也说过,我对被派往青狼城的使节团这件事情一概不知。因为那是夏普伊先生自作主张,并在极机密的状态下进行。”
  “这一点我明白。不过,我们既非站在警方或司法的立场,也不是想要追究责任。我们只要能够获得一点情报,就很感激了。”
  “是啊,其实我也一样。若这一连串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我们沙龙就无法再恢复威信了。要是有什么直接线索,能够让我们知道那些事件的真相就好了。”
  “当然,有关调查的结果,我们一定会逐一向您报告。这点我可以向您担保。另外,文化部也会捐赠一些赞助金,使贵沙龙能在此地举办文化活动,对于这点我也向您说明过了吧?”
  杜兰理事长听完玛斯卡尔的话,显得相当高兴,“那么,玛斯卡尔先生,我该做些什么呢?”
  玛斯卡尔看了看兰子,将发言权让给她。
  “杜兰先生,您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能不能请您允许我们在沙龙内自由行动,直到明天的傍晚为止?”
  “喔,小事一桩。我会先跟会员说一声。要是还有什么其他需求,请不要客气,直接告诉总务长就行了。”杜兰理事长神情愉悦地允诺了。
  我们和他握手后便离开。
  走在昏暗的走廊,正朝着阶梯前进的途中,修培亚老先生问兰子:“现在要怎么办呢?”
  兰子望向身材肥胖的玛尔尼夫总务,做出了提议,“去年你们是在三楼的仓库里,发现赛迪理事的尸体吗?请先带我们去那里。接下来,我们可以在一楼的休息室喝杯茶。因为只要待在常有人员进出的地方,自然就能掌握这间沙龙的气氛了。”
  我们在玛尔尼夫总务的带领下,前往尸体的现场察看。那是一间位于走廊深处的小房间,旁边是厕所。房里存放着扫除用具,其中一面墙是寄物柜,另一边的墙则是铁制的棚架。房间的尽头有窗户,采光相当良好。
  玛尔尼夫总务弯下肥肉横生的背部,拍马屁般地说明,“很抱歉,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关于命案的东西。本来地上还沾有一点血迹,不过也已经清洗干净了。”
  兰子和我走进去,观察周遭。因为距离命案已过十个月,我们也没预期这里会留下什么线索。
  兰子握住银色的门把,轻轻打开又关上后,便对玛尔尼夫总务说:“这样就可以了。那么,我们到楼下吧!”
  步下楼梯时,修培亚老先生用手掌抚摸着他白色的鬓发,问道:“兰子,事到如今,你认为再次调查这间沙龙真的还能有什么发现吗?”
  她转过头来,脸上挂着微笑,“有没有发现,都只是行动结果。况且就算什么都没发现,对我们而言也没什么损失。但是,如果该做的却没有做,事后一定会后悔。”

  3

  杜兰理事长曾表示最近沙龙的会员减少许多。的确,这栋建筑物确实相当寂静,不但走在楼梯或走廊时,完全没有遇到人,也有许多地方没开灯。
  位在一楼的宽阔休息室里,只有两位老绅士坐在靠里面的座位看着报纸。旁边有许多拱门形的大窗户并列着,紫色的天鹅绒窗帘从每扇窗户的上方延伸到旁边的柱子上,形成漂亮的弧形。挑高的天花板使得整个房閜充满沉稳的气氛。
  在入口旁的桌子坐下后,我感到那两位老绅士悄悄地瞪了我们一眼。他们的视线中带有怒意。虽然他们很努力地装得面无表情,但是对于我们的存在似乎相当不满。当然,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文豪巴尔札克的《贝蒂表妹》中,有段这样的叙述:“巴黎的官署恰如一个没有女人的城市。”而这间沙龙原本正如这句话,严禁外人或女性进入。这里是身份地位崇高,或是事业有成的人才能进入的特权场所。这次的破例就是这间沙龙已经丧失其权威与威信的证据。
  对于亚尔萨斯而言,丑闻可说是致命伤。那些老人之所以愤怒,应该是针对这间沙龙的没落,以及对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无奈吧。
  “那么,如果有什么事,请尽管告诉我就好。我会在总务室。”
  表示要回去工作的玛尔尼夫总务离开后,身穿燕尾服的中年侍者便上前替我们点餐。他的态度殷勤,但是话却不多,因此并不讨喜。
  修培亚老先生喝着加了大量牛奶的咖啡欧蕾,一边观察着四周,一边提出他的意见,“照这个情况来看,好像搜集不到什么情报。”
  兰子用肉桂棒搅拌着琥珀色的卡布奇诺,“也不尽然。其实,这种状态本身就是一种情报。沙龙大部分都代表那些位高权重者的虚荣心,而现在那份虚荣心已经随着命案和失踪事件等恐怖犯罪,荡然无存了。这也证明人类的自尊心,终究是无法胜过本能的情绪反应。”
  “可是,再怎么分析人类的行动,对事件的解决也没有帮助啊。”
  “这也是啦。”兰子坦承,并笑了出来。
  “要不要去问问看那些老绅士呢?”
  “就算问了也没用吧。他们的嘴巴会闭得像贝壳一样紧,根本不会透露任何事情。”
  “那该怎么办呢?”
  “我们将重心移到更根本的问题上吧!”兰子环视着我们,如此提议道。
  “要怎么做呢?”玛斯卡尔好奇地问。
  “赛迪到底有没有被人狼附身呢?”
  “喔,就是这间沙龙的前理事吗?”
  “等等……”我插话道,“我们不是已经决定不讨论人狼了吗?”
  “我改变心意了。”兰子微笑着说,“都专程来到史特拉斯堡了,也不能什么都不调查呀。”
  我实在很受不了她的任性和善变。
  修培亚老先生以沉思的口吻说:“赛迪理事啊……原来如此。仔细想一想,法国的青狼城事件的开端,就是那起命案。”
  “是啊。赛迪理事在巴黎办好事情回来后,就被人发现他离奇死亡了。”
  我翻开记事本确认了一下。根据罗兰德律师的日记,赛迪理事的怪异尸体就倒在这间沙龙三楼的仓库里,是一名清洁女工在去年的五月二十二日发现。最后一次有人看到他,是前一天晚上七点他离开沙龙时。
  “那位叫做玛丽的中年清洁女工就是第一个通报的人。不晓得她还在不在这里呢?”修培亚老先生问。
  “我找人问问看。”玛斯卡尔轻快地起身,走向刚才的那名侍者。回来后说:“他说玛丽还在,不过她只有早上和晚上会来上班,所以六点后,便可以见到她了。”
  兰子点点头,“好,等一下就去找她。”
  我再度把视线移到记事本上,“赛迪理事在巴黎很可能与一名叫做冈冈的人接触过。如果萨鲁蒙警官所言属实,那么人狼原本应该是附身在冈冈先生身上,然后又转移到赛迪理事体内。因为他们两人尸体的腐坏程度,都快得令人惊讶,这也就是推测他们被人狼附身的证据。据说人狼拥有再生死人已损坏细胞的能力。”
  “说实话,我还是无法相信。”玛斯卡尔带着不悦的神情说,“怎么可能会有寄生在尸体里,让尸体像僵尸一样复活的怪物嘛。”
  我则提出反论,“玛斯卡尔先生,替赛迪理事验尸的巴摩林医生表示,赛迪理事已经死亡三天到五天了。生岛副参事的部下也找过那位医生,当面向他确认过了。另外,巴黎检察署也已确认过所有未解决的旧事件了。那些都是事实,而且内容方面,萨鲁蒙警官也没有说谎。冈冈先生的尸体被发现时的状况,也和萨鲁蒙警官告诉罗兰德律师与安杰姆助理检察官的一样。”
  “会不会是医生搞错,或是法医误判呢?”
  “当然也有可能。不过例子也太多了吧?”
  兰子插话进来,“玛斯卡尔先生,说实在的,我本身也是不相信什么幽灵、鬼魂、吸血鬼等怪力乱神。我是个无神论者,站在这样的立场,我对于那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怪物,可是打从心底就持否定意见。”
  “那为什么……”
  “我的说法听起来可能不太严谨,不过我认为,这起事件的谜团,是不是可以用解答数学与物理问题那样的方式来解决呢?无论我们在调查过程中所掌握的各项证据有多么怪异、多么不可理解,都应该把它们当作重要的线索,不能无视它们。因为我们只能随着进行的顺序和阶段,逐步地取舍、选择。
  “例如名侦探昆恩先生,在国名系列的长篇作品中曾如此叙述:‘在犯罪调查的过程中,不应该探求现实的人类,应该要闭上眼睛,将人性的要素当作数学问题来看待。’换句话说,他的推理法就是将人类这个个体,以及人类之间的关系视为ー种符号。
  “同样的,在《三口棺材》中,有人问基甸·费尔博士,为什么在论述事件时要引用推理小说,他表示他无法假装自己不是小说世界的人。这也可以说是将人物及犯罪形态符号化、抽象化的例子。
  “我虽然没有那么极端,但是,我也认为所有离奇事件或谜题,都可以简化为逻辑证明或解体思维。因此,即使目前多么令人无法置信,但打从心里将人狼的存在加以否定,却是错误的做法。为了导出结论,我们必须严密检视证人所提出的‘人狼’,在整起事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不是吗?”
  “原、原来如此。对啊,我知道了。”玛斯卡尔折服于兰子迂回的说明,率直地点点头。
  兰子用手指卷绕耳边的鬈发,“首先,就像我之前提议的,我们先假设‘人狼’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只是萨鲁蒙警官凭空捏造出的怪物。那么,当时他对罗兰德律师他们所说的各项离奇案件,又该如何解释呢?”
  修培亚老先生深深地靠在椅背上,他双手交叉,一边思索着,“如果人狼的存在是胡说,那么罗兰德律师所听信的故事也全都是虚构了罗?或许萨鲁蒙警官一开始就只从法国过去的悬案中,挑出一些能够符合自己说法的案子来欺骗别人呢!”
  “关于这点,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例如,我也可以这么想——那些离奇事件说不定全都跟纳粹的遗物有关呢。”
  “纳粹的遗物?”
  “罗兰德律师的日记中也提到,纳粹的科学家团队曾经进行过各种人体实验。其中像门格尔博士所进行的双胞胎研究,从各种角度及道德观来看,那些研究都相当令人瞠目结舌。
  “萨鲁蒙警官所叙述的各起事件的特征,就是被杀害的死者尸体会腐坏得异常快速。另一方面,死者在死亡后,还能像原本一样地生活。因此,如果那些被害者全部都是双胞胎的其中一人呢?
  “这些双胞胎们费尽心力逃出纳粹实验室,为了保护自己不被追兵发现,他们便以同一个人的身份,偷偷生活。不是有某些证人说过,复活的人虽然外貌相同,但是个性却好像有些微妙的不同吗?”
  “双胞胎的其中一人被杀后,另一个人就只好露面吗?原来如此,这一点我完全没想到呢!”
  “而且,说不定那一连串的命案,都是纳粹的余孽为了湮灭自己过去的罪状所犯下的呢!不过想到这里,这些推理似乎有点牵强附会,毕竟没有确切的证据。”
  “那么,有没有更实际一点的解释呢?”修培亚老先生热切地询问。
  兰子点点头,“一九四六年发生在史特拉斯堡的事件,正如警察的推测,犯人是一名叫做杰克·鲁乔瓦的人。他为了让大家以为自己已死,所以找了一具尸体充当自己(法国篇:八〇页)。一九六三年在普罗旺斯的莫堤森寡妇命案,凶手就是她的女儿吧?如果一切都是她女儿在说谎,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法国篇:八四页)。”
  “就是那个说她把酒石酸钾掺进食物里,毒害母亲后,母亲却复活的事吗?”修培亚老先生摩擦着他的尖下颚。
  “是的。”兰子点点头,“还有,赛迪的事件也如同巴摩林医师的判断,其实死者在好几天前就被杀害,而凶手是在五月二十一日才把尸体搬进沙龙里。虽然有人目击到赛迪理事走进沙龙,但也有可能是犯人假扮成赛迪理事,刻意骗过警卫。”
  “可是,兰子,如果尸体是从巴黎搬到这里,不是可以从尸斑的状况判断出吗?”我提出了疑问。
  “对啊。所以警方也认为沙龙并不是第一现场,不是吗?”
  玛斯卡尔的眼睛一下瞪大、一下眯起,宛如喘息般地说:“对不起,我有点被搞混了……所以,发生在青狼城的一连串惨剧,都与这个叫做‘人狼’的怪物毫无关联罗?”
  兰子抿嘴而笑,“一点也没错。那些全都是萨鲁蒙警官为了方便自己加入青狼城的使节团,捏造的谎言。当然,他的目的就是受夏普伊先生之托,要杀害罗兰德律师。”
  “我懂了。那么,如果人狼真的存在,而且还附赛迪理事身上,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赛迪理事的尸体被找到,是不是就代表那天晚上,人狼已离开他的身体,转移到别人身上去了?”
  听完这番话,修培亚老先生面露焦急,“是啊,玛斯卡尔先生。安杰姆助理检察官和萨鲁蒙警官不是主张被人狼附身的人,就混在使节团里吗?因为当天晚上,除了罗兰德律师外,所有使节团成员都聚集在沙龙里呀!”
  “对、对喔。不好意思。”玛斯卡尔紧张兮兮地用手帕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粒。
  兰子等两人说完才说:“如果我们肯定人狼的存在,那么最有可能的状况,就是这个怪物也跟着使节团前往青狼城。可是,那也不一定是绝对的。”
  “为什么?”
  “因为当天晚上,沙龙里还有其他警卫啊。说不定原本附在赛迪理事身上的人狼,其实是杀了一个不属于使节团的人,然后代替他啊。”
  修培亚老先生严肃地思索着,“的确有这个可能。当时只有萨鲁蒙警官一个人那样认为,并没有任何客观的证据,能证明它是附在使节团成员身上。但是,当我看了罗兰德律师的日记,得知那件恐怖犯罪的全貌后,就先入为主的将萨鲁蒙警官的意见当成是事实。”
  兰子接着说:“当然,人狼附身在使节团成员身上,和成员们一起到青狼城的可能性也很高。若是这样,那么在讨论那座古城的惨剧时,就必须认真考虑‘人狼’这个因素才行。”
  玛斯卡尔的眼睛转来转去,“那么,到底哪一种说法才是事实呢?”
  兰子耸耸她那美丽的肩膀,“总之,我们得把疑惑一一消除。既然我们现在已在沙龙里,就从这里开始调查吧!”
  兰子这么提议后,便把玛尔尼夫总务叫来商量。为了确认当天晚上出入的人员,我们也查看了记录簿,另外,还请他替我们查出当天值夜班的警卫。
  调查的结果发现,除了赛迪理事外,去年五月二十一日晚上在沙龙里的人有:使节团中的六名成员——除了罗兰德律师之外、两名警卫,以及清洁女工玛丽。
  “这两名警卫都还活着吗?”兰子问玛尔尼夫总务。
  他摇了摇头,满是脂肪的下巴也跟着晃动,“不。其中一位已在去年七月因病过世。另一位是警卫主管,他今晚也会来。等一下应该就可以见到他。”
  “那个人是生什么病呢?”
  “嗯,好像是感冒吧,后来引发了肺炎,就过世了。弗罗温爷爷——大家都这么叫他——一是一位脾气很好的老先生。他从大战后就一直在沙龙里工作,虽然年纪大,常在值勤时打瞌睡,不过他是个很认真的人,大家都很喜欢他。对了,不知道是何时开始,总之应该是在他的爱犬不见后,他就变得非常消沉。因为他没有亲人,所以把那只狗当成自己的小孩似地疼爱。他还趁工作的空档在街上找过好几遍,可是都没有找到。”
  “是不是一只叫做裘特的小型犬?”
  “是,没有错。你怎么会知道?”玛尔尼夫总务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
  我也因为兰子把日记的内容记得那么清楚,而感到佩服。
  “我记得那只狗好像与那位叫做玛丽的清洁女工,一起发现三楼仓库里的赛迪理事尸体吧?”
  “是这样吗?这点我不是很清楚。”
  兰子微微地侧着头,提出一个关键的问题,“关于那位弗罗温爷爷的死,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呢?”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是他的朋友,所以也去参加了丧礼,撇开他看起来很衰弱这一点不谈,其实他算是走得很安详!弗罗温爷爷也七十岁了,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种死法或许也不坏。他的个性敦厚,又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想他一定是被接到天国去了。”玛尔尼夫总务闭上眼,在宽厚的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在一般会员里,有没有人在这十个月之内过世?”
  “这个嘛……有一位。是上个月因为车祸而过世的年轻人。他在今年一月才加入本沙龙,真是让我心痛啊!”玛尔尼夫总务皱起眉头,再度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念出那名青年的名字。
  我立刻知道这个答案的另一层意义。去年事件发生时,这名青年还没成为会员,所以应该没有机会在沙龙内与人狼有所接触。
  兰子鞠躬,“我知道了。我要问的就只有这些。如果还有事情,到时候再拜托您了。”
  玛尔尼夫总务移动他肥胖的身体后,玛斯卡尔以遗憾的神情说:“看来调查好像没什么用。要是真的有人狼,应该也是混入使节团吧!人狼应该不可能附在另一名警卫,或是那个叫做玛丽的清洁女工身上,然后在这里潜伏好几个月。根据萨鲁蒙警官的说法,那家伙应该是逃到德国了,不是吗?”
  兰子依旧是担心的表情,“也不能这样说。如果躲在这里是最安全,那么人狼应该就会这么做吧!不过,我现在想的是更可怕的状况。”
  “是什么?”玛斯卡尔不安地问道。
  兰子将手十指互扣,放到桌上,仿佛担心被别人听见似地低语,“在青狼城里,罗兰德律师和萨鲁蒙警官不是曾讨论过,人狼到底能不能再次附身在同一名死者身上吗(法国篇:四二〇页)?也就是说,我们还不清楚人狼附在尸体身上的机制。”
  “是啊。可是……”
  “请听我说,玛斯卡尔先生。人狼从赛迪理事身上转移到别人身上的推论,到底正不正确呢?在思考过程中会不会出现谬误呢?有没有可能整个前提都是错误的呢?”
  “什么样的可能?”我怀着近似恐惧的心情问。
  兰子的回答接下来却是我们从来不曾预期,也想像不到的,“如果说,除了人类之外,人狼其实是可以寄生在任何生物的身上呢?”
  “你说什么?”
  “如果这个推论是正确的,那么当时人狼离开宿主赛迪理事后,也有可能附身在沙龙里的小狗裘特身上呀。人狼一定是利用这个方法,才得以暂时逃过萨鲁蒙警官和史特拉斯堡警方的严密追缉的!”


  第十五章  怪异的影子

  1

  四月十三日星期二,上午十一点。
  我们为了了解鲁耶尔·赛迪理事命案的调查结果、亚尔萨斯独立沙龙会员失踪事件的调查进展,以及警方对这些事件的看法,于是造访了史特拉斯堡警局。相对地,我们也必须提供对方我们已知的事情、调查的结果,以及掌握的资料。
  位于历史悠久地区一隅的史特拉斯堡警局,建筑外观很古老,邻近市立图书馆。除了负责的警官外,警察局长路易·毕纽都亲自出面欢迎我们,这大概是只有在地方警局才能体验到的热情吧。我们依照约定的时间抵达,随即便有人慎重地引领我们到局长室。
  我们后来才得知,他们的善意,是其来有自。原来毕纽局长是贝尼迪克天主教派的忠实信徒。换言之,大概是浸礼教会在暗中牵线,安排他们来支援我们。
  总之,不论理由为何,毕纽局长对我们相当友善。他的头发稀薄,蓄着有如赫丘勒·白罗一般的翘胡子。他的身材肥胖,挺着一个大肚子,那双短脚走起路来活像只螃蟹;要是再穿上红色和白色搭配的服装,在圣诞节一定是抢手的扮演圣诞老公公的人选。我们在询问后得知他今年已六十三岁。
  “各位,无论如何,要是我们一开始就知道青狼城的事情就好了。这样一来,我们还可以想办法找出亚尔萨斯独立沙龙那些失踪家伙的下落。那间俱乐部的神秘主义真是让人头痛,最后,竟然还搞出那么多名牺牲者。”毕纽局长的嘴巴歪成ヘ字形,他一边捏着胡须末端,一边忿忿不平地说。他既不是亚尔萨斯人,也不是本地人,因此他对沙龙完全没有好感,几乎都用法文交谈。
  巴黎检察署在事前便将雷瑟的口述记录,以及罗兰德律师的日记,寄给史特拉斯堡警方。因此,他们也在最快的时间内,针对发生在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命案,还有俱乐部会员们的集体失踪事件,做出进一步的调查。
  兰子向他们询问调查方针,“关于赛迪理事的命案,史特拉斯堡警方有什么样的见解呢?”
  “喔,你说那件事啊……那当然是单纯的强盗杀人或是挟怨报复杀人。”毕纽局长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正朝着这两条线索追查。你们可能会觉得失望吧?不过,说那命案是出自什么怪物之手,不论是用常识还是理性判断,都是不可能的。要是真的采用那个想法,可是会成为世人的笑柄。犯人一定是拥有血肉之躯的人类。赛迪理事的尸体是犯人从别的犯罪现场——虽然这部分目前还没有特定的目标——搬到沙龙大楼里。那栋大楼的一楼有好几间面对后巷的空房间。而犯人偷偷打开窗户,从那里将尸体拖进沙龙。”
  “但是,当天晚上有人目击到活得好好的赛迪理事。”
  “喔,二阶堂小姐。那也没什么啦……”毕纽局长夸张地耸耸肩。“我们仔细调查过后,已弄清楚那件事情。是这样的,当天晚上确实有人看到赛迪理事。是一名警卫和赛迪理事的秘书,而这两人是在一楼服务台的玄关附近,与赛迪理事擦身而过,顶多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那么您的意思是说,犯人乔装成赛迪理事?”
  毕纽局长在回答之前,气定神闲地点燃香烟,“具体来说,犯人作案的顺序是这样的……”他吸了一口烟,“你们还记得赛迪理事直到被杀的前一天都一直待在巴黎吧?也就是说,他那时有一些替换衣物。而犯人从赛迪理事的行李中拿出衣服,假扮成赛迪理事,然后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沙龙的大门进入,躲在大楼里。接下来,犯人算准时间,等到大楼里的人都离开后,再打开一楼后方的窗户,把事先藏在巷子里的赛迪理事的尸体给拖进去。最后,他把尸体拖到三楼的仓库里。司法解剖报告也支持这个推测。尸体表面的尸斑有很明显的移动痕迹,这就表示死者在死后曾遭到移动或搬运。”
  “赛迪理事是被刀子刺杀身亡的吧?但是他的衣服上却没有被刀刺破的痕迹。请问这一点您又如何解释呢?”
  “我们认为死者在遇害时是赤裸的。这是为了夺走他的财物,还有故意使他身份不明。所以犯人就在仓库里脱下自己的衣服,然后将衣物穿在死者身上。”
  “这样一来,犯人岂不就光着身子了吗?”兰子故意装出惊讶不已的样子。这让我想起昆恩的《西班牙岬角的秘密》中那具魅力十足的尸体。
  “仓库里放着工作服之类的衣物呀!犯人是穿上那些衣物,然后逃出大楼。”
  “以强盗杀人而言,这样还真是大费周章。”
  “可是死者身上并没有皮包……那一定是犯人偷走的,再不然,就是犯人想要让人以为是强盗杀人。不过这一点我并不是很清楚。另外,犯人把尸体搬到沙龙里的目的,大概是想让人以为那是沙龙内部人员干的吧!”
  “那么,犯人要不就是被害者认识的人,要不就是熟知沙龙内部情形的人罗?”
  “是的。所以我们正继续针对这条线索调查。”兰子将刘海挽起,“你们找到嫌犯了吗?”
  “这个啊……唉,多的很呢!”毕纽局长含糊其辞,“由于可疑分子有好几名,我们现在正在调查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和动机。我想你应该能了解,因为距离事件发生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想要确认所有的事情,可要花一点工夫才行。”
  “我能理解。”兰子装出同情的样子。
  毕纽局长调整坐姿坐正后,拉着胡子的末端,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还有,各位。我想这真的要归功于我部下们的调查能力,因为他们昨天有一个重大发现喔。他们找到欧能岗村附近一座名为‘希农城堡’的酒庄,也就是在罗兰德律师在日记中提过的农家。那是在古城杀人事件开始前,使节团一行人野餐的地点。”
  “真的吗?”兰子瞪大了眼睛。
  我也惊讶不已。这真是个好消息。罗兰德律师在日记里提到的酒庄如果真的存在,那等于也间接证明了青狼城的存在。此外,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透过那座酒庄,找出前往青狼城的路呢!
  毕纽局长自豪地微笑,“现在有了欧能岗村的名字,又有那些地形、地势的描述,搜查上所需的资讯已经相当充分了。”
  “那么,你们在调查希农城堡后,有什么发现呢?”兰子积极地问。
  毕纽局长却缓慢地摇摇头,“这个嘛……老实说,什么也没发现。那里在很久以前就荒废了,这段期间也没有人住过的迹象。附近的农家都表示这座酒庄从两年前人去楼空后,就再也没有人住了。所以,当然也问不出关于那对可疑的普拉格夫妇的消息。”
  “那么,那户农家的主人是另有其人?”
  “没错。据说原本是一对老夫妇住在那儿,他们是村长的远亲。现在那块地已经捐献给教堂了。虽然房子还在,不过家具、财物几乎都被清空了。酒窖里还留着几个酒桶,不过其实只是因为酒桶已用不到,才被扔在那里。根据我的推测,当时可能有人——当然,应该就是青狼城的城主吧——使用这个酒庄吧!”
  “也就是说,这个地方只是为了招待罗兰德律师他们才暂时使用?”
  “没错。只不过事到如今,我们也无从判断其目的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听完这些,修培亚老先生一脸愤慨,“从结果看来,其实是不好的嘛……”
  兰子则若有所思,“还有没有其他关于青狼城所在位置的消息呢?即使局限在欧能岗村也没关系。”
  “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毕纽局长草率地回答,“我们也问过当地的乡土史学家,但全都表示连听都没听过那座城堡的名。”
  以上的对话,以官僚式的回答就是:“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一切正在调查中。”
  因此,史特拉斯堡警察局能提供给我们的线索,就只有希农城堡这座废弃屋是存在的。
  兰子强忍失望的心情,向毕纽局长提出请求,“不好意思,请您告诉我们希农城堡的位置,我们也想亲自去一趟。”
  “我知道了。我会指示部下带你们去,或是画地图给你们。”
  “谢谢您。”
  兰子道谢后,毕纽局长便神经质地用手指捏着他的胡须末端,似乎难以启齿,“对了,我有件事情也想请教各位。就是有关罗兰德律师日记里出现的怪物。”
  “您是指人狼吗?”兰子刻意不带感情地问。
  “没错。真是抱歉,我实在是无法相信那个说法;也无法理解在这个一切讲求科学的时代里,还四处散播什么幽灵、怪物的那种心态。对我这种被常识束缚住的人而言,这实在是愚蠢至极。所以,我只能将它当作荒唐无稽的科幻电影,或是精神异常者的妄想。”
  兰子呵呵地轻声笑着,“毕纽局长,这与信、不信这种信仰上的问题是不同的。纯粹只是为了解谜的数学与物理逻辑罢了。人狼的存在与否,只是在证明逻辑时,其中一个概念上的选项而已。至于要如何去评价或解释它,就是每个人的自由了。”
  “可是,像罗兰德律师那种既有学识、又有地位的人……”
  “毕纽局长!”兰子毫不留情地打对对方的话,“您是天主教徒吧?那么,您一定相信神的存在、耶稣基督的复活,对不对?”
  “啊、是啊。”毕纽局长暧昧地回答。
  “这其实是一样的。如果您要批评罗兰德律师,那么请您先具体说明,在您心中,您是如何平衡科学至上的理念以及天主信仰的矛盾。其实,包罗万象的认知与存在,都是从‘相信’开始。然而相信的人是谁、相信的动机又是什么,却不是必然的。”
  兰子的一番话完全压倒毕纽局长,让他显得有点退缩,于是他拿出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接下来兰子也详细告诉他,我们假设人狼是真的存在,以及在这个立场下,对于这起事件的解释与推论。然后,又向他说明我们从亚尔萨斯独立沙龙饲养的狗裘特身上所导出的结论。
  毕纽局长如坐针毡似地在椅子上扭动着身体,“这么一来,假设人狼真的存在,想要追踪他,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兰子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些,“是啊。我也觉得很困难,因为线索全都断了。附在狗身上的人狼,一定在找到下一个人的尸体时,就转移过去了。因为,为了在这个世界上自由行动,还是寄生在人类身上最方便。”
  “为了保险起见,我想问你一件事。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家伙真的已经逃到德国了吗?还是还在亚尔萨斯附近徘徊呢?”毕纽局长露出非常担忧的神情。因为他很担心人狼会不会又犯案。由于那家伙能让尸体继续存活,因此警方也连带要负责任。
  兰子为了让毕纽局长安心,于是说:,“追踪人狼唯一的方法,就是确认有没有身份不明的尸体。最近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离奇的命案,也没有找到不明尸体。所以我们只能判断人狼已经成功脱逃。
  德国纳粹所制造出来的战争恶魔,想必已回到祖国了。”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毕纽局长总算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要是有人被杀害,也不会是我们法国同胞。就算有德国人被杀,都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反正那是德国人创造出来的怪物,就让他们自食其果吧!”

  2

  翌日——四月十四日。德国与法国同时发生了震惊全国的事件。两国的报章杂志上,竟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人狼城事件的报道。
  每条标题都夸张得不得了,包括:
  【恐怖的连续杀人事件真相大白!】
  【德国集体失踪事件有了最新发现!】
  【法国境内也发生相同的失踪事件!】
  【失踪的被害者之谜!】
  【如恶梦般的旅行团!】
  【横跨德、法两国的世纪大犯罪!】
  【古城恶梦,为数众多的牺牲者!】
  【染血的古城真的存在吗?】
  【离奇古怪的杀人事件!】
  【杀人魔与亡灵栖息的古城!】
  【恶魔般的杀人魔!】
  【波昂警方即将公布真相!】
  【史特拉斯堡警方发现犯人的秘密基地!】
  【吞噬人类的古城之谜!】
  【黑暗之城的秘密!】
  【恐怖之城!横尸遍野的牺牲者!】

  报纸上除了详细叙述事件的经过,还摘录雷瑟的口述记录及罗兰德律师日记的部分文章或大意。也报道了这座古城的来历及传说,甚至还将中世纪的故事与现代的恶梦牵强附会地连接在一起。
  此外,报道中也提到疑似与德国事件相关的某大制药公司。虽然报上并没有写出公司名称,但只要一看就知道是费斯特制药。
  但是,仔细检查报道内容,可发现文中既没有提到“人狼城”的名称,也没有指出该城堡的所在位置。只是罗列出事件发生的时间、离奇失踪的状况、古城中撼人心弦的命案现场、两国被害者的人数等事实罢了。虽然如此,但用来威吓那名杀人魔,却已经绰绰有余。
  在报道刚出现时,两国国民全都陷入极度激动与慌张的情绪。非但如此,这股巨大的战栗感与冰冷的恐惧,甚至席卷了整个欧洲。只要是人类,没有不关心这起邪恶事件。被害者一夕之间突然消失的情况,让人们除了感到诧异,也对他们的惨死表示哀悼,更畏惧不知名的犯人,也因这场灾祸的规模而为之震颤。
  由于报纸聚焦于这宗悬疑案件,电视及广播等广电媒体也开始争相报道。这使得人们的不安愈演愈烈。有识之士要求警方尽早逮捕犯人,并希望检察署详细公开资讯。
  然而两国警方却像是事先商量好一样,不约而同地表示他们尚未掌握任何更新的消息。包括检察署在内,全都试图否认这则报道。警方仅承认极少部分是事实——德、法两国在去年的同一个时期,都有人集体失踪,而失踪的人们可能在某处遭到杀害。当然,这些都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
  至于发生在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命案,以及罗兰德律师日记中所提及的“星光体兵团”等部分,则完全隐瞒。此外,由于也顾虑到雷瑟的安全、因此对他的生还也极度保密。而日本侦探二阶堂兰子正参与调查,也是其中一个秘密。
  于是,人们因资讯不足而焦躁不安,群情激愤。最后只得倚赖幻想,热衷私下的探查。然而臆测带来更多的臆测,谣言演变成疑神疑鬼。数不清的流言蜚语蛊惑人心,情报开始四处流窜。各种推测从四面八方互相交错。
  人们只要聚在一起,就是在讨论这个话题。家里、路上、咖啡厅、教堂、公司、军队、学校、和家人、和朋友,甚至是和陌生人,不论场所、不论对象。整个世界因为这起事件而染上相同的色彩。疑惑只是不断膨胀,人心的狂乱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事实上,整个社会之所以会陷入这样的恐慌,是源自于某个特殊的原因。骚动的背后其实是以兰子的计划运作。她和波昂警局的鲁登多夫主任、巴黎检察署、巴黎警察总局、史特拉斯堡警局里的干部或要员讨论后,决定适度提供大众媒体一些讯息。当然,当局对此报道加以否认一事,也是兰子的算计。担任我们与杂志社之间的桥梁的人,在德国是筱原摄影记者;在法国,则是当初在记者会上,因兰子的一席推理而哑口无言的布雷杰克先生。
  兰子这样告诉巴黎警察总局与史特拉斯堡警局代表:“这则报道的第一层意义,就是警告社会大众,提醒大家注意,不要像那些被害者一样,遭遇到不明的灾祸。再者,犯人得知警察仍在拼命追查那起犯罪,想必也会感到不安。即使他躲在人狼城或其他地方,也会难耐警察的追捕与疑惑,并体认到自己的安全不保。这时,对方一定会有所行动。”
  其实,兰子还有一个目的——为了要刺激某个人,不过只有鲁登多夫主任知道。她期待随着具有挑衅意味的报道的散布,那个人或许就会采取与之前不同的态度。
  那个人就是法兰兹·里宾多普伯爵,也就是费斯特制药的最大股东。但是此人的身家背景和真面目却相当模糊。
  兰子推测此人应该握有与该起事件,或与人狼城相关的资讯。她透过鲁登多夫主任,数度要求与里宾多普伯爵会面,但对方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因此,深感愤怒的兰子便选择公布部分事件真相这方法,借此暗中对他施加压力。
  “只要人们开始谣传费斯特制药与这起事件有关联,他们的企业形象就会受损。这么一来,对方大概也不会再默不作声吧!我想他们一定会提出某种形式的回应。”
  这是只有鲁登多夫主任和兰子两人知道的秘密。于是,我们便一边观察着群众的恐慌和情势,一边等待目标从烟雾中现身。
  在这段期间,警方同时也获得许多市民所提供的情报。然而那些几乎——不,应该是全部——都是假消息。这些情报根本毫无用处,更遑论可当作证据。
  骚动持续维持。四月十九日夜里,鲁登多夫主任从德国前来与我们会合。因为我们计划隔天将造访欧能岗村附近的废弃酒庄——希农城堡。
  一大早,鲁登多夫主任就搭乘火车,从卡尔斯鲁厄越过国境,抵达史特拉斯堡。几天前,兰子已打电话给他,与他商谈将事件内容泄漏给媒体这计划。当时她也提到史特拉斯堡警方已找到罗兰德律师日记里的酒庄。因此,鲁登多夫主任便表示想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晚上七点,我们在一间名叫“波尔特·毕”的著名餐厅吃晚餐。这间餐厅位于尚裘姆饭店的地下室,店内相当安静。据说这里除了红酒之外,最有名的还有蜗牛及红酒炖鸡等具有勃艮地风味的乡土料理。
  享用完美食,等待餐后甜点送来的这段时间,兰子便将我们来到史特拉斯堡后,所搜集到的资料、线索,还有明天的预定行程等,全部告诉鲁登多夫主任。
  鲁登多夫主任挺着突出的大肚子,以看似痛苦的动作伸手拿起红酒,“这么说来,史特拉斯堡警局那些家伙在调查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理事命案时,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人狼的存在。”
  “是的。他们在调查使节团失踪事件时也是。换句话说,他们一概无视那些麻烦的事情。”兰子的脸上浮现一抹讽刺的笑容。
  鲁登多夫主任替自己和修培亚老先生的酒杯斟满红酒,“哼!那是法国人将自己的自私、任性合理化。不过,唉,也不能全怪他们啦。因为这里的警察很讨厌自己变成世间的笑柄。你叫他们公布人狼这个怪物就是杀人犯,人们不认为他们头脑坏掉了才怪。
  “事到如今,不但没有确切的物证,就算想要追捕德国纳粹时期的遗物,也无计可施,因为连它的下落都不知道。不过那也只能放任不管了。要是我是史特拉斯堡警察的主管,大概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修培亚老先生摇晃着手中的红酒杯,“对了,主任。里宾多普伯爵还没与你联络吗?”
  “没有。我几乎每天都与他的律师联系,可是完全没用。律师的说词总是千篇一律,说什么伯爵很忙,连他都找不到。”
  “看来我们的期望是落空了。”
  “对啊。不过,推测那个人与事件有关的人,只有二阶堂小姐,我可没有。”
  “算了,反正我们的计划也才刚开始。”修培亚老先生望向兰子,表示安慰。
  鲁登多夫主任看了看我们,“不过,费斯特制药倒是有些反应了。他们向某些出版社提出抗议,说杂志刊登的报道有损公司名誉。对一间制药公司而言,光是谣传,就足以令他们形象受损。就算他们没做什么亏心事,也会抱怨。”
  “你认为他们是清白的吗?”兰子装作不知情地说。
  鲁登多夫主任挑起他的粗眉毛,“他们当然有问题!在合法的买卖背后,他们一定干过一些非法或游走法律边缘的坏事。不管是哪一国的药品公司,都在拼命研究有可能会替他们带来巨大利益的新药。就拿人体实验来说,如果在自己国内无法施行,就到国外进行实验。所以招待一些自愿者到国外旅游,然后让这些人在旅途中试吃新药,等回国后再请他们交出报告之类。像这种掩人耳目的方法多的是。”
  “拥有核准权的官员总是聚集在那里,不论哪个国家都一样。”兰子带着鄙视的表情说。
  “意思就是:‘不要用法律那种东西来烦我啦!’”修培亚老先生戏谑地说。他引用歌德的《浮士德》中的一段话。
  鲁登多夫主任用鼻子发出笑声,然后拿下单边眼镜,用手帕擦拭镜片。接着,再将眼镜挂上,“对了,二阶堂小姐,明天不是要去欧能岗村吗?有谁要一起去呢?”
  兰子依序望瞭望我和修培亚老先生,“当然是我们三人,再加上主任你。还有两位负责向导的史特拉斯堡警官,他们会坐另一辆车。”
  “文化部那个叫做玛斯卡尔的人呢?”
  “他不会去。他会留在史特拉斯堡等我们。”
  “我是我们要搭乘的那辆车的驾驶。”我补充道。
  “你可以吗?”鲁登多夫主任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嗯。我已经习惯左驾,还有雪铁龙那种柔软又独特的悬吊系统了。”
  “那种软弱没力的悬吊系统,正好代表法国人的轻薄。”鲁登多夫主任露出一个自以为幽默的微笑。对一名道地的德国人来说,只要有可以嘲笑法国人的材料,就很高兴了。
  兰子也呵呵地笑着,“他们大概会觉得,那是死板的德国人无法发明的东西吧!”
  鹰勾鼻的主任的好情绪似乎被破坏了,他干咳了两声,“回到正题吧,二阶堂小姐。那间酒庄已经废弃了,而亚尔萨斯的警察不是也没有找到什么线索吗?那你为什么还要特地去那里一趟呢?”
  修培亚老人听完后,挑衅地问:“那么,主任你又为什么要特地从德国来到这里呢?”
  “是我先提出问题的!”鲁登多夫主任鼓起腮帮子,忿忿地道。
  兰子耸耸肩,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史特拉斯堡警方和我的调查方法,其实有些微妙的差距。而且,我们想找的东西也不同。”
  “怎么个不同?”
  兰子用食指指着自己面前装着矿泉水的玻璃杯,“就以这个玻璃杯来说好了,虽然是同样的东西,但是从旁边看和从正上方看,形状却是截然不同。从旁边看来是流线型,从上面看却成了几何的正圆形吧?同样的道理,史特拉斯堡警方在追查的只有失踪者的痕迹。但是相关的物证,犯人应该早就湮灭了。”
  “所以?”
  “我所追寻的,则是那个冷酷无情、凡事依照计划行动的犯人心态。就像人的指纹一样,每个犯人的心理状况都不同,而且那必定会留在犯罪现场。我就是要把它找出来。”
  “还有其他期望吗?”鲁登多夫主任不满地问。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先说。”兰子鞠了个躬,“是最新消息。罗兰德律师的日记里不是曾提到,在他们前往希农城堡前,曾绕到另一个地方吗?就是一处种植樱桃的小农家,他们还在那里烤肉。史特拉斯堡警方昨天找到一个地方,很可能就是那里唷。”
  “住在里面的人呢?”
  “一样也没人住。据说房里几乎没有家具。至于果园,则是从十年前就属于隔壁人家。”
  “也就是说,那里也被犯人拿来伪装罗?青狼城里的人,举动愈来愈可疑了。”
  “我也有同感。”兰子带着诚挚的眼神点点头。
  “这样的话,各位,明天好像会是一趟有趣的郊游。我特地从德国来到这里,真是值得。”身材壮硕的鲁登多夫主任不断地点头,他下巴的肉也跟着抖动。

  3

  翌日,也就是二十日。天空中飘着白云,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我们一大早就在史特拉斯堡警局前集合,分别搭上事先准备好的两辆车。而亲自到场的毕纽局长这样祈祷:“愿神保佑各位!”
  迎着清爽怡人的春风,车子在美丽的田园风景中疾驶。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新绿,嫩叶初生的葡萄园连绵不绝,些许雪白碧绿山脉点缀,悠然地耸立于后。
  一路上交通顺畅。我们从史特拉斯堡出发,先驶往阿格诺镇,然后从那里进入沿着德、法国境开辟的山路。方向几乎是一直线。从出发到我们的目的地——欧能岗村近郊的酒庄,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
  因为卢布朗的著名冒险推理小说《神秘黑衣人》中有个欧能岗城,因此对我和兰子而言,欧能岗村这个名字非常熟悉。这部作品是罗苹系列之一,故事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背景,犯人也令人大感意外,整个故事洋溢作者以身为一名法国人为荣。
  正确地说,欧能岗村其实是位于与亚尔萨斯邻接的洛林境内。根据目前的调查结果,我们推测人狼城应该位在亚尔萨斯地区,而从罗兰德律师的日记看来,从希农城堡到人狼城之间,距离似乎也不远。这么一来,我们便可以推论出人狼城很可能就位在亚尔萨斯、洛林以及德国等三地的交会处附近。
  由史特拉斯堡警察驾驶的前导车驶过一座森林后,便进入一间被零星的葡萄园包围,坐落在丛生杂草中的残破白色教堂。古色古香的歌德式钟楼高高耸入蓝天。没过多久,车子便抵达以栅栏隔开的停车场。
  我们下了车,眺望四周的风景。酿酒厂就是那座有钟楼的老旧教堂,在它的左右与后方,则有三间以石板为屋顶的旧平房。从停车场到那里的途中都种满了白杨木。眼中所见的景致都与罗兰德律师日记中所叙述的如出一辙。
  引领我们来此的史特拉斯堡警官双手一摊,观望着四周,“各位,这里就是那间有问题的酒庄了。所有建筑物都没有上锁,请各位自行入内查看。由于鉴识工作都已经完成了,各位可以放心观看。我们会在那间教堂里准备午餐,等待各位。”
  我们预定调查完这里后,还要再去另一处农家。
  兰子对我使了个眼色后,便直接走向停车场入口。那儿有一个酒桶倒在地上。她观察着它,“罗兰德律师的日记里提到,这里有一个用白色油漆写着‘希农城堡’的标示。这个木桶的底部有钉子钉过的痕迹,但是标志好像已经被拆掉了。”
  “这么说来,那个标志也是让这里看起来像是酒庄的伪装之一?”
  “没错。标志是新的本来就很怪。如果是在苏富比拍卖会上,一开始就会被认为是赝品,而乏人问津吧!”
  鲁登多夫主任站在车旁,他拿出香烟,“二阶堂小姐,你们先去,我抽完烟后就过去。”
  我们点点头,便和修培亚老先生一起沿着白杨木中的散步道,走向建筑物。太阳已爬升到白云间,让四周变得温暖。开满了野玫瑰的原野以及葡萄园中,有蝴蝶和蜜蜂快乐地飞舞着,花草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修培亚老先生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对了,兰子,这里究竟能找到什么啊?”
  兰子用手背将领口的鬈发往后拨,“不知道。其实我也没抱太大的期望。问题不在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人们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事,而是他们为何会被带来这里。”
  “为什么?”
  “我认为,来到这座酒庄这件事,本身并不是重点。说不定这个行动只是为了让使节团暂时远离青狼城。”
  “喔?”
  “例如,在日记中,罗兰德律师一直觉得很奇怪的一点,就是施莱谢尔伯爵再三拖延和亚尔萨斯独立沙龙使节团的会面时间。你们不觉得似乎事有蹊跷吗?”
  修培亚老先生眯起他灰色的双眼,“伯爵回到城里时,可能有什么东西不想被宾客看到。这样一来,这件事和罗兰德律师在青狼城地下所看到的那具无头尸体,说不定有什么关联喔。”
  我们首先大略地看了一下正面的礼拜堂。这栋以石墙砌成的主建筑以墙壁隔成几个小房间。每一间房里不但都没有家具,地板上也尽是灰尘,还有蜘蛛网从天花板上垂下,四周一片寂静。不过,内部装潢却是又新又漂亮。综合这几点,我们可以推论出改装似乎是最近才进行,而且是为了去年的那起事件才改装。我们看过厨房和饭厅等房间,也都是同样的感觉。
  就在我们大致检查完这间屋子时,鲁登多夫主任便与史特拉斯堡警局的警官一同走进。罗兰德律师就是在这里遇到第一起事故。当时他认为是人狼做的,但是真正的犯人却是原纳粹的盖世太保葛罗德·兰斯曼。
  我们以兰子为首,再次仔细查看这间红砖主建筑。屋里没有窗户,一片漆黑,于是我们使用事先准备的手电筒。每间房里都有空酒桶倒在地上。走进罗兰德律师受伤的地下储藏室,只见许多木桶整齐地排列着。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一一确认这些木桶,但每个都是空的。
  兰子道出她的感想:“去年发生那起事件时,一定也是这样。为了让这群人信以为真,所以只在酒瓶里装入真的酒。”
  “光是准备这个,也要花不少时间和金钱呢。”我说出我的意见。
  “对啊。也就是说,犯人一开始就计划要带亚尔萨斯独立沙龙的宾客来这里。还有,施莱谢尔伯爵迟迟不在青狼城露面这件事,或许也在犯人的计划中。”
  修培亚老先生一边用手电筒照着因发霉而产生黑斑的墙壁,一边观望四周,“不过,现在还不能断定城里的人就是犯人。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们就是那起杀人事件的主谋者。他们也可能担心自己卷入杀人事件,所以才把宾客所到之处都清理干净而已。”
  “是啊。我们还是先别急着下定论好了。因为情况总是会误导观察者的判断。”兰子接受修培亚老先生的发言。
  我们爬上陡斜的阶梯,回到玄关。外头的阳光亮得刺眼。我们走出屋外,让清新的空气充满整个肺部。
  我们走向另外一间酒窖。罗兰德律师受伤时,就是在这里休息的。横排成一列的房间同样只剩下空壳,后方的马廏和仓库也是一片寂静。最后,我们就和没找到任何线索的史特拉斯堡警方一样,什么收获也没有。
  感到有点无力与饥饿的我们,决定回到主屋吃午餐。由于我们探查时间比预定还久,想必鲁登多夫主任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走到餐厅,只见桌上已铺好桌巾、餐具和三明治等食物,红酒也都整齐地摆放在上面。看到这副景象,我只想到史特拉斯堡警局的警官们,一定很常野餐。
  然而,屋子里却不见人影,整栋建筑沉浸在一片寂静中。
  “鲁登多夫主任!”我大声地呼唤,但是却没有回应,“真奇怪,他们跑到哪儿去啦?”
  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是因为实在太饿了,所以便拿起一块综合三明治,然后眺望着四周。玻璃窗上满是泥泞,因此屋内的采光不是很良好,更看不清楚外面的情形。
  “他们三人是不是在外面呀?”兰子也露出讶异的神色。
  “大概是去车子那里拿什么东西,等一下就来了吧!”修培亚老先生轻松地说,接着坐在椅子上,兰子也跟着坐下。
  “我去看看。”于是我便离开了餐厅。搞不好他们三人找到一整桶香醇红酒,正想合力把它抬出去呢!
  我带着半是期待的心情,跑出大门敞开的玄关,来到屋外亮眼的阳光下。然而,我高昂的情绪却在一瞬间冻结了,因为发生了一件实在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个不知名的男子站在屋外。他穿着淡咖啡色西装,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金发、蓝眼。雪白的皮肤上有许多雀斑。他的体格十分标准,但稍微偏痩,手脚相当修长,脸上则挂着一抹阴险的笑容。
  “你是谁?”由于我压根没想到这间酒庄里竟然还会有别人,因此吓得心脏差点就要停止。
  那个人带着亲切的微笑,朝我走近一步,然后滑稽地耸耸肩,用德语说:“看来‘你是谁’就是你的问候了吧?我是特地来找你们的。”
  “来找我们?”我的头脑非常混乱,无法理解他的话。
  “对呀。因为我很想要接近你们,二阶堂先生。”
  “你到底是谁?”我不禁再度大声吼叫,“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在说什么?我是律师,一开始不是你们主动跟我联络的吗?总之,我们握个手吧!”他一派轻松地伸出右手。
  我被他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所骗,不自觉地也伸出右手。就在那一瞬间,他将我的手向后折,把我的双手缚在背后,让我根本来不及抵抗。不仅如此,还有另一名穿着黑色西装,戴着软呢帽与墨镜的壮硕男子,从建筑物的阴影下走出。他手里拿着一把手枪,而枪口正对着我的胸部。
  “不必惊慌。”年轻男子从我身后强押住我,“我不喜欢暴力,也不想加害你们。我只是想要得到你们协助,让事情可以进行得更圆融一点。”
  “你们到底是谁?”我故意放声大喊,希望屋内的兰子他们也能听见,“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押着我的青年呵呵地笑着,“我才想问你们有什么目的呢!算了,没关系。我想你应该很快就能知道,我们的期望其实是一致的。”
  这时,我的身体又涌上一股更深的寒意,因为兰子和修培亚老先生正高举着双手,从玄关走出。
  他们身后各有一名拿着手枪的黑衣男子。
  脸色铁青的兰子,看到我被制伏的情况,显得更加惊讶。
  我们实在是太大意了。生长在日本的我们虽说拥有许多犯罪调查经验,却几乎从没想过自己会遭到这样充满危机的状况。真是太掉以轻心了。
  身后的男子用枪抵着兰子与修培亚老先生,让他们并肩站在玄关前。黑衣男子们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
  这名看来是首领的青年用一种愉悦的口吻说:“好啦,现在主角全都到齐了。那么,就请各位移动脚步,到停车场去吧。”他将我转向被白杨木围绕的散步道,接着说:“二阶堂先生,我现在要把你的手放开,不过请你别轻举妄动。不要忘了,有两把枪正瞄准你妹妹和修培亚先生。”
  我默默地点头。那名青年便放开我的手,然后往旁边退了一步。我转过头去,瞪着他。
  “唉呀,我还以为东方人的忍耐力应该会更强一点呢!”
  “鲁登多夫主任和史特拉斯堡警局的警官他们怎么了?”
  “喔,这你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先让他们坐上车了。我们等你们来这里,简直等到望穿秋水的地步。请跟我来。你的手可以放下来了。”年轻男子说完后,便悠哉地率先踏出步伐。
  我们带着担心的神情互相望着对方。兰子用力地点了点头,于是我和修培亚老先生便决定照那名青年的话做。我们身后的黑衣男子依然用手枪抵着我们的背。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们也只好跟着往前走。
  年轻男子中途虽曾回头,但依旧没有停下脚步。他肆无忌惮地说:“二阶堂小姐,你今天好安静喔!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在巴黎记者会上的表现,当时我还以为你是个能言善道的女孩子。”
  兰子高傲地拨开耳际的头发,“因为我和你一样,正在静静地享受这一刻。”
  的确,虽然一开始是有点震惊,但兰子随即便恢复冷静。现在,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从她那发亮的眼睛看来,她确实所言不假。
  “真不愧是东方的名侦探。那么,你应该早就预料到我们会来接你们?”
  “那当然。”
  他们两人的对话让我很惊讶,于是激动地问:“兰子,你在说什么?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黎人,这些人一定是里宾多普伯爵的手下。”兰子高兴的断言。这让我和修培亚老先生瞬间因惊讶而停下了脚步。
  “没错,二阶堂先生。”年轻男子回头说道,同时露出一个令人嫌恶的笑容,“我是受里宾多普伯爵之命,来这里带你们的。”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那还用说,当然是去人狼城!”年轻男子再度呵呵地笑了起来。
  然而不知为何,我感到不寒而栗,背后直冒冷汗,“人狼城?”
  “对了,请各位坐那辆车。从这里到城堡,并不会花太长的时间。请各位稍事休息吧!”年轻男子指着一辆停在我们车子旁的黑色箱型车。车窗全都像银行运钞车一样被涂成黑色,看不到里面。
  正想停下脚步的我们,又被身后的黑衣男子用手枪抵住。我们被押到箱型车后方。年轻男子拿出钥匙,打开后车门的锁。
  “要委屈各位坐在后面了。”年轻男子愉快地说,然后打开对开的后车门。
  车内的两侧各有一张长沙发,而鲁登多夫主任及两位史特拉斯堡警局的警官正倒卧在上面!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一股怒气充满我的全身。
  “没什么。”年轻男子若无其事地说,“只是让他们睡一下罢了!”
  就在此时,我们三人的双手分别被黑衣男子押在背后;同时,他们还用不知道沾了什么药剂的手帕,按住了我们的口鼻。
  我拼命地反抗,一边喘息、一边怒吼,奋力地想要拨开那黑衣男子的手。我使劲挥动双脚……不,我的全身,想要挣脱那个人的控制。我瞄到兰子也在奋力挣扎着。然而我们的抵抗并没有持续太久。首先,我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视线模糊、全身无力,接着,眼前一黑,身体直坠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地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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