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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的人狼城》第一部·德国篇-二阶堂黎人
2016-01-13
 
  《恐怖的人狼城》第一部·德国篇
  作者: 二階堂黎人
  译者:卡洁
  ISBN: 9789574504626
  页数: 541頁
  定价: NT$ 350元
  出版社: 臺灣小知堂
  装帧: 平裝
  出版年: 2006年


  【总导读】
  二阶堂黎人之怪奇解谜推理世界 傅博

  本书作者二阶堂黎人于一九九二年出道,属于新本格第一世代(一九八七──九三年)作家。
  “新本格”推理小说或“新本格派”这文学专词,是一九八七年讲谈社出版绫焉行人之《杀人十角馆》时,所发明的卖点。并非先有严格的定义,或“新本格主义”之文学理论在先,然后作家共鸣理论,而创作作品反应的。
  《杀人十角馆》是由岛田庄司推荐,以《讲谈社小说丛书》版出版,与岛田在六年前之一九八一年,从讲谈社所出版的处女长篇《占星术杀人事件》,是同一系列上的作品。岛田之后陆续出版反写实、反社会派,以奇想、浪漫包装的解谜推理小说。当时对于这些岛田的作品,讲谈社并未特别冠上派别名称。
  “新本格”获得读者共识,在推理文坛形成一股力量,成为一大派系是一九八九年以后。
  一九八七年所发表的许多推理小说中,被归类为“新本格”作品的,实际上只有《杀人十角馆》一本。翌年《讲谈社小说丛书》(以下简称为讲谈社)陆续推出三位新人──斋藤肇、歌野晶午、法月纶太郎。同年十月起东京创元社也出版解谜推理小说丛书《鮎川哲也与十三之谜》(后面详说),也推出三位新人──折原一、岩崎正吾、山崎纯,只称为“本格推理”。这六名新人加上绫焉,作品合计也只有十册,仍然未成气候。
  之后,两丛书陆续推出新人,恰如双轮马车的两轮推动“新本格”。至九三年,讲谈社推出的新人有我孙子武丸、太田忠司、奥田哲也、中西智明、白峰良介、麻耶雄嵩、司冻季、高原伸安等八位。东京创元社所推出的新人即有栖川有栖、宫部美幸、北村薰、山口雅也、今邑彩、依井贵裕、授边拓、泽木乔、若竹七海、石川真介、筱田真由美、二阶堂黎人、加纳朋子、近藤史惠、贯井德郎等十五位。
  以上就是新本格第一世代作家。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三十岁以前出道者为多,不然就是大学之推理小说俱乐部的出身者,他们都是学生时代就喜爱推理小说。他们认识推理小说的本质──解谜为主题的浪漫文学。
  仔细比较这群作家的作品,其共同点只是解谜为主题。作品风格各异,情节、架构也不同,作品背景的选择,时代背景的设定都各有特征,对于所理想的解谜推理小说也不尽相同。
  新本格的兴起,至今已历时二十年,这群新本格第一世代作家,有的如宫部美幸离开解谜另创新路线,有的搁笔不写成为推理文坛的逃兵,现在坚持岗位的没有半数。
  话说回来,二阶堂黎人就是一位最坚持解谜推理小说的作家。他是在日本唯一之约翰·狄克森·卡尔作风的继承人。卡尔是世界推理小说史上,三大解谜推理大师之一,其作品的最大特色是,以古怪城堡的奇怪传说之类,包装极端的不可能犯罪之谜。二阶堂黎人也不例外。
  二阶堂黎人,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九日生于东京。中央大学理工学院毕业。学生时代已是漫画兼推理小说迷,曾任手塚治虫读者俱乐部会长。一九九〇年以《吸血之家》应征第一届鮎川哲也奖,获得佳作奖。
  鮎川哲也于一九四八年就出道,与土屋隆夫、日影丈吉是战后第二期的代表作家。鮎川哲也的作风是继承英国作家傅利曼·威尔斯·克洛弗兹之列车时间表式的不在犯罪现场型解谜推理小说。一九五七年社会派兴起后,之前之大多数推理作家不是改弦易辙,就是搁笔休业,在这种环境之下,鮎川是我行我素,继续发表解谜推理小说。这种不妥协的精神获得解谜派读者的支持、尊敬。
  一九八八年,东京创元社企划一套十三卷的解谜推理小说丛书,请鮎川哲也出马主持,人选由鮎川决定,导读也由鮎川撰写,是一套名副其实的《鮎川哲也与十三之谜》。
  现在在推理文坛确立地位之折原一、北村薰、山口雅也、有栖川有栖等四位,就是从这套丛书出道的。平成的国民作家宫部美幸的处女长篇也是从这套丛书出版的。
  《鮎川哲也与十三之谜》第十三卷是公开征文,得奖作品是今邑彩之《卍之杀人》。这套丛书的成功,使东京创元社决定定期征文,于一九九〇年创设鮎川哲也奖。同年发表第一届得奖作品,芦边拓之《杀人喜剧之13人》获奖,二阶堂黎人之《吸血之家》获得佳作奖。后来,有栖川有栖、芦边拓、二阶堂黎人三位拜师鮎川哲也,继承鮎川哲也之解谜推理精神。
  《吸血之家》虽然得奖,不知何故,迟迟不能从东京创元社出版。一九九二年八月,其第二长篇《地狱的奇术师》由讲谈社以单行本形式出版(二年才改为《讲谈社小说丛书》版出版,由此可知二阶堂当初并非讲谈社之新本格成员)。同年十月《吸血之家》改由立风书房出版。同样由此可知,二阶堂与东京创元社并没有什么因缘,笔者把他归类于东京创元社之新本格成员,只是鮎川哲也奖佳作奖得主之缘故。
  十四年来,二阶堂黎人一共出版了二十六本推理小说(对谈集、合作作品不计)。塑造了三名形象特异的侦探,他们与解谜推理小说上的名探造型不同,几乎是漫画肖像。
  一、二阶堂兰子。国立(非地名)一桥大学理工学院学生。参与推理小说研究会、犯罪研究会、美术俱乐部等社团,其社团活动比功课忙。祖父二阶堂松院是战前贵族院(战后之参议院前身)议员。双亲因事故死亡,现寄居在东京都国立(地名)市之松院之养子二阶堂陵介(警察总局副局长)家里。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电影明星般的美女,头发染成红、紫、金三色。个性骄傲,不易相处。
  兰子的助理,故事记述者是堂兄(两人都是一九四九年出生),与作者同姓同名的二阶堂黎人。也是一桥大学的文科学生。
  在国立市的一桥大学附近,有一间咖啡馆“紫烟”,馆主贝山公成是推理小说狂,馆内典藏一套《新青年》(五百本以上)以及各种推理杂志,于是成为推理小说研究会成员经常聚集的场所,而且是“杀人艺术会”的会议场所,又是兰子披露推理、解谜、破案的场所。
  兰子自称自己的推理法是“直感式归纳型推理法”。堂兄黎人认为她是靠独自的女人第六感,先假设事象,然后对这事象推理求证。
  作者曾经计划撰写兰子探案长篇十部曲,至今只发表五篇。一九七一年(作品时间),兰子解决人狼城事件后,留下“他来接我”字条即失踪。而作者于一九九八年完结《恐怖的人狼城》后,再没发表兰子探案长篇。
  兰子探案的作品时间是一九六七年至一九七一年,本文按事件发生的顺序简介如下:
  1.《地狱的奇术师》,长篇,一九九二年八月出版,形式上的处女作,兰子十九岁的探案。事件发生于一九六七年十一月末,国立市内的大豪宅“十字架公馆”,夜晚就出现用绷带包住脸的人,不久就出现自称“地狱的奇术师”之木乃伊人,说是为复仇从地狱归来的。果然,居住于十字架公馆的暮林一族连续被杀。畸形的绷带覆面人与木乃伊人之造型,奇怪的十字架公馆,绞杀、扑杀、毒杀等多样杀人方法,这些设定不只是卡尔的影响,受江户川乱步的通俗推理小说之影响也不少。本书另一特色是作者对自己的作品做了很详细的注释,炫耀学问,同时帮助读者更进一步理解内容,这种服物精神是罕见的。
  2.《恶灵公馆》,第四长篇,四十万字巨篇。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出版。一九六八年,于明治时代所建造的“阿罗洋馆”发生连续杀人事件,兰子以被害者的亲戚身份参与解谜破案。
  这座古老的公馆有闹鬼的传说,人人称为“恶灵公馆”。二次大战时住在公馆的老外一家神奇失踪。现在的住人是资产家志摩沼一族,事件发生的前年,这家一百零六岁的老妪留下充满恶意的遗言为开端,发生没有头首和两手,而且脚趾被切断的尸体,陈尸在五芒星的魔法阵中央,现场是二重密室。之后连续发生跳楼自杀、焚尸案、毒杀案件。馆内又出现西洋甲胄武士的亡魂。魔女之轮回转世为中心思想的作品。
  3.《吸血之家》,实际上的处女长篇,一九九二年十月出版。事件发生于一九六九年,国立市邻近的八王子市之和式豪宅“久月”。
  “久月”在江户时代是娼馆,战前经营日本料理店,现在是这族后裔雅宫一族的公馆。江户时代曾经发生过命案,之后就流传“吸血姬”的妖怪传说。而且于二十五年前,在“久月”的庭院,曾经发生过一起命案至今未解决。
  事件的发端是有一天,“紫烟”咖啡馆突然出现了一名神秘女郎,预告“久月”将发生杀人事件而离去。兰子与雅宫是亲戚关系,她参与雅宫家之镇定恶灵的净灵会仪式中,连续杀人事件的第一幕揭开。密室杀人与不留下脚印之不可能犯罪型的连续杀人,与江户时代与战前之两件命案关系如何?是推理的焦点。
  4.《圣奥斯拉修道院的悲剧》,第三长篇。一九九三年八月出版。事件发生于一九六九年,野尻湖畔之修道院为连续杀人事件的舞台。
  圣奥斯拉女学院的学生,从“尼僧之塔”坠落死亡,其上半身有多数的伤痕。死前,其房间呈密室状态,不久在附近的部落,发现被吊死在樱花树上的无头裸体之美国人神父的尸体。院长请兰子办案。比拟《约翰启示录》之猎奇杀人,地下文书库的秘密,深夜的异常仪式等等,不愧是卡尔的继承者之场景布置。
  包装以上四部二阶堂兰子探案的是,古色古香的建筑物之异样气氛,事件发生前出现异常人物,住人一族被杀动机与上一代有关。这种情节优先诡计,诡计胜于逻辑的故事架构,是二阶堂兰子探案的特色。而其集大成就是长篇第五探案《恐怖的人狼城》。
  5.《恐怖的人狼城》,全书四百万多字,世界最长的推理小说,全书分为四部,一九九六──九八年出版。
  欧洲德法国境山内有双胞胎古城。建立在德国境内的称为“银狼城”,法国境内的叫“青狼城”。
  第一部德国篇记述一九七〇年六月八日起,银狼城主所招待的十名客人,连续在城内被杀的经过,第二部法国篇则记述一九七〇年五月二十五日起,青狼城主的客人,连续在城内被杀的经过。几乎同时在两城发生的猎奇连续杀人事件,过程很类似,充满恐怖。两城的登场人物不重复,两城的事件表面上互不相关,所以作者特别提醒读者,不必按照顺序阅读,可颠倒顺序从第二部阅读,由此可知,这两部的故事各自独立,合起来成为问题篇。
  推理、解谜、破案等须待第三部侦探篇之名探二阶堂兰子登场之后。两篇问题篇可当各独的奇幻小说阅读。
  兰子这次虽然扮演安乐椅侦探角色,在第三、四两部,故事仍然千变万化,不愧是情节优先一切的作品,是二阶堂黎人的代表作。
  二阶堂兰子探案,另有三本短篇集,即《百合迷宫》、《玫瑰迷宫》与《恶魔迷宫》。
  二、涉柿信介,爱称“阿信”,六岁的幼稚园儿。住在二阶堂兰子的国立市邻近的立川市,故事以阿信的第一人称记述,大人腔的文体,颇似冷硬推理小说的感觉,实际上是新本格二阶堂黎人的反冷硬推理之解谜推理小说。阿信探案都是短篇,现在已出版三集。
  三、水乃纱杜冕。二十八岁,大学时代参加过不胜其数的社团,如动画研究会、不在犯罪现场诡计研究会、宇宙人侵略对策地球评议会、宇宙人调查俱乐部、神秘研究会、银行强盗研究会、推理小说爱好会、青春电视剧研究会、全国铁道事情研究会、天文学部、名探活动俱乐部、冒险探险会、日本史探访会、日本酒研究会、旅行同好会……等。在学时在牛郎店当过牛郎,现在在旅行社上班,代理课长。
  故事记述者是旅行社同事美并由加里。她对纱杜冕的评价是:马屁精、没有责任感、对女人很放荡、恃宠故意作态、多方向的御宅族(节食忘寝、热中嗜好的人),对于侦探事物特别热心。
  纱杜冕探案现在已出版六本,分为学生篇与现在篇两种。具旅情推理小说风味。
  两、三年来,二阶堂黎人尝试新领域,但未成系列,尚有待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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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阶堂黎人的超重量级宏着《恐怖的人狼城》,共分为《德国篇》、《法国篇》、《侦探篇》及《完结篇》堂堂四大册,不仅是历史上现今篇幅最浩瀚的解谜推理小说,亦可视为日本新本格浪潮下集大成的极致巨作。
  在本作中,除了能够窥见当代日本推理作家的创作野心之外,甚至还可以在品味故事情节脉络的过程中,观览推理小说此一类型东西合璧、古往今来的发展成就。
  因此,在介绍《恐怖的人狼城》一书以前,也许有必要回顾相关历史,否则我们光看最后的结果实在很难想像,一部推理小说如何写出如此庞大而复杂的辽阔格局。
  日本的新本格浪潮,肇始于一九八七年绫辻行人《杀人十角馆》,集结了一批企图心旺盛的新人作家,专走回溯解谜传统、复归逻辑论理的创作方向,是当时社会写实势力的反动。然而,与其说是“新”,毋宁是将过去历史上出现过的本格推理经典再次整理,以现代的写作手法重新包装,内在上仍然属于复古的本质。
  这股新锐创作浪潮,以两支生力军为主。首先有岛田庄司推荐、讲谈社出版的作家群——包括绫辻行人、法月纶太郎、我孙子武丸、歌野晶午等;再来是鮎川哲也提携、创元社出版的作家群——如折原一、北村薰、山口雅也、今邑彩等。
  一九九〇年,第一届鮎川哲也奖颁给声边拓《杀人喜剧十三人》,而本书作者二阶堂黎人也以《吸血之家》入选佳作。九二年,二阶堂以《地狱的奇术师》登上文坛,正式出道。
  观察《吸血之家》与《地狱的奇术师》,不难发现二阶堂黎人的风格与其他新本格作家大相迳庭。这是因为在二阶堂的作品中,总是充满着一股古老怀旧的典藏气氛。
  新本格作家主要的师法对象,是西洋推理黄金时期的三巨匠,亦即阿嘉莎·克莉丝蒂、艾勒里·昆恩与约翰·狄克森·卡尔。不过,昆恩对理性思维的重视,及其活泼明亮的叙事步调,显然得到大部分创作者的青睐,如法月纶太郎、芦边拓及台湾读者非常熟悉的有栖川有栖。
  卡尔的恐怖怪奇气氛、不可能犯罪之情境,早就是日本推理作家心目中的大师。而他公认的最高杰作《三口棺材》里探究各种密室构成原因的经典范本〈密室讲义〉,当然也因为日本人特有的“分析狂”之民族性,在新本格浪潮中大放光芒。
  至于克莉丝蒂,她独一无二的孤岛谋杀案作品《一个也不剩》,则被新本格作家视为由衷向往、终身追随的圣书。
  不过,这些新本格作家的师法,大部分都是仿其架构、参其理论,至于叙事调性其实都是很具现代感的,全凭作家的自然反应。要做到像二阶堂黎人这样,在学其精髓以外,犹然力图重现古典怀旧气氛、甚至刻意经营的,却反而相当罕见,也让二阶堂在众多新锐作家中独树一帜。
  这种尘封老旧、隐没着历史及传说的古色气息,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英国文学的哥德式小说。哥德式小说,经常描写荒芜颓圮的郊野、鬼哭神号的阴森城堡、恶魔附身的恐怖传说、精神变态的贵族,空气中仿佛不时可以感觉到幽灵、吸血鬼、人狼、巫婆及魔法的存在。故事的主人翁,则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必须涉险揭开谜团的孱弱女子。
  哥德式小说的创作精华让推理小说之父艾德格·爱伦·坡总体承接,并应用在他一手建立的推理小说上。随后,约翰·狄克森·卡尔将之发扬光大,两人的作品飘洋过海来到日本,对日本推理产生很大的影响,并在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的手中完成本土化的融合。
  二阶堂黎人为求气氛、场景能够古色古香,连故事年代都设定在昭和四〇年代(一九六五至七五年间)。笔下最重要的名侦探二阶堂兰子,是一位才貌兼备、心思致密的女大学生,双亲早逝,其养父二阶堂陵介任职于警视厅,与作者同名的义兄二阶堂黎人,则担纲华生角色。
  登场作《地狱的奇术师》,从篇名上就对江户川的名作《地狱的小丑》致敬,故事中出现了如同木乃伊般全身包裹着绷带,并且誓言复仇的神秘客,当然也洋溢着江户川的怪人风格。
  而在《吸血之家》里,则效法约翰·狄克森·卡尔的《白色修道院谋杀案》及《铁笼问题》,是本格推理中经常出现的“无足迹谋杀”,亦即,被杀的死者周围是没有足迹的沙地或雪地,从表面上只能认为凶手在犯案后凌空飞离现场。此外,二阶堂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经典场景,也来了一段〈无足迹谋杀讲义〉。
  续作《圣奥斯拉修道院的惨剧》,更将故事舞台搬进封闭孤立的宅邸之内。无法动员大批警力、无法进行科学监识,只能借着纯粹的推理演绎找出真相,是新本格浪潮创作中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第四部《恶灵之馆》篇幅则大为增长,也让二阶堂的写作实力恣意发挥。此作充满着深夜出没的幽灵、阔步前进的无人铠甲,加上倒五芒星的黑弥撒死亡仪式,将二阶堂怪奇玄异的故事风格渲染到颠峰,也为超巨篇《恐怖的人狼城》的撰写预先作好暖身。
  《恐怖的人狼城》从一九九六年开始发表《德国篇》,九七年发表《法国篇》,九八年发表《侦探篇》与《完结篇》,历时共三年。《德国篇》跟前作《恶灵之馆》的发表时间只差两年,不过,对二阶堂而言,这确实是创作上一步极大极远的跃进。
  《恐怖的人狼城》与二阶堂先前作品最大的不同处,首先在于场景。新本格浪潮最流行的宅邸、庄园、甚至孤岛的舞台,在本书中已经扩展为气势宏伟的巍然城堡,甚而,由于人狼城其实是位于德法交界,分建为“银狼城”与“青狼城”的双子城,更与过去作品中限制在日本国界内的情境截然不同。就我所知,在兰子系列中也只有另一中篇〈俄罗斯馆之谜〉是以外国为场景。既是跨出了日本列岛,除了侦探兰子跟记述者黎人以外,故事人物几乎没有其他日本人,更让本书彻底异国化。因为出场人物众多,又全是西方人,日文原书的书签还列上人名清单,以方便读者记忆。
  其次,为了体现异国情调,营造中古世纪的气氛,二阶堂大量引用西洋童话、传说、掌故、轶事,对原本就处于旧时代舞台的兰子系列来说,等于将时间轴更往前拉。尤其,二阶堂在创作时非常重视前人作品的反刍与再试验,他经常在一部作品中参酌多本推理经典,将它们的重要元素予以抽离、分解、组合、变形,并结合自己独特的仿古笔触,以严整的创作姿态向这些经典致敬。
  本书的主题是城堡,内容当然少不了对出现过城堡的早期推理作品致敬。卡尔是二阶堂最钟爱的作家,因此他的《夜行》、《骷髅城》、《弓弦城谋杀案》及《独角兽谋杀案》自然成为二阶堂创意发想的巨人肩膀。
  最后,《恐怖的人狼城》更象征了二阶堂雄心壮志,是他渴望在推理史上留下不灭印痕的野心大作。“世界最长的本格推理”的称号并非无心插柳,而是他在有计划、有步骤的心态下才得以成就的巨著。
  起初二阶堂以笠井洁的《哲学者的密室》为例,这部作品的篇幅是两千五百张稿纸(日本撰稿计算篇幅的单位),于是他立志写出篇幅三千张稿纸的作品,成为世界最长的本格推理,也就是《恐怖的人狼城》。然而,待他动笔之后,由于故事谜团过于复杂,导致原来的《完结篇》之前又多出一部《侦探篇》,最后完成的篇幅更高达四千张稿纸!二阶堂在这场创作马拉松中,不仅挑战成功,甚至也超越了自我的期许。
  《德国篇》与《法国篇》是双线并行的情节,无论先读哪一本都没有影响,但由于命案的真相必须要到第四部才会揭露,而担任侦探角色的兰子,也得等到第三部才会现身,所以,习惯在书末欣赏到侦探推理神技的读者们,读完《德国篇》后恐怕会稍感意犹未尽。不过,若是单纯将《德国篇》视为恐怖小说,我想应也能得到一番丰富的趣味吧。
  本格推理毕竟必须重视解谜,想将篇幅拉长,势必得增加谜团的复杂度,才能维持故事的张力与品质。对身为创作者的我来说,是极为难得的观摩机会;而对读者而言,更将是一场格局辽阔、想像无限的解谜斗智之旅。

  ☆目录☆

  【总导读】二阶堂黎人之怪奇解谜推理世界  傅博
  【推荐文】满月之夜,人狼现身  既晴

  ★传说★
  哈梅林的吹笛手
  人狼

  ★物语★
  第一章 莱茵河的流水
  第二章 吉普赛人的预言
  第三章 在柯布伦兹
  第四章 围绕古城的传说
  第五章 通往人狼城之路
  第六章 敲开古老大门
  第七章 另一座古城
  第八章 扮装晚宴之夜
  第九章 最初的悲剧
  第十章 第二桩悲剧
  第十一章 斩首刑的牺牲者
  第十二章 恶魔的行刑场
  第十三章 狼魔附身的恐怖
  第十四章 狼之密道
  第十五章 恐怖的一夜
  第十六章 血的葡萄酒
  第十七章 亡灵杀人
  第十八章 怪异的房间
  第十九章 牺牲者名单
  第二十章 戴黑头巾的杀戮者
  第二十一章 神秘、魔力以及……
  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悲剧

  【人物介绍】

  〈受邀访客〉
  汉斯·可纳根 67岁 约翰尼斯堡的珠宝商
  阿格涅丝·可纳根 42岁 汉斯的妻子
  赫鲁曼·费拉古德 70岁 原哥廷根大学历史学教授
  提欧多尔·雷瑟 26岁 钢琴教师
  约翰·杰因哈姆 50岁 银行经理人
  珍妮·杰因哈姆 24岁 约翰的侄女
  卡尔·谢拉 40岁 建筑师
  莫妮卡·库德 35岁 舞台女伶
  沃尔达·布洛克 45岁 莫妮卡的经纪人
  马贝特·艾斯纳 30岁 会计师

  〈城里的人〉
  多玛士·福登 55岁 旅行社领队
  赛门·班克斯 60岁 管家
  艾莉·拉维斯 59岁 厨师
  汉妮·修蓓尔 33岁 女佣
  玛古妲·霍夫曼 50岁 女佣
  爱丽丝·拉思嘉 22岁 女佣
  佩达·安培库 32岁 杂役
  弗里多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 ?岁 “银狼城”的城主
  海伦娜·玛利亚·修达威尔伯爵夫人 47岁 美貌的城主夫人


  【德法边境图】


  ★传说★

  否定既有的东西,并说明不存在的东西
  ——爱伦坡《莫尔格街凶杀案》

  ⊙哈梅林的吹笛人⊙

  哔——叭啦、咻——噜哩。
  咻——噜哩、哔——噜哩。
  咻——噜哩、咻噜——咻噜。
  哔——叭啦、咻——噜哩、哔——咻哩。

  ——那是很久、艰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根据记载,那是发生在西元四年的事。
  德国有个名为“哈梅林”的城镇。
  它最初只是一座小村庄,随着房子兴建、商店开张、镇公所成立、人群聚集,不知何时,它已成为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城镇。
  城镇周围被高耸的石壁环绕,镇上的街道狭窄、往来交错,如积木堆叠似的石造房屋在街道两旁矗立,竞高似地并排而立。
  拜流经此地的威悉河之赐,哈梅林成了一个贸易兴盛的集散地。藉由这条河流,载有各种货物的船只从遥远的城镇或村庄来到这里,然后又载着不同的货物离开。
  城镇东边有扇大门。那扇门也是成天都有载着满车货物的货车出入,因此,举凡威悉河沿岸可做为仓库的地方,全堆满了装货物的麻袋,河畔还有磨面粉的水车小屋。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哈梅林这地方从很久以前就有许多老鼠,举目所见,尽是老鼠踪影。
  一般百姓的家里有,
  铁匠的家里有,
  石匠的家里有,
  医生的家里也有,
  渔夫的家里有,猎户的家里有,
  地板底下有,
  教堂当然也不例外,
  镇民的家里有,
  官员的家里也有。
  每天,每个地方都有老鼠肆虐的踪迹,
  老鼠会跑进客厅,
  溜进厨房,
  直闯卧室,
  连在饲养家畜的小屋、储藏室、地下室也都横行无阻。
  因为数量太多,哈梅林的人们没有一天是看不到老鼠的。
  玻璃弹珠般的圆眼睛,粉色纽扣似的尖耳朵,浓密如刷子般的灰色皮毛,仿佛蚯蚓似的细长尾巴——这样的身影时时掠过人们脚边、在人们脚下出没。
  它们还到处作窝,生下许多小老鼠,于是老鼠数量不断增加。不只是天花板,连地板下、大挂钟里、鞋柜中、楼梯背面,还有盆栽、旧帽子、摇篮、毛毯或棉被下,随处可见老鼠的巢穴。
  就算有人,老鼠也毫不在意地进出。
  为了阻绝鼠患,人们不但设陷阱、放毒药,还试过养猫、放狗等方式。但是,不论怎么做,老鼠依旧横行无阻。而那些被陷阱抓到、被毒药毒死、被猫捉住、被狗咬死的老鼠,只占了全部的极小部分。
  人们绞尽脑汁,试过各种办法赶走老鼠,却完全徒劳无功,它们依旧大摇大摆地在各处来去自如,窜上柱子、偷袭仓库、将装了谷物的麻袋咬得破破烂烂。
  总之,老鼠一直不断增加。
  渐渐地,连外面的街道、屋里的地面,所有可以站的地方都快被老鼠淹没了。
  它们翻倒篮子、弄破花瓶、在衣柜上打洞、
  在书上留下咬痕、啃啮蜡烛、
  将食物咬得七零八落、
  抢走起士碎片、
  更惊吓到小孩子,种种恶行不胜枚举,就这样放肆作乱。
  感到十分困扰的镇民因此全聚集在镇公所,要求胖镇长解决鼠患。
  不过,就算是镇长,对这种情况也无能为力。翌日,无计可施的胖镇长在东城门前立了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

  凡能将老鼠全数扑灭者,将酬重金。

  但是,一直没有人敢出面说自己能扑灭全部的老鼠。
  到最后,哈梅林镇的所有人全死心了,只能习惯与老鼠为伍的生活。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一个古怪的男子出现。
  那是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他的眼中闪烁异样光芒,肤色黝黑,穿着一件由各色布料拼成的古怪上衣,一条茶色的紧身毛线裤,脖子上围着红黄相间的围巾,头上戴顶插有长羽毛的皮帽。不只如此,年轻男子的肩上还挂着一支系了绳子的木制长笛,前端由牛角制成,样子就像现在的号笛。
  镇民见到那个年轻男子,私下替他取了一个“花衣人”的绰号。
  花衣人住进了一家旅店,中午时,他在旅店里与镇民和其他同为旅人的客人一起用餐。
  花衣人向旅店老板点了面包和酒,看着地上说:“这镇上的老鼠真多呀!”
  好比现在,有只大老鼠正在啃他的皮鞋呢!
  挺着大肚子的老板叹气,“可不是吗?这镇上的老鼠真的多到让人伤脑筋哪!镇长还为此立了告示喔,上面写了,不论是谁,只要能将这些老鼠全数扑灭的人,都能得到一笔赏金作为报酬。”
  “赏金?”
  “嗯,对啊!那可是有百枚金币的重赏呢!”
  “太好了!”花衣人高兴得扬声大叫。
  周围人们不禁全都惊讶地望向他。
  花衣人对老板说:“我来帮你们扑灭老鼠吧!”
  “什么?你是说你要扑灭老鼠?”
  “当然罗!小事一桩。”
  花衣人一填饱肚子就向镇公所出发,他对守卫说明来意,守卫立刻将这消息通知镇长。
  惊讶的胖镇长随即叫人将花衣人带到自己眼前。
  “你是说……你能帮我们扑灭这镇上的老鼠吗?”
  “嗯,没错。”
  “当然是真的。不是我自夸,就算是吃人的野狼、蜈蚣、吸血蝙蝠、恶龙等生物,我都曾轻轻松松地手到擒来!”
  “那就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赏金的部分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若能将老鼠全数扑灭,我们会很高兴地奉上百枚金币作为酬谢的。”
  “一言为定。”花衣人叮嘱。
  “但是……你要怎么扑灭老鼠?”镇长对花衣人投以怀疑的眼光。
  “秘密,我可是有特殊的魔力喔!”花衣人动作夸张地取下帽子,深深鞠躬后,走出镇公所。
  翌日清晨。
  太阳升起的前几刻,周遭还处于微暗的状态。
  花衣人已站在城镇中央的大道上。
  他将挂在肩上的笛子抵在唇上,指尖优雅地舞动,轻轻地吹起笛子。
  那是从来没人听过、奇妙至极的音色;由高亢的音符与细细的、口哨般的声音混合而成。

  哔—叭啦、咻—噜哩。
  咻—噜哩、哔噜哩。
  咻——噜哩、咻噜——咻噜。
  哔——叭啦、咻——噜哩、哔——咻哩。

  陌生的笛音响彻哈梅林镇。
  哈梅林的百姓从睡梦中醒来,猜想这笛声是怎么回事。
  突然间,家家户户的各个角落纷纷传出窸窸窣窣的骚动声响——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老鼠们陆陆续续探出头,与人类一样侧耳倾听,接着有如万马奔腾般,一只只地冲向房子外面。
  老鼠从镇上各个角落,成千成百地一窝蜂跑了出来!
  从狭窄的巷弄,
  从出入口的紧急楼梯,
  从墙与墙之间的缝隙,
  从它们藏身的洞里,
  从屋檐下方,
  老鼠一一现身,沿着石板路,成群结队地奔向笛声来源。
  令人惊奇的是,到了最后,镇上的老鼠无一例外地全聚集在吹笛的花衣人脚边。

  哔——叭啦、咻——噜哩、哔——咻噜哩。
  咻——噜哩、哗——噜哩。
  哔——叭啦、咻——噜哩。
  咻——噜哩、咻噜哔噜。咻——咻噜哩。
  
  花衣人吹着笛子,确认过后,慢慢地往前迈步,一大群老鼠便跟着他身后前进。他走进蜿蜒在住家之间的曲折小径,穿越城门,走到城外,而这群老鼠也跟在他身后,依着同一方向前进,形成一列相当漫长的队伍。
  出了城门,花衣人仍吹着笛子,继续往西边前进,抵达位于城镇左近的威悉河。然而,就算到了岸边,他也没停下脚步,就这样哗啦啦地走入河里,直至膝盖没入水中。
  于是,受到笛声诱惑、尾随其后的鼠群也进入了湍急的河水,或溺水,或被席卷而去。即使最前方的老鼠察觉了危险,却被后方接踵而来的老鼠不断推挤,无法自己地落入水中。
  过了一阵子,老鼠们终于一只不剩地全掉进了河里。
  也就是说,哈梅林镇里连一只老鼠也没有了。
  见到这情形的镇民们欣喜若狂。
  那些可恨的鼠辈总算消失了!不论是镇上或屋里,都不再有老鼠的踪迹,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庆贺的事了!其他镇民听到这个消息都大喜过望,纷纷涌到了街上。他们敲响教堂的钟,在大街上又唱又跳、将孩子高高举起、举酒干杯庆贺——哈梅林镇的所有人无不全身洋溢着幸福感,大肆喧闹,尽情欢庆。
  花衣人神情愉悦地吹着笛子,走回镇民们欢欣鼓舞的中央广场,人们七嘴八舌地向他道谢。
  花衣人看着胖镇长,“好啦,我已经遵守约定,将这镇上的老鼠全扑灭了,现在轮到你依约给我一百枚金币的报酬了吧!”
  胖镇长本来也与其他人一样,对他满怀感激,听了这话,脸色却倏地一变,突然觉得给他金币这件事似乎不太妥当。
  “的确,老鼠是没了。但是,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功劳啊?说不定是老鼠厌倦了这里才跑出去的吧?”
  “你说什么?你该不会想毁约吧?”花衣男板着脸问。
  胖镇长摇摇头,下巴赘肉随之抖动,“我们当然会遵守约定。只是,老鼠真的全都扑灭了吗?真的连一只都不剩了吗?布告上写了‘凡能将老鼠全数扑灭者,将酬重金’,也就是说,只要留下一只就违反了约定,当然也就不能给赏金了。
  所以,能请你证明自己已将老鼠一只不剩地扑灭了吗?哈梅林镇说小是小,但对一只要找地方藏身的小老鼠来说,可就很大了。我看,在哪里八成还有一只老鼠留下来呢!”
  花衣人用可怕的眼神狠狠瞪着镇长。
  镇长的圆脸冒出了汗珠。
  花衣人声音低沉地说:“看来,你是不想守约了。”
  “不论是约定还是什么,你也只有吹吹笛子而已嘛!这样应该没办法扑灭老鼠吧?”
  花衣人以饱含怒意的眼神环视四周的镇民,“哈梅林镇的人都这样不守信用吗?”
  这时,一个拄着拐杖、上了年纪的老人从人群中走出来。
  “我们哈梅林的人当然会守信,但是一百枚金币的代价真的太高了。镇长,不如就给他十枚金币吧?”老人提了一个他们比较能接受的数目。
  一边的女人却尖声叫道:“那个花衣人一定用了巫术!只是吹吹笛子就想将我们唬得团团转,我们可没道理将金币给这种人!”
  花衣人既生气又轻蔑地看着胖镇长与镇上的人,十分愤怒地说:“好!我懂了,你们这些人,说好灭绝鼠患就给我报酬,如今却出尔反尔!很好!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说完之后,花衣人便迅速离开了哈梅林镇。
  接着又过了几天。
  六月二十六日,圣约翰与圣保罗的祭日。
  这天,镇上的大人全去了教堂。
  花衣人再度来到哈梅林镇。他的表情狰狞,目光晶亮,头上戴了一顶造型怪异的红色帽子,身穿绿衣,一身猎人打扮。
  花衣人走到城镇中央的街道上,再度吹起那支笛子。

  哔——叭啦、咻——噜哩。
  咻——噜哩、哔——噜哩。
  咻——噜哩、咻噜——咻噜。
  哔——叭啦、咻——噜哩。

  突然间,镇上所有看家的孩子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陆陆续续走出门外,渐渐往花衣人所在的地方聚集。
  不论是男、是女、是年幼,或快成年,凡是四岁以上的孩子全聚集过去了,胖镇长的独生女也是其中一人。

  哔——叭啦、咻——噜哩、哔——咻噜哩。
  咻——噜哩、咻——噜哩。
  哔——叭啦、咻——噜哩。
  咻——噜哩、咻——噜哔——哟噜。

  花衣人吹着笛子,迈步往东边的城门走去。孩子们个个神情恍惚地跟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仿佛在作梦似的。他与这些一百三十个小孩形成一列不可思议的队伍,穿越屋檐相抵的狭小巷道,摩肩擦踵地彼此挨着,随着笛声的旋律前进。
  花衣人不间断地吹笛,一路走出城门,将这些孩子全带出城外,往一座在草原对面、望眼可及的山丘而去。
  一位负责照顾孩子们的妇人赶紧将这异样的情况通知在教堂里的大人们,所有的父母亲闻言随即冲出教堂,哭喊着奔回家中,但是,就如那妇人说的,孩子们已经全都不见了。
  整个哈梅林镇已经没有半个孩子的踪影。
  每个做母亲的都悲恸得仿佛胸口就要裂开似的,嘴里直叫着孩子的名字;每个父亲也都后悔没有遵守与花衣人的约定,心急如焚地往来奔走,四处寻找自己孩子的下落。
  胖镇长立刻派人到各处搜索孩子们的下落或有关他们行踪的线索,并发布以下的公告:

  凡知道哈梅林孩子们的下落者,将有重赏。

  但是,不论怎么做,一百三十名孩子仍如消失的烟雾般无影无踪。
  过了几天,那些失踪的孩童中,有一个行动不便的孩子独自回到了哈梅林镇。
  那孩子表情悲伤地说:“我的脚瘸了,没办法跟他们走到目的地,途中就被留在路边……”
  又过了几天,有两个孩子回来了,一个眼睛看不见,一个则是不能说话。
  镇上的大人问:“那些孩子到底被带到什么地方呢?”
  但是,眼盲的孩子看不见自己抵达的是什么地方,瘖哑的孩子又无法将所见情景形容出来。
  结果仍是一团谜。
  花衣人用笛声将一百二十七个孩子带走的事,不论事隔几年,甚至到了现在,仍没有人能得知其中真相。
  有人说,那些孩子在遥远国度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也有人说,他们从此被囚禁在地底的国度里。之后,哈梅林的孩子们抵达城门的那条街道渐渐地就被叫作“舞蹈音乐管制街”,在这条街道上,舞蹈与乐器的演奏都是被禁止的,此外,在孩子们消失的那座山丘上,也立了两座十字架状的石碑。
  这就是那不可思议的哈梅林吹笛人的故事……


  ⊙人狼⊙

  1

  广阔的大地上,雷鸣轰然作响。
  厚重云层完全覆盖了天空,这是一个暴风雨肆虐的黑夜。
  一阵狼嗥越过荒凉的山丘,远远地从遥远朦胧的森林里传到这座古老的城堡。
  滂沱的雨势仿佛有意识似地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古老的城堡里充斥着燠热的空气,尤其是这个房间,更是闷得快令人喘不过气来。天鹅绒的窗帘紧紧拉上,只开了一扇百叶窗通风。天色太变后,偶尔会有一道疾驰的闪电划破黑暗,炫目的光如剑刃般从窗帘缝隙直劈而入。
  壁炉上,烛台中的三根蜡烛仍兀自燃烧,摇曳的细小烛焰映照出屋里的六个身影——一个人躺在床上,床边站了两对男女,离他们不远处的门边还有一个男人谦恭地站着。
  站在床边的两个男人看来都是无惧的勇夫,脸上带着残忍冷酷的表情,身材高大、肌肉结实、骨架粗壮,是适合当武人的料。两人脸色红润,一身的粗鲁野蛮,头发随意不羁地绑起。
  与他们对照之下,门边的那个男人明显就是个孱弱老人。他身穿神父的教袍,捧着一本皮革装订成的老旧圣经,一直低声诵念经文。
  那些神圣的字句都是为了躺在床上的老主人而念。
  透过薄薄的纱帐能见到一张痩小的脸庞,一看即知是一位不久人世的人。一头稀疏花白的发,额头与脸颊上有深刻的纹路,肌肤暗沉无光泽,眼圈发黑,眼眶凹陷,嘴角松驰无力地半张着,双唇干燥微裂,气息也十分微弱。然而,在那微张的眼睑下,却是一对如夜行动物似闪耀黄色光芒、透着执着的双眸。老人的胸口缓缓起伏,视线一直定在污黑的天花板。
  床边的四人是老人的儿子与媳妇,所有人都穿着一席黑色长礼袍,凝神屏息、目光饥渴地站在床边,紧盯着老人的神态。
  窗帘缝隙外,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阴暗的房里有了瞬间的光亮,地上出现一道锯齿状的光影。
  轰隆作响的雷鸣随后响起。听那声音,落雷似乎就在附近,而雨声也更大了。
  “……克里斯吉安、兹平敦……”老人微微张口,叫着儿子们的名字。
  长子克里斯吉安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他是个约莫五十出头、脸上有深邃法令纹的肥胖男子。他将耳朵凑近老人嘴边。
  “父亲,您有什么吩咐?”
  老人的喉咙深处响起低沉的声音,“听着……就算我死了……也绝不能……把这个城……这片土地……让给……多尔各教区的……那些家伙……”
  老人的语句断断续续,肺部发出不协调、令人听了难受的“唏——唏——”声,连站在克里斯吉安旁边的妻子蜜妮安都听得到。
  “这是当然的,父亲。”克里斯吉安一脸狡狯地应和。
  老人已经连轻轻牵动脸部的动作都无法做到,因此也看不见长子掩在阴影下的脸。如果他能看见,必会发觉克理斯吉安正以迫不及待的表情注视自己濒死的模样。
  老人的两个儿子与他们的妻子,对老人——密特兰多伯爵——的死已经久候多时了。
  老人奋力燃起生命最后的烛火,再度开口,全身泛着轻微的痉挛,“不论发生……什么事,这座城里……的酒……都不可以交给……像那些家伙……一样的……野蛮人。葡萄酒……是血……是大地……是收成……是丰饶……更是……神所恩赐的……奇迹……”
  身材似酒桶般臃肿的蜜妮安偎近她妯娌——阿莉雅——的脸,眼神轻蔑地看向病榻上的老人,带着傲慢不屑的表情对阿莉雅悄声说:“都到了这地步还在讲酒!活着时就满口酒经,就连要死了还对酒念念不忘!”
  阿莉雅原本就是一个脸色不善的女人,身材与蜜妮安对照下显得相当瘦削,她回道:“就算这样又如何?我看,待会儿干脆将他丢进酒桶,就这样埋掉算了。既如他所愿,又省一副棺材呢!”
  “女人给我安静!”
  次男兹平敦出声打断她们。声音从他盖住半张脸的硬胡髭之间传出。
  兹平敦的眉骨比他兄长更为突出,让人觉得他仿佛是只老奸巨猾的狒狒。此外,在他粗鲁的态度中,并没有责备女人们的意思。
  女人们相视一笑,敷衍地闭上了嘴。
  孱弱而不见往昔风采的神父正迷惘着该不该再次诵读圣经时,老人再度开口:“我们的……伯爵领地……不能学人家……卖给……多尔各教区。做敌人……的奴隶,是……莫大的耻辱。这么傲……与……将灵魂……卖给魔鬼……没什么两样……”
  “我明白的,父亲。”克里斯吉安撇撇头,以残忍的视线向弟弟兹平敦传达什么,兹平敦笑了起来,微微颔首回应。接着,克里斯吉安用献媚的声音说,“昨天来的那个教区使者,我早已立刻将他斩首,埋进后面河川的堤防了。这就是我们绝不妥协的表示!父亲。”
  然而,实际上,邻近领地拥有极大权势的教区特使此刻却正在餐厅享用美酒佳肴,满足口腹之欲,再过不久,趁他兴致正高时,就轮到侍女上场了。对于那种见猎心喜、色欲薰心的小官,只要给他金钱与女人,他就会听凭摆布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这最后的一句话伴着一缕气息自老人苍白的唇间吐出。
  这时,有人恭敬地敲响众人身后的门板,接着门便静静打开,出现了两个魁梧的男人。他们浑身湿透,雨水不断从衣服滴落地板。
  兹平敦离开床边,走近那两个男人。
  “兹平敦先生,墓穴已经挖好了。”两人之中,年纪较长、身材较高大的男人悄声说。他有一张很长的马脸,黝黑的肤色似乎不只是因为沾上了泥土。
  “我知道了。卢卡斯、汉斯,辛苦你们了。”
  兹平敦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丢给他们一句形式上的慰劳,接着转过身,等待克里斯吉安的决定。果然——
  “还在那里磨蹭什么!”克里斯吉安的口吻严厉,“老头已经死了,神父也在场,还不早点抬去埋了!”
  一直站在门边的神父罕路纳听到这话大为震惊,“克、克里斯吉安先生……伯爵他……他好像还有一口气……”
  对老神父来说,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大抵抗了。床上的老人尽管气息幽微,但确实还有呼吸。
  克里斯吉安的目光与弟弟、妻子与弟媳,还有挖墓工等人的视线相接,突然捧腹大笑。
  “真是太好笑了!我看这男人圣经看太多,眼睛都看坏了吧?怎么会说出死者还活着这种荒谬的话呢?”
  “就是啊!”兹平敦也嗤之以鼻地冷笑,毫不掩饰地直言,“罕路纳神父,你这两只眼睛难道是装好看的吗?真是疯了!”
  克里斯吉安离开床边,仿佛大力士似地站在房间中央,“换句话说,罕路纳……你是指我们说谎罗?若是这样,问题可就严重了,我可不会默不作声地任人侮辱喔!”
  “啊!不、不是这样的。”罕路纳脸色发青,像要鞠躬似地低下身,要不是臀部还抵着身后的墙壁,恐怕就这样五体投地,请求原谅了。
  蜜妮安用那陷进肉饼脸中的小眼睛,状似哀伤地看着床上的老人,“伯爵真不该在我们领地有这等大事时还外出狩猎,而且到头来还被狼袭击,弄到重伤濒死的地步。若要说谁不好,也只能怪伯爵本人吧?是不是呢,克里斯吉安?”她挨近丈夫强健的臂膀。
  “没错,正如蜜妮安所言,他太没有责任感了!你看看,这份责任如今可是成了我们肩上的重担呀!”克里斯吉安睨着神父,点头道。
  罕路纳畏缩不语,如果再继续下去,他们还会说出更荒唐的话吧!
  兹平敦举起手,对两个挖墓工示意,“来吧!把死人抬出去!”
  魁梧的卢卡斯与汉斯轻轻将老人从床上抬起。一掀开沾血的薄布,老人下半身的惨状也随之尽现。他的整个腹部与左边臀部都裹上略显脏污的绷带,左腹的伤口似乎特别严重,乌黑的血渍濡湿了绷带。
  “唉呀!要清理这床可得费一番工夫呀!”阿莉雅叨念,。
  “废话!”兹平敦以不耐的脸色怒喝。
  一个挖墓工托住老人的肩,另一个抓着他的脚踝,两人来到门前,年纪大的那个此时出声要求将老人以搬运货物的方式扛在自己肩上。
  “克里斯吉安先生,这样我会比较轻松,也比较方便,可以吗?”卢卡斯要求道。
  克里斯吉安撇撇嘴,“啊,当然可以,要用什么方式搬都行,不用客气。还有,外面在下雨,淋雨还满令人讨厌的,所以尽快了结这件事。一切杂七杂八的事在今天之内都要结束,邻邑的客人也还在等我的好消息呢!”
  此时,倒挂在卢卡斯背上的老人口中溢出微小而痛苦的声音。
  “你……你们……要谋杀我吗——”
  但是,话还没说完,老人的力气就已耗竭,连稍稍扭动身躯都无能为力。半睁的眼皮下,是一对翻起的白眼,无力地瞪着众人,那张泛油光的脸,与其说是充满恐惧,不如说是带着满腔愤怒,然而,房里的每个人都没注意到这点,再加上雷声大作,老人接下来的诅咒便轻易地被盖过了。
  挖墓工开始往前走,老人的头也因而摇来晃去,频频撞在挖墓工宽阔的背上。
  “你们……这些家伙……竟然……做出这么……让人心寒的事……”
  蜜妮安仿佛看到什么滑稽剧似地大声嚷嚷,“唉唷!这个死人竟然又开口说话了耶!在往生的当下,这么做可不太好喔!”
  “当作没看到就好啦!蜜妮安。”阿莉雅以手掩口说,“我们不也听人家说过吗?偶尔就是会有那种搞不清楚自己已经死掉的蠢幽灵呀!”
  克里斯吉安强忍住愉悦的笑声,“亡灵都是这么任性自私的——喂!你们在发什么呆?走啊!我们还得赶快办完丧事,早点向邻邑的使者报喜呢!”
  “没关系,晚点去也没差啦!他今晚是不可能回去的,他那里现在应该正打得火热呢!”蜜妮安对自己选了一名性格淫荡的婢女陪侍的手段自豪不已,如果那女孩的技巧不错……
  “你们……给我记住……”
  这是老人真正的遗言。
  年轻的挖墓工从暖炉上取下烛台。烛光摇曳,爬在墙上与地上的影子仿佛生物般变幻形体。他打开门,率先走到走廊上,接着是克里斯吉安,他身后是兹平敦,尾随兹平敦的是两个女眷,然后是将一息尙存的老人扛在肩上的挖墓工,最后则是害怕被单独留下、跟着慌忙离开房间、穿着教袍的罕路纳。

  2

  雨势稍微缓和了下来,黑夜中,仍有锯齿状的闪光一道道不断地划过天际。在闪光出现后没多久,撼动大地、震耳欲聋的雷鸣随之轰然作响。
  在这一片黑暗中,这座古老的城堡却显得更为漆黑、暗沉,粗糙坚固的石造城墙与雨中的丘陵融为一体,甚至是融入了这片大地。
  一列有如幽灵似的队伍从城门鱼贯而出。
  全身湿透、神情阴郁的男人与女人们披着长至足踝的黑色斗篷,套上帽子,低头留意脚下的湿滑,谨慎地步下荒凉的山丘,,雨水与被风吹倒的杂草几次令他们差点滑倒。
  这是一列吊唁的队伍。
  “卢卡斯,墓穴挖在哪?”走在前方的克里斯吉安回头对扛着自己亡父的挖墓工问。
  “马上就到了,就在那棵枯树旁的洼地。”紫色电光闪过,瞬间照亮卢卡斯那张不讨喜的脸,“因为我认为找个尽可能远离城堡的地方比较好。”
  沿丘陵而下的小河中,有着两节形状扭曲狰狞的粗壮枯木。去年的这时,一道落雷刚好将这枯木劈成两半,每当锯齿状的闪电划过天际时,那棵奇形怪状的树都会被银白光线清楚映照出来。
  挖好的墓穴就在那枯木旁边,该处地面呈浅钵状。在那浅钵状的洼地中,被挖了一个大小恰如小型棺材的长方形墓穴,深约一公尺。被挖出来、掺杂了石块的黑泥则被堆放在两旁。
  一道道的闪电划过天际,瞬间的光亮清楚映照出墓穴底部,连泥土中的小石块、墓穴两侧土中透出的几根腐朽树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阵雷鸣就在左近响起,令他们感到有点害怕。
  “把尸体丢进去!”克里斯吉安无情地说。
  “是。”年长的挖墓工卢卡斯在年轻的汉斯协助下,将肩上的老人横放在地。
  “……伯、伯爵还活着哪……”将圣经郑重地抱在胸前的罕路纳以软弱的声音说。
  在闪电的光线中,雨中的罕路纳看起来仿佛正在哭泣,也或许,他真的一直流着泪吧?
  蜜妮安随罕路纳的视线凝神细看,横放在地的老人,其胸口仍微微起伏。老人的脸转向一旁,雨水沿苍白面容上的皱纹流向青筋浮起的颈项,他身上的白色睡衣被雨淋得湿透,并晕开了血渍,沾附了泥土,有如用旧、变形的抹布。
  兹平敦往罕路纳的胸膛使劲地拍了一下,撂话似地说:“一旦埋下去,不就立刻没气了吗?这么一来,现在是生是死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罕路纳被这么一拍,踉跄了几步,在泥泞中摔了个四脚朝天。
  两个女人看到这种情形,发出难以形容的娇笑声。
  “伯爵,您还活着吗?能不能回我们一声呢?”蜜妮安对除了呼吸以外、一动也不动的老人恶意地嘲弄。
  罕路纳发抖着要站起来时,突然被吓了一大跳。在闪电打下的瞬间,他看到老人翻起的白眼竟散发出金光。
  克里斯吉安再度示意,两名挖墓工各自抓着老人的头、脚,将老人的身体用荡秋千的共振原理来回晃动几下后,一口气丢进墓穴中。积在墓穴底的雨水与泥浆在老人身躯着地的瞬间四处飞溅。
  “填土!”
  克里斯吉安一声令下,挖墓工就将立靠在枯木上的圆锹拿起,接着,枯木根部的湿土就沙沙作响地落入墓穴,覆在老人的身躯上,很快地,墓穴中就只能见到一片泥土了。
  “别忘了十字架喔!”克里斯吉安与兹平敦相视一眼,愉快地说。
  兹平敦捧腹大笑,“接下来就是大哥的天下了。不论是十字架或什么都好,一切都能随心所欲了吧?”
  “可不是吗?而且也与那个唠叨罗唆、自以为了不起又吝啬到家的君王永别了。这片肥沃的平原、茂密的森林、悠然的河川、愚昧的百姓、忠实的家仆——全都是我跟你的!将来,也会传给我们的子孙!”
  闪电在云端上将整个天空映成紫色。环绕在墓穴旁的七人,其身影在黑压压的卷积云下只剩黑影般的轮廓。
  可怕的雷鸣轰然响起,大气为之震动,雨势再度转强,开始猛烈击打地面,附近地平线上也不断有闪电出现。
  罕路纳仿佛喘不过气似的,抬眼看向克里斯吉安,“……我们……进行祷告吧。”
  “不用祷告了。这声雷鸣就是父亲的墓志铭,这生锈的宝座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呀!”
  克里斯吉安大笑道。
  兹平敦因为这话也笑了出来。男人们被雨淋湿的脸孔显得丑恶且狰狞。
  “好了,大哥、大嫂、老婆!挖墓的宽人们!我们该回去温暖的屋里了,今天一定要举杯大肆庆祝,不如也找邻邑的使者一起来开个盛大的宴会吧!”
  他们纵声大笑地走向城堡。
  几道细小的雷电闪现。
  罕路纳发抖低下头,在胸口划十字,在追随新领主离去前,以似闻非闻的低沉嗓音轻诵圣子之名。这是他身为神父当尽的职责。

  3

  夜半时分。
  城堡里的人都已陷入沉睡。
  暴风雨已歇,厚重的云层也渐渐散开,不知不觉间,云层缝隙间已能窥见部分星光,而月亮更是从其中探出头,在大地投下银白、冷清的微弱光芒,仿佛令周遭更显静谧。随着时间推移,这轮色泽醒目的满月渐渐增强其耀眼的冷光。
  无风。林中仍湿漉漉的树叶与草皮如死去般静止不动,空气像要结冻似的寒冷。
  丘陵上的粗糙城壁在月光下呈现苍白姿态,而一片漆黑的丘陵也被染上润泽光滑的灿然月光,丘陵下方的枯树亦清楚显现其貌,它分歧的枝桠因为无法承担自身重量,如今也腐朽得差不多了。
  寂静包围四周,那是一种漫长悠远的死寂。这是一片完全不会引人注目的荒凉景色。银白色的月光自黑夜的最上方倾注在枯木附近的洼地上。
  ——坟墓。
  一座只能从外观的突起土堆判断而出的坟墓。
  附近的草丛只有该处因泥土翻露而呈黑色。
  月光的魔力一视同仁地倾注于那座坟上。
  在那座才刚埋下一个人的坟墓……
  一开始的异状非常不显眼,只是一块煤炭之类的土堆微动,仿佛一只被冻得直打颤的小老鼠。真的只是幅度非常微小的左右晃动。
  在好几个钟头之前,一层厚重的土壤覆盖了那个被丢进墓穴、舍弃在地狱的老人身上。而今,那些土壤的表面有一小部分在瞬间无声息地动了起来。
  月亮晶莹澄澈的光芒谨守沉默,执拗地俯视城堡、丘陵、枯木,与达地。
  没一会儿,异状再度出现,且更为明显。之前才被填回墓穴的土堆慢慢隆起,然后又缩了一点回去。
  过了一阵子,同样情况再度发生,并在突然间变得剧烈,土堆中央高高拱起,像要往两侧崩落似地,隆起成清楚分明的轮廓,接着便往地底深处裂开,在那裂缝中,一个黑压压的东西忽然伸了出来……
  那不是木块、石头或废铁之类的残骸。
  那是一只手臂。
  一只瘦骨嶙峋的右手,带着憎恶,拳头用力握起。
  一只鲜血从皲裂的皮肤、指甲缝间流出,并沾附了泥土的脏污人类手腕。
  这只手臂从地底冒出,伸向冰冷的空中,仿佛陷入沉思截地静止不动。过了一会儿,开始灵活地将四周泥土拨开。为求自由、求得新鲜的氧气,这只手在土堆中兀自挣扎,以求能挣脱束缚,五根手指有如蜘蛛的长脚般不停蠕动。
  这只手周围的泥土被愈拨愈开,此时,有另一只手则以较为缓慢、笨拙的动作,也拨开了松软的土堆,从地底中伸出来。
  两只手同时停下动作,而后,仿佛有自我意识似地开始奇怪的舞蹈,各自往中间曲起,拨开彼此之间的泥土。等到拨开一定程度的泥土后,两只手的活动范围分别向两侧扩张,并同时确认地面硬度。接着,一个黑色的圆形物体从土中挣扎着窜出——是一颗首级。
  然后是青筋突起、直立如木桩般的肩膀与胸膛。一个男子的身躯拼命地往左右扭动,当上半身都露出地面后,便将两手向左右伸展,撑在地面上,用手臂的力量将还在土里的下半身拖曳而出。
  终于,男子从土中挣脱,弓背蹲伏在一旁,全身沾满尘土与腐朽的枯枝,身上的长袍因泥水而一片灰黑,从男子敞开的衣襟中还可见到他痩骨嶙峋的胸膛。男子的呼吸沉稳,深深吸足一口气,肺部随即缓缓膨胀,背脊也不规则地徐徐起伏。
  轮廓分明的澄澈满月高挂空中,皎洁月光如粼粼银波洒落男子周围。
  男子的脸贴近地面,发出细微的抽噎声。然而,这阵抽噎立刻转为狂笑。那是有如来自地狱尽头、在地底不断回响的悚然笑声。男子的背脊轻轻耸动,沾附身上的尘土随之抖落地面。
  男子仿佛要仰望月亮似地抬起了头——这正是那个被儿子们活埋、应该已死在墓穴中的老人。
  老人脸上覆了一层如面具般的潮湿土壤,发上也沾附了不少泥土,状似梅杜莎(编注:Medusa,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看到她的人都会变成石头。)的蛇发。月光下的黝黑脸孔中,只有一双白浊的眼异样地闪烁光芒。泥巴塞满老人的嘴,直至喉咙深处,而混着尘土的口水便从他唇边滴落下来。
  老人转头望向被月光笼罩的城堡,将一双断了几片指甲、渗出黑色血液,并和了泥土,看不清掌纹的手朝上,仿佛想掬起倾注而下的月光。然后,他再度望向月亮,双颊与双唇因痛苦而扭曲,口中吐出急促又衰弱的气息。
  老人的脸倏地紧绷,露出森森白牙,再次将头抵在地上,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令人不安的声音。他将双手放在头的两侧,状似抱头,指头却不断张开、握起,弓起的背部剧烈上下耸动。
  一个不祥的声音自老人胸中响起,全身的肌肉哆嗦打颤,脸上冒出一条条青筋,额头、脸颊的汗珠连同尘土一起滚落。有一股力量在老人体内猛烈冲撞,令他俯卧在地的身躯多次不由自主地蜷曲起来,此外,他体内还发出一阵骨头相互挤压、仿佛细小树枝断裂的声响。
  老人的喉头哽住,不停剧咳,双腿几度痉挛。他用指尖抓挠喉咙,难耐痛楚地在泥泞中来回滚动。他的肌肉在脏污的皮肤下移动错位,使得肩膀与上背部隆起,双肩向前突出,手臂肌肉向外贲张,背脊弯曲,臀骨内缩,不只如此,连大腿都因肌肉贲张而成为原来的两倍粗,身上的长袍更因而裂开,露出焦褐色的肌肤。
  他的头发倒竖,眼中布满血丝,混浊的双眼闪烁绿光;鼻孔先向外贲张,立刻又拉至窄细;耳朵像要撕裂似地向外拉,耳壳也各朝左右突出。接着,这些全被覆盖起来,——老人从双颊到下巴,直至整个脖颈,均同时长出了暗灰色的硬毛。
  在老人脸部中央,一个有如老旧绞链转动的金属声从头盖骨中发出,双目中的绿光从眼底向左右泛开,鼻梁拉高突起,嘴巴往左右裂开,原本平整泛黄的牙齿变成锐利的尖牙。灰色毛发不但扩及喉头、胸口,往下直延伸至腹部,甚至连背部也长出这些刚硬毛发。他的手臂膨胀,变得粗大,指头则变得又短又圆,但指甲却延伸得曲成半月形。
  老人难忍变身的痛苦,在地上不断打滚,口中溢出的哀鸣在不知不觉间已变为野兽的低吼。他的鼻端至上嘴唇的部分与下嘴唇裂成两半,露出的牙龈与尖牙间不断淌出泡沬状的唾液。老人全身的汗腺都被刚长出的毛发阻塞,散发野兽的气息,包围他已变形的身躯。
  他的喉咙深处仍持续吐出急促、短浅、闷热的气息,牙缝间垂露一条表面粗糙的红褐色舌头。最后,一条硬直的尾巴从老人的尾椎长了出来。
  随着变形的过程渐趋缓和,老人也失去了人类的外观,他再度蹲伏在地,体型却是之前的两、三倍大,他的身体承受了一波波的变身冲击,而今覆满他全身的暗灰色兽毛正被灼灼的月光照射。
  老人已然变身为野兽。
  这头野兽的四肢使力,用爪子抓住地面,撑起残留痛楚的身体,强悍地立于大地。它抬头望向高悬的明月,努起长嘴,扬起带有恨意的嗥叫,接着用崭新的听觉侧耳倾听,却没听到任何回应。四下一片深幽寂静,或许,连真正的狼也对它畏怯不已,因而无任何回应。
  这头野兽紧张得全身发抖,小心翼翼地跨出前脚,踏出一步,然后再一步。它鼓起全身力量,缓缓地从洼地走到丘陵,即使是沉重的身躯,在行走间也没发出任何脚步声。
  野兽用闪着绿光的双眼看着那座城堡。
  那座在它还是人类时,曾经拥有的城堡。
  ——古老的石造城堡屹立在银白月光下,轮廓分明。
  然而,如今自己却是一匹巨狼形貌的野兽。
  ——不,虽然外形像狼,却更为丑陋。既非人,也非狼,而是融合两者而成的人狼。
  它从喉咙深处发出充满憎恶的低鸣,瞳孔中的怒意熊熊燃烧。
  人狼再度向远方嗥叫。
  粗硬的兽毛周围因高热的体温而显得热气蒸腾。他加快步伐,持续低声咆哮,逐渐奔驰起来,没一会儿就抵达了城门前。整座城堡静悄悄地沉睡,连守卫也没有。
  人狼的前方矗立着高耸的城墙,那是它身为人类时,无论如何也无法越过的高度,但如今它已经什么都不是了。它向后退了几步,将力量蓄积在全身的肌肉上,以城墙顶端为目标,助跑一小段路,一鼓作气地跃起。
  等它前脚一碰到城墙顶端,锐利的爪子立刻钩住石块表面,后脚不及跟上,稍微晃了几下,接着便用后脚往城壁一蹬,利用前脚的强韧肌肉,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身体拉上城墙。
  人狼深深吐纳几口气,在城墙上傲然而立,一度回望丘陵的方向——丘陵上充满色泽的草地映着月光,有如一片雪白汪洋。
  然后,人狼无声地跃向城堡内部。


  ★物语★

  “你知道被狼附身——也就是狼人的传说吗?”
  ——约翰·狄克森·卡尔《夜行者》

  【银狼城平面图】

  【主堡一楼平面图】

  【主堡二楼平面图】

  【主堡三楼平面图】

  【主堡四楼平面图】

  【主堡瞭望台平面图】

  【主堡、城塔与城墙塔平面图】

  【主堡地下室平面图】



  第一章 莱茵河的流水

  1

  莱茵河,发源自瑞士东部阿尔卑斯山的戈特哈尔高原,是欧洲数一数二的大河,自法国与西德之间向北流经奥地利、列支敦士登等国,在荷兰注入北海,全长一千三百二十公里,水量仅次多瑙河,属欧洲第二大河。利用其支流与运河还能连接至地中海、黑海与波罗的海,是相当重要的一条河川。
  此外,莱茵河在西元一八一四到一八一五年举行的维也纳会议中更被订为国际河流,在欧陆的政治、经济与文化的交流上,成了不可取代的大动脉。
  莱茵河流经德国境内的距离是所有国家中最长的,因此风景名胜也相当多,特别是从梅茵兹到科隆的莱茵河中游,这段流域如今已成为弗常著名的景点,因为在中世纪时,这段流域出现了许多城廓与葡萄园,依四季更迭、气候、视角的不同而呈现多种截然不同的风情。蜿蜒的河道、险峻的山棱、结实累累的葡萄园、陡峭的断崖与岩壁、坚固的城廓、已成废墟的古堡等景点随处可见。自古以来,这些地方化成无数的庄严绘卷,在来访的人们心中留下强烈又深刻的感动。
  “休斯托拉瑟号”是航行于莱茵河中段的观光汽船,这天,它同样自梅茵兹站出发,顺利地驶入莱茵河。“休斯托拉瑟号”是比较小型的观光船,连同船员在内,可承载约莫十人左右,若以包租的方式而论,这样的大小已经很够了。
  ——这是一九七〇年的六月八日,星期一。
  天气十分晴朗。在万里无云的蓝空下,澄净的空气流动着,强烈得几乎能闻到焦味的日光在甲板上映出眩目的反光。
  梅茵兹到宾根之间的水流平稳,从左右两侧的陡峭群山间举目而望,是金黄色叶子绵延的一大片葡萄园;过了宾根,景色开始变得荒凉,一转过名为宾根窟的危险大转弯——其险源自浅滩与急流——随即进入峡谷,河宽缩减,河道转为蜿蜒,屹立的岩壁以断崖之姿矗立峡谷两旁。
  昔日以澄澈自豪的莱茵河,近年来也因上游的工业化而受到相当程度的公害污染,然而,即使如此,只要看到深橄榄色湍急河面上的潋艳波光与无数漩涡,还有四周的蓊郁森林,依然能令人感受到那片幽深。
  宾根窟右边的岩山上有艾伦费尔斯堡的废墟,紧接着出现在左边洲渚的则是被当作交通标志的黄色鼠塔,接着,前方左右两侧的崖顶与山坡上也陆续出现一些观光导览手册中提到的古堡,若真要一一确认,其实也满累人的。
  才刚看到钢角城堡,“休斯托拉瑟号”便又从巴哈拉镇前方洲渚上的普法尔兹堡旁经过;以绽放异样光采的五角形堡塔为背景的考布镇山上,也耸立着一座十三世纪的嘉顿古堡。
  这是年轻的音乐家提欧多尔·雷瑟第二次游览莱茵河;第一次是双亲为了庆祝他考上高中,与他一起溯河而上游玩,刚好与这次行程相反。这幅相隔十年再度见到的独特景色,与他那蒙上一层暗褐色泽的回忆没有太大变化,令他不知怎地感到安心。
  (那座葡萄园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对了,那幢倒塌的房子也维持着以前的模样;罗蕾莱的河水川流不息,河面看起来却仍一样。或许,在这悠久的时间里,周遭的景色也不断抗拒着自己的改变吧?)
  雷瑟坐在上层甲板最后面的一张桌子旁,边抽着烟,边举起他所钟爱的啤酒,上船时发的简易观光导览手册就放在一旁。
  他是个高大的金发青年,细长的脸孔有着线条刚硬的轮廓,深邃的视线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大上几岁,若以托玛斯·曼笔下的人物来形容,他应该就与翁·卡斯托普一样,是个“单纯的青年”吧(编注:Thmas Mann,1875-1955,德国文豪,卡斯托普为其着作《魔山》中的主角)。雷瑟十二岁时,曾在地区钢琴大赛中赢得第二名,除此之外,他的家世与经历都没什么可观之处。既单身,又没任何亲人,一个人孤伶伶地活在这世上。
  雷瑟的父亲曾在波昂的歌剧院担任经理,母亲在他出生前则是那里的歌手。他的家境并不怎么宽裕,几年前,双亲相继过世后,留给他的只有亲情的回忆与音乐的才能。
  他在十几岁时都还是个容易被环境影响的淳朴少年,又因为情感纤细,不止双亲,连学校老师与教区牧师都担心他出社会后会遇上什么危险;事实上,在经历过几次的就业与失业后,他总算拥有与如今二十六岁相符的社会适应能力。就在前一阵子,他还获聘担任弗姆兹附近一所寄宿制音乐学校的钢琴教师,现在正等着新学期的到来。他的运气不错,因为前任女老师怀孕辞职,他才得以递补上这个空出的职位。
  汽船的上层甲板上,几张涂成白色的桌椅沿着弯曲的栏杆放置。雷瑟一向不擅交际,因而在这段旅程中也与其他人保持些许距离。不用与人谈笑聊天,一个人悠然自得地吹吹风让他觉得轻松许多。偶尔他会哼起歌来,细长的手指随节奏在桌面上敲动,那都是一些歌剧中的名曲,而且以《魔弹射手》或《魔笛》等忧郁曲调居多,但他自己对这一点毫无所觉。
  甲板上还有其他乘客的身影,在汽船行进方向的右侧,一对年长的男女也与他一样坐在桌边欣赏风景,并热烈地交谈,他们的话声乘着凉爽微风飘进了他耳里。
  “费拉古德教授——”叫唤的女声温软如绵,“老实说,我已经算不清这些城堡的数目了,实在太多了!而且,我们还得在这艘船上待多久呢?”
  年长的男子有副大嗓门,似乎是很常讲话、演说的人。
  “哈哈,柯纳根夫人,才这段路就让你感到厌烦了吗?要下船还早喔!这段航程最多要四个小时左右,但现在才过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呢!而且,接下来是莱茵河中游最美的地方,虽然你觉得早已看过了好几座城堡,但更精彩的还在后头,我们马上就要接近那个有名的罗蕾莱奇岩了!”
  “好像连巴哈拉镇上也有一些有名的城堡吧?”
  “要能从这里看见的,就属建在山上的钢角城堡了。”
  “我比较喜欢这边这个简洁又冷调的普法尔兹堡。”
  “以前这一带是普法尔兹伯爵的领地,城堡名字就是从这里来的。钢角城堡与普法尔兹堡——正确地说,应该称为普法尔兹格拉凡修达因堡——都是普法尔兹伯爵的领地。前者在十三世纪时落成,后者则建于十四世纪。普法尔兹堡与莱茵河沿岸的其他城堡一样,原本都是为了对航行而过的船只征收过路费而建……”
  汽船小幅地上下摇晃,两人偶尔也会沉默不语,只有在那时,蔓延在周遭的寂静才会再度被召回,仿佛是两侧的岩壁吸纳了所有声音,然后再吐出无边静谧,连波浪推动船身的细微声音都能传到雷瑟的耳中。
  说话的女子是一位四十多岁、精心打扮的黑发妇人,身穿露出修长颈项的绿色软呢连身洋装,仿佛要将腰身收紧似地挺起胸部,并在胸前的乳沟与肩膀披上一条丝巾。或许是洋装太紧,她有时会露出呼吸急促的样子,能想见她应该相当在意自己身上的多余脂肪,而且,她还给人一种个子娇小又妖艳的印象。
  这名女子名为阿格涅丝·柯纳根,从那对分得稍开的绿色眼眸中,慵懒风情油然而生。她似乎对时尙的流行服饰很有硏究,头发却高高地盘在脑后,看起来有点老气。昨天彼此介绍、与她握手时,一股强烈的香水味从她胸口飘出,恶作剧似地搔弄雷瑟的鼻子,此外,她全身都是光彩夺目的宝石饰品,包括发饰、首饰、胸前别针、钻石戒指等等,因为她的丈夫正好是一名富裕的珠宝商。
  与女子交谈的是一位叫赫鲁曼·费拉古德的七旬老人,他顶着稀疏的灰色短发,蓄着同色的胡髭,最明显的特征是利用圆滚的大肚子共鸣所发出的洪亮嗓门。老人穿着剪裁合身的三件式灰色西装,帽子与拐杖一起搁在膝上,双手手指插在西装背心的口袋中,每次讲话时的肢体动作都会有些夸张、虚张声势。
  费拉古德长期在哥廷根大学担任历史学教授,不但常去各地演讲,也常上电视,连不同领域的雷瑟都对他的长相与名字时有耳闻。然而,真正令费拉古德广为人知的原因并非他在专业领域的成就——一九六一年八月,他越过当时筑起的柏林围墙,从东德逃到西德,而这个勇敢果决的行动正是令他出名的原因。
  费拉古德教授与阿格涅丝面前的白木桌上摆了两瓶已开封的当地葡萄酒与两只酒杯,但喝酒的几乎都是教授,阿格涅丝只有在一开始时,将玫瑰色的唇瓣靠在玻璃杯缘做做样子。
  雷瑟会认识他们是在昨天,也就是六月七日傍晚的事。他们幸运地被邀请参加这次旅程,在指定的法兰克福的贝鲁耶酒店集合并住宿一晚后,今天便开始共游这段顺流而下的莱茵河之旅。
  邀请函的内容大致是说,他们将参加德国境内的豪华七日游。
  主办单位是一家位于海德堡,名为“费斯特制药”的一流企业,此外,信封里还附了另一张文件,说明这次的德国之旅是为了纪念该公司成立百周年的主要活动之一。
  费斯特制药一开始是以广泛制造、销售家用医药品而闻名,近几年更跨足健康食品、以长寿抗老为诉求的养生医药等市场、并展现了亮丽的销售成绩,如今已成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企业,相传在这种跃进发展的背后是因为有金融巨擘罗斯柴尔德提供庞大资金,但事实真相不明。
  自今年年初开始,费斯特制药的“豪华国内旅游大奖”就在报章杂志等媒体刊登广告,大肆宣传,表示将从曾经购买他们的商品,并回复问卷的顾客当中,随机抽出十名,赠送为期一周的观光旅游。
  雷瑟在四月三十日收到了中奖通知,老实说,他并不记得自己曾填过什么问卷,只记得自己小时候因为身体虚弱而感冒时,常会舔着这家公司的糖果吃。大概是双亲曾以他的名义寄回问卷,所以他才会在这次活动中幸运中奖吧!于是,在约莫一个月过后,他便与其他人一起展开这段旅途。
  “——接着出现在左岸的就是仙堡了,请特别注意它的外墙,它与刚刚的钢角城堡一样,都曾经受到法国路易十四的破坏,并在十九世纪进行修复。翻开我国的历史就会发现,我们的过去总是着眼在与邻国法国的战争,仙堡那次的破坏也不例外。”
  费拉古德教授似乎很积极地想将阿格涅丝的注意力拉到自己擅长的历史与浪漫的世界。对此,雷瑟不禁在内心苦笑,男人不管到了几岁还是男人。教授接着又指向映入眼帘的奥伯威塞尔山顶上已有一半化为废墟的城墙,揭开它在中世纪兴建之初,曾有大大小小共十八座城塔并列的秘辛。
  “对了,教授,我们还没到那个有名的罗蕾莱奇岩吗?”
  阿格涅丝打开和扇向脸上搨风,她的颈子上香汗薄沁,脸上出现看腻城堡的露骨表情。
  “难不成你是第一次参观罗蕾莱奇岩?”费拉古德教授大感吃惊。
  “是呀,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我之前都不曾离开过老家汉堡。”
  “连战争时也是吗?”
  “是的,因为我做不出离乡背井这种事。老实说,我父亲非常亲纳粹党,所以那时我们很容易就能拿到那些提供给军队的各式各样补给,当然,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很丢脸的事……”
  “那也没办法呀!那不是你的错,你就别耿耿于怀了。”
  莱茵河的两岸愈来愈接近,水流似乎变得湍急,船身的摇晃也比之前要来得剧烈许多,此外,还能看到附近顺着莱茵河沿岸延伸的铁路与道路。
  “——看哪!那就是罗蕾莱奇岩!”
  雷瑟也被费拉古德教授兴奋高亢的声音吸引,伸长脖子,越过栏杆往船头的方向看去。

  2

  “哇……”阿格涅丝大为惊叹。
  河道向右转弯,汽船缓缓驶近那座被强烈阳光照射的奇岩。它高达一百三十二公尺,岩壁几成垂直,说那是一块岩石,看起来却更像一座陡峭的山峰或巨大的屛风,因为这块突出的巨岩表面覆满了浓密的杂草与树木。
  为了增添气氛,船上的扩音器流泻出带着淡淡哀伤的罗蕾莱之歌,船舱里有许多人正探头欣赏这片景色,而莱茵河的碧绿河水也确实带着像要将一切吞没的深沉色泽。汽船在来到罗蕾莱巨岩旁时,响起了气势昂扬的汽笛声。
  “黄昏时会显得更加浪漫喔!”费拉古德教授若有所憾地说,“我想你也知道,我们国家每位有名的诗人都曾将自己对莱茵河的感动抒发成文字,像是哥德、克莱斯特,还有赫塞——莱茵河这段流域可以说是德国最美的土地了!”
  “这块巨岩不论怎么看都只像抹香鲸的头呀!”从这句话就能了解阿格涅丝是个想法多么实际的人了,“那么有名的罗蕾莱之石原来不过这么普通,真叫人失望。”阿格涅丝摇着扇子大叹。
  但是费拉古德教授毫不丧气,“这里的意外与浅滩很多,以前这段流域曾发生过多起小型船只撞上峭立断崖的意外事故,因此才会衍生出魅惑船员的罗蕾莱女妖传说喔!”
  就在此时,有一艘从下游溯行而上的大型观光船正从雷瑟这一侧与汽船交错而过,不同于他们这边的景况,观光船的甲板上有一大群摩肩擦踵、为了观看罗蕾莱奇岩的游客,每个男女都因酒精而满面通红,兴奋热烈的喧哗声藉由湿润的空气传递过来。
  “喝成那样就看不清危险了呀!”目光被对面观光船吸引的阿格涅丝唐突地说了这么一句。
  “咦?你说什么?”费拉古德教授一问,随即又立刻反应过来,“啊,你是在说浅滩吧?很久以前,水底的暗礁就以爆破的方式被消除殆尽了,我刚才说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罗!从前的船夫都是凭自己的经验与直觉来越过这处险滩,而且,像罗蕾莱这么硬实的岩壁,就声音上来说,的确会产生不可思议的回音与声响,所以才会出现‘从岩石上传来魅惑人心的呼唤’这种幼稚的传说与恐惧。”
  “那么,那个故事——黄昏时,那座奇岩上会站着一位白衣飘飘的美少女,在用黄金做成的梳子梳着自己的金发同时,口中还会唱着美妙的歌声,将船夫们迷得晕头转向,将船撞上岩礁——全都是假的罗?”
  “得不到回报的恋情啊……”费拉古德教授眺望着远方说。他似乎是个充满浪漫因子的人。“你知道的应该是海涅的诗吧?原版的《罗蕾莱》可是一首出自浪漫派文人布伦坦诺(编注:Brentano  Clemens,1778-1842,德国浪漫派诗人)的叙事诗哦!”
  “——啊!外子来了!”
  阿格涅丝一双美目看向楼梯的方向,费拉古德与雷瑟的视线也随之转向。一位穿着白色麻质衣料的男子左手拄着拐杖,右手紧握栏杆,巍颤颤地登上甲板,雷瑟因此得以好整以暇地观察他。
  阿格涅丝的丈夫名叫汉斯·柯纳根。他的动作迟缓与其说是因为年纪,不如说是因为过度肥胖或有病在身,帽檐底下的头发雪白,肤色相当苍白,脸色也不佳,呼吸不时显得粗重,大概很少运动,俾斯麦式的人字胡也早已花白,无力地垂下。他与阿格涅丝的年纪少说也差了二十岁以上。
  柯纳根是一位年收入高达数万马克的成功珠宝商。他的总店位于约翰尼斯堡,认识许多上流阶层的人。基于男人的面子问题,他在双手各戴上两枚镶了钻石、红宝石与其他宝石的戒指,连领带夹与烟盒也是纯金打造。然而,这一身过于眩目的打扮却不免让人感到俗气。
  这对夫妇也是雷瑟昨天才认识的。最初,他曾好奇柯纳根如何将阿格涅丝这种大美女追到手,但在知道柯纳根从事什么行业后,他对这事就了然于心了,反正不外乎金钱万能,而女方也将男方的财产多寡当作是否允诺婚姻之类的原因吧?很容易就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阿格涅丝与教授站起来迎向柯纳根。
  “——阿格涅丝。”她的丈夫喘着道。
  “汉斯,这位是费拉古德教授。你们之前打过招呼了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见面呢!亲爱的。”
  柯纳根的右手轻触帽檐,行了个礼;教授则客气地伸手与他握手。
  “昨晚我不太舒服,心臓跳得很快,所以晚餐就没有出席了。”
  柯纳根说明自己的状况。
  “现在好多了吧?”费拉古德殷勤询问。
  “嗯,已经完全好了。”
  三人在长凳上坐下,柯纳根脱下帽子,放在桌上。
  “费拉古德教授,久仰大名!您是在哥廷根大学专攻历史学吧?我有个外甥在图林根念大学,曾听他提过好几次关于教授的事呢!”
  “希望都是些好话……”费拉古德教授谦虚道。
  柯纳根大笑,“当然都是称赞您的好话呀!他说教授除了历史学以外,对经济学、神秘学也都相当有硏究,特别是在神秘学的硏究,自从英国的古里莫教授因意外辞世后,放眼整个欧洲,能称得上是第一把交椅的非教授莫属……”
  “不不……”费拉古德教授一脸喜不自胜,“那正是所谓的流言哪!关于神秘学、魔术等方面的探求只是我在硏究历史时衍生出的兴趣,自古以来,这方面的东西都与人类学、文化紧密连接,因此非得有所涉猎才行哪!”
  “汉斯。”阿格涅丝责备似地说,“听说教授已经退休了啦!”
  “啊!真是抱歉了!”柯纳根圆滑地面露些微同情。
  费拉古德教授轻轻摆了摆手,“没关系啦!只是辞掉教职而已。在学生面前站了几十年,也差不多该休息了,只是我还无法完全放开学会的事务,而且又受到国立博物馆的委托,目前正对德国境内遗留下来的古堡或遗迹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那么,探访人狼城也是工作之一吗?”
  “一半一半吧!以我个人来说,我从以前就一直很想进入人狼城一探究竟,却始终无法如愿。那是一座在各方面都很特别的城堡喔!”
  “特别?”
  “嗯。首先,无法厘清这座城堡的归属就是最大的理由了!但我完全没想到这次竟会受到对方邀请,这简直是我在这世上所能遇到最棒的事了!我一看到那张邀请函时,不禁立刻抬头感谢上帝呢!”
  “对了!老公。”阿格涅丝打断两人谈话,状似无聊地问——事实上可能真的很无聊,“今天接下来的行程是什么呢?我是说下了船以后的行程。关于这件事,我们是要问制药公司那位叫汤玛士·福登的接待人员,还是‘请教’留着红胡子的那个英国管家?”
  雷瑟愉快地想,阿格涅丝的口气隐约露出对那个同行的管家的不满。话又说回来,其实他自己也看那个男人不太顺眼。
  “这件事我已经问过福登了,亲爱的。还有,那位管家叫赛门·班克斯喔!”
  “英国人的名字怎么这么难念嘛!不过,我也能理解,若是说到管家人选,的确还是英国人最适合了。”
  费拉古德教授打插说:“我与班克斯管家聊过了,他之前在苏格兰的安达比大臣家中服务长达三十年,直到五年前,由于主子换人与其他因素,班克斯辞掉了那边的工作,在伦敦的一间职业介绍所登录资料,随即就被目前人狼城的主人雇用了!”
  柯纳根为了拉回妻子的注意力,干咳了两声,“阿格涅丝,关于接下来的行程,福登说我们会在科布伦兹下船,坐车去车站转搭火车前往柏恩卡斯特,而且,今晚我们就在那个镇上过夜喔!”
  “柏恩卡斯特?费拉古德教授,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阿格涅丝对丈夫点头示意后,转而向费拉古德展开一朵笑容。
  雷瑟发现这也是她的手段之一。这女人借着与两位男士轮流交谈,将自己置于谈话中心,掌握了整个情势的主导权。
  老教授立刻意气风发地回答:“它位在摩泽尔河沿岸,是一个小巧精致又十分美丽的城镇。一幢幢雅致的木屋以广场为中心并列,附近的山上有一座以前特里尔大主教避暑用的古城堡,另外,那里还有一个叫作达克特山的葡萄园喔!柯纳根先生或许也知道,那里出产了一款叫作‘Berncasteler Doctor’的名酒。”
  “当然罗!教授。”柯纳根看起来稍微恢复了些精神,“一想到今晚用餐时或许能品尝到那美酒,我就开始兴奋起来了。如果能再加上佐了白酱的酸黄瓜猪肉冻或洋芋汤,那真是没话说了!”
  阿格涅丝对酒的话题似乎不太感兴趣,将视线投向河面,“对了,教授,离最终目的地人狼城最近的城镇是那个呢?我听说是萨尔路易斯,我先生也说,那座城堡好像就在摩泽尔河上游……”
  “不是的,夫人,正确地说,人狼城应该是位在萨尔河支流的上游,因为萨尔河在过了特里尔之后才成为摩泽尔河,因此,离人狼城最近的城镇是萨尔布鲁根。我们明天在那里休息过后,黄昏时就会开始向最终目的地前进。”
  “那座城堡离镇上很近吗?”
  “这个嘛,那座城堡就座落在我国与法国亚尔萨斯省交界的群山中,那里有个形成天然国界、覆满枫树与古松的幽深溪谷,而我们要去的人狼城应该就静静耸立在那溪谷的断崖上。”
  “哎呀,教授!”阿格涅丝像小女孩闹脾气似地噘嘴说,“你说错了啦!才不是‘法国的亚尔萨斯’呢!亚尔萨斯与洛林本来就是德国的土地,至少,在我小时候,我的父母与家庭教师都是这么教我的。”
  费拉古德教授上半身微倾,像骑士般行了个礼,“夫人,你说得非常正确,然而,在如今的国际间,的确是这种令人遗憾的现状呀!”
  “唉!对我一个女人来说,国家之间的纷争实在太沉重了,战争这些事还是交给你们男人吧!对了,教授,人狼城到底是一座怎么样的城堡呢?它像有名的‘新天鹅堡’那样美丽吗?”
  教授遗憾地摇摇头,“路德维希二世倾尽巴伐利亚国库打造的新天鹅堡可说是德国最美丽的城堡,恐怕没有哪座城堡能比得上它了。虽然遗憾,但以人狼城的情况来说,与其说它是一座城堡,不如说它是个‘城廓’,而且规模也比较小。就我所知,最近人狼城似乎曾就内部进行整修,变得漂亮整齐许多。”
  “教授。”柯纳根的表情有点严肃,“我们受邀参观的这座城堡,虽然名字听来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但它应该还有什么非常特别的地方吧?因为负责招待我们的福登先生曾说过一些很耐人寻味的话。”
  “没错。”费拉古德教授稍稍调整坐姿,用力颔首,“从某个意义来看,人狼城是一座传说之城,以前还曾经有人质疑过它的存在呢!此外,‘人狼城’这个不吉利的名字当然也其来有自。总之,这座城就如福登所言,与我们国内任何一座城堡都不像——不,也许与欧洲的任何一座古城堡都不像。”
  “哦?”
  “这话怎么说呢?”
  柯纳根夫妇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
  此时,一阵飕飕冷风拂过甲板,并在甲板落下浅浅的阴影。雷瑟意外地侧首向上望,发现一朵可能随时都会成为雨云的小灰云正孤伶伶地飘在空中——半分钟前,太阳仍高高挂着的地方。费拉古德教授故作神秘的声音回响在悠悠流动的莱茵河土。
  “‘人狼城’是一座双子城……””

  3

  “雷瑟先生,这个位子没人坐吧?”
  雷瑟专注地听着费拉古德教授与柯纳根夫妇的谈话,一开始并没发现对方是对自己说话,反应过来后不禁吓了一跳,回头望向声音来源——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他身后,带着期待的表情等待他的回应。
  “啊!好,当然可以、请坐……”
  雷瑟慌张地站起来。老实说,他本来想独占这个位子,而且又正好对费拉古德教授口中有关人狼城的神秘故事感到很有兴趣,因此对这名女子感到些微愤怒——明明还有其他空桌,她为何要坐在这里?然而,基于男性本能,他仍反射性地为她拉开椅子,让她入座。
  “谢谢!”女子优雅地挽起裙摆落坐。她的颈项泛出微微的紫丁香香气。
  雷瑟在坐回自己的椅子时,迅速地大致观察了这名女子。
  对女人来说,她长得相当高,身上穿着,件领口以褶边为装饰的嫩绿色棉织洋装,如羊毛般柔软的红褐色长发披散在背上,浅咖啡色的眼眸在鬈曲的浏海下充满魅力地闪耀,长睫毛则将其点缀得更为细致,她的肤色健康得白里透红,隆起的胸口上挂着镶在桃色底座上的浮雕坠饰,左手中指则戴着小巧的玛瑙戒指。
  她毫不避讳地凝视雷瑟,微笑问:“我能称呼你雷瑟吗?”
  “是可以啦,不过……”
  昨天在饭店的餐厅里,她被介绍给雷瑟与其他人认识,彼此也握过手,但他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你忘了吗?我叫珍妮。珍妮·杰因哈姆。”她用一种与老友对谈似地爽朗语气笑答。
  扩音器播放的曲子在此时戛然而止,汽船已前行到看不见罗蕾莱之石的地方了。莱茵河卷起的漩涡令汽船不住左右晃动。
  “对喔!是珍妮,真是抱歉。你想喝些什么?”
  “不用了,我刚刚才在下面喝过矿泉水。”
  她魅惑地微偏臻首回答,并一直注视雷瑟的脸,令雷瑟愈来愈不好意思。他心想,自己就是这样才对美女没好感。她们对自己的美貌与举止未免太过自信了。
  雷瑟的思绪拼命在脑海中打转,寻找话题。“……你应该是与令叔或谁一起参加这次旅行的,对吧?”
  “是的,是我叔叔。他叫约翰·杰因哈姆,今年五十岁,直到我祖父那一代,家中都还袭有男爵爵位。”
  雷瑟回想昨夜与珍妮在一起的男人,除了身材高大这一点与她相似之外,气质长相都与她不同。
  那男人的额头上有深长的皱纹,看起来难以亲近;突出的下巴中央凹陷,蓄着修得整齐美观的黑胡子,看起来有点年纪,并不时挂起单片眼镜睥睨他人,是个贵族派头十足的讨厌男人。
  德国的贵族法已经过修正,爵位继承也只限于一代,因此贵族阶级终将面临被消弭的命运,尽管如此,无法忘却昔日荣景而执着于形式上名号的人仍不少,约翰·杰因哈姆正是这种人,一切都要加上贵族的名号作为排场。
  “但你的名字却带有法国风情?”雷瑟问。
  “因为我的母亲是法国人。我父亲在战前担任外交官,因为反纳粹,战时便逃到法国,战后,他回到慕尼黑担任市议员,几年前过世。我母亲则是在外交部当秘书时认识我父亲,并嫁给他。我父亲是再婚,因为与前妻没有生小孩,所以我算是独生女。
  叔叔在父亲过世后便继承了已延续两百年的男爵爵位,当然,那份风光如今徒剩虚名。叔叔目前在慕尼黑的霍尔银行担任董事,与妻子和两个孩子住在市区的一间大房子。而我与母亲则住在城郊一间父亲留下的宅子,又因为父亲留下的遗产不少,我与母亲都不用外出工作,然而,我继承到的财产皆为信托基金,根据遗嘱,直到我结婚这段期间,财产都归叔叔管理。”
  “原来如此……”雷瑟敷衍地回答,同时猜想为什么珍妮要将自己与家人的事当作话题,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珍妮再次偏头凝视雷瑟的脸,“对了,昨晚都没怎么与你聊到,我想请问一下,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我是一个人啊!”雷瑟反驳似地说,“就像你看到的,一个人坐在这里喝啤酒,自在地吹风乘凉……”!
  珍妮轻声嗤笑,“你误会了,这个一看就知道了。我是想知道你家里的事,你结婚了吗?”
  “噢……”雷瑟感到有点气闷,他确信她的言词中带有一丝怜悯——一旦话题扯到自己身上,雷瑟就仿佛有被害妄想症似的,常朝负面解读他人的语意——冷淡地回答,“我单身。”
  “——那就是猫堡吧?”
  此时,他们听到费拉古德教授的周围传来一个呼声。
  雷瑟与珍妮将视线投向汽船前方。与罗蕾莱之石同侧的右边山崖顶端有座拥有一个破败圆塔,屋顶为鼠灰色人字型的褐色古堡,其中还耸立着几座尖塔。
  “这座城堡也是为了课税而建,特征是备有攻守作用的战争结构,十四世纪末由卡杰涅尔柏根伯爵所建,再过去一点还有一座比它小一号的鼠堡,同样也是由这位伯爵所造——”
  雷瑟觉得这场与陌生女子的莫名对话已经够了,但珍妮却不让它结束。
  “你有未婚妻了吗?”
  他们两人调回视线,对看一眼,珍妮将身子稍稍挨近雷瑟,毫不放松地追问。
  “没有,我刚成为钢琴教师,与即将赴任的学校里的职员一样,从今年九月开始上班,暂时还不是已婚的身份。”
  “咦,你的说法好奇怪,就算是以前的人也不会这样说话的吧?”
  雷瑟愈来愈烦躁了,也懒得理她,他不懂这女人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还不赶快离开!
  “不过,那真是太好了!”
  “什么?”
  珍妮的眼神仿佛作梦般,充满热情地说:“我想让你更了解我——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还不想死,所以我才会厚着脸皮、冒昧地打扰你,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救我!”


  第二章 吉普赛人的预言

  1

  就在雷瑟理解对方莫名其妙的话之前,珍妮很快又提起其他的事。
  “老实说,我以前曾经听过你的钢琴演奏!”
  “什么?”雷瑟愈来愈吃惊了。
  珍妮仿佛对吃惊的他感到很有趣,目光放柔,对他展开充满魅力的笑容,“我从小就很喜爱音乐,甚至还曾缠着父母让我学钢琴。大约五年前,我到波昂的表姊家玩时,与她们去镇上的公共礼堂听了一场音乐会,我就是在那里听到你的演奏喔!我非常喜欢你诠释曲子的方式,尤其是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那真是太棒了!在演奏到第二十二号降E大调第二乐章的行板时,我也与其他人一样,毫无保留地为你拍手喝彩!”
  “真是太谢谢你了…!”雷瑟含糊应道。他感到脸颊火热,自知现在看起来一定是面红耳赤。那个管弦乐团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后来却因为不得指挥喜爱而被辞退了。
  珍妮的语调愈来愈热烈,“昨天在饭店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这是个奇迹!我立刻明白这不是巧合,而是上帝的安排,我真的太幸运了!”
  “你该不会是……是我的乐迷吧?”雷瑟感到一阵羞赧,吞吞吐吐地问。
  “不行吗?”
  “不是不行……但我又不是什么有名的钢琴家……”
  “但你有音乐家那样纤细美丽的手指呀!”珍妮微笑,视线落在雷瑟置于桌面的手,“昨天晚餐与今天早餐时,你都没加入我们的谈话,一个人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用餐吧?”
  闻言,雷瑟并未掩饰他不悦的声音,“我从小就不喜欢与人交际,一直就是这种默默用餐的孤僻个性。”
  但珍妮恍若未闻,脸色突然一整,以略微压低的音量,没头没尾地说:“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你帮忙。”
  “……什么事?”雷瑟一脸惊讶。
  珍妮的表情凝重,目光紧盯着他,“首先,我想请你告诉我昨天的事——我看到了,在抵达饭店之前,你曾从旧市街哥德之家附近的一间吉普赛占卜师的屋子走出来吧?那个吉普赛人有一张仿佛从图画中跳出的魔女般丑陋的脸孔,我想知道那位老婆婆为你做了什么样的占卜,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能告诉我!”
  雷瑟吓了一大跳。他本以为在这陌生的城镇里应该不会有熟人,因此也就不怎么在意周遭的目光,没想到自己去占卜师那里的事竟然会被看到!他烦恼着该如何回答珍妮,接着开口:“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件事?这不过是既愚蠢又无聊的算命。”
  “只是单纯的好奇……”
  珍妮虽然这么回答,但看起来却不只如此。
  “你是从哪里看到我的?”
  “我就老实说吧,我受到一位喜欢占卜的朋友推荐,要我去找那个吉普赛人算命,但我是与叔叔一起参加这趟旅程的,所以我设法瞒过了他,说是要到镇上各处参观。当时我正在马路对面的一间艺品店里,透过玻璃窗看到你走进那间屋子,在你出来之前,我一直烦恼着自己要不要进去。”
  雷瑟看向她的美丽双瞳。那双眼睛里似乎闪烁着莫名的惧意,同时也怀着一股期待,期待他的回答。为了逃开这种沉闷的紧张感,雷瑟别开视线,转而看向河面。
  此时费拉古德教授正开始向柯纳根夫妇介绍刚才看到的古堡,这是一段有关中世纪一对骑士兄弟的悲剧,兄弟两人为了争夺一名少女而发生争执,最后却导致三人都送了命。教授伸手指向右岸一座建于十二世纪的小碉堡,那就是这地方称为“兄弟阋墙之堡”的城堡。
  “教授,这可真是一场悲剧呀!”阿格涅丝·柯纳根以扇掩嘴,夸张地吸了一口气。她的每个动作都散发出成熟女人的撩人媚态。她的丈夫爱怜地凝视她,以保护者的姿态将她的另一只手包覆在自己的大掌中。
  “——没错,的确是一场悲剧。”
  珍妮清晰的声音将雷瑟的心思拉回眼前的问题,她应该也听到了阿格涅丝的话吧?
  “你指的是什么?”
  “可怕的悲剧,所以我才拼命想知道吉普赛人的预言内容。”
  雷瑟回想着昨天发生在法兰克福的事。那时距离到饭店集合还有些时间,于是他决定去参观之前就想看看的哥德之家。当他一从哥德之家走出来时,随即被旁边巷子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背心、一望即知是吉普赛人的高大中年男子出声叫住。
  “先生,这里有很棒又很准的占卜喔!这个镇上最有名的占卜师想与先生讲几句话,现在正在‘占卜之家’等您呢!”
  平时的雷瑟绝对不会靠近那种古怪的场所,但伴随出游而生的解放感在他心里稍微恶作剧了一下,激发他的冒险心,令他尾随吉普赛人而去。
  那名吉普赛男子带他进入一幢倾斜的白墙小屋,一进去他才发现屋里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十分美轮美奂:走廊的墙上挂着古老的油画与八角形的箱型挂钟,高台上摆饰了各式各样的美丽花瓶与器皿,天花板垂下一个别致的烛台,上面点着粗大的蜡烛,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妙气味随着淡淡的薄烟笼罩四周。
  他被领进一个房间,里面的四面墙壁都覆以厚重的黑色天鹅绒窗帘,上面绘有手相图,另外还有一张小圆桌,吉普赛男子让他在桌前坐下,接着便消失在走廊尽头,四周随即蒙上悄然的寂静。雷瑟紧张地等待着,不久,一个穿着许多件碎花与条纹衣服混搭的老婆婆出现,她的头顶以纱质的丝巾包起,脖子上挂了好几条串珠首饰。
  “唉呀呀!是这个男人啊!嘻嘻嘻嘻嘻,没错,就是这个男人!你是我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我一直在等你来!我早就透过占卜知道你会来了。没错,你对我应该是非常有用处的……”
  老婆婆抬头看向雷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的上半身弯到几乎与地面平行,拄着一根满是树疖的木杖,被晒黑并刻画了无数皱纹的脸庞上有着鹰钩鼻,灰色双唇,下巴附近还长了一颗大瘤。
  就算说她有两百岁了,雷瑟也会相信。
  老婆婆的黑色小眼睛评估似地打量着雷瑟,双眸中闪着一丝邪恶光芒,痩骨嶙崎的手腕上缠绕数条似乎是以鸟骨做成的念珠,手里握了一副老旧的塔罗牌……
  老婆婆那出自喉咙深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声音再度于雷瑟的脑海中响起。
  “——雷瑟!”
  雷瑟收回心神,回到现实,发现珍妮正专注地凝望他。对于要不要照实回答,他不禁感到一阵茫然。
  珍妮似乎敏锐地察觉到这份迷惘,再度追问,催促他回答,“拜托你!无论如何都请你告诉我吧!那位吉普赛老婆婆对于我们要去人狼城一事,究竟说了什么恐怖的预言?在人狼城里,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我们?”
  “你是说人狼城?”雷瑟困惑地反问,“在占卜屋里没有提到关于人狼城的事啊!”
  “真的?”
  “嗯,我没有说谎。”
  在这么说的当下,雷瑟的背脊却莫名地泛起一阵凉意,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或许是受珍妮不安的情绪所感染吧!她说的话与环绕在她周围的气氛都大异于平常……
  “珍妮,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怕成这个样子?”
  但是,伴随这场恶梦而来的邪恶漩涡早已往四周逐渐扩散。
  珍妮挨近雷瑟,将双手覆在他摆在桌面的左手,她的掌心黏腻且直冒冷汗,而他无从回避。
  “……死……我会死!”珍妮崩溃似地说,“请听我说,雷瑟。在我六岁时,曾有一位吉普赛老婆婆为我占卜,预言了这件事。那是在月节(编注:October fest,十月节,也就是德国慕尼黑啤酒节)发生的事,当时我对吉普赛人演奏的奇特音乐相当入迷,不知不觉在泰瑞莎广场的人群里与我爸妈走散了,我寂寞得哭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一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老婆婆带到一个巷子里照顾着。接着,那位老婆婆紧握一串水晶念珠,凝视我的脸,不久后便预言说,我将在二十四岁生日那天迎接死亡的到来。后来我才知道,那位老婆婆原来是一位有名的吉普赛占卜师。
  雷瑟,我的生日就在六天后,六月十四日,也就是这个星期天,那时我就满二十四岁了。虽然我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然而,如果那个预言是真的,我应该会在这次旅行中死去。但我还不想死啊!我还这么年轻!所以我才想请你帮我。雷瑟,请你看在我可怜的份上,救救我!”

  2

  沉默包围着两人。汽船的马达声、河水的波浪声、扩音器流泻而出的声音、费拉古德教授与柯纳根夫妇的对话声……所有的声音在雷瑟的耳中仿佛都不存在。
  “……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雷瑟轻轻点点头,但实际上,他什么也不知道。
  雷瑟直视珍妮带着惧意的面容,心想,这个女人应该是好人吧?她无疑是个年轻且相当美丽的女子,经过人生的洗练后,应该会变得更美吧!但她怎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蠢话?该不会是脑子有问题……
  “虽然有点抱歉,但是,孩提时听到的吉普赛人占卜,没必要如此认真吧?”雷瑟谨慎地说。
  “当然,连我自己也没有全盘尽信。”珍妮的眼中露出怒意。
  “那还有什么问题?”
  “我说不定会被杀。”
  “被杀?”
  “是的。”
  “怎么会……”雷瑟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珍妮悲伤地摇头,“你会怀疑也并不是没道理,但是,对我来说却是有凭有据的事。”
  一旁的费拉古德教授仍在向柯纳根夫妇说明莱茵河古堡的来历,但那对雷瑟来说已无关紧要,如今的他无法不理会珍妮的认真倾诉。
  “你的根据是什么?”
  “我时常受到叔叔的看管,不只平时,连这段旅行的期间也完全没有自由可言,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从叔叔手中逃离。”
  “为什么?难道你叔叔真的会对你做出什么事?”
  “很可能。我真的很害怕,很怕我叔叔,我确认过他在船舱后,才到上层甲板来。幸好他不善于搭乘交通工具,所以我现在才能逃离他的监视,利用这一点自由,下定决心来这里。”
  “你认为你叔叔会对你做出什么不利的事?”
  “他会杀了我。”珍妮的肩膀微微颤抖,泛着泪的双眸望向他。
  对于珍妮的异样发言,雷瑟浑身起鸡皮疙瘩,“你说他……”
  “没错!”珍妮点头,眼中溢出一颗泪珠,“叔叔觊觎着我爸爸留给我的财产。以前他就曾多次强迫我与他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马汀结婚,理由就是我之前说的,我若结婚就能取得父亲留给我的信托基金,但是,这么一来,那份财产也就为我丈夫所有。我很讨厌叔叔与堂哥,所以一直拒绝这个安排。上个月,马汀因交通意外丧生后,叔叔似乎变得愈来愈疯狂,对我与母亲也开始愈发苛刻。叔叔认为堂哥的死是因为我不与他结婚,并因此责怪我,当然,那并非事实。所以,叔叔若要拿走属于我的财产,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杀掉我,再申请遗产分配了。”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但是,我说的都是事实。最近这两个月里,我与母亲已经遇到好几次危险了,譬如被人从车站月台推下轨道,路过工地时,有东西从天而降,连瓶塞还没拔开过的酒都莫名其妙地坏掉了!”
  “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并不是警察呀!再说,这与昨天我听到的吉普赛预言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珍妮的双肩颓然垂下,“我是想,如果我能尽快找个人结婚,叔叔或许就会放弃夺取财产的计划……”
  雷瑟不禁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要发表与几乎不认识的我结婚的消息,好逃离你叔叔的阴影,是吗?”
  “明白地说,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这实在很不像一个成熟女子会说的话。”
  “你说得没错……”
  雷瑟看着垂头丧气的珍妮,觉得她有点可怜。
  “那时,我的确去了那间吉普赛人开的‘占卜之家’,里面一个看不出到底几岁的老婆婆替我做了占卜,她说:‘如果你打算去古堡,赶快放弃吧!不要再前进了!那里有灾难等着你。血光之灾将会降临在你与你周围的人身上……’”
  听了这话的珍妮什么也没说,双眸中却透出强烈的惧意,并紧咬下唇。两人像在检视对方的脸似地彼此凝望。
  “果然,我一定会死……”珍妮的眼眶突然涌出斗大的泪珠,她拿出绢丝手帕,将脸埋在其中。
  雷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安慰她,只能劝说:“珍妮,请你不要有这种认输的念头!”
  “但是……”珍妮勉强以颤抖的声音开口,“听到这种不祥的预言,难道你都不在意吗?为什么你不照老婆婆说的退出这次旅行?难道你不怕灾难真的发生吗?”
  “我并不在意,也不会感到害怕。”雷瑟虚张声势,“我不相信占卜、预言、神谕这些不科学的事。”
  “但是,神……”
  “如果真的有神,祂们应该是要守护并帮助善良的我们,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道理吗?”
  珍妮没有回答。
  雷瑟继续说:“吉普赛的占卜师总是喜欢说这些不祥的预言,可能是因为愈能令人感到恐惧,就愈能显示他们占卜的功力吧?这是为了能轻易地令对方动摇,要求自己化解灾噩的手法,这样他们才能赚钱吧!”
  珍妮以泛红的湿润双眼看向雷瑟,“但是我们两人的预言却大致符合呀!”
  “就是因为太过相似,所以我才不在意,他们对谁都是这么说的。只要看到我背着包包,自然就能知道我是个旅人,所以那个占卜的老婆婆才会搬出到古堡旅游之类的无聊说词,毕竟,在德国旅行怎么可能不会遇到古堡……”
  其实,雷瑟并不是这么实际的人,倒不如说他至今仍有沉浸在梦幻与美好想像中的乐天倾向,然而,一看见楚楚可怜的珍妮,他就被一股责任感驱使着否定这种荒谬的预言。他开始模糊地意识到,在自己的心中,这名年轻女子所占的位置已急遽地膨胀。

  3

  “——抱歉,这里可以坐吗?”
  雷瑟身边响起费拉古德教授的声音。他抬起头,发现柯纳根夫妇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大概是留下教授,回到客房了。
  “可以。”雷瑟立刻站起来,比了比右手边的椅子。
  “啊!好的,请坐。”珍妮的表情虽然有点僵硬,却也微微露出笑容。
  费拉古德教授辛苦地将硕大的身躯靠坐在椅子上,左手拄的拐杖就搁在桌边。
  “你们谈得正热烈,我却来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实在是因为我听到了非常感兴趣的内容——你们刚才正在聊有关吉普赛的事吧?”
  “欸,这个……是的。”雷瑟含糊地应道,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但珍妮却莫名地展露欢颜,“费拉古德教授,你对吉普赛的事很了解吗?”
  “你问我了不了解?”费拉古德教授显得很高兴,用一种近乎大嚷的音量说,“在德国境内,如果有比我更了解吉普赛的人,我还真想见见他!”
  “那就拜托你了,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在昨天,雷瑟刚好在路上遇到一位吉普赛的占卜师,所以才想了解一下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原来如此?”
  “教授,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关于吉普赛人的事?”
  “当然,我很乐意。那就开始上课了!”费拉古德教授满面笑容,以圆胖的手指捻捻胡须说,“说到吉普赛这个民族,每个国家对他们的称呼都不一样,听说甚至有多达五十个以上的名称,譬如,在波斯一带的吉普赛人会自称‘罗姆人’或‘多姆人’,意思是‘人’。长期以来,这个民族在欧洲被当作异教徒而受到了不少迫害,因此被当成学问来硏究并兴盛起来也只是上各世纪后半期的事……”
  雷瑟听着教授条理分明的解说,并不时觑着珍妮似乎略显苍白的端丽脸庞。
  珍妮在费拉古德教授长长的说明告一段落的空档,巧妙地插口问:“听说以前有很多吉普赛人都养羊,这是真的吗?这与基尔特是不是有什么关系(编注:基尔特,欧洲中古世纪兴起的行会组织)?”
  费拉古德教授和煦的脸上露出十足兴味,“小姐,这应该是有人告诉你的吧?”
  “只是我在学校学到的。”
  珍妮随和可人地说完,教授满足似地点了点头。
  “那么,大致来说,吉普赛人较广为人知的一点,是分为定居与流浪两种生活类型,他们这种民族有独特的生活习惯与传统职业,也因此在文化与方言也都有所不同。
  吉普赛人应该是发源于印度河上游,经过长年的迁徙才陆续抵达阿拉伯、欧洲等地。上个世纪的历史学家格雷曼认为,他们是被帖木儿人逐出印度,才会逃到欧洲。他们拒绝归属于特定的国家或社会,多为漂泊的团体,因此人数很难以掌握,但也有人统计后宣称他们共有五百万人口,其中的一百五十万则住在欧洲。他们彼此之间有强烈的凝聚力,严谨的规律与阶级,并信奉同族通婚,极不喜欢与其他民族打交道。
  这支民族的典型外在特征大致上有几点:身高约一百六十五公分,头形偏长或中等,褐肤,发色多为黑色至暗褐色,端正的鹅蛋脸,高窄的鼻梁,五官美丽端正;此外,混血后的吉普赛人则是下颚突出,面貌较为粗犷。
  至于吉普赛人的职业,这与他们半定居或流浪的生活方式有密切关系,从商人、焊锡匠、杂耍艺人、皮革匠、葬仪业者、卖花人,到猎捕野狗、贩卖牲口、处理无用马匹、执行绞刑、打铁,或是乐手、歌舞伴奏、艺人、江湖艺人、占卜师、乞丐、小偷、盗贼、奴隶等等,他们扮演的都是支撑社会基层的角色,只有一点很清楚,唯有农民这个职业是他们绝不会考虑的。对了,雷瑟——”
  “是,请说。”突然被点名的雷瑟仿佛被老师责备的学生般坐立难安,慌张地调整坐姿。
  费拉古德教授以沉稳的视线看着他,“一般性的东西就讲到这里,我们换个话题,来谈谈那位吉普赛老婆婆吧?”
  “啊!”珍妮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教授都听见了啊……”
  费拉古德教授大笑说:“当然,我这把年纪可不是白活的啊!”
  雷瑟小心翼翼地问:“教授认识那个吉普赛女人?”
  “嗯,正确地说,我知道她这个人。你在法兰克福遇到的那个吉普赛女人叫作安达露西亚,她精通塔罗牌占卜、水晶占卜,对邪眼、拜蛇、拜月、巫术疗法等吉普赛民族固有的宗教仪式都很有研究。我虽然没见过她,却常听到关于她的事,据我所知,她有表里两种不同的面貌,表面上是个非常成功的有名占卜师——她看起来像个乞丐,对吧?但她实际上非常有钱!的确,那个老婆婆不是个普通人,但也没有必要对她的预言太过认真,有些知识分子批评她是邪术师或妖术师,并加以排斥,不过,大部分的人都将她当作一个脑筋不太清楚的老人家。”
  “不会的,教授,我完全不会在意。”雷瑟半是撒谎地说。
  “原来如此,那就好了。她若是以原始的占卜术为基础来恐吓你,那往后大概不会有什么威胁存在,不过,若她露出罕为人知的面貌,似神智学为后盾对你提出恐吓,你就得认真点看待那件事了。安达露西亚说你会遇到灾难时,是不是还说了一些关于狼的事?”
  雷瑟对这话感到非常震惊,用力颔首道:“没错!她有提到狼的事,譬如,她看到了有人将被狼吞食的星象,还说能看到这种凶兆是因为她也养羊,算是狼的敌人,之后还有一些令我百思不解的话……当然,我也明白对方很可能是因为这趟旅程的最终目的地是人狼城,所以才就这一点穿凿附会,但是,教授为什么会怎么知道这件事?”
  费拉古德教授静静地摇了摇头,回道:“不,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将自己所知的知识针对这个话题做一个整体性的推敲才得出种个结论。”
  “教授,你刚才说的‘神智学’是什么?这个词汇听来很陌生。”珍妮插口说。
  费拉古德教授目光温煦地望向她。
  “是了,小女孩,你家就在慕尼黑嘛!那么,有关安达露西亚的消息应该是没传到那边去。她在卫戌大本营车站(编注:Hauptwache,法兰克福市区的一处地名)附近有公开与隐密的藏身处——虽然这种说法很怪——那是一间针对愚昧的有钱人开的诡异占卜店,但这只是表象,她的真面目其实是个主张反基督主义,使用占星术的神智学论者。
  ‘神智学’这个词的确立,是从十七世纪德国神秘主义学家贾克·波艾米的弟子约翰·基希特尔写的一本《神智学实践》的书开始。贾克·波艾米则汲取了帕拉塞尔瑟斯流派的东西——你们听过帕拉塞尔瑟斯的名字吗?”
  珍妮摇摇头,雷瑟则以手指轻叩下巴说:“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怪异的书,教授说的,该不会就是十六世纪那个在欧洲各地流浪,并研究炼金术的奇怪男子吧?”
  “没错,他是个特立独行的医生,并与那时一些知名学者结为知交,精通魔术、哲学与宗教,因此也有人称他为占星术士、魔法师,或神秘哲学家。他写了很多关于医学、炼金术、占星术的书籍,还有一些奇怪的预言,此外,他也被视为对秘密结社‘玫瑰十字会’的形成有重大影响的创始人。总而言之,他是将自古以来便存在的自然哲学式的高等魔术当成一门学问来研究,并将之集大成的人,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此外,这个人在科学史与医学史上的名号也十分响亮,因为他是医学化学——就是以化学过程解释肉体现象——的创始者;就这层意义来说,他是个在文艺复兴时期,使中世纪的炼金术理论与近代的应用化学能迅速融合的伟大天才。然而,问题就在这里,帕拉塞尔瑟斯利用医学上的博识发明人造灵魂,而这一点对主张‘一切生物皆司于神’的基督教来说,无疑地是站在相反的立场,更因为他想创造人造人……”
  “也就是说,”珍妮出声确认,“那个吉普赛老婆婆也是那个学派的一员?”
  “没错,这就是她不为人知的一面!神智学信仰体系的基本概念是以‘神’、‘宇宙’与‘自己’行成三位一体,而且主张轮回转世的论点也与基督教不同。神智学开始广为人知是在十九世纪后半期的事,一个叫布拉瓦斯基夫人的俄国灵媒与一位阿寇特上校一起在纽约设立了神智学协会,以反科学蒙昧主义与神秘仪式主义得到许多追随者。”
  “那么,她也是那个奇怪团体的一员吗?”这回换成雷瑟发问。
  “正确地说,并非如此。一直以来,安达露西亚都独自研究欧洲流派的神智学,并将之运用在自己的占卜或斗争中,她的教义衍生自中世纪炼金术士发现的一种名为‘星光体’的灵气的相关知识,并用在斗争中以拉拢某股势力,转为自己的利益。”
  “斗争?”
  “你们想想,欧洲自古以来就有两股力量互相抗衡,一个是以存在主义为基础的势力,一个则是以神秘主义为依归的势力,或者,简单地说,也可说是神的势力与恶魔的势力。这两股强大势力的对立迟迟未分出胜负,在黑暗的世界里,这场激烈的抗争一直在蔓延,因此,她很有可能是依附在某一方势力之下。
  你们这么年轻,应该也知道希特勒是神秘主义的信徒吧?一个很有名的说法是,希特勒的纳粹党就是脱胎自一个名为‘图勒社’的神秘主义秘密结社,而安达露西亚与图勒社的仪式则是有很深的关联。此外,我还听闻一件事,二次大战时,安达露西亚就是在希特勒麾下、受命以星光体来整备军队的人员之一。当时这个计划若成功可就非常不得了了,因为这将会是一支没有实体的军队,几乎可说是不死之身,对战争的结果一定也会产生莫大影响!”
  雷瑟完全被教授这番绕着神秘主义打转的话弄得不知所措,现在他脑子里想的全是穿着军服的骷髅幽灵步伐一致地行进的悚然景象。
  珍妮轻声地问:“所谓的星光体到底是什么?”
  费拉古德教授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说:“所谓的星光体就像栖于肉体中的‘灵魂’,也可说是有如人体分身的一种气体,据说从肉眼看来,星光体就像与人体形状一样的光晕,所谓的‘灵气’也是同样的东西。人类死后,星光体会与肉体分离,进入更高次元的星光界,然而,一旦面临突如其来、非预期性的死亡时,肉体与灵魂将无法顺利分离,因此,这很可能就是所谓幽灵或亡灵的真正面貌。据说吸血鬼与狼人也是无处可归的星光体,在这个世界以流浪的形态存在,而希特勒为了打赢战争,应该就是利用这些幽灵似的奴隶吧……”
  “所以那位老婆婆才会对我说那些关于狼的奇怪言论?”雷瑟怀疑地问。
  费拉古德教授郑重地点头,“应该是如此,而且,希特勒曾幻想自己是狼的化身也是一段有名的轶事,因此她的预言与人狼城并没有关系,对我们来说,那种被人料中的感觉只是单纯的巧合,所以我才会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闻言,珍妮绽开久违的开朗笑容,“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那真是太好了!”
  费拉古德教授也高兴地颔首,三人笑着互望。
  就在此时——
  “珍妮!”
  一个严厉的声音从船舱那边传来。
  仿佛被斥责的人是自己似地,雷瑟吓了一跳,珍妮则是表情紧张僵硬,背脊挺得笔直。
  “你在那里做什么?珍妮!”
  雷瑟与费拉古德教授望向那个语带责难的男人——在他们左边的墙角站了一个身穿褐色高级服饰,蓄着黑胡,一脸严峻的男人,他应该是才刚从下层甲板或船舱来到上层甲板。
  那就是珍妮的叔叔,约翰·杰因哈姆。他那戴着单片眼镜的右眼正越过珍妮的肩膀,冷眼睥睨着雷瑟等人,他的姿态仿佛舞台剧中的魔鬼梅菲斯特,令雷瑟的胸中泛过一阵冷意。
  “叔叔!”珍妮迅速站起来跑向他,“我来这里吹吹风。因为刚才有播一段音乐,通知我们汽船正靠近罗蕾莱奇岩,而且我从以前就一直想看看罗蕾莱奇岩,后来,我又听费拉古德教授说了许多故事……”
  “若是这样,你也应该听够了吧?”杰因哈姆冷冰冰地说,“你的身体不好,吹一点风就会生病的。”
  “我知道了……”
  “费拉古德教授,小侄承您照顾了。”
  不等对方回应,杰因哈姆便转身迅速走下楼梯,至于雷瑟,他完全将他当作蝼蚁般视而不见。珍妮以遗憾的眼神飞快地瞥了雷瑟一眼,无奈地追在叔叔身后离去……


  第三章 在科布伦兹

  1

  目的地为人狼城的一行人在科布伦兹结束了莱茵河的观光行程,随后便前往柏恩卡斯特,沿途还尽情享受了可赏玩摩泽尔河的河畔风光的火车之旅。
  摩泽尔河全长五百四十四公里,发源自法国孚日山脉,在科布伦兹汇入莱茵河。这条河的沿岸也是自古以来便以著名葡萄酒的产地而闻名,在面积不断扩张的葡萄园中,也有许多成为观光景点的古堡散布其间,若与莱茵河的周边景致相较,摩泽尔河河畔显得较为细腻沉静,并留有几分田园风味。
  一行人抵达摩泽尔河沿岸,一个名为柏恩卡斯特的小镇,并投宿在当地旅社,完成住房登记后,雷瑟一个人趁着晚餐前到镇上闲逛。
  以褐色木头点缀白墙,并以木材为骨架的高耸房屋罕见地紧密排列,中央广场上的一隅有座大天使米迦勒的喷泉,走进喷泉对面的一条小巷,雷瑟惊讶地发现里面有个整整三层楼高的大型蘑菇状建筑,他心想,这应该就是葡萄酒酿造厂吧!
  晚餐时,在餐点还没送上之前,费拉古德教授与柯纳根就一个劲儿地将葡萄酒喝到一滴不剩,雷瑟则与一位住在纽伦堡、名叫马贝特·艾斯纳的会计师同桌。
  艾斯纳是个年届三十的瘦削男子,细长的眼睛给人一种阴险的感觉,令人联想到滑溜溜的蛇,他的右颊上有个小伤疤,嘴巴一动就会凹下去,非常醒目。若没人向他搭讪,他也不会主动开口,属于生性沉默的人。
  尽管如此,在互相自我介绍后,两人在用餐时却也天南地北地逐渐聊了开来,从音乐到股票市场的相关内幕,雷瑟努力寻找对方可能会感兴趣的事物,辛苦地跟上话题。
  雷瑟问:“我看了《理查报》的社论,据说从今年下半年起,景气就会大幅回升,通货膨胀之类的问题就能获得解决,这是真的吗?”
  “要怎么说呢……”艾斯纳的视线落在餐盘上,否定地说,“法定利率大概会逐渐被提高吧!这对大企业固然有利,但对我们一般消费者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而且股价狂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所以势必会出现这股反动,因为这不是我们德国一个国家的问题……”
  艾斯纳开始絮絮叨叨地详细说明市场经济的动向,但是雷瑟对经济、商业一窍不通,只好沉默地聆听,也因为如此,最后艾斯纳终于满足地说:“雷瑟,看样子我们很合得来喔!”
  然后艾斯纳谨慎地从放在膝上的皮包中,遮遮掩掩地取出一些东西,“雷瑟,这是露天电影招待券,这则是百货公司的礼券,你拿去用吧!”他将东西从桌侧递给雷瑟。
  “可以吗?”雷瑟收下东西,半信半疑地问。
  “嗯,因为我不太常看电影。你可以邀夫人或女友一起去啊!这样就更好了。”
  “不,一张就够了。我还是单身,也没有女朋友。不过,至于礼券……”
  “礼券是我透过工作关系拿到的,你别放在心上。话说回来,你与那个叫珍妮·杰因哈姆的女孩子似乎处得不错呀!”
  艾斯纳阴沉的说话方式与表情令雷瑟不禁打了一阵哆嗦,他到底是从哪里看到自己与珍妮的?他完全没有头绪。
  “呃,还可以……”雷瑟含糊地应道。
  艾斯纳将食物送进嘴里,开启另一个话题:“这次旅行你带了多少钱在身上?”
  虽然艾斯纳是以不经意的口吻询问,但他似乎很想知道这件事,因为他的双眼有如在刺探什么似地游走在雷瑟的脸上。
  雷瑟坦白地回答,基本上,因为这次旅行的费用全由主办单位支出,因此他并没有带太多钱在身边。
  “就算如此,应该多少也有一点吧?”艾斯纳穷追不舍地探问,“雷瑟,你想不想投资?我有很不错的获利管道喔!你看起来就是个聪明人,我很欣赏你,所以也想让你分一杯羹。”
  “获利管道?”
  “没错!一支绝对会上涨的股票!我是这方面的专家,绝不会让你赔钱的。”
  “不,我没什么兴趣,谢了。”白天的疲惫,再加上雷瑟觉得这场谈话已经够了,他也不想再说话,于是便鼓起勇气拒绝了对方。
  艾斯纳的态度随之丕变,之前的热络熟稔突然褪去,换上了疏离冷漠的态度,说了声“是吗?随你高兴”,之后就再也没开口说话。
  接下来的用餐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很糟,于是雷瑟没用甜点,匆匆地回到房间。
  换上睡衣后,为了转换心情,雷瑟决定确认一下明日的行程。他从包包里拿出与邀请函一起寄来的导览手册,上面记载着简易的行程说明:

  德国观光名胜暨中世纪古堡之旅——主办单位:费斯特制药公司

  6月7日(日) 集合。住宿:法兰克福。
  6月8日(一)莱茵河沿河观光。住宿:柏恩卡斯特。
  6月9日(二)抵达特里尔,市区观光。住宿:特里尔。
  6月10日(三)抵达人狼城,在人狼城留宿三晚。
  6月11日(四)停留人狼城,于翡翠湖野餐。
  6月12日(五)停留人狼城,音乐会之夜。
  6月13日(六)自人狼城出发。住宿:斯图加特。
  6月14日(日)抵达慕尼黑。解散。

  至于更详细的行程得等到前一天才会知道,因为每晚晚餐前,他们的领队汤玛士·福登才会发布翌日的详细行程。
  隔天一早,一行人朝目的地人狼城出发。他们准备搭火车沿剩下的摩泽尔河前进,从其支流萨尔河逆流而上,抵达特里尔。到了特里尔之后,再转搭轿车前往人狼城。但在柏恩卡斯特车站却发生了一桩意外。
  当时他们所有人都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等火车进站。雷瑟不想与任何人谈话,于是便买了报纸,假装看得入神。没多久,他突然听到许多人的谈话声,于是将视线从报纸上抬起来,望向剪票口,只见几个男子分成两边,不知为何手舞足蹈地高声交谈,任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们的激动。
  领队福登与管家班克斯是其中质问的一方,而另一方则是车站的站长或副站长,以及站务员。
  过了一会儿,班克斯离开那里,走向位于候车室的雷瑟一行人。
  “——各位客人,非常抱歉!车站这边出了一点小差错。”
  班克斯从容沉着的声音回响在候车室中。这位年届六十的管家弯下穿着合身燕尾服的上身,深深地鞠了个躬以示歉意,之后开始俐落地向所有人说明事情经过——他们之前虽已预约往特里尔的列车包厢,铁路局这边却出了问题,致使原本预定的六个包厢只能拿到三个包厢。
  “非常抱歉,另外还要请各位体谅,我们这些雇员也必须与各位合并包厢。”
  配合班克斯的说明,铁路局也由副站长亲自出面道歉,表现出应有的诚意。
  看着班克斯的言行与处理方式,雷瑟由衷感到佩服。不论从哪方面来看,班克斯的举止都堪称管家的典范。将严谨与不苟言笑如衣服般穿在身上的保守类型与言行举止的进退得宜,在在都是班克斯身为英国人的证明;浓纤合度的结实体态令人感觉不到他的年纪,而是觉得非常可靠;暗褐色短发修剪得整齐俐落,与之对照、盖住一半脸部的胡髭则略带红色;除了英语以外,他也能说得一口几近完美的法语和德语,或许,对他来说,这只是身为贵族的管家所必备的学养。
  另一方面,担任领队的福登却让人觉得没有年过半百者该有的沉稳,完全无法信赖。当班克斯与铁路局的人商量着要怎么解决问题时,福登却只是杵在一旁频频拭汗,口中喃喃着“天啊!这会让伯爵生气的”、“计划都被打乱了”、“真是没脸见人了”或是“得向公司报告一声吗”等等。
  这名个子矮小的男人有一张痩削的脸孔,并有轻微暴牙,他之前又曾穿过灰色西装,很容易令人联想到一只慌慌张张的老鼠;长期担任领队的经验令他总是以明哲保身为第一要务,性格上也有许多让人诟病之处。
  火车进站前,班克斯已将座位重新安排妥当,众人都展现了各自的气度,没人提出抱怨,虽然觉得有些局促,却也无可奈何。
  教授、雷瑟,以及珍妮和她叔叔约翰·杰因哈姆被安排在列车车尾的包厢;他们隔壁的包厢则是柯纳根夫妇、建筑师卡尔·谢拉,与马贝特·艾斯纳四人;最后一个车厢则是一位不太有名的舞台女演员,莫妮卡·库德,与她的经纪人沃尔达·布洛克。负责照料一行人的管家班克斯与女佣汉妮·修蓓尔则和女演员同在一个车厢,而福登则婉拒包厢,坚持自己站在通道上即可。
  老实说,当这起事件发生时,雷瑟心中曾窜过一阵凉意,昨天与珍妮在莱茵河上的谈话令他变得非常神经质,因此,现在不论什么事都会被他当作意外的前兆。此外,他也一直挂心着珍妮的情况,连在早餐桌上、在车站候车室里,他都多次不由自主地捜寻珍妮的身影。今天的她穿了一件清爽的白色罩衫,不知何故,脸色看起来却不太好……
  与珍妮在同一个车厢使雷瑟颇感困窘,而她叔叔约翰·杰因哈姆的存在也令他倍感压迫,一早开始,对方的冷淡目光便频频投到他身上,轻易地让他打了个冷颤,不只如此,对方的眼神更清楚暗示雷瑟——别再靠近他的宝贝侄女。
  一踏进包厢,杰因哈姆便与雷瑟一样选了靠门的座位,像要监视雷瑟似地落座,右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正被外面的阳光映得闪闪发亮。珍妮则与费拉古德教授坐在窗边,并装出与雷瑟素不相识的样子。
  雷瑟本来很担心珍妮会在她叔叔面前重提昨日旧话,看到珍妮的样子,他总算稍微安心。
  “——抱歉,我先稍微离席。”
  杰因哈姆暂时离开包厢,到外面抽雪茄,包厢内的紧张感顿时明显缓和,但雷瑟仍无法安心,并烦恼着该与珍妮聊些什么才好。
  为了打破沉默,雷瑟向费拉古德教授问了一个问题,“对了,教授,现在我们要前往的人狼城听说是座有奇异特征的城堡,而昨天我听到教授对柯纳根夫人提到人狼城是个双子城,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或许是昨夜的醉意未消,费拉古德教授至今仍是一副困倦样。听到这个问题,他的表情稍微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精神,轮流看向雷瑟与珍妮。
  “关于这个,你们到那边就会了解了,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嘛!”
  “我们已经等不及了,领队福登先生与班克斯管家都只教我们自行想像……”珍妮渴切地要求。
  费拉古德教授眯起的双眼透出柔和目光,“小女孩,你听到‘双子城’会联想到什么呢?”
  “不知道……”珍妮怯怯答道,“大概……就是有两座塔或瞭望台之类的吧?”
  “你呢,雷瑟?”
  “我与珍妮想的一样,或是中世纪曾有双胞胎的骑士或城主住过,所以才有这个名称。”
  “都不对。”费拉古德教授似乎觉得他们的答案很有趣,捻捻胡子,笑得一颤一颤。
  火车来到摩泽尔河的河湾,包厢微微晃动。教授往窗外绵延的葡萄园斜斜瞥了一眼后,才回应两个年轻人认真的眼神。他以一种做作的口吻娓娓道来——
  “我就告诉你们吧!人狼城可是货真价实的双胞胎城堡哪!所谓的‘人狼城’并不是只有一座城堡,而是由两个相隔不远、各自独立的两座城廓组成,也就是说,‘人狼城’是两座被建得完全一模一样的城堡的合称!”

  2

  费拉古德教授继续深入浅出解说:“人狼城与欧洲其他城堡完全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并不是说它在外观上与其他城堡有什么差别。人狼城是由建在邻近不同位置的两座独立城堡构成,这两座城堡各自被命名为‘银狼城’与‘青狼城’,合起来就是散见于古籍并流传下来的‘人狼城’。”
  “原来有两座城堡……”雷瑟惊讶地低语。
  珍妮也不禁惊呼出声,嘴唇讶然微张。
  “是啊!很特别吧?我最初听到时也惊讶得合不拢嘴喔!”
  雷瑟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疑问:这是真的吗?
  “但是,您也还没去过人狼城吧?”
  费拉古德教授仿佛威严受损似地板起脸,“很遗憾,确实没有。我得承认,身为古老历史与史迹专家的我,对人狼城的相关知识全是从书中或传闻得来,而且,与我同为历史学家并怀疑‘人狼城’之存在的人也不在少数。就我所知,至今仍无人能亲眼看到、亲自踏进人狼城中。因此,我非常期待这次的旅行,我想用自己的双眼确认人狼城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存在,它又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人狼城不怎么有名呢?”珍妮问。
  “关于这一点有几个理由,其一,人狼城有很长一段时间属于无主状态,形同废弃;其二是它所在的地理环境,人狼城位在远离人烟的险峻深山,一般人无法轻易到达。
  一般的城堡都是因为战争——或攻击或防御——才兴建,或是像昨日莱茵河沿岸那些为了征收岁贡或关税而建的城堡,又或是像我们即将抵达的古都特里尔一样,由城堡升格为城镇,因此城镇周围才有城墙。此外,还有像路德维希的新天鹅堡一样,单纯是基于贵族的奢华而建立。德国大部分的古城都位在容易看到的地理位置,也因为如此,它们在军事或政治上便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然而,这些情况却不适用于人狼城。因为当初治理这块地方的领主是为了打造一个在战时的藏身处,才将城堡盖在远离人烟的偏僻地点,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相关传说,有个比较具可信度的说法是,十六世纪时,普法尔兹选帝侯的领地发生了农民战争,战火蔓延至此,人狼城城主来不及逃命便被农民抓住,以处以火刑似的方式被烧死,自此之后,城主之位便付之阙如,或者,也可能是城堡的所有人不明,所以只能任其荒废。当然,也有一些关于城堡的坎坷命运的故事流传下来,关于这些,晚点再跟你们说吧!
  “最后一点,也是最大的障碍,就是国界问题。其实,‘银狼城’与‘青狼城’乃是横跨我国与法国国界,建立在两个不同国家的两座城堡,这样你们懂了吗?这点就是长期严重妨碍人们探访人狼城的理由。”
  “您是说,城堡是建在国界外的另一国国境?”
  雷瑟与珍妮皆吃惊地睁大双眼,费拉古德则对自己带给这两个年轻人的反应感到乐不可支。
  “若说得更具体一点,‘银狼城’与‘青狼城’中间还隔了一道萨尔河的无名支流所形成的幽深峡谷,在险峻的断崖顶端遥遥相对。前者位于我国萨尔省,后者应该是位在法国亚尔萨斯省的山区吧……”
  雷瑟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靠向椅背,“是亚尔萨斯与洛林。”
  “没错,这个国界之争就是人狼城长时间自人们的注目下隐没的主因。”
  大致上来说,不论是德国人或法国人,对现在法国东北部这块土地都不至于漠不关心,从昨天柯纳根夫人对法国抱以激烈指责的态度即可窥见一二,而对生长在与之有段距离的雷瑟而言,也有同样感觉。
  亚尔萨斯是一块傍着德法边境的莱茵河、外观呈南北狭长的地区,其上还有一座与莱茵河平行的孚日山脉,而位在亚尔萨斯西北方的洛林地区,除了与德国接壤外,还紧邻着卢森堡。自十六世纪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为止,这个地区便不断上演着侵略、占领、夺取的戏码——这是德法两国长久以来的宿怨,其中尤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甚,对两国来说,当时的战争只是为了争夺亚尔萨斯与洛林两个地区,再无其他。
  这一带拥有铁矿、煤炭等丰富资源,而且也是适合农业的肥沃地带,因而成为经济、军事上的重要据点。中世纪一些独立小国开始出现后,环绕在这块土地上的争夺战便从未止息。
  这个地区曾因国势消长与时代环境等因素而轮流被两国占领,因此在文化上与社会上形成了非常复杂的背景,譬如,普法战争后,此处虽被法国割让给战胜的德国,反德的声浪却非常高昂,不愿被德国支配,然而,如今这里却住了许多以德语为日常生活用语的人。
  德法都曾在占领此处后,为了让这个地区与自己的国家同化而进行过军事镇压,也采取过在文化、生活习惯、教育等方面的各种不同手段,但这种做法只是让两国的信赖关系出现裂缝,高筑敌意之墙。法国作家都德在《星期一故事集》这本小说中,传达出此处的人们彼此间纠葛复杂的民族情感。
  费拉古德教授用双手拉正领口,继续说:“十七世纪以前,这两个地方归属于德国,十七世纪时则并入法国;我国赢了一八一七年的普法战争后,得到法国割让的亚尔萨斯与洛林东半部地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除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某个时期——这里都一直是法国的领地。”
  “而人狼城就屹立在两国的边境……”雷瑟的思绪不禁为之翻飞驰骋。
  费拉古德教授用严肃的声音答:“人狼城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奇迹!是个传说!一个从人前消失已久,久到被遗忘的地方!直至十七世纪末,‘人狼城’这名称仍散见于各文献之中,谣传人狼城受到诅咒的传说也为数甚多,然而,十八世纪之后,这个城却悄然地从历史中隐去。人狼城的确切位置不明,除了现今说的地理与历史上的因素外,没有正统继承者这一点也有很大的影响。
  一般说来,无人继承而被废弃的古迹大多会被判定为国有财产,这一点也适用于人狼城,但这么一来,问题又产生了:人狼城究竟是属于德国还是法国的财产?若想解决这个问题,势必还得研究一下繁复荒唐的国际法,而像这种得花上高额费用的棘手问题,通常都没什么人想插手,于是最后仍任其荒废。”
  雷瑟拨了拨浏海,“但是这次应该有这个人——城堡的所有者——的存在,因为实际上确实有某人得到了人狼城,并做了内部整修……费斯特制药会不会就是人狼城的所有者?”
  “你错了。表面上,招待我们旅游的单位确实是费斯特制药,但幕后却另有其人,说到这人,他不但是费斯特制药的大股东,也是已灭亡的巴伐利亚公国的贵族、萧伯恩伯爵的同支,他就叫作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据我调查,人狼城好像已成为他的私人财产。”
  “修达威尔伯爵?”
  “没错,他自称伯爵,但真假与否则不得而知。至少,他与历史上著名的修达威尔王朝应该没有关系,因为这个王朝早在十三世纪便逐渐没落并烟消云散,其血脉早已不再延续。至于这位修达威尔伯爵,自从人狼城被他买下的流言四起后,我曾经透过文化厅与国际博物馆协会等管道,试着从各方面探他的底细,却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确切情报,再加上他从没公开露面,无从得知他的长相,所以,目前已知的只有他相当富有,至于是否如他本人所言地拥有高贵血统,我个人是相当存疑。”
  “也就是真相不明了……”雷瑟喃喃低语。
  “这样的话,会不会是哪里的有钱人或外国资本家的假名呢?”珍妮与雷瑟相反,似乎对修达威尔伯爵的真面目怀有浪漫想像。
  “这也有可能,总之,只要一想到会是什么人在人狼城迎接我们,我就觉得兴味十足。”
  雷瑟回到之前的话题,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我们能去银狼城,那双子城的另一座呢?”
  费拉古德教授面带哀伤地摇摇头,“很遗憾,我们没办法去。用一般方法是无法抵达建在亚尔萨斯区的青狼城的。我问过班克斯,他说,除了跨越国界时应办的手续外,在地形上,横亘在两座城堡之间的峡谷会是非常大的阻碍,因为附近没有联系两座城堡的道路或桥梁,所以,想过去必须先下山,从国道通过边境检查哨,并经过一道道的盘问才行,非常迂回麻烦。
  从这层意义来看,它们可说是两座各自独立的城堡,所以我们也只有受邀至双子城之一的银狼城做客。无论如何,我们都将亲自体验一个很有趣的传说……”

  3

  位在德国西边的摩泽尔河上游,距柏恩卡斯特约六十公里,有一座名为特里尔的古城,当地也以葡萄酒产地闻名。这个与卢森堡国境相距不远的城镇是德国境内非常古老的都市,其中甚至还有几个从罗马时代残留至今的大规模古迹。根据费拉古德教授的说明,这里本来是塞尔特民族之一的多利维里人的居住地,西元前十四、十五年左右,罗马皇帝奥古斯都下令将此地兴建为帝国的殖民军都市,特里尔便是发源于这个时候。
  雷瑟一行人在车站旁一家小有名气的餐厅用完午餐后,开始在特里尔市区观光。每人手上都有拿到一张市区街道图,旧城街西侧是摩泽尔河,其他三侧是宽广的道路,并将旧城街围成一个有点歪斜的四角形,而那条环状道路则是中世纪的城墙与护城河之遗址。
  为了先参观黑门,离开车站的一行人徒步直接走上林荫大道。这座城门属于罗马时代的遗迹,是一座以巨石打造的雄伟建筑,单是这样一个城门便相当于一个要塞的规模。在黑门西侧有一座口字型的圣西蒙修道院,建于西元一〇三七年,不仅以简洁的美感著称,更完美呈现了罗马式风格。
  走在最前面的是费斯特制药委以导览之责的汤玛士·福登。他的身材瘦小,气质普通,做事方式则与外观一样不足以信赖。他的导览粗糙马虎,因此,其讲解不足的部分反倒由费拉古德教授补足了十二分。
  “对了,福登,你在费斯特制药工作很久了吗?”费拉古德教授走着走着,突然问道。
  福登露出非常不好意思的表情说:“还好。我本来在慕尼黑一家旅行社上班,半年前才被费斯特制药雇来负责这次旅游大奖的工作,我并不算费斯特制药的内部职员,而是费斯特制药在海德堡设立、作为子公司的旅行社的负责人,不过,那是一间只有我与一个女职员的小公司。”
  “那你是在慕尼黑出生的罗?”
  “正确来说,是个叫奥格斯堡的地方,您知道吗?”
  “我清楚得很哪!既然如此,你应该对人狼城根本没什么认识吧?”
  原来这才是费拉古德教授关心的重点。
  福登非常谦逊地说:“是的,坦白说,的确如此。我还是因为要讨论行程内容,两个星期前才第一次见到那座城堡。”
  “喔……”教授笑嘻嘻地点头,“这么说来,这次该不会是个测试性的行程吧?”
  “不愧是费拉古德教授!确实如您所说。”福登很吃惊似地张开双手,“不过,要怎么说呢?未来我们的确打算将城堡完全开放参观,届时还会举办一个盛大的‘人狼城之旅’。这虽然不像英国的国民信托基金会,但我国的前贵族们似乎也面临艰困的财务问题……公司的意思是想将这个企划当作旅行社的招牌,不过,真正的用意应该是想拓展文化事业或之类的吧……”(编注:国民信托基金会,为英国目前最大的民间公益团体与历史遗产维护组织,以保护英国的历史与自然遗产为主要目的。)
  雷瑟落在后头,他前方是建筑师卡尔·谢拉与舞台女演员莫妮卡·库德,两人都不太在意周遭事物;管家班克斯与女佣汉妮·修蓓尔则勤快地跟在队伍最尾端。
  莫妮卡是个胸部丰满、身材姣好的美女。醒目的褐色双眸与染过的迷人金发,在任何人眼里都充满魅力,她自己对此似乎也颇有自觉。这趟旅行中,光是装衣服的皮箱,她就带了四个之多,今天的她也穿了一件黑色绢丝洋装,在已是六月的季节里,却仍在脖子上围了一条毛皮披肩。
  虽说两人专业领域不同,但身处音乐界的雷瑟仍听过莫妮卡的名字,也看过她的照片。她的演技虽然离一流还很远,但也不至落到三流,只能说是不上不下的中间水准,因此很难让她一人担纲主角,但若有人赞助,大概还能参与新式舞台剧的演出吧!
  暗中稍稍听了前面两人的谈话,雷瑟发现对对方感兴趣并不是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谢拉,而是莫妮卡。她偎在谢拉身边,勾住他的手臂,从刚才就不断探问他的身家背景。在得知这位年届四十的中年男子在法兰克福从事建筑业,并做得非常成功后,莫妮卡这种撒娇的行为便愈发热情,而谢拉在她的探问下,娓娓道出自己的身世。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正确地说,应该是无宗教信仰的人。我父亲是牧师,所以我小时候是天主教徒,当我母亲与两个姐姐得了热病同时过世时,我父亲对着她们的尸体哭道:‘上帝夺走祂所赐予的,仅以上帝之名为尊。’我看到他这个样子后,便决心舍弃宗教。说来也很可悲,从此以后,我所信仰的,就只有金钱。”
  五年前因妻子病逝而成鳏夫的谢拉,在有名的女演员面前似乎掩饰不住兴奋与喜悦之情,每次讲话都仿佛少年似的红了脸颊。他有着中等身材,长相也不太差,但稀疏的头发却整齐地梳成三七分头,并用发油紧紧固定在头顶,反而令人觉得滑稽。
  “那一定很难受,而且就连尊夫人也过世了。但是,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遇上几次与身边亲友生离死别的经验,并不是只有你才会遇到这种事呀!”
  “我明白,但那打击太令人心痛,而我当时太过年轻,无法承受那种悲伤,于是我将一切归罪于毫无慈悲心的上帝。顺便一提,我父亲从此流连酒乡,直到死前都一直活在对我母亲的回忆中。”
  “我也是,我没有一日能忘记自己已逝的双亲……”
  “所以就忘了上帝的恩典了,是吗?”
  “是啊!我觉得我们好像呢,谢拉——啊!我能叫你谢拉吗?”
  “嗯,当然可以,以后就这么叫我吧!”为人老实的谢拉微秃的额头渗着汗,神情天真喜悦。
  “那也请你叫我莫妮卡吧!不用客气……”莫妮卡抬头用热情的目光望着他。
  雷瑟在内心苦笑,两人的关系若照这样亲密地发展下去,在这趟旅行结束前,恐怕就会听到他们宣布结婚的消息了。
  关于谢拉,只要与他讲上几句话,就会知道他是个对人亲切、性格淳厚的男人,他是那种平时不太能言善道,一谈到自己的工作就停不下话匣子的类型,不仅如此,他说话时还会带着丰富的肢体动作,短短的十分钟内便从自己公司的发展史,到最近建的几栋建筑,一字不漏地说出来。他之前还拿餐桌上的盐罐与胡椒罐比喻为房子,将不久后即将兴建的新兴住宅区的设计毫无保留地详加说明。
  “那你也能建造一座城堡罗?”莫妮卡撒娇道。
  “当然!如果你希望的话。我父亲也是建筑师,战争期间,我们一家人都住在纽伦堡,那时他还设计过一个大竞技场,真的!那个……”谢拉脱下帽子,用手抚平稀疏的头发,继续滔滔不绝。
  另一方面,莫妮卡的经纪人布洛克则是几句话就会谈到女人身材上的低劣微胖男子。凌乱的茶色头发,牛头犬似——褐色眼睛配上塌鼻子——的脸庞,再加上言语低俗,对谁都是一副狎亵无礼的态度,所以雷瑟对他并没什么好感,而且他还常趁班克斯不注意时,调戏一脸雀斑的女佣汉妮·修蓓尔,因此,对自己旗下的女演员也就不怎么理会了。雷瑟多事地替他担心,莫妮卡是他重要的生财工具,如今与谢拉这个外人如此亲密,难道他都不当一回事吗?
  至于女佣汉妮,她是个很健谈的女子,脸蛋与举止都带点孩子气,看不出来已有三十三岁。不仅是对布洛克,凡是对自己稍微表示关心的男人、她都会立刻献媚示好。汉妮也不断向雷瑟搭讪,自动自发地将自己的双亲是波兰裔、岀生于科隆、是个孤儿、从十六岁开始当女佣、平常喜欢种植花草之类的事,一项项地述说起来。
  “雷瑟先生,听说你是波昂人?我是科隆人,我们距离很近呢!我的双亲原是科隆之水香水工厂的工人,我们就住在艾格尔修泰门的旧市街,我是家中四个小孩里的老三,而且是唯一的女生,大哥十一岁时因麻疹过世,二哥目前仍待在科隆老家制作玻璃制品;我的父母都死于战时,当时母亲虽然与二哥到荷兰威斯坦堡避难,后来却因肺炎过世,父亲则是在战争尾声的纷乱中被俄国人所杀——所以我最讨厌俄国人与共产主义者了——战争快结束的那阵子,父亲被派至犹太女子集中营工作,俄军在德国投降、攻进城里后,却连我父亲这种人都以虐杀犹太人的名义被枪决,这真的很过分!
  因为这样,我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为了讨口饭吃,我很早就出来工作了。我觉得自己很适合这份工作喔!我喜爱人群,又富有母性,能服侍你们实在很合我的个性。我很喜欢小孩,但由于有过一次婚姻失败的经验,又因为生病而无法再怀孕,所以我决定一辈子都要做这份工作!所幸现在的工作环境很好,修达威尔伯爵与伯爵夫人都非常和善,对下人好得没话说……”
  就算是耐性过人的雷瑟,对汉妮这段冗长的身家报告也听得相当厌烦。
  走出了修道院中庭,一行人来到旧城区中央呈南北走向的西蒙大道,依序走访三王馆、中央广场、圣岗高夫教堂、大教堂、圣母教堂等名胜。雷瑟最欣赏的并非大教堂那样的大型建筑,而是广场周围一个个充满古典风貌的房屋。虽然每个建筑物看起来都美轮美奂,但它们都曾在战争中受过严重损伤,是到战后才逐一被修复。
  在欣赏周遭景物的同时,雷瑟也想与珍妮说上几句话,但是她叔叔约翰·杰因哈姆一直在她身边,因为只要雷瑟一走近,杰因哈姆便明白表现出不欢迎的态度,令他找不到机会交谈。现在,杰因哈姆正与会计师艾斯纳聊天,似乎在讲有关股票交易与汇率之类的话题,而一旁的珍妮则显得十分寂寥。雷瑟看到她那样,不禁心生焦躁,厌恶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走出圣母教堂后,他们接着参观名为大会堂的大型砖造建筑,与充满洛可可华丽风格的大主教馆。在一个有雕像、花坛与喷泉的美丽庭园里,他们以那些建筑物为背景,拍了许多张纪念照片。
  手上拿着莱卡单眼相机的福登在按了多次快门后,用开朗的声音问:“各位,你们知道特里尔镇上最有名的人是谁吗?”
  “是谁?你是指伟人吗?”柯纳根牵着妻子阿格涅丝的手,以悠闲的语调问。
  雷瑟发现,旅行至今,阿格涅丝与莫妮卡几乎不曾交谈,甚至连目光都不曾交会,或许是因为她们对美丽的同性多少都会有些敌对意识吧!
  “是啊!”福登环视众人,“我说的是自古以来喔!啊!费拉古德教授请不要讲出答案……”
  一行人当中扬起了笑声。
  “是卡尔·马克思。”
  用这种百无聊赖的语气说出答案的人是艾斯纳,雷瑟心中涌起一股莫名敬佩,正因为他是会计师,所以才会对资本论这么清楚吧?
  福登笑容满面地大声说:“答对了!西元一八一八年,马克斯诞生于这个特里尔小镇,他是我们德国非常了不起的经济学者、哲学家与革命家。他主张马克思主义,与恩格尔同是社会主义的创始者!”
  费拉古德教授以相当冷漠的语调接着说:“马克思借着批判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与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唯物哲学,形成了独特的历史辩证唯物史观,并以之为基础,受到法兰斯社会主义思想的影响,对古典经济学派作批判性的吸收,之后更发明从资本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历史发展的法则。从这方面来说,马克斯的确慧眼独具。但是,马克斯却因自诩为革命家而发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使得我们至今仍得无时无刻地恐惧着苏俄的共产主义。若论及令我们德国分裂的罪恶渊薮,除了那个男人以外一还会有谁!”
  一向开怀爽朗的费拉古德教授骤然愤怒地这么说道,令大家一时之间都惊愕得哑口无言,连福登那看似刻意的笑容也在瞬间僵硬凝结。
  雷瑟突然想到,听说当初费拉古德教授是拼了命地从柏林东侧越过高墙,才获得如今的自由,而他的妻子当时则被枪杀倒地——与所爱的人永别,这份悲痛并不难体谅。
  “就是嘛!我也最讨厌列宁之类的人了!”
  莫妮卡此时突然吐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然而,现场的凝重气氛却因此稍微缓和下来。
  福登接着扬起惊惶的干笑声,说着无意义的笑话,带领一行人走向下一个景点。
  然而,笼罩在他们之间的凝重气氛却始终沉甸甸地压在雷瑟心上。


  第四章 环绕古堡的传说

  1

  翌日上午九点。
  众人落脚的饭店前停放了六部宾士,并皆有费斯特制药派遣的司机,为了前往最终目的地——人狼城,一行人将搭这几台宾士车从特里尔出发。
  雷瑟、费拉古德教授、艾斯纳三人一起坐一辆车。车子在国道上疾驰,他们先抵达了萨尔布鲁根,并在那里用午餐,遗憾的是,由于必须在傍晚前到达人狼城,因此并未在当地观光。
  要继续上路前,福登对大家说:“从萨尔布鲁根到人狼城大约要两个小时,麻烦各位再多忍耐一下。”
  下午一点,车子再度出发,早上天气不错,此时的天空却笼罩了一大片云层,并逐渐转灰,雷瑟见此,不禁担心起会不会下雨,而车子仍以相当快的速度飞驰在往拉达镇的国道上。
  雷瑟向握着方向盘、身穿制服的男子问道:“司机先生,请问大概几点会抵达人狼城?”
  “三点左右。”司机没有回头,仅恭敬地答道。
  “沿途的山路很难走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有领头带队的车子知道目的地,我们只被指示要跟在它后面。”
  雷瑟从他那里问到的只有这些,因为这位司机不论怎么看都难以亲近,而且非必要的话也绝口不言。他们现在到了萨尔布鲁根近郊,道路两边仍是绒毯似的翠绿牧草地,但针叶林与森林也渐渐多了起来,而零星分布的民家村落则随之减少。在出了最后一个村子,经过一间小教堂后,周遭尽是不知通往何处的幽深森林。
  费拉古德教授与雷瑟一起坐在后座,艾斯纳则坐在副驾驶席上。教授此时向艾斯纳问说:“艾斯纳,你是哪里人?”
  一瞬间的静默踌躇之后,前座传来了回答:“我生于艾森纳赫,父亲在市政厅工作,双亲在战争中过世,而我从学校毕业后,就移居到纽伦堡去了。”
  艾斯纳的膝上搁了一个黑色皮包,并一直谨慎地带着它,司机曾想将它放进行李厢却被艾斯纳拒绝。此时,雷瑟突然想到,连在市区观光时,艾斯纳也是将皮包带在身边,里面或许是放了很重要的东西吧!
  “雷瑟,你是波昂人吧?”由于艾斯纳没有更进一步的回应,费拉古德教授转向身旁的雷瑟问道。
  “是的。”雷瑟回答,并简单地说明自己的身世。
  “原来如此,和你的外表一点都不像,没想到你也有这么辛苦的过去……”费拉古德教授交叉双臂,表现出莫名的佩服。
  雷瑟苦笑,“别提了,教授。重要的是,请你赶快告诉我们各种关于人狼城的传说吧!难得我们从今天起要在人狼城留宿,我想先大致了解关于人狼城的各种事。”
  “是不是会害怕啊?”费拉古德教授含笑说。
  “是呀!的确有点害怕,应该没有发生过亡灵出没或幽灵怪谭之类的事吧?”
  “你错了,曾发生过。”费拉古德教授断然道,“艾斯纳,你也想听吗?”
  “嗯……如果教授愿意。”艾斯纳的嘴几乎动也没动,懒懒地应道。
  六辆黑色宾士组成的车队奔驰在阴郁的灰色天空下,云层愈来愈厚重低垂,道路也逐渐变得狭窄,车队沿着一条无尽延伸的道路往右前方森林之上一座醒目的山脉前进。
  “人狼城大约建于何时?”雷瑟问。
  费拉古德教授刻意地咳了几声、清清喉咙说:“之前虽说不太能断定,但若采用发现自萨尔布鲁根郊外的圣施瓦本修道院中、由海因里希六世颁发的公文副本,则约莫是十二世纪的事。那时有个与相邻的主教区持续打仗、名叫卡尔·米特尔兰伯爵的诸侯,听说人狼城就是他为打造一座隐蔽的城廓而兴建。但人狼城并非完成于那时,城堡兴建到一半时,便因米特尔兰伯爵后继无人,废弃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又被其他君王发现,并加以修复、改建,成为如今的样貌,而那已是十六世纪时的事了。
  米特尔兰伯爵——人狼城最初的建造者——以其骁勇善战而被称为‘狼王’。他名义上虽是神圣罗马帝国名下的诸侯,但其一生却一直与邻近的教会领地——多尔各教区持续争战。听说他晚年时,其子嗣全因战争还是什么原因而惨死,他悲叹于这样的结果,于是从此销声匿迹。
  第二位城主则是十六世纪统治这一带的卡尔·雷马布鲁克伯爵。他是维特尔斯巴赫家族与普法尔兹伯爵一族的远亲,但因其领土附属于普法尔兹选帝侯的领地,所以并未掌握相对实権。”
  雷瑟打插道:“是狼王建造了银狼城与青狼城吗?”
  “不,不是,狼王只建了一座银狼城,在溪谷对面兴建一座完全相同的青狼城的人是雷马布鲁克伯爵。这位伯爵是个奢华浪费又性好渔色的男子,除了正室之外,他还从法兰克王国纳了一位侧妃。有人说,青狼城就是为了让那位宠妃居住才兴建的,而且,之所以会建得与银狼城一模一样乃是伯爵为了表示对两位夫人的一视同仁,中间以峡谷相隔则是不想让两人会面。之后,雷马布鲁克伯爵在农民战争中被烧死,但是他会有这样的结果,应该也是源自于他的放荡吧!”
  “但是,把城堡盖在那种地方,这样要去青狼城岂不是很困难吗?就像教授之前说的,非得先下山,从某个地方渡过萨尔河,进入法国境内后,再爬上山……”
  一听雷瑟这么说,费拉古德教授立刻轻笑道:“的确,在法国现今的萨尔格米纳附近应该有通往青狼城的登山道路,不过这事尙有其他玄机。虽然还不清楚是真是假,但有传言指出,银狼城与青狼城之间其实有一条相连的地下通道。”
  “但两座城堡不是被峡谷隔开了吗?这样的话,那个断崖究竟有多高?”
  “我问过班克斯,听说有一百公尺以上,真不愧是个大断崖!如果城堡底下真的有条捷径,因为是峭壁,那捷径势必得穿越峡谷下方,而且恐怕是非常深的地底,但是这样应该比从外面绕要近得多了!”
  “也就是说,那位伯爵就在两座城堡里个别安置了两位美女,悄悄地在其间往返?”雷瑟为那中世纪君王精力十足的行动力百瞪口呆。
  “你与我一样,也是个浪漫的男人哪——嗯,我不晓得是不是美女,但不论如何,就我目前所知,雷马布鲁克伯爵一族的肖像是找不到半张的。”
  “那一条捷径还能用吗?如果可以,我们也能去青狼城了。”
  “很遗憾,捷径的存在似乎只是则传言——我问过班克斯了,听说他们趁着这次整修城堡内部时,顺便做了大规模的捜索,却完全找不到任何暗门、密道之类的东西。唉!这种结果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啊!”
  “那真是遗憾!”雷瑟由衷地说,“对了,伯爵一族过去一直住在人狼城吗?”
  “不一定,在圣施瓦本修道院附近还留有他们的城池遗迹。一五二五年的农民战争烧毁了那座城堡,之后它便几乎成了废墟,所以才被修道院拿来当作改建的建材。”
  此时,艾斯纳以冷淡的口吻说:“所以,雷马布鲁克伯爵一族的灾难就是源于一五一七年路德发起的宗教改革了?”
  “哦!你对历史似乎很有研究呢!”费拉古德教授兴致高昂地回答,“没错,大抵就是此地的诸侯利用过度壮大的教会,狐假虎威地压榨农民与商人,向他们敛财,因此,在这种政局混乱的情况下,再加上身为知识分子的宗教家们巧妙地煽动,这些无知农民们的怒气便一发不可收拾。当时雷马布鲁克伯爵一族几乎都被拖到施瓦本城外,以女巫审判的借口被处以火刑,但也有人说,这件事其实是与其领土相接的卢森堡侯爵在幕后主导的阴谋。”
  “女巫审判?”雷瑟惊讶地反问。
  “是的,女巫审判。”费拉古德教授深深地颔首,“在继续说明之前,我要先声明,我说的都是我搜集各种资料,经过取舍并选出我认为最合适的部分,这点还请你们理解。你们或许也知道,实际上,中古世纪的历史记载,其范围并不太广,也没有非常深入,因为中古世纪有能力运用‘文字’这种书写语言的人只有教会的僧侣,也因为如此,他们只会留下对自己或自己所属教派有利的日记或文件,而现在的学者则是挖掘出这些古老纪录,将历史的片段细心拼凑,不足之处则任想像驰骋,从而汇成完整的历史。所以,所谓的传承是有矛盾或分歧之处的,绝对且真实的历史在本质上并不存在。”
  雷瑟默然颔首。
  “说是女巫审判,实际上却是莫须有的罪名。极尽放荡荒靡之能事的卡尔二世,理所当然地给了领地百姓过于沉重且不合理的负担,因此百姓们都相当憎恨他。由于百姓中的煽动者知道他的两个妃子时常都在银狼城与青狼城里耽溺享乐,便称那是‘女巫的乐宴’,一旦两个王妃被标上女巫的烙印,要对领主处刑就简单了,因为在他们当时的理解中,女巫的丈夫绝对就是恶魔。
  于是,化为狂怒暴徒的农民们逼近城堡,俘虏了雷蒙布鲁克伯爵一族,包括伯爵与伯爵的妻儿们。他们被剥得精光,以耶稣之名被钉上十字架,脚边堆满木柴与麦秆,农民们一口气点燃柴薪,而雷马布鲁克伯爵一族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他们死前应该是诅咒着这个世界与那些人民吧!如此一来,施瓦本城没有了主人,而深山里的人狼城也就完全被荒废了。”
  “没有任何生还者吗?”
  “不清楚,但似乎有流言说,有个孩子逃了出来。这个可能性或许就是能说明后来环生于人狼城的诅咒与鬼魅之类的传说的唯一关键。”
  “诅咒?”雷瑟润了润唇,“伯爵一族的亡灵曾出现过?”
  费拉古德教授眨了眨一只眼睛,回视雷瑟的脸庞,“那是当然的!没有幽灵出没的古堡还有什么价值呢!”
  雷瑟分不清楚这句话是开玩笑或认真,只有默然以对。
  教授仿佛想静下心似地作了个深呼吸,续道:“农民战争在诸侯见血的情形下总算平息,但是之后又发生了施马尔卡尔登战争与三十年战争,说起来,这些都是德国的内乱,当时的政局陷入了极度混乱,周遭各国也横加干涉,使得战火迅速蔓延至整个欧洲。你们知道吗?光是一场三十年战争,德国的人口就足足减少了一半!这种时候还会有谁想去理会那在深山险岭中毫无利用价值的小城呢?所有人都只是日复一日、拼命地活下去哪!当然,为了将伯爵一族尽数抓出,那些百姓也曾多次组成搜查队进行搜索,但人狼城并不好找,于是渐渐沦为被遗忘的一方,成为一则传奇。”
  “那么,反过来说,这世上仍有继承雷马布鲁克伯爵家族血脉的人了?”
  “正是。说不定,邀请我们的现任城主就是流着这支血脉的人喔!”

  2

  费拉古德教授继续说:“之后,人狼城再度现身于历史洪流已是百年后的十七世纪初期、普鲁士兴起时的事了。治理这个地区的教会中,有三名修士展开了寻找人狼城的冒险,他们溯萨尔河支流而上,沿古老山径的遗迹而行。如此跋山涉水的结果,最后终于在听得见狼嗥的深山里,找到了屹立于山顶的古城。
  他们鼓起勇气进入银狼城。寒风阵阵的人狼城不只完全没有人的气息,内部更是荒废殆尽,不但随处都布满厚重的灰尘与蜘蛛网,野兽在此做巢的痕迹更是难以计数,使得这座城看起来就如同幽灵一般,而且,峡谷对面的断崖上,也可见到与银狼城一模一样的青狼城正幽寂地立在崖顶。
  这些修士在银狼城里住下,到了半夜,他们听见某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但那也像是细微的悲鸣声,抑或是野兽的低吼……修士们震惊不已,天一亮便立刻分头在城里搜索,清查每个角落,然而,城里当然不会有其他人,因为所有门户都深锁着,积着尘埃的地上也只有他们走过的痕迹。不过,当晚与隔天夜里,他们却再度听见亡灵徘徊的脚步声与气息……接下来,在最后一天,一起最大的悲剧发生了——你们猜是什么?”
  被教授这么一问,雷瑟的脖子瞬间掠过一阵莫名寒意。他将开了一道小缝的玻璃窗关上,重振起精神问:“是什么?”
  “是铠甲!突然有穿着铠甲的幽灵骑士对他们展开攻击,手里还拿着不知是精光闪耀的长剑或是斧头的东西!”
  这与雷瑟的想像完全相左,“穿着铠甲的幽灵骑士?”
  “没错,应该是卡尔二世的幽灵!不只是因为那副铠甲是卡尔二世的东西,更因为脸也长得很像。虽然他的肖像没有流传至现在,但那时似乎还有,因此,一看到铠甲面具下的脸,修士们大概就知道那是什么人了吧?
  破晓前,彻夜未眠的修士们被睡意侵袭、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带着金属喀锵声响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身穿铠甲的骑士出现并攻击了他们。说他们感到恐惧倒也不是,大概是觉得十分惊愕与诡谲吧!在修士们反应过来前,幽灵骑士早已砍向他们,第一个被杀的修士身首异处,鲜血飞溅,首级不晓得飞到了哪里,第二名修士从一边肩膀被斜斜砍下,身躯被切成两半,最后一名修士虽被伤至背部,但幸好只是千钧一发的擦伤。
  死里逃生的修士拼了命地逃出银狼城,虽然外面仍一片漆黑,周遭也能听见狼嗥声,他却害怕得只想着要赶快逃命。一个星期后,带着伤、变得虚弱且瘦削的修士出现在镇上。他虽然得到悉心的照料,却只多活了一天,然而,在那期间,他已将自己经历的恐怖事件全说了出来。
  教会的主教不得不做出决断,组成一支约十多人的讨伐队伍,照着已故修士所言,披荆斩棘地进入山里,果然发现屹立于断崖之上、青苔丛生的古城。在那里,这支讨伐队伍发现……你们猜猜是什么?”费拉古德教授再次提问,这次没有指定要谁回答。
  雷瑟静静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什么也没找到!”教授低声说,“不知为何,被杀害的两名修士的尸体,以及被骑士砍杀、从他们身上飞溅而出的大量血迹,全都不见踪影,甚至连修士们夜宿过的痕迹也都消失无踪——总之,城堡里没有任何修士们存在过的痕迹。讨伐队发现这个事实后,内心的恐惧愈来愈强烈,但他们仍努力搜查过城堡里的每个房间,却还是找不到修士们的尸体……”
  “那讨伐队后来怎么做?”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们大概就这么回去向主教报告,然后被训斥了一顿吧?总之,教会做出雷马布鲁克伯爵一族已灭亡的结论,并将人狼城当作不存在的东西,从此封印起来。”
  雷瑟思考了一下,带着几分犹豫,说出自己的意见,“教授,关于人狼城的传说,我觉得似乎有几个解释可以说明。”
  “哦?”费拉古德教授眯细了眼,“说来听听。”
  “首先,您说穿铠甲的是卡尔二世的亡灵,若雷马布鲁克一族有人活了下来,就能解释这一点了——穿上铠甲并攻击修士们的,其实是一直潜藏在人狼城的卡尔二世之子孙,他的脸很可能与卡尔二世很像,所以,修士才会在恐惧之下错看成卡尔二世,因为他们只能从肖像得知卡尔二世的长相。
  接下来,关于找不到被幽灵骑士杀害的修士尸体,如果从人狼城的构造来思考,应该很容易就能说明这一点。我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但后来讨伐队涌进的城堡并不是银狼城,而是青狼城,他们弄错了地方!您也说过,这两座城是盖成完全相同的形式,因此,这就是尸体、血迹、夜宿的痕迹全都消失无踪的谜底。”
  听完,费拉古德教授轻轻闭上眼,交抱双臂,重重地靠向椅背。雷瑟对自己的推论颇有自信,因此很期待教授的回应。
  众人静默下来后,便能清楚感受到车子行驶时的震动。车窗外,只见到覆在丘陵上的深绿色纵树林,与郁郁苍苍的茂密针叶林。突然,费拉古德教授全身轻轻地抖动起来,接着,几乎是令雷瑟目瞪口呆,他竟发出一阵大笑。
  “啊,抱歉抱歉。雷瑟,你的推论很精彩,但前半部暂且不论,后半部却讲不通了……唉呀!这是我的疏忽,我忘记对你们说明清楚了。”
  “到底是什么?”雷瑟有点悻悻然。
  “你想想,为什么‘人狼城’的两座城会分别被称为‘银狼城’与‘青狼城’呢?”
  “这……这是为什么?”
  “如同字面上的意义,从远处看两座城堡,其外墙会分别呈现银色与青色两种颜色,于是它们便以此分别命名为‘银狼城’与‘青狼城’。换句话说,这两座城堡是很容易区别的。
  我这话可是有真凭实据的!十七世纪时,圣施瓦本修道院院长克拉纳赫的日记中便提到了这一点;一八一六年,格林兄弟编纂并出版了一本《德国传说集》,后来虽由一位民俗学家欧得赫拉加以补遗,但仍有一些民间传说没选上,在那些传说里,也有提到‘银之城’与‘青之城,这样的故事。因此,这两座城堡的外观确实是两种颜色。”
  “为什么会呈现银色与青色呢?”
  “大概是作为城墙建材的花岗岩与御影石带有部分大理石吧!又或者,青色是因为城墙被青笞覆盖才如此。‘银之城’与‘青之城’究竟是不是傅说或神话,没有实际去看过是不会知道的。”
  “人狼城的确是一座被谜团与神秘感包围的城堡!我愈来愈期待了!”雷瑟半是客套,半是佩服的说。
  艾斯纳回过头。雷瑟无法判读他眯细的眼神,却见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别具深意的讽笑。
  艾斯纳的蛇般冰冷目光与雷瑟视线接触后,向教授提出疑问,“费拉古德教授,你可以说说,为什么人狼城要冠上‘人狼’这么不吉利的怪物之名吗——”

  3

  蓊郁的森林在德国并非罕见景观,虽然这片大自然景致美不胜收,如今却令环绕在其中的雷瑟初次萌生毫无人气的感觉。
  茂密森林的上方逐渐显露隔开德法两国的低缓山脉,枝叶往外伸展的高大橡木与尖锐如枪的枞树林立在道路两侧,致使无法从车里尽观其全貌,只能在蜿蜒、毫无变化似的森林中持续前进,唯有驶经视野稍微良好的地方时,才能确切地知道翠绿山峦就迫在左近。
  离开国道之后,六辆黑色宾士鱼贯驶入一条单线道的泥土小径,既不能会车,就连路旁也没有任何标示,偶尔虽能隐约窥见林荫里似乎另有其他小路,却无法知道它们通往何方。天色愈来愈阴沉,从群树枝叶间能见到车道正上方呈现深浓鼠灰色的细长天空,就算这时突然有闪电划破天际、落下雨水,也不会令人惊讶。
  费拉古德教授轻抬手掩嘴,咳了一声。
  “人狼城为什么要叫‘人狼城’——艾斯纳,你要问的是这个吧?”
  “没错。”前座传来艾斯纳语调平板的回答。
  “名字的由来啊……”教授仿佛在整理思绪似地沉吟,“这是个好问题,不过,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先得深入剖析我们欧洲独特的中古世纪文化。在这广大的地域里,以‘狼人’与‘女巫’为代表的‘不死人’的议题并不限于神秘学的范围内,它还与基督教、民俗学上的迷信或传说有密切关联,并衍生了大部分的欧洲文化。当人类活动中的原始恐惧与幻想适当地结合了称为‘文化’的现象片段以及超自然现象时,其结合而成的东西就被人们认为是正确的历史。”
  “不过就是个名字的由来,哪会包含那么重大的议题?”艾斯纳轻蔑地说。
  “但事实就是如此。”费拉古德教授说完,紧接着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对了,我有说过这二十年来,我最重要的硏究主题是格林兄弟编纂的《德国传说集》中的〈哈梅林的吹笛人〉这件事吗?”
  “哈梅林的吹笛人?”雷瑟再次感到讶然。费拉古德教授用力点头,“没错。你们应该都听过这个故事吧?”
  “当然,我小时候有看过格林的绘本,好像还读过英国诗人布朗宁为这则故事写的诗。”
  “你呢?艾斯纳?”
  艾斯纳转头瞥向后座,“我到哈梅林旅行过,包括捕鼠人之家、公园铜像、结婚之家墙上挂钟表演的捕鼠人木偶剧,我都曾经看过。”
  “这样,就比较容易继续说了。”教授高兴地说,“那么,对这个被称为‘哈梅林的吹笛人,’或‘捕鼠人’,或‘花衣人’的男人的传说,你们有什么想法?是单纯的民间故事?古老传说?童话?还是老人口中的地方奇谈?”
  “‘哈梅林的吹笛人’确实……”
  雷瑟才刚开口,立刻就被费拉古德教授打断。
  “不,等一下。现在的主讲人是我,你先别说话。我先简单说明发生在哈梅林的吹笛人故事吧——一二八四年的某天,哈梅林镇上出现一个穿着斑斓花衣的奇怪男子,这个男子对众人承诺,只要酬以黄金,他就能将困扰镇民的老鼠全数驱除。花衣人与镇长约定好报酬的数量后,隔天一早便吹着笛子在镇上绕行,没多久,每户人家中的老鼠都跑了出来,随着笛声跟在花衣人身后,而花衣人就这样将老鼠带到流经哈梅林镇外的威悉河,让老鼠全数溺毙。花衣人理所当然地向镇长索取应得的报酬,利欲薰心的镇长却违背承诺,拒绝付金币给花衣人,于是花衣人非常愤怒地离开镇上。六月二十六日,也就是圣约翰的祭日,正当镇上的大人们都去了教堂后,花衣人再度出现,并吹起了那支笛子。这次是镇上的孩子们跑了出来,作梦似地纷纷跟在花衣人身后,而全镇一百三十名孩子就这么被花衣人带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后来虽有目不能视与口不能言的孩子们回来,却也无法说明其他孩子消失到何处。各文献记载在细节上虽有不同,但这就是流传在哈梅林镇上、有关吹笛人的神秘传说的大概。”
  “但是,基本上,这不是只是一则故事吗?”雷瑟说道。
  “不,并不是。综合哈梅林镇留下的市政纪录、镂刻于市政厅与新门上的拉丁文、教堂窗户上的画、勋章以及市长题话、格林兄弟搜集于《德国传说集》中的十几条参考文献等等,我们必须承认,它们确实都有一个共同的核心点,这么一来,有个奇怪男子一出现,多数孩子们便从镇上消失的诱拐事件就成立了,特别是日期与一百三十人,都是相当具体的数字。”
  艾斯纳状似愉快地说:“我读过的小册子里面提到,世人将孩童消失一事归因于瘟疫、儿童十字军、东方殖民说等各种理由。”
  “嗯,没错,除此之外,还有拐带他们成为农奴的说法,以及被吉普赛人绑架、罹患舞蹈病、死于战争、成为犹太教仪式的祭品、罹患瘟疫、大举移居等各种数不清的解释与臆测。”(编狂:舞蹈病,一种患者无法自主控制肢体动作的病症)
  “儿童十字军是什么?”对历史不太了解的雷瑟问。
  “所谓的十字军就是基督教徒为了从回教徒手中夺回圣地耶路撒冷而组成的军队,为了占领圣地,教会领导者不只利用大人,也利用孩子。当时的他们相信,纯真孩童的心灵能有效支配圣地。于是,单是德国就曾经派遣四万个孩子前往耶路撒冷,却几乎没有人能回来。这种结果也是可想而知,因为就连军队里的大人都敌不过回教徒的攻击,更别说那些小孩了。”
  “好可怜……”雷瑟不禁低喃。
  费拉古德教授默祷似地闭上眼,“十九世纪的自然科学家渥夫岗·泛恩曾就‘哈梅林吹笛人’的相关说法进行整理和分类,结果各派学说竟多达二十几种,其中东方殖民说——这群孩子移居至现今波兰境内的普洛森——的说法相当多,但根据我近年的硏究,只有这个说法不可能成立。”
  “为什么?”
  “在吹笛人传说中,有几个部分暗示了孩子们的行踪,譬如孩子们被带到卡尔瓦利欧山饮水、在波平堡的山中消失、在柯本附近销声匿迹之类的,这些明确的地名全都位在哈梅林镇的西南方。也就是说,东方殖民说若想成立,必须是传说中曾提到东方或东北的方位,但实际上却非如此。
  接下来的这一点说不定与人狼城有些关联,希望你们能理解——若将哈梅林与柯本之间以一直线连起并延长,这条直线将会碰到莱茵河,再往前则是特里尔与萨尔布鲁根了。”
  “抱歉,教授。”艾斯纳故作有礼地问,“只用方位不对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能将东方殖民说或儿童十字军的说法排除吗?”
  “不只如此,艾斯纳。这两个假设都有致命的缺陷。”
  “缺陷?”
  “没错。如果这两个假设成立,那么,将孩子们从哈梅林镇送往别处的理由是什么?根本没必要让他们从这世上销声匿迹啊!你们想想就知道了,光凭孩子们是无法进行这种大规模的殖民行动的,因为十三世纪的交通并不像现今这么发达,人们无法轻易远行。
  至于儿童十字军更是愚昧无稽。十字军的组成乃是基于社会的一致认同、从而成形的一种英雄式行为,并由教会领导,因此,教会或修道院怎么可能对此不留任何纪录。我想我之前也说过,中世纪时,会写字的人只有少之又少的特权阶级,而且,这些人几乎都是教会或修道院的僧侣。既是僧侣,他们对于肩负宗教使命的十字军应该不可能完全没有任何记载才是。”
  “原来如此,你说得的确没错。”艾斯纳以难得一见的称许表情点了点头。
  “所以,那些孩子们消失的理由一定有不可告人之处。”费拉古德教授强调地说。


  第五章  通往人狼城之路

  1

  “那么,有没有办法推测哈梅林镇实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雷瑟完全被这个话题吸引,像个学生似地问。
  就连利己主义者化身的艾斯纳似乎也被奇妙的发展挑起了兴致,在前座明显地伸长了耳朵,等待答案。
  费拉古德教授满脸欣喜,与雷瑟视线相接,“我就发表一下我珍藏的学说吧!虽然是非常单纯的结论,却会令人眼睛一亮,具有明快且充分的说服力。
  这个结论就是,有个渴有某种非凡力量——可能是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与权势的人,基于某个特殊理由而带走小孩,而带走小孩的方法可以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来思考,其一,使用中世纪在暗地里广为流传的黑魔法,另一个方法则是用金钱买下他们。”
  “靠魔法与金钱?”雷瑟讶异地回问。
  “没错,不论在哪个时代,这两个方法都很有用。”费拉古德教授从容地说,“若是用魔法,那就一点麻烦也不会有,因为在文艺复兴时期之前的中古世纪,人们尤其打从心底相信魔术、魔法这种超自然的力量,甚至,这个事件或许也能用集体催眠来解释——笛声是引诱孩子们加入舞蹈行列的暗号,而那种有目的性的暗示早在驱除老鼠时就已布下了。证据就是刻在哈梅林新门上的拉丁文,那上面写到带走孩子们的人时,既不是用‘捕鼠人’,也不是用‘花衣人’,而是清楚地写着‘魔法师’,而十六世纪一位名叫范杰利伍斯的神学家也在自己的著作《不可思议之征兆》中,将吹笛人认定为‘恶魔’。”
  “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半转身回头的艾斯纳轻蔑地说,教授却一点也没有不高兴。
  “欸,先听我把话说完吧!””
  “嗯。”
  “至于金钱……最初,我对这个传说感到怀疑的一点就是,当孩子们从哈梅林被引诱出走时,为什么所有的大人全聚集在教堂?没错,后来是有人加上商讨祭典活动等煞有介事的说明,但其中的疑点是一目了然的,与之相较之下,如果是某个有权力的人命令众人集合,应该会是更合理的说明。”
  “对了!就是镇长!”雷瑟大声说,“包括与花衣人的交易,全都是镇长一手主导的!”
  “确实是如此,某个需要大量孩童的神秘人物与镇长订下了买卖儿童的恐怖密约,证据就是某些文献中提到,唯有镇长的女儿因为年龄较大等不知名的原因,后来得以只身一人归来。”
  “这很合理,但是,不论有多少钱,为什么硬是要做出这种蛮横无理的事?而且,其他那些父母难道都没有任何怀疑或不满吗?”
  “并非如此,能将所有谜题解开的关键就在这里,那就是‘饥荒’与‘疾病’,这两个时代的产物。我之前做过欧洲——尤其是德国——在十二世纪至十三世纪发生饥荒次数的统计,发现那时几乎每年都有地方发生饥荒,说得严重点,作物欠收、饥饿与疾病等灾厄在中古欧洲是不断反复发生的,这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从孩子们消失时,正好是哈梅林镇发生严重饥荒这一点来考虑,事情就简单多了,而镇上会出现许多老鼠,很明显就是因为饥荒与疾病导致的不卫生。
  这时,正巧某个有权人士为了某个目的而需要大量成员,并因此搜购儿童。这个人给了哈梅林镇长非常多钱,同时,可能也承诺了会给孩子们幸福,让他们衣食无虞、有地方住、接受教育等等——在这些有关吹笛人的传说中,有几则提到孩子们穿过地底到了世外桃源,很明显就是在说这件事——正因为如此,镇上的大人们终于同意这件事,因为他们能自我辩解说,卖掉孩子,是为了孩子们的幸福。然而,即使如此,做父母的为了钱卖掉自己的孩子总是一件可耻的事,怎么也不可能公开,于是,这件大事最终便以荒诞的故事形式教会或宫廷提出报告。
  但是,不论下过什么样的禁令,所谓的‘秘密’总是会从某处一点一滴地泄露,若将这些说法汇集起来,便形成了‘哈梅林的吹笛人’这个传说。”
  听完费拉古德教授的说明,雷瑟深受感动,他孩提时读过的不可思议又阴森诡异的传说,今日竟能由教授口中以合理学说毫无矛盾地解开真相。
  但艾斯纳丝毫不为所动,连珠炮似地提问:“那么,教授,那个有权势的人是谁?隐身在吹笛人身后的真正犯人,到底是什么人?”
  “应该是个非比寻常的恶魔。”
  费拉古德教授的干脆回答令雷瑟倍感震惊。
  “恶魔……教授的意思是,恶魔想要孩子们的命?这听起来就与故事没什么不同!”
  “我说的恶魔只是一种比喻,你若无法接受,不妨将他想像为某个具体对象,譬如修道士、某个诸侯,或者是伪皇帝弗里德里希二世。”
  “其实,你也不知道真相吧?”艾斯纳挑衅似地说。
  “你说那什么蠢话!”费拉古德教授的声音如雷震耳,“我几乎已掌握了那个人的真实身份,甚至还拿到了一些确切的证据!”教授似乎觉得自己的专业权威受到侮辱,生气了起来。
  “既然如此,能请你告诉我们那个人究竟是谁吗?”
  “不,今天不行,我只能点到为止……”教授突然开始含糊其辞。
  艾斯纳转过身,脸上浮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也是啦!若只是猜测,要怎么说都行。”
  艾斯纳的轻蔑说词立刻见效。不服输的费拉古德教授猛然直起上半身,抓住身前副驾驶座的椅背。他硕大的臀部一动,皮制的车椅随即发出唧唧哀鸣。
  “我有不能说的理由!我这份名为〈中世纪欧洲文化表层的象征——吹笛人〉的硏究还有另一位共同研究者,他叫西蒙·贝鲁纳尔,是一位法国学者。你们或许听过他的名字,因为他是研究法国历史的第一把交椅。我们预定在明年的学术硏讨会中一起发表这篇学术论文,所以我不能在这时告诉你们答案,而且我和他也还有两、三个必须达成共识的地方。”
  “你们也会意见相左吗?”雷瑟同情地说。
  “唔,总之……”费拉古德教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可能会觉得我很愚昧,在我方才提到的假设中,其实我是站在魔法说这边,但是这种事不可能当作学说来发表,所以才会对外采用某个具有权势的人暗中与镇长共谋的说法。”
  “你在开玩笑吗?”雷瑟惊愕地反问。他觉得自己已无法再信任这位好好先生的人格了,他是这么有名的知识份子,却说什么魔法是实际存在的东西,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们会怀疑我的为人也很正常。”费拉古德教授举起胖胖的手在自己面前挥了挥,声音仿佛喉咙哽了痰似地嘶哑,“就连我自己当初意识到这一点时,也曾认为我是不是脑袋不正常了,但是,说不定真的有个令人恐惧的‘恶魔’一直屛息隐身在欧洲历史的背后……”费拉古德教授的言词中不知为何带着一股焦躁。
  艾斯纳仍不以为意,微带嘲讽地说:“那么,你说的恶魔是谁?”
  “我刚才说了,所谓的‘恶魔’只是个比喻!”教授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像要确认苏格兰呢上衣的质地似地,将手抚上领口,“不过,‘哈梅林吹笛人’这则传说与欧洲民间的‘狼人’传说有密切关系,从这里便可引申至‘人狼城’——我们的目的地——之名的起源。因此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寻找人狼城的确切位置,如果可以,更希望能亲自走访一趟,因为我有不论如何都想亲眼确认的某件事,若是能得到确认,我就能告诉你们那可怕的‘恶魔’的真面目了……”

  2

  费拉古德教授交叉起双臂,深深地靠进椅背中,他闭上双眼,疲倦地叹了一口气。雷瑟微微将视线瞥向窗外,发现周遭的森林颜色愈来愈显深浓,墨绿色的林木层层叠叠,只差没从小路两侧覆盖驶往山上的车子。
  在山脚下又驶了一小段路后,前方的车子打了个信号,弯进右边的岔路。那里立了一根崭新的圆木棒,一个乐谱大小、上面有着箭头与‘银狼城’字样的木牌就在眼前。如果没有这个标志,一定不会知道前方这道陡峭的上坡就是通往银狼城的道路。
  “教授,我们快到了!”雷瑟轻声说。
  费拉古德教授懒懒地睁开眼,肩颈稍稍向上抬起,茫然应道:“啊……什么事,雷瑟?”
  “刚才出现一个‘银狼城’的标志,车子已经转进要到城里的路了。”
  “原来如此,终于快到了吗……”费拉古德教授将圆滚滚的脸凑近车窗边。
  雷瑟从对面车窗专注地看向斜前方,仿佛想望见树梢上的山顶。前方山路仍是单线道,车子在浓密的树林里沿着山的外侧九弯十八拐地前行。
  “已经到这里了,离银狼城应该没剩几公里了吧?”费拉古德教授回过头询问司机,但对方只是盯着前方,含糊地敷衍一声,让人猜不透那代表什么意思。教授接着又问,“对了,雷瑟,我刚刚讲到哪里了?”
  雷瑟看向费拉古德教授,发现他的脸如今仿佛熟透的苹果般红润。不晓得是不是中午喝的葡萄酒作祟,他看起来似乎很想睡觉。
  “讲到吹笛人与人狼城的关联。”
  “哦!是了。抱歉!抱歉!”费拉古德教授摸着喉头,微微松开领带,忍住了呵欠后说,“我刚才有个地方忘记说明了,是什么呢……是了,欧洲有捕鼠人传说的地方并不限于哈梅林。十六世纪时,波登湖北侧的梅斯科西与修瓦贝格也有鼠害,那时也有‘捕鼠人’出现、赶走老鼠的文献纪录;格林兄弟这本《德国传说集》中,接在〈哈梅林吹笛人〉后的是一篇名为〈捕鼠人〉的故事;还有,听说法国的德朗西村在一二五〇年时也出现了捕鼠人,而老鼠就溺死在附近的河川。”
  “也就是说,这些罕见的事件并非特定的人所为了?”
  “嗯,可以这么说。问题是在于‘捕鼠人’的真实身份也是‘吹笛人’这一点。换句话说,他们是在中古欧洲被称为流浪乐师或流浪艺人的人,这种人被当时的教会与社会视为贱民阶层,所以其中大概也会有吉普赛的乐师吧!不论到哪里,这些人多半都会带着奇妙的动物一起流浪,而其中的代表就是‘役狼人’。”
  “役狼人?”雷瑟反问。
  费拉古德教授撑开惺忪困倦的眼,“你没读过乔治桑的《法国田园传说集》吧(编注:乔治桑,1804-1876,法国著名女作家、浪漫主义者、女权主义者)?乔治桑在书中将役狼人分为一个独立章节,并有描绘男子带着许多匹狼、吹着风笛漫步在荒野的版画;蒂尔博物馆中,也有谬里耶一幅名为《役狼人》的画作;约翰·法利欧编纂的《亚尔萨斯的地方传奇》中,则有旅人被狼奖击的奇闻;十九世纪的德国马戏团里,更有训练狼以表演技艺的役狼人。
  基本上,德国与法国都是森林之国,因此境内一直有许多狼栖息。刚才说过,当作物欠收、饥荒、疾病发生时,常有老鼠出没,狼也是一样。饥荒发生的原因若是气候不佳,那森林里就更别提了,因饥饿而变得凶暴的狼于是出现在人类村落,进而发生多起袭击人类的事件。一般人认为狼是不会攻击人的动物,但是,当它们染上狂犬病,或因饥饿而危及其生存时则另当别论。在法国,就曾发生过狼群蜂拥至因瘟疫而灭亡的镇上;当时满地散乱的人类尸体正好是它们最好的食物。”
  “役狼人就是巫师吗?”雷瑟将话题拉回。
  “是的。”费拉古德教授迟缓地点了点头,“他们对狼群施法,让它们尾随在自己身后、领它们参加魔法仪式。在那非作歹的巫师里,很明显就有化身为人类的恶魔混迹其中。”
  “真的是恶魔?不会吧……”
  听到雷瑟带着怀疑的话语后,费拉古德教授从鼻子哼了一声,“十七世纪荷兰的贝克牧师说:‘魔法必须相信才得以存在。’这话应该是真的,但是,你知道吗?对这句话反感的并非那些恶魔或巫师,而是基督教这边的人。”
  “不知道。”
  “……你们对“人狼”是什么,应该多少有些认识吧?”费拉古德教授仿佛想挥除睡意似地,缓缓左右摇晃起硕大的身躯。
  “应该就是‘狼人’吧?在月圆之夜,人类变身为狼,或者狼变回人类的模样。还有,它们会攻击人类或家畜……”
  雷瑟想起不久前在地方电影院看到的那部品质低劣且怪异的黑白电影。
  车子频频切过大幅度转弯,沿着狭窄山路向上爬升,就连宾士的引擎偶尔也会发出痛苦喘息,但那声音全被这片由寂静包围的幽深森林吸纳殆尽。这条山路似乎是最近才建好的,虽然没铺上柏油,但路肩都整齐地填实了,大概是城里的人重新发现这条通往人狼城的小路后,以小型推土机重新修整成可供使用的道路吧!起了一点风,周围树木随之沙沙作响地舞动,枝桠上的细叶也一起旋转晃动。
  费拉古德教授闭着眼睛说:“……单从形态上来说,是这样没错。若翻开文献,埋首细读那些传奇,你会发现,不论什么时代,恶魔与役狼人似乎都能变身为狼,就连那些圣人中,也有人为了搞清楚恶魔是什么而自愿委身那种能力。长年累月下来,‘人类能化身为狼’的恐怖恶梦已成为欧洲文化中的坚定信仰。中古欧洲的教会与人们就因此以‘女巫’与‘人狼’为由,在火刑台上烧死了数千名男女,而‘人狼’则被认为是具有狼的姿态的人类、恶魔,或女巫等使用魔法的人。在更早以前,斯拉夫民族之间流传的吸血鬼信仰与狼人传说则有着双胞胎似的密切关系,在南斯拉夫一带,就连这两者的语源都早已混淆不清。与一般的狼不同,人狼绝对会攻击人类,只因为他们生性残忍并充满憎恶。对斯拉夫民族与巴尔干民族来说,人狼传说已与生活中的恐惧结合成一体了。”
  “吸血鬼会变身为蝙蝠或狼的故事,应该也与人狼有关吧?”雷瑟再次联想到之前从电影上看来的东西。
  费拉古德教授的眼皮很沉重似地眨了眨,语调缓慢地说:“不,我认为‘吸血鬼’与‘人狼,两者之间有必要做个严谨的区分。就本质上而言,‘人狼’是活着的人类,只会在某个期间变身为狼;‘吸血鬼’则是以已死的状态存在,并能任意变身,两者在这一点上有很大的差异。
  另外,变身为狼还分为‘自愿’与‘非自愿’两种情形。在后者中,有很多被施以魔法或因为被诅咒而变身的例子,因为满月而变身也属其中之一;自愿的情形则可能是因自身的冲动,或是自己利用魔法变身。相传变身的方法有披上狼皮、戴上狼皮做成的皮带,或是使用魔药等等,但是,变身的时间必定是在夜晚,天一亮必会立刻变回人形,这是他们的宿命。”
  “但是,那种怪物真的存在吗?所谓的被狼附身,难道不会是单纯的精神问题吗?”
  “欸!别说傻话了!”费拉古德教授以含糊的声音回答。
  “难道不是吗?”
  “听好了,早在吸血鬼信仰出现前,人狼传说就已存在了。先不论希腊神话,在人类文明出现的同时,或更早之前,人狼已是一种不可动摇的存在,而这也是举世皆然的共识,譬如俄国的‘妖人’、南斯拉夫的‘披狼皮者’、希腊的希罗多德的记述中提到的‘咒术师’、英国的‘狼人’、法国的‘狼族’、德国的‘人狼’等等,这些例子多到不胜枚举。我再说一次,对斯拉夫、拉丁、塞尔特、日尔曼这些民族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比人狼更具魔性的生物了。”
  “我大致懂了。”雷瑟似懂非懂地应道。
  幸好艾斯纳在此时接过话,“教授,那么我们的目的地‘人狼城’又与那些恐怖信仰中的人狼有什么关系?”
  “嗯……”费拉古德教授闭着眼睛,双肩轻轻晃动,“我曾对你们说明过吗?‘银狼城’是以原本斯拉夫民族的诸侯在十二世纪左右打造的城池为根基……”
  “是的,已经听你说过了。”雷瑟回答。
  费拉古德教授依然合着眼,似乎正在冥想,嘴巴也喃喃地蠕动着。雷瑟与艾斯纳在一旁等着他的回答。
  “……教授?”过了一会儿,雷瑟出声询问。
  “没用的,雷瑟。”艾斯纳苦笑着将身体转向后座。
  “咦?”
  “教授已经睡着了。”
  雷瑟讶异地看向教授,只见脸色赤红的费拉古德教授正发出轻微鼾声,陷入沉睡,两手安放在静静地上下起伏的大肚腩。
  “好个自我中心的家伙!”艾斯纳语带不屑地说,“要别人听他没完没了的无聊演说,却又不讲出最关键的重点。雷瑟,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今晚用餐时,他一定还会继续这个话题,就算你听腻了,他也要你再听一次。”
  雷瑟不在意地耸耸肩,“其实也没关系啦!反正狼人之类的事只存在于传说,我并不相信。”
  话才刚说完,前座随即传来艾斯纳非常刺耳的嗤笑。
  “怎么?”雷瑟有点动怒。
  “雷瑟,看不出来你这么天真哪!竟然到现在还认为狼人是一种不存在的妖怪。你仔细想想,将我们德国拉进战争泥沼的希特勒为什么会自称为‘狼’?还有,他那残酷无情的总司令部不也被命名为‘狼穴’、秘密军队则被叫作‘狼人’吗?这种忌讳的事实,如果只用被妄想与幻觉缠绕而导致疯狂的说法应该无法轻易解释吧!”
  “你指的是……”雷瑟对艾斯纳突如其来的发言大感吃惊,心想,艾斯纳或许也被费拉古德教授同化了吧?
  “总之,在这种名字令人不舒服的城堡里,我们可得好好向上帝祈祷,别让我们遇上真的狼人才好哪!”艾斯纳以阴郁的眼神看着雷瑟,半边脸颊微微扭曲。
  雷瑟想回些什么,却找不到适当的话。
  他们已经来到海拔相当高的地方,雷瑟突然感到寒意阵阵,尤以颈脖处为甚,便将上衣领口稍微立起。接着,他用手擦拭因温度变化而雾气迷蒙的车窗玻璃,向窗外眺望。这里的林相也有了一些变化,枞树林里明显掺杂了许多黑松、橡树与喜玛拉雅杉等。
  雷瑟确认了一。下时间,现在还不到下午三点,但外面天色简直有如黄昏般,厚重的乌云低垂在山顶边缘,仿佛伸手可及。

  3

  “——雷瑟,我们终于到‘人狼城’了!”
  艾斯纳低声道,雷瑟反射性地向外看。不知何时,他也被教授感染,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来了。
  头顶上方是由小径两旁延伸而出的茂密林木,天空阴郁得仿佛风雨欲来,周遭显得相当昏暗,连车子也点亮了车头灯。带头的宾士车在不远的前方缓下车速,驶入一个位于上坡处、由砍下的树木围起的小型停车场中,其他车辆也依序驶进,并排停下。
  周遭树木受强风搨动而剧烈摇晃,发出沙沙声响。因为树种复杂,森林的轮廓不仅棱角分明,更是无休止地变换风貌,一排突出于枞树林的喜玛拉雅杉,看起来仿佛一群不知名的怪物或幽灵。
  雷瑟再度看了看表,下午三点十分。几乎是照预定时间抵达。他所乘坐的车子在宾士车队的最右方停下,其他车的人都已下车,正各自舒展筋骨、拉背伸腰,或打着呵欠。因为风大,众人的头发与衣服都被吹乱了,这里的气温似乎也相当低,穿着轻薄毛外套的莫妮卡·库德缩成一团,极冷似地紧紧环住自己。
  “各位贵宾,这段路程辛苦你们了!”
  司机毫无表情地说完,头微微向后转,轻轻颔首,接着俐落地走出车外,打开后方车门,直挺挺地站在车门边静候雷瑟等人下车。艾斯纳抱牢黑色皮包,自己打开车门,迅速下车。
  车门一开,冰冷的空气随即涌进车内。雷瑟摇了摇身旁熟睡的费拉古德教授的硕大身躯。
  “费拉古德教授,请起来了!我们到了,教授!”
  叫了好几次之后,教授的鼾声终于停下,微微睁开眼。
  “怎么了……雷瑟?”
  “到了,我们已经抵达‘人狼城’了,请下车吧!”
  “哦,原来如此。”费拉古德教授大声说着,双手挥舞着搭上前座椅背,哼唷一声直起上身。
  两人向等在车外的司机道声谢,双脚站定在地面上。雷瑟看着黝黑的森林,两手举向半空伸了个懒腰。空中的厚重云朵仿佛溶进了铅与墨水,卷成一圈圈的涡形。
  “各位,请集合!”六部宾士的中间附近传来领队福登的高亢声音。
  循声看去,福登与管家班克斯以及女佣汉妮并立在该处,等待大家集合。
  “唉呀呀!天气变得很不错唷!你们瞧瞧,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呢!这与古堡之旅不是很相称吗?再打个雷、下场雨,真是再浪漫不过了!”福登泛起讨好的笑容,抬头仰望树丛间的狭窄、阴郁天空。
  所有人吵吵嚷嚷地向福登的前方靠近。雷瑟的目光追随着位在众人中央的珍妮背影。
  “福登先生,人狼城在哪里?快告诉我们呀!”女演员莫妮卡絮絮叨叨地抱怨。
  “就是说啊!”这句带着欺压意味的附和则是出自她的经纪人布洛克。他从腰侧拉起快从突出的肚子滑落的裤子,“莫妮卡要是感冒或生病,你打算怎么负责?我们已经快闷到不行了!”
  他的话有如开启某个开关,令其他人也纷纷发起牢骚,其实,就连雷瑟也冷得直打哆嗦。
  福登张开双手,做出安抚众人的手势,“各位,请不用担心。人狼城就在上面不远处,我们再走个百来公尺就到了。很抱歉,车道在这里就结束了,之后得走段山路才行,因为只有一条路,大家不用担心会迷路,轻轻松松就能抵达城堡了。你们的行李稍后会由司机们运上去,所以只要携带随身物品就好了。”
  话声一落,挺胸站在福登身旁的班克斯仿佛乐团指挥似地迅速举起右手,下一秒钟,司机们就往车子行李厢的方向散去。
  “好,我们走吧!请跟在我后面。天色有点暗,请大家千万小心脚下。”福登将咖啡色皮包夹在腋下,走入停车场往山上延伸的石板路。
  一开始是平缓的坡道,两旁树木底下的杂草茂盛得直逼石板路,枞树、松木的气息混合了杂草蒸腾而出的湿热,刺激着雷瑟的鼻子。冷风忽强忽弱地吹着,树叶随之猛烈骚动,听起来好似整座山林正痛苦咆哮。
  山路渐渐陡峭,石板路成了阶梯,肥胖的费拉古德教授与柯纳根、布洛克等人早已气喘如牛。不知是否心脏不好,柯纳根还不时停下脚步,抚住胸口。
  雷瑟心想,这片深绿林荫间的羊肠小径简直有如摩西逃出埃及、分开红海的那条路。突然间,走在前面的阿格涅丝猛地停下,让他险些撞上她苗条纤丽的背部。
  “——那是什么?亲爱的!”阿格涅丝抬头指着前方的天空。
  “天哪!”呼吸急促的柯纳根发出受到极大震撼的感叹。
  雷瑟也跟着仰头探看,山顶就近在眼前。那片覆盖山头的树林中央有个奇怪的阒黑物体仿佛正从上方窥伺他们。树林顶端好似立起无数箭簇,绘出锯齿状线条,那个奇怪物体则像一个巨大的箱子,轮廓笔直,颜色比衬在后方的灰色天空更加深浓。
  “叔叔,看哪!是城堡!”珍妮屛息似的声音传了过来。
  雷瑟的目光凝视山顶的奇观。狭窄树丛间的石阶尽头有个好似暗灰色城墙的篱笆,漩涡似的天空下,森林的锯齿状轮廓在强劲的风势下不断变换形状,在那背后则是一座坚若磐石、威严耸峻的石造建筑。
  没错!那的确是一座城堡或要塞。
  “福登!”队伍中央响起费拉古德教授兴奋的声音,“那就是人狼城吧!”
  “费拉古德教授。”福登的声音有如房屋仲介正让客户看一栋高级别墅时那样自得意满,“没错,它正是‘银狼城’!”
  “太棒了!这就是银狼城!它真的存在,不是梦哪!”
  教授那激动洪亮的声音在山中回荡不已。其他人也沉浸在这份感动中。
  布满厚重阴郁云层的昏暗天空下,传说中的古城在世人面前展示其隐蔽已久的神秘、庄严姿态。
  “好!我们走吧!还有一小段路,加油!”
  在福登的吆喝声中,所有人再度打起精神,沿石阶继续往上爬。看见目的地之后,众人疲惫的双足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随着一步步地往上迈进,城堡也愈来愈清晰可见。
  城堡的形状与雷瑟所知的城堡有很大的不同。在他的想像中,城堡会有锥状的尖耸城塔,就像童话中出现的那样,但是这座城堡的外观并不浪漫,反倒像个要塞,其形状与色彩仿佛是将山岩精心雕琢而成的雕刻品。
  高耸笔直的方形城墙矗立在山头上,城墙内部有一栋看似城堡的长方形壮丽建筑,众人可从城墙顶端一窥其上半部。城墙正面的两侧与城堡的四个角落各有一个城塔,这些城塔也是棱角分明、顶边齐平的方形建筑,远远望去,城墙、城堡与城塔浑然化为一体,整座城仿佛一块巨大的岩石。
  “还真一座惊人的古老城堡!”约翰·杰因哈姆故作惊愕地发表感想。
  然而,陷入极度兴奋的费拉古德教授完全没听到他说什么,迳自说:“怎么样?就与我说的一样吧!大家仔细看看它的模样,位于正前方的两座城门塔,看起来就像竖起两只耳朵的狼头吧!这也是它被叫作‘狼城’的由来!”
  教授说的“狼耳朵”,指的大概是正面的城墙两侧突出的两座塔吧?的确,若是要将整座城的外观想像成狼的头部并非不可能,但那需要相当的努力才行。
  “雷瑟先生,你怎么了?请往前继续走吧!”
  一个粗哑的声音从雷瑟后面催促道,他回头一看,发现身后是蓄着红胡子、表情严谨的管家班克斯。
  “那座城,已引颈久盼各位的到来了——”


  第六章  敲开古老大门

  1

  人狼城经过悠久岁月已融入周遭的深绿。它在远离人烟的深山中化身为泡影,被时空幽禁,荒废经年,在人们的追忆中消逝于彼方。它不像齐格飞的“龙岩城”脍炙人口,在这一层意义上,它的确是真正的传说。
  这座可从苍郁古木上方看见的城堡仿佛自山顶苔藓丛生的地面隆起,又或是生长出来,它的外观展现了要塞式的坚固样貌,主要是由方正的城墙与位在内部的主堡组成,两侧的城墙各与主堡一侧相接,此外,柱状的方形城塔共有六座,城门所在的正面城墙两侧各一座,主堡的四个角落也各有一座……
  “这座城远远看去,会让人联想到英国伦敦塔的白塔呢!”费拉古德教授描述自己的印象。
  直立的城墙比周遭树木高上许多,有如断崖似地耸立着。正面的两座城塔最上方有站哨用的窗子,但如今却拉上了百叶窗。
  城墙与城塔的上方是作战用的平台,四周以凹型的垛口规律地并排围起,除此之外,城墙上一片素净,连一点装饰都没有。有些城塔因城堡的不同,仅在上半部设置“落石装置”而向外突出,但是这里的城塔从最底端到最上方,均呈一垂直耸立的切面。
  愈接近城堡,一行人传出的嘈杂声也愈来愈多。突然间,费拉古德教授的声音窜了出来。
  “看看这城塔!这是方塔啊!方塔的视野比圆塔狭窄,后来就渐渐不再采用了,反过来说,这也可以证明这座城已相当古老了!”
  城墙以粗削的石灰岩筑成,风雨的侵蚀使得层层的石灰岩纹理愈来愈清晰可辨。布满空中的晦暗云朵仿佛雷鸣的前兆,令群树摇晃的刺骨寒风也更张狂地吹着。一行人因担心下雨而快步地爬着林中狭窄的石阶,这些石阶的表面也早已风化磨损,并覆上了青苔。
  走上石阶的途中,兴奋的费拉古德教授再度扬声大叫:
  “喔!各位!是城门哪!我们总算抵达人狼城的城门了!”
  仿佛要将森林隔开似地,前方约莫十公尺的地方换成了两侧有低矮围墙的石子小径,石径延伸过去的另一端尽头是一片微污的暗灰色城墙。城墙往两侧的树林间延伸,其间有个向前突出、宽约十公尺的地方,那就是城门所在之处了。在突出的城墙中央,有个顶端呈半圆的拱门大大敞开。
  “没错!那就是城门了。来!我们进去吧!”福登也开心地扬声道。
  沿着城墙有一道宽约两公尺、看似围绕城堡的沟渠,看不出深度多少,其中蓄积经年的水面如同死水般,呈现沉郁的墨绿色。为了能跨过沟渠,入口降下了一道看来很厚实坚固的木制吊桥,此外,入门上方还微露出一个有锐利尖端朝下的黑色物体,细看才发现是格状栅门。
  “真是!把城堡建在这种山里,在战略上真有什么好处吗?”布洛克停下喘口气,嘴里骂道。
  费拉古德教授毫不介怀,表情愉悦地说:“布洛克,你在说什么啊!埃尔兹堡也是这样呀!它位在埃尔兹山的山顶,不论距离哪个城镇都有十公里之远,也是在相当偏僻的地方,除此之外,霍亨兹欧莲家在挑选城堡地点时也是个例子,未必都是糊里糊涂乱选的。像这样背倚断崖、居高临下的位置,在守卫上是非常稳固的。”
  布洛克闻言,仅仅哼了一声。
  珍妮开朗的声音自两人身后传出,“教授,这个城堡的另一边就是断崖吗?”
  “应该是这样没错。这座城的位置,应该是城门在北侧,南侧就是断崖。”费拉古德教授看着天空的样子回答。
  “拜托了,各位!请往前走,进到城里去吧!”最前面的福登回头拼命恳求着。
  城门设在比地面略高处,架在城壕的吊桥两侧附有粗大锁链。吊桥的厚实木板已有多处腐朽,因此有用木板修补过的痕迹,粗大的锁链似乎是最近才上油保养过,但中间部分仍是锈迹斑斑。
  雷瑟跟在谢拉身后越过微微倾斜的吊桥,走到一半时,体内感到一股无以名状的战栗。那是混杂了亲身踏入传说之城的欣喜与一抹不安的微妙感觉。
  “这条锁链是用来升降吊桥的吧?亲爱的?”阿格涅丝在过吊桥时问丈夫。
  柯纳根从嘴里拿开刚点起的雪茄,郑重地告诉她:“是呀!老婆。这样在被敌人攻击时,才能从里面卷上锁链,阻止对方士兵的入侵。”
  城墙厚约两公尺,唯独城门部分因设有吊桥与栅门,厚度高达五公尺以上,这也就是城门向外突出的原因,而这样的城门就仿佛一个小小的隧道。
  雷瑟从拱门正下方看向上方,心想:这应该就像置身在狼的口中吧?
  格子状的栅门是由橡木或某种木材组成,表面覆盖了一层锤薄的铁板。在木桩前端的尖锐部分涂有漆黑的焦油当作防腐剂,看起来有如野兽的尖牙。
  城门是向城堡里打开的,厚实橡木门板的铁制零件与铆钉已然生锈。众人穿过城门,进入了城里,一片铺着石板的方形中庭随之展开,巍峨坚固的主堡就耸立在他们眼前。
  “——哇!好棒!”阿格涅丝发出一个不知是叹息或喘息的声音。
  森然耸立的石造建筑果真有股威势惊人的感觉。
  “虽然古老,看来却相当坚固呢!”莫妮卡对布洛克窃窃私语道。
  “应该也只有这个优点吧!”布洛克粗声粗气地回答。
  黑沉沉主堡的墙面颜色与状态,在在透出了古意盎然的气息,它的形状、大小就如同数层楼高的建筑般,显出迫人的气势,并与城墙一样,外观毫无任何装饰,显得粗糙、朴素且粗犷。其他城堡都会用锯齿状的尖锐饰物或栏杆作为点缀,但这里醒目的只有正面玄关半圆拱门突出的部分。
  一眼望去,主堡墙面上没有发现任何窗子,反而有好几个穿透厚墙、仿佛箭眼的十字形孔穴,而且,这些孔穴的作用与其说是采光,不如说是透气用。
  “福登,这个城堡好像没有瞭望台?”费拉古德教授确认似地问。
  福登将脸转向教授,“有的。一般说来,城堡最高的一层就是被称作瞭望台的地方,而且,虽然因为那些凹凸状的垛口而看不太出来,但城堡最上面那层的空间比起下面的其他部分要来得小,就像屋顶的阁楼一样。据说这里还留下一个传说,很久以前的城主就是在那里抛下俗世,过着奇妙的隐居生活。”
  雷瑟走到中庭中央,环视周围。城墙最顶端比主堡低约四公尺,主堡四个角落的城塔高度一样,都比主堡屋顶高了约五公尺。相较之下,城门塔就稍微低些,但宽度则大上一圈。中庭里连个花坛也没有,看起来相当单调。城墙的左右两个角落各有一扇像是通往城门塔入口的门开启。后来才知道,那里面有个方形的螺旋楼梯,是用来登上塔顶的房间,或者中途探至城墙上的箭眼。
  “那边的小型建筑是什么?”费拉古德教授问福登。中庭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小小的石亭,墙上些微龟裂的石灰泥相当醒目。
  “右边是水井亭,左边是打铁用的亭子。打铁亭里还留有从前的道具,待会儿过去看看吧!”
  费拉古德教授更加仔细地慢慢观察周遭,然后对离他最近的柯纳根夫妇殷殷讲解着“楼层与楼层间有个壁带的图样浮出喔!不过风化得很厉害,没有非常注意就不会发现”、“将城堡与瞭望台打造为一体,是十三世纪很常见的设计”等等。
  雷瑟听着教授对他们的讲解,同时四下环顾。
  石砌的城墙是以石灰泥固定的。靠近观察,就会发现石头表面的纹理粗糙,凹凸不平的情况也非常严重。再加上那里又有一些阴影,更增添了石头予人的重量感与冰冷感。
  风声与树叶的沙沙声响被四方厚重的城墙遮掩,变成了低低的呢喃。若多加留意,则能感受到一股被高耸城墙所围住的压迫与孤寂。
  福登走至主堡旁,回头用一脸盛大郑重的表情面向众人,拉直领带,双手向左右大大张开!
  “各位!一路辛苦了!这里就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地‘银狼城’。在这个城堡里,愿大家能忘却俗世烦忧,自在舒适地度过这几日!”
  “没人出来迎接吗?”艾斯纳语带讽刺,在他附近的雷瑟看见了他有如蛇般的笑容。
  “怎么有一种被扔进监狱或牢笼之类的感觉?”莫妮卡抬头看向高耸城墙,拉拢披在肩颈处的皮草,对着卡尔·谢拉说。
  “哎啊!别这么说,不是有句谚语叫‘久居则安’吗?”谢拉很有礼貌地安慰莫妮卡。
  “我与外子之前曾去过幽禁狮王理查的多利费鲁兹城,那地方也给人这种寂寞的感觉呢!”阿格涅丝笑说。她这番话似乎在告诉他人自己的见识广博。
  另一方面,自负且不服输的莫妮卡生气地回嘴说:“我可是曾到法国的巴士底监狱参观过唷!那是三年前我在巴黎主演舞台剧时的事了。对了!说到法国,你应该更比我清楚吧!我只是个过路者,但你就不一样了,你似乎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吧?还是……你根本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呢?”
  闻言,柯纳根夫人脸色倏地惨白、一脸震惊地小声喃喃,“这个……库德小姐……”
  “没什么啦!我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你与你先生是在巴黎某个沙龙酒馆认识的,所以才觉得你应该对法国的城堡很清楚。听说,你以前还当过舞娘吧?从事那一行会有很多机会认识许多男人,还真不错呢!”
  幸好,这番冷嘲热讽只有在一旁的雷瑟听见,因为其他团员都正对周遭环境感到新鲜而好奇地张望着,彼此你一言我一语地随意交谈。
  “莫妮卡,走吧!我们进去吧!”谢拉以不自在的表情牵起莫妮卡的手。
  莫妮卡说了句“抱歉!”后,便将下巴高高扬起,在谢拉的伴随下,从阿格涅丝面前离去。
  “——各位,这边看得差不多了吗?我们进去主堡吧!房间分配这些事宜,进入主堡后我会再向各位说明的!”福登将手圈在嘴上当作扩音器,大声说道。
  一行人闻言纷纷跟在福登身后。雷瑟觉得自己已经快冻僵了,很希望能赶快到暖和点的地方。
  “在这种地方待上三天会不会很无聊呀?亲爱的。”阿格涅丝挨近丈夫柯纳根身边悄悄地说。她的声音里带着后悔,或许是因为刚才被莫妮卡的恶意影响到心情。
  “没进去看看是不会知道的,说不定里面的布置出乎意料地豪华,让人感到很舒适呢!不过,我只要有好酒能喝就没关系了!”柯纳根将雪茄往地上一扔,踩熄了它。
  此时,走在约翰·杰因哈姆身后的珍妮回头,一瞬间与雷瑟的目光相对。珍妮向雷瑟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他却害羞地低下头。
  杰因哈姆自从登上石梯后,一直表情阴郁地吸着雪茄,在中庭时,他也只有与艾斯纳短短交换了两、三句话。
  福登走向城堡的玄关。在短短的几阶楼梯上方突出了一道又矮又宽的大型半圆拱门入口。门扉是一扇饰有金箔的铁门,非常厚重。
  管家班克斯与女佣汉妮·修蓓尔站在玄关两旁,毕恭毕敬地打开铁门。铁门的开关门轴随之发出嘎吱作响的金属声,听来有若悲鸣。里面似乎点着蜡烛,因为从门中透出的一缕昏暗中还有着摇曳晃动的光芒。
  费拉古德教授与雷瑟并行向前,仿佛忌惮着周遭其他事物似地对他窃窃私语,“对这个有众多传闻的古城来说,几百年后踏进这里的我们大概就像入侵者吧!要是有狼人悄悄地混进我们一行人中,这座城大概会很欢迎吧?希望住在这里的幽灵不讨厌热闹才好。”
  在雷瑟想出该怎么回答前,教授就带着满足的笑意,率先进入,正当他要跟上时——
  “等等!雷瑟!”
  有人从背后轻轻扣住雷瑟的肩膀。他吓了一跳,回头便看见一张带着爬虫类似的笑容的脸,是艾斯纳。
  “……狼人或许混进了我们之中?”艾斯纳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雷瑟,教授可不是在说笑喔!我刚才从那个满脸雀斑的女佣口中得到一个机密情报——我呀,职业病作祟,总是能够轻易地从别人那里探听到一些秘密。她还太嫩,没办法将秘密隐藏得很好。”
  “是什么?”雷瑟也跟着小声了起来,他们谈到的当事人如今正与管家班克斯站在楼梯上的玄关门前,耐心地等着他们。
  艾斯纳歪着头,薄唇几乎动也没动地飞快说道:“汉妮说,这次的旅行,有个警察假扮客人混进了我们这些团员中。我猜那个警察大概有变装,而且,据说其目的是为了逮捕同样赚匿在我们一行人中的犯人;也就是说,在我们当中披着人皮的怪物,不是狼人,而是杀人犯,懂吗?我是看在朋友的交情上才将这个危险告诉你,你可千万要小心!”

  2

  雷瑟等人全部进入前厅后,管家班克斯与女佣汉妮将众人身后的玄关门关上。
  “欢迎光临‘银狼城’!”班克斯戏剧性的粗犷声音响起。他们眼前还有一扇打开的铁门,众人接着走进那扇门,来到了大厅。大厅里非常昏暗,整个房间寂然无声,从墙壁、天花板、地板所渗出的寂静缓缓将他们完整地包围起来。
  一行人均神情紧张,不安地环视周围。所有的嘈杂声全都消失,只剩清楚可闻的叹息声。
  这间大厅相当宽广,天花板与墙壁上半部涂成白色,墙壁的下半部则贴满暗褐色様木材质的墙板。大厅的正面与左右两边各有一扇低矮的门扉,左右两侧的门再过去一点,则是与走廊相接的地方,没有门。门口上半部全都呈现圆弧造型,与城里其他地方一样。
  燃着蜡烛的烛台与白色灯罩的煤油灯妥适地并列于墙上,但柔和的火光散发出的微弱光线并不足以充分照亮整个室内。天花板没有很高,上面垂吊着样式简单的枝状黄铜吊灯,但并未被点亮。大厅里没有窗子,采光不足,因此天花板与房间的角落等几个地方都隐没在黑暗中。
  室内的寒意是寂然无声的,其中还有各式各样的气味浮动,微妙地混合在一起,有闻起来像石砾干燥后的味道、蜡烛的烟熏味、霉臭味等等。一行人被蜡烛映出的数个淡淡身影投射在绘有花纹的红黑色瓷砖地板上,演着缓慢的默剧。
  “这里就与以中世纪古堡为舞台的电影布景一模一样呢!”莫妮卡对谢拉悄悄地谈些前言不对后语的话。
  “真的呢!气氛十足——原来这面墙是用方形石块堆积而成的啊!”
  谢拉则表现出建筑师的专业,对建材本身似乎非常有兴趣,这点与费拉古德教授就很谈得来。
  “这里要是有蜘蛛穴之类的东西,我可受不了;如果还缠上了头发,那就更讨厌了。”
  众人都无法静下心来,纷纷到处东张西望。的确,周遭有股奇特的气氛——仿佛就算幽灵或小鬼现身也丝毫不足为奇,连雷瑟也从刚才就变得有点神经过敏。平时他对幽灵之类的事全然无惧,如今身处在这个昏暗神秘的地方,再加上之前艾斯纳悄悄说的事还留在心头,成为夺走他内心平静的主因。
  ……杀人犯就在这一行人中,警察也是,这是真的吗……不!这太愚蠢了……但是……该不会与珍妮对我说的事有什么关系吧……她说自己可能会被叔叔约翰·杰因哈姆杀害……真令人难以置信……但是,艾斯纳为什么特地要将这种事告诉我……可疑的到底是谁……——开始参加这趟旅行就是个错误吧……在这座古堡中,到底有什么在等待我们……
  艾斯纳本人就站在连接左边走廊的地方,一副一无所知的表情。
  过一会儿,眼睛习惯室内光线后,雷瑟的心情也稳定了下来。房间各处都有些摆饰,墙上挂着附有人物画的框镜、肖像、壁毯,小茶几上则摆着麦森窑制作的神像。裱在小画框里的肖像是一位侧身斜坐,头戴白色假发,显得威风凛凛的老人。费拉古德教授看着那些画,眼神开始有了变化。
  “这样不会太暗了吗?这里都不开灯的?”杰因哈姆嘴上叼了根还没点的烟,语带轻蔑地说。
  管家班克斯从后面站了出来,以冷静的口吻道歉:“真的相当抱歉!不巧目前有的照明就是这些年代久远的东西。”
  “这也没办法嘛!”费拉古德教授以愉快的声音,从容地回答,“一直到十七世纪以前,这种用雕花玻璃制成的明亮枝状吊灯都还被普遍使用,因为在古老的年代中,只有烛台或桌上的烛灯这些照明器具存在。但最近,不论是哪里的城堡,为了赚取一些维持开销的费用,都要求观光客支付参观费。因为这样,有许多地方也通了电、装上新式的电灯照明设备,我却觉得那样很扫兴。”
  “看来我们不能对服务抱太高的期待了,莫妮卡。”布洛克露骨地哼了一声,转向福登讽刺似地说,“也许会有暖气或毛毯之类的。”
  “这样会生病的。”莫妮卡噘起了嘴。
  “城堡内部有几层楼?”费拉古德教授抬头望着天花板,询问红胡子管家。
  班克斯微微挑起右眉,“共有五层楼,另外还有一层地下室。一楼以这个大厅为中心,有骑士厅、会客厅、图书室、武器房、礼拜堂、镜厅、游戏间等等。上了二楼,则有宴会厅、贵妇厅、等候室等,接下来就要带各位到宴会厅。三楼则是各位贵宾的寝室。”
  “哦!五层楼?因为外观看起来相当高,我还以为有更多楼层。”
  “原来如此。”班克斯挺了挺背脊,有礼自制地回答,“地下室则是厨房、储藏室、酒窖、浴室,与我们这些佣人的房间。”
  “我们的寝室在三楼?”
  “是的。四楼则是主人的寝室。”
  “顶楼的瞭望台呢?”
  “瞭望台目前不太用得到,因此没有开放。”
  “骑士厅相当于大客厅吗?”
  “不。若照以前的说法,骑士厅只是相当于休息室的地方。请您不妨这样想。”
  “要在哪里用餐?”
  “在二楼的宴会厅。那里是这个城堡最大的一个房间。”
  “我知道了。”
  费拉古德教授一点头,福登就一手高举过头,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刚刚班克斯管家已经说明过了,现在,我们先大致将一楼看过一遍后,就到二楼的宴会厅进行午茶时间。届时将会公布在这里住宿期间的行程与房间的分配。还有,虽然有些不便,但若要使用浴室、盥洗室、洗手间,麻烦都请到地下室。从西侧楼梯往地下室走,就在那边走廊的角落。现在有哪位想上洗手间的?”
  众人都摇摇头,于是福登迅速地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这时,挺着大肚腩,姿态不可一世的布洛克叫住了他。
  “喂!福登!邀请我们来这里的那个叫什么的伯爵,现在就在宴会厅等我们吗?”
  福登一瞬间犹豫了一下,但立刻就换上另一副表情。
  “关于这一点,休息时会再为您说明。来——”
  福登态度坚决地走进左边走廊时,却又再次被叫住。这回换成他身后的杰因哈姆发起了牢骚。
  “难道住在城里的这段期间,我们一个个都得拿着点上蜡烛的烛台走来走去吗?”
  “杰因哈姆先生,非常抱歉,的确是如此。不过,走廊墙壁上的所有油灯全天都会点上,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习惯之后,亮度是相当足够的。”
  “没有煤油灯吗?”
  “呃,这个……我想是有的,对吧,班克斯?”
  “是的,就收在地下室的仓库里。”班克斯立刻有礼地回复。
  “那就拿出来分给大家吧!就算再怎么充分体验中世纪的生活,我们毕竟是现代人,会想要更明亮一点,而且煤油灯用起来比蜡烛要简单些。”杰因哈姆强烈要求道。
  “是。遵命?”
  班克斯回答后,福登再次环视众人。
  “接下来,我将一边向各位简单介绍位于这一层楼的各个房间,一边往楼上去。这里有费拉古德教授看到会很开心的武器房。里面陈列了很多剑、枪,以及古代铠甲之类的东西,非常壮观!依伯爵所言,里面还展示了相当古老的东西与珍品——我们走吧!”
  单手拿着烛台的福登总算能带队开始前进。

  3

  众人的脚步声空洞地在寂静的城内回响。
  因为班克斯也拿着烛台跟在后面,于是影子倍增,交错且歪斜地沿着地面攀爬,在墙面上伸缩变幻。来到走廊一看,每个壁钩都点上了灯,灯油燃烧的气味相当浓烈。
  “位于大厅正面的这个房间是图书室,右边是武器房,左边里面的房间是礼拜堂。”
  福登先带大家走进位于大厅正面的图书室。图书室里除了门窗外,其余的墙壁全是书架,上面摆满精装本与书背已磨破的手抄本,房间中央放了一张方正的厚重茶几与椅子。
  一行人通过一扇联络门,进入隔壁的武器房。房间里面仿佛中世纪的博物馆,陈列品令所有人眼界大开。
  武器房与大厅差不多大,微呈长方形,占去了建筑物西侧直到尽头的空间。当中展示的各式各样中世纪武器及用具,短时间内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鉴赏完毕的,另外还林立着各自拿着不同武器、姿态庄严的铠甲人像,数量简直多到难以计算。
  墙壁上设有镶上玻璃的陈列箱与陈列架,当中陈列着头盔、铠甲、枪、战斧、长剑、短剑、长矛、战槌、弓箭、旗子、壁毯等等,连天花板上也间隔着垂下好几面军旗。
  地板只有走道的部分铺上了深红色瓷砖,房间中央的台座上有尊大型人马像。人与马当然都戴着铠甲,甲胄在油灯的照明下反射出微弱的金属光泽。马身披着下摆及地的挂布,前足抬起,后足站立。马背上的骑士手执足足三公尺长、在马上比武用的骑枪,摆出勇猛的姿势。
  “是巴克斯(编注:Bacchus,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瞧这气势,简直像要飞上天了呢!”费拉古德教授的双眼晶灿地闪动。
  雷瑟也兴致盎然地欣赏着那些展示品。
  不久,一行人从位于武器房中段的门走出,来到走廊,接着进入对面的骑士厅。那里也摆设了许多华美的雕刻与豪华的装饰品,每件物品都引起女性们羡慕、惊叹的声音。
  福登再度转回大厅,带着众人接着参观建筑物的东半侧。那一侧有会客厅、礼拜堂、与置有撞球台之类设备的游戏间。撞球台是雕上了花纹的奢华品,连球、球杆等物品也是以象牙制成。当雷瑟观赏挂在墙上的壁毯时,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的布洛克向他搭讪了起来。
  “你的酒量好吗,雷瑟?”
  雷瑟摇了摇头,“不好。我喜欢啤酒,但不擅饮。布洛克先生你呢?”
  “嗯,也不是说完全不能喝,但若不是与用餐一起,却怎么样也无法喝到醉。”
  “为什么?”
  “雷瑟,虽说这是当然的——你应该没有照料女演员的经验吧?”布洛克状似有意地将视线投向莫妮卡,作出一个苦不堪言的表情。
  “嗯。”
  “这种人实在很令人劳心劳力呀!单是女人这种生物,我们男人就得大费周章才能搞定了,如果再冠上女演员的名号,更是不得不忍耐她们几百倍的任性才行,特别是走下坡的女演员更严重,虽说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但上帝真是不公平!真希望祂能听我抱怨个一句也好——所以我非得长时间保持没喝酒的清醒状态才行!”
  “那是不相信神的想法吧?”雷瑟适当地附和他。
  “不相信神吗?原来如此,也许真是这样吧——对了!你是天主教徒吗?”
  “不,我是基督教徒。
  “这么说来,你不会觉得现在看到的礼拜堂怪怪的吗?”
  “咦?”
  “这里没有耶稣与玛利亚的肖像啊!这古堡盖好的时候,已经发生路德的宗教改革了吗?”
  “是呀,这是为什么?”雷瑟微偏着头,然后想起了费拉古德教授在车里讲的话,“教授说过一个传说,内容大致是说,这里的城主成了宗教革命衍生出的农民战争的牺牲者,他们似乎被烙上了女巫与巫师的印记,然后被拖到城外烧死。这一段历史说不定刚好与空荡荡的礼拜堂有关。”
  “但是,其他房里放了那么多的装饰品,却只有礼拜堂这么枯燥单调,不是很不搭调吗?或许这个城的主人很讨厌神吧?”布洛克说着,露出了下流的笑容。
  “你是说,他是无神论者?”雷瑟感到厌烦,心想,别人爱怎样都无所谓吧?真是多管闲事!
  “对了!你住在弗姆兹吗?”布洛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出声问道。
  “不是,我正在弗姆兹找新房子,但还没找到。直到上个月为止,我都住在波昂。”雷瑟跟着布洛克,一起朝出口的方向前进,并谈起自己即将就职的学校。
  布洛克用手抚着下巴,“说到波昂,最近那里发生了几起悲惨的事件,就是小孩被野狗咬死的事啊!我记得报纸还是哪里的报导还说,有两、三起相同事件接连发生呢!”
  雷瑟悚然一惊。如果是那个凄惨不幸的事件,那他很清楚。他斜眼偷觑布洛克的表情,对方看起来似乎没有恶意。
  “是啊!很令人同情的惨事。那小孩好像才五、六岁大,在森林旁玩耍时,却被野狗袭击。”
  布洛克带笑说:“该不会……你认识那孩子吧?”他似乎语带讥讽。
  雷瑟有点不高兴,“不,我完全不认识。更何况,波昂很大,我从出生就一直住在市区,而野狗出没的地方是在有森林的郊区。”
  “原来如此。”布洛克再度嗤笑道,“真是抱歉啊!我还以为是你认识的人……不过,那只野狗好像还有狂犬病吧?已经抓到了吗?”
  “我不太清楚。”雷瑟觉得很不愉快,不想再回答他的问题了。
  幸好,此时福登凑巧站在门。笑眯眯地对大家说:“——接下来,我们终于要去二楼了。老实说,我已经口干舌燥了。”
  所有人再度回到走廊。在丁字型的走廊尽头处,立着一座孤伶伶的中世纪铠甲立像。城堡的楼梯建在建筑物的东西两侧,东侧楼梯的入口就在走廊尽头右转进去的里侧。
  “哎呀!好帅的绅士!”
  莫妮卡说完便轻声笑了起来,于是费拉古德教授开始说明起这副铠甲。
  “这座穿戴铠甲的立像被称为板金铠甲。而且,这种东西最初就是为了当作装饰品而打造,因此大部分都做得比实物小,所以大人或一般身高的人是穿不下的。它并非实用品哦!”
  蜡烛的光芒在铠甲的金属表面映出濡湿般的反射光晕。转过走廊后,正面有一扇铁门,楼梯就在铁门的左边。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也在这里,而且以铠甲立像为中心的对面尽头也有一扇铁门。
  “那些铁门是……”费拉古德教授热切地问。
  福登轻轻回过头,“那是城塔的入口。你们现在看到的南侧铁门通往城塔,北侧铁门则是通往城墙塔。在这座城里,面向南侧断崖的称为‘城塔’,连接两侧城墙的称为‘城墙塔’,位于城门左右两边的则为‘城门塔’。”
  楼梯是转折型阶梯,宽度约莫只有两公尺,相当狭窄。一级一级的阶梯相当陡峭,楼梯边没有栏杆,倾斜的天花板低矮,在两层楼梯之间还有个平台。由于墙壁阻隔了视线,形成不在转弯处就看不到上下行楼梯的构造。
  “我最喜欢螺旋楼梯了!因为那给人很浪漫的感觉。舞台设计上如果有二楼楼厅或螺旋楼梯,就能在平面式的舞台进行上下空间的演技互动,表演就会出现层次。对了!《罗密欧与茱丽叶》可是我的拿手戏呢!”
  莫妮卡对谢拉送上娇声软语,谢拉也对自己从昨天起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演员的专属侍卫这件事,表现出甘之如饴的模样。
  “福登先生!”莫妮卡用欣喜的声音说,“这座城堡里有螺旋楼梯吗?”
  “抱歉,没有。不过,登上这扇铁门里通往城塔顶的方形楼梯,保证一样可以大开眼界!”福登非常认真地回答。
  楼梯间的平台墙上也挂有美丽的壁毯。费拉古德教授停下脚步,以热切的眼神欣赏着这幅艺术性的织品。上了二楼,在与中央走廊连接的地方,一样有一座铠甲立像。
  “一楼是文艺复兴式的风格,这个则是神圣罗马帝国式的吧!”
  费拉古德教授炫耀式地尽展所学,滔滔不绝地说着一楼的头盔、铠甲等东西予人平板而缺少变化的感觉,而这里的则是在表面上刻镂了无数的细腻线条,精工打造之类的。
  福登骄傲地补充说:“每个楼层的走廊两端都有像这样充当警卫的铠甲立像。嗯,这算是一种除魔的装饰吧!”
  二楼中央的宽广走廊没有一楼的长,左右各有两道门,正面有一扇门。
  福登在尽头的房间前停下脚步,转身背向门,对一行人说:“城堡的一到三楼几乎都是左右对称的设计。二楼以这间‘宴会厅’为中心,走廊往东西向延伸,两边则各有两个小房间——那么,现在就请各位移驾至宴会厅吧!”
  班克斯与汉妮从雷瑟等人身后走到最前面,手脚俐落地将门打开。班克斯挺起胸,以非常沉稳的声音对第一个通过自己面前的柯纳根夫妇说“请好好休息。”
  说完,遵传统礼节行礼如仪。


  第七章  另一座古城

  1

  在宽广的宴会厅里,雷瑟一直无法静下心来。这个房间大概占了整个二楼四分之一以上的面积吧?房间呈南北向狭长型,中央的长桌摆向与房间方向相同,背向壁炉的南侧是主位。
  东西面的两侧墙上各有三扇门并列,两个通往两翼的走廊,四个通往相邻的四个房间。门与门之间的饰板上悬挂着裱在大型框架中的出色肖像画,以及具有极度复杂的美丽花纹的巨大壁楼。饰板似乎是以高级胡桃木制成,在烛光下能看出其乌亮的光泽。
  壁炉两侧有小小的窗户,窗上镶着色彩鲜艳的镶嵌玻璃。裸露石材的地板上仅在桌子周边铺上深红地毯,以防椅子移动时发出声音。
  北侧墙面的上半部有十学形的小型箭眼透气孔,墙面下半部也挂上了肖像画。
  大理石打造的大型壁炉里似乎早已升起了火,室内相当暖和。烟囱被巧妙地隐藏在厚厚的外墙中。壁炉左前方的门边有个高度快抵到天花板的华丽老爷钟,设计别致的指针在镶金边的数字盘上滴答滴答地规律走着。
  长桌上铺了一条刺绣精美的红色桌巾,桌子正中央有一只青铜狮子的饰品,青铜狮子两侧分置了两支华丽精致的烛台。古色古香的黑色檀木椅椅背刻着复杂精细的花纹,椅座则是新换上的刺绣椅垫。
  天花板垂下一只佛兰德斯制的枝状吊灯,就连黄铜制的托架也做得巧妙精敏,吊灯上则是点了六支长蜡烛,轻轻晃动的无数火舌与壁炉的火光投射在厅里的每个角落。
  只有烛光照明的房间,意外地令人感到平静。坐在椅子上的雷瑟非常能够放松下来休息。
  “那么,各位,我们先来干一杯吧!尽管上的是咖啡——”
  在主位右侧的福登情绪高亢地致完词后,于长桌左右坐定的众人各自拿起白瓷咖啡杯,高高地举起——
  “干杯!”
  一如往常地,费拉古德教授爽朗的声音仍旧是最大声的。
  “酒的方面,晚餐时将会为各位宾客准备好上等美酒,敬请期待!”福登向所有人预告说。
  “你是说,这座城里有年份不错的酒吗?”就坐在福登旁边的柯纳根开玩笑地说。
  “您别说笑了!”福登夸张地大叫,“这里可是摩泽尔河与萨尔河的上游啊!恕我失礼,这里珍藏的美酒——像是摩泽尔大地、桑克多·尼可拉斯、艾冈·谬拉——多到会让您喝到觉得自己从未真正喝过酒。这里虽是边疆小城,但饮食上可不输任何地方!”
  “那我就拭目以待啦!”柯纳根用手指捻着花白胡髭,很高兴地说,“大厨是谁呢?”
  “是一位过了中年、名叫艾莉的妇女,她可是一位相当有本领的厨师哪!各位若有什么想点的菜,请别客气,尽管提出来。”
  一旁的费拉古德教授开玩笑说:“就算菜不好吃也不打紧,送上多到会让我喝到想吐的美酒就行了!”
  福登发出“嘿嘿”的笑声,喜不自胜地搓着双手。看那样子,他本身大概也相当好饮吧!
  “对了,费拉古德教授,我知道您也很喜欢喝气泡葡萄酒,这里也有足以和特级香槟匹敌的好酒喔!”
  “这样就更好啦!”
  费拉古德教授与柯纳根对看了一眼,威严尽褪地呵呵笑了起来。
  “福登先生,为什么这里会贮藏这么多的酒?”柯纳根夫人阿格涅丝摆出高雅的笑容问道。
  “这是因为这座城堡的主人,也就是伯爵大人,非常喜爱葡萄酒。伯爵大人在摩泽尔河沿岸拥有好几座葡萄园,甚至还会自己酿酒呢!前阵子他还开玩笑说,他最终目的是要酿出‘使人长寿的葡萄酒’之类的话。”
  “哇!那真令人期待!”柯纳根说。
  “大抵上,法国人都以葡萄酒为自己专卖独有的东西,但这根本就荒谬至极,葡萄酒要我们德国出产的才是正宗,自古以来,不是一直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莱茵河流域是葡萄美酒的流域。喝过莱茵河畔的酒,才会知道法国那种淡而无味的酒根本只是白开水!”
  费拉古德教授也笑容满面地说:“你说得没错!德国葡萄酒才是王侯之酒!连奥地利的皇帝约瑟夫一世与英国维多利亚女皇也都一向这么认为。”
  “就是说呀!就连东德也有很好的酒——”
  “欸,福登先生……”不识趣地插口打断谈话的,是女演员莫妮卡,“我们房间的事怎么了?
  还有,最重要的主人怎么还是没出现?我们到底何时才能见到招待我们来这里的伯爵大人?不论如何,我们都该向他道个谢吧?好谢谢他的大方慷慨啊!”
  “啊!房间的分配……”福登稍微露出了认真表情,从时常带在身边的褐色皮包拿出一张摺叠起来的纸。
  “房间的分配已经做了适当的安排,为了方便,我将房间分为1号房到10号房。前面五个号码是三楼走廊上的南侧房间,后面五个号码的房间则位于北侧;号码愈小的房间愈靠近西侧,愈大的则愈靠近东侧。此外,走廊中央的3号房与8号房比其他房间大了一点,所以我在3号房里放进两张床,优先安排给柯纳根夫妇使用。我现在就公布各位的房间——

  1号房  赫鲁曼·费拉古德教授
  2号房  卡尔·谢拉
  3号房  柯纳根夫妇
  4号房  约翰·杰因哈姆
  5号房  珍妮·杰因哈姆
  6号房  马贝特·艾斯纳
  7号房  沃尔达·布洛克
  8号房  莫妮卡·库德
  9号房  提欧多尔·雷瑟
  10号房汤玛士·福登

  就是这样,各位应该没问题吧!”
  福登说完后,坐在雷瑟旁边的布洛克立刻发难:“喂!福登!没这种道理吧?为什么莫妮卡的房间在北侧?那边不是很冷吗?”
  “啊……不……这个……我想应该替莫妮卡小姐安排大一点的房间比较好,所以才……”福登没料到有人会提出抗议,一脸快哭出来的可怜表情。
  “你听好了!莫妮卡可是有名的女演员哪!万一病了,导致之后的舞台剧都得开天窗,那该怎么办?你要负责吗?”
  “可是,不论住哪一个房间,其实并没有这么大的差别啊……”福登语塞。
  雷瑟认为福登说得没错。若被这么厚的石墙包围,应该是不会有那样的差别。然而,会发出这番抱怨,不论是莫妮卡还是布洛克,其背后的意思都是要换到柯纳根夫妇南侧的房间去。但柯纳根夫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别过脸不加理睬。
  这时,另一个女声怯怯响起。
  “那个……如果方便,不如我跟莫妮卡小姐换房间吧!我住哪一间都没关系的。”
  发言的是珍妮。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交互看向福登与表情傲慢的莫妮卡。
  福登立即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安心表情,“啊!可以的话,就真是帮了天大的忙啊……这样可以吗?布洛克先生?莫妮卡小姐?”
  “嗯。”布洛克应道。
  “也好,她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我们交换吧!”莫妮卡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似地,对珍妮露出一个伪善的笑容。
  雷瑟没错过这时约翰·杰因哈姆以可怕的目光瞪向珍妮的画面,他大概正为珍妮的多嘴而生气吧?
  “这样的话,我就换到8号房吧!珍妮的身体也很虚弱,我不想让她住在太冷的房间。”杰因哈姆独断地这么决定,将大房间抢了过去。
  “那……那么,就麻烦莫妮卡小姐住4号房,杰因哈姆先生住8号房了。另外,钥匙就插在各房间的门把内侧。”福登说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
  于是,房间的分配就变更如下:

  1号房  赫鲁曼·费拉古德教授
  2号房  卡尔·谢拉
  3号房  柯纳根夫妇
  4号房  莫妮·卡库德
  5号房  珍妮·杰因哈姆
  6号房  马贝特·艾斯纳
  7号房  沃尔达·布洛克
  8号房  约翰·杰因哈姆
  9号房  提欧多尔·雷瑟
  10号房  汤玛士·福登

  然后,嘴上叼着烟的杰因哈姆缓缓开口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这座城堡的主人是怎么了?为什么还不出来露个面?难道在晚餐之前,他都要这样摆架子、隐藏真面目?”
  听他的语气,他只差没说出——主人没出面迎接,让他的地位、名誉因此受损——这样的话。
  “没错,他是在故弄玄虚吗?”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艾斯纳,以漆黑冰冷的目光望向福登,出言附和杰因哈姆。
  福登又擦了擦汗,“坦白说,修达威尔伯爵大人今天无法出现在大家面前。”
  “为什么?”杰因哈姆问。
  “说实话……非常抱歉,伯爵目前不在这座城里,甚至可以说……他不在德国。”
  “是到其他国家旅行了?”
  “呃……这……是的。他正好有事出远门。”福登很不舒服似地抓着以发油梳妥的后脑勺。
  “主人既然不在,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换句话说,他是留下我们这些客人,随我们任意在这座城里参观了?”杰因哈姆盛气凌人地抱怨着。
  “不、不,你误会了。”福登涨红了脸,双手伸向前否认,“我只说伯爵大人不在啊!”
  “那还有谁在呢?”艾斯纳不怀好意地说。
  福登慌张地环视所有人,“虽然伯爵大人有要事必须外出处理,但夫人还在这里。因此,今晚海伦娜·玛利亚·修达威尔伯爵夫人会在晚餐上与各位见面。”
  “既然如此,她为何不现在出来?”杰因哈姆粗鲁地道。
  “这……这是……其实是因为夫人身体有些不适,才会安排在今晚的筵席上与各位见面。”
  “原来如此,我们知道了。”费拉古德教授出面解围,“好啦!这样不也可以吗?大家就开开心心地玩到最后吧!我一点也无所谓的。”
  “谢谢您!”福登躬身低头致谢。
  “问你一件事,伯爵夫人长得美吗?”布洛克以粗鄙的口吻问。
  “呃……这个嘛……”福登重新打起精神,点了点头,“以她的年纪来说——不过话说回来,我也看不太出女性的年龄。”
  桌边因福登的诙谐而充满和睦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费拉古德教授向福登要求道:“福登,在回自己的房间之前,我有个非看不可的地方。”
  “哦?哪里?”
  “这座城堡的城塔。登上那里,应该可以将四周一览无遗吧!我想知道这座城矗立于何处,还有,我一定要看看据说耸立在这座城对面断崖上的另一座双子城——‘青狼城’!”
  “喔!这应该是你最大的愿望吧!其他的各位意下如何?”
  每个人都纷纷回答想去看看,艾斯纳与雷瑟也都赞成。
  “我懂了,那我们就去看看吧!只要爬上城塔的最顶端就可以了。”
  一行人从位子上站起,离开了宴会厅。

  2

  “要到城塔,非得从一楼的另一个楼梯口才能上去。虽然麻烦些,还是请各位跟我来吧!”
  在福登的说明下,一行人回到一楼,打开位在楼梯旁的铁门,进入城塔内部。
  “这座塔被城里的人称为‘东南城塔’,与位在另一侧的‘西南城塔’呈相对位置。”
  众人排成一列,登上一阶阶陡急的方型楼梯。煤油灯的红色光影与前进中的幢幢人影,在未经粉饰的暗灰色石墙上错综交缠着。
  “天哪!我还是第一次在一天里上下这么多次楼梯!”
  额头频频冒汗的柯纳根气喘吁吁地说着,望向身旁的雷瑟,阿格涅丝拿出了蕾丝手帕为丈夫拭汗。
  “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雷瑟基于好意地说。
  对方摇摇头,“不要,我可不想被丢在这种荒凉的地方。”说完,沉重的躯体再度恢复力气,向上挺起,迈开步伐。
  在楼梯间里,距离最上层楼梯稍微下面的地方有另一扇门,这也是一扇相当坚固的铁门。福登在这里稍稍停下了脚步。
  “这扇门可以通往主堡最上层的顶楼瞭望台,但如今已经不用了。”
  “要怎样才能爬上城墙的垛口?”费拉古德教授提出疑问。
  “本来从这里也可以过去,但还是请从一楼登上城墙塔吧!从那边可以到城垛通道,沿着通道过去,就能到城门塔与城门所在的正面城墙上方。”
  “可以随意外出吗?”费拉古德教授期待地问。
  “如果是白天就没关系,但晚上还是别这么做比较好,因为外面既冷又暗。”
  一行人再度朝位于最上方的展望台前进。推开楼梯尽头的低矮铁门后,众人留意着头不要撞上墙,依序进入其中。
  铁门里是个四公尺见方的方形小房间,入口与楼梯显得比较狭窄,里面塞进十一个人,果然显得很局促。房间里一片空荡,除了位在入口正面的四角窗外。,什么也没有,窗上双扇式的百叶窗虽然紧闭,外面的寒风仍从缝隙间钻了进来。众人为了抵御寒意,纷纷竖起衣服领口,缩起脖子。
  “位于城塔最高处的这扇窗,刚好面对那边的青狼城,窗户下面是溪谷;城堡这一侧的墙壁与高达百米的断崖就这样一面相连。”
  福登站在窗边说明。在烛火的恶作剧下,他面向众人的脸庞处处可见跳跃浮动的火光,委实令人不舒服。
  “打开百叶窗吧!”费拉古德教授迫不及待地说。
  福登倾斜身体,将右手伸到窗框边,松开百叶窗钩环,并左右拉动,依序将窗户一扇扇打开。强风一鼓作气地吹入,瞬间将他手上的烛火吹熄,但因百叶窗打开,室内显得明亮了几分。
  “来,请各位依序瞧瞧外面的景色吧!”福登语调悠哉地邀着大家。
  从费拉古德教授开始,最前面的三人率先将脸凑近窗户。他们往外探看时,还不时发出声声赞叹。教授紧抓厚实的窗缘,探出身子,窥看城塔下方连接的那片断崖。
  过了一会儿,血气上涌、脸颊红润的阿格涅丝让出了位子,换上雷瑟。
  “雷瑟,你也来看看!很惊人的美景喔!要是天气放晴,应该还会更棒!”
  “谢谢。”
  已等得心焦的雷瑟立刻靠近窗边,往窗外眺望。在那里等着他的是一片慑人的景色——城外有道深不见底的峡谷,令雷瑟陷入漂浮在空中的错觉。山谷对面的断崖也与这边一样,裸露出岩盘与岩穴,崖顶则屹立着传说中的另一座城。极目远望,那座城堡的周围除了幽深的森林,还是森林。
  从那阵越过溪谷、令树林沙沙作响的风声中,雷瑟感受到了静谧、沉默,与死亡的阴影。
  周遭变得很昏暗,覆满整个天空的乌云彼方,不时能见到闪电疾驰;几乎快沉至地面的晦暗,令山脊的棱线与天空的交界难以分辨。
  唯有对面的城堡,因背后衬着朦胧的蓝天,鲜明地从一片灰暗中跳脱出来,呈现出一座四四方方、两侧建有方形城塔的古城轮廓。那与一小时之前、自己这群人从远方眺望如今所在的这座城堡时所见到的,完全出自同一个模子。
  ——双子城。
  就如传说中所言,“银狼城”与“青狼城’的形貌几无二致,一起将奇迹呈现在众人眼前。
  【人狼城位置图】
  
  “那就是青狼城吧?”雷瑟询问还没让出位子、正努力细看周遭的费拉古德教授。
  “嗯……”教授的反应迟缓得令人心焦。他将头伸出窗外,非常专注地观看外面景象,“现在这么暗,没办法看清它与这座城在色泽上的不同,真是遗憾!”
  雷瑟也学教授看向下方。底下是一片令人晕眩的光景。城堡厚实的石墙垂直向下延伸,与从谷底向上窜出的绝壁形成一条相连的直线;从险峻的断崖上还能见到谷底的湍急水流。
  “福登先生,这里正下方的溪流是萨尔河的支流吗?”站在后面的珍妮问。
  “是啊!听说这地方的人都叫它‘高登河。’”
  这条河大约有多宽呢?五十公尺?还是更宽?总之,这道深谷完全隔绝了对岸的断崖与被森林覆盖的山脉,就算望向深谷的两侧,溪流的上下游也都隐没在森林中,无法看清。
  “喂!还没看完吗?”谢拉出声催促。
  “——啊,抱歉!”
  雷瑟将位子让给下一个人,费拉古德教授也终于退到后面。
  此时,窗边的莫妮卡以夸张的娇声道:“喏!看看这个,布洛克!对面城堡的窗户有光耶!你看!就在建筑物的正中央。”
  “真的!就跟你说的一样。”布洛克几乎是搂着莫妮卡的肩膀,将脸凑近窗边。
  雷瑟再次看向溪谷对面的城堡,在漆黑轮廓的中央附近,确实有忽明忽灭的微小亮光。
  “那是当然的!”福登噙着笑意说,“对岸的城堡里应该也有人在,说不定这时,对面的城塔也有人正望向我们这边呢!”
  “哇!那真是太棒了!”莫妮卡的目光闪耀,回头望向室内。“那我们也能用灯光传递SOS的求救讯号了。”布洛克开了个玩笑,离开窗边。
  雷瑟忽然想到,银狼城与青狼城的外观可说是完全相同,差别只在于它们呈现的色泽。若是如此,从对面的城堡应该也能看到如今这群人所见到的相同景象吧?
  最后,珍妮、杰因哈姆,与艾斯纳靠近了窗边。
  费拉古德教授在他们身后沿墙边来来回回,察看房间的构造,“——但是,为什么这个房间北侧没有窗户?万一有敌人爬到瞭望台的屋顶上要怎么办?”
  听到这个问句的福登回说:“说到这个,我之前也问过伯爵大人同样的问题,结果,他发表了一个非常精彩的推论。”
  “哦?什么推论?”费拉古德教授吃惊地回过头。
  福登微笑,放松了脸部肌肉,但脸庞上仍是被烛光映照出的复杂且歪斜的阴影。
  “他说,只要这边有窗子就行了。至于理由嘛……因为这扇窗是自杀用的,为了让被攻进城内的敌人逼至这座城塔的家族,得以投身于下方溪谷而打造的。这扇窗,只为此而存在。”
  那阵越过溪谷、呼啸作响的寒风,再度吹扬。

  3

  离开城塔后,福登再度将一行人带回宴会厅。管家班克斯已召集城里所有工作人员等在那里。
  班克斯率先恭谨、严肃地行了一个礼。
  “各位贵宾,我们都是这个城堡的员工,承蒙各位给我们机会服务。不论有任何事,都请各位不要客气、尽管吩咐。”
  接着,他向大家介绍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佣人。

  汤玛士·福登,55岁,活动联络人;
  赛门·班克斯,60岁,管家;
  艾莉·拉维斯,59岁,厨师;
  汉妮·修蓓尔,33岁,女佣;
  玛古妲·霍夫曼,50岁,女佣;
  佩达·安培库,32岁,司机兼杂工。
  
  另外还有一个叫爱丽丝·拉思嘉的二十二岁女佣,她是专属于修达威尔伯爵夫人的女佣,现在正在照顾女主人,因此无法到这里来。
  名叫艾莉、有点年纪的厨师,有一张相当红润的脸,身材就像俄罗斯女人那样圆胖。她的体型仿佛紧紧套上围裙的啤酒桶,好像如果自己做的菜不好吃,她就会在尝味道时将它吃个精光。她的鼻子与嘴巴异常地大,声音也很低沉,全身散发爽朗的性格。
  “我做的东西一吃就会爱上喔!各位贵宾们可要注意些,别吃太多了!”
  听她口音像是波兰裔出身,还微微带着普鲁士腔。
  与艾莉对照下,名叫玛古妲·霍夫曼的女佣则显得较为痩削,身材也较高。一头白发梳拢在脑后,看起来像个严谨的女老师,完全感觉不到一点女人味。她似乎是一位个性强悍的女性,视线总是朝向正前方,连打招呼也像在对敌人挑衅,只简洁俐落地讲了几句话。
  “各位,请多指教。我是为各位整理房间的玛古妲。”
  汉妮·修蓓尔满是雀斑的脸庞浮起一个天真烂漫的微笑:“我是各位已经认识的汉妮。”
  汉妮微妙地以熟稔的态度向大家打招呼,微微屈膝提裙,行了一个瑞士少女风格的礼。福登等人见了都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她却全然不以为意,言行举止都比三十三岁的年龄来得年轻许多。
  这三人都作同样的打扮,身穿附有白色围裙的黑色连身洋装,头上戴着白帽。
  佩达的工作内容并不清楚,不过大概是担任柯纳根夫妇等人的司机。他的身材高大,低垂帽檐下的脸孔,在乡下人来说,算是很端正的长相,但是仔细一看,他那仿佛被尘土弄脏似的褐色肌肤与含着糖似的丰颊,予人一种驽钝的印象。他的金色长发在脖颈处绑成一束,浏海遮住了戴着浅蓝色太阳眼镜的眼睛,令他的表情显得黯淡。
  “呃……我叫佩达,是男佣。请多指教。”
  不知是个性忸怩或朴实木讷,他总是微低着头,口中习惯性地咕哝着。
  雷瑟心想,虽然只有他们这些客人,但佣人的数目难道不会不够吗?
  坐在他旁边的莫妮卡似乎也有同样疑虑,暗暗掩口向另一侧的谢拉耳边刻薄地说:“只有这么一点人,真能好好照料我们吗?”
  所有佣人自我介绍并打过招呼后,宴会厅里只留下服侍一行人用餐的汉妮,其他佣人则全部下楼去了。
  接着,福登习惯性地搓着手,很高兴似地对大家说:“明天预定在山下一座名叫‘翡翠湖’的神秘湖泊边野餐,那里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喔!”
  “走路去吗?近的话还不打紧,要是远的话我可不要。我已经走到双脚都硬梆梆的了。”莫妮卡微微皱起鼻头说。
  “啊,不!当然是坐车了。但是明天车子只有一辆,佩达必须来回跑三趟,不过时间上还算相当充裕。”
  “那今天我们搭的车子怎么了?”费拉古德教授吃惊地问。
  “那些已经还回公司了,三天后还会再来接我们。在那之前,我们应该都用不太到。”
  “福登先生,也差不多该让我们换衣服了吧?”莫妮卡来回看着珍妮与阿格涅丝说。她想说的是,她想回到自己房间,在晚餐之前稍事休息,重新化个妆。
  “说的也是,真不好意思。那我们就前往三楼各位的房间吧!就像之前通知过的一样,各位房里都有衣橱,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服装,请从其中挑一件出席今晚的餐会,麻烦各位了。”
  这件事在旅程出发之前,就在说明书里告知众人了——住在人狼城期间的晚餐时间,大家都要穿上以前的传统服饰,玩个简单的化妆晚会。对女性团员来说,这是个很受欢迎的节目,因为这样就不用带太多替换衣物了——话说回来,莫妮卡另当别论。
  一行人终于被带往自己分配到的房间,行李也早已搬进了房里。
  钻过窄小的门进入房间后,只见一个被整理得美轮美奂、对一个人来说有点大得过分的空间。
  门边与左侧壁炉上方的墙壁都悬挂着煤油灯,细小的火焰透过有点脏污的玻璃灯罩,散发出锐利光芒。整个房内虽然有点昏暗,但若只是要换衣服,光线还算充足。
  墙壁上半部是加了金线的深绿色壁纸,下半部是橡木材质的饰板,天花板则是贴有方形涡旋花样的壁纸。地面铺上木板,走起来会有喀哒喀哒的声音。房内备有壁炉、五斗柜、衣橱,以及摆在窗边的床等家具。除了床是为客人准备的全新高级品,完全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外,其他家具都相当古老,从色泽上来看,就知道是年份久远的古董,而且状态相当良好,几乎没有什么伤痕。
  壁炉对面的墙壁,也就是床的上方,挂了一张大型壁毯。细看之下,壁毯上描绘了关于基督由来的三贤者与玛利亚的故事,上面的人物在煤油灯形成的阴影下,各个栩栩如生地变换着表情。
  房里的窗户——不知能否称之为窗户——只是一个在最内侧墙壁上的十字形箭眼,并位于相当高的地方,完全无法看到外面。即使踏上桌椅,想透过箭眼向外窥看,也会因为它的开口太过狭小而徒劳无功,因此,将它想作是单纯的通风口会比较恰当,而且它还附了一个木头盖子,可以将箭眼盖起来。
  后来经过确认,北侧房间全是这样的构造。根据费拉古德教授的解释,这是为了让侵入中庭的敌人无法攻击室内。另外,面向南侧的房间则是都有个三十公分见方的小窗,然而,那扇凿开厚墙而成的窗子,上面还嵌有十字形的铁格子,不论怎么看,都不像具有开放性的设计。
  雷瑟将自己的行李放进衣柜后,打开衣橱,里面吊了六套男性服饰。雷瑟不太在意衣着的事,所以连比量身材也省略,直接取出挂在最旁边的衣服,在床上摊开一看,是一件十八世纪的合身外套。布料是豪华的灰绿色绢丝,上面还有刺绣,领口还有总领作为领带。雷瑟看到半长的裤子与长统袜时,觉得实在很丢脸,但也没办法,只得勉强穿上。
  准备妥当后,雷瑟前往二楼的等候室。就如他所料,女宾们的着装打扮看来相当费时,大部分的男宾都已经换好衣服,悠闲地坐在长椅上,正自吞云吐雾。
  费拉古德教授头戴白色假发,穿着十六世纪后期的服饰,衣襟上的绉领令他的脸看起来更加圆胖;杰因哈姆身着十六世纪中期的日耳曼风格的服装,其余的人也都各自穿上十六到十八世纪的传统服饰,譬如艾斯纳选的是路易十四时期的服饰,窄身的合身上衣相当适合过于瘦削的他。
  费拉古德教授看见雷瑟,大力挥手说:“喔!雷瑟!怎么样,很有趣吧?很棒的扮装队伍哪!你看看谢拉,简直就像拿破仑皇帝嘛!还有柯纳根,现在看起来就像路易十三吧!”
  被点名的两个人都一脸乐在其中。柯纳根的黑色假发垂到胸前,他正在调整饰有皱边的巨大衣领,口里兀自说道:“如果有发粉的话,还真想洒上一点试试”,口气听来颇为愉悦。
  桌子前方放置一只低矮的座台,上面摆了一个看起来很陌生的箱型机械物品。
  “这是十九世纪英国制的圆盘式音乐盒。是班克斯贴心地拿来让我们打发时间的。”
  费拉古德教授对着在椅子上坐下来的雷瑟说明,并拨动使其开始运转的装置,音乐盒便流泻出记忆于其内部的曲子。
  大家一起聆听那段美丽却相当悲伤的曲调。不过,曲子大概只持续了三分钟。
  “没办法,这是要上发条才能转动的。”费拉古德教授站起来,再次上紧音乐盒的发条。
  “教授,现在这首曲子叫什么?”杰因哈姆戴上单片眼镜,同时问道。壁炉的火光映在他的镜片上,看起来简直就像瞳阵中燃烧着赤色火焰。
  “这个……”费拉古德教授从音乐盒上抬头。他上完发条后掸了掸手,在齿轮运转、曲调响起前回到座位上,“不好意思,曲名我就不清楚了。对了!雷瑟应该知道吧?他是音乐家嘛!”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雷瑟脸上,他感到非常害羞。
  “嗯,我知道。”雷瑟语带踌躇,“这首曲子是十八世纪一位名叫帕耶瓦克的宫廷作曲家所作的曲子当中的一段。曲名是〈献给葛蕾多芬的舞曲〉,但一般称为〈死之舞〉。他的恋人罹患舞蹈病,狂舞至黎明时衰弱而亡,为了表达对恋人逝去的绝望,所以帕耶瓦克作了这首曲子。听说完成这首曲子后,他也同时陷入疯狂,从住处的屋顶往下一跃,蒙主宠召了。老实说,这是一首相当不吉祥的曲子。”
  “为什么说不吉祥?”杰因哈姆嗤之以鼻似地说。
  如果是其他人提出这个疑问,雷瑟大概会编个谎言,但是被此人如此挑衅,他却无法再保持沉默。他以顽固的情绪告诉对方:
  “有传言说,当这首曲子在演奏会上响起时,必定会有人死亡……”


  第八章  扮装晚宴之夜

  1

  “如诸位所知,我们德国有很多城堡古迹,说那是宝库也不为过。”喝过餐前酒后,费拉古德教授对众人说,“因此,这个国家的语言有各式各样称呼‘城’的讲法。Festung,是指古代的城池要塞,也包含了军事目的的中世纪堡垒;Burg指的是一般的城或城堡;Schlob则多指宫殿式的城堡;Hohen的语源有‘高大’、‘高如山’的意思,转而引申为建筑于当地的城塞;Stein,则是从‘石头’、‘岩石’等意思转化过来,表示‘城’的意思。当然更不用说Residenz带有宫殿之意,而Hof被用在宫廷类的豪华建筑上了。”
  等候室里听得到费拉古德教授侃侃而谈的声音。壁炉的火烧得炽红,吊灯上则点了许多蜡烛。桌上摆着许多形状华美的烛台,柔和的光线映照着众人愉悦的侧脸。室内洋溢着平静、令人安心的气氛。门边立有一座箱型时钟,但是因为刚好没入黑暗,无法看清钟面。雷瑟从口袋掏出父亲留下的怀表,打开上盖确认时间,已是晚上六点钟。
  “也就是说,看一座城的名字就可以判别出这座城的来历?”脸色微微泛红的柯纳根捻着引以为傲的白胡须说。他就坐在费拉古德教授对面的长椅上。
  “就是这样!”教授早已微醺,表情放松。
  雷瑟的视线敏捷地瞥向三位坐在壁炉边长椅上的女士。
  她们打扮得耀目动人,长裙的腰际以裙箍或后腰垫让其优雅地膨起。莫妮卡穿着十八世纪风格的深蓝色合身洋装,阿格涅丝身着一袭可以看到衬裙、以鲸骨支架撑起的浅桃色裙装,珍妮则穿上一套仿佛出现在歌剧里、艳丽鲜明的大红色舞裙。
  听了阿格涅丝对丈夫说的话,才知道三人戴上发饰的完美发型——虽然造型不一——都是女佣汉妮巧手编成的,真看不出她有这项特殊技能。
  三人的洋装都是领口开得很低的样式,因此雷瑟刚开始连视线该摆哪里都觉得很困扰。莫妮卡将形状优美的胸部炫耀般地展示出来。阿格涅丝的打扮没那么露骨,但也师法一八七〇年代起流行的希腊式屈身步法,那是一种行走时将上半身微向前弯,以显示胸部和腰间曲线美感的方式。
  珍妮不像那两位成熟女性坦然接受自己的装扮,这种豪华的洋装令她感到羞耻,男士们的赞美反而令她羞怯不已。然而,她的年轻让她的内在美大大地绽放。雷瑟对珍妮这种强烈的魅力感到无法抵挡。雷瑟收起怀表时,福登和管家班克斯刚好连袂从隔壁房间走进来。先开口的是班克斯。他们两人右胸上都装饰着白色假蔷薇。
  “各位贵宾久等了。餐点已备好,请各位移驾到隔壁宴会厅就座。”
  众人依言慢慢往隔壁房间移动。阿格涅丝由丈夫柯纳、根彬彬有礼地伴护,莫妮卡由谢拉殷勤护卫,珍妮有杰因哈姆陪同。大家似乎都对这种演戏似的行为乐在其中。就座之际,艾斯纳斜眼瞥向女士们,凑近雷瑟。
  “这情景不就像福拉哥纳德的那幅《荡秋千》吗?”
  艾斯纳藉福拉哥纳德这位十八世纪风俗画家的作品揶揄眼前的情况。
  雷瑟对他的低俗感到不悦,不予回应。只听艾斯纳突然说:
  “对了,要不要考虑一下之前跟你提的股票的事?晚餐结束后给我答复,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他露出笑容重提旧事。
  雷瑟的位置在桌尾的最后一个座位,艾斯纳则坐在他对面。
  福登站到前方,举起右手要大家肃静。
  “现在去请修达威尔伯爵夫人过来,请各位再稍等一会儿。”
  他使了个眼色,班克斯便无声地从西侧走廊的门消失。
  过了几分钟,班克斯回来,并在入口旁笔直站着。他一捋红胡子后,以庄严的声音宣布——
  “这位就是银狼城城主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的妻子——海伦娜·玛利亚·修达威尔伯爵夫人!”
  一行人随这段介绍,一齐站起来。
  门口出现一位乘坐轮椅的女子。佩达推着轮椅,后方左右两侧是汉妮和一个比她年轻、绑辫子的女孩——大概就是伯爵夫人的专属女佣爱丽丝——静静跟随在后。
  一看到坐在轮椅上的伯爵夫人,雷瑟不觉屛息,被她完美无瑕的美貌震慑,移不开眼——即使这份美貌违反她的意志。他受到冲击,仿佛自己的魂魄将被她的美貌所伸出的无形触角一把搜走。
  雷瑟印象中的伯爵夫人年约四十岁。但后来得知,她其实已经四十七岁了。她并不高,但体态苗条,显得匀称高雅。脸蛋像铸造出来似的端整秀丽,晶莹剔透的雪肌玉肤,完美映衬着挽成蓬松发髻的金发。描画出鲜明眼线的双眸上方是低垂的纤长睫毛。蔚蓝明眸仿佛会将人吸进去似地,朱唇微抿,鼻梁则像少女般优美。从端正的额头能察觉其血统的优秀。
  伯爵夫人穿的洋装饰有金色刺绣,是十七世纪的西班牙风格,洋装的腰间装了裙箍,向旁边膨散开来。她的穿着有如清教徒的装扮典范,颈项晚的衣服扣到下巴,连双手也用衣袖遮到手腕,肌肤不轻易外露。
  伯爵夫人的轮椅由佩达推着,转向桌子前。在两个女佣的帮忙下,她慢慢起身,衣服发出窸窣的摩擦声。班克斯立刻将她的椅子拉开。伯爵夫人以相当不自然的动作,静静地步入桌椅之间。
  雷瑟这才发现她不良于行。她抬起头,背挺得笔直,静悄悄走过的姿态,宛如音乐盒的跳舞娃娃。从她的一举一动,流露出难以亲近的高贵气质与良好教养。
  伯爵夫人慢慢转过身,将她希腊雕像般的深邃容颜朝向正面。以仿佛能看透远处的翦瞳,依序看向众人。她的容貌即使说是三十岁也不为过,蔚蓝眸子带着微妙忧郁,只有双眼显得相当老成。
  “欢迎各位贵宾来到‘人狼城’。”寂静的宴会厅响起伯爵夫人低沉沙哑、与绝美容颜丝毫不相称的声音。“我是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之妻,我叫海伦娜。在这个难得的机会下,外子却因急事外出,实在非常抱歉。外子要我再三向各位贵宾致上欢迎之意。”
  费拉古德教授以夸大的动作将酒杯高举面前,大家随之应和,纷纷举杯就口。在烛光下,金黄色的泡泡咕嘟咕嘟地直冒。
  “谢谢各位。”
  伯爵夫人郑重地点头回应,在女佣的协助下静静就座。所有人也跟着坐下。
  仿佛不耐久待似地,葡萄酒随即被端上桌。班克斯拔掉瓶塞,玛古妲与汉妮则将酒注入众人面前的中世纪银杯。
  “这是上等的摩泽尔葡萄酒。由夏尔兹荷夫酿酒场所酿造的。”
  伯爵夫人虽然面无表情,语气中却充满着自豪和钟爱之意。
  “哇!是名酒夏尔兹荷夫贝尔加!这的确是天堂之酒!”对葡萄酒非常着迷的柯纳根称赞。
  “耶稣说:‘葡萄酒即是我的血,’伟哉此言!”教授一口饮尽那杯红酒,立刻又要了一杯。
  葡萄酒效用显着,让大家多了一份融洽与安适。就在葡萄酒滑入众人口中时,一道道菜肴也被端上桌。曾得福登夸口表示自豪的菜肴,想不到竟出自这种偏僻地方的古城,菜单豪华炫目,众人品尝盛在晶亮银器上的菜肴同时,也谈起了各种话题。

  2

  修达威尔伯爵夫人是个善于倾听的人。她会在对话告一段落时,不经意地以确认的口吻询问身旁的福登。其实这是巧妙地向宾客们提出疑问。如此一来,众人自然会一一为她说明,将职业、住处、家境娓娓道来。拜此之赐,席间气氛变得非常和谐融洽。
  就在将肉送进嘴里时,一脸陶然自得的费拉古德教授轻轻点着戴着假发的脑袋,提出了疑问:“对了,伯爵夫人,请教您一个失礼的问题:城主在这座城之外,还有其他住处吗?”
  伯爵夫人在作答前,回了他一个看起来有点悲伤、虚无的笑容。
  “教授,外子与我长年都待在国外,外子无法忍受我们因战争荒废的国家,早在纳粹崛起前便离开了这个国家。我父亲也有同样的想法。因此,外子与我的家人均长年在欧洲流亡。由于一度丧失国籍,即使战争结束,也无法轻易回到国内。”
  “您与伯爵是怎么认识的?”
  “在逃匿于其他国家期间偶然认识的。当然,由于父亲与外子都是贵族,又是世交。不论从哪方面来看,我们因相爱而结婚的过程并不像一般人那么长。”
  “当时没固定住所吗?”
  “是的。因此我们在旅馆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在此之前不曾打造过像这样的家园。我们回到德国也是最近事。”
  “您们真是辛苦……”
  对费拉古德教授客套的社交辞令,伯爵夫人淡然一笑。
  “彼此彼此,教授。您悲剧性的英勇事迹连在国外也时有耳闻。在之前的战争里,大家都有过相同悲痛,这样的悲剧,再也不容重蹈覆辙。”
  “诚如所言!”一旁的柯纳根插嘴,“许多人在那场无益的战争丧生。托玛斯曼也发表过战后演说,在那种阴影下,我国还没完成经济上全面的复苏,这对我们商人的波及是最大的。我们被军队征召入伍,也有过好几次差点丧命的恐怖经验。”
  “您当时到哪里出征呢?”伯爵夫人婉言询问。
  柯纳根挺胸说:“波兰。我一直被派在毕尔凯那集中营担任哨兵。那里是前线,因此在撤退时情况特别糟。战争的咆哮镇日在近处轰响,后来除了身上的一套衣服,我是身无长物地离开那里。不论在肉体上或精神上,都可说是最艰辛的体验。”
  “你是SS——纳粹亲卫队——的人吗?”费拉古德教授语带责备似地问。
  柯纳根连忙摇手否认,“不,我不是那种大人物。若我真是军官级人物,也许会被更看重。”
  “那附近也有空袭吗?”
  “当然。在遍布冰寒空气的无云蓝天上,敌方的战斗机飞了过来。看到那副情景,我才感受到败战的真实感。SS那些家伙抢先逃出集中营。我们没办法,只能放着犹太人不管,紧急撤退。”
  “这对犹太人来说真是太好!。听说苏联士兵解放了他们。”费拉古德教授代表全体德国人,露出了自责的表情。
  “正是。”柯纳根也老实地点点头,“如果把一切归咎于希特勒,那我们这些与他站在同样立场的国民也有错。对许多犹太人来说,这真是很令人同情的遭遇。”
  这场以争取强权为由的大屠杀——就身为德国人的雷瑟来说,此时郁结在胸口的那份情绪也是出于同样想法。尽管自己当时是小孩子,并未参加那场战争,难道就能完全从那场流血的记忆与责任中得到宽恕?
  事实是,犹太人们被丢在奥斯维辛等集中营,连移动的体力都没有了——这是雷瑟从学校历史老师那里听到的。有很多犹太人在德军撤退、苏联军尙未到来时,就因饥寒交迫而死了。
  珍妮问:“教授,除了犹太人是战争受害者,吉普赛人也遭到迫害吧?”
  教授闭着眼睛点点头,“是的,小姐。希特勒主张只有亚利安人才是真正优秀的人种,因此他计划将这以外的人种全部消灭。”
  “柯纳根。”艾斯纳低声问。他说话时,薄唇几乎动也不动,“你曾见过鲁道夫·赫斯吗?”
  这个问题带着听似责难的口气,柯纳根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
  “只见过一次。他到我所在的集中营来访问。你们也知道,赫斯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营长,也是屠杀犹太人的急先锋。据我所知,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满脑子大概只想着那些要做给希特勒看的战绩!”
  “听说他很擅于发表演说!”艾斯纳说。但是,没有人作出回应,一片无言的缄默。
  雷瑟想起来了,赫斯就是发明以氰酸瓦斯等方式来虐杀犹太人的军官。赫斯在战后审判里,毫不羞耻地宣称这是自己“最大的功绩”。因为这种方式之于枪杀,能不见血就了事……
  艾斯纳又说了更扫兴的话,“托玛斯曼与赫曼·赫塞到底在说什么?他们真是货真价实的流亡人士吗?从我们这边看来,就是敌前叛逃嘛!我所说的敌人,不是指法国人或俄国人,而是从德国这些疯狂领导者底下逃亡的人!”
  “但你别忘了一件事。”杰因哈姆以悠然的语气说,“托玛斯曼与赫塞都是批判战争的先锋,他们是为了让战争终结而不断奔走。”
  “哼!这样对他们也好。在德国人的身份之外,又多了一个‘文化人士’的头衔。但是,你或一般市民又如何呢?还有那些被赶上战场的人?他们除了是德国人,充其量只是个‘小市民’,要怎么和当权者抗衡?毕竟谁都爱惜性命。”
  伯爵夫人像要转移这个话题似地环视所有人。
  “在场的各位,还有人被派到战场上去的吗?”她的声音里隐约含有几分同情。
  费拉古德教授首先回答:“我曾被派到埃及。当时被他们以人质与枪炮胁迫,参与了希特勒那伙人夺取文化遗产的暴行。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污点。”
  “我因双亲工作的关系,也曾到过法国。”谢拉以不安的表情说。他的服装属于肩膀和胸部极端膨起的德式风格,穿着与亨利八世肖像一模一样的宽大礼袍。
  这时,莫妮卡突然高兴地叫道:“对了!谢拉,你也许曾与年轻的阿格涅丝在哪里照过面,或擦身而过!在巴黎车站之类的地方,听说有很多德国士兵与美人。”
  雷瑟被这种露骨的说法吓了一跳。柯纳根夫妇的脸立刻僵住,谢拉也显得相当难为情。
  雷瑟听过阿格涅丝似乎曾在红磨坊当过舞娘的消息,柯纳根似乎也是在巴黎某家酒馆认识妻子的。莫妮卡明显针对阿格涅丝这段过往出言揶揄。
  “对了,伯爵夫人,不知道问您这个方不方便,您的财力应该很雄厚吧?”费拉古德教授用拳头挡在嘴边,大声干咳了几声,导回话题。
  “其实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我就坦白说了。”伯爵夫人微微点头,“我们的财产可以说相当丰厚。您们也知道,外子以制药公司与酿酒场起家,目前投资了各式各样的事业。我自己也将先父留下的庞大遗产以很高的利率存在瑞士的银行。对我们这些原本出身贵族的人来说,那个古老而美好的年代已完全过去了。由于战争的影响,外子与我从祖先那里继承的土地也几乎都失去了,因此我们才会想尽办法取得这座城与周边土地。总之,外子与我都希望能将这里当作往后的安居之地。”
  大口嚼着香肠的布洛克露骨地询问:“这里占地究竟有多广?”
  “从这边举目所见的山坡和森林,都是修达威尔伯爵家的产业。”伯爵夫人悠然微笑。
  阿格涅丝与莫妮卡发出娇柔轻呼声。
  “峡谷对面的青狼城也是城主的吗?”费拉古德教授又问。
  伯爵夫人缓缓摇头,“虽然外子这么希望,也曾千方百计想买下它,但很遗憾,最后仍是无法达成这个愿望。令人悲伤的是,隔在这座城与那座城之间的不单是自然峡谷,而是一道国界,这座城的对面就是另一个国家——法国,在法律上也有着各种障碍。但我们没有放弃。直到现在,我们依然希望能取得那个地方。我们也做了准备,有一天一定会达成愿望的。”
  “您们那么希望能得到那个地方,有什么理由吗?”
  费拉古德教授这般刺探,伯爵夫人却一点也不介意。
  “人狼城毕竟是双子城,若能兼得银狼城与青狼城,历史价值也会增加。这一点,您应该也知道吧?”
  “伯爵夫人!请问……伯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莫妮卡以玩闹的声音说。
  在伯爵夫人回答前,一旁的班克斯侧过身,指着后面的墙。
  “抱歉,请容我向大家说明。请各位看看挂在西侧墙上最大张的那幅肖像——那就是我们的城主,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伯爵。”
  大家深感兴趣地看向那面墙。
  被框在坚固樱木画框的肖像画上,主角微微斜侧,视线投向众人。他的年龄与伯爵夫人相较之下大了很多,是个身材微胖、年约六十岁的人。他像雷瑟等人一样,沉迷近代风格的装扮,头戴垂到耳边的白色假发,身穿十八世纪洛可可风格的优雅服饰。
  他的脸型略长,有淡蓝色的眼睛、过高的鼻梁,下垂的嘴唇——就算年轻时也绝对称不上英俊潇洒,但脸上却散发出身良好的气质与威风凛凛的气势。
  “这是外子五年前请人画的。”伯爵夫人补充道。
  雷瑟本来觉得那幅画应该是更古老的东西,但他猜错了。
  “外子和我虽然相差十岁以上,但在我们对彼此的爱和尊重下,并未形成任何阻碍。”
  “我非常能够了解。”
  出言强烈附和的是阿格涅丝。她与丈夫柯纳根一样也有很大的年龄差距。
  “您有小孩吗?”阿格涅丝问。
  “不,很遗憾并没有。”伯爵夫人随即回答。
  那种回应方式意味着不希望再谈的明确拒绝。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特地买下这座如此偏远的古城?只要打听一下,全德国等着出售的城堡不知有多少。”费拉古德教授又向女佣要了一杯葡萄酒。
  “您说得没错。但这座城堡从前的主人与伯爵家是远亲,如果说外子因身为贵族,想维系家族血缘,我也没有什么理由抱怨。为何我们处心积虑想得到这块土地?我想,选择与祖先有关的土地应是很正当的理由。”
  “的确。这么说,伯爵就是从前在女巫审判中,被强套上恶魔烙印的那一个家族的后裔了?”
  “那已经是好几世纪以前的事了。就算是事实,外子也完全不在意。”
  “……那个……能否请教一个问题?”谢拉在身旁的莫妮卡催促下,羞赧地问。
  “什么问题?谢拉先生。”伯爵夫人表情愉快地转向他。
  “是,就是……我想知道这座城为什么要叫‘人狼城’这么不吉利的名字?它的由来是……”
  “关于这点,您难道没有从费拉古德教授那边听到什么?”伯爵夫人眯细了眼。
  “不,没有……”谢拉很困扰似地望向费拉古德教授。
  就在费拉古德教授用刚斟上的酒润唇时,伯爵夫人先发制人,声音近乎冷酷。
  “并没有什么秘密。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从前这座城住着叫‘人狼’的妖怪,是恶魔般的动物的秘密住处。人狼袭击善良的人类、杀害家畜、将它们吃掉。后来人狼被人类追捕,无处可逃,便躲进了这座城——是这样吧?费拉古德教授?”
  “嗯、对……”费拉古德教授惊讶得双目圆睁。
  伯爵夫人刚刚的友善完全褪去,表情冰冷得有如蜡像,以可怕的深蓝色眼睛,直直盯着教授,“还有一点要请费拉古德教授说明一下。教授,您来这个人狼城里找些什么?”
  “找……找什么?”费拉古德教授吞吞吐吐地说。
  “为什么您从以前就一直想来拜访,并透过制药公司不断提出申请?如果方便,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将您的真正目的告诉我?”
  室内气氛完全冻结。还在蠢动的只有烛火与其映照出来的淡淡影子。原来和谐融洽的筵席瞬间变为十分困窘的场面。所有人对局面的突然转变完全没有头绪,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场面一时陷入了混乱。
  “我、我……什么……”费拉古德教授脸上浮现无比惊愕,脸色惨白,往心脏的位置槌了两、三拳后,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似地开口。
  “您没听清楚吗?”伯爵夫人的面孔有如陶瓷人偶般美丽,却没有半点表情,“我再说一次。费拉古德教授,您到这座银狼城的目的,是想在这里拿到什么?”
  室内充满冰封的寂静,只有壁炉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微小声音。

  3

  晚宴结束,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后,雷瑟换上睡衣,在床上静躺了好一段时间。酒精好像还残留在体内,呼吸有点困难。墙上的灯被熄掉了,只剩壁炉上方的一盏油灯。在昏暗的房里盯着那簇小小的橘色火焰,精神反而得以集中。他回想着刚才伯爵夫人与教授的对话内容——
  那个瞬间,雷瑟感受到室内空气起了急遽变化。蛰伏在房间各个角落的黑暗急速增加,层层叠叠的漆黑暗影中,仿佛涌起了莫名的灵气……
  “为什么您会这么说?”费拉古德教授气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外子从以前就对您这种异常热情的态度感到惊讶。那份固执已经接近盲目的执着。您费时多年,经由各个教育机构、美术团体活动,最后到政府高层,就是要追踪人狼城的下落。又向福登打听关于伯爵家大大小小的事,用称得上是病态的热忱,不断提出来访的要求。老实说,这次您能加入这个旅行团也是外子几经考量下的结果。我们想知道,您那种难解的热情,到底是为了什么?”伯爵夫人紧盯着他的脸说道。
  费拉古德教授好像已完全从醉意中清醒,脸色苍白。
  “难道是不能在大家面前说的事?”虽是沉静的口吻,伯爵夫人的话里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魄力。
  “不,没那回事。”教授好不容易回答。
  “那请说吧!”
  “好。”费拉古德教授合上眼,“身为历史学家的我,有个致力寻找的东西。我认为它或许就在人狼城里,因为某间修道院仓库里的古文书曾暗示过这件事……”
  “您是说这座城里藏着宝物之类的东西?”伯爵夫人反问。
  “对。那的确是可称为宝物的东西……不!应该说是比宝物还要珍贵的东西。”
  “是什么?”
  “就是‘枪’!也被称为‘圣枪’或‘命运之枪’。”教授以颤抖的声音回答。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等费拉古德教授说明。
  只有伯爵夫人知晓其意。她微微低下头,掩住嘴,呵呵地笑出声。
  “您说的是‘朗吉努斯之枪’吧?那把传说中的枪?”
  “正是。”费拉古德教授愈来愈泄气。
  “您怎么会相信那么愚蠢的事?”伯爵夫人明言,“那只是传说,是个故事,您懂吗?费拉古德教授,我对欧洲历史与基督教典故也有极大兴趣,以前曾就这点查过书。您可知道,在这世上被称为‘圣枪’的枪究竟有多少?”
  “我知道。在欧洲的宫殿和修道院、博物馆等地,像这样号称是真正的‘圣枪’者,少说也有三十把以上,并散布于各处,接受保管……”
  “您说得没错。”伯爵夫人深深颔首,“由此可知,‘圣枪’可说是某些经罗马教皇认可、具权威性的修道院才会有的东西。既然如此,在这么名不见经传的小古城,又怎会藏有那把著名的圣枪?”伯爵夫人说完,再次发出低低的笑声。
  “抱歉。”布洛克像要打破周遭的咒缚般,代表所有人提出疑问,“我们对这个话题完全没概念。‘圣枪’或‘命运之枪’到底是什么?能为我们说明吗?”
  费拉古德教授的语气相当刻薄,“你不是基督徒吗?连圣枪也不知道,你真该感到羞愧!能称为‘圣枪’者,必是在耶稣被钉在哥尔戈达丘陵十字架时,那把刺向耶稣侧腹的长枪。那个持枪刺向耶稣的男人,听说是个叫朗吉努斯的百夫长,因此这支枪也被称为‘朗吉努斯之枪’。
  最初是罗马迪别军的指挥官得到这把枪,接下来传给历代的罗马皇帝,而法兰克王国的将领、卡尔大帝、神圣罗马帝国的红胡子腓特烈、弗里德里希二世等人,也都曾得过这把枪。他们曾借其灵力,赢了许多场战争。”
  “正是。”伯爵夫人接着继续说,“它之所以会被称为‘命运之枪’,是因为有人说持有者就能支配世界,掌握世界的命运,让我们姑且说它是潜藏了超能力的神枪。连希特勒也为了自己的野心,非常渴望能得到那把枪。然而,我听说真正的圣枪现在被收藏在哈布斯堡的藏宝殿里。这是举世公认的事实。费拉古德教授,莫非您怀疑它的真伪?”
  “老实说,我的确怀疑。因此我才对密藏在各处的‘圣枪’展开全面性的验证。如果它真的藏在这里,我无论如何也想亲眼瞧瞧。这就是我渴望来到这座城的真正理由。”
  “原来如此。”伯爵夫人又恢复原先亲切随和的口气,“这样的话,您不妨尽情在城里展开调查吧!想看哪个房间就对班克斯说一声。只有一件事要拜托各位,请不要进入顶楼的瞭望台。”
  “为什么?”布洛克不客气地问。
  伯爵夫人不理会他的问题,迳自说:“教授,如您所见,这座城最近才请了工人进行大幅度的整修。遗憾的是,我们并未找出什么宝物,我只能衷心祈祷,愿您这场冒险不会徒劳无功。”
  ——与传说有关的事只有这些。
  雷瑟在回想时,也渐渐陷入半梦半醒之间。天花板的花纹在烛光中模糊地浮现眼前,缓缓卷成漩涡……
  朗吉努斯之枪真的在这座古城的某处哪……真令人不敢置信……总觉得好像是上了年纪,脑筋不清楚的人开的玩笑……就在他的眼皮完全合上时,不知是谁轻敲他的房门。那连续叩敲的声响虽轻,却仿佛有些神经质与迫不得已。雷瑟的意识因而急遽地被拉回现实。他坐起来,环视昏暗的房间。敲门声再度响起。他只得起身,将之前取出放在一旁的药瓶收进抽屉,打开门锁。
  站在门板另一边的是珍妮。她在睡衣外面披上了睡袍,双手紧抓着自己的手臂。
  雷瑟无声地倒抽一口气。珍妮一脸惨白,褐眸中写着强烈的恐惧,身体微微发颤。
  “怎么回事?珍妮!三更半夜的……”他略带顾忌地低声说。
  珍妮向身后的走廊瞧了一眼,迅速攫住他的手腕,进入房间。雷瑟反射性地将门关上。
  “雷瑟,把我藏起来!”珍妮的眼中因恐惧而盈满了泪水,美丽的脸颊上有道泪痕。
  “我的房间外面有人,有衣服摩擦的声音。那个人透过走廊的门,屛住呼吸,一直在窥探房中的情况。是真的!我真的感觉到了!门外有人在,让我很不舒服,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正当我以为那个像是呼吸的声音好像远离时,却又从窗边听到了一种很轻微、仿佛什么在蠢动的声音。那家伙就在墙外爬来爬去!有种沙沙作响的恐怖声音透过墙壁传来,我真的听到了!”
  “那是什么?”雷瑟被珍妮的惊恐表情所慑。
  “我不知道!”珍妮激烈地猛摇头,“好可怕!好可怕!我不断发抖,但是待在房里更恐怖,我想也没想就跑到走廊,却看见走廊前方的黑暗中,有某个敏捷移动的黑影绕过走廊转角,跑向东侧的楼梯。不会错的!那个奇怪家伙一定偷偷在门前窥探我房里!”
  “别傻了!是你昏了头吧!”雷瑟不知道该拿失去理智的珍妮怎么办才好。
  “真的有什么东西在——那不是人类!对!是某种奇怪的动物。不!是怪物!”珍妮固执地说。
  “怪物?”
  “因为我看不见它的踪影?我好怕好怕,我从走廊转角—就是走廊尽头那个立了冰冷铠甲的地方——往楼梯那里窥伺着。刚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被寂静包围的空荡走廊。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楼梯角落的阴暗处躲着某个不明物体。我能感觉到冰冷的黑暗深处潜藏着什么,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危机感……”
  “你是说那家伙就躲在楼梯的墙角边?”
  雷瑟把这当成笑话,珍妮却认真地回应。
  “嗯!那家伙屛住气息,从走廊深处的黑暗角落用令人不愉快的视线看着我。周遭悄然无声,那恐怖的鼻息声清晰可闻!”
  “所以你才逃到我房间?”
  “不是,是我腿软了走不动。我听见不知是谁从上面缓缓下楼的脚步声。那阵喀哒喀哒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通过这层楼,朝楼下走去。那是幽灵!”
  “大概是哪个女备吧?”
  “不是,不是的!”
  “如果你站在铠甲前方,不论从哪个方向都会被墙壁挡住,不可能看到上下楼的人……”
  “不是的,你还不懂?我听到的脚步声不是来自那座楼梯,而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简直就像从地狱深渊响起的虚无之声……”
  珍妮的话说得支离破碎。雷瑟心想,一定要让她冷静下来。她已经心神错乱了,连自己说的话互相矛盾都没发现。
  “珍妮,你在说什么?你还好吗?振作一点!”
  “一点也不好!即使我出声问‘是谁’,却依然没有回应,那个脚步声自顾自地下楼去了。”
  “冷静点!你的房间位于南侧,南侧的墙是与断崖连成一气,笔直峭立的。你也去过城塔顶往下看过!没有人能攀在垂直的墙上!所以那个东西不可能在你的房间外面。而且,如果那个怪物就在窗外,你又怎么解释那家伙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回到走廊?”
  “我说的都是真的!雷瑟,好可怕!救救我!”
  珍妮扑进雷瑟怀里,紧抱着他。透过薄薄的睡衣,珍妮身上的冰冷温度传了过来。她将脸埋进雷瑟胸前,狂乱地叫着:“雷瑟,今晚让我待在这里!拜托!不要赶我走!我还不想死!我不要!这座城好危险!不知是谁——还是什么东西——总之,这里有某个恐怖的东西!那是来历不明的妖怪!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怪物准备要杀害我们了!没错!一定是来夺走我的性命!”


  第九章  最初的悲剧

  1

  雷瑟一夜无眠,因为他的床上躺着倦极而眠的珍妮。他从地上坐起,将裹在身上的毛毯静静掀开,伸展僵硬的身体,站起来。为了确认时间,他拿起五斗柜上的怀表。
  虽然没有点上油灯,但已近黎明,借着箭眼透进的光线,室内也明亮了起来。珍妮脸上的泪痕犹在。他将怀表的表面转向比较亮的地方。
  六点三十分。这时或许已经有人起床了。
  昨晚雷瑟一再安慰珍妮,鼓励她回自己的房间。但对不明影子心存畏惧的珍妮,坚持不回房。无计可施的雷瑟便到她的房里取来毛毯。当然,不论是走廊或楼梯,还是在她的房间,完全没有古怪吓人的东西。
  雷瑟强迫珍妮躺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用毛毯裹住身体,背靠床边。为了安抚珍妮,雷瑟一直与她聊天,终于让她渐渐入睡,但脑海中不断转着各种想法与虚妄念头的雷瑟却无法睡得很沉。
  雷瑟端详着珍妮仿佛小女孩般的睡容,觉得珍妮真的很美丽、充满了魅力。他已不再掩饰,大方承认了自己的感觉。
  雷瑟确认她仍在熟睡,无声着装后,悄悄走出房间。
  走廊的壁钩上已点起灯火,应该是早上哪个佣人点上的吧?雷瑟看了四周,发现每个房间门上都钉了一块暗红色的铜牌,上面镂刻了方便区别房间的符号或数字。他房间的铜牌上是一个仿佛生了角的倒三角形符号,珍妮房间的则是看起来像数字6和9的记号。
  由于盥洗室与浴室位在地下室,他便走向东侧的楼梯下楼。楼梯梯间平台壁钩上的灯也被点亮了。下楼时往楼梯下面一望,能看见挂在梯间平台的古老豪华壁毯,被一旁墙上的灯火照得鲜明。
  脚步声。
  雷瑟悚然一惊。
  楼下有人提着油灯上楼。刚开始只有脚步声,渐渐地,长长的影子沿墙缓缓冒出。那个影子被梯间平台的光线一照,阴影的方向随之反转,接着一个身材矮胖的人从墙角走了出来。
  “费拉古德教授!”
  “啊,雷瑟!”
  惊讶的两人低声叫出彼此名字。教授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孩童,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早啊!”
  “早安。您忙什么?这么一大早的?”雷瑟询问。
  “你呢?在做些什么?”费拉古德教授将手上高举的油灯稍微垂下。
  “我口渴。”
  “我还是对‘圣枪’耿耿于怀,所以查看了一下武器房的展示品。若真要把‘圣枪’藏起来,让它混在一堆平凡的枪里,会是非常聪明、最能掩人耳目的做法。”
  “您找到了吗?”雷瑟基于礼貌而问。
  “不,没找到,说不定放在另一个地方。”费拉古德教授看来不是很遗憾。
  “虽然可能与这没什么关联,但不论哪间寝室,在北侧的都没有窗子,在南侧的就算有窗子,也嵌上了铁栏杆,几乎看不到外面,空气也不太流通。我看过自己房间的墙壁,箭眼底下与南侧房间一样有扇小窗,后来那扇窗好像被堵起来了。这会不会与藏宝一事有关?”
  费拉古德教授立刻否定,“不会。所谓的城塞,任何地方都有用以藏匿的洞穴之类的构造,这是为了在抵御外敌时能做好万全防备。那个被堵住的窗子痕迹,我也确认过了,它被堵起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是有两、三百年了,历史相当久远。还有,这座城里用了很多壁毯作装饰。每一张都非常细致完美——看看那边的壁毯,大概是十三世纪的东西,上面连署名都有;下面那层楼,墙上挂的是十六世纪罗瓦尔工艺坊出品的壁毯,真是赏心悦目;挂在等候厅里的则是十六世纪初期在布鲁塞尔的编织品,那可是天鹅骑士系列其中的一幅作品!一般都说最出色的壁毯出自法国的亚拉斯,根本不是这样。我认为布鲁塞尔工艺坊的作品远远优异得多。”
  “喔。”
  “还有,贵重的壁毯不能受到阳光或光线直接照射,因为它褪色褪得很快,再说,古老的东西质地也不是那么好。因此,壁毯的价值就决定于线和线之间横线纵线的配置,与色泽的鲜艳度。我问过福登,修达威尔伯爵好像是个很了不起的壁毯收藏家。福登虽说,如今这些东西都是伯爵在整修城堡后才装饰上去的,但我不这么认为。据我推测,这座城从很早以前应该就有很多壁毯,作为装饰,这点看壁毯后的墙壁被染色的情形就知道了。换句话说,在很久以前,这里的城主就拥有为数惊人的壁毯收藏。大概那些壁毯也随着这座城而被伯爵买下来。我怀疑那说不定就是他买下这座偏僻的城堡的最大理由。”
  “您是说,伯爵为了保存壁毯,不让阳光直射城堡内部,才故意把窗子堵住?”想到这样做所要花费的工夫,雷瑟不觉愕然。
  “是的。”教授回答。
  “这样的话,将南侧房间的窗子封起来不是比较好?”
  “南侧的房间几乎没有壁毯。那边多半装饰壁画与油画。”
  “如果是我,就会用镶嵌玻璃嵌在窗子上。”
  “不行,从前的玻璃非常昂贵,也不易取得,所以才会装上橡木材质的百叶窗代替。”
  “原来是这样。”雷瑟露出佩服的表情。
  “还好早上雨就停了,这样就能去郊游了。”费拉古德教授随即以开朗的表情说。
  “咦?有下过雨?”雷瑟吃了一惊。
  “你没注意到吗?昨天晚上很早就下雨了,打从晚餐时就开始下了!虽然没有打雷,雨声可是淅沥淅沥的。”
  “是这样啊!”雷瑟松了一口气,想想不觉失笑。
  “怎么了?”
  “老实说,半夜我听到墙外好像有东西在蠕动的沙沙声,以为是蛇或蜥蜴之类的爬虫在外面爬来爬去,心里感到有点毛毛的。”雷瑟将珍妮的恐惧假装发生在自己身上,娓娓说明。
  费拉古德教授一副了解的表情,点点头说:“这样的话,也许是听到雨水滴在墙上的声音。”
  “应该是吧!这里怎么可能会有奇怪的不明生物?”
  “你说……不明生物?在这座城里?”
  雷瑟苦笑点头。
  费拉古德教授也露齿而笑,“你是指‘人狼’之类的东西吧!虽然无法证明人狼是否为捏造出来的故事,但若说它存在于这座城里,却是子虚乌有的事。”
  “但教授与伯爵夫人都说这里是人狼的住处。”
  “我是说这里曾经是它的住处,可没说是现在的住处。”
  “对喔!”
  “换我问你,接近黎明时,你有没有听到从某处传来一个非常沉重的声音?像是大石头掉到地上的声音?”
  “沉重的声音?”
  “嗯,我在武器房时,好像听到什么巨大物体倒地的声音。”
  “完全没有。”
  “是吗?其实没关系,一大清早的,尽说这些神秘的事也挺无趣的,还不如登上城塔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来?”
  “到城塔?好。”到了这时,雷瑟只得答应。
  两人为了进入城塔的方形楼梯,开始往一楼走去。
  上了城塔的展望室,打开窗户,油灯的光线不一会儿就快要熄灭。雷瑟深吸进一口湿冷的新鲜空气,眺望外面的景致,发现和昨天傍晚看到的风貌完全不同。
  峡谷有一半以上都被云朵般弥漫的雾气包围。浓雾、薄雾重重叠叠地停滞在森林上方,被雨濡湿的山景有如水墨画一般,颜色尽褪。矗立于对岸断崖上的另一座古城,被环绕周围的朦胧白雾遮掩,仿佛整座城就漂浮在半空中。正如“青狼城”的名号,墙面的颜色隐约带有青色。
  “很遗憾!看不太清楚,再过一会儿气温上升,雾也会散去。用完早餐后再来看一次好了。”费拉古德教授用手捻着胡子喃喃说着。
  “雾气是从底下的河川升上来的吧?”雷瑟在湿润的窗缘边往正下方探看。城堡的下半部,完全深埋在像褥垫一般的雾气当中。在一片平坦的墙面上,并无任何古怪之处。三楼珍妮房间窗户附近,也完全没有任何异状。
  “福登说,今天要去附近的湖泊郊游?”
  “嗯,好像叫‘翡翠湖’。他说那里是个很美的地方,还挺以此自豪。”
  费拉古德教授再度向窗外投去一瞥,“接下来要往哪里走……要不要上城墙的垛口去瞧瞧?我们试着绕城一圈看看吧!”
  “好。”雷瑟敷衍地回答,其实挂心着珍妮的情况。
  两人步下几级阶梯,试图打开途中的铁门。这里应该能通往顶楼瞭望台——城堡的最上层,但门却被上锁了。他们只好回到一楼,从东侧城墙塔爬上城墙。
  打开东侧城墙塔的展望室下方不远的铁门,即可通往外面;那里是东侧城墙的顶缘,有着宽约一公尺半左右的垛口。两人从并排的箭眼向外看,走过狭窄的城垛通道。城外雾霭弥漫的森林寂静依旧,空气也很冰冷;遗憾的是,由于视野很差,无法看到很远的地方。
  他们沿途走过东北侧的城门塔、城门上方、西北侧的城门塔,接着往西侧的城墙塔前进,绕城半圈后便回到城堡。

  2

  早餐虽然是些简单的食物,却非常美味可口。昨天一起晚餐的成员里,如今只有伯爵夫人不在场,其他全员到齐。
  雷瑟和费拉古德教授道别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珍妮已经离开了。雷瑟收在抽屉里的记事本被拿出来放在五斗柜上,本子翻开的那一页,上面写着:

  昨晚谢谢你
  ——珍妮

  雷瑟在宴会厅碰到珍妮,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他不时偷瞄她,早餐几乎没怎么吃,而她也有意避免和雷瑟打照面。在坐她旁边的杰因哈姆面前,雷瑟按捺住冲动,避免和她交谈。
  吃完饭后,男宾和女宾分别前去伯爵厅和贵妇厅。以前的人认为,吃饭后享受饮料和抽烟是种乐趣。
  过了一会儿,之前离开位子的福登汗涔涔地回来了。他露出非常为难的表情。
  福登站在壁炉前,对着坐在长椅上的众人,十分难以启齿地说:“各位贵宾也知道,今天本来预定要到这座山麓的翡翠湖游览,那是个被幽深森林的寂静包围,美得惊人的地方,那里还有个小别馆。我想中午甚至可以在那里烤肉。”
  “太棒了!万岁!”布洛克嘴里叼着烟,起哄地拍起手来。
  “但,但是……”福登吞吞吐吐了起来,“发生了一点小困难……”
  “是什么?说清楚!”杰因哈姆急躁地说。
  “是,是的。城门的升降式栅栏坏了,现在完全打不开。大约是今天早晨,就在杂役佩达要升上栅栏,打开城门时,升降的卷轴机关坏掉了。由于卷轴的大齿轮卡住,而栅栏又急遽落下、所以连锁链也断掉了。一直到刚刚,我们都拼命试着修理,却因工具和材料不足,无法马上修复。”
  包含雷瑟在内,宾客们都咽了一口口水。
  费拉古德教授说:“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今天早上,我在武器房仿佛听到巨大声响,就是这个吧!那……怎么着……那升降栅栏,如果我们大家帮忙,难道抬不起来吗?”
  福登一脸绝望地摇头,“不可能的,教授。栅栏完全用铁板将木材包覆住,所以相当重。而且如果不把左右两边的锁链均等地卷上去,是没办法抬起来的。另外,卷上栅栏的机关,和拉起外面吊桥时,卷上锁链的滑轮是连动的。也就是说,城门现在是栅栏落下,铁门紧闭,吊挢也完全被拉起来的状态。”
  “什么!也就是说我们被关在这座城里罗?”杰因哈姆愤怒地起身,胡子朝左右竖起。“不不……不是的。”福登脸色苍白,慌张地摇动双手,“不要紧的,请您不要担心。我们绝对不会被关在城里的。”
  “我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费拉古德教授以冷静的态度询问。
  杰因哈姆一脸不高兴地坐了下来。
  福登从上衣口袋拿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
  “城里有别的出入口。我们可以到地下室,从昨天停放车子的停车场出去。那边有另外一条被称为‘狼之密道’的地下通道。”
  “秘密通道!”费拉古德教授眼睛一亮,像个孩子一样兴奋。
  “这样不是更有趣吗?”柯纳根也捻着胡子赞同地说。
  “不,那不是大型的通道,倒是有点像后门之类的。从前传说那里是狼的窝,各位不妨想作是洞窟的延伸。如果要与外界联系,还可以使用那个通道。”
  “既然这样,为何你那么惊慌失措?”艾斯纳以尖酸的口吻说。
  “这……这是因为……虽说有通道,但却又窄又脏,我担心会给各位造成不便和困扰。虽说是事故,却因我们的疏失给各位带来麻烦,我正烦恼不知怎么向各位贵宾解释。老实说,出了这样的纰漏,我已能预见会被伯爵大人狠狠训斥……”
  费拉古德教授捧腹大笑,“没关系!至少我们不会再骂你了。又不是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城门打不开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可以的话,不妨登上城门塔,从箭眼向外垂下一条绳子,这样就能攀着绳子上下了——喔咿!英勇的骑士!到这里来吧!”
  “您真爱说笑!”福登陪笑。
  众人已了解对外的出入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今天预定的行程也没有任何变更。”
  稍后,在费拉古德教授的提议下,所有男性团员决定前往中庭瞧瞧城门损坏的情况。
  在城门厚实的墙壁中有几个小房间,里面安设了可用锁链卷起升降式栅门以及吊桥的装置。小房间在门的正上方及左右两侧,共有三间。据费拉古德教授的说明,升降的机械一般都被置于栅门的正上方,但这座城在门两侧的小房间里也设有齿轮的辅助装置,和一般的机关比起来,只要用很少的力量,就能启动栅门和吊桥。
  走出中庭的一行人,登上西边城门塔的方型楼梯,经由城墙上的垛口——此时迷雾早就散去,从箭眼之间,可以将周遭美丽的森林尽览无遗——来到城门正上方。那边有个像是下水道铁盖掩住的入口,可以进入下面的小房间。男人们轮番藉梯子爬下去,查看损坏的升降机。在机械旁边,佩达正努力进行抢修,他起身退到墙边,任他们查看机械损坏的状况。雷瑟则站在他左边看着。
  木制粗大卷轴的两侧装有大型铁齿轮,嵌合在固定于地上的另一个齿轮;卷上时所用的锁链与操作用的锁链从齿轮旁连接天花板的滑轮。那只连着卷轴的齿轮里有几处断裂与缺损;这么一来,齿轮就只能空转。还有一条粗大的锁链也从中断裂,往地上的洞口无力地垂下。
  “佩达!是你把这个弄坏的吧?看你做的好事……”艾斯纳斜眼冷睇着他。
  佩达用满是油污的手擦过额头上的汗,将他碧绿而茫然的眼睛转向这里,惶恐地说:“非常抱歉。因为这已经是很旧的东西,说不定是使用寿命已经到了……”
  “唉啊,算啦!”出声安慰他的是费拉古德教授,“托你的福,我们才能将古城门的构造观察个仔细。这种经验可不常有啊!”
  一行人返回城堡,详细地向女士们报告情况。接着,众人在一楼的骑士厅集合,准备前往户外郊游。骑士厅位于大厅西侧,相当宽敞。在众多家具当中,一座高度直达天花板附近的老爷钟格外引人注目。
  由于只有一部车子,客人必须四人一组,分三趟乘坐。雷瑟与谢拉、艾斯纳等人一组,最后才出发。看了大时钟,时间接近上午十一点。
  “来,走吧!请各位跟着我。”
  领头的福登招呼着雷瑟等人往地下室的楼梯前进,将众人领到西南城塔正下方。在地下室最右边内侧角落有个看起来像仓库、毫不起眼的房间。福登举起油灯照亮室内,里面只有堆叠的木桶,没有任何像出入口的地方。
  “福登,那个可以通往外面的秘密通道到底在哪里?”谢拉瞪大眼睛,好奇地问。
  福登笑说:“就是这里!”
  他将刚才走过的房间入口完全关上。房间内侧原本是片阴影的地方,竟出现了另一个同样形状。
  “如何?很有趣的机关吧?不过因为没有人会上当,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好了,请各位进入‘狼之密道’。”
  福登打开那扇门,率先走入。里面有一道狭窄蜿蜒的楼梯,从那道楼梯走下来,才是洞窟状通道的入口。
  “哇!”谢拉发出了感叹的声音,“福登!莫妮卡见了这个是不是很高兴?”
  “非常高兴!她像脚上生了翅膀,一路跳着走下这道楼梯。”
  洞窟的墙壁和地上都露出粗砺的石块,感觉上尘埃遍布,到处生满青苔,空气冰凉。通道里有好几处楼梯和转角,不断延伸到深处。雷瑟想到,回去时这条路走起来应该会令人有点疲乏。由于光线仅来自福登手中的那盏灯,其他人都笼罩在昏暗里。四人成列走动的脚步声,留下数重余音在墙间回荡。
  “如果是费拉古德教授,大概也会说这是宝贵的体验吧?雷瑟。”艾斯纳在一旁讽刺地说。
  通道的坡度渐渐缓了下来,宽度差不多勉强能够容人张开双臂,天花板也相当低矮。几个人在漫长的通道里,转了好几个弯,继续前进着。又走了一阵,前方开始能看见外面的光线。白花花的光源渐渐变大,让已经习惯黑暗的一行人感到相当刺眼。
  “那就是出口了!”福登用开朗的声音鼓舞着其他人。出口处有一道厚实坚固的铁门已经开启。
  他们走出来的地方,是在长满灌木植物的斜坡。露出地面的岩石表面被凿开,形成了一道门。沾着朝露的草木在周边丛生,抬头仰看天空,几乎不见云霭,只见澄澈清朗的蓝天广阔无际。
  福登领在前头,一行人穿过树木竞相争高的林荫,向前迈进。不到十公尺的路程,便来到了昨天下车的那片广场。
  “真是浪漫的一趟旅程……”谢拉抖抖沾在裤子上的枝叶,用手梳理稀疏的头发。
  “空气糟得难以忍受!”艾斯纳眯起锐利的眼神回答。
  “接送的车子立刻就回来了,请各位再稍待一下。”
  福登将用不上的灯火吹熄。在雷瑟的感觉里,好像也将古城气氛酝酿出的阴德黑色黏液一并从自己的体内拭去。

  3

  “翡翠湖”正如其名,在幽深的森林里静静荡漾着碧绿湖水。
  雷瑟等人乘坐的宾士,驶下了昨天上山的山路,在有标示的丁字路口弯向城镇的相反方向,行驶在树木茂密的林荫小径上。出城后不到三十分钟,就抵达了那座湖畔。
  一踏进郁郁苍苍的森林里,就能从树林间看见碧悠悠的湖水被灿然投射的阳光所映照的美景。来到石子遍布的湖畔,向对岸眺望,只见湖水烟波不兴,深深倒映着伸展出湖面上方的枝形叶影。往对岸林木高耸的树梢上望去,则可以看见青翠山峦连绵起伏。只要走近一瞧,就知道湖水清澈澄净,想必冰冷到手探进去会感到麻痹。
  福登称为别馆的休息处就建在岸边和森林间的砂石地上。那是一个青苔丛生、藤蔓蜿蜒,仅具形式的小凉亭。亭子立有亭柱,上覆棚顶,没有外墙,里面仅放置了大理石桌椅。
  雷瑟漫步在森林里,在看见湖面之前,就听见树林传来几位女子热闹的嘻笑声。她们在其他同伴陆续加入时,已经以女佣汉妮为中心,在别馆旁的炉灶开始准备烧烤食物。草地上铺有几条供人坐卧的美丽铺巾,上面摆了好几只装了食物的篮子。
  “看来连几位高高在上的女士们也稍微感受到工作的乐趣了。”
  和雷瑟一道同来的艾斯纳露出了轻蔑的笑容。雷瑟觉得很不舒服。
  他先搜寻珍妮的身影,见她一脸活泼,在别馆的桌边帮忙张罗餐具,总算放下心来。
  雷瑟受福登之托,帮忙收集柴火。因此,他和佩达一起在林子里来回走了几趟。一小时后,肉、蔬菜、水果等丰盛食物都准备妥当。所有人愉快交谈,大啖美食。在如此美好的景致和味觉飨宴下,没有人板起脸闹别扭;就连杰因哈姆或艾斯纳也露出开心的表情,和大家说说笑笑,饮酒闲谈。
  餐后,男宾们以费拉古德教授为中心,在别馆继续饮酒。铺有桌巾的桌面上已排了两列空瓶。女宾们则在森林中散步,摘花折草,目光追着松鼠等小动物。还有的则在湖边浸泡手足,像在盯视鱼儿般凝望水面。天气暖得让人渗汗,在阳光照射下,窝在树荫下或岸边岩石上悠闲地打盹,实是人间至乐。
  已有醉意的费拉古德教授,几近猥亵地对莫妮卡开玩笑,“我们这里和莫内《草地上的午餐》一样,都是颂扬自由的讴歌呢!”
  莫妮卡身为身经百战的女演员,笑脸盈盈,深谙闪避老人话锋之道。
  “唉呀,教授!这里又不是奥塞美术馆!如果真想看我诱人的模样,请您光临德意志剧院或席勒剧院,盼您也按规矩付入场费。”
  “这么说来,你也演过电影罗?”
  “没有。没这回事!”莫妮卡自尊受创般作出夸张表情。
  “哦?”费拉古德教授捻着胡子,自顾自笑了起来。
  “我只演过舞台剧。尤其我国的电影公司在那场战争里,不晓得会叫人演什么不堪的角色,想到就觉得丢脸。不就是为了将纯真无瑕的年轻人赶上战场的宣传片嘛!教授您该不会是兰妮·莱芬斯坦之流的影迷吧?”(编注:兰妮·莱芬斯坦,1902-2003,极具才华的德国女演员与导演,因拍摄《意志的胜利》,成为影史上评价两极的艺术家)
  “哎啊哎啊……这话好尖酸呢。她的确很受希特勒赏识,也在战时拍了纳粹的宣传电影。但是在当时,难道她能不讲情面,拒绝从命吗?我时常在想,外界对她恶劣的风评,是否言过其实?”
  “因为她是美女,你才这么说吧!真是偏见!”莫妮卡生气地说。
  “不、不,莫妮卡小姐。你这才是偏见唷!”谢拉笑咪咪地说。
  “这……”被认为会站在自己这边的谢拉这么一讲,莫妮卡也不禁哑然。
  “与身为电影导演的她相较,我更喜欢的是她年轻时当女星的时候。像《死之银岭》等电影就很棒!”
  “那个人最初也是在舞台上跳舞的!”
  见到莫妮卡一脸露骨的嫌恶表情,谢拉连忙安抚地说:“她当然比不上现在的你。”
  费拉古德教授以温和的态度说:“兰妮·莱芬斯坦以电影《奥林匹亚》受到好评,并不是因为希特勒,而是因为运动选手律动出来的美感。”
  “是吗?”固执的莫妮卡噘起形状优美的嘴唇,“对我来说,那只能视为希特勒期望呈现的东西。我也听说过那是为了宣传亚利安人种的优秀还是什么的影片。”
  杰因哈姆吞云吐雾般地吸着烟,插嘴说:“听说年轻时的兰妮跟雷马克是好朋友。”
  “喔!”闻言最高兴的便是费拉古德教授了。“你是说雷马克?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作家。你看过他的书吗?”
  “看过,我也是个读书人。哥德、赫塞、曼恩、卡罗萨、卡夫卡、史提福特我都读过。说到雷马克的话,还是《凯旋门》最引人入胜。他虽以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西线无战事》闻名,但因为那本书被拍成了美国电影,他便遭到戈培尔猜忌,很早就得展开逃亡生涯。”
  “正是。想想他写的小说,思考我们德国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开始反省,真是再怎么悔恨也不够!”费拉古德教授打心底觉得遗憾。
  雷瑟在远处听着他们的对话,自虐地想,有史以来,一直都存在于欧洲历史中的,不就是战争吗?
  “讲到雷马克,我突然想喝苹果烧酒。如果只是小酌,就算劣等的酒也可以把它想得很好喝,不是吗?”莫妮卡仿佛正向众人卖弄风情。因为那正是在《凯旋门》中被拿来作为象征性的饮料。
  就这样,郊游的欢乐时光瞬间即逝。太阳微微西斜,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半。福登适时对大家宣布返城的决定。汉妮和佩达已经将行李整顿妥当。众人又四人一组,分开乘坐宾士,踏上返回城堡的归途。雷瑟也喝了很多酒,在颠簸的车子里,身体和脑子都充斥着倦怠。
  最后一组的雷瑟、艾斯纳、谢拉三人回到了山中的停车场,借着福登的油灯,再度经由狼之密道返回银狼城。凿穿岩石的门、地下通道、石阶、城堡的地下室——和来时走的是同样的路线。随着进入城堡深处,现实世界也退得远远地,仿佛又再度深入那个由故事、神话、传说园成的迷宫。
  雷瑟的肌肤和意识敏锐地感受到这样的差异。
  “您们还没参观过地下室吧?让我来介绍。”
  回到城里后,福登并未上楼,经走廊往厨房的方向前进。壁钩上的灯火和油灯的光线使得阴暗处颜色深浓的阴影微微震动着,简直就像在黑暗中潜藏了蜘蛛、蜥蜴或蜈蚣一样。福登转了个弯,将众人带到第二扇门的门口。
  “这里是从前当作拷问室的房间请各位进去吧!诸如将犯人绑在墙上的锁链、水刑的道具、烙印用的烙铁等,都还留着呢!里面还有两个小房间,那就是牢房了。”
  雷瑟等人将房间里面浏览一遍后,等在门外的福登指着下一道门。
  “隔壁是佣人们用餐的房间,装设有活动式的天花板。如果敌人进入那个房间,会有附了桩子的栅门突然落下。栅门的重量,加上被桩子锐利的尖端刺中,被压在底下的人根本撑不住。”
  一行人再度走进昏暗的走廊。廊上到处都点了壁灯,雷瑟的视线盯着摇曳的橙色火影,感觉好像被施了什么催眠术。一路走着,他对潜藏在走廊上各个角落中的无数黑暗,感到一股奇妙的不协调。这感觉并非突然开始的,而是不知何时从心中涌出的念头。
  就在雷瑟还无法抓住自己心中恐惧真正的来由时,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在众人来到东侧楼梯,正要上楼时,厨师艾莉从楼上以惊人之势,伴随着咚咚作响的沉重脚步声走下楼来。她一脸可怕的模样,紧抓住福登的手腕。
  “福登先生,你在做什么!你不在的这段期间发生大事了!快!快过来!在二楼!”
  胖胖的她将目瞪口呆的一行人撇在身后,火速将福登带上楼去。被留在原地的雷瑟等人吓了一跳,只能面面相觑。
  “艾斯纳,大事是指什么?”谢拉露出有点胆怯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没办法,我们也去瞧瞧!她说是在二楼。”艾斯纳低声回答,率先走上楼梯。(该不会是珍妮出了什么事……)
  雷瑟相当忐忑,快步跟在两人身后。
  上到了二楼,四周悄然无声。三人藉走廊上的壁灯在黑暗的走廊上前进,并未看到任何人的踪影。经过贵妇厅和仆役厅时不见异状,走进宴会厅的大房间一看,也没有人在。那种寂寥感更助长了雷瑟戒慎恐惧及担忧的心情。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就在雷瑟感到疑惑时,正对面西侧走廊的某扇门后传来了些许声响。那是话声与衣物摩擦声。
  雷瑟打开门来到走廊,只见佣人们和宾客们成团聚在伯爵厅的门口前,堵塞了通道。大家全心一意地觑探着那个房间,脸上都写满了一样的惊恐。站在人群里的阿格涅丝和珍妮脸色惨白地抱在一起。再看看墙边,汉妮将脸埋在高大的玛古妲胸前哭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雷瑟的心就像被冰刃戳刺般,泛着冷冷的痛楚。
  房间里到底有什么?
  “年轻人回来了。来!艾斯纳,雷瑟,帮我个忙!先让女士们回到宴会厅或贵妇厅!”费拉古德教授刚好从伯爵厅走出来,叫唤雷瑟等人。
  “怎么了?”谢拉以沉着冷静的口吻询问。
  两人的声音让其他人也注意到雷瑟等人。此时除了伯爵夫人外,全员都到齐了。谢拉一把握住站在最前方的莫妮卡的手。
  “是意外。两个人到里面来!”费拉古德教授环视众人,俐落地指示,“剩下的那个将女士们都带到那边去。福登,你也去。”
  “也让我来帮忙。”布洛克断然说道。
  教授默默点头。
  雷瑟是最后进入伯爵厅的人。厅内建造得与位于对称位置、隔着宴会厅的贵妇厅相仿。
  进入室内时,他先是嗅到一阵浓重的异味混着壁炉内燃烧的松木臭味,像是烧过毛发或毛皮之类的东西,是一种非常令人厌恶的恶臭。
  室内比走廊亮多了。不但窗户开敞,有柔和的光线照进来,枝状吊灯上也点着蜡烛。正下方的桌子上还摆着煤油灯,散发朦胧光芒,壁炉上也有烛台,因空气的流动忽明忽灭。
  费拉古德教授迅速朝着铺有红色桌巾的桌子和壁炉之间前进,同时以绝望的口吻说:“是女佣玛古妲发现的。”
  首先映入雷瑟眼帘的,是桌子对面,横倒在石头地板上的大型老爷钟。这座钟和位于一楼骑士厅那座钟一样,古老、坚固,比他还要高大。老爷钟从对面墙边往壁炉的方向斜斜地倾倒,钟面朝下,少许的玻璃碎片往旁边飞散。钟壳的下面部分和上面接近边角的附近,有着面板破碎和龟裂的痕迹。
  然而,最糟的必定不是那个。
  在大时钟和壁炉间,好像有副粗壮的躯体被夹在其中,趴倒在地板上。这名身着黑色佣人服的男人,头部深入壁炉的灰烬,膝盖以下都埋在时钟底部。
  “壁炉的火焰还是我刚刚才用火钳拨熄的……”费拉古德教授以冷冷的声音低声说。
  看来直到刚才,那个男人的脸部皮肤和肌肉、头发都一直被火烧灼着!这就是室内发出阵阵恶臭的原因。
  “是班克斯管家。他已经死了。”


  第十章  第二桩悲剧

  1

  “真是令人难过。”费拉古德教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他是真的死了吧?”艾斯纳觑看壁炉前的尸体,以沉郁的口吻问。
  人在心理上不容易接受突发事故。对于班克斯管家的死,雷瑟一时也难以置信。
  “看来是无庸置疑了。”费拉古德教授静静地点头。
  “我可不知道有人在这个状态下还活得成。”交抱双臂的布洛克一脸了然。
  费拉古德教授微微摇了摇头,试图转换情绪,“看来现在得把大时钟抬起来,或往旁边挪开,将班克斯管家从壁炉拖出来才行。你们也来帮忙!”
  被教授这么一说,雷瑟松开了衬衫的领口,布洛克脱去了外衣,挽起了衬衫袖子。而应该率先出面解决问题的福登却茫然伫立在众人后方,微微发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雷瑟禁不住咕哝。
  大时钟所立之处的左方有一扇门,右边有个摆了陶瓷玩偶饰品的橱柜。最上方并排了三尊希腊风格的雕像。摺叠式的梯子倒塌在橱柜前,与尸体呈平行方向。门旁还有装了水的水桶、抹布、掸子等物。
  费拉古德教授斜眼瞪向雷瑟,“大概当时他正在打扫时钟、橱柜或雕像。在一瞬间,大时钟突然朝他倒过来,或是他在梯子上失去平衡,一时想抓住大时钟也说不定。因此,时钟才朝他的方向倒过来。总之,应该是他从梯子上掉下来,头部撞上壁炉边缘的石角或位于内侧的铁制栅栏,大时钟又从上面压下来,才造成这个惨不忍睹的结果。要祈祷的话,我会希望他没有受太多苦,一下子就过去了。”
  费拉古德教授指示众人行动。首先,雷瑟与艾斯纳、布洛克、福登四人,将沉重的大钟稍微挪往窗户的方向,再抓着尸体的脚或身体,将他从壁炉中拖出来。最后,布洛克以熟练的手法将尸体翻成仰躺的姿势。尸体就像人体模型一样,咕咚一声,一下子转而朝上。
  “天啊!”
  喃喃发出声音,在胸前划着十字的,乃是艾斯纳。
  雷瑟想也没想就转过脸去,胃中一阵酸意上涌。
  颜面部分如同众人所想,烧得面目全非。烧得焦红的肉屑紧紧黏黏在骷髅上,灼热的血和体液静静地流溢出来。整张脸几乎已经无法辨认,除了那副没烧完、从下巴直覆喉头的红胡子外,没有可以认得出是班克斯管家的特征。
  “事故发生时,还有其他人在这个房间吗?”艾斯纳问着,却因恶臭把脸别了开去。
  “没有任何人在,只有在别的房间的玛古妲觉得似乎听到大时钟倒塌的声音。那个时候她人在隔着宴会厅另一侧的贵妇厅里。因此,虽然能远远听见声响,但并未马上发现那是什么声音。在那之后就沉寂了下来,她也就不以为意。后来,玛古妲被汉妮通知说我们要回城,她手边也有别的事要找管家,才会成为这起悲剧的发现者。”
  在教授说明时,布洛克大胆地蹲在尸体旁,检视头部等处的状况。雷瑟感到恶心而不忍卒睹。
  布洛克回过头来,用冷静的声音说:“——费拉古德教授,和你推测的一样。在他额头左侧有个凹陷的痕迹,应该可以确定是他从梯子上摔下来的时候,头撞到壁炉边上。你瞧!壁炉的石角上还沾着他的头发呢!”
  “真是太悲惨了!”费拉古德教授也再次望向壁炉的方向。
  “教授,你知道事故发生的正确时间吗?”布洛克站起来。
  “大约是两个小时前吧?因为是我们第一批人从郊外回来之前的事……”
  “那大概就是三个半到四个小时左右罗?”
  “应该是吧!”
  “……再来要怎么办才好?”福登在雷瑟身后战战兢兢地说。
  “什么怎么办?您这位仁兄真是靠不住!”艾斯纳朝旁边冷哼一声。
  布洛克也对福登投以非常不快、轻蔑的眼神,“别说傻话!我们才想问你该拿班克斯的尸体怎么办才好呢!还有,到现在还不见修达威尔伯爵夫人的踪影,她是怎么?为什么没有到这里来?难道没有人去叫她吗?她不是这座古城最高层的负责人吗?”
  “大……大概这时正是夫人午休的时间……”福登快哭出来了。
  “这样的话,就快叫她起来啊!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故,现在不是悠哉睡觉的时候吧?”
  “但是伯爵夫人身体很虚弱,伯爵曾郑重叮嘱过千万不能打乱她的生活步调……”
  “别开玩笑了!你也考虑一下情况!”布洛克疾言厉色地喝斥。
  福登将身体蜷缩到极限。
  “算了吧!布洛克。”费拉古德教授介入其中,“就算她露面,班克斯管家也无法复活。我们可以处理的事情,就先把它完成吧!”
  “说得也是……教授。”布洛克让步了,“喂!福登!班克斯的尸体不能先找个房间安置吗?餐厅隔壁躺了具尸体,实在让人不舒服。”
  “是,是的。那么就麻烦搬到地下室去吧,那里有间没在使用的仓库。既不碍眼,又寒冷……呃……那个……我想是不是刚好适合……”
  “是为了让尸体不要腐坏吧?了解。这样的话,就用那块桌巾,把尸体运下去吧!”
  众人照布洛克的提议,将厚厚的桌巾铺在地板上,轻轻将尸体放到上面。然后用桌巾包起来,将尸体搬了出去。
  所有人在拿着煤油灯的福登引路之下,从西边的楼梯往地下室走去。雷瑟跟费拉古德教授抓着尸体的脚,却感到十分沉重。
  空荡的仓库房间位于走廊中央,在佣人的餐厅和燃料储藏室之间,还有另一个相连的房间。和地下室其他房间一样,房里连石墙和地板都露出来,什么东西也没放。众人将运来的尸体放在前头那个房间的最里面。房间的空气阴寒阵阵,带着些许霉臭味,很快就开始混进从尸体散发出来的烧焦臭味。
  费拉古德教授环视室内,用低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福登,今晚你不在这边看守尸体吗?班克斯孤伶伶地,也会寂寞吧!”
  “请别这样!教授!”福登尖声回答。
  “应该要带圣经过来的。”祈祷告一段落,费拉古德教授懊悔地说。
  雷瑟胸臆间被悲伤和死亡的痛楚所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令人惊讶的是,艾斯纳突然走到尸体前,以庄重的表情开始祈祷。尽管他的声音感觉不出抑扬顿挫,其他四人也自然地低头默祷。
  举行完简单至极的葬礼后,众人决定离开。
  在上楼途中,费拉古德教授询问走在前方的福登:“福登,班克斯管家有家人吗?”
  “不,我想没有。他太太很早就病故了,听说女儿女婿也都在之前的战争里过世。”
  “不必将他的死讯通知什么人?”
  “是的。”
  “有没有能和城主修达威尔伯爵取得联络的方式?”
  “咦?”
  “像是电话之类的。”
  福登停下了脚步,摇了摇头,“不晓得您知不知道,这座城里是没有电话的。如果要打电话或电报,非得去萨尔布鲁根一趟才行。伯爵大人现在不在国内,只能寄信通知他这个不幸的消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你还真是相当悠哉!”布洛克满脸嫌恶,发出讽刺的笑声,以手为梳将渐秃的头发拨上去,冷冷地丢下一句,“在这趟招待旅行里,当属最重要行程的古堡住宿,才不过第二天,就发生这种有人死掉的不幸事件。我们都很不走运,只能当做有人被诅咒了,也只能祈祷住在这里的几天里,不要再发生这种悲剧性的事件——”

  2

  那天晚餐的气氛非常苦闷沉重,众人安静得像是合口盖的贝壳。最主要的理由是关键人物修达威尔伯爵夫人叫女佣前来传达:她因忠仆班克斯管家之死受到剧烈打击,无法下床。结果就是晚餐席间女主人不在,只有客人在座的诡异状况。当然,晚餐时原应愉快进行的扮装乐趣,也随之消失了。
  由于银狼城没有电话,为了寄出写给伯爵的紧急通知信函,福登叫佩达开车到萨尔布鲁根,同时交付他安排工人来修复坏掉的城门开关,以及叫葬仪社到城里来。佩达一不在,人手明显变得不足。
  玛古妲与汉妮可怜得没有时间思念故人或沉浸于悲伤的情绪,必须忙于照料贵宾们的需要。管家不在,种种程序上的分歧丛生,造成艾莉虽在厨房尽力准备餐点,用餐时间还是迟了三十分钟以上。
  珍妮看不过去,说自己想要帮女佣们忙,但杰因哈姆坚决反对。他的主张倒也合乎情:“我们再怎么说也是受邀的一方,可不是来服侍人的!”
  “至少让我陪在伯爵夫人身边!”
  珍妮虽努力抗拒着叔叔,这个要求却遭到伯爵夫人婉拒,说有爱丽丝在身边,她不要紧。
  在晚餐席间,即使所有人共聚一堂,餐桌上依然死气沉沉,进餐显得缓慢冗长。没有笑声,只有沉郁的氛围流动着。桌上没有话题,就算有也随即变得难以接续。由于众人情绪低落,对豪华菜色一点也不觉得欣喜。鲜有的对话如同参加葬礼时,压低了声音悄悄进行着,仅有食器的金属声偶尔空洞地在广阔的室内响起。
  福登从用餐前,不断就这次不祥事件轻声向宾客们道歉,甚至到了罗唆的地步。女佣们显得手忙脚乱,常常延迟上菜,用餐步调持续缓慢。然而谁也没有抱怨,连雷瑟也感到刀叉太过沉重。
  “与其说是晚餐,不如说是宵夜吧?”
  在主菜上桌时,布洛克边用餐巾擦着嘴边挖苦,然而这也是事实。
  “就算是理查三世临终用餐,也比这个来得热闹分”
  莫妮卡说着无聊的冷笑话,没有人发笑。连正倾慕着莫妮卡的谢拉,也仅出于绅士的义务,对她投以不安的一瞥。
  雷瑟凝视着桌上烛台摇曳的细小火焰,重新思量起一个人生命的重量,以及人生的短暂匆促。就在这时,坐在隔壁的艾斯纳朝他凑过脸来。
  艾斯纳微微扭曲着嘴角,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耳语:“如何?雷瑟?说不定已经开始了!”
  雷瑟不懂对方在讲些什么,“已经开始?什么?”
  “杀人啊!应该就是那么回事吧!”艾斯纳斜眼朝桌上一瞥,若无其事地说,“我昨天说的话你没有注意听吗?就是在这个旅行团当中,说不定混有杀人犯的事啊!班克斯管家的死就是其中一桩吧。你也小心一点喔!如果不想落得跟他一样下场的话。”
  “不会吧……”雷瑟吃了一惊,无法好好回应。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样的话,你可要睁亮眼睛,早点找出混在这群同伴当中的警察,现在只能寄望他了。这才是自救之道!”
  说完这些话,艾斯纳再度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转回头去吃自记盘内的食物。
  雷瑟却陷入强烈的困惑,有种像是一个人被丢下的感觉。班克斯的死确实是令人伤痛的事件,但如果演变成杀人案,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难道说这座城里真有血腥的事情正在进行?
  ……这是谎言吧……我才不会相信呢……但……艾斯纳却是自信满满的样子……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确定?班克斯的意外,是在我们从野外回来前发生的,不是吗?
  还是说……并非如此?在早先回来的人里,说不定有人有时间犯下罪行……真是这样的话,就的确有人做出这种恐怖的事情,潜隐在席间……装作一副没事样,隐藏了起来……
  也许珍妮的恐惧真实化了……吉普赛人的占卜也说中了……不不……那种愚蠢的事情,应该不是真的才对……
  雷瑟疑心生暗鬼的心态遽发,顿时惊疑不定。他不时悄悄窥看桌边被寂静包围的一张张脸,却怎么样也无法看破某人形容有异。
  餐桌上一片静寂的另一个理由,是费拉古德教授难解的沉默。一向握有话题主导权的他,不知何故默默地饮着酒。看他的面容,会觉得他好像在冥想,又蹙起额头,一副凝重的表情。
  待吃过甜点,最后的咖啡上桌,已经过了九点钟。到了这时,费拉古德教授才开口发言。
  “福登,我们的明天以后的行程有没有变化?班克斯的死是相当令人悲伤的事件,这趟旅行的计划是否因此产生什么改变呢?”
  “没有没有。我对各位实在感到万分抱歉,预定的行程没有任何阻碍,请大家安心。明天有个来自慕尼黑的四重奏乐团——‘阿玛迪斯室内乐团’会进城,届时将安排他们在中庭举行演奏会。他们是技艺出色的音乐家,我想非常值得欣赏。雷瑟先生可能也知道他们吧?”
  福登会对雷瑟提出这个疑问,是因为他也是音乐家。
  “当然知道。正如其名,‘阿玛迪斯室内乐团’是个擅长莫扎特曲子的弦乐四重奏乐团,特别是他们记谱演奏的功力相当有名。此团备受风雅人士赞赏,我认为确有一听的价值。能够听到他们表演,我很高兴。”
  “正是如此。他们可是超水准的一流演奏者呢!如果方便,雷瑟先生也以钢琴加入演奏,变成钢琴五重奏的话,那就太棒了!”
  “有钢琴吗?”雷瑟吃了一惊,询问福登。
  福登露出尴尬的表情,“不,真抱歉……其实没有,讲到这点才临时起意问的。”
  突然间,莫妮卡不知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地插嘴说:“福登先生,与其听古典乐,还不如披头四的新曲子好听!”
  “我了解了。”费拉古德教授玩味似地慢慢说,“所以,关于这趟旅行,明天以后就没有什么问题或需要担心的事了?”
  福登颔首,“是的,完全没有。因此明天上午音乐会之前,会为您详细介绍城里的武器房的展示物品以及各房间的美术品,甚至考虑让各位参观位于地下室的酒窖,那里有各款酒中逸品。”
  “那倒不用了。若有走廊或与展示的壁毯相关的来历说明、或历史性的资料,倒想请你让我们看看呢!”
  “这样的话,稍后我将请示伯爵夫人。我想伯爵大人应该保存着纪录才是,里面有许多有意思的作品!毕竟伯爵大人可是非常一丝不苟的收藏家——”
  “所谓的收藏家,一般来说都是一丝不苟的吧?”布洛克以辛辣的口吻说。
  “是的。”福登像个被骂的孩子般畏缩了起来。
  “哼!我们这群人该不会也是这位伯爵大人收集的东西吧?过没多久,就会被剥皮,像那些壁毯一样挂在墙上展示……”
  “您……您真爱说笑……”
  对于布洛克的讽刺,福登一脸哭丧。
  过了不久,还没喝够的人移往隔壁的等候室,晚餐于是结束。雷瑟感到今晚无论如何非喝个大醉,遂在“接待室”待到最后。他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两点了。桌上烛台的蜡烛已完全烧尽,积了厚厚一层蜡泪。
  雷瑟作了恶梦。泥沼般的黑暗将他包围,隐身于深处的怪物对他虎视眈眈,红光跃动的眼睛闪烁着。毛茸茸的怪物像小山般巨大,有着一对利爪。从那大口喘气的嘴里,飘来一阵腥骚味;甚至用跳跃的姿势,朝着雷瑟飞扑而来……
  他因梦魇而惊醒,从床上坐起身来。因酒精作祟,脑中像填塞了小石子一样沉重,眼皮也像是用浆糊给黏住了似的。他在昏暗当中倚靠着床铺,脖子倏地垂向前方,试图平复因恐惧而带来的亢奋。
  好想喝水。
  因为饮了过量的酒,喉咙干涩不已。他的手碰到原来放在毛毯上的长罩衫,慢慢套上袖子。房里寒意阵阵,他发着抖拢起了长衫的前襟。
  (得把灯点上……)
  他在黑暗中站起身,手往五斗柜上摸索着,马上就找到了火柴盒。他将火柴棒取出,擦了一根点火。
  小小的火焰和硫磺的臭味一同燃起,散发出令眼睛作痛的锐利光芒。乍然的晕眩使他再度闭上眼。
  再次睁开眼睛时,火柴棒已经燃烧了一半。他拿起位于五斗柜内侧的煤油灯灯罩,将火移往当中的灯芯。透过微被熏黑的玻璃,可以看到渐渐转大的火焰。
  红色的灯焰无言地映照着地板、门扉、墙壁、壁毯和天花板等处。由于头脑尙未十分清醒,他觉得室内犹如一个昏暗的洞窟。
  雷瑟从窗边小几拿起水壶,紫水晶的水壶里却没有装水。这也是班克斯管家之死造成的弊端。正是女佣们疏于职责的证据之一。
  雷瑟在床上坐直了身子,从枕边取出怀表。他让油灯传来的光线照在表面上,确认着时间。
  ……现在是上午四点半……今天是几号……十一号星期四……不,现在是半夜。日期已经变了……已经是十二号星期五……十二号……说到十二号,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是什么……音乐会吗……不,不是那个……是别的事情……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
  出现了一个可疑的声响。
  他确实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
  背脊泛过一阵凉意,感觉一下子醒了过来。
  他侧耳倾听。
  又听到了。
  ……那是什么声音?
  小小的声响。细微地、异样地、来自远方……不,很近。而且断断续续地。
  好像在抓挠什么似地……
  像用爪子在石墙上抓搔着……
  像是拖着沉重、坚硬的物事……
  虫……蜥蜴……蛇……猴子……不!不对!是其他别的东西!
  块头很大吧!是什么呢?不晓得。妖怪吗?幽灵吗?怪物吗?这个来历不明的怪东西,却正在城里徘徊着……笨蛋……墙后到底有什么?
  人狼?
  不会吧?
  难道说,人狼正在这面墙外吗?
  莫非人狼靠着锐利尖爪,正紧紧抓住外墙?
  那么昨晚珍妮听到的声响,并非雨水流动的声音,而是怪物的脚步声之类的罗……
  ……白痴……应该没有这回事吧!
  不对……有金属类的东西正擦过或刮着墙壁或石板地面……那种声响……就是这个!
  ……这并不是梦……确实听得到,……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
  又听到了。听!又来了!
  是墙外吗?声音是从射击口的缝隙间悄悄传过来的吧……不,不是那样……
  上面!声音好像从上面传过来的……
  是了……的确像是从天花板传来的。在正上方的房间里,不知有谁正在搬动什么的声音……大概正移动着家具,比如说床之类的东西……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在这样的深更半夜,会有人特意做出这种事吗?
  声音渐渐变小了。
  突然中断?
  奇怪的声音……消失了!
  即使如此,雷瑟依然定在原处,动也不动。他集中听力,试图在寂静当中察觉出方才的声响。
  走吧!……上楼去……去查查看……
  雷瑟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拿着油灯和水壷走出了房间。走廊上空无一人,壁钩上的灯火已经熄灭,深浓的黑暗在古城里蔓延。但楼梯的方向隐约透来几许橙色的亮光,那是梯间平台墙上的壁灯散发的微弱光芒。
  他再次倾听,却听不到那个声音。不仅如此,还感到自己被深不见底的虚无包围。所有声音都像被厚墙吸附,永远地消逝。是的……
  稍加思考后,他选择较近的东侧楼梯。位于丁字路口的铠甲立像面无表情,活像守卫似地,与雷瑟正面相对;被擦得晶亮的金属表面,映出油灯扭曲的形状,微弱地问耀着光辉。
  他蹑足缓缓地登上四楼。这里的走廊也和三楼一样,横过正中央的走道使其形成长长的H型;他来到与楼下稍有不同的铠甲立像处,窥看着笔直延伸的走廊。壁灯已经烧灭了,只剩黑暗、毫无人气、全然的空荡。紧闭的门扉在左右两侧规律地并列着。
  雷瑟一开始先试着推开右边角落的房间门扉。门上了锁。接下来的房间呢?这里位于自己房间的正上方。这回就打开了。绞链发出微弱的嘎吱声响。他将门开至一半,提起油灯向房中窥伺。没有人。看起来像是伯爵专用的书房,大小也和雷瑟的房间相仿。
  两侧有大型的桃花心木书桌和书架、安乐椅等等,也有陶器的摆饰。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并未令人感觉到特别的异常。当然,也没有可以藏身之处。
  奇怪了……
  将门关上后,雷瑟接着查看对面走廊的房间,看起来像是修达威尔伯爵夫人的化妆室。里面有华美的衣橱、椅背呈倾斜角度的理容椅、拥有许多抽屉的梳妆台、台座擦得晶亮的三面镜等数样造型完美的家具,但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东西。
  难道真是疑心病作祟?是老鼠或蛇之类的东西在外墙上乱爬吧?也许又是在下雨……
  雷瑟边这样说服自己,边绕出走廊。走廊中央左手边的大房间是修达威尔伯爵夫人的起居室,对面应该是修达威尔伯爵的起居室。其前方则是寝室。
  雷瑟停下脚步,周遭依然杳然无声。他渐渐感觉自己很可笑。人狼?妖怪?幽灵?吸血鬼?那种异常的怪物根本不存在。方才自己以为听到的声响,只不过是幻听……
  雷瑟决定下楼回房。就在准备步下东侧楼梯时,他想起自己提着水壶,当务之急是解决喉咙干涩难耐,于是决定前往厨房喝水。
  经过三楼,雷瑟静静走下楼梯。只有他的脚步声和衣服摩擦的声响,回荡在在梯间昏暗凝重的空气里。
  好不容易走到地下室。突然间,他的轻忽之意尽去。在身边某处,竟能听到不知名的声响。虽是小小的声音,却让他瞬间心跳一窒。
  是脚步声。
  是远去的脚步声……某个人蹑着脚快步离去……
  地下室的壁灯并未点亮,光线仅来自雷瑟提的油灯。在漆黑的大海中,那抹光晕俨然成了一座漂浮的孤岛。
  脚步声消失了……又回归到寂静……不,依然可以听到些许声音……消失了……周遭被死寂所支配。
  就此结束。
  他又被孤零零地留在黑暗里。
  有人在地下室。到底是谁会这么早起来……是哪个女佣吧……还是……应该说是“什么”?
  雷瑟深深咽了口口水,下定决心,蹑手蹑脚在廊上走了起来。他握着水壶的手,渗出了冷汗。
  对方是谁?在哪里?
  莫非对方是要来伏击我的?雷瑟的眼睛投向油灯的灯罩。这光线会被对方看到……但也没有办法。只有继续走了。拿出勇气来!
  再走一小段,来到楼梯处的丁字路口时,从对面角落散发出赤红色的灯光。那是道朦胧而微弱的光线,左右大幅摇摆着,慢慢接近过来。雷瑟受到一股幻觉驱使,感到自己有如乘坐在浪涛间的小船上,不觉悚然一惊,起了鸡皮疙瘩。
  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被发现了!
  要走过来了!
  如果还不熄掉灯的话,就……已经过来了!
  来不及了。已经无可闪躲。
  雷瑟浑身充斥着冰冷的恐惧,下意识地作出了准备。
  对方大声而嘈杂的脚步声,就在左近响起。
  “是谁?”
  先出声大喝的竟是对方。
  雷瑟无可闪避,皮肤因恐惧而汗毛直竖。
  “雷瑟先生!”
  对方叫出雷瑟的名字,让他着实大为吃惊。
  对方将油灯高高举起,因此脸孔完全被光芒后的浓重阴影挡住。
  “谁……是谁?”雷瑟惊惧不已,以嘶哑的声音反问。
  “是我。”
  那个高大的人将油灯稍微拿低了点。从火红的光芒当中,出现了一张戴着鸭舌帽的细长面孔。
  尽管眼睛被长长的浏海遮住、蔚蓝的右眼还是自发间闪耀出润泽的光芒。
  “佩达!”雷瑟的喉咙逸出近似悲鸣的叫声。
  “是的。”
  原来是杂役佩达。由于他拿下了惯常佩戴的有色眼镜,显得稍微苍白,眼睛下方出现黑眼圈,看起来一脸倦容。
  “三更半夜的,你在做什么?”雷瑟双唇干涩,好不容易才说出问题。
  佩达简短地回答:“我刚回来。”
  “回来?喔!是从萨尔布鲁根回来对吧?这样……啊!辛苦你了。”
  雷瑟安下心来,体内的紧张感倏地消失,雷鸣般的心跳也总算缓了下来。
  佩达挺出两颊鼓起的脸庞,询问雷瑟:“先生,你刚才在这附近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吗?”
  “奇怪的人?”
  雷瑟吓了一跳,目不转睛盯着对方。是光线的关系吧?佩达迟钝的眼睛看起来既像绿色,又像蓝色。
  “我是经过狼之密道回到这里。就在我要走出来,通往西边楼梯的方向时,碰上一个罩着黑头巾的怪家伙。我想大概是男的,不过也不太清楚。是那种长度直到脚边的布作的头巾。那家伙一看到我的脸,马上转过身去,往这边的走廊跑去。因为只是瞬间,我也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便马上追赶好逮住那家伙。”
  雷瑟内心涌动着不安,“不,没有人往这个方向过来……”
  佩达以怀疑的表情,将雷瑟从脚尖看到了头顶,“先生,您在这里做什么?”
  雷瑟试图干咽了一口唾液,“我吗?如你所见,我是到厨房拿水的。下楼过来这边,听到奇怪的脚步声从那个方向传来。我想,那是什么声音?这样看来,发出声音的人应该就是你。”
  佩达却断然地摇头,“不对。先生您听到的脚步声,并不是我的。我追着那个戴头巾的家伙,从那边走廊的一端往这边过来。因为中途看到先生您油灯的光线,才匆忙赶过来的。”
  “那么,在我和你以外,真的还有一个人——总之,你的意思也就是……有个戴黑头巾,打扮得怪里怪气的伙?”
  “没错。”佩达往后看,视线左右游移。木制门扉短短地间隔并排于走廊上。
  “但是真的没有任何人过来啊!”
  “那么他一定还躲在面向这道走廊的某个房间里。”
  “是吗……”雷瑟慎重地点头。
  “先生,请帮我忙!那个戴头巾的一定是坏人。让我们合力把他揪出来!”佩达以坚决的语调说,随即打开右手边第一个房间的门。
  那里是酒窖。一踏进宽广阴寒的石屋,只见古老的葡萄酒桶被堆叠在门口两侧。还有好几个架子与墙壁平行,排成了五行,其简有各种的瓶装葡萄酒,依品牌分别罗列,摆得密密麻麻的。
  “葡萄酒还真是不少……”雷瑟带着敬意说。此言并非夸大之言,光是这些,就是一批颇有价值的财产。
  两个人查探是否有人躲在棚架间的阴影下,并且逐一窥看架子间的通道。房间深处尙有另一个狭小的楼梯口,其下方看来好像有另一个房间。不论从位置上来看,或从宅邸的设计来看,此处应该是中庭地面下向外突出的一块空间。
  “这里是?”
  “下面也是葡萄酒储藏室,保存一些特别或高价的东西,以前一直由班克斯先生严格管理。照理说,没有伯爵大人的许可,我们是不能进去的。”
  佩达边说明,边拿灯往洞穴当中探照,开始步下短短的楼梯。楼梯底下可以看见一道木门。他用手拉动圆圆的金属把手,但门无法开启。
  “不行,门上锁了。大概是班克斯先生关起来了,看来得去管家房借备份钥匙。”
  “你看那边!”雷瑟指着距门把不远的上方,那里有假小小的钩环。
  “有人在里面的话,就无法带上那个钩环了。”
  “也对。”
  “啊……别担心。那个不明人士不在这里。往别的地方查查看吧!”
  雷瑟和佩达走出酒窖,决定去看看走廊对面的房间。
  “怎么了?”
  佩达将把手拉得喀哒作响,雷瑟不由得出言询问。
  “这里上了门栓。这个!奇怪了……”
  雷瑟将油灯移近门的表面。如果说门栓从里面被带上的话,情况便和刚才相反,表示有人在这个房间里。从门框的缝隙一瞧,锁孔的簧片并未突出,这道门并未上锁。
  “这房间是作什么用的?”雷瑟压低声音问。
  “是置物室,但现在应该没放什么重要东西。”佩达再次使劲拉着圆形把手。
  “室内还有其他出口吗?”
  “里面还有另一个房间,再来就是尽头了,也没有壁炉。”
  “这么说来,有人把自己关在里面,还拉上门栓,不让我们进去。”雷瑟半带恐惧地说。
  “好家伙!”佩达的声音也微微露出怯意,“戴黑头巾的男人应该就躲在里面吧?”
  “嗯。”
  “那也没办法了。雷瑟先生“我们一起用身体撞坏这扇门,抓住那个家伙!不这样的话,就要被他逃掉了!”
  雷瑟微感踌躇。
  佩达仿佛看穿这点,“那我来!因为有些危险,先生您就帮我拿灯照看着。我来把门撞开!”
  雷瑟默然点头,将水壶搁在走廊的角落上,接过佩达的油灯。
  “小心点!”雷瑟不由得出声叮嘱。
  佩达尽量靠往墙边,蹲低了身子、不假思索便用肩膀撞向门板。木材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他的身体被弹了回来,又再次往门扉冲撞,冲击的声音里混杂了木板的破裂声。不一会儿,门板看起来歪斜得相当厉害。佩达咬紧牙根,再一次猛烈地冲击门板。
  木材断裂的惊人声响回荡在走廊上,门板倏地朝内打开。佩达勉强才挺住,免得一头栽进去。
  “成功了!”
  雷瑟欢声叫着,全身戒备走到门口。他举高油灯至头顶,想要照亮室内。这是个并排两具棺木就会全满的狭小房间。除了左侧墙壁前方堆叠了一些桌椅,半个鬼影也没有。在门口正对面还有另一扇门。
  雷瑟回头查看方才佩达破坏的门扉内侧。长度约莫一公尺的木制门栓折成了一半,门板上门型的金属零件摇摇欲坠,而钉在墙上,用以拉上门栓的金属零件则弹飞开来,落到地板上。
  佩达准备打开里面的门,一拉把手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这里也上了门栓,里面有人!”
  佩达说得应该没错。雷瑟默默点头,佩达又再度朝那扇门撞去。经他反复强力冲撞,门板的木材开始弯曲、嘎吱作响、扭曲变形,而后开始断裂。铰链发出金属质地的倾轧声,里头的门栓发出龟裂的声音。最后,佩达想也没想就将门板一脚踹开。门板发出巨大的声响,往房中开启,撞到墙壁后又弹回来。佩达手一伸,用手掌抵住门板。
  “当心哪!”雷瑟的声音颤抖着。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份预感拼命阻止他的行动。
  房中不知潜伏着什么——应该说不知潜伏着什么人。两个人全神贯注,屛住气息。佩达身体挨着墙边,仅用手臂缓缓将门往里推开。对雷瑟来说,紧闭在房里的黑暗,好像正沿着门的轮廓被驱赶出来。等门大大地敞开,雷瑟便站在门槛的位置,用油灯向房内照去。
  映入眼帘的是被污垢和滋长的霉菌沾污的黑色墙壁和地板。房间约五公尺见方,几呈正方形,是个没有窗户、壁炉、书架——什么都没有的单调房间。这个昏暗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有蜡烛微微闪动的光线。
  房里的几样东西有如幽灵般,黯淡地显现它们的轮廓。共有三张不同形状的小桌子。其一是右边内侧角落的一张方型工作台;另一张是左边内侧角落的圆形扑克牌桌;最后一张则是孤伶伶地摆在房间中央的品酒桌——而冰桶和吧台一应俱全。
  【柯纳根夫妇的陈尸现场】
  
  【密室的门(自内侧看)】
  
  但房里的东西并非只有这些。
  有股异常的沉默,一份彷若藉自坟场的寂静,还有相当浓重的血腥气味……
  在那里,描绘出来的是无比残酷的地狱景象。
  “啊啊啊——”
  眼前的一切都冲击着雷瑟的目光。雷瑟为这个令人厌恶的场景深深喘息,久久无法闭口。全身关节一时僵硬起来,眼前一片漆黑,意识瞬间退到遥远的地方——
  雷瑟受到巨大冲击。残留在他瞳孔的影像,是两具惨不忍睹的诡异尸体。
  在右侧墙边工作台前方的是一具男尸……
  在左侧墙边扑克牌桌前方,则有一具女尸……
  两具尸体都呈俯卧的姿态——手贴靠着腰、双脚伸直——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从背部到肩膀上的衣服,都被血染成了鲜红色。男尸的情况尤其严重,因为他的上半身就倒在一滩乌黑血泊里。
  这幅凄惨的景象还不止如此。
  在两人的尸体上,并没有头,脖子根部像被撕扯过般切断。在一片血肉模糊当中,还能隐约看见背脊骨还是颈部的白骨……
  这两颗被砍下的男女首级,被亲密地并排在房间中央的品酒桌上。他们脸上有如玻璃工艺品的眼珠,含恨望着雷瑟的方向。
  这就像个阴森、残酷、绝望而又无比诙谐的笑话。
  被害者是谁?
  是柯纳根夫妇,汉斯和阿格涅丝。
  一股眼睛看不见的邪恶妖气,在室内卷起黑蒙蒙的沉重漩涡。


  第十一章  斩首刑的牺牲者

  1

  ——血淋淋的首级。
  木制的品酒桌组是古董了,包括一回旋镖形的大型吧台,以及鼓状冰酒桶。前方的吧台上,整齐并排着一男一女的两个首级,脸朝着门口。
  一个首级是柯纳根。另一个则是阿格涅丝。死者是这对夫妇。
  尸身部分在地板上,房间的左右两侧深处,颈项的切面各自朝向门口,分别倒在地上。汉斯穿着淡茶色的麻制外套,阿格涅丝则穿着深蓝色的洋装。染血的无头尸体。
  站在房门口的雷瑟,只觉恐怖惊惧,全身寒毛竖起,牙齿不停打颤。
  到底是谁残忍地将两人斩首?还将尸身弃置在地,特意把首级摆在桌上作装饰。
  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是谁杀的?
  为什么犯人要将这对夫妻的首级摆成这个样子?
  深不见底的恐惧感,让雷瑟提着油灯的手不住颤抖,呆立门边完全无法移动。油灯火焰随着灯油渐少而变微弱。火光在房间的墙壁、地板上形成涟漪般摇曳的影子。在此同时,寂然的光芒也静静映照着两人无法再动弹的容颜——
  两张脸都血色尽失,简直有如蜡像。但这不是塑造出来的东西,而是真的尸首。
  首级的杂乱切口上,不断渗出黏腻、乌黑的血液,在桌上形成一滩圆形的血渍。
  柯纳根的首级似乎摆得不太稳固,向左倾斜着。两个首级的眼睛都是睁开的——不知道望向何方——柯纳根的右眼还微微翻起白眼。由于脸颊皮肤已经松弛,泛白的嘴唇软弱地微张,稀疏而散乱的白发黏在头顶上。
  阿格涅丝秀丽的容颜再也无法表达任何情绪了。有道沾了血的唾液从涂着口红的唇边朝颈部流去,沾黏在下巴上。她的浏海蓬乱、后面的发束四散,在桌上摊成一个扇形。围在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被血濡湿,闪耀着赤红的光辉。
  两人的首级被并列在桌上,就像是博览会上的展示品……这景象简直有如死神用大型镰刀把他们的首级一刀斩落,为了炫耀,才做出这么招摇的布置。
  一场血腥的惨剧。这并不是梦境。两具尸首正朝向这边,亲密并排在桌上。两个人确实都已经死亡,首级也被切落……
  雷瑟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
  “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雷瑟甚至不觉得那是自己的声音。而他的眼睛就像被钉住似地,视线竟无法从那恐怖的头颅上移开。
  “先生!”
  是佩达的声音……
  “雷瑟先生……”
  ……又来了。
  “不要再往里走了!里面没有人!已经被他逃掉了!”
  等雷瑟回过神,佩达已经从旁扯住他的袖子。原来佩达是要阻止自己,别再踏进房里……
  “啊……”
  雷瑟呆滞地看着佩达。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进来房里了?这么接近尸体了吗?我竟看到了这么可怕的事……
  佩达满脸悲伤,无力地摇着头说:“柯纳根先生和夫人已经死了,里面没其他人。”
  雷瑟恍惚地将视线移回房内,他已经无法思考。
  “要将这个现场保存下来吧!不能把杀人现场弄乱。我以前听过的。伯爵大人曾念过报纸上写的东西给我们知道。”
  的确如此。佩达说得没错。这里只剩尸体,两具被砍头的尸体。没有犯人,也没有犯人可藏身之处。也就是说,犯人已经逃走了。可不能再随意踏进去……
  “雷瑟先生,要叫人过来才好吧?抱歉……要不要带福登先生或费拉古德教授过来呢?”
  对于佩达的提议,雷瑟毫无思考的余力,只是无意识点了点头,“嗯……说得也是。”
  佩达躬身请雷瑟移步,接着关起房门,然后指向走廊的方向。
  “嗯。”
  “先生,您能了解吧!这可是杀人!是大事!事情很严重的。”
  对雷瑟来说,佩达急促的声音,感觉起来是那么遥远。
  “……好……我知道。”
  雷瑟干咽了一口唾液,双脚开始打颤。一阵阵寒意吹来。从喉咙深处,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涌了上来,令他几欲作呕。雷瑟此时终于感受到真正的恐惧。尸体。是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是尸体——
  “啊!杀人了!”
  杀人……这是……杀人事件……对……应该不是自杀……那个样子怎么可能是自杀……这对夫妇是被杀害的……被犯人残酷地割下首级!杀人。是杀人!杀人!杀人!杀人!是杀人事件!
  浑身发抖的雷瑟慢慢往小房间的出口退,接着转身,猛然在走廊上奔跑起来。
  “佩达,拜托你了!我马上就来!”
  延伸的走廊看起来像是深不可测的黑暗洞窟。雷瑟觉得杀害柯纳根夫妇的死神就追在身后。为了逃开这份恐惧,他拼了命地狂奔。
  “虽然可怕,我还是守在这里吧!请先生您去叫人过来。这样比较好?就拜托您了。”

  2

  福登和费拉古德教授喝了很多酒,不论怎么敲门都叫不起来。雷瑟刚开始还想别吵醒其他人,所以客气地叩门,但到了最后,却是叫着他们的名字,并用拳头大声敲击门板。
  “福登!把全部人都叫起来!确认还有没有人遇袭。然后,在我们充分掌握情况之前,将大家聚集在某个房间里,看是要等候室还是宴会厅,大一点的房间比较好!懂了吗?”费拉古德教授总算醒了过来,掌握事态后,明快地对福登下了指示。
  “是的……”
  福登的脸显得消瘦苍白,只能勉强回应。两个人从沉睡中被硬拉起来,由于睡眠不足,在油灯近距离的照明下,脸色死白。
  雷瑟跟费拉古德教授一起回到了地下室。佩达正在走廊上焦急地等待他们,看起来非常疲惫。走廊壁钩上的油灯已经点起。
  “佩达,辛苦你了!”眼睛微泛血丝的老教授说,“没什么危险的情况吧?”
  “从那之后,就没有再听到什么怪声了。”佩达悄声回应。
  雷瑟也呆滞地点点头。
  三人进了房间。
  “雷瑟,用油灯照一下周围的情况!”教授对雷瑟迟缓的模样似乎有些不满。
  “这里好像是置物室吧!”在地下室前方的小房间里,教授冷静地询问佩达。
  “说是置物室,其实只是个空房间,平常收纳一些不需要的桌椅等物品。”
  但打开门、目击到里面的惨状后,费拉古德教授也无法保持平静了。愕然之下,教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尽管已经从雷瑟口中听到里面的情形,还是惊愕得身体僵直,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教授的嘴唇几乎动也没动,哑声说道。
  雷瑟与教授并肩,在胸口划十字。
  教授蹒跚地进入了室内。
  “喔!上帝啊!”教授发出叹息,以梦游般的动作,靠近品酒桌上两具熟悉的首级。地上则横倒着与首级永别了的躯体。
  “费拉古德教授!”雷瑟不禁叫唤。看到尸体,他又再次被绝望的悲伤情绪击溃。
  “是谁做出这么惨无人道的事!”教授的双目点燃熊熊怒火,转身怒喝。
  雷瑟没有应声。佩达也低头不语。
  教授含着泪、吸了口气,上下活动肩膀,让紧绷的神经和缓下来。
  “雷瑟、佩达,这边也滴上了血,不要踩到血迹。”
  地板上除了柯纳根身躯下方的一滩血之外,还有多处血迹。特别是从柯纳根的尸体、绕过品酒桌之后,直到阿格涅丝的尸体处,血迹连成一线。另外还有几个手掌大小的圆形血迹沾附,看起来就像熊之类大型野兽的足迹。
  费拉古德教授以品酒桌为中心,沿逆时针前进。首先以尽量别踩到血泊的谨慎态度,观察柯纳根的尸体。
  “没有发现凶器吗?”
  柯纳根那微胖的身躯,两手靠在侧边,双脚也笔直并起,是一具穿着衣服的无头尸,就像一尊被斧头暴虐地切断首级的雕像。他身上所穿的衬衫及外套领口,都已被伤口溢出的血肉濡淫为赤黑色。
  房间右边内侧的墙角有张方形、暗褐色的工作台。在桌面之下,可以看见饰有唐草花纹的宽幅抽屉——薄薄的那种,仿佛只有蜥蜴或蛇可以潜进里面。桌脚很细,如猫脚一样弯曲着,是路易十五时代的样式。
  房间左边内侧有张圆桌。因为是用来玩扑克牌的,桌子被用得很旧,污损得相当厉害,桌面上也有多处刀痕。而桌脚则是垂直交叉的两片板状物,上面有精心雕成的镂空雕花。
  圆桌前方,倒着阿格涅丝的尸体,丑陋的脖子切断面朝向来人方向。她与丈夫一样,手脚被规矩摆好,刻意弄成某种姿势。
  房间中央是摆放两人首级的品酒桌。正确来说,是品酒的吧台。桌面是中间较窄的椭圆形,转宽的部分则朝向门口。宽度比两公尺稍短,深度则约一公尺左右。桌脚有三支,前方中央有一支,其他两支则分处后方左右两侧,就像画等边三角形一样。
  在吧台后方,是另一个直径约五十公分的圆桌,就像是为了嵌进品酒桌的凹折曲线而设计的。这是一个冰酒用的桶子,桶脚处附了轮子,可以移动自如。因为里面要装冰块,鼓形的桶面厚度约四十公分。为了方便取酒,上面开了五个圆洞,正好跟骰子点数配置的方式相同。
  费拉古德教授从品酒桌后方、绕过柯纳根夫人的尸体,再回到吧台正面。接着,他依序用自己的指尖,轻轻碰触两人开始浮肿的脸。
  “感觉上还残留着一点体温。不过这也是当然的,他们被杀害应该是今晚的事……”
  不论哪一个首级,都无法提出任何怨言了。
  这时费拉古德教授急忙转过头,到墙边被推开的门板前,观察坏掉的门闩和扣住门闩的金属零件。这是一扇拱圆形的木门,中央是圆环式把手,旁边有个用钥匙开关的暗锁;再上面一点,木制门闩和金属零件套在一起,当然,已经被弄坏了。支撑门板的铰链,上下的轴柄都很长。城堡中所有的木门全都与此构造相同。然后,教授注意到同样靠走廊的门。
  “怎么样?”
  看到教授将入口的门开开关关,雷瑟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不安。铰链也歪掉了,因此开关间发出异样的声响。
  费拉古德教授停下手边的动作,质问他们:“是你们把这个弄坏的吗?”
  “嗯……是的……”
  “当时门从里面上了门闩?”
  “是的……”
  房间里明明像冰库般传来阵阵寒意,雷瑟的额头却浮起汗珠。
  “在那之前,我们在走廊上发现了可疑的家伙啊!所以猜想他应该逃进了这里。”佩达板着脸回答道。
  “我不是要说那个!”老教授的声音像是喉咙被塞住一般。“那么,你们推门进来后,房里没有人吗?也就是说,除了尸体以外别无其他?”
  “嗯……对……”雷瑟口中这样回答,还是十分害怕。
  佩达也发出怪异的呻吟声。
  灯油快要用磬,忽明忽灭的最后光线,映照在费拉古德教授血丝遍布的眼睛,闪耀出奇诡的光辉。
  “也就是说,杀害柯纳根夫妇、斩下首级的杀人魔,把首级摆成这副模样后,还客客气气地帮我们从内侧把两扇门关上,然然就从这座石头打造的牢狱中消失了?而且,当时走廊上还站着你们俩!你们倒是告诉我,犯人到底是怎么从这里逃出去的?”

  3

  “为各位报告,目前为止大家分头调查所研判出的状况。”
  费拉古德教授在集合于宴会厅桌边的人们面前这么说。
  忽明忽灭的烛台和吊灯,映照出众人的脸,一张张写满了睡眠不足与心痛、惶惑与不安,脸色也因为恐惧而灰败,每个人都是相同的疲惫表情,连回应的力气都没了。
  集合过来的众人里,当然这座城的女主人修达威尔伯爵夫人也在其中。但她看起来身体状况非常糟,并未改坐到一般椅子上,而是继续坐在轮椅上靠着桌边。伯爵夫人自进入房间后就一直默默无言,将双手放在披着毛毯的膝盖土,合目靠在椅子中。雷瑟对她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有些生气。
  伯爵夫人的身后站着一脸不安的女佣爱丽丝。她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白兔般手脚微微颤抖。大概是听到杀人事件害怕了吧!不仅是外表,连感觉也非常少女。
  在大桌子旁,除了伯爵夫人和雷瑟,还围坐了珍妮、杰因哈姆、谢拉、莫妮卡、布洛克、艾斯纳等人。而福登、艾莉、汉妮、玛古妲、爱丽丝、佩达等佣人则从其他地方搬椅子过来,战战兢兢地端坐一旁。
  古老的大钟低声鸣动,上午十点的钟声响彻室内。而位于这座城内各处的时钟,也重奏似地鸣响报时。
  费拉古德教授环顾众人,舔了舔嘴唇后,再继续说下去:
  “首先,必须指出的是,柯纳根夫妇的死亡推断时间。经推测他们应该是发现尸体的至少三小时前被杀害的,但这只是由尸体几乎快丧失体温此点暂时推断出,所以尙非定论。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半夜四点半左右,由雷瑟和佩达发现。由此推论,杀人事件应该是发生在午夜一点以前了。
  顺带一提,柯纳根夫妇最后被看到的时间——阿格涅丝是晚上十一点离开等候室,柯纳根则在三十分钟后也离开了。最后目击到他们俩的就是我们这些当时还留在等候室的男人了——当然,犯人的问题另外再说。
  因此,我们可以将杀人事件发生的时间,订在晚上十一点到半夜一点之间。两个人是几乎同时被杀害、还是分别遇袭受害?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的死因也难以厘清。除了头被切断以外,两个人后脑袋都有看似伤口的痕迹。我们无法判断这是被杀害时倒在地上撞的;还是犯人为让他们昏厥、下手殴击所致。当然,在这座城里无法解剖尸体,也无法调查两人是否被下药等等细节。没有法医学方面的知识,也无法推定出正确的死亡时间。
  但有件确定的事,就是两个人的头是被斧头切断的。我们发现有血迹从陈尸现场的置物室滴往走廊的方向。经过进一步追踪,血迹接连往前方不远的牢房去。在那里丢着一把染血的大铁斧,是中古时代战斗中会用到的样式。用来砍头的凶器,应该就是这把大斧头没错。
  但是被害者被砍头的地方却并非在这间牢房,而应该在陈尸的置物室那边。将柯纳根的尸体挪开时,发现底下的地板有被硬物撞到的痕迹;上面还牢牢黏有血肉碎片。会造成血泊也就是这个原因。但是,其周围却并未发现飞溅的血沬。如果将人活生生切断颈动脉,身体会反射性地从血管喷出血来。因此,若无此般情况,就证明首级是在人死后才被切断。
  犯人大概是先将阿格涅丝的首级砍下来,摆在桌上,再拖着身体移到房间左侧角落。接下来也对柯纳根的尸体如法炮制,以同样手法加以残酷地蹂躏。”
  “可以插句话吗?”
  杰因哈姆傲气十足地道。他的黑发黑须在蜡烛的光线下闪动着微弱的光芒。他一觉睡到今早将近九点,直到刚才都还对骚动一无所知,因此似乎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一直摆出不悦的表情。
  “请说!”
  “你认为柯纳根夫妇是在哪里被犯人攻击的?”
  “虽然不晓得确切的地点,但应该不会是在三楼的寝室,那样被撞见的可能性太高了。因此大概是在他们下楼使用浴厕、往地下室时,被犯人袭击吧!之前雷瑟和佩达在地下室也发现了可疑的人影和脚步声。”
  “但是,他们看到那个戴黑头巾的男人,应该是杀人事件发生后好一段时间的事了?犯人会一直徘徊在犯罪现场吗?”
  “那是为了处理尸体,还有布置密室。虽然不知犯人用意为何,但要将尸体摆成那个样子,大概很花时间吧?”
  “了解。”杰因哈姆只说了这一句,温和地点了点头。
  费拉古德教授继续说道:
  “接着,关于犯罪行为方面有非常不可思议的地方。我们先把犯人是谁、为什么行凶等问题放在一边——首先的谜题是犯人的逃亡路径。要是佩达所见那个黑头巾可疑男子真的是犯人,那他到底消失去哪儿了?
  在那个置物室里,并没有可以躲藏之处,甚至连掩蔽形迹的空间都没有。我也叫佩达拿着拨火棒逐一敲击墙壁和天花板,但理所当然也未发现什么古城的秘密——比如藏在石壁里的密道之类的。
  犯人在两扇门的内侧分别架上了门闩,将自己关在室内后,才像一阵烟雾般消失无踪。
  究竟这是幽灵或魔术的神秘力量?还是人为的戏法特技?现在说什么都言之过早。无论如吣,犯人一定是以超越我们想像、非常离奇的方法,让自己的行踪难以捉摸。”
  “当然,这不是人办得到的!”谢拉蜷缩着庞大的身躯,插口说道,“没错吧!话虽如此,但到……到底是谁,竟能做出这么血腥恐怖的事?”
  “我曾看过一位名叫梅鲁·杰尔的魔术师,从上了重重锁链的金属箱里脱逃!”
  讲出这段不合时宜的话的,是福登。
  费拉古德教授仅仅斜眼对他们两人一瞥,对他们的话未多加理会。
  “接着关于杀人动机,我已经在了解中;根据艾斯纳和汉妮帮忙调查的结果,得知柯纳根夫妇的房间被盗一事。原本珠宝箱是收妥在五斗柜中,如今却空空如也。我们在旅行中看过他们身上所戴的珠宝,全都不翼而飞了。”
  “那么,杀人劫财的可能性就相当浓厚罗?”布洛克问道。
  “可能性很高。”
  “你们是说犯人是小偷吗?”莫妮卡环视四周后这么说。
  “说不定是。”
  “太过分了!为了要偷珠宝,竟杀了两个人!”她夸张地以双手紧抱着自己,脸蛋左右摇晃。
  谢拉露出一副忧虑的表情。
  教授继续说道:
  “但这也可能是为了隐藏真正动机的一种伪装。怎么说呢?因为在阿格涅丝的脖子上,还缠戴着一串昂贵的珍珠项链。如果是为了窃盗,那留下这样珠宝就很奇怪了。”
  “的确,这就于理不合了。”布洛克交叉起双臂,点了点头。
  “另外,已经将两人的尸体和管家班克斯一起安置于地下室。在布洛克的提议下,我们照下了杀人现场的照片,还好福登带着相机。不过因为室内相当昏暗,因此虽然我们已经将油灯收集在一起,也不能确定是否拍到了全部线索。到此为止就是第一个坏消息——那么对于以上的概要,有没有人要提出问题?”
  众人一片沉默。
  每个人都在心里挣扎,看谁会最先提出疑问。不,也许众人对于这充满恐怖感的事件,并没有任何提问的意愿。雷瑟瞥向珍妮,只见她紧抿着嘴,苍白的脸正专心注视着费拉古德教授。
  “那么,到底这个可怕的犯人是谁呢?教授。”珍妮的脸上毫无血色,提心吊胆地问。
  教授以冷静的态度回答:“到底是谁——我也很想知道。问题在于——这个人还在这座城里?还是已经逃走了?”
  “你是说犯人有可能还躲在这里?”莫妮卡像孟克名画《呐喊》的人物般以双手捂脸,害怕地大喊。
  只见布洛克毫不客气地发出恼人的笑声,“对啊,莫妮卡。意思是说,万一犯人是内部的人,说不定‘他’就是现在在这里的十五个人之一呢!”
  “说不定犯人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喔!”
  艾斯纳突然讲出这句爆炸性的话。他嘲讽地冷笑,看着每一个人。对雷瑟来说,艾斯纳那张细长的脸邪恶的就像蛇的化身。女性们感染到室内阴森冰冷的恐怖感,纷纷害怕地四下张望。
  “别这样!艾斯纳!”
  教授瞪向他。
  “费拉古德教授!”这回是杰因哈姆开口了。他捻着胡子问道,“你认为管家班克斯的死,跟这个杀人事件有关联吗?”
  教授勉强点点头,“某种意义上,是有的。”
  “什么?太吓人了!那也是杀人案吗?意思是说这座城里已经有三个人被杀了?”莫妮卡又开始十分不安。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布洛克用一种讽刺的口吻“开导”她,“像你在舞台上不也拿刀刺过对手演员好几次吗?再说,演出沙乐美时,你还曾把首级盛在盆子里拿来拿去呢!”
  “布洛克!”费拉古德教授似乎快爆发了,“这里还有女士在。你讲话注意一点!”
  “对喔!是我失礼了。”布洛克道了歉,但看起来一点反省也没有。
  杰因哈姆再度说话了。他慢慢环顾桌边的人,“在场有没有人要自首,今天曾犯下杀人和窃盗案件?”
  室内一片静寂。每个人的疑心都急遽膨胀。那份紧张一触即发。无人出声回应。
  “果然没用。”杰因哈姆从胸前口袋拿出烟盒,边点火边说,“教授!这么一来,只有叫警察过来了吧?立刻派个下人去吧!”
  然而老教授却一副怅然的表情,交叉着双臂,完全没有回应。
  “怎么啦?你该不会是反对吧?”
  教授含糊地回答:“不……我虽然赞成,也无能为力。我刚刚是说‘第一个坏消息’对吧?也就是说,还有第二个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
  杰因哈姆应声问道,众人也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望向费拉古德教授。教授有如移动沉重的石臼般,勉强点了点他那圆胖的脸。
  “是这样的。搬妥柯纳根夫妇的尸体后,我就立刻要佩达下山一趟,让他从萨尔布鲁根请警察过来。所以他便由之前那座地下通道‘狼之密道’出去,却发现到最糟的情况正等着他——不!是等着我们……”
  “别吊人胃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快说出来吧!”
  杰因哈姆强忍着怒气这么说,并瞪向厅后方的佩达。佩达羞愧地低头,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
  费拉古德教授冷冷地说:“不是他的错,是犯人技高一筹。犯人一定是趁我们发现柯纳根夫妇的尸体、手忙脚乱时,先行下手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杰因哈姆用拳头敲桌,怒吼道。
  教授深吸了一口气后,再度环视众人。对雷瑟来说,此时教授的表情看来相当不祥。
  “通往外面岩穴的铁门被关起来了。”
  “被关起来?”
  “被上了锁。”
  现场一片死寂。由于一时无法理解这话的意思,也没人开口说话。
  教授继续说明道:“由于铁门被锁上,我们也无法从‘狼之密道’到外面去了。”
  “不……不会吧……”谢拉以不安的声音说,“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那么我们要怎么出去?”
  “出不去了。”费拉古德教授不等他说完就给了否定的答案,“谁都出不去了。大家都知道,正面城墙的城门,昨天早上故障了,铁栅门被放下来,铁门也处于上锁的状态。所以这边是无法使用的。然后‘狼之密道’这边的通路也被犯人完全关闭。因此,能从这座古城出去的通道,已经完全没了。这么一来,我们就完全被关在这个城堡当中了。”
  所有人均被无比的惊恐所慑。就连杰因哈姆也茫然无措,吃惊地张大了嘴。
  布洛克吼道:“哪有这种蠢事!城门不能用,就用‘狼之密道’与外面往来进出!那是唯一的联络通道吗?”
  “正是如此。而且还有更糟的……”费拉古德教授的表情相当悲痛。
  “还有什么更糟的事吗?”布洛克愕然,微微探出身子。
  “是的。最糟的是,我们被关在这座城堡里了。各位懂吗?不是在整座城里,而是在主堡内。我们已经无法从这座主堡,向外踏出一步了!”
  “为什么?”
  “因为连城堡玄关的那扇铁门,也被牢牢锁住了。还有——这也是刚刚我才请福登确认的,进入两座城墙塔楼梯的铁门同样被上了锁。你们也知道,如果不爬上城墙塔,就无法通到城墙的垛口上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布洛克的声音已经接近悲鸣。
  “意思是说,我们能够自由行动的范围,已经严重缩小了。现在能活动的范围、包括城堡地下室到顶楼瞭望台这部分、地下的‘狼之密道’、还有面向断崖的东南及西南城塔——就只有这几个地方了。”
  “什么?”
  “很遗憾,但这是事实。”
  杰因哈姆思索片刻后插口说道:“从五楼不是也能通往城墙塔吗?”
  “那边的铁门也打不开。”
  “那我们真的没办法离开这幢建筑了吗?那……窗子呢?”谢拉用快哭出来的声音问。
  “不可能。你们也知道,城堡里所谓的窗子,几乎都不是普通的窗子。北侧面对中庭的房间,其实是没有窗子的,只有作为箭眼的十字形狭小通气孔。南侧的窗子则都嵌有铁栏杆。而且,窗子本身都很小,成人是不可能穿越的。
  玄关的铁门无法开启,因此没办法通往中庭。从城墙塔通往垛口这条路径也行不通,因此也无法走到城门去。这样一来,也就不能从垛口的箭眼垂下绳子脱逃。当然,从城塔的窗子往谷底跳下去之类的方法是不用考虑了——之前已经说过了。总之,我们是完全被囚禁在这座城堡外表的监牢里了。我们不仅是这座古城的囚犯,更是这座主堡的囚犯。”
  “我可不信!”艾斯纳高声喊道,凹陷的两颊因愤怒而抖动着。
  “哪有这种事?”布洛克脸色遽变。
  “难道没有备份钥匙吗?”雷瑟也大叫。
  “备份钥匙不见了。”费拉古德教授断然回应,并注视着身旁合上眼的伯爵夫人,“是吧?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轻轻睁开眼睛,“正是如此。”
  这时她首度开口,她的声音一如之前沙哑,就像喉咙深处塞满棉花似的。
  “其实问佣人也知道——城堡里所有的钥匙一直都是由管家班克斯管理。他死后,备份钥匙就下落不明了。刚刚我也请玛古妲查过了,本来班克斯总是把钥匙收在他房间的手提保险箱里。但那个箱子已被强行撬开,里面空无一物了。”
  “是的,就是这样!”玛古妲严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不知道是被谁拿走的!在保险箱里还有钱等贵重物品,也都不见了!”
  这口气简直就像指责客人当中有人是盗窃犯。费拉古德教授静静地点头。
  “结论只有一个——犯人之所以杀害班克斯,大概就是为了夺取那份备用钥匙吧!刚才有人问我,而我认为管家死亡的事件,发生在杀害柯纳根夫妇之前,关联就在于此。”
  “那么犯人应该穿过‘狼之密道’、将铁门从外面锁上,逃出去了吧?如果这样,至少我们就没有危险了!”布洛克露出一副总算安心的表情,说着说着还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烟来。
  费拉古德教授却斩钉截铁地说:“不,你错了!大错特错!在这座城里,铁门的门锁全都设计为只能从内侧上锁,外侧没有钥匙孔。因此,犯人是在通道里将‘狼之密道’的出口铁门上锁的。如果有人不信,不妨稍后去城塔铁门确认看看。”
  “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回答太出人意表,布洛克手上的烟竟差点掉下来。由于寝室的木门是内外两边都可以用钥匙上锁的,因此没人会注意到铁门的锁法。
  费拉古德教授露出十分疲惫的表情,“而且,每个铁门的钥匙孔都有被拨火棒之类的东西戳刺的痕迹,锁头里面的构造已经被强行破坏了。”
  “你是说犯人在上锁以后还故意把锁头弄坏吗?”布洛克显得非常狼狈,“这么一来……岂不是说,犯人还和我们一起关在这座城里?”
  “正是如此?”
  “这还得了?”
  费拉古德教授的脸色变得更糟,连声音也显得无力,“但事实就是如此!这确实很可怕,但也只能请大家理解了。你们要郑重记住——杀害柯纳根夫妇的犯人,现在还在这座城堡中……”


  第十一章  恶魔的刑场

  1

  “你的意思是说,除了我们被关在这座城堡里,连犯人也和我们一起待在城里?”布洛克的脸色遽变。
  “是的。”费拉古德教授沉声回答。
  “骗人!胡说八道!怎么可能会有那么愚蠢的事?”布洛克叫了起来。
  “我没骗你。不然,你到各处铁门去亲眼看看吧!”
  “好!我这就去看!”
  布洛克大声地这样怒吼道,挟着巨大的脚步声、气势十足地走出房间。众人沉默地等他回来,却无法再保持冷静。但除此之外,大家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布洛克脸色铁青、十分沮丧地回来后说:“情况正如教授所说。玄关铁门的确被锁上,钥匙孔也被弄坏了。”
  “看来你总算了解了。”
  费拉古德教授扭曲着脸、给他一个苦笑。
  杰因哈姆将烟往迈森制的烟灰缸里捺熄,“难道不能用斧头或其他工具把铁门弄坏吗?”
  教授无力地摇摇头。
  “虽然值得一试,但恐怕还是没用。这里每一道门都是防御之用的坚固门扉;铰链被埋进石墙当中。只有用燃烧器才能将门板熔切开来、或是从入口处用炸药将门炸开。但那两样东西这座城里大概都没有。”
  “真的吗?”杰因哈姆用一种仿佛要压制对方的眼神,看向福登。
  “是……是真的。”福登战战兢兢地回答。
  “城塔里有窗子吧?不能从那里逃出去吗?”谢拉胆怯地发言。
  费拉古德教授对他投以轻蔑的眼神。
  “我不是说过不可能了吗?你难道没在听?听着!城塔之下可是断崖绝壁!不论怎么做,都会坠落上百公尺的深谷!你要示范给我们看看吗?”
  “……不。”谢拉垂头丧气地说道。
  “真是有毛病!”布洛克十分激动,“犯人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举动?这绝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
  艾斯纳眯起锐利的双眼,没有特定对象地说:“与其只会怒吼,还不如想想怎么跟外界取得联繋吧!”
  费拉古德教授却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也想过了,但没有任何方法。没有电话,电报不能打,也没有传信鸽。完全无法跟外界取得联络!”
  “如果从城塔的窗户、想办法通知山谷对面的‘青狼城’呢?”
  “那要怎么做?挥旗子打信号吗?还是点烟或烽火?或用油灯?当然,各式各样的方法都可以试试,但我想效果不大。”
  “那干脆抓只乌鸦拿来代替信鸽吧!”艾斯纳故作没事状,又说出这般不负责任的话。
  “等等!今天不是有弦乐四重奏的乐团要来吗?”雷瑟突然想起这件事,提高音量询问福登。
  “福登,如何?”
  听费拉古德教授一问,福登惊慌地抬起脸来。“……是、是的。是这样没错。他们预定下午三点抵达。”
  教授神色阴郁地说:“但他们也无法进来吧!城门已经被紧闭,甚至铁栅门都放下来了。就算室内乐团那伙人来到这里,也无法进入城里,不是吗?”
  有人倒抽了一口气,发出绝望的呻吟。
  “这么说,昨天铁栅门坏掉,也是有人……也是犯人蓄意做的罗?”谢拉似哭非哭地说。
  “是有这种可能性。”教授交叉双臂,深深点了点头。
  “但是如果进不了城,被叫来的乐团人员应该会觉得可疑吧?”雷瑟想寻求支持般看向左右的人,却没有得到任何附和。
  “说不定是这样,但结局还是一样的。他们并不晓得位于森林中的‘狼之密道’的出入口。就算知道,那边的门也被关起来了。他们还是没办法跟城里的我们取得联络。”
  “怎么会这样呢?”谢拉满脸冷汗、垂头丧气。
  “布洛克,”费拉古德教授问道,“假设室内乐团的成员来到这座城里,却不得其门而入——你想那些乐团成员们会怎么做?”
  “这……大概也只能打道回府吧!回到镇上后,与经纪公司再次确认预约的行程,经纪公司就会联络雇主吧!”
  “福登,是谁请乐团来演奏的?”
  “……是我。”福登垂下头,以蚊鸣般的音量回答。
  “有人带他们过来吗?”
  “只把地图交给他们而已。”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莫妮卡站了起来。
  “到底是谁?”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是谁!是谁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把我们关在这种地方!他想做什么?谁是犯人?老实说出来吧!我累了!我要出去!我已经没办法忍耐这个阴暗恶心的地方了!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
  莫妮卡痛哭了起来。谢拉和珍妮惊慌地抱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珍妮安慰的话语和莫妮卡啜泣的哭声,响彻在深幽的室内。
  但房间里每个人的心情都和莫妮卡大同小异。就连雷瑟,也感受到挥之不去的巨大恐惧,想大声叫喊。
  “大家镇定一点!”说话的是布洛克,“如果太激动陷入恐慌,就正合犯人的意了。要冷静!
  我们先将所知道的事情做个整理,资讯不足再重新找寻就是了。”
  费拉古德教授也点头,“布洛克说得对。大家别惊慌着急,犯人不见得在沟之中!可不能陷入疑心生暗鬼的情况。怎么说呢?这座城堡相当大,全部加起来有许多房间。比如地下室,很多隐密的地方吧!犯人正躲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杰因哈姆戴上单片眼镜,冷静地说:“还有,我觉得犯人不在我们这群人当中,至少不需要怀疑这个旅行团的成员。因为我们在参加这趟旅行之前素未相识,住在完全不同的地方、过着回异的生活、未曾见面,简直毫无交集。有鉴于此,应该不会起杀意才是。因为没有动机!”
  费拉古德教授进一步强调,“没错,犯人应该是我们完全不认识的人!还用奇怪的方式混进城里。我们确实有必要调查城堡内部的每个角落,让犯人无所遁形。”
  “若是这样,我们应该尽速成立搜索队!从四楼到地下室都检查看看,或许会意外发现犯人!”
  “不过……那个‘犯人’……到底是谁啊?那家伙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谢拉害怕地说。
  “大概本来就是个犯人吧!比如逃狱的囚犯等。依我看,犯人很有可能是男性。像此等恶魔般的作为,也很难想像是女性做的。还有,切断柯纳根夫妇首级的斧头,并不是普通之物,而是被称为‘战斧’的重量级武器,还是用两手握住方能使用的类型。”
  “很重吗?”杰因哈姆问道。
  “非常重。大大的半月形钢制刀锋,附在木柄前端。在波斯等地是很常用的武器,大概是十字军带回来的战利品。总之,那是一款使起来不轻松的东西。犯人大概是从一楼的武器房拿来的!然后用以砍下柯纳根夫妇的首级。而且,从尸体被移动过这点来看,推定犯人为男性也非常可能。”
  “这样一来,教授,我觉得问题还不如导往‘犯人什么目的’这个方向……”
  “目的?”
  “对啊!”杰因哈姆用手指捻起胡须的前端说,“也就是——那家伙将我们关在这座城里,到底作何打算。懂吧?若柯纳根夫妇的谋杀,是在城堡被弄成密室状态以后才发生的,我还不会这么担心。因为这表示犯人的目的可能只是夺去他们两人的性命。但实际上,门却是在这场谋杀之后才被上锁的。”
  “那……那又表示什么呢?”
  福登以怯懦可怜的声音询问道,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蜡烛的光线让他的脸看似小丑般扭曲。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懂?这就表示犯人接下来还计划要杀害另外的人!”杰因哈姆拿下单片眼镜,用手帕擦拭镜片。

  2

  福登顿时脸色发白,连在这昏暗的房里,也能清楚看出。
  雷瑟也同样大惊失色。
  “什么!这……这不是真的吧!”福登反问道。
  杰因哈姆露出超然的微笑,“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要是不当心点,这个谋杀事件恐怕才正要揭幕呢!”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椅子剧烈敲击地板的声音。提欧惊讶地往旁边看去,只见莫妮卡又哭着站了起来,“不要!我不要!骗人!住手!我还不想死啊!”
  “莫妮卡小姐!莫妮卡小姐!冷静一点!”
  谢拉和珍妮起身赶紧安慰她。莫妮卡想将两个人挥开,甚至连玛古妲及汉妮都过来帮忙,才勉强让她坐下。
  “杰因哈姆!”费拉古德教授很生气地说,“你讲话注意一下措词!别故意吓人!”
  “我不是开玩笑,教授。这可不是其他的情况,是谋杀,关系到我们自己的性命;应该有必要认真检讨所有状况。”
  两人以一触即发的表情互瞪。四下静寂,还可以听见枝状吊灯上蜡烛灼灼燃烧的声音。
  布洛克脸上露出下流的笑容,插嘴说道:“对了,教授,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提议?”
  “也该请坐在那里的伯爵夫人说几句话吧?这座古城是他们夫妇的产业,就连这趟招待旅行,也是他们筹划的。我们来到这座城,却发生谋杀案,不应只当作单纯的偶发事件处理。关于藏匿在古城当中的杀人犯,也许她有线索。”
  “说得也是……”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坐在桌边首位的伯爵夫人身上。她将身体深深靠在轮椅椅背上,合眼沉默;美丽的容颜如石膏像般没有表情,从刚才开始,姿势便完全没变过。
  雷瑟心里也产生可怕的疑虑,难道……是城里的人为了要杀我们,才请我们到这里来?
  布洛克继续说道:“不仅如此,从班克斯之死来看,就可以怀疑这桩谋杀是他们所为。姑且不论柯纳根夫妇,就说管家好了,他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对那家伙掌管城里钥匙的事也毫不知情。”
  艾斯纳歪起一边的脸颊,舌头弹得啧啧作响,“难怪打从这趟旅行一开始,我就觉得哪里怪怪的!”
  杰因哈姆则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等等,如果班克斯的死是谋杀,那时我们不是还在郊游的回程途中吗?这样应该是无法犯下罪行的。”
  布洛克对此嗤之以鼻,冷笑一声,“很遗憾,发现尸体是在第一轮的人回城之后的事。也就是说,费拉古德教授、你,以及珍妮都有机会犯下罪行。”
  “你说什么!”杰因哈姆的眼中满含怒意。
  即使如此,布洛克的追击仍未稍缓,“玛古妲听到时钟倒地的声音,确实是你们回来三十分钟前的事。但那毕竟只是听起来像是巨大重物倒地的声音,她其实并未亲眼目睹那个场面。以其他声音伪装在那个时刻犯案,好做出不在场证明,是犯罪者常用的手法。”
  杰因哈姆用侮蔑的表情回瞪布洛克。
  布洛克愈发得意地说道:“就连有共犯的假设也可以考虑!说起来,玛古妲的证词都可能有问题。”
  费拉古德教授对他喝斥道:“住口!真是不像样!讨论是没关系,破坏同伴情谊、口出恶言,就不必要了!”
  “也不是什么中伤。”布洛克嘴硬地说,“这是事实的验证。教授。你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如果要指出能够杀害班克斯的人,你自己也是当时待在城里的人之一。也就是说,城里的人,有伯爵夫人、艾莉、玛古妲、爱丽丝四人;而宾客方面,则有费拉古德教授、杰因哈姆、珍妮三人。反过来说,也就是我和莫妮卡、谢拉、艾斯纳、雷瑟,还有佩达与汉妮是有不在场证明的。”
  ”好了。我已经说过不要再讲了——我们要先将犯人设定为我们这群人以外的某人;关于这一点,请大家不要再抱怨。与其说这些,布洛克,还不如着手你刚才提议过的事!”
  费拉古德教授略略转身,朝向有如雕像般静止,默默倾听众人讨论的伯爵夫人。他恳切有礼地询问,“伯爵夫人,非常冒昧,但关于这件事,您有没有什么线索呢?如果您知道些什么,希望您能告诉我们。”
  其他人也都好奇她的答案,以兴味十足的目光注视她。

  3

  修达威尔伯爵夫人先前说过一次话,之后整个人好像就没再动过。雷瑟看着她在烛光映照下的白皙肌肤和高贵脸庞,觉得她简直是大理石凿刻而成的人偶。她的容颜底下,仿佛真存在着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她缓缓张开眼睛,慢慢抬起头来。
  “发生这么不幸的事件,我也觉得非常遗憾。”
  她那似乎一本正经回应的声音,低沉瘖哑,显得无限沉静,声音中连丝毫愤怒、悲伤或抗拒等所有不安定的情绪都感觉不出来。
  “在城里的这几天原本应该充满欢乐,却演变成这种令人悲痛的情况,我真的很抱歉。而已经亡故的两位客人,也实在令人同情。在此谨祈祷他们能平安回到天生的怀抱。但是,我本人与我重要的佣人们都和这桩事件毫无关系。这点我可以用贵族的名誉保证。所以我恳切地请求大家,请不要再对我们加诸无理的怀疑。”
  “你也太自私了!要是没被邀到这座老旧破烂的城堡,柯纳根夫妇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布洛克的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大声怒喝。
  “那能请您提出一个令人可以接受的理由,说明我们为什么要加害自己重要的客人?”伯爵夫人一动也不动,像是装了发条般,静静地望向他。
  “那种事情我哪知道!”
  “那——”
  “说不定,是你杀害了那个管家,却又被柯纳根夫妇撞见。于是他们要挟你,向你勒索,为了自卫,你便杀了他们——事情不也可以这样想吗?”
  伯爵夫人垂肩微叹了一口气,“布洛克先生,这么说还真是有些不入流呢。班克斯管家就像我们的家人,您难道不能理解我们失去他的悲伤与打击吗?”
  布洛克一脸不满,不予回应。
  费拉古德教授说:“伯爵夫人,为了确认,我这边也有事请教。谁是犯人,您心里有数吗?还有,除了聚在这里的人,还有没有人潜藏在城里?这几点请您回答。”
  伯爵夫人微微摇了摇头,“不。这些事情我都没有答案。”
  “我们被邀到这座城,是出于偶然吗?”
  “理应如此。我虽然不太清楚,但据外子所言,受邀的客人是由费斯特制药随机选出的。只有费拉古德教授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您曾透过各种管道,一再提出来访这座古城的要求,所以才特别安排,将您加入名单当中……”
  “这样的话,这座古城除了‘狼之密道’,没有其他能够到外面的秘密通道吗?”
  “关于这点,虽然遗憾,但就我所知没有。这点我听说外子在进行城内装修工程之前,就已经确认了。”
  “虽然有点可笑,但这座城是否真有幽灵出没,或存在着类似狼人的妖怪?城里应该没有驯养那种怪物吧?”
  对雷瑟来说,教授这番话听起来颇有戏谑成分。然而谁也笑不出来。
  伯爵夫人的表情仍旧没变,“对这样的疑问,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不……是我失礼了。”费拉古德教授干咳了几声,接着转向房间后面的佣人们,大声询问,“我也要请问你们。你们是否知道任何与这桩杀人事件有关的事?即使是琐碎的事情也行。如果有人知道,请务必告知。”
  “大家如果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教授,完全不必顾虑我。”伯爵夫人也用柔和的声音补充。
  但佣人们都没开口。厨师艾莉红彤彤的脸上仅露出难为情的笑容。女佣玛古妲依然面无表情,汉妮不悦地低着头。佩达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默不作声,保持直立的姿势。
  “真的没有吗?”费拉古德教授难得露出焦躁的模样,“事情发生时,我们人都在三楼,喝了酒睡得很沉。但你们的房间在地下室啊!真的没听见任何声音吗?”
  依旧无言。
  “艾莉,你来说!”费拉古德教授点名胖胖的厨师作答。
  她不满地回瞪教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的房间在远离西边厢房的里侧,晚上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汉妮,你呢?”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听了这些话,伯爵夫人满意地点头,然后转向教授。
  “如何?费拉古德教授?您也同意吧?我们完全没必要隐瞒。”
  “我知道了。”教授不再勉强,“对了,备存的饮用水大概有多少呢?”
  “您是说食物吗?”
  “嗯。我们被犯人囚禁在这栋建筑,要是外面没能来救援,也许暂时就出不去了。这么一来,在救援到达前,一定得撑下去。”
  “应该没问题。以这样的人数来看,储备的食物至少够我们吃上一个月。”
  “这样我就放心了。”
  “还有,昨天我叫要下山的佩达邮寄要给外子的信。除了告诉他班克斯的死讯,我还拜托他马上回城。等外子收到信,应该就会回来了。”
  “伯爵到哪里去了?”
  “他从奥地利出发,往意大利绕一圈回来。现在人应该在威尼斯。”
  费拉古德教授沉思着?“……也就是说,再怎么快,也不可能在一、两天之内回来?”
  “嗯。”伯爵夫人轻轻点头。室内又蔓延着沉默的气氛。
  “喂!”布洛克不客气地插嘴,“说到外来力量,我们可不能悠闲地坐以待毙。我们得想法子逃出去。不管怎样,这座古城可是藏着谁也不知道的杀人魔啊!”
  费拉古德教授严肃地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那当然。”布洛克骄傲地说。
  谢拉用摇摆不定、慌慌张张的声音问,“那该怎么做?”
  费拉古德教授环视所有人,“首先,从今以后,不论是谁,都不要单独在城里徘徊闲逛。因为我们不晓得何时何地会被杀人魔袭击。懂了吧?一定要两个人以上集体行动,连睡觉也一样。往后,男性分为两组,一组负责搜查向外逃脱的路径,一组负责搜索城堡全部的房间。要彻底调查,确认安全。要是能抓住犯人,我们大家也就可以安心了。”
  杰因哈姆却轻轻摇着头,“男性分成三组比较好,留一组在这里守护女性。因为在男人外出期间,她们可经不起犯人的袭击。”
  教授同意,“很有道理。那么,守护女性的骑士角色,就交给你和卡尔!找出脱逃路线的这一组,则请布洛克和艾斯纳担任。调查城里的工作,就由我和雷瑟——再加上佩达——来着手,这样没问题吧?”
  没人有异议。教授确认过后,便将身体转回正面。
  “伯爵夫人,希望您们女性能尽量待在这间宴会厅。”
  “这可不行!”在伯爵夫人回答前,女佣玛古妲就以坚定的声音告诉他,“教授,伯爵夫人身体不好。光是起身这么久,就会让她很难受,得让她在床上好好休息。”
  “好了,玛古妲。”伯爵夫人以柔和的口气说。
  “这样才不好,伯爵夫人。我们下人一定会被伯爵大人骂的!”玛古妲以顽固的态度坚持着。
  费拉古德教授烦躁地说:“知道了。那就请伯爵夫人和玛古妲、爱丽丝一起待在四楼自己的房间里吧。记得门一定要上锁。”
  伯爵夫人眼睛微张,像在忍耐什么似地回答,“知道了,教授。谨照您的指示,因为我们也觉得自己的性命很重要。”
  语毕,玛古妲立刻站到她的轮椅旁,对佩达做了个手势。佩达连忙过来推轮椅,将伯爵夫人带到房间外。玛古妲、爱丽丝也跟在后面。
  “我们也开始活动吧!”目送她们离开后,费拉古德教授说。
  众人从位子上起身,雷瑟却像是有难以启齿的话,打断了他们。
  “对不起,可以请大家稍等一下吗?”
  一直到刚才,他几乎都保持沉默,因此众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视线一下子全集中在他身上。
  “什么事?”费拉古德教授有点疑惑的眼光看着雷瑟。
  雷瑟对自己出人意表的行动,强烈地感到后悔、害羞和紧张。然而他还是下定决心说出来。
  “就是……我有一件事想要知道,是我一直很在意的一件事……”
  “不要紧。不用客气,说出来听听!”
  “是。在来这座城的途中,艾斯纳对我说过一件事。我当时觉得是个玩笑,但是这样的悲剧真的发生,就不再是听听就好的事。因此,我想问艾斯纳,他怎么会预先知道那样的事?”
  所有人带着责备的眼神,一起望向坐在桌边最角落的艾斯纳。
  艾斯纳则是将他严厉尖锐的视线投向雷瑟,“哼!白痴!难道你把我胡说八道的话当真了?”
  雷瑟拼命鼓励自己,不能就此落了下风,“没错,而且你不是还说,为了要逮捕那个犯人,连警察也变装藏在我们之中?”
  费拉古德教授从桌上探出身体,问艾斯纳,“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实话!艾斯纳!”
  “好吧,我是说过那些话。”
  “那是事实吗?”
  “不,不是的。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艾斯纳额头直冒冷汗,眼睛瞟向地上。
  “到底是从谁那里听到什么,快告诉我们!”老教授毫不客气地说。
  “知道了。我说就是了!是女佣汉妮,就是坐在那里的汉妮。我从她那里听到这些话,然后又告诉雷瑟。”艾斯纳自暴自弃似地,指向坐在房间后面的汉妮。
  全体目光这次集中在汉妮身上。她在椅子上手足无措,眼里浮起恐惧。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她摇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抗辩着。
  “不要说谎!”艾斯纳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那件事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不知道呀!艾斯纳先生,为什么您要说这么过分的话!”
  “你这女人!难道是我在说谎?”艾斯纳咬牙切齿,用憎恶的眼光看着她。
  这时,汉妮旁边的厨师艾莉突然说:“请等一下。”她用压低的声音制止争执,接着觑着汉妮的脸,将自己胖胖的身躯转向那边,“汉妮,老实回答!不可以说谎。如果让伯爵大人知道你这种态度,你一定会挨骂的。好好把事情全说出来!老实地回答各位贵宾!这样的话,谁也不会生你的气。”
  “就是啊!”费拉古德教授也温柔地劝导她,“所幸伯爵夫人也离席了。如果你能对我们说实话,谁也不会责怪你,而且这会是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
  “好……好的。”汉妮满脸涨得通红,软弱无力地颔首,“这个……我……那,这件事其实是在特里尔镇上参观时,那边那位布洛克先生告诉我的……而我在无意中把它……把它告诉了艾斯纳先生……”汉妮说完,立刻趴在围裙里哭了起来。
  大家都觉得混乱不解,用不满的表情盯着布洛克。
  费拉古德教授追问,“布洛克,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事实呀!只是我一时马虎,对汉妮说溜了嘴。”
  “请你仔细说明。”
  布洛克双手撑在桌上,站起来,用手理理领口,将大肚子上的上衣拉正。
  “教授,这只是很单纯的事,而且本来就是真的。事实是——我们当中的确混有一个杀人犯。”
  布洛克突然露出野兽征服猎物时的狰狞表情,用力伸直手臂,指向雷瑟。
  “好吧!各位,杀害柯纳根夫妇的,就是这个人——提欧多尔·雷瑟,绝不会错!这家伙以前也犯过残忍的杀人罪行,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对这个预期外的指控,雷瑟受到不小打击。一切意识都被黑暗吞没,在他的耳边,勉强听见珍妮发出了小小的惊叫声——


  第十三章  狼魔附身的恐怖

  1

  雷瑟终于察觉到自己一直没有进食的事实。这么一想,才记起自己只吃了早餐。他坐在空木箱上,拿出怀表,藉着墙上的油灯照亮表面,看了一下时间。晚上七点十五分。
  六月十一日,星期五。到这座人狼城还不到三天……不,已经是第三天了吧……却发生难解的杀人事件,而且自己还陷于这么糟的处境……
  光源只有覆在灯罩中的蜡烛。他已经在这个昏暗阴冷的房里,独自待了八个小时左右。室内除了他坐的这只木箱外,别无他物,墙上裸露的石块,因渗入墙里的霉菌与灰尘而显得乌黑。他又想起,自己自上午之后只喝过一些水。
  当初被关进这个房间时,他满心焦躁、愤慨,在室内走来走去,无法冷静。偶尔,体内涌上一股怒意时,还会以拳击墙,试图宣泄满溢的愤怒。此外,他在这幽深寂静的房里独坐时,甚至曾产生幻听——听到一阵不知从何而来、应该不存在的钢琴声,听来似乎是华格纳的艾尔莎之梦(编注:艾尔莎之梦,出自华格纳的歌剧《罗恩格林》)
  但是,那些情况很快就被疲惫取代,焦躁也转为死心,接着,他渐渐能冷静分析起这个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
  “这个叫提欧多尔·雷瑟的人,或许就是最近在波昂郊外,残杀多名少年少女的恐怖变态杀人狂!”
  当时,布洛克是这样强烈地指控他。
  就因为这个指控,雷瑟落到被幽禁在此——位在拷问室里的单人牢房——的结果。当然,房外还上了门闩。整个房间就是字面所指的意——“牢房狼魔附身的恐怖。
  布洛克还说了其他事以证明他的罪行——
  “我一直都知道的。在这半年里,波昂发生了三起惨绝人寰的事件,每一起都是小孩看似被野狗咬死的惨剧,不但喧哗一时,连警方也气红了眼,积极侦办。这件事在波昂的当地报纸被大幅报导,或许在全国性的报纸上也登上了小小版面。如何?你们有没有印象?”
  听了这些话,最高兴的当属杰因哈姆。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装模作样地戴起单片眼镜,“那件事与雷瑟又有什么关系?”
  “你听清楚了!那些案件其实不是野狗所为,很明显是出自人为,我说明一下状况。这些案件全都发生在傍晚到半夜之间。先是出去玩耍的孩子下落不明,被找到时却都是惨不忍睹的尸体。被害的其中一个孩子,有被人以手勒住脖子的痕迹,也就是说,犯人是在勒杀被害人后,将其柔软的喉咙咬断撕裂。警方当初看到那种惨况,还以为小孩受到野狗或野狼的攻击,后来才认为这是犯人设下的伪装,换句话说,他们认为犯人在杀人之后,还故意让凶猛的猎犬之类的动物咬烂尸体。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法医详细检查小孩尸体被蹂躏的情形后,真相终于水落石出,虽然非常令人难以置信,但那真的是一起吃人案件,因为尸体上的齿痕竟然是人类留下的!这样懂了吗?
  真相就是,有个家伙杀了这些孩子,还吃了他们的肉!
  那个犯人或许就是提欧多尔·雷瑟!第二个彼得·库登!”
  众人对此过于震撼的内容无不愕然,不但一时无言以对,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而雷瑟也同样惊讶不已,脑海里浮现布洛克描述的残虐场景,并伴随着栩栩如生的鲜红色泽。一股恐怖感麻痹了他的大脑与身体,使他浑身僵硬。
  彼得·库登——雷瑟知道这个人,那是一个别名“杜塞道夫的怪物”的残忍杀人魔。库登自幼就有异常强烈的性欲,一九三〇年因九起杀人罪被处死刑,是个有如恶魔的男人。但是,自己竟然被比喻为那样的人,还因此被辱骂责难……
  “若是那起发生在波昂的案件,我看过报纸!”满脸泪痕的莫妮卡畏惧地看着雷瑟,“难道,凶手真的是这么老实的人?布洛克,他真的是凶手?咬死小孩这种事,只有恶魔才做得出来啊!”
  “他是犯人的可能性很高。因为,不论哪一件杀人案件,他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布洛克直截了当地说。
  费拉古德教授则是深思过后说:“我的确也曾对此事有所耳闻,但是,为何警方与媒体都宣称是野狗所为?”
  “这当然是为了减轻对世人的冲击与震撼!另外,也是为了不让嫌犯起戒心。在逮到犯人前,某种程度上的保密是必须的。”
  “但是,布洛克,你有明确的证据说明这个凶恶的犯人就是雷瑟吗?若单以不在场证明的有无来定罪,并不够充分。”
  布洛克露出难为情的笑容,“你说得没错。我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他在第三起案件发生后就逃出波昂也是事实。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了。”
  就在雷瑟要提出反驳时,珍妮却从旁以悲鸣似的声音叫道:“你说谎!光凭这些事就将一个人扣上杀人犯的罪名,实在太过分了!任谁都会出城、会搬家的!波昂不是还住着很多人吗?”
  看到褐眸含泪的珍妮拼命辩驳的样子,雷瑟在震惊之余,也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喜悦。
  费拉古德教授捻着胡子,仿佛想看透雷瑟似地凝视他,“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当然有!”雷瑟激动地说,“指控我是杀人犯实在太过分了!这真是太过荒唐的借口,根本是恶意中伤!还有,人会生吃人肉?这话不会太疯狂吗?我是正常人,不可能做那种事!”
  布洛克对雷瑟的话嗤之以鼻,“你再怎么为自己开脱也没用,波昂警方早就把你列入嫌疑犯之一,证据就是你已经接受过多次的侦讯了。除了因为你是发现第一个受害者的人之外,你的证词中也有多处暧昧与疑点,不是吗?”
  雷瑟一时语塞,汗珠从额际涔涔流下。一旁的珍妮一直以信赖的眼神看着他。
  “……没错,第一个遇害少女的尸体的确是我发现的,但是也只有这样。我会应警方多次的侦讯,也是为了协助调查,警方应该都很清楚才是,我现在没被逮捕,不是吗?”
  布洛克却不以为然,“不,你错了。警方是因为物证不足,为了搜集更多证据,才暂时让你逍遥法外。等你哪天露出了狐狸尾巴,才会将你一举成擒!”
  费拉古德教授一脸深思,“布洛克,你说他——那个犯人真的杀害了好几个小孩、生食血肉,没错吧?如果这真的是事实,我有一个解释,就算不是以杀人为乐的凶手,也有像那样残酷虐杀的例子。”
  “是什么?”
  布洛克一脸欣喜,眼睛为之一亮。
  教授瞥向脸色惨白的雷瑟,“那就是‘狼魔附身’。”
  “狼魔附身?”
  这个不知算不算反驳的意见颇出人意料,布洛克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
  雷瑟对布洛克投向自己、闪闪发光的视线,感到难以形容的恐惧;莫妮卡与谢拉也像看个怪物似地,用害怕的目光看着自己。
  “没错,狼魔附身。”费拉古德教授自信满满地回答,“那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从现代精神医学的角度来看,那是一种已得到某种程度认知的症状。”
  “并不稀奇?”
  “没错。如果回顾过去,这一点会愈来愈明显。譬如,最早将‘狼魔附身’相关资料汇整为学术性书籍的,是一位名叫尼诺尔德的医学博士。他不是泛自然主义者,而是一位自然万能主义者,一六一五年,他写了一本《巫师的狼魔附身术、变身术、离魂术大全》。他并不像雷米法官是直接取自亲身经历的判决体验,而是间接地取材自那些在女巫审判中被抓的狼人们的自白所写成的诉讼纪录。但是,即使如此,他仍迅速看穿‘狼魔附身’是一种想变身为狼或肉食动物的欲望而造成的心理疾病。”
  “这与一般说的狼人有什么不同?”谢拉客气地询问,稀疏的头发凌乱地塌散在前额。
  “完全不同。”费拉古德教授立刻否定,“狼人是一种会实际在肉体出现变身或变形的可能,是一种暂时性的肉体现象,但是‘狼魔附身’则应归于精神方面的疾病。懂吗?”
  “喔……”
  “举例来说,在现代医学中,‘狼魔附身’也可以当作人类潜在兽性的显露。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潜藏着这种对残忍、凶暴、强大力量的希冀与期待的心理,而一种混杂在人类潜意识中的未知力量,则会将这些受到法律、环境、风俗习惯压抑的念头纷纷解放,就连性爱也包含在内。总之,就是以歇斯底里的精神状态为契机,将被封闭于内心的自我一举解放、显露于外。这在精神疾病中应该可视为‘偏执型人格障碍’或‘表演型人格障碍’经过异常发展之后的状态吧!
  接下来,我们第一个必须列入考虑的就是幻觉或幻听。藉由药物或食物而令精神异常亢奋,导致认为或误认自己能够变身为狼,或曾经变身为狼的例子也相当常见。
  想当然尔,‘狼魔附身’这种自古以来一直流传的现象,必定会在愚眛无知的世人之间形成狼人的传说。不过,若要说明理应不会攻击人类的狼为何受人嫌恶,这个观点就没什么说服力了,还不如用古埃及的信仰——外形介于人与狼之间的半人半狼、藉此令人敬畏的死神阿努比斯,或是近年一个东洋的蕞尔小国必须将野生狼群全数驱逐的事实,这些或许涵盖了更接近真相的现象。”
  福登从旁一脸胆怯畏惧地问:“教授,简单说……也就是说……那种发生‘狼魔附身’的人,只是一味地深信自己是狼或狼人,对吗?”
  “你说得没错。而且,甚至还有人是在无意识中发生这种现象。所以,雷瑟很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了‘狼魔附身’的现象,并遂行杀人与吃人的举动。”
  “这不就与梦游症患者一样?”杰因哈姆傲气十足地仰靠在椅子上问道。
  “有点不同……唔,把它们想成同一回事也无不可。”
  此时,布洛克突然用一种很慎重的口吻说:“费拉古德教授,在现代社会里,这种病症单纯地被称为‘夸大妄想症’;若外在行为与普通人没两样,就是典型的偏执狂。而且,听说就连佛洛依德也做过一篇〈狼人〉的病例报告。总之,不论是狼魔附身或生吃人肉,这家伙身为犯罪者的事实是不变的,是个非常危险的人!”
  费拉古德教授不为所动,“真的是这样?如果照你说的,在现今的审判中,犯人若被认定为精神异常,岂不是不适用于刑法的刑责?还有,在佛洛依德的论文〈狼人〉中,只是拿所有精神病患的原始面貌与伊底帕斯情节等问题为讨论焦点,并不适用于这个例子。”
  “他如果是精神病患,就应该接受被隔离在医院的处置!”
  “好啊!如果要争辩的话,我能轻易为雷瑟辩护的。”
  “哦?怎么说?”
  “从尼诺尔德博士提出的狼魔附身的形态学中,以几个发生狼魔附身的典型案例来看,他们在变得异常大胆、刀枪不入的同时,并不会将被害者吃掉,而真正的狼却会因为饥饿而狩猎,并吃掉猎物,换句话说,从这一点便可看出狼与发生狼魔附身者的狂暴有所不同。因此,如果尼诺尔德博士的考察正确,发生在波昂的悲剧,便确实是野狗或纯为嗜吃人肉的犯罪者所为了。”
  “哼!这样的话,那个叫尼诺尔德的学者大概错了!雷瑟的确是个重度精神异常的患者!”
  雷瑟觉得费拉古德教授与布洛克的对话仿佛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为何布洛克会这么憎恨自己?为何硬要将犯人的罪名套在自己头上?他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费拉古德教授稍微调整坐姿,接着,突然以一种带着威严的口吻说:“对了,布洛克,我还想从其他方面来处理这个问题。其实,是我总算明白关于你的几件事,我从很早之前就有些眉目了,在听过你今天这些话后,我就更能确定了。”
  “确定什么?”布洛克吓了一跳,有些害怕似地问。
  “你的真实身份并非莫妮卡的经纪人,而是波昂的警察吧!”
  这个爆炸性的发言令现场气氛再度冻结。
  “你说我是刑警?”布洛克看似刻意地笑了起来。
  “不要再演戏了,我已经知道了。”费拉古德教授不慌不忙地说。
  “为什么?”
  费拉古德教授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向福登,“福登,费斯特制药公司与你是以什么标准来选出这个旅行团的成员?”
  “啊,什么?”福登从椅子上倏地挺直背脊,“啊!这个……这……只用抽签,就像广告上明文规定的那样。”
  “就是这样,随机抽出的中奖者。因此,在参加这次旅行之前,我们彼此都非亲非故,另外就是像柯纳根夫妇那样,已婚者带着另一半同行。但是,布洛克的情况又是如何?如果中奖人是莫妮卡,那么,他既非莫妮卡的伴侣,也不是她的什么人,为何会参加这个旅行团?”
  布洛克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当然是为了照顾莫妮卡啊!因为我是她的经纪人,我可不希望旗下重要的女演员与那些一般女性同样待遇。话又说回来,教授,你自己又如何?你是因为中奖才参加这趟旅行的吗?不是吧!”
  “没错,也有我这样的例子,之前也已经提过了。”
  福登迅速接道:“布洛克先生的确曾向我们公司事务处郑重表达无论如何都想与莫妮卡小姐同行的强烈意愿,我不是直接负责这些事,所以不是很了解来龙去脉……”
  费拉古德教授轻笑,“应该是波昂警方私下向费斯特制药施压吧!大致说来,布洛克至今的行为有几个可疑之处,第一,明明身为经纪人,却不太注意莫妮卡;此外,在处理班克斯尸体的手法也颇不寻常,一般人应该不会那么熟练。也就是说,我已经发现你是警察的事实了,布洛克。你若不坦白表明身份,我也可以问莫妮卡。”
  莫妮卡吓了一跳,缩起身子,不安地别开视线。她那举动清楚说明了布洛克的真实身份。
  艾斯纳用细小冰冷的眼睛观察布洛克,“教授,这个男人真的是警察?”
  布洛克耸耸肩,轻轻笑了出来,“哈哈哈,好,就算我是警察,那又怎么样?”
  费拉古德教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怎么样。只是认为,像现在这样有杀人犯徘徊在身边的情形下,大家清楚表明各自的身份会比较安全,如此而已。在这种非常事态下,我们禁不起身边还有人带着假面具。”
  “是吗……我知道了。”布洛克卸下防备,“你说得没错,我是警察。我是为了找这个名叫雷瑟的人才参加这个旅行团。波昂警方想办法搞定莫妮卡的经纪公司与福登的旅行社后,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你的名字是?”
  “我用本名,沃尔达·布洛克,波昂刑事警察局谋杀课的副警长。”
  “警察”这个词让在场所有人再度感到畏惧,女士们甚至吓得往后退。在得知有调查专家混在自己这群人当中后,突然令犯罪这件事成为至今以来最真实的现实。
  “比起这件事——”杰因哈姆烦躁的声音响起,“更重要的是如何处置雷瑟吧?我们就这样放着他不管?”
  杰因哈姆的说法完全就是认定他是杀人犯。
  布洛克看着雷瑟,“虽然我们还没有证据证明这个人就是杀害柯纳根夫妇的犯人,但他是第一个发现他们尸体的人,其中必有蹊跷;而且,如果这个人就是凶手,那凶手从杀人现场消失、密室状态等疑点就能迎刃而解了。”
  “但是佩达也与我在一起啊!你可以问问他!”雷瑟着急地说。
  “佩达是被你用什么方法给骗了吧?”布洛克冷冷地回他一句。
  杰因哈姆将单片眼镜拿在手中把玩,“我有个提议。至少,在我们调查城堡内部的期间,必须将这个叫雷瑟的人关在某个地方,若不这样,我们就无法安心活动。”
  对此建议,费拉古德教授要求众人举手投票表决。结果,将雷瑟关起来的提案,赞成的人占大多数——反对的只有珍妮——他便这样被带至了地下室又暗又窄的牢房。

  3

  确认过时间后,雷瑟不耐烦地站起来。突然,他想起一件事,遂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只墨水瓶大小的小瓶子,勉强将其中的药丸干咽入喉。在药丸通过喉咙后,他的精神稍微安定了下来,饥饿感也不再作祟。
  就在这时,走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那个声音带着几许踌躇停在拷问室门前。雷瑟先是听到拷问室的门闩被打开的喀哒声,接着有人走了进来。
  “……雷瑟!”
  那个耳语似的声音是珍妮!雷瑟胸口一热,急奔至门前。
  “珍妮!”
  “雷瑟,我给你送饭来了。真对不起,来晚了……”
  单人牢房的门闩被拉了开来。雷瑟微向后退,提心吊胆地看着门扉打开,一盏火红的油灯带来了光线,珍妮端着盛有简单食物的银盆走入。对雷瑟来说,她看起来还是一样清丽美好,但脸上与褐眸中也确实看得出劳心伤神的影子。她身后还站着高她一个头的女佣玛古妲,脸上满是戒慎、未敢轻忽的表情。
  “肚子饿了吧?”
  珍妮说得好像把这当作是自己的责任似地。
  “谢谢。”
  雷瑟难掩欣喜之情,声音颤动。他接过银盆,里面放了温热的汤与肉、面包等食物。
  “你能来这里真好。你叔叔没有看着你、为难你吗?”
  “叔叔正与谢拉先生一起想办法破坏狼之密道的铁门。他们刚才用过餐后与布洛克先生等人交班,因此,在费拉古德教授的许可下,我才能与玛古妲一道送食物来给你。”
  “油灯还能继续用吗?雷瑟先生。”玛古妲从珍妮身边递出水壶,板着脸问。
  “也许换一盏比较好,灯油好像快用完了。还有,能拿条毛毯给我吗?这里变冷了……”
  闻言,玛古妲默默递来一盏新油灯。
  雷瑟将银盆与水壶放在木箱上,拿旧的那盏灯与她交换。
  “我可不是相信你。”
  玛古妲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雷瑟,撇清道。他随之露出苦笑。
  珍妮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玛古妲,你在说什么啊!不要紧的!雷瑟是绝对安全的!”
  “小姐,这世上没什么绝对安全的事!而且这个人很可能是狼人,不是吗?”
  话一说完,玛古妲立刻退到拷问室门边,让雷瑟与珍妮两人能单独说话。当然,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他们,未曾松懈丝毫戒备。
  “上面的情形怎么样?”
  “叔叔他们一开始是打算破坏玄关的铁门,但那里还有个前厅,这样等于有两道门了,再说,就算能出去到中庭,城门也还是关起来的。与其这样,他们决定破坏地下通道的出口比较快。”
  “还是没找到犯人?”
  “嗯,还没。”珍妮摇了摇头。
  雷瑟看到珍妮那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心痛不已。
  “雷瑟,不论别人怎么说,我都相信你。你绝对是好人!才不是什么狼人!更不会是杀人犯!”
  “那是当然。但是,你还是不要再接近我比较好……其他人会担心的。”
  “不要、我不要!我就是要照自己的心意去做!”
  “珍妮!”
  雷瑟忘情地将珍妮紧紧拥进怀中,她的体温迅速透过两人的衣服传了过来,对他冰冷的躯体来说,那温度就如火般炽热。此时,雷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他爱着珍妮,从第一眼见到她的瞬间就渴望拥有她了;珍妮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女神。如果这不是爱,又会是什么?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然后,珍妮非常害羞似地悄悄将头从雷瑟的胸前移开。她泛红的脸颊因得到了爱情而显得十分艳丽动人……真是美得不可方物!
  两人的唇在心情激动下紧紧贴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雷瑟才问道:“其他人又在做些什么?”
  珍妮整理着上衣下摆,迅速地回答:“费拉古德教授与佩达曾试着搜索城堡的每个角落,却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当然,因为整栋建筑物很大,犯人也可以躲在暗处,等他们通过。”
  “如果有密室或密道之类的,事情就变得很棘手了。修达威尔伯爵夫人虽然说过城堡里什么秘密也没有,但是,她的话是真是假,我们也不清楚。”
  “嗯,没错。这么说起来,之前我与艾斯纳先生擦身而过时,他一脸阴沉地在喃喃着什么‘楼梯怪怪的’、‘奇怪’之类的话。我问他怎么了,他却一脸不悦地看着我,说声‘没事’就调头走了。这样真的很没礼貌!那个人好像什么神秘主义者,我不太喜欢他。”
  “楼梯?哪里的楼梯?”雷瑟的思绪转了一圈,回想城堡里的那几座楼梯。是哪里的楼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是充当守卫的铠甲立像?还是壁毯?壁钩上的油灯……箭眼……铁门……发霉的墙壁……昏暗的梯间平台……边角受到磨损的石梯……
  “不知道。”珍妮皱眉眉说,她还在为艾斯纳的态度生气。
  “有外来的援助吗?”尽管雷瑟觉得应该不会有那种事,为了慎重起见还是出言确认。
  “完全没有。”珍妮沮丧地说。就算室内乐团的成员按预定抵达,不论从哪里都无法进入城里。
  “伯爵夫人在做些什么?”
  “还不就那样!将自己关在房里!对了,雷瑟,你不觉得那位伯爵夫人怪怪的吗?她一定有事隐瞒我们!”
  “的确,也是有那种美则美矣,但总透着一份古怪的女人……”
  雷瑟未曾多想地喃喃出声,珍妮没听漏他称赞自己之外的女人,即使对方上了年纪也不行。
  “你对她感兴趣吗?”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不觉得。那种来历不明的贵族怎样都无所谓!我讨厌伯爵夫人与这座城堡!非常讨厌!我早就想离开这个令人不舒服的地方了,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珍妮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眼中浮起斗大的泪珠。她将脸别开,用洋装的袖子拭泪,“抱歉……”此时,半开的门外传来了某种声响。
  珍妮回过头,雷瑟也将视线转向门口——退到一旁的玛古妲身后,出现了手提油灯的费拉古德教授与布洛克。
  教授的双眼明显看得出疲劳造成的阴影,而且满是血丝;布洛克看起来则极度不悦。
  珍妮与雷瑟并肩迎接他们进入狭窄的单人牢房。费拉古德教授心情非常沉重似地先开口。
  “雷瑟,出来吧!”雷瑟吓了一跳,轮流看向教授和布洛克。
  “怎么回事?难道我的嫌疑已经洗清了?”他气着被不当对待的事,讽刺地说。
  “恐怕就是这样。”教授静静地颔首。
  雷瑟与珍妮都惊讶地紧盯对方的脸。
  “是真的吗?”
  “是真的。再把你关在这种地方也不是办法。当时是因为情势所需,才做此决定,希望你能原谅我们。”
  “到底是怎么回事?”雷瑟仍旧感到困惑,再次问道,“难道已经抓到犯人了?”
  雷瑟的眼前有一瞬间仿佛出现了曙光。然而,他的话说得太早了,看了两个男人毫无血色的脸庞,他便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到底怎么了?请告诉我!”雷瑟敏捷地拿起油灯追问道;焦躁与不安混杂的情绪令他的背脊窜过一阵凉意。
  “如果是你,应该办不到……”
  “到底是怎么了?”
  “……又有人被杀了。”费拉古德教授用快吐血的声音说。
  布洛克附和教授,抬起头,以仿佛涌自地底的低沉声音补充说明,“我刚刚发现谢拉死在那个地下通道。我本来想去帮他们的忙,所以才去狼之密道看看……从谢拉的凄惨死状看,他确实是遭杀人魔袭击。”
  珍妮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叔叔呢?我叔叔怎么样了?”
  布洛克以平板无起伏的声音与表情回答:“杰因哈姆目前下落不明。”
  珍妮以手掩嘴,手心底下逸出小小的惊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雷瑟眉头深锁,代珍妮发问。
  此时,费拉古德教授露出了凝重的表情,他手上的油灯芯心发出灼热的孜孜声,瞬间增强了亮度,将他的表情映得分外鲜明。
  “距离谢拉尸体的不远处也有一滩血渍,而且地板上还留有从那里将尸体拖往地下室方向的痕迹。我猜杰因哈姆大概也遇害了,而且尸体还不晓得被犯人带到哪里……”
  “是往主堡里面?”
  “嗯。”
  “他们是怎么被杀的?”
  费拉古德教授将双手伸到自己肚子前方,两掌比出约莫四十公分的宽度,“谢拉的胸口被一根短箭射中,我想,杰因哈姆应该也被这武器射中了。凶器是约莫这么长的粗箭,是早期军队在使用的‘石弓’。命中率高、穿透力也强,是中世纪后期相当出色的恐怖武器。一楼的武器房也展示了好几副同样的东西——”


  第十四章  狼之密道

  1

  “——这种石弓的破坏力非常强大,命中率又高,是非常残酷的武器。而且,由于这东西附有许多卷上弓弦的辅助装置,因此射程也相当可观。就算穿着铠甲、里面再穿锁甲,若从近处射击,仍旧可以贯穿。
  它唯一的缺点就是无法像一般长弓那样连续发射,但是,到了中世纪末期,石头取代了原来的箭,弓的本身也小型化,能快速装填的改良品也大量问市,而刺入谢拉胸口的就是这种箭。”
  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是‘狼之密道’。
  在狭窄的地下通道深处,有个看起来像个昏暗洞窟的地方。费拉古德教授低沉的话音响起微弱的回声,雷瑟与布洛克各自举灯照着横陈在脚边的尸体。
  谢拉仰卧在地,他的胸膛——靠近心脏的位置——突出半截木制箭柄,粗圆的箭柄上还附有破旧的灰色皮制箭羽。尸体与铁门之间置有两把大型的斧头与圆锹,应该是用来破坏铁门的,铁门边的墙壁被削成白色,一望即知该处已用圆锹刨过了。
  仰卧成大字型的谢拉,衬衫胸前染有乌黑血迹,好好先生的他,脸部表情苦闷地扭曲,白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恐惧的表情镂刻出瞬间的惊愕。他的手指半成弯曲状,仿佛想拼命抓住什么!也许,是生命之火吧?
  一看见谢拉的死状,雷瑟的怒气随之上涌。谢拉与柯纳根夫妇的人生是他们历经数十年、脚踏实地构筑出来的,如今却因杀人犯一时兴起、恶魔似的冲动,在瞬间残酷地粉碎殆尽。从死者动也不动、凝视空中的脸上,仿佛可以听见他们的憾恨……
  “……这里这么暗,犯人真的能瞄准他们?”雷瑟好不容易才能将视线自死者身上移开,提出疑问。
  “并非如此。”费拉古德教授立刻回答,“正因为这里这么暗才容易被箭射中。成为目标的被害者拿着灯、身在无处可逃的通道里,而拿着石弓的犯人只须悄悄尾随进入通道,瞄准被灯光照亮的被害人就行了。要是有点技巧,几乎可说是百发百中!”
  “杰因哈姆又怎么说?目标有两个人,而这种武器不能连续发射,不是吗?”布洛克说。
  “这应该是狩猎用的小型弹弓,而且犯人身上可能还带着两把,或者,是在一个人被射中、另一个人因恐惧而无法掌握状况的空档下,装填上另一支箭。”
  “那我们不是也有可能会受到攻击?”雷瑟大吃一惊。
  “没错!”费拉古德教授望向进来时的方向,立刻说,“犯人何时会再进入这条通道很难说,因此,若有人被杀,剩下的人要立刻丢掉油灯,将身子靠在墙上。”
  艾斯纳与佩达为了保护女人们而留在二楼,因此,这个地下通道的入口目前完全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雷瑟对这个可能降临的危险感到有点害怕。
  布洛克蹲在地上,观察另一滩应该不属于谢拉的血渍。从该处往主堡地下室的方向,留有约莫三公尺的血痕。
  “……喂!这是什么?”
  布洛克指着尸体脚边与墙壁之间的地面,那里不只有一处血迹,而是有三、四处,并且均呈巴掌大的圆形,在圆形血迹的前方(或是后方),还有两、三个小小的圆形血迹。
  “这该不会是狗或熊的足迹吧?”雷瑟从后面探看,说出最先浮现的联想。
  “狗的足迹没这么大,但是,以成年的熊来说又太小。”布洛克偏过头说。
  “对了,教授。”雷瑟转向费拉古德教授,“柯纳根夫妇身边不也有类似的足迹吗?”
  费拉古德教授深思似地捻起胡须,“是这样吗……我不记得了……”
  布洛克站起来,“这里应该没有动物,所以大概是某个人的脚印!犯人若真是踩到尸体的血并沾附在地上,那就太幸运了。只要仔细看清楚这个形状,接下来再与嫌疑犯的鞋底比对就好了——不如把它们画下来吧?”
  “说得也是。”雷瑟随声附和,用口袋里的笔记本画下血迹的形状。
  费拉古德教授更加神经质地扯着胡子,“但是,犯人为何要搬走杰因哈姆的尸体?尸体很重,不止如此,也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为了吃啊!”布洛克露出自虐式的笑容,“假设这是动物的足迹,那不就代表这城里藏有大型的狼、小型的熊,或者狼人吗?那家伙难道不会将人类的肉与骨头嚼个粉碎?”
  “不能否定有这样的可能性,布洛克。不过,如果犯人是熊或狼人,那么,使用石弓当作凶器不就显得矛盾了?那些家伙的动作比一般人灵敏上好几倍,又拥有力量相当强大的尖牙利爪,就连处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很清楚,根本不需要使用任何武器吧!”
  “我是开玩笑的,我不相信那种怪物的存在。”布洛克耸耸肩说。
  “犯人会将尸体带去哪里?已经搜过城堡里面了吗?”雷瑟小声询问。
  “大致上都搜过了。”费拉古德教授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但是房间数目太多,而且还有很多地方堆放了未使用的家具,那些角落已足够将尸体藏个一时半刻了。等我们完成搜索后,接下来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现在我想到的是武器房里众多的铠甲立像,如果将尸体装进铠甲里,应该不会立刻被察觉。”
  “嗯。”
  “不过,我认为犯人并不在城堡里。倒不如说,我认为犯人是从城堡外面侵入,遂行犯罪。因为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咦?”雷瑟吃了一惊,险些连油灯都拿不稳,“这样说来,教授的意思是,犯人将杰因哈姆的尸体运到了城堡外面?”
  “没错。所以我们才会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尸体。”布洛克从旁抛出这句话。
  “但是,你不是说这里的铁门与玄关的铁门都被锁起来,打不开了吗?那犯人到底是从哪里通往外面?”
  费拉古德教授一脸不悦地说:“譬如酒窖里那个房间呢?即使是现在,我们也无法断言犯人并未带着杰因哈姆的尸体躲在那里吧?然后,他或许会接着将尸体带上城,从窗子丢入溪谷——雷瑟,不用问我为何犯人要这样做,因为这只是假设。”
  “这……这是骗人的吧?”
  “还有一件事没跟你说,我们发现了其他出入口。”
  “在哪里?”雷瑟大声道。
  “在地下室,位于东北角落的仓库里,那里也有一道铁门。你也知道,中庭的两侧有两个凉亭——水井亭与打铁亭。这两侧的地底似乎与那道铁门以地道相连,仔细想想就会发现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厨房要用的水非得从水井亭那里汲取,比较方便。”
  “那我们可以从那边出去吧?
  “不,不行的。那里现在也是锁起来的。但钥匙孔没被破坏。”
  “伯爵夫人与城里的员工又怎么说?”
  “我们问过玛古妲与艾莉,但她们说连接打铁亭的那扇铁门一直都是锁上的,几乎没在用。”
  费拉古德教授一脸苦样。
  “哪有这种事……”
  “总之,我们的想法是大错特错,被关在主堡里的只有我们,而犯人则握有钥匙,能随意从凉亭进出城堡。虽然那家伙的确也与我们一起被关在这座古堡里,但他还拥有主堡外的空间。这其中差别可大了。”
  雷瑟一时语塞,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么,我们不就处于完全无从防备的状态吗?就像被放进笼子里的鸡一样!”
  费拉古德教授严肃地颔首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们只能采取防御的手段,看是要将那两扇铁门撬开,或是反过来破坏它们、让犯人无法从外面打开——后者应该会比较简单。”
  “但是,这么做我们就绝对出不去了啊!”
  “没办法,我们只能在危险与安全中二选一。”
  三人面面相觑,透过彼此在灯影下摇晃闪烁的目光,确认了共有的恐惧。
  “教授说得没错……但是,犯人是男是女?”雷瑟勉强重振精神。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布洛克。
  “我虽然认为是男的,但实际上究竟是如何呢……要拖动尸体固然需要相当的力气,但是,说不定正是力气不够的女人才会使用石弓这种武器……”
  “他们是何时被袭击的?”雷瑟再度低头看了看谢拉的尸体。
  费拉古德教授在回答前稍稍思索了一会儿,“晚餐在过了六点后结束,然后他们两人立刻就到这里来;七点左右,布洛克前来支援他们,却发现了他们的尸体。因此,他们应该是在六点半到七道点之间被遇害。”
  “这段时间,其他人都待在宴会厅吗?”
  “不,已经解散了。我与佩达到一楼的骑士厅与镜厅捜查,待在宴会厅的只有女宾们与那群女佣。”
  “这么说……”雷瑟将视线投向布洛克,“布洛克先生,您就有杀害这两个人的可能性了。”
  对于令自己遭到不平待遇的布洛克,雷瑟意图报复地执拗说。
  布洛克却没有什么反应,晃动着身体笑道:“小伙子,你别说笑了。”接着又提高音量,“我为何非得夺走他们的性命?”
  “我不知道。不过,你有机会这么做。你杀了他们之后,只要再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成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就行了!”
  “哼!真有趣的想法。”
  费拉古德教授在关键时刻介入,“雷瑟,我知道你很生气,但别再说了,内哄是毁灭的根源,我们现在没时间做这种事。不论如何,我们赶快从这里出去,将谢拉的尸体搬到地下室吧!继续待在这里很危险。很遗憾,就算做了这些调查,除了尸体上的短箭外,似乎没有其他线索了。”
  “那就动手吧!”布洛克无视于雷瑟,点头说道。
  “布洛克,你不拍照吗?”费拉古德教授慎重起见地询问。
  “光线这么暗,没用闪光灯照不出来,还是算了吧!”布洛克耸耸肩,状似不满地噘起嘴。
  “那么,我拿油灯,请你与雷瑟将谢拉的尸体搬到主堡的地下室。”
  因为费拉古德教授的指示,雷瑟与布洛克只好合作,各自抬着谢拉的肩膀与脚部,他的头随即向下倾,含恨似地翻起白眼,稀疏的头发则垂向地面。
  由于教授尾随在后,雷瑟等人的影子于是往通道出口处长长地延伸。尸体相当沉重,雷瑟与布洛克上气不接下气地将尸体抬到了地下室后,接着又搬往安置尸体的房间,与班克斯、柯纳根夫归并排在一起。
  “若今后还持续发生杀人事件,这房间可能很快就会摆满尸体了——”
  将尸体安置妥当后,费拉古德教授环视脏污的室内,吐出了这句不祥的话。

  2

  雷瑟在墙边并排了两张椅子,搂着珍妮的肩膀,两人紧紧靠坐在一起。珍妮听到发生在叔叔身上的不幸后,受到相当大的打击,陷入了半虚脱状态,如今,她苍白的脸孔正埋在雷瑟的肩上,闭着眼,不知是否睡着了。众人虽然都聚集在这间房里,但只有坐在雷瑟上首的费拉古德教授与布洛克还在热切地交谈着。雷瑟以空着的手温柔地抚摸珍妮的秀发,兴致盎然地倾听他们的对话。
  大时钟的指针早已过了晚间十一点——
  本来就令人感到阴郁的宴会厅,如今由于数起杀人事件引起的恐惧,而被愈发沉重的凄苦气氛所支配。吊灯上的蜡烛、桌上的烛台、垂挂在墙上的油灯、吞噬柴薪的壁炉火焰,全都尽可能地令室内充满光亮,却怎么也无法抹去这股阴郁之气。
  短短两天内,悲剧便以惊人之势一再袭向他们。管家班克斯离奇死亡,柯纳根夫妇与谢拉惨遭杀害,杰因哈姆则行踪不明——不过几乎能确定他已经死了,究竟为何会发生这些事?是谁、基于什么目的、不断做出这么残暴的行为还有,为何惨剧会发生在他们身上?都是无解的庞大谜团。
  雷瑟被忧郁的情绪折磨着,开始认真思考,是否真有幽灵潜伏在这座古堡中?或是有个疯狂的杀人魔毫无理由地恣意逞凶?又或者,他们周遭潜藏着嗜血的妖魔?虽然还不知道敌人的真面目,但那家伙可能也正在某处对我们这些剩下的人虎视眈眈,等待机会狙击自己——每个人脑中尽是这些不安的情绪,不论是谁,都陷入了疑神疑鬼与恐惧之中。
  费拉古德教授的附近坐着艾斯纳与福登。艾斯纳明显变得神经质,不断抽烟,一旁的烟灰红已堆满了烟蒂。
  布洛克旁边则坐着疲惫困顿的莫妮卡。她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不发一语,以极度怀疑的眼神看着周围所有人,引以为傲的一头金发如今显得凌乱不堪。
  雷瑟对面的墙边坐着一脸镇定的厨师艾莉;此外,仿佛藏身在艾莉宽广背后的是女佣汉妮,她将脸埋在围裙里,因攀升的恐惧而不断哭泣。就在刚才,佩达与玛古妲才被呼叫铃唤到四楼修达威尔伯爵夫人的房里与汉妮交接,两人并不在这里。
  “总之,大家应该要聚在一起。”
  这是布洛克的主张,接着,费拉古德教授开始与他争论起今晚该如何睡的具体计划。
  “就算我们可以,也不能让女士们在这种地方待上一整夜。或许,不止今晚,搞不好连明天也是同样的紧迫情况。正因为如此,大家必须好好休息才行。”
  “对方可是杀人魔啊!我们不但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连他会从哪里攻击也毫无头绪,如果还要像昨晚那样各自分散,不就成了杀人魔最好的目标吗?虽然辛苦,大家还是待在能互相照应的地方比较好。”
  “三楼的每间寝室内都有门锁,从里面锁上门就好了!”
  “教授,你别开玩笑了!那种简单的暗锁起不了什么作用的!而且门也是木制的,犯人如果真的想闯进去,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锁撬开了。”
  “就算这样,犯人也不可能立刻办到吧?而且,这样不但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连房里的人也能大声呼救!届时大家再赶过去帮忙就好了。”
  “随便你们要怎样都行!”就在这时,莫妮卡双手紧紧握拳,神情激动地站起来,“够了!我累了,我想早点睡觉!从现在开始,我都要睡在自己的房间!”
  “我们可是在讨论攸关大家性命的事,你懂吗?”费拉古德教授以沉稳的目光抬头看莫妮卡,告诫似地说。
  “无所谓,我谁也不信!我自己一个人还比较安心!只要把房门锁上就行了,不是吗?我会这么做的!”
  布洛克冷冷地看着她,“你要回房间睡觉是无所谓,但是最好再找一个人陪你,看是珍妮小姐或哪个女佣都行。”
  “不必了!我习惯一个人睡,熬夜对皮肤也不好。如果你们要继续这种无聊的谈话,抱歉,我不奉陪,往后也由你们这些正义之士自己行动就好了。基本上,我不认为会有人要我的命,那些被杀的人一定是有什么理由,而我没有做任何会让人置我于死的事,所以,我要走了!”
  莫妮卡丢下这些话,金发一用,傲然地留下喀哒喀哒的脚步声就要离开。
  “莫妮卡!喂!等等!莫妮卡!等一下!”布洛克连忙站起来,在门口抓住莫妮卡的手腕。
  “做什么?放开我!”莫妮卡气势汹汹地挥开布洛克的手,“什么嘛!一副很了不起似地命令我?你又不是我真的经纪人,也不是我的谁,摆什么臭架子!而且你之前还说什么?说你是警察?真是可笑!已经有五个人被轻易地夺走了性命!你为什么不能阻止事情发生?”
  莫妮卡歇斯底里地大叫,旋即离开了房间。布洛克本想追上去,后来却放弃了。
  “可恶!倔强的女人!”布洛克嘴里骂着,回到自己的椅边,用力地一屁股坐下。
  艾斯纳窃笑着低声说:“真是没用的警官。”小声地嘲讽布洛克,但情绪正激动的布洛克似乎没听到他的低语。
  “这样没关系吗?没人保护她也不要紧吗?”福登将头转向布洛克,慌慌张张地说。
  “随她去!那个任性的家伙!”布洛克吼道,并从口袋拿出烟,抽了根烟后,总算平静下来。接着开口问,“怎么办,教授?”
  “你是说莫妮卡吗?”
  “没错。她说要照你的提议,独自睡在自己的房间,这下你满意了吧?”
  费拉古德教授交抱双臂,半闭眼深思道:“就像我刚才说的,在不知道犯人的真面目与企图的状况下,我们应该尽量取得充足的睡眠,保持体力,所以,我们也像莫妮卡那样,立刻就寝吧!不过,必须有人负责守卫。我们几个男人就以轮班的方式在走廊上守着,拿张椅子,再拿条毛毯,应该就不会那么累,也不会太冷才是。这边有几个男人——”
  “加上佩达有六个。”福登连忙回答。
  “那么,考虑到明天以后的情况,一个晚上由三个人轮流看守,如何?”
  “大致上没问题。”布洛克点头,“不过,以两人为一组比较好吧?情况或许会像你说的,成为一场长期抗战,为了往后着想,还是不要太消耗体力。还有,我们可以去武器房看看有什么派得上用场的东西,长枪或斧头都行,只要可以自卫。”
  “那么,一晚两班,一班两人,这样就需要四个人……第一班就由我与艾斯纳负责,快天亮时就麻烦布洛克与佩达吧!四个小时左右轮一班,应该还不轻于睡眠不足。明天第一班就换雷瑟与福登,接下来的另一班就由身体状况比较好的两人负责,大家没有异议吧?”费拉古德教授缓缓地环视众人,大家均表情僵硬地微微点了点头,“福登,能请你将闹钟都收集起来吗?”
  “啊!那个……”
  “总会有一、两个吧?如果问女佣还不够,那就去找修达威尔伯爵夫人要!一定要找到!这个工作就交给你了,但是,千万不要单独在城里走来走去。”
  “是、是的。”福登露出扭曲的笑容,神经质地用手摸着喉头。
  “剩下的人要怎么办?”艾斯纳将烟捺熄,“回到各自的房间,关在里面一整晚吗?”
  福登懦弱的声音响起,“那个……如果可以,睡觉时我想与大家待在一起……独自一个人……太可怕了!”
  “男子汉大丈夫,别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布洛克顶了回去,“担任总务工作的你这种样子怎么行?难道其他佣人就不担心害怕吗?”
  “对……对不起……”
  费拉古德教授侧过身,问身旁的雷瑟:“你们打算怎么样?”
  “这个……可以的话,我想将她的床搬到我的房里,和我待在一起。”
  “这样啊……嗯,这样应该比较好。”教授看着憔悴的珍妮,打心底认同雷瑟的话。他接着又转向艾斯纳,好像为了让他更安心似地说,“今晚已经安排好值班守卫的人,大家就各自回房吧!若有人想找人作陪的,请各自协调,只要不疏于防范,这样的安排应该没问题。”
  “知道了。”艾斯纳闷闷不乐地点头。
  最后,费拉古德教授朝女佣们说:“你们今晚也到三楼来睡吧!还有空房吗?”
  厨师艾莉的大脸徐徐地左右摇晃,“没有了,而且我们也不想睡在死去的几位客人的房间。我们会待在四楼的佣人房或其他地方,这样也能就近保护伯爵夫人。”
  “我懂了。”教授点点头,“搬寝具时,若需要人手就跟我们说一声——各位,准备就寝了!”
  教授指示所有人解散,为了鼓舞众人,他率先站了起来。雷瑟抱起珍妮,心中已有了觉悟——这可能只是一个漫漫长夜的开始。
  上了三楼,雷瑟在布洛克的帮忙下,将珍妮的床搬进自己房间。她换上睡衣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倒头便深深埋进床铺中。为了让珍妮能安心入睡,雷瑟还将五斗柜上的油灯点起微弱的灯光。
  “……雷瑟。”
  他以水壶的水服下例行药物后,躺进了自己的床,珍妮将脸转了过来,小声地唤着他。
  “珍妮。”雷瑟看了珍妮的憔悴面容,胸口一紧。
  “我……我好害怕……”珍妮大大的眼睛不断落下泪珠,仔细一看,被褥下的她似乎正微微发抖,“我能过去你那边吗,雷瑟?”
  “不,我过去吧!”雷瑟被一股强烈的保护欲驱使,离开自己的床,轻轻地躺进珍妮身边。
  “……雷瑟,我好害怕……”
  “不要紧,别担心。今晚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睡吧!”雷瑟深深地望着珍妮浅褐色的双眸,轻声低语。
  珍妮静静闭上眼,安心地将头枕在雷瑟的手臂上。雷瑟温柔地抱紧珍妮,发现她比想像中来得娇小,而且非常冰冷,瀑布般的发丝还传出了阵阵香气。不可思议地,雷瑟此时并没有性的欲望,只有深深的满足。
  两人静默无言,彼此却心意相通。雷瑟能感觉到珍妮的恐惧逐渐淡去,过了一会儿,珍妮就不再发抖了。
  “……雷瑟,你真是个幸运儿。”
  一个隐约可闻的声音在叫着他的名字。就在雷瑟犹豫着要不要回答时,珍妮已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雷瑟觉得胸口郁闷、神志清醒,迟迟无法入睡。四周幽静,被静寂的昏暗包围后,总觉得一切想来尽是虚幻。然而,或许是已经累了,雷瑟也渐渐进入梦境,就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自己对自己说,这些杀人事件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但是,目睹浑身是血的尸体所引起的恐惧,一直栖息在他的内心深处,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接下来轮到谁……会是哪个人被杀害……是自己与珍妮吗……犯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要杀害所有人吗……这种愚蠢的事……住手……停止……讨厌……穿着铠甲的幽灵……人狼的操弄……传说……只有珍妮……非救不可……月亮被遮住了……血……不要紧……有人守着……但那家伙是……是怪物……尸体……惨不忍睹的尸体……被切断了……恶魔……脚步声……月光……狼人……魔王……路德维希……华格纳……
  雷瑟的眼皮仅仅睁开了一道细缝,无意识地看着油灯的红色火焰投射在墙上,并形成不规则状的影子。那影子渐渐歪斜、扭曲、回旋、旋转地晃了起来,将他的视野遮掩为一片赤红。那是他在发现柯纳根夫妇的陈尸现场所见到的血泊残影,犹如泥泞废油似的恶梦。就在暗黑混浊的恶梦包围下,雷瑟逸出痛苦的呻吟,渐渐往幽深的安眠尽处坠落……

  3

  ……那是什么?
  雷瑟似乎听见什么声响,睁开眼醒了过来。在意识朦胧中,他仿佛听见大炮的声音,但这念头随即被自己驱散。他转向身旁,珍妮仍旧沉睡着,脸上是少女般的睡容,被她枕住的手臂已完全麻痹。
  油灯已灭,自箭眼照入的十字形光线照在地上,令室内微微地亮了起来,已经是早晨了——
  雷瑟安静缓慢地将手臂从珍妮的头下抽出,小心翼翼地不吵醒她,同时自床上坐起,等着头脑恢复清醒,以及手臂的血液开始畅通。
  ……我们可能全都会被杀……只有珍妮,不论如何我都想救她……
  他现在第一个想到的,与入睡前担心的是同一件事。
  就在这时,走廊传来有人快步奔走的脚步声。
  ……发生什么事了吗?
  雷瑟心绪不宁,心脏也倏地被勒紧。他侧耳倾听,但只有那个声响。他暂时安下了心,方才的声音也令他清醒不少。
  ……没事,担心过头了。
  雷瑟站起来,从五斗柜上拿起怀表。
  早上七点三十分。雷瑟自问今天几号,一并确认日期——
  六月十三日,星期六。在人狼城的第四天……
  雷瑟感到口渴,将怀表放回五斗柜上,拿起水壶。左手的血液循环总算开始通畅,血管与肌肤因此又刺又痛,他强忍着,等待那阵痛楚过去。
  雷瑟回头凝视珍妮天真烂漫的面容,为了保护她,无论如何还是得从这座城堡脱身才行。这里的某处一定有密道或密室,就算要对上修达威尔伯爵夫人,也要叫她说出来……
  他拿着睡前吃过的药瓶,将其中的药丸放进嘴里,就在要将水壶的水倒进杯中时,外面再度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雷瑟!”
  有人厉声叫着自己的名字,并用拳头猛力敲门。那是布洛克迫不得已的急切叫声。雷瑟像被淋上冰水似地,心口一紧。
  “雷瑟!你起来了吗?喂!雷瑟!”
  雷瑟吓了一跳,走近门口,一将门闩与门锁打开,门外的人便不耐烦地、啪地一声打开门,走了进来。
  “你们没事吧?”布洛克大喊,目光接着移到雷瑟手上的水壶,表情骤然一变,“雷瑟,你该不会喝了那个吧?”
  雷瑟为布洛克的气势所慑,惊愕地摇了摇头。
  “没有,还没喝。不过,这阵骚动是怎么回事?”
  “好了,先把那个随便放着,别再碰它!”
  雷瑟看了对方严厉的表情,发觉自己可能正处于相当紧急的状况,便依言将水壶放在墙边的地板上。
  “发生什么事了?”雷瑟直起腰问道。
  “有人被杀了!”布洛克气得怒吼,“昨晚,恶魔一定比华尔普吉斯之夜的狂欢众鬼还要嚣张!(编注:华尔普吉斯之夜,德国传统节日,五月一日前夕,相传这天晚上女巫与魔鬼会聚在一起狂欢作乐,亦是歌剧《浮士德》中的一幕)”
  “——怎么样?”布洛克身后突然出现费拉古德教授的脸,他的眼下因睡眠不足与心痛,已出现了黑眼圈,头发也相当凌乱?
  “这边没事。”布洛克松了一口气地说。
  “那我上楼看看——”费拉古德教授闻言,以急切的语调说完,旋即离去。
  “……雷瑟,发生什么事了?”虚软的声音从雷瑟后面传来。珍妮从毛毯底下露出一张脸,睡眠不足的双眸再度蒙上新的不安。
  “又有事件发生了。”布洛克没神经地说。
  雷瑟慌忙拿起床角的上衣与长裤,对一脸恐惧的珍妮低语:“我在走廊上等你,你也赶快换衣服吧!”旋即推着布洛克离开房间。
  走廊壁钩上点着灯,有几个房间也开着门。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一五一十地告诉我。”雷瑟匆匆换上衣服,对最坏的情势已有所觉悟,“这次是谁?而且,不是有人守着吗?为什么还会——”
  布洛克一时语塞,“犯人这次不是直接用暴力,而是换了其他手法——下毒。犯人在水壶里下毒,艾斯纳与福登喝下那个便一命呜呼了!”
  雷瑟愕然,这个打击之大仿佛他脚边的地面瞬间崩塌,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搞不好连自己本来要饮用的水壶也被下了毒!
  “他们两人都……”
  “犯人大概是在昨天晚餐过后,在厨房的水瓮中,或是几个备妥的水壶里投下毒药,然后再由女佣们于睡前分别放入各个房间吧!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自然就会将有毒的水喝下去了。”
  雷瑟此时受到的震撼比得知艾斯纳与福登的死讯更为强烈。
  “那么,犯人……”
  “没错,这次是没有特定对象的谋杀。”
  布洛克的眼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第十五章  恐怖的一夜

  1

  “由于直到早上都没发生什么事,我们便大意了。因为之前福登托我七点叫他起床,清晨的轮值结束后,我便去敲那家伙的房门,但是不论我敲了几次,他都没来应门,大叫他的名字也没用。我觉得不对劲,叫佩达过来把门撞破,这才惊讶地发现福登已毫无气息地滑落床边。我要佩达去叫费拉古德教授过来,我自己则去确认其他人是否平安。因此,若你还没应门,我就打算连这扇门也撞破了。”布洛克的声音透露出愤怒暴躁的情绪。
  “你怎么立刻就知道死因是中毒?”雷瑟浑身发抖。走廊中央的壁灯里,赤红色的熊熊火焰不断闪烁,令他感到刺眼。
  “一看福登的尸体就知道了。没有外伤,脸色诡异,表情痛苦,而且还有抓挠喉咙的痕迹,当然,水壶里的水也有被喝过的迹象。”
  “那一种毒?”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大概是神经性毒素吧?以死亡时没有引起骚动这一点来看,最先影响到的应该是呼吸系统。”
  “艾斯纳的情况呢?”雷瑟的声音难以平稳。
  “那家伙也一样。幸好他的房门没上锁——应该是因为有人守着,觉得比较安心吧——走进他房里一看,那家伙已在床上断气了,而且似乎发生窒息之类的现象,死状非常痛苦。我调查过了,他水壶里的水也少了一杯左右的量。”
  “他应该是早班的轮值结束,回到房间后,才喝下那些有毒的水吧?”
  “是的。”
  “费拉古德教授刚才要去哪里?”
  “大概是四楼吧!去看看伯爵夫人与其他城堡里的人……”
  “——雷瑟?”穿着灰色套装的珍妮用手梳理头发,一脸提心吊胆地走出房门。脸色虽比昨晚来得好,但仍相当惨白。
  “艾斯纳先生与福登先生被杀了,两人好像都是因为中毒而死。”雷瑟牵起珍妮的手,尽可能以不惊吓到她的方式来讲这件事,但声音中仍带着浓浓的悲恸。
  “——噢,天哪!”珍妮听完深深倒抽一口气,小手因恐惧而剧烈发抖。她紧紧闭上眼,口中喃喃祷告。
  “雷瑟、珍妮,我和教授商量过了,大家先到楼下的宴会厅集合吧!还有,那边的水,不论是什么都不要喝,真的渴了,就先拿没开过的葡萄酒止渴,不过,葡萄酒也要一一确认过才行,明白吗?”
  珍妮沉默地颔首。
  雷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拜托布洛克,“请等一下!能不能也让我看看艾斯纳的尸体?”
  话一说完,雷瑟不禁因自己的鲁莽而愣住了,但是,更令人吃惊的是,连珍妮也一脸刚毅地提出同样要求。
  “请让我也看看吧!”
  “搞什么,别说傻话了!那是很恐怖的尸体,是真的死人哪!我不说重话,你就别去了!‘臀部见鬼者’一个就够多了!”布洛克颓丧地说,和先前同样引用了哥德《浮士德》中的句子。
  “不!请让我也看看尸体!拜托你!我想亲眼确认究竟会有什么灾厄降临在我们身上!不这样的话,就算死了,我也死得不明不白!”珍妮也很坚持,竭尽全力地说。
  “不!不行。我想请你代替玛古妲照顾莫妮卡,这家伙已经惊慌得失去理智,很伤脑筋的!”布洛克仍不让步。
  “放心吧!珍妮。”雷瑟用力握住珍妮的手,向她保证,“我们很快就会回到宴会厅。”
  就在此时,刚才提到的女佣玛古妲打开4号房的房门,探出了头。那是莫妮卡的房间。
  “布洛克先生,还是不行。”玛古妲长长的马脸上,露出一筹莫展的表情,撇清似地说,“莫妮卡小姐完全听不进我的话。她说,无论如何,她都不想从房里出来。”
  “呿!令人操心的女人!”布洛克推开玛古妲,进入莫妮卡房里,雷瑟与珍妮也尾随在后。五斗柜上的油灯映出莫妮卡悲惨的模样。她曲膝坐在床的里侧,正好是两面墙的墙角之间,身上披着薄被,两手环抱双膝,头埋进膝盖与胸口之间,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她的金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全身微微颤抖,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对目前情况感到恐惧——或许两者皆是吧!
  “不要过来!”
  莫妮卡抬头大叫,瞪着他们,哭花的脸完全没上妆,苍白肌肤上的血红双眼闪着异样光芒。该不会,她一整个晚上都这样不断地呜咽着?雷瑟悲伤地惊觉,这位女演员的心理竟是如此脆弱。
  “莫妮卡,冷静点,是我。”
  布洛克靠近床边,莫妮卡却突然拿起放在身边的祭坛烛台,威吓似地挥动着。
  “别过来!不要过来!你们杀不了我的!”
  很明显地,连续发生的几起杀人事件已经令她精神错乱了。
  “莫妮卡!没人会对你做什么的!不要紧的!”
  “骗人!我听到了!艾斯纳和福登也死了,不是吗?我听到夜里大家悄悄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对……没错!是你们杀的吧!我全都知道了!”
  “我们不会做那种事,莫妮卡,我们是你的盟友啊!”
  莫妮卡愈发退缩,充血的双眼看向布洛克。
  “我不会上当的!出去!你们所有人都想杀我!我知道的!滚出这房间!滚出去!我绝不会被杀的!如果不是你们做的,那就是幽灵!是这座城里的幽灵做的!我们被诅咒了!大家都会被幽灵杀死的!”
  莫妮卡手里的烛台被扔向布洛克,落至他的脚边。布洛克一气之下,上前一把抓住莫妮卡。她尖叫出声,两手握拳,拼命捶打布洛克的胸口、用指甲抓他的脸,薄被下的双脚也啪哒啪哒地踢动着,试图踹向盛气凌人的布洛克腹部。
  “雷瑟!玛古妲!还待在那里干么?快来帮我把这个疯女人按住呀!快点!”
  雷瑟与玛古妲从布洛克两旁企图分别按住莫妮卡的手脚,却都被她异常的蛮力甩开。
  “——等等!”在众人背后的珍妮大声请求,“请你们退开,让我与莫妮卡小姐谈谈,请男士们都退到外面。”
  雷瑟从床边离开,布洛克也将莫妮卡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扳开,往后退。
  “幽灵!我听见幽灵的声音了!我听见幽灵在夜里走来走去的声音!”发丝凌乱的莫妮卡像野兽般龇牙咧嘴地,从喉胧深处喃喃说道。
  “莫妮卡小姐,冷静下来,没事了!是我,珍妮。你知道吧?是珍妮,和我说说话好吗?冷静下来——”
  莫妮卡终于整个放松下来,珍妮为了不再刺激她,安静地靠近床边,坐在她身旁,温柔地将手环在她的肩上,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莫妮卡含泪闭上眼,在珍妮的安慰下放软了身子。
  “请你们趁现在到走廊去。”
  珍妮悄声暗示雷瑟与布洛克,玛古妲则退到墙边看着她们。
  “你没问题吗?珍妮?”雷瑟小声问道。
  “嗯。”
  布洛克与雷瑟要求玛古妲在他们回来前锁上门,便走出了房间。
  关上门后,满脸疲惫的布洛克说:“女人还是要由女人来陪。就照珍妮说的,交给她吧!”
  “莫妮卡应该没事吧?”
  “没事?已经不行了吧!脑神经都被切断了。”
  “这也难怪,就连我也不晓得自己何时会丧失理智。只要是人,都会害怕死亡……”雷瑟老实地吐露心声。
  布洛克一脸苦不堪言,“要让莫妮卡平静下来大概得花上很多时间,我们就趁这时去福登与艾斯纳的房里调查一下好了。”
  “会不会有危险?”雷瑟回头望向房门。
  “你说她们?”布洛克不悦地说,“不知道。但现在应该不会有事,当然,我们绝对不能大意!艾斯纳是6号房吧?走廊是一直线的,只要门开着,就算我们不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也能听到声音。”
  “但是……”
  “怎么?你已经不想看他们的尸体了吗?要是你怕了,那就算了。”
  “不是的。”雷瑟脸色发白,清楚地回答。
  ——其实他在说谎。

  2

  艾斯纳的房间在走廊西侧尽头——打开门,走进房里。雷瑟无意中瞥见门扉内侧的门闩、门锁并未被破坏。为防有事发生时能听见走廊的声音,他们并未将门关上,就维持着开启的状态。
  “你说过艾斯纳的门没上锁吧!”
  “没错,所以我一下子就进来了。这样很容易被袭击的,真是太粗心了……”就连布洛克也难掩沮丧的模样。
  放在五斗柜上的油灯灭了,照亮室内的只剩墙壁上的箭眼所透进的微弱光线。这里的空气比走廊还阴冷,仿佛被死亡的气息所笼罩。床铺上方的宽阔墙面挂了一张大壁毯,壁毯上织着〈变身为树的赫利阿得斯〉,这五位被编织在壁毯上的少女便是发生在这房间的谋杀案的唯一目击者。(编注:赫利阿得斯,希腊神话中的五人姊妹,弟弟帕耶顿为证明自己是太阳神之子,驾阿波罗座车而坠河,姊妹们因而伤心地化身为河畔的杨柳)
  雷瑟战战兢兢地走近床边,看向气绝身亡的艾斯纳。根本不用测量脉搏或确认呼吸,就能确定他真的死了。
  艾斯纳的尸体面向墙壁横卧在床上,身躯因痛苦而扭曲,脚边绉成一团的被子似乎是被他踢开的,他那瘦削狭长的脸庞与其说是青铜色,不如说像黑紫色,扭曲变形的五官则令人毛骨悚然——眼睛瞠至极限,灰黑色的双唇微开,无力地垂下一节肿胀的舌头。
  一股令人作呕的嫌恶感从喉头涌上,雷瑟忍不住从尸体脸上别开视线。恶心感冰封、麻痹了他的大脑,如今,他的内心正与想尽快逃离此地的冲动对抗。
  “主啊!愿您赐予他永恒的安息。”稍微冷静之后,雷瑟自然而然地祷告出声,声音仍微微颤抖着。
  “喂!”布洛克打开五斗柜的抽屉,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同时对雷瑟说,“你去帮我看一下艾斯纳的西装,将他口袋里的东西全摊在床上。”
  “你想做什么?”雷瑟惊讶地问。
  “搜查的第一个步骤,调查被害人的身份与持有物。”
  布洛克嘴上说着,手边却没停过。他打开艾斯纳的旅用手提箱,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雷瑟则伸手探进叠在床边椅子上的上衣与长裤口袋,除了取出钱包外,还有其他像钢笔、手帕之类的东西。
  “我看一下。”布洛克接过钱包,一一检视其中的钱、身份证、名片等东西。
  “是他本人。”雷瑟看了一眼身份证上的照片,肯定地说。
  “是没错,不过,看看我从他手提箱的暗袋发现的东西。艾斯纳这家伙!竟然带着一叠股票之类的有价证券与成捆现金到处跑!”
  布洛克说得没错。五斗柜上的一只褐色信封中,的确有好几张有价证券与几叠几近全新的纸币。
  “一般人外出旅行应该不会随身携带这种贵重物品,这些应该是他全部的家当。”布洛克意有所指地说。
  “什么意思?”
  “他大概是从公司侵占或盗领了公款,想藉着这次旅行进行逃亡。因为这里正好是德法两国边境,时机一到,他大概就会越过国境了!这个推论并非毫无根据,因为这家伙在抵达这里前,不在火车或轿车上,都随身携带这个手提箱,没有片刻离身,不是吗?而且他也很在意警察的动,所以才会对你说有追着杀人犯的警察混进来这类奇怪的话。”
  “照这样说来,他是对我提过很多次他有一些关于股票的有利情报,实际上,他是想让我买这些股票吧?”
  “没错,他大概很需要现金。”
  “或许他很害怕你会怀疑到他头上。”
  “是吗?这一点他就误会了。”
  布洛克将艾斯纳带来的东西全搜过后,接着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窥探,然后伸手探进去,拉出了一个小布袋。
  “哼!我想得没错。果然在这里。”布洛克站起来,拂去沾在衣服上的灰尘。
  “那是什么?”雷瑟问。
  布洛克解开绑在袋。的绳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五斗柜上——是宝石与珠宝饰品。
  “——这是?”
  雷瑟惊呼,布洛克用力点了点头。
  “很眼熟吧!这些是柯纳根夫妇带来的东西。”
  “……这些是艾斯纳从他们那里偷来的?”
  “正是如此。”布洛克镇定地说,“他应该是趁我们为那场谋杀手忙脚乱时,潜进他们房里干下窃盗的勾当。很可能打从一开始,他就一直等待这个机会。”
  “怎么会?”雷瑟无法完全理解,“那么,会是他杀了柯纳根夫妇吗?”
  “这我不敢肯定。基本上,若真是这样,那么艾斯纳的死就变成自杀了。但这一点怎么看都不自然!”布洛克对床上的尸体投以轻蔑的眼光。
  “说得也是……”
  “接下来是福登的尸体。要看吗?”布洛克挑衅似地说。
  “——好。”碍于情势,雷瑟只好点头。
  性情温和、做人谨慎的汤玛士·福登就住在雷瑟的左边、位在最东侧的房间。里面的家具与装饰与其他房间一模一样,墙上壁毯织的应该是埃及艳后与安东尼的宴会,在昏暗房里被火光映照的克丽欧佩特拉,其巧笑嫣然的表情中似乎带着能看透观赏者内心的神秘力量。
  五斗柜上有一盏已熏黑的黄铜烛台,点着的蜡烛已烧了一半以上。火柴盒与放有烧过火柴棒的烟灰缸之间有一只紫色水壶,就着箭眼射入的光线,雷瑟发现里面的水的确减少了。
  “福登找到闹钟、事情做完,就回到了自己房间。接着,应该是在喝下这个时,中毒身亡。”
  福登干瘪似的尸体从床边滑落地上,左脚还挂在床上,膝盖微弯的右脚在后脚跟处形成一个微妙的角度,上身呈仰躺姿势往地上延展,双手仿佛要紧勒住自己的喉咙似地弯曲,大概是喉咙因窒息引起的剧烈痛楚,令他不假思索地将手伸向脖子吧?
  肤色本就不怎么明亮的福登,如今也与艾斯纳一样,整张脸变得乌青,其色泽就仿佛青铜或黏土一般。他的双眼泛白,不知是否用力咬唇的缘故,一道血丝随着唾液从嘴角流出。
  “是中毒。”
  雷瑟无力地俯瞰这场惨剧,干燥的舌头黏在口腔里,令他难以言语,胸中积满不快与郁闷。
  “真的太大意了。”布洛克从喉咙深处呻吟出声,“会以毒药为凶器的犯罪者大多是女性,或许我们得修正犯人是男性的假设了。”
  “……血腥伯爵夫人?”雷瑟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书。那是有关女吸血鬼伊莉莎白·伯特里的传说。
  “如果是我,就会用欧尔拉穆提伯爵夫人来当例子。”布洛克阴郁地笑道,“你知道吗?就是在上个世纪,以平民出身嫁入伯爵家、贪图游资而将全家人用砒霜毒死、有如魔女的女人。”
  布洛克倒了少许水壶里的水在自己掌心,稍微舔了一点。
  “果然如此。”布洛克平静地说,“我方才突然想到,没想到还真猜中了。犯人下的毒,应该是紫杉碱。”
  “紫杉碱?”雷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听起来很陌生。”
  “没错,一般人都是这样。紫杉碱是紫杉科树木的种子带有的剧毒,根据我以前学到的,听说只要拿几颗在嘴里咬碎,就等于服下足以致命的毒药。它是一种生物碱毒素,而且还带有苦味,所以应该就是它了。这座城里的水本来就有一股生锈的气味,口渴时,就算觉得有点怪怪的,也会毫不在意地喝下去。此外,这种紫杉科的植物到处都有,只要懂一点毒药方面的知识,要萃取毒素就不会太难。这是一个不论谁都可能实行的杀人手法。”
  “是会立即发作的毒药吗?”
  “不,应该要过一、两个小时才会发作。因此,他们是在睡梦中才感到痛苦,却又无法呼救。紫杉碱这种毒素要发作虽然需要一点时间,但从发作到气绝身亡却是一下子的事。”
  “有办法证明他们是被下了这种毒吗?”
  “应该没办法吧?这座城里哪来什么警察进行科学搜证的器材?连验尸也办不到,因为我不是医生,没有解剖方面的知识。换句话说,我们几乎无计可施。现在能做的,顶多就是向莫妮卡或珍妮借个粉、采集指纹罢了,但这也已经是极限了。”
  布洛克在雷瑟的帮忙不,也检查了福登所带的东西,但是并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物品。
  “收得太干净了……”
  布洛克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或许他是基于多年的搜查经验才这么说,但是对雷瑟而言,他不懂到底有哪里可疑。
  “而且,那个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雷瑟忍不住问。
  “照相机。”布洛克沉思道,“莱卡相机。我在拍过柯纳根夫妇的尸体后就还这家伙了,现在却不在这里。”
  说完,布洛克便绷着脸,默然无语。雷瑟再次仔细环顾室内,确实没发现照相机的影子。有人将它从这里拿走了,而且,那个人是犯人的可能性很高。
  “为什么要拿走照相机?”
  “对犯人来说,他或许被拍下了不利的照片,所以想销毁底片吧?”
  “但是我们也不确定有没有拍到啊!”
  “那是当然。不过,从犯人的立场来看,他大概是不想留下任何可能会危害到自己的东西。”
  雷瑟点点头,悲伤地说:“福登与艾斯纳的尸体要怎么处置?”
  “现在先不管这个,更重要的是确认其他人的状况,以及确保饮用水的安全。等一下再叫佩达帮忙将尸体抬到地下室去,光靠我们两人没办法搬,没必要为了死掉的人消耗太多体力。”
  布洛克朝门口偏了偏头,催促雷瑟离开房间。他接下来的话,比起从前说过的都要严肃。
  “好了,走吧!没必要一直在意死人的事。我们若要在这座城里活下去,还有很多事要做——”

  3

  布洛克与雷瑟看了莫妮卡的状况,但她仍是那样子,因此他们决定先到地下室检查饮用水。
  两人手持油灯,专注地留意周遭动静,缓缓地前进。昏暗的走廊、阴森的楼梯、诡异的铠甲立像、栩栩如生的肖像画、图样繁复的壁毯——从它们的阴影中,一股脑涌出的恐怖感与漩涡般卷起的奇诡气息潜伏在两人周遭。
  雷瑟被这气氛影响,眼前所见全幻化成或大或小的怪物。他盯着走在前面的布洛克宽阔背影,寻思着——
  撇开银狼城的人不算,我们这群受邀来此的人当中,已有五人被谜样杀人鬼的毒牙咬中,无端惨死。现在还活着的只剩五个人,就是自己、珍妮、布洛克、费拉古德教授与莫妮卡,然而,这当中又有几个人能活着逃离这座古堡?
  恶魔般的敌人以斩首、射杀、下毒等方式,不择手段地尽情杀戮。我们不但不知道敌人长相,连接下来会是谁、在哪里、被什么方式攻击,都完全无法预料……
  一想到自己的死,雷瑟就感到非常恐惧。人死了以后会如何呢?进入神的世界?还是被地狱之火焚烧至死?存在于生死之间的又是什么?是黑暗?空虚?还是永恒?
  ……不,不能再想了。他还有该做的事!
  即使惊恐与不安已深植在萎缩中的心灵深处,然而,如今为了珍妮……守护她、确保她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事!光是这个理由就值得自己竭尽全力!雷瑟鼓起了一决生死的勇气。
  “雷瑟!”布洛克站在一楼楼梯的梯间平台,回过头,“你不觉得这座城哪里怪怪的吗?”
  “怪怪的?”雷瑟稍微停下脚步。
  “没错!”
  “……一切都怪怪的。”
  “不,我说的不是杀人的事。”
  雷瑟默默思索布洛克话中的涵义。
  “我不知道。”雷瑟摇摇头,因为布洛克没有立刻说出答案,于是他又接道,“不过斯纳也说过哪里怪怪的。”
  这回换布洛克停下脚步。
  “那混账说了什么?”
  “不是我听到的,是珍妮。是昨天傍晚的事,艾斯纳似乎对某处的楼梯非常在意。”
  “楼梯?”布洛克露出诧异神色,由下往上地来回望着眼前这座楼梯,“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会不会是指城塔的楼梯?”
  “为什么?”
  “不,没什么特别理由。”
  布洛克像在思考什么似地一语不发,再度举步下楼。如今反倒是雷瑟在意起他说过的话。
  “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觉得……是窗子。”布洛克仅回答了这么一句。
  雷瑟对艾斯纳说过的话很在意,遂仔细观察装饰在一楼梯间平台的壁径,甚至还翻开来检查背面,却不见任何可疑之处。
  到了地下室,整座建筑的寂静更显深浓。布洛克一面往前走,同时将壁钩上的油灯点起。厨房里的炉灶、烹调用的炉子,以及烤面包的烤箱,全都已升起了火。灶上的大釜与吊在烹调炉子上的铁锅里,都有沸腾的热水正咕嘟咕嘟地滚着。应该是哪个女佣一早便开始准备食物了。
  由铁、铜、陶等材质制成的烹饪器具并排在木制的大型流理台上,墙上的架子则收纳了各式各样的大型餐具,天花板一隅还悬着发黑的活动吊钩。
  “水瓮到底在哪?得先确认饮用水才行。”布洛克问。
  “里面还有一个房间,好像是洗涤室之类的地方。”
  两人从正面的门走进隔壁房间,这里只有厨房的一半大小,沿着墙壁有个低矮的洗涤槽,其右侧则是两个足足有他们那么高的大水瓮。从中庭水井亭的井里汲上来的水,以桶子或其他工具运过来后,就储存在这两个水瓮里。水瓮底部多半还铺有小石块与棕榈叶当作净水装置。
  “毒药说不定就是下在这里。”雷瑟抬头看水瓮的瓮口,深吸了一口气。
  “嗯,错不了的,如果我是犯人,我也会做到如此彻底的地步。”
  布洛克先蹲在右侧水瓮前,水瓮底缘有个突出的出水口,他松开出水口的软木塞,里面的水便咕噜咕噜地流了出来。布洛克以掌接水,以舌尖舔了少许。雷瑟看得都紧张了起来。
  “是苦的!”布洛克气愤地说,“果然被下毒了,这下子得将食物全检查过一遍才行,我们很可能被断粮了。就算能用酒代替饮用水,食物却不行。中世纪的城堡有所谓试毒人的工作,难道我们也得做同样的事?”
  “我们有可能会被饿死。”雷瑟以滞闷的声音说。
  “没错,到最后是有这个可能。”布洛克站起来,脸上浮现冷笑,“但是,暂时还不打紧。你仔细想想,我们还有那些被杀死的家伙的尸体,如果真的没食物了,烤了那些家伙的肉、塞进自己的胃袋就是最后手段。”
  “那种事我做不到!”雷瑟忿忿地说。
  “没错,所以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抓到犯人,逃出这座城。”
  吃人肉这种事,雷瑟连想都不愿多想。
  布洛克将隔壁水瓮的木栓也打开,以手接水,旋即却呻吟出声。
  “怎么了?”
  “雷瑟!拿灯照我的手!”
  雷瑟惊讶地慌忙拿起放在洗涤槽边缘上的油灯,蹲下将光线凑了过去。水瓮的水仍一点一点地从布洛克掌中淌下。
  “——是红的!”雷瑟的心脏顿时冻结。
  水瓮流出的水被染成了朱红色——
  雷瑟惊讶得几乎窒息,抬头看着眼前的褐色水瓮,膝盖不停打颤,无法好好站稳;布洛克却以惊人之势搬来一张放在墙边的矮木凳,这原本就是为了将水倒入水瓮中的垫脚台。如今布洛克也站了上去,揭起盖在瓮口的木盖。“拿油灯来!”
  雷瑟失了神似地站起,以不停发抖的手将油灯交给布洛克。
  布洛克接过油灯,高举过头,往水瓮里照去——他的表情与身体顿时僵硬,一道汗水从他额际滑落。
  “布洛克……”
  “输了,我们又被设计了!”布洛克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跨下木凳。
  “里面是什么!”
  雷瑟接在布洛克之后踏上木凳,往瓮中探看——瓮里的水量不少,从圆形瓮口能看到水面淤滞得很严重,油灯的光线照在水面的细小波纹上,虽然因光线的关系而呈现深浅不一的颜色,但能肯定的是,里面的水确实被染为赤红色。
  雷瑟的视线定在水中的某个物体上。
  有个硕大且丑陋的东西沉在水瓮里,黑布似的东西、有白色绉褶的绳状物,以及带着肤色的棒状物体,三者诡异地纠缠在一起。
  “哇啊——”
  雷瑟一口气跳下木凳,奔至洗涤槽旁伏下脸,无法遏抑地吐出从胃袋涌上的东西。胃液与消化后的食物弄脏了他的嘴巴,刺鼻的酸气自鼻孔冒了出来。
  “混账!现在可是连漱口的水都没有!”
  布洛克的厉声斥责袭向雷瑟,但还不至于令他晕眩,他继续吐,直到没有东西可吐为止。
  “那……那是……尸体……”
  雷瑟好不容易才含泪哽咽着说出这句话。
  一具身份不明的女性尸体被投入水瓮中,水之所以会染成红色,就是因为那具尸体流出的血。虽然不晓得那是谁,但至少能确定一点——尸体身上穿的是女佣服装。
  布洛克以压抑过后的声音说:“玛古妲刚刚还在上面,因此,这瓮里的人鱼,如果不是汉妮,就是艾莉。”
  ……没错……只能这样想了……那是汉妮……是汉妮的尸体……雷瑟的双眼泛着泪光,惨白的脸无力地回头望——油灯映照下的昏暗房间,看起来就像被染上一片朱红……
  雷瑟调匀呼吸后,方才离开房间的布洛克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把状似斧头的东西回来。
  “退开点!”
  雷瑟依言退至墙边,布洛克随即挥动手上工具,以铁制的前端部分一举击向水瓮中央。第一击敲开了一个小洞,一线红水从中喷出;接下来,第二击将水瓮正中央敲出了一个大洞,水量惊人的红水形成一道湍流,奔泄至地面;然后,一具湿透的女尸便挟着水瓮碎片从大洞中滚落出来。
  布洛克将斧头丢在一边,慢慢接近尸体。尸体绵软无劲,右腹朝下地侧卧在地,看起来就像海边被浪打上来的海豚尸骸。布洛克为了察看尸体的容貌,一脚踢开覆在尸体上半身的碍事大碎片。
  然而,接下来的一瞬间,雷瑟却被一股直冲骨髓的打击击垮,同一时间,大脑也因恐惧而停止运作——
  女佣的尸体被残酷地砍下首级,而首级却不见了。


  第十六章  血的葡萄酒

  1

  两人静默。雷瑟全身如铁棒般僵硬,心臓似乎快翻出喉咙。尸体本身以及浸过尸体的水所传出的呛鼻血腥味,在混杂了灯油燃烧的气味后,强烈地散发出来。
  他们一动也不动地俯视那具浸过水、惨不忍睹的无头女尸。连身的黑色洋装上附有白色绉褶围裙——但是如今已被染成血红色,年纪约在二十岁至四十岁。在油灯照射下,色泽滑溜的手、脚等肌肤仿佛褪色般苍白。脖子的切面相当凌乱,似乎是用斧头或劈刀之类的利器砍了好几次才切断首级。圆形的丑恶切面露出了血、骨头、神经与发黑的肉,再加上又泡过水,整个变得浮肿软烂。
  雷瑟仿佛听到恶魔夸耀胜利的低沉狂笑声穿墙而来。犯人具有超乎常人的冷酷与狡猾,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找牺牲者遂行血祭。
  “这是汉妮吧!”布洛克眯细了眼,断言道。
  雷瑟也这么认为,从体型来看,更能如此确定。厨师艾莉的年纪更大,体态也相当肥胖。
  “我认得她左手的戒指,那是汉妮的东西。”
  雷瑟凝视那只戒指,那不过是一只寻常的白金戒,“我……我不知道。”
  “我是警察,对人的观察力比你强多了。”布洛克自嘲说。
  “头呢……她的头在哪里?”
  被雷瑟这么一问,布洛克挪动木凳,往另一个水瓮中探看。
  “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布洛克从跨下木凳。当然,这间房间里,到处都没看到她的首级。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与柯纳根夫妇的情况不同,犯人似乎将斩下的首级带走了。”
  “为……为什么?”
  “不知道。”
  “对了,她……汉妮到底是何时遇害?”雷瑟不断思索,提出疑问。
  布洛克稍微想了一下,“昨晚她与艾莉一起睡在四楼的女佣房,应该是为了准备早餐才下来厨房,然后便遭到犯人攻击。”
  “艾莉也与她在一起吗?”
  “不清楚。这么说来,我今天早上还没看到那个胖女人,或许她还在伯爵夫人那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不成,汉妮是一个人来这里……”
  “我早就说过不要单独行动了!如果真是这样,她未免也太过大意,结果就落到这种下场。你自己也小心点!”
  布洛克语气不善地说完,接着开始检查汉妮湿透的尸体——搜她的衣服,将手伸进围裙口袋,然后又将尸体翻过来做同样动作。翻动尸身时,脖子切口处再度流出黏稠的红色液体。
  “——身上没携带什么物品,除了脖子以外,没有其他外伤。”布洛克自言自语地站起来。
  “这样一来就很清楚了……”雷瑟有种全身力气都被抽光的感觉。
  “什么很清楚?”
  “班克斯的死也可以视为谋杀。”
  “嗯,没错,应该就是这样。”
  “那么,杀人犯的目的果然是想将这座古堡里的人全部杀掉了?”
  布洛克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雷瑟,“当然。这种事在水壶被下毒时就知道了。你现在才在说这些?”
  “……是这样吧?是这样没错……”雷瑟呓语似地喃喃重复。
  牺牲者……已经变八个人了……
  “那边好像是食物贮藏室,进去看看吧!我现在不想碰尸体,而且她这样子不拿条毛毯之类的东西盖住也不行。”布洛克提议。
  雷瑟也不想再闻到血腥味,因此无异议赞成。
  左边靠内侧还有一扇门,穿过门,里面有个木制的大型架子,上面整齐地并排了各式各样的食品,此外,一边还堆着应该是啤酒桶的东西,也有用钩子悬挂起来的烟熏肉类与腊肠等食物。
  布洛克依序查看,“用袋子密封起来的应该没问题,危险的是肉类那些生鲜食品。”
  “不过,要怎么确认里面有没有下毒?”
  “抓只老鼠来喂它吃吃看吧?至少这里会有捕鼠器。”
  “我等一下再问问玛古妲。”
  “交给你了——这里的罐头还真不少!如果小心点,意大利面等干粮应该还能吃,这么看来,至少一个星期之内还饿不死。”
  雷瑟听了稍感安心,“那么,问题果然还是在饮用水上。”
  “这个嘛……我们先去酒窖确认一下吧!”
  两人回到走廊,走向酒窖。修达威尔伯爵会以自己的酒窖为傲并非毫无道理。从中世纪开始,各诸侯都将自己城里酒窖的葡萄酒视为无土珍宝。不过,说得明白点,在那个时候,一点一滴的葡萄酒就相当于诸侯领地里的每一滴人民血汗。
  酒窖对面就是发现柯纳根夫妇尸体的置物室。即使心中再不愿意,脑海中仍会浮现当时的凄惨景况——摆在品酒桌上的两个首级,被随意弃置在地的两具尸身,还有不断流出的黑色血液、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
  就在雷瑟恍神时,布洛克正一一确认封在酒桶里的葡萄酒,就与检查饮用水时一样,他滴了几滴葡萄酒在掌心,然后用舌头舔舐。
  “虽然不苦,但却无法确定。”布洛克低沉的声音在酒窖中回响,“因为葡萄酒本身的味道,我无法断定是否有毒,如果要将这边的瓶装葡萄酒全数确认过,那会相当耗时。”
  “那该怎么办?”
  “瓶装的应该是安全的,就赌了吧!选那种用软木塞与蜡封住的就好了。”布洛克说完,就从手边取了两瓶葡萄酒,放进上衣两侧的口袋。
  “如果犯人用针筒之类的东西将毒药注入里面怎么办?”雷瑟反问。
  “犯人的思虑若真那么周详,我们再怎么抵抗也没有胜算,大概只能束手就擒了!”
  “怎么这样……”
  此时布洛克以讶异的眼神看着左侧墙边的酒架深处。
  “怎么了?”雷瑟不可思议地问。
  “有什么闪了一下……”布洛克从那个酒架的最下层拿出好几瓶酒,放在地上,“有镜子!”他蹲下移近油灯,向酒架里侧窥探,“是这个反射油灯的光线,才会一闪一闪的……”
  布洛克将手伸进酒架层板间,拿出两片约莫七十公分平方的方形镜子。镜子没有框边,也没有任何装饰,就像嵌在洗手台上的普通镜子。
  “为什么镜子会被放在这种地方?是谁故意藏的吗?”布洛克歪着脖子寻思。他翻过镜面,枣红色的镜背有许多擦痕与霉菌,镜面虽然被擦得光亮洁净,但仍能确定是相当古老的东西。
  “这……”雷瑟偏着头,随即想起珍妮因恐惧而跑到自己房里的那个夜晚——她说自己在走廊上看到某个东西往走廊角落奔逃的影子,而黑暗中的梯间平台则有闪着灼灼目光的跪异瞳眸。
  雷瑟知道在魔术表演或奇幻秀上也会利用到镜子。如果那是犯人为了吓她,而在走廊底端装设镜子呢?寝室前的走廊与楼梯旁的走廊都是一直线,若在两者交会的地方——譬如铠甲立像的脚边——放置镜子,再从别处摇晃蜡烛或油灯,这么一来,在房间前面走廊的珍妮,就会在一瞬间以为是小鬼之类的东西飘来荡去的了……
  “哼!算了。”布洛克将那两面镜子竖在酒架边,拍掉手上的灰尘,“镜子又不能吃,要在吸血鬼出现时才派得上用场吧!”
  接着,他们走下位在酒窖里的小楼梯,那是收纳特级美酒的地下仓库入口,但出入口的木门也上了锁。
  “要撞破吗?”布洛克站在门前说。
  “咦?”
  “我是说,我们最好撞开它,确认一下里面的情况。”
  布洛克话还没说完,便猛地踹向那扇木门。木门出乎意料地轻易开启。
  地下仓库狭小得可一眼尽览,空气也更加冰冷森然。有一面墙塞满了年代久远的葡萄酒瓶,地上也堆满酒桶,完全没有可以躲人的空间。
  “看来没什么收获……”雷瑟的心情混杂了安心与气馁。
  布洛克却毫不在意,“是没错。不过,我本来就不抱任何期待了。你想想看,如果这座城里有犯人的同伙,犯人就没必要躲在这种地方了。”
  “什么?”
  “雷瑟,你都没考虑过共犯的事?”布洛克冷笑,“难道你觉得这么多起事件都是一个犯人单独作业吗?从杰因哈姆的尸体被迅速运走这件事来看,我就认为有两个以上的犯人了,也就是说,犯人不只一个。”
  雷瑟被这出人意表的论点冲击,一时无法回应。布洛克难得露出认真的表情。
  “我与费拉古德教授在这一点上意见一致,这座城堡的某处,应该真的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秘密通道存在。若非如此,犯人不可能如此神出鬼没。”
  在雷瑟的脑海中,这些新的观点形成一圈圈打转的漩涡。的确是如此,犯人已遂行多起谋杀,除了雷瑟与佩达曾看到的那个罩着黑头巾的可疑身影外,犯人的行动似乎都尙未被目击过。
  “好了,走吧!”
  布洛克推开雷瑟似地从他身边穿过,早一歩回到上面。

  2

  “——至少,汉妮被切下的首级并没有在厨房里找到,她的死因也无法正确推断,因为她有可能是头部被钝器重击致死,也有可能是被勒死,就算想确认这一点,最关键的首级却被带走了,另外,我没有解剖知识,没有办法从体内检查出毒素或加以确认。”
  布洛克将发现汉妮尸体、饮用水被下毒等状况与调查结果,向集合起来的众人说明。宴会厅里除了因痛心与疲倦而缠绵病榻的修达威尔伯爵夫人、她的贴身女侍爱丽丝,与担任护卫之责的佩达以外,城堡里的所有人均到齐了。
  宽广的室内被一股寂静与严重的气氛包围,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限。事实上,他们的处还没有发生任何事。换句话说,犯案时间应该是在晚餐之后,到睡前女佣分送水壶的这段时间。”
  布洛克发出怒吼,“畜生!原来如此!就在我们发现谢拉尸体而往来奔波时,犯人早就准备好遂行下次的谋杀了!”
  “我刚才听你说到‘没有特定目的的谋杀’,事实的确如此,以目前的状况来说,不论是这里的谁喝下那些水、成为犯人的牺牲品,都不算奇怪。我们还活着只能感谢幸运之神的眷顾。”
  “只是延迟了死亡的时间,不是吗?我们的名字早被记在执行死刑的黑名单上了!”布洛克语气不善地骂道。
  莫妮卡听了布洛克这番不经大脑的话,再度肩头一震,哭了起来。她断断续续的抽咽声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搅乱众人早已受创的心绪。
  “闭嘴!”费拉古德教授目光锐利地瞪向布洛克,严厉地说。
  布洛克只是耸了耸肩。
  “就算这样好了,犯人又为何要将汉妮的首级带走?”雷瑟质问。
  “犯人都将杰因哈姆的尸体搬到别处去了,这种事根本不重要。”布洛克轻蔑地说。
  “是这样吗?但是汉妮的尸体却被藏在水瓮里!放在那种地方,早晚都会被人发现的,换句话说,犯人并非真的打算藏起汉妮的尸体,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何又需要一个被砍下的首级?”
  “我不知道。抓到犯人后再问好了——对了!伯爵夫人有没有说些什么?教授?”布洛克随随便便就换了一个话题。
  费拉古德教授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关于这一点,发生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什么事?”
  “伯爵夫人与女佣爱丽丝一起上到顶楼瞭望台,将自己关在里面了。上了楼梯,要转进她寝室所在的走廊那边,有道铁门可以通到瞭望台,如今门被上了锁,因此,谁也无法去她那里了。”
  “你说什么?”众人皆愕然地睁大眼睛,张口结舌。
  “但是,是她自己说瞭望台不能使用的啊!”雷瑟说。
  “我们被骗了。”教授一脸意兴阑珊的表情。
  “可恶!这骗子!”布洛克怒吼,“那女人到底还说了什么谎?她真的没将犯人藏在瞭望台?”
  “您在胡说什么!”是玛古妲的声音。她昂起头,瞪着布洛克,长长的马脸浮现强烈的愤怒,“伯爵夫人是考虑到自己若发生什么万一,伯爵大人会很伤心,她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这么做的!”
  “那女人从一开始就在装病吧!”
  “我是认真的,伯爵夫人真的身体欠佳!如果她能下楼到这里来,她就会下来,但就是因为不行,她才郑重地向各位道歉,不是吗?您为何要将夫人说得如此不堪?就算您是贵宾,也不容您胡乱造谣!”
  布洛克的激动有增无减,“不论她是不是病人,她的城里可是死了这么多人了!犯人搞不好是个疯子,而这个可能性还很高。你自己想想,这么一来,所有人又会暴露在什么样的危险之下?就连你们这些仆人也面临或多或少的危险!”
  “您之前不是说过,犯人就是那位客人——提欧多尔·雷瑟先生吗?”玛古妲突如其来地伸直手臂,指向雷瑟。
  “玛古妲!”珍妮语带责备地叫道。
  雷瑟绷紧了脸。
  但布洛克却嘲讽地笑了,“哼!玛古妲,很遗憾,我应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人不可能犯下这一连串的案子。更何况,你也知道,谢拉死亡时,他正被监禁在地下室,不是吗?”
  “的确是如此。”玛古妲别扭地撇过头,没再作任何反驳。
  费拉古德教授为了收拾局面似地开口,“刚才,我本想先与伯爵夫人谈谈,请了玛古妲过去传话——顶楼瞭望台与四楼的仆役房间,大概有通话器相连。但是,伯爵夫人依然坚持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因为对方是病人,我也不好拿出太强硬的态度,真是伤脑筋。”
  “她还真是悠哉!”布洛克也鼓起了脸颊。
  “玛古妲,艾莉。”费拉古德教授面向女佣们,“请你们仔细听。虽然修达威尔伯爵夫人也这么说,但我仍想拜托你们——如果你们知道任何与这起事件相关的事,请一定要告诉我们,任何事都行,非常琐碎细微的事也没关系。总之,我们找得到与事件相关的情况与线索。”
  “但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玛古妲立刻回视教授的脸。
  “真的吗?”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还说谎做什么?费拉古德教授,我们也爱惜生命啊!共事的班克斯先生与汉妮死得那么凄惨,我们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各位贵宾——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这样只是在原地打转呀!”费拉古德教授悲伤地摇摇头,“我们两方都认定对方才是犯人,互相憎恨,这样对事情不会有帮助的。”
  “我知道。”玛古妲态度生硬地回道。
  “艾莉,你呢?有没有听见或看见什么可疑的东西?”
  年迈而脸色红润的艾莉眼睛哭得红肿。她吸着鼻水,抬头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杀人的事……什么都不晓得,我只是……觉得……汉妮好可怜……她好可怜……”
  在艾莉再度埋头哭泣的同时,坐在长桌尾端的莫妮卡也将金发摇得凌乱不堪,尖声高叫,“不要!够了!我要回去了!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我可是有工作的!戏剧院还有许多客人等着我!大家都等着看到我精湛的演技!我不能再待这种地方了,这样会错过开演时间!我要赶快回去!”

  3

  雷瑟感到背脊发凉,莫妮卡的眼神已经与平常不一样了,她已无法再承受更多的恐惧了。现在的她因为无法面对现实,已躲进了自己的幻想中。
  莫妮卡踉跄地站起来,试图走向最近的一扇门。
  “莫妮卡小姐,等等!不行!莫妮卡小姐!”珍妮惊慌地想阻止她,却似乎还不明白莫妮卡发生了什么事。
  莫妮卡挣开了珍妮抓住自己袖子的手,貌如厉鬼,“别挡着我!我接下来还有舞台表演!”
  然而,莫妮卡接着便无力地瘫软在地,像个少女似地嚎啕大哭。
  珍妮、玛古妲、雷瑟抓住莫妮卡的手,好不容易才让她站起来。大家拼命地安慰她,让她再次坐回椅子上。莫妮卡的泪珠落个不停,莫名地喃喃诉说起自己的童年、成为女演员后的事、与她传出绯闻的男人的事等等。精神错乱的她,现在完全处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恍若未闻。
  这股阴郁沉重的气氛在室内飘荡,连油灯与吊灯似乎都无法承受这股压力,原本照亮室内的亮度仿佛减弱不少。
  “虽然可怜,但就先让她维持这个样子吧!”费拉古德教授的口吻带着不忍,看向视线四处游移的莫妮卡,“想让她睡一下,但又不能放她一个人……”
  “我会一直陪着她。”珍妮表情悲凄。
  “谢谢,那就拜托你了。不过你先等一下,我还有非讲不可的事。”
  珍妮默默点头。
  费拉古德教授再度转头面向玛古妲与艾莉,“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希望你们无论如何都能回答我——真的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离开主堡吗?譬如密道、没有栏杆的窗户?什么都行,我们一定得逃到外面。另外,任何与这些事件或犯人有关的事,不论多微不足道、有没有直接相关,只要你们觉得可疑、奇怪,都请说出来!”
  玛古妲表情肃穆,直直地回视费拉古德教授,艾莉仍兀自抽咽着,视线落在地面上。
  过了一会儿,玛古妲开口:“关于如今这些事,我一无所知。但是,前阵子的确发生过一件让我不太舒服的事。”
  “是什么?”费拉古德教授激动地问。
  “那是在各位贵宾来这里的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我想两者应该没关系。”
  “无所谓,我们现在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请你务必告诉我们!”
  “你可别有所隐瞒!”布洛克从旁威胁。
  玛古妲只是皱了皱眉,不为所动地缓缓开口——
  “那是某天半夜的事。就寝前,我必须确认城里的烛火都熄了。我习惯从上往下巡起,最后熄掉厨房的灯。就在我巡到一楼,从东侧铠甲立像的位置看向大厅时,突然看见一道黑影掠过大厅,似乎跑进了图书室里。
  我心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又因为那黑影看起来像个男的,我便猜会不会是佩达?我走进图书室,却没发现任何人,为了确认清楚,我甚至还拿油灯照过桌子底下,却什么都没发现。
  我又想,会不会是我看错了?那个人影说不定是进了隔壁的武器房,又或者,那只是油灯的火光造成的错觉?我决定到武器房确认一下,便从图书室与武器房相通的那扇门进去。我不怕幽灵,但是武器房里的那些铠甲立像确实给人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而且周遭静到只听得到我自己的脚步声……
  我出声喊‘有人在吗’,然后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室内回荡,终至渐渐消失。
  当然,没有人回答我,我也不觉得武器房像有人的样子。油灯一照,里面陈列的各种武器与铠甲便产生了无数影子与暗处,我不禁有点害怕,便快步想从通往走廊的门出去,但那扇门却被锁上了——后来我问过班克斯先生,他说那扇门一直是锁着的——我这才知道在走廊看到的那抹人影只是自己的错觉,所以我便回到图书室,从那里离开。
  隔天,我问佩达,半夜他是否到过一楼,佩达说没有。然后我又将这事告诉班克斯先生,他听了笑说,‘玛古妲,你说的那个是幽灵,我以前也见过。你放心,那不是坏幽灵,那是住在武器房里的中古骑士幽灵!不用管他没关系。’现在的我仍不相信幽灵的存在,不过,在班克斯先生与几位贵宾陆续遇害后,这个想法多少有点改变了,尤其在听到谢拉先生与杰因哈姆先生是被放在武器房的石弓射杀……”
  “那么,你决定相信幽灵的存在了?”
  “至少,我会试着以不被诅咒的方式,低诵主的话语——接受圣灵吧!汝等原谅他人的罪,便会从该罪愆中得到赦免;阻止他人犯罪,便得从该罪愆中获得解脱。”玛古妲以烦躁的表情在胸前画十字。
  “……原来如此。”费拉古德教授的声音干涩,点了点头,接着静静地将视线转向艾莉,“你呢?艾莉。你知道幽灵的事吗?”
  年长的艾莉上下点了点圆润的脸庞,“我知道……我……我也看过一次。一样是在夜里。我下楼替伯爵准备宵夜,从西侧楼梯下来后,看见走廊的转角站着一个男人,他的头上似乎罩着黑色头巾。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那个人随即转过转角,一溜烟地跑向武器房的方向。我战战兢兢地从走廊转角往那边窥探。但走廊两侧的门全是关上的,没有半个人影。”
  “那是何时的事?”
  “也是差不多一个星期前。”艾莉微微偏头,想了想后说。
  “那时福登在吗?”
  “这个……因为那时要讨论行程,我想他应该有来……我不记得了。”
  费拉古德教授闭上眼,交抱双臂沉思。接着,他看向布洛克,两人视线交会后,教授深深地点了点头,“如何?布洛克,你也觉得图书室与武器房挺可疑的吧?”
  “不论可不可疑,都得彻底做个调查!除了地下室之外,那里可算是主堡的最下面一层,而且又有好些工艺品,应该不至于毫无通往主堡外的方式。”布洛克眼神严肃地说。
  “既然如此,那就行动吧!”


  第十七章  亡灵杀人

  1

  在深思与反复讨论后,几个人决定在午餐过后前往一楼,再次调查可能有幽灵出没的武器房与图书室。要去一楼的有费拉古德教授、雷瑟、佩达三人,由于莫妮卡的精神状况不佳,于是女士们都留在三楼,由布洛克担任守卫之职。
  经过谨慎地挑选,午餐供应的是罐装的干面包与腌牛肉,饮用的则是煮滚、将酒精挥发的葡萄酒,虽能止渴,却完全无味。
  午餐后,三个男人留在宴会厅做准备。他们身上都佩带着一把中世纪短刀——昨天布洛克与福登从武器房拿出来的——作为防身武器。佩达与雷瑟将三盏灯注满灯油,以抹布擦亮被熏黑的玻璃灯罩,费拉古德教授则调整火焰大小。教授与雷瑟一直都没刮胡子,衣服也从昨天穿到现在,看起来有点脏脏的,佩达则是穿戴一贯的深蓝色帽子与上衣。
  宴会厅里十分安静。随着光线的明灭,三人的影子也在左右两侧的墙上伸缩变化。最后光源的亮度虽然稳定下来,修达威尔伯爵的肖像却也呼应着这样的变化,微妙地变换栩栩如生的表情。雷瑟因此想起一本名叫《格雷的画像》的小说,不禁心生厌恶。(编注:《格雷的画像》为英国文学家王尔德的作品,描写一名美少年的容貌虽长年不变,其肖像画却随时间流逝而衰老、丑化)
  “对了,教授。”雷瑟为了消除恐惧感,出口问道,“您真的相信图书室或武器房有幽灵出没吗?其实,我觉得应该是女佣们在黑暗中错看了什么……”
  费拉古德教授调整好最后一盏油灯,舒展背部筋骨后,凝视着雷瑟。
  “那你对密道、密室、歌剧《阿依达》里的地牢这类东西,又是怎么想的?你不相信幽灵或灵魂的存在吧?”(编注:《阿依逹》为威尔第的歌剧作品)
  “不,我不相信。”
  “原来如此,那你也没有亲眼见过狼转过头的经验?”费拉古德教授忽然丢出一个奇怪问题。
  “您是说狼?”雷瑟以不解的表情反问,“不,没有,我就连亲眼见到狼的经验也屈指可数。我大概只在动物园看过狼。”
  “我在孩提时代曾看过一次狼转身的样子。”
  费拉古德教授从旁边拉来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那种气势,仿佛只差没说自己曾面谒德皇威廉二世!
  虽然雷瑟只应了声“嗯”,费拉德教授却不在意,迳自说下去——
  “你不是说过你在波昂出生?我则是在巴伐利亚的阿尔卑斯山脉旁、一处叫福森的乡下地方长大。那是位在莱希河畔的一个美丽城镇,而且还是登山的一个据点。福森近郊有处名叫旧天鹅堡的小村庄,我的老家比那地方还要再偏远一点,也就是由狂王路德维希二世打造的新天鹅堡所在地。如今那里不但成了观光据点,也是保育用地,连人口也飞快增加。不过,在我小时候,那里还是个人烟罕至、四周被幽深群山与蓊郁茂林包围的静谧小山村,大自然完全保留着自古以来的模样,说是乐园也不为过。那里不止有野狼、野兔,还有许多动物与昆虫,河里也满是鱼虾。
  我们小孩在外面玩耍时——尤其是傍晚——总会被父母再三提醒‘要小心野狼’,因为它们常会抓走小孩,偶尔还会有吃人的狼出现在村庄附近。但是,你们回想一下自己的小时候,哪个小孩不是英雄?每个人都在山里跑来跑去,自诩为齐格飞、红胡子腓特烈,或是狮子亨利,没有一个小孩是胆小鬼,至少,绝不会做出在朋友面前示弱这种丢脸事。(编注:齐格飞,日耳曼传说中的屠龙英雄;红胡子腓特烈,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之一,战功彪炳;狮子亨利,与腓特烈相抗的著名政治人物)
  所以,小时候我们这群孩子做了不少荒唐事,当然也得到不少教训。我有朋友掉进溪谷溺毙,有人从树上跳下来跌断腿,一辈子都无法复原,有的因为玩火导致全身严重的烧烫伤。
  在这群人里,我与我的朋友鲁道夫的个性又都特别倔强,父母的话从来只当耳边风,并自傲于不把危险当一回事。
  那是七岁那年春天的事。当时我们打算去森林里的天鹅湖探险,那附近还有路德维希度过青少年时期的旧天鹅堡。然而,在那条路上,最坏的结果正在等着我们——鲁道夫遭到一匹黑色大野狼的攻击,并被它咬死。可能是因为那年的冬天相当寒冷,粮食不足、陷入饥饿而变得凶暴的野狼才会从山里出现。
  当时,我亲眼见到鲁道夫在我眼前活生生地被野狼巨大的獠牙撕裂,吞进肚子里。
  当他被树丛中现身的野狼攻击的瞬间,一股恐惧向我袭来,我拔腿奔向最近的大石头,躲在后面。野狼的咆哮、鲁道夫的哀嚎、皮肤撕裂、血肉飞散、骨头碎裂,这些声音响彻了整个寂静的森林。我太害怕了,躲在石头后无法动弹,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只能不断发抖。那可怕的声响,就算我不想听,却仍不断传进我耳里,而我甚至怕得忘了捂上耳朵。
  过了一会儿,等我注意到时,那匹狼已喘息着伫立在我眼前。那是一头硬毛、瘦削,但四肢发达,健壮得有如小山的大型动物。它的大嘴因血而呈红色,半张的嘴里能看见齿龈与锐利的獠牙,混了血的唾液不断地淌下。空气中飘着野兽特有的强烈腥臭。
  我发出惨叫,不,是打算发出叫声,因为我太过害怕,喉咙深处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匹狼的灰绿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睨着我。那是一双无情的冰冷眼眸,仿佛在打量什么似地看着我——它要咬死我应该是轻而易举,但我不明白它为何没这么做。过了这么多年,我想过了无数个理由,却仍没有任何结论——然后便转身离去,将落叶踩得沙沙作响,缓缓地走着。途中横了一节覆满青苔的粗大树干,它像要跃过它似地、将前脚搭在树干就在这时,我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声音!虽然是嘶哑微弱的悲鸣,但它的大耳却抽动了一下,下一瞬间便转过身来。
  但是那个转身的方式非常诡异。不是转过整个身体,也不是扭过脖子与肩膀回过身,而是缓缓地回过头,转向我。简单地说,就是那匹狼的身体还面向前方,只有头部静静地半转向我。
  昏暗的暮色里,狼的眼睛粲然发亮。
  就在那一瞬间,那匹狼看起来仿佛在笑!当然,狼不可能会微笑,但我却如此觉得,那像是来自地狱的恐怖笑脸,重叠在狼的凶恶面孔上……
  在那之后,我便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我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村人们因为我与鲁道夫到晚上还没回家,出来寻找我们时,发现了这桩惨剧。听他们说,我从回来后整整昏睡了四天。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悲伤中,庆幸的是,没人责骂我们的莽撞。我想念鲁道夫,连续哭了好几天。
  过了半年左右,我在一次机会下,得以与住在村子附近的天主教修士聊天。那位修士的年纪非常大,被村人当作智者而受到相当的尊敬,他仔细地问了我被狼攻击时的来龙去脉,然后说——
  ‘费拉古德,你知道吗?真正的狼是没办法用人的方式转身的,因为狼的颈骨构造无法只将头向后转。’
  我心想,修士会不会认为我在说谎?
  但他没有,他以沉稳的眼神看着我,‘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狼不转动身体,是无法只将头转向后面的,你懂吗?也就是说,你在森林里遇到的黑色野兽其实不是真正的狼,而是恶魔。可能是被恶魔附身的动物,或恶魔的化身背离了神的恶魔,不论如何善良或侥幸,都无法再回头了,因此,他们才会转过头,强行用那双邪恶的眼睛凝视人类。你的朋友被恶魔咬死,你却活了下来。想想看其中的涵义,费拉古德,这个问题值得你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思考。为何只有你没有成为恶魔的猎物?因为信仰。你的善行与信仰获得了胜利,而那正是上帝对你的庇佑……’
  小时候的我并不太明白那位修士的话,因为我从来就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的父亲信奉基督教,而我也不常上教堂;即使到了现在,我也曾数度做出基督教徒不应该做的事;当我内人中弹倒地时,我甚至打从心底诅咒上帝,诅咒祂竟允许这种残酷的行径发生。
  为何那时只有鲁道夫成为恶魔的祭品,而我却能留着这条命?难道真如修士所言,是上帝的旨意?我真的不懂。不过,就像他说的,我注定要用一辈子去追寻这个答案……”
  “那么,您并不是看见狼,而是亲眼目睹了恶魔?”雷瑟深感困惑。
  “究竟是哪个呢?”老教授站起来,“当然了,不论怎么想都不会有结果的。野兽也好,恶魔也罢,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雷瑟对他的结论,谨慎地深深颔首,“教授会对神秘学感兴趣,也是源于那时的经历吗?”
  年迈的对方以平静的视线凝视雷瑟,“大概吧!我涉猎了神话与宗教,学了考古学、历史学、心理学、哲学,并沉浸于心灵学与神秘学中,所以我只能说,那些流传已久的传说与迷信,或许都是衍生自与这个经验类似的情境——因为害怕与恐惧而产生错觉,去欺骗自己的双眼与认知、扭曲记忆,并对潜意识横加干扰,遂形成这些故事。”
  “也就是说,这正是环绕人狼城的各种臆测与诅咒的根源?”雷瑟的声音嘶哑。即使他不打算相信幽灵与恶魔之说,情绪仍不由得委靡下来。
  “正是如此。”费拉古德教授点点头,轮流看向雷瑟与在门口等待的佩达,“好了!我好像讲太久了,让我们向十字军看齐,勇敢地踏上驱逐幽灵之行!”

  2

  走在黑暗的走廊与楼梯时,雷瑟强烈感受到一股由城堡酝酿而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重压力。
  壁钩上的灯光与油灯中的摇曳火焰在周围产生无数诡异的影子。走廊与楼梯的墙上,到处挂着织有宗教故事图案的壁毯,它们就与宴会厅的肖像画一样,微妙地显现出深远的样貌。雷瑟害怕自己会被那些精致织品所惑、失去自我,拼命将自己的心与现实紧紧连接。
  他们自西侧楼梯走到一楼时,费拉古德教授停下来环视周围。
  走廊的转角有一座矮个子的铠甲立像充当守卫。精心打造的板金表面被油灯的阴郁光芒一照,映出了钢铁特有的冰冷光辉,仿佛泛着粼粼水光。铠甲的面罩前端突起,加上眼睛部位那道黝黑缝隙,不禁令人联想到猛禽。雷瑟有点害怕,担心有小鬼或幽灵正从那缝隙中往这边窥伺……
  费拉古德教授高举油灯,照向笔直的走廊。周遭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左右并排的门扉成为无言的装饰。油灯光线最多只及于大厅入口。
  “佩达,帮我们将壁灯全点土,大厅的吊灯也一样。”费拉古德教授指示。
  “知道了。”站在雷瑟右边的佩达缓缓点头,绿色左眼覆在长长的浏海下。他朝雷瑟说,“雷瑟先生,抱歉!请你帮个忙,这样会比较快。”
  两人协力点亮整个走廊与大厅的照明器具。费拉古德教授趁这时微微屈身,以拳轻敲、摸索着走廊墙壁下半部的饰板。
  “要是墙壁之间有通道,事情就简单多了。但以室内的大小来看,应该是不可能……太好了,我们现在有最亮的照明了,这样应该多少能吓退怕光的幽灵。”本在喃喃自语的费拉古德教授直起身,迎向点完所有灯具回来的两人。
  他们往大厅的方向前进,走廊右侧就是武器房与图书室,左侧则是镜厅与骑士厅,越过大厅往东延伸的走廊两边是会客厅、礼拜堂与游戏间。
  雷瑟依次将手搭上左右两边的门,确认了镜厅与骑士厅的门打得开,但武器房的却上了锁。而且,班克斯的备份钥匙也已经被犯人拿走了,幸好武器房与图书室相连,有扇共用的门,布洛克等人就曾经从那扇门进去过。
  大致检查过镜厅、骑士厅等房间后,三人谨慎地进入图书室。图书室的门打开时,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一进入房中,一股皮革发霉的臭味便扑鼻而来,直抵天花板的特制书架密密麻麻地并排了精美的硬皮书与古老的手抄本。房间正面的小窗镶着彩色玻璃,透进华美的七色光线,但因房间宽阔,采光不算充足;右边是连接武器房的门扉,左边有座砖造壁炉。
  佩达在壁炉的木薪上点火时,雷瑟也踩上房间正中央的大方桌,将垂自天花板的吊灯点上蜡烛。
  雷瑟再次环视四周,除了窗子、两扇门以及壁炉外,其他墙面全是堆满书籍的书架,大致看过去,架上的书有文学、哲学、数学、物理学、宗教学、心理学、动物学、自然学、医学等种类,惊人地囊括了所有领域,甚至还有难以计数的外文藏书,艰涩难懂的科学技术书籍与化学解说书籍,完整地罗列其中。雷瑟认得书背上的斯宾诺莎、惠更斯、达尔文等名字。
  “佩达,这些都是伯爵的藏书?”费拉古德教授问。
  “是的,没错。”佩达颔首,长长的浏海垂直摇晃。
  “看来修达威尔伯爵是位非常博学的人。一定要请他让我看看这些书。”费拉古德教授悠悠地说,着胸前口袋拿出老花眼镜,走近书架,“他好像对自然科学有很深的兴趣……连炼金术的藏书都有!”教授喃喃自语,声音兴奋急促,“……还有耶路撒冷圣希利姆诗句的抄本!这不是柏拉图那本未完成的书、《柏拉图对话集》的拉丁文译本吗……连《天文集》都有……看这里!是克卜勒的《世界的和谐》!还有,这不正是天文学王子托勒密的占星书吗……原来如此……原来伯爵也对占星术有兴趣……”然后,他交抱起双臂,站在书架前不发一语。
  雷瑟感到奇怪,“教授,有什么不对劲吗?”
  “啊!没有。”教授心不在焉地回过头,“你看那个。”他指向靠走廊那侧的门口上方,“看到那幅《耶稣基督默示录》了吗?”
  为了挡住门与书架间的缝隙,拱状门口上方嵌有一块长方形的古老陶砖;上面的浮雕似乎就是教授说的那个图。“怎么了?”
  “没什么,我刚好想起毕达哥拉斯与柏拉图的神秘宇宙论。你应该知道,在基督教里,6代表野兽,是个忌讳的数字,相反地,7却是圣数,甚至是象征神的伟大数字。照欧基里得的几何学来说,两者之间很明显地差了1。我突然想到一个傻念头,这会不会就是暗门所在处的暗示?”
  “但是,6与7在什么地方?”雷瑟半是惊恐地问。
  “不知道。”教授收起眼镜,干脆地说,“所以我们要把它找出来。从这个暗示看来,就算在哪面墙上发现一道暗门,我也不会惊讶。”
  “那就是玛古妲看见的那道黑影遁逃的地方?”
  “也有这个可能,但这样断言又不太正确。我们之前都曾进来过这里与隔壁的武器房,就走廊的长度来说,房里并没有密室或密道存在的多余空间。所以我们不如考虑布洛克的说法——在靠断崖的那侧城墙上有机关。也就是说,要是能到主堡外面,城墙上可能会有沿着墙壁的步道,或是利用绳子横渡到对面之类的装置。”
  “但是,看着底下的万丈深渊,还能动得了吗?”就算没惧高症,光用想的也觉得可怕。
  “这不就是个盲点吗?”
  “我懂了。那就开始调查吧!”
  费拉古德教授环视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人,“雷瑟,你负责调查这间图书室,将书全部拿下来,检查书架后面有没有什么奇怪的机关。那块陶砖如果能移开,也顺便拆下来看看,想破坏只能趁这时了。我与佩达负责隔壁武器房的搜查。没问题吧?”
  “我知道了。”
  “但是,千万不要冒险!不论有任何发现,都不要单独行动,一定要叫我们!当然,我们也会这样做。”
  “嗯,我会小心的。”雷瑟承诺道。
  等教授与佩达消失在隔壁武器房后,雷瑟也迅速开始自己的工作。
  他从窗子开始着手。若有机关,这里会是最适合的地方,只要拆掉玻璃,窗户就能成为一个与外面连接的通道。然而,厚实的玻璃紧紧镶在窗缘上,不论从哪个方向下手,它都纹风不动。
  雷瑟用带在身边的短刀敲了好几次才将那面玻璃击破。但是,就与其他房间一样,玻璃外侧还嵌着坚固的铁栏,栏杆间的间隔只有十公分左右,就算可以拿掉铁栏,窗户本身也很窄小,应该无法穿过。
  “怎么了?雷瑟?”费拉古德教授担心地从联络门探出询问。
  “抱歉!为了调查,我把窗子的玻璃打破了。”
  “原来如此,没关系。”费拉古德教授说着又立刻回到武器房。
  寒风从碎裂的玻璃间吹了进来,向外望去,能看见蓝天、陡峭的山崖、翠绿的森林,以及青色外墙的青狼城。那片仿佛触碰得到、却又遥不可及的风景依旧,厚实的城墙却将自己这群人无情地禁闭在这座城里……
  雷瑟退到桌边,重新环视书架,思考该从哪里着手。就在这时,他脑中突然浮现一个愚蠢的念头,他抬头看向天花板。
  (……或许……吊灯上有机关之类的东西……又或者,吊灯本身就是一个机关呢……)
  他为这幼稚的想法感到可笑,却仍是爬上桌子,用力拉动枝状吊灯的灯体与几根烛枝,但什么变化也没有;接着他又转动钉在天花板上的灯油,结果还是一样,他又等了一会儿,除了积在烛枝上的尘埃落下外,什么都没发生。最后,他只得失望地从桌上爬下来。
  费拉古德教授并未将联络门完全关上,于是雷瑟能听见隔壁房间的金属撞击声,他走到门口,探看武器房里的情况,只见教授与佩达移动了几具铠甲立像,现在正将墙边的短剑陈列箱搬到走道边。武器房的前半部放置了几个嵌着玻璃的陈列箱,靠近壁炉那一半的墙壁则全被高高的陈列架遮住,因此必须将那些架子全移开检查才行。
  雷瑟关上门,决定从窗子两侧的书架着手。他站在椅子上,从书架上方依序拿出书本,堆在桌上。他打算将书架一层层清空后再检查。
  图书室里很安静,雷瑟因此得以专注于手边的工作,偶尔还能听见壁炉里的柴火劈啪作响的声音。皮革装订的精装书又多又重,搬起来相当费力,当窗子左侧的书架全数清空时,雷瑟已是满头大汗。他决定休息一下,找了张椅子坐下,拿出手帕擦拭额际的汗水,喘了口气。就在这时,某处传来一个重物坠落似的声响。
  雷瑟不明就里,侧耳倾听。
  ……
  没有任何声音……!
  怎么?是自己一时恍神吗……
  太神经质了……
  都是心情的关系。
  雷瑟回到自己的工作上………
  ——又来了。
  走廊深处似乎有个金属撞击声,穿过墙壁,缓慢且间歇性地响起。从最初的细微声响,渐渐愈来愈大,在雷瑟耳朵深处诡异地轰然作响。那异样的声音愈来愈接近,仿佛某种沉重的机械……
  来了!那明显是种喀锵喀锵的声响,仿佛金属与石面地板合奏而出的规律足音,然后,明确无误地在图书室的门外响起——
  雷瑟吓得站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发生什么事了?什么东西走在走廊上?门外到底是什么?
  那个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丝毫不差地停在门前。
  雷瑟不知道该怎么办,开门?还是放声大叫?该不该向教授他们求助?
  雷瑟霎时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
  一阵金属摩擦声响起,门板随即被一股惊人气势推开,碰地一声撞上墙壁,然后半弹回来。
  恐惧贯穿雷瑟全身。他不假思索地快步退到墙边。
  一道充满压迫感的巨大黑影背着走廊壁灯的光线,挡住了整个门口。那是一具手持战斧的中世纪铠甲,仿佛要威吓雷瑟似地,静伫不动。
  雷瑟连要了解目前情况的时间都没有!因为那具穿着铠甲的不明物体已在瞬间以沉重的动作进入了房里!
  整个事件像慢动作似地深烙在雷瑟脑海。
  这具铠甲并非装饰在走廊两侧的铠甲立像,而是中世纪的哥德式板金盔甲与头盔,铠甲里的人——或幽灵——以机械人似的生硬动作走了进来,并伴随着森然的金属脚步声。吊灯的摇曳光芒与油灯微弱的光线映着那全身闪着黑色光芒的身躯。
  铠甲骑士缓缓环视室内,雷瑟觉得对方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从鹫面似的面罩缝隙看着自己。骑士缓缓举起左手,将面罩稍微往上掀,简直就像要让雷瑟看见自己在头盔下的脸。
  但是,这却将雷瑟逼进死亡的恐惧中,他在这个面罩深处目睹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狱,心脏冻结至极限,脸孔发僵。
  (骗人!你应该已经死了!)
  里面是一张雷瑟认得的面孔,但那个人不是应该早死了?
  (是幽灵!)
  头盔中的那张脸呈铅灰色,阴森诡异到了极点。自额头流下的血在脸上形成一道直至嘴角的红线,深陷的眼窝中只有瓷器般雪白的眼球转动,散发出锐利的光芒,憎恶地瞪向雷瑟。
  骑士旋即又拉下面罩,在雷瑟从强烈震撼中回神前,骑士已双手紧握长柄战斧,高举过头。
  有那么一瞬间,雷瑟觉得自己正作着一场极可怕的恶梦。
  但这却是活生生的现实。
  要被杀了!
  就算了解这点,雷瑟仍因恐惧而动弹不得。
  铠甲骑士发出沉沉的脚步声,未发一语地走向雷瑟。途中还撞到桌角,弄翻了成堆书籍。骑士瞄准雷瑟,毫不犹豫地挥下沉重的战斧。斧刃先是碰到吊灯,弄熄了蜡烛,下一个瞬间便砍进了书架,发出轰然巨响,木屑四下飞散。
  雷瑟全凭本能回避致命的攻击。他低头蹲下,从战斧的长柄下方闪到一旁,一口气都还没喘过来,左肩随即感到一阵剧烈痛楚,仿佛烧得赤红的烙铁正紧紧压在肩头。由于骑士是拿着战斧往旁横扫,因此是以斧背直接击中雷瑟的肩膀。
  雷瑟发出惨叫,倒卧在桌脚边,心想自己的骨头可能已被打断或击碎,而书本正纷纷散落在他头上。骑士再度挥动战斧,将一张椅子击飞至壁炉的方向。
  雷瑟觉得全身仿佛被火围住,想使力却又横倒在地,无法动弹。他忍着痛楚,勉强睁开一只眼睛,从下方注视铠甲骑士的一举一动,泪水则模糊了视线。
  (这个男人!)
  在极度的痛苦中,雷瑟仍紧咬住袭击者的姓名。
  (原来你还活着!)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难道……我看到的是幽灵?)
  (对了……这是梦!是个恶梦!)
  (如果再遭到一次攻击,一切就完了!)
  但是,铠甲骑士不再理会雷瑟,转身背向他,走向通往武器房的门。他轻而易举地打开,进入,并将门关了起来。
  (危险!)
  雷瑟想出声大叫,他得警告教授与佩达才行,但口中逸出的却只有痛苦的呻吟。
  他用没受伤的手臂努力撑起自己,试图站起来,被斧头击中的肩伤却因此裂开,汩汩流出温热的血液,接着便向前倒了下去,意识飘远,连视线也一片模糊。
  “你在做什么!住手!”
  这时,雷瑟听见隔壁房传来佩达惊慌的叫声,瞬间恢复了意识,接着又听到金属物品撞击石板地的连续轰然声响——那人应该正挥动战斧,将里面的铠甲立像之类的陈列品一一砍倒吧!
  雷瑟再度扭动身子,企图爬起来,脸部因痛苦而扭曲。
  又有东西被推倒了!这次玻璃碎裂的声音,其中还夹着佩达悲痛的叫声。
  “教授!危险!快逃啊!”
  佩达的叫声透过门扉传了过来,然后是一阵连续而低沉、带着震动的声响,似乎是陈列架或人马像被推倒的声音。
  “住手!”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另一个低沉的男性惊叫声,应该是费拉古德教授。
  雷瑟用尽全力,抓着桌缘踉跄地站起来。隔壁的吵杂声依旧不绝于耳。他紧握住门的把手,却无法开启,不知是被锁起来或带上了门问。一脸苍白的他只能用没有负伤的肩膀撞击门板。
  “教授!佩达!”
  身体、骨头、神经,全都感到剧烈的痛楚。
  尽管如此,雷瑟却没有停下来。在里面又传出一次带着金属声的声响后,几乎是同一时间里,他也撞破了门板,整个人跌进武器房,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倒卧在地,淌血的左肩狠狠地受到几下撞击,令他瞬间无法呼吸。
  雷瑟睁开眼,房里一片漆黑,吊灯的烛光与佩达那盏油灯都灭了,只有房间最深处的壁炉散发出微弱红光。
  雷瑟回到图书室,捡起自己那盏滚落在地的油灯。玻璃灯罩已裂,他从壁炉移过火来,再次踏入武器房,却惊愕地倒抽一口气——室内是一片无法想像的凌乱!
  眼前的走道两侧杂乱地放置被教授与佩达从墙边移开的陈列架,其中好几个都已横倒在地,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大多数的铠甲立像被粗暴地砍倒、倒向墙边,少数则保持完整地倒在一旁,也有的头盔或护腕已然脱落;位在房间中央那座中世纪人马像也整个横倒在地;天花板垂下的军旗不是被扯落就是被割成碎片。
  油灯摇晃的火光一下子照亮了这些惨状……
  “教授!佩达!”雷瑟叫道。
  (他们在哪里?)
  (还有,那个穿着铠甲的骑士——那个袭击者——又在哪里?)
  他用手按着肩膀,小心翼翼地凝神观察。通往走廊的那扇门是关起来的,连门闩也扣上了,南侧的两扇窗则以木板关了起来,房间正面的壁炉只燃着微弱火光,室内依然寒意逼人。
  雷瑟缓缓踏入,来到倒落的人马像旁边时,因为某个景象而令心脏仿佛被紧紧绞住了似地。
  “费拉古德教授!”
  费拉古德教授素显威严的身躯就仰卧在壁炉旁。房间右侧角落的陈列架前重叠了两具倾倒的铠甲,他的头与肩膀就靠在其脚边。
  “教授!”雷瑟恐惧得甚至无法靠近。
  费拉古德教授的身体连一动也不动。
  (已经死了吗?)
  雷瑟的嘴唇哆嗦地颤抖着。
  费拉古德教授的胸口深深嵌着铠甲骑士挥舞的那把战斧,长长的握柄延伸至教授的两腿中间,温热的暗红血液正从被冰冷利刃砍中的地方汩汩流出体外,将教授肥胖的肚腩濡湿为一片赤红。
  (死了!他被杀了!)
  雷瑟一脸苍白。
  室内是一片深幽幽的寂静。
  “教授……”
  尽管对方不可能回应,雷瑟仍轻声叫唤,泫然欲泣地逸出呜咽声,无法自制地全身颤抖。
  费拉古德教授的死状惨烈,脸上表情凝在死前受到恐怖打击的那个瞬间,眼睛与嘴巴。苍白的脸上张得大大的。接着,雷瑟的视线转而停在倒落于壁炉与人马像之间的一副魁梧铠甲上,那副铠甲如今就像铁板做成的稻草人。
  那个闪着黑色光芒、形如青蛙面孔的头盔!
  还有那具肌肉贲张的护胸铠甲!
  (是那家伙!那个攻击他们的铠甲骑士!是那个男人穿戴的铠甲和头盔!)
  雷瑟振作起精神,走向那副铠甲,一点可能会有危险的自觉都没有。
  铠甲表面朦胧闪着一层光泽。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雷瑟戒慎恐惧地用脚尖将铠甲的护腿罩踢开,那具金属制的护腿罩便喀锵一声,滚落一旁。
  雷瑟愕然,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颤抖着绕到铠甲的躯体部位,用脚推开犹如虾壳蟹甲的胸铠与背甲,胸铠往一边倾斜,随即又如钟摆似地晃回原位,但背甲却向一旁掉落。
  雷瑟惊恐得无法呼吸。
  【费拉古德教授陈尸现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种事?)
  铠甲里是空的!仿佛一具蜕下的壳。别说是那个人的鬼魂了,里面根本什么都没有!
  还是……正因为那是幽灵,所以才能从铠甲中如烟雾般消失无踪?
  雷瑟回过神,将油灯放在地上,拿起那具被银色铠甲映得发亮的头盔。当然,里面也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少许干涸的血迹。铁的重量与冰冷麻痹了他的手指。
  “哇啊——”
  雷瑟悲恸地放声大叫,丢开头盔,不断后退。头盔滚落在地,发出金属特有的声响。他拼命地用衣袖揉擦双眼,仿佛想将眼前景象抹消似地,但现实依旧是现实。
  他满身大汗,焦躁地环顾西周。那个脱掉铠甲的男人或幽灵,或是其他的某个人,该不会还藏身在这房里的某处?该不会此时正打算攻击自己?
  突然,某处响起了呻吟声。
  雷瑟的心脏吓得简直就要停了。他回头看向声音来源,是从联络门那里传来的,那边有着像骨牌似被推倒的铠甲立像,还有散落一地的陈列箱。一个玻璃碎裂的声音传出,陈列箱的阴影处有某个东西正在蠕动。
  “……雷瑟先生。”
  是佩达!他的右手从陈列箱后面无力地伸了出来。
  “佩达!”
  雷瑟急忙赶过去,用力踹开挡在跟前的铠甲,发现陈列箱后面的佩达正倒卧在一地碎玻璃上。他可能是受到铠甲骑士攻击,或在闪避攻击时,绊到倒地的陈列箱,整个人直直往后倒,才会昏了过去。
  “佩达!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佩达皱眉说。
  幸好佩达没被玻璃割伤。雷瑟帮佩达直起上半身,但他一时无法立刻站起来。
  “雷瑟先生……费拉古德教授怎么了?”
  雷瑟拿起油灯,凑近佩达的脸,他的额头与乌青的右眼下方有细小的伤口正流着血。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牵动了伤口,佩达举起右手,按着额头。
  “教授被杀了……”雷瑟紧咬着唇,老实回答。
  佩达听完,露出了十分哀伤的表情,接着问:“那……那家伙在哪里?那个攻击我们的人?长着胡子的男人……他……真的是他吗……”
  “你也看到了?”雷瑟吃惊地大叫,“那家伙好像逃掉,不见了。只有身上那副铠甲被脱了丢在那边。”他指向壁炉的方向。
  “雷瑟先生,那家伙说不定还躲在附近,你要小心!”佩达紧抓雷瑟的衣服,踉跄地站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拿出手帕,按住额头的伤口。
  “你真的可以吗?”雷瑟担心地再次问道。
  “您受的伤好像比较严重。”佩达也担心地说。
  的确,雷瑟肩上的伤口正一阵阵地抽痛着。
  此时,两人动作一致地僵住了,他们听到有人从走廊急奔而来的声音!
  两人紧盯着通往走廊的门,那扇门上了门闩,而且前面还有一个陈列箱,铠甲、长枪等武器也散落一地,堵在门口。
  雷瑟察觉自己的血液再度沸腾了起来。
  (那家伙回来了吗?)
  (我们得赶快逃!)
  (快逃!)
  “喂!开门!快开门!”
  急奔而来的声音在门外大叫,并用拳头开始猛地敲门。毫不客气的敲门声轰然响彻寂静昏暗的武器房。


  第十八章  怪异的房间

  1

  “怎么了?喂!开门!”
  敲着通往走廊那扇门的是布洛克。那激烈而不协调的声音,就像油灯的红光中混进了其他深浓的色调。
  雷瑟安下心的同时应道:“布洛克!这扇门上了门闩打不开!从图书室那里过来!”
  布洛克的脚步声暂时远离,雷瑟缓缓回头,布洛克的黝黑脸孔立刻出现在连接图书室的门边。
  “刚才传来一阵惊人的声音,那是怎么回事——”布洛克大吼,在踏进武器房,一见到这里的惨状后,话尾立刻消声。
  “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流血了!这、这是谁干的?这些铠甲是怎么回事?教授在哪里?”
  布洛克看了佩达的脸与雷瑟按住肩膀的样子,不禁哑然。
  雷瑟与佩达彼此扶持着走近布洛克。
  “你们还好吗?”布洛克露出同情的眼光。
  “费拉古德教授他……”雷瑟用力挤出声音。
  “他怎么了?”布洛克的脸色微微泛白,闪过两人往里面走。他将倒下的陈列柜当作踏脚台,点起吊灯的蜡烛,随即发现了被战斧深深砍进胸口的费拉古德教授,“谁?是谁杀了教授?”
  布洛克茫然若失地站在人马像旁。即使室内明亮了起来,那股黏稠的妖异氛围仍挥之不去。
  “幽灵骑士出现了,身穿铠甲与头盔……”雷瑟面向布洛克,从喉咙深处硬挤出低沉嗓音。
  “什么?”
  “那家伙突然出现攻击我们!那男人穿着铠甲,手拿战斧挥向我们。我和佩达勉强逃过一劫,但是费拉古德教授……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所以是谁?是谁攻击你们?”
  “约翰·杰因哈姆!”雷瑟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令人憎恶的名字。
  “愚蠢!”布洛克大为吃惊,双眼圆睁,“那男人已经死了!在狼之密道里被杀死了!”
  “我没骗你!”雷瑟难以遏抑这份恐惧,歇斯底里地叫道。
  “你是说……已死之人从地狱回来杀你们?”布洛克愕然。
  “再不然就是他还活着!我们不是一直没找到尸体吗?如果不是这样,那就真的是幽灵!”
  “你疯了!这世上哪来的幽灵?而且,你说那家伙还穿着厚重的全副铠甲来杀你们?哪有这种事?”
  “事实就是如此……”雷瑟的脸痛苦地扭曲,“我没骗你……”
  “佩达!你说呢?”布洛克面向他,迫切地想得知不同答案。
  “真的……是真的,布洛克先生。”佩达害怕地点点头,“那一定是幽灵。跟杰因哈姆先生真的长得很像……”他低下头,似乎在喃喃地祈祷。
  雷瑟的膝盖一时虚软,旧人无力地瘫下。布洛克与佩达连忙从两侧撑住他。布洛克的胸膛刚好碰到雷瑟肩上的伤口,令他痛叫出声。
  “振作点!雷瑟!”
  布洛克与佩达扶着雷瑟回到图书室,将倒地的椅子扶起来,让他坐下。佩达扯下雷瑟掉在地上的上衣内里,代替绷带缠在雷瑟的肩上。
  “谢谢……”雷瑟深深吐了口气,对两人道谢。“我没事了。”
  “能说话吗?”布洛克看着他。
  “嗯。”雷瑟轻轻点头。
  “我再问一次,让你们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的,真是杰因哈姆那家伙?”
  “这是我亲眼所见。当时我在这里检查有没有机关,那穿着铠甲的家伙就突然从走廊走进来,挥着那把战斧砍向我。他将我砍倒后,接着就闯进了武器房。在那之前,他曾揭起面罩,瞪了我一眼,所以我才知道那是杰因哈姆!”
  “说不定是你看错了!”雷瑟虽然想否认,思考一下后,苍白的脸却无力地点了点头,“……至少,那是个与杰因哈姆脸形很像,同样也蓄着黑胡的男人。那家伙穿的铠甲就扔在壁炉边,头盔的面罩看起来只青蛙。你可以去看看。”雷瑟用发抖的手指指向那扇通往武器房的门。
  “先别管那些,那家伙后来逃到哪里去了?”布洛克对门瞥上一眼,抑住满腔怒意,继续询问。
  “我不知道。”雷瑟看见他狂热执着的目光,心中一阵颤栗,“他把我击倒后就进了武器房,还从里面扣上门闩。我似乎曾短暂昏迷过,但从武器房传出的激烈声响让我又恢复了清醒。我想自己非得去帮他们不可,便努力站起来,用身体撞门,等我破门而入时,那家伙已经不见了。他杀了人后,就从房里消失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错,是我没能阻止那家伙杀害教授……”
  雷瑟低下头,眼中涌出泪水,悲伤地想着:费拉古德教授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如果他死了-还有谁能把我们从这座古城救出去……
  “佩达!”布洛克对身后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说,“你来说。武器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佩达好不容易才开始说:“我……我不是很清楚,事情发生得太快了。那时教授与我正要将展示短剑的陈列箱移到旁边,好调查陈列箱底下,突然就传来一个奇怪、铿铿锵锵的金属声。我们回头看向图书室的方向,才发现身后站着那个邪恶的铠甲骑士,而且还挥着战斧……”
  “你知道那是谁吗?”
  “那个人的面罩掀到额头的地方,我只看到一眼,的确是个留黑胡子的男人,可能真的长得很像杰因哈姆先生吧?我不太清楚……”
  “那家伙对你们做了什么?”
  “他用那把巨大的战斧砍向我与教授,还来来回回地挥舞!我们往铠甲立像之间窜逃,他紧追在后,把挡到他的东西都扫开。我就在这时被战斧的握柄打到额头,昏过去了。”
  “之后发生的事你知道吗?”
  “等我张开眼睛,就是雷瑟先生扶我起来的时候了。”
  “原来如此……”雷瑟虚弱地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布洛克先生。”佩达拼命地点头。
  “我知道了。佩达,让雷瑟在这里休息,你来帮我一下。”
  布洛克拿起油灯,跟着佩达走进隔壁房间。两人先在门边不晓得在商量什么,接着便仔细查看起里面的情况。布洛克留意着不要踩到东西,同时靠近通往走廊的门,佩达则一一细看倒在地上的铠甲立像。有一小段时间,武器房里持续传出铠甲与武器被激烈翻动的声音。
  两人回来后,雷瑟看向布洛克,等着他开口。
  布洛克面无表情地说:“雷瑟,我来告诉你,我刚才与佩达一起搜过房间的结果。”
  “嗯。”
  “首先,里面有两扇窗户,但就如我们所知,窗户都用镶嵌玻璃封死了,当然,外面还有铁栏杆,谁也无法进出;通往走廊的门上了锁,并扣上门闩,没办法从外面开启,而且门前还堆着陈列箱与铠甲立像挡住通道。此外,其他的陈列架、陈列箱、铠甲立像、人马像也全都检查过了,那些东西的底下都没有藏任何人。”
  “那么……”
  “至少,你说的有一部分是事实,袭击你们的人已经不在武器房里了。”
  “那……”雷瑟带着畏怯的目光凝视布洛克。
  “既然他没躲在武器房,窗户与门也无法出入,那么,犯人能逃的地方只剩这间图书室了。”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我当时在这里啊!那家伙进入武器房后,就没再出来了!”
  布洛克以震耳欲聋的声音怒吼道:“那你说!这个不知是幽灵或死人的家伙到底上哪儿去了!根本无影无踪,不是吗?你难道想说这个只会逞凶的混蛋就像幽灵消失在空气里吗?荒唐!”
  “我不知道!”雷瑟泪眼朦胧,因为哀伤与悔恨。
  布洛克指向武器房的门,怒火更炽。他的愤怒也是源于因费拉古德教授被杀的愤恨。
  “你说那是个穿铠甲的骑士,对吧?不论那是杰因哈姆的幽灵还是什么,他到底是怎么从那个房间逃掉的?他用什么方法?你倒是说说看啊!”
  “我不晓得……”雷瑟微弱的意识似乎突然断了。
  “雷瑟!真的不是你与佩达共谋、杀害费拉古德教授?说什么被攻击、房间被破坏之类的事,这些都是你在演戏吧!”
  “你在说什么?布洛克!”雷瑟用力反驳。
  “别再狡辩了,雷瑟。我从东侧的楼梯走下来时,听到武器房这一带传出很大的噪音,还在想是谁将铠甲立像与那些陈列品弄倒,并迅速越过大厅,跑到靠西侧的这边走廊。你们也知道,一楼虽然有大厅,但走廊的两端是以直线相通的,也亏你们点上了走廊壁钩的灯火,我才能将走廊一览无遗。”
  “那……”
  “我再说清楚一点好了。直到我赶到这边,武器房——不、不论是走廊的哪扇门,都没有半个人走出来!”
  布洛克的语调森冷,雷瑟的背脊仿佛永远地冻结。
  “这、这不就证实了我没说错……”
  布洛克露出一脸打从心底觉得懊恼的表情。
  “是啊!如果你与佩达不是胡说八道,那么这个穿铠甲的家伙确实拥有恶魔或巫师般的超自然力量!因为他竟然能在杀了人之后,瞬间从密室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瑟发现,布洛克望向自己的褐色眼眸中也浮现了深不见底的恐惧。

  2

  “……得赶快准备用餐……”紧挨着雷瑟的珍妮慢慢抬起头说。
  雷瑟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看向宴会厅里发出微弱滴答声的大钟。
  时针指向晚上六点。
  直到刚才都还朦胧微亮的窗户,如今几乎已一片漆黑。从外落入地上的光线在他伸展的左手末梢渐渐淡去,溶进黑暗。
  珍妮安静地直起身,雷瑟也随之调整坐姿。他的肩膀还是痛得厉害,幸好伤口并不严重,血也很快就止住了,不过,也不晓得是否伤了骨头,伤口有些青肿。
  “连这种时候也会肚子饿,真是不可思议!”雷瑟为了让珍妮有点精神,开玩笑地说。
  今天早上,他们已经搬了为数众多的罐头等食物过来。吃冷的东西也无所谓,这样也就没必要冒着危险到厨房。
  “你等一下帮我从厨房拿个锅子什么的,我们就能稍微加热食物了。”
  “嗯。”但是雷瑟并不想去地下室,因为汉妮的尸体也还没处理……
  “布洛克先生与佩达真的很慢,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到莫妮卡小姐?”珍妮担心地看向通往走廊的门。
  “会找到的,你放心吧!”
  雷瑟将手覆上她放在自己膝头的手,他倒觉得他们已经无法找到莫妮卡了——至少,没办法找到活生生的人,珍妮自己大概也有点底吧?
  两人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好一段时间了。费拉古德教授的死,将雷瑟心中残存的那点勇气全夺走了。他感到绝望,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拯救自己了。他能感觉到杀人魔穿过铜墙铁壁传来的强大邪恶,却无计可施。
  布洛克与佩达现在不在这里是因为莫妮卡——
  中午过后,雷瑟与费拉古德教授、佩达三人前去调查武器房,不久后,三楼也起了骚动。极度恐惧而精神错乱的莫妮卡再次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她甩开布洛克制止自己的手,跑出了房间。
  布洛克因为不小心被她用烛台击中头部,没能立刻追出去。正当他来到一楼要找莫妮卡时,却刚好遇上武器房发生的残酷杀戮。他与佩达将受伤的雷瑟带回三楼,交给珍妮照顾后,立刻又去寻找莫妮卡。
  雷瑟与珍妮紧靠在一起,期盼他们平安归来。女佣们已被遣往修达威尔伯爵夫人所在的顶楼瞭望台,因为布洛克等人觉得这样比较好,万一犯人就在她们之中,应该让她们自己背负这个风险。
  事到如今,城里已没有哪个地方称得上安全了。说不定连布洛克他们也会落入杀人魔的魔掌,无法回来……
  “雷瑟!”珍妮提高了声音唤起他的注意。
  有脚步声从走廊传来。雷瑟与珍妮紧盯着门口。来人以事先约好的暗号敲着门,两人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了!”
  珍妮起身打开门锁,布洛克与佩达走了进来。布洛克一走到桌边,便满脸疲惫地重重坐下,并示意佩达也坐下。佩达的头部虽然缠着绷带,但伤势并不严重。
  “如果可以,我……我担心伯爵夫人,我能上去看看吗?”佩达恭谨地踌躇道。
  布洛克点点头,声音平板地说:“可以,自己小心点。顺便将费拉古德教授被杀的事一五一十地传达给伯爵夫人。”
  “是,我知道。”
  不等佩达走出去,雷瑟立刻问:“莫妮卡呢?”
  珍妮将热过的酒倒进杯里,放在布洛克面前,回到自己的座位。
  “谢谢。”布洛克抹了油光满面的脸一把,表情沉重地摇摇头,“就像你们看到的,没找到。我们从四楼找到一楼,到处都没看到莫妮卡的影子。至少在我们出声叫她时,完全没有人回应。如此一来,我们只有当她已落入杀人魔手中了。真是个笨女人!”
  “你们出声叫她?”雷瑟挑眉,“这样不是很危险?这等于告诉犯人自己在哪一样。”
  “就算没这么做也一样。我们根本不知道犯人会躲在哪里,而我们何时会被什么手段攻击也无从预测。”
  “但是,还是尽可能地小心比较好。”珍妮责备。
  “嗯。”布洛克顺从地点头。
  “调查过地下室了吗?”雷瑟问。
  “没有。你们也知道,地下室的房间太多,不方便一间间地检查,如果被敌人从背后偷袭就完了。我认为风险太大,所以就放弃搜索。”
  “明智的做法。武器房里面呢?”
  “我看过了,图书室与武器房没有任何密洞或秘道,我也将窗户的镶嵌玻璃全打破了,但就如本来的设计,玻璃外还嵌有粗粗的铁栏杆,要从那里逃脱或入侵都是不可能的。墙壁也是,我拿长枪去敲过,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用房间宽度减去墙壁厚度后,与走廊的长度并没有不同,也就是说,墙上应该没有秘道或双层墙壁的情况。”
  “图书室也是吗?”
  “没错,甚至连你之前没调查完的地方,我都把书全搬开来看过了。书架是完全钉死的,不能移动。”
  “壁炉呢?”
  “武器房与图书室的壁炉都无法用来进出,这个房间的壁炉也一样。这个主堡内的所有壁炉都在烟囱里装了铁栅栏,里面只能找到煤灰。”
  雷瑟沉默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开口,“……那么,那个攻击我们的骑士到底是用什么方法从武器房里销声匿迹?窗户与门就不用说了,也没有其他可以进出的地方,难不成是穿墙而出?”
  “哼!为什么你不直接说是杰因哈姆?或者,是他的亡灵所为?”布洛克挑眉道。
  雷瑟愤怒不已,他这么做是因为知道珍妮听到叔叔的名字一定会害怕得脸色发白。在参加这次旅行前,她就一直觉得杰因哈姆想要自己的命,甚至因此来向他求助……但是,或许杰因哈姆真的还活着,并计划杀掉包含珍妮在内的所有人呢?
  “犯人是谁都无所谓!总而言之,有某个人以战斧击中我和佩达,并杀害费拉古德教授,不止如此,这个人还从武器房凭空消失!难不成你还在怀疑我和佩达?”雷瑟忿忿地道。
  “不行吗?佩达可没说他看到杰因哈姆的脸喔!他只说那是一个与他一样留着胡子的男人。”布洛克冷笑。“你!”
  “不要对我抱怨,晚一点再向佩达仔细确认一下。”
  “我懂了,你果然还是认为我在说谎,你根本就认定是我杀了费拉古德教授!”
  布洛克眯起眼,冷冷地回视雷瑟,“听好了,如果要全面采信佩达的说词,唯有你特地穿上铠甲攻击教授这个说法,能合理解释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不是吗?”
  “我的确亲眼目睹了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那个人就是约翰·杰因哈姆!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做的!”雷瑟怒吼道,但他愈想、愈觉得自己脑袋变得怪怪的。
  “雷瑟,不要再说了!”珍妮似手掩耳,摇头叫道。
  “对不起。”雷瑟激动的情绪一下子沉寂下来。
  “会看到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大概就代表那家伙从地狱回来了吧!”布洛克这句话充满了嘲弄,雷瑟与珍妮却一言不发。
  布洛克无法忍受这片沉默,接着说:“不论犯人是谁,他确实从武器房里消失了,不是吗?”
  “没错,这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但是这根本无法用常理解释啊!”
  “所以,你是想说你有合理的解释?”雷瑟的怒意无法遏抑地爆发。
  “合理的解释?当然有,你们听清楚了——最初你被满地凌乱的铠甲与武器夺去了注意力,不是没注意到昏倒在陈列箱后面的佩达吗?同样的,你也不会注意到躲在联络门附近的犯人。当你走到房间中央,被费拉古德教授的尸体吸引了全副心神时,犯人才悄悄地逃进图书室,离开现场。吊灯也是因此才会被熄灭。”
  这次换成雷瑟嘲笑对方。
  “当时武器房很安静,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会听到脚步声,我并没有松懈对周遭的注意力。而且,是你说没有任何人从走廊的任何一扇门出来,那犯人又要怎么从图书室逃出去?”
  布洛克无法回答。
  雷瑟缓缓地撇撇嘴,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其实,在你刚才去找莫妮卡的这段时间,我已经想过了各种可能性,最后得到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佩达说不定就是杰因哈姆的共犯!”

  3

  “佩达?那个愣小子是杀人犯的共犯?”
  布洛克大为讶异,桌上的烛火甚至因他的惊呼而摇晃不已。连珍妮也以困惑的视线凝视雷瑟。
  “没错。”雷瑟自信满满地点头,“如果他是共犯,这些不可能就会变成可能。”
  “怎么说?”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雷瑟换了一个坐姿,“首先,穿着铠甲的杰因哈姆将当时身在图书室的我击倒,让我无法立刻追上,接着便进入武器房,并将联络门的门闩扣上。杀了费拉古德教授后,迅速脱掉铠甲,打开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向外逃逸。至于钥匙,则是共犯佩达从班克斯那里夺来的备份钥匙。
  杰因哈姆逃脱后,佩达立刻又将那扇门上锁、扣上门问,把陈列箱与铠甲这些东西移到门前,然后倒卧在联络门附近的陈列箱后面。当然,就连额头上的伤也是他自己弄的。接下来只要等我到武器房救他就行了。
  如何?这样不就能完全说明犯人从密室凭空消失的不可思议演出吗?”
  “这是不可能的。”布洛克否定他的说法。
  “我知道,因为你当时正在走廊上。若这个假设要成立,必须连你也是共犯才行,也就是说,你那句‘没有任何人出来到走廊上’必须是捏造的。”雷瑟表情平静。
  “你是认真的吗?”布洛克凝视雷瑟。
  “再认真不过,但我也明白那是错误的假设,我没有怀疑你跟佩达。”雷瑟的语气十足讽刺。
  “那就好,我真是太高兴了!”布洛克也以嘲弄语气回敬雷瑟。
  “犯人真的是从密室凭空消失吗?”珍妮血色尽失的脸庞依旧苍白。
  “不,应该是用什么方式混淆我们的视听,房间里一定有机关。”布洛克说。
  “那……叔叔还活着了?”
  “珍妮!”
  雷瑟生气似地责备,布洛克却严肃地点点头。
  “那个人若成为幽灵的同伴,就算在这座城里晃来晃去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重点是,你曾说过杰因哈姆从以前就想要你的命,对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请你详细地告诉我吗,珍妮?”
  “……好。”珍妮带着几分犹豫,向布洛克说明关于自己的血统与最近遭遇的种种事情。
  布洛克交抱双臂思考了一会儿,不满地说:“若照你所说,他其实只要杀掉你一个人,事情就结束了,没必要拿我们所有人当靶子;然而,如果只有你死,身为受益者的他,嫌疑必然最重,或许就是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他才拿其他人的生命当烟幕弹,遂行杀人计划。”
  “照常理来说,杀掉所有人这种事风险太大,一般人是不会做的。”雷瑟噘起嘴说。
  “如果是一般人,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每个犯罪者都不是用常理可以理解的,你们最好记住这件事。此外,我们现在也还不能断定杰因哈姆就是犯人,要拓宽观察的视野,合理怀疑,谨慎行事。”布洛克以沉稳的语气说。
  珍妮率直地点点头,表示了解了。
  “那我们也能彼此怀疑了?”雷瑟却丝毫不掩其嫌恶。
  “如果你想这么做也行,但现在唯有我们三人彼此信任才是上策。要怀疑也是怀疑佩达、女佣这些城堡的人。”
  “知道了。”
  “今晚小心点,我也跟你们睡同一间,可能会有点挤,彼此体谅下吧!”
  “三个人?”雷瑟一脸不悦。
  “没错。”
  “……好。”珍妮偷觑雷瑟,后者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她才小声地应允。
  “我也可以。”雷瑟说。
  “很好。”布洛克颔首,从上衣口袋拿出记事本,“对了,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我想就参加这趟旅行的人以及城里的人,做一张相关人物表或身份表之类的东西,帮我就这些回想一下。”
  “为什么?”雷瑟脱口而出后,立刻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我一直很在意几件事。为何我们会被当作目标?那些死掉的人,又是为了什么而被杀害?”布洛克这次并没像往常那样嘲笑他。
  “没错,到底是为什么?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些事件若以犯人具有行凶动机这一点来看,我们所有人应该都有必须被杀的共通点,如果没有,那就很奇怪了。若说凶手是疯子,单凭这个说法实在很难让人接受,因为,就算是疯子也会有一套特有的逻辑,这就是所谓的犯罪心理。”
  “疯子的逻辑?”雷瑟握住珍妮柔荑的手不知不觉地加重了力道。
  “嗯。”布洛克凝视两人的眼睛,“也就是说,犯人的怨恨也好,欲望也罢,若他的动机是针对我们所有人而来,那么,成为牺牲者的我们应该有什么能引发这个动机的共通点。因此,我认为如果我们能找出这个共通点,或许就能反向推论出犯人的真实身份或动机。所以才说要整理一份所有人的关系表。”
  “听你这么说还满有道理的。”
  “没错吧!那现在就仔细想想,这趟旅行本身,从一开始是否就有什么可疑之处?”
  “你说旅行?”
  “没错。”
  “这不是反过来了吗?我们都是被随机抽中的中奖者啊!应该是制药公司从那些寄回去的回函明信片中随机抽取的吧?”
  “真的是这样?”
  “咦?”
  雷瑟与珍妮都对此相当意外。
  “我们真的是在没人动手脚的情况下被随机抽中的吗?证据在哪?我们不是只有费斯特制药寄来的邀请函,以及福登与伯爵夫人的说明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基于某个人的刻意安排才聚集在这里?”雷瑟冷冰冰地说。
  “是有这个可能。”
  “哪有这种愚蠢的事!”雷瑟激动地猛摇头,“在这之前,我谁也不认识啊!”
  “等等!”珍妮迅速制止他,“雷瑟,话不能完全这么说。”
  “什么意思?”
  “像我与叔叔、柯纳根夫妇、布洛克先生与莫妮卡小姐,我们不就是认识的人结伴来参加的例子吗?还有费拉古德教授,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名人,再来就是我之前曾说过的,我在学生时代曾看过你在音乐会演奏钢琴的事……”
  “但……”一滴冷汗从雷瑟的太阳穴流了下来。
  “就是这样。”布洛克从胸前口袋掏出烟来,“如果一个个来看,虽然大家的境遇或背景都不一样,却又觉得似乎有些关连。或许,真的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我们彼此串连起来,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
  “我实在无法想像。”雷瑟倔强地说。
  “你看看这个!”布洛克从上衣口袋拿出一本褐色皮制记事簿,“这是费拉古德教授的东西,是我从他的尸体上借来的,其中有非常令人感兴趣的东西。”
  “是什么?”
  “牺牲者的名单。真不愧是费拉古德教授,我刚才说的提议,他早就开始做了。看了这个,应该不难了解教授也一直拼命寻找,发生在这座古城里的杀戮所隐藏的意图。”
  布洛克翻开记事簿,将他说的部分指给雷瑟和珍妮看。


  第十九章  牺牲者的名单

  1

  在开了罐头、用过简单的晚餐后,布洛克与雷瑟、珍妮三人便将微弱的烛光聚在桌边,开始补充费拉古德教授做的牺牲者名单。当然,宴会厅的门全都扣上门闩,要解决生理需求就用洗脸用的脸盆处理,洗脸盆放在其他房间,要使用时三人一起前往。虽然不方便,对珍妮来说也很可怜,但为了安全,也只有忍耐了。
  教授留下来的笔记记载了从管家班克斯到女佣汉妮这八名牺牲者的相关描述,项目有职业、现居地、出生地、死因与备注,备注栏里除了注意事项外,还有好几个语意不明的辞汇。
  三人将自己参加这趟死亡之旅以来的所听、所见、所闻,以及与他人的谈话内容,全都尽可能地回想出来。在彼此多方讨论后,决定先补上年龄与宗教,做成以下的表:

  〈赛门·班克斯〉
  职业:管家
  年龄:六十岁
  现居地:银狼城
  出生地:印度孟买
  宗教:天主教?
  死因:被倒下的时钟压在下面。
  意外?
  备注:英国人。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以上?

  〈汉斯·柯纳根〉
  职业:珠宝商
  年龄:六十七岁
  现居地:约翰尼斯堡
  出生地:约翰尼斯堡
  宗教:基督教
  死因:不明。被切下首级。
  备注:所带的钱?第几度婚姻?SS。

  〈阿格涅丝·柯纳根〉
  职业:汉斯之妻
  年龄:四十二岁
  现居地:约翰尼斯堡
  出生地:巴黎?
  宗教:基督教
  死因:不明。被切下首级。
  备注:当过舞娘?尸体上戴着首饰。法国人?

  〈卡尔·谢拉〉
  职业:建筑师
  年龄:四十岁
  现居地:法兰克福
  出生地:法兰克福
  宗教:无神论者
  死因:被石弓射杀
  备注:鳏夫。无子。设计D·S?

  〈约翰·杰因哈姆〉
  职业:银行经理人
  年龄:五十岁
  现居地:慕尼黑
  出生地:慕尼黑
  宗教:基督教
  死因:被石弓射杀
  备注:儿子死于交通事故。还活着?尸体下落不明。

  〈马贝特·艾斯纳〉
  职业:会计师
  年龄:三十岁
  现居地:纽伦堡
  出生地:艾森纳赫
  宗教:天主教
  死因:中毒
  备注:盗领公款逃亡中?假名?

  〈汤玛士·福登〉
  职业:旅行社领队
  年龄:五十五岁
  现居地:海德堡
  出生地:奥格斯堡
  宗教:基督教
  死因:中毒
  备注:单身?

  〈汉妮,修蓓尔〉
  职业:女佣
  年龄:三十三岁
  现居地:银狼城
  出生地:科隆
  宗教:基督教
  死因:不明。首级被切下,下落不明
  备注:丈夫身故,单身。卡波?

  〈赫鲁曼·费拉古德〉
  职业:前大学教授,历史学者
  年龄:七十岁
  现居地:哥廷根
  出生地:福森
  宗教:基督教
  死因:被斧头砍杀
  备注:妻子身故,单身。从东德逃亡。被穿铠甲的骑士杀害。
  
  来回细看了这张列表后,雷瑟叹了口气。
  “不行,完全没发现什么共通点。”
  “教授在管家班克斯的备注写下‘身高’,在谢拉先生的则写了‘D·S’,这是指什么?”珍妮指着那些地方。
  “‘D·S’应该是指希特勒策划的德意志活动中心,那是预定建在纽伦堡、足以容纳四十万人的超大马蹄形建筑,听说谢拉的父亲也是建筑师,或许他曾参与过这项设计——费拉古德教授大概是想到这一点。柯纳根这里的‘SS’,明显是指‘纳粹亲卫队’;因此‘D·S’应该也与战争议题有关。”布洛克搔搔头,思索后回答。
  “所有人都有战争经验?”雷瑟思考后,指出了这一点。
  “这样太笼统了。有上过前线的人只是少数,女性大致都排除在外,而且,你与珍妮那时甚至还没懂事吧?”布洛克不加思索地摇头。
  这么说来,两人的确是战争结束前后出生的。
  “阿格涅丝是法国人吗?”雷瑟询问珍妮。
  “不,我觉得她是个百分之百的德国人。”
  “我也这么认为。”布洛克附和。
  “汉妮的备注写着‘卡波’,这是什么意思?”珍妮不解,雷瑟摇头默然,布洛克则用手指抚着下巴。
  “我在什么地方听过……到底是什么呢……”
  “原来艾斯纳先生是天主教徒?”珍妮继续发问。
  “那家伙带来的东西里,有一本用旧的天主教圣经。上面好像有写到,小偷也能享有上帝应许的权利……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发现我们这群人里,好像以基督徒比较多……”珍妮吞吞吐吐地说。
  “像我就是基督徒。”布洛克点起烟,“我母亲出身农家,是个只读过圣经的女人,话说不到两句就开始引用圣经,说到都令人觉得受不了。而我的人生也以路德的‘敬畏神、爱神’为行动准则。我们德国因为宗教革命的影响,天主教徒与基督教徒大约各占一半。在宗教方面,可能再过不久就要列入这张名单的莫妮卡则是天主教徒。就算除了谢拉以外的人都是基督徒,只要有一个异分子混入其中,就不能称为公约数。”
  雷瑟重新将视线放回列表上。
  “性别、职业、年龄、现居地、出生地、宗教……不论怎么看都完全不同。说得极端点,就连各自的死因也都不同!”
  “别这么自暴自弃。”布洛克劝哄,“我们再想想!犯人的目的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找到的,我们或许还忽略了什么。”
  “星座或血型呢?”珍妮战战兢兢地问,“我曾在杂志上看过,美国发生过所谓的‘星座谋杀案’,被害者全是射手座或金牛座之类的特定星座。”
  “为什么犯人要做这种事?”雷瑟皱眉。
  “听说似乎是个替人进行星座占卜的男人,到处谋杀与自己星座不合的女人……”
  “原来如此,这种疯狂分子还真是钻牛角尖。雷瑟、珍妮,把你们的生日说来听听吧!”布洛克在烟灰缸中将烟捺熄。
  “我是九月七日。”
  “我……我是六月十四日,就是明天。”
  “哇!”布洛克嘟起嘴说,“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生日!本来应该是要说生日快乐的。”
  “不,不用了。”珍妮的表情显得阴郁沉重。
  “我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二日,莫妮卡应该与雷瑟一样是九月生的。”
  “叔叔是一月生的。”珍妮说。
  “就我所知,费拉古德教授应该是三月生的。”雷瑟补充。
  “这样的话,这一点也说不通了。如果将年、月、日全都分散来看,根本完全不同。珍妮提到‘星座谋杀案’后,我还想了一下,不晓得犯人会不会是按照十二星座、一人一个星座地个别杀害……”布洛克露出了气馁的神色。
  “我的血型是0型。”雷瑟率先说。
  布洛克是A型,珍妮则是O型。
  “我听叔叔说过自己是O型。我们家族里,只有我母亲是A型,其他全是O型。”
  “不论怎么看,杀害特定血型的人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除非是为了采集血液而杀人……”布洛克双手抱胸。
  “这么辛苦地过滤,却仍是什么结论也没有,难道牺牲者之间真的没有任何共通点?这样只能认为是没有特定对象的谋杀了。”雷瑟接着从水壶里倒出煮开过的难喝葡萄酒饮用。
  “我虽然不是医生或专家,却因为身为警察而学过相当程度的犯罪学。就我所知,犯罪心理学这个领域中,有一种以犯罪者为对象的多元化诊断。这是由精神病理学家克雷奇默提出的方法,他将犯罪者的人格分为四个层次,分别是生物学、医学心理学、心理社会,与文化社会。换句话说,最先看的是遗传与体质,第二是智能与人格,第三看成长环境,第四则看价值观与地域性。”布洛克回视雷瑟,用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语调说: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直到上个世纪为止,犯罪这类行为几乎都被认定为遗传所引起的,也就是说,有精神异常病例的家族里,会不断出现犯罪者,但近年来,人们倾向认为犯罪行为是由更复杂的因素所引起。”
  “所以又怎么样?”雷瑟强烈地质疑。
  “就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东西不过是纸上谈兵,处在这种真实的谋杀漩涡中,那些东西比垃圾还不如。除非是像上帝这样超然的存在,否则杀人犯所想的事,大概任谁也无法想像!”这是布洛克第一次说出泄气的话。
  【牺牲者表格】


  2

  他们为了逃避不安与恐惧,其后也继续埋头制作表格,最终完成的表格不仅列出牺牲者,连活着的人也包括在内。然而,不论就这份表格再怎么推敲,仍然毫无头绪,聚在这座古城的团员——还有牺牲者之间——依然没发现任何共通点。
  当天三人皆一夜无眠,听着彼此辗转反覆、难以成眠的声响直到清晨。尽管三人都早就醒了,却因疲惫而迟迟没下床,其中最先起身的是布洛克。雷瑟看了手表,确认时间,已经九点了。他与珍妮也换了衣服,三人。一起走到宴会厅。
  晨光从打开的窗子照进来,一在西侧形成一块向阳背风的暖和处。今天的天空也是一片蔚蓝,雷瑟忿忿地凝视对面的青狼城,心想:我们这群人真的全会成为这座古城的俘虏吗……
  珍妮替壁炉添足了柴火,雷瑟重新点上油灯,布洛克则从墙上拿下壁毯与肖像画,折断框架,然后随意地扔在走廊的门前。
  “拿这种东西当柴烧,真的没关系吗?”雷瑟有点胆怯。
  布洛克的脸因疲惫而发黑,爱理不理地回答:“如今费拉古德教授已经不在了,不会有人来阻止我们的。就算有再了不起的历史价值,也没办法换我们的命!就照昨天所说的,拿这些东西去城塔的窗边烧掉,希望有人能看见从城塔升起的烟,可能是对面青狼城的人,也有可能是附近的登山者。就算可能性再怎么渺茫都没关系,我们一定得有所行动,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抵抗到最后一刻!”
  “我了解了,抱歉。”点头同意的雷瑟眼睛下方也出现了黑眼圈。
  两人另外还搜集了从死者房间拿来的床单、放在皮包里的纸类、老旧椅子上拆下的木条等等。
  珍妮将新开的罐头食物倒在金属器皿上,三人缓缓地进食。虽然没有食欲,但布洛克说“不吃东西就没有体力,就连精神也会崩溃”,严厉地命令两人进食,然而,他自己盘里的东西也几乎没有减少。
  雷瑟与珍妮都勉强将汤匙送进嘴里。最后,雷瑟以难喝的煮沸葡萄酒吞下了所剩无几的药丸。
  “那是什么?雷瑟?”珍妮觉得奇怪,问道。
  “呃,是胃药。”雷瑟不太自在地将小瓶子收进口袋。
  用餐完毕,做好准备后,三人离开了房间。珍妮提油灯,雷瑟抱着卷起的壁毯、画布、床单、木条等东西,布洛克则将充当武器的石弓拿在手上。走廊寂静无声,他们的脚步声也迅速地被石墙吸纳。珍妮将壁钩上的灯具一盏盏点亮,包围他们的红色光球渐渐在黑暗中化作一条火焰锁链。
  看到走廊转角铠甲立像的瞬间,雷瑟吓了一跳,因为回想起了昨天的事,但是,这只是普通的装饰用铠甲立像,里面不但不会有人,连要穿上也没办法。他对自己说:那不是敌人,铠甲立像连稍微动一下的可能都没有,这才放下心来。
  当他们走向楼梯中段的梯间平台时,雷瑟却突然感到有种被鞭子抽中似的冲击。
  “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声音?”雷瑟停下来,害怕地问。
  “有吗?”布洛克回过头,“我什么也没听见。”
  “怎么了?雷瑟?”珍妮也露出担心的表情。
  “是一种非常细微的声音,像虫在纸上爬似的……”雷瑟微偏着头,专注地侧耳倾听。
  其他两人也同样拉长了耳倾听着。
  “大概是你耳鸣,我什么也没听见!”布洛克焦躁地断言。
  “我也没听见。”珍妮小声害怕地说。
  雷瑟没有回答。他的确听到某个声音了,而且……不,是心理作用吧?油灯晃动的光线令铠甲立像、墙壁与墙角之间、天花板的脏垢、地上的污渍,看起来都像正微微蠕动……
  “抱歉。”雷瑟用力压抑自己的不安,“可能是我听错了。”
  “不要紧,振作点!还可以吧?走了!”布洛克看向两人,随即弯过梯间平台向下走。
  雷瑟回望后方,确认过没有任何人之后,继续与珍妮跟在布洛克身后。
  “修达威尔伯爵夫人与佩达他们就这样一直关在顶楼吗?”
  “大概吧!”雷瑟回答珍妮,“我们也只能希望犯人不要加害他们。”
  “那些家伙的事先放一边去!”布洛克命令,“我们无法保证他们没有窝藏人犯,说不定他们是共谋要杀害我们。”
  珍妮本想出口反驳,结果却什么也没说。
  三人谨慎地从东侧楼梯来到一楼。尽管放轻了脚步,但僵硬而空洞的声音依然回响在四周。在下楼梯时,倾斜的天花板与旁边的间隔墙发挥了阻挡的作用,不用担心被犯人从远距离以射击之类的武器攻击,不过,若真要说可能会被伏击的地点,那就是各楼层与走廊相接的平台了。
  “真是的!干么做这种又陡又窄的楼梯?”布洛克发着牢骚。
  到了一楼,走在前面的布洛克谨慎地从楼梯平台向走廊张望,确定安全无虞后,打了暗号叫后面的两人跟上。正当布洛克的手要碰到进入东南城塔那座方形楼梯的铁门时——
  “等一下!”雷瑟神经质地喝止他。
  “怎么了?”
  “我听到某个声音。”
  雷瑟再次凝神细听,其他两人也依样画葫芦。三汄动也不动地暂时静止在一片幽深的寂静里。
  “又来了!我什么也没听到啊!”布洛克气愤地说。
  雷瑟仿佛失神似地,缓缓摇摇头。这不是错觉,远处的确隐约传来水或某种东西滴落的声响,或者……真是我听错了?但是那一滴滴,断续而静谧的……水声。我明明听见了,他们两人怎么没听见?布洛克与珍妮看着我的表情,就像在看一样难以理解的东西。是我的耳朵或脑袋不正常吗?但是,听哪!这声音明明就这么清楚……
  “好了!走吧!”
  布洛克打开门,催促两人。珍妮像要为雷瑟打气似地,将自己的手叠在雷瑟的手上,她觉得他的手相当冰冷。
  “等等!”雷瑟再度发出尖锐叫声,“就是这个!”他满溢恐惧的视线投向地面,那里被染得乌黑一片。
  “是血……”布洛克呻吟。
  珍妮害怕地将油灯移近那片染上颜色的地方。半干的血从地下室延伸出来,经过他们脚边,继续往主堡中央的走廊一路绵延而去。
  “这不是新的血迹,但也不会太旧。我昨天追莫妮卡追到这里时,还没有这个东西。血迹弯过转角,往大厅的方向去了,是谁受伤了吗?不然怎么会——”话声中落,布洛克举步朝铠甲立像的方向走去。
  雷瑟将怀里的东西放在墙边,牵起珍妮的手,跟在布洛克后面。
  “来!千万小心!”布洛克提醒道。
  三人弯过转角,走进昏暗的长廊。滴落的血迹在走廊正中央呈点状间隔开来。
  滴答声……
  雷瑟耳边又听到这个声响,但其他两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可能是神经紧绷到了极限,听觉才变得异常敏锐吧?不论如何,他心中的恐惧已慢慢扩大、晕散开来。
  珍妮手上的油灯在走廊的墙壁与地面形成一圈圈圆形光晕,而一行人的影子也处于光晕之中。珍妮本想将壁钩上的灯点起,却被布洛克伸手阻止。走廊两侧的门全是关上的,走在最前面的布洛克,握住武器的手加重了力道。
  前方的大厅透着微亮,蜡烛朦胧泛红的火光摇曳着、从大厅中央向走廊流泻而出。血迹一路延续到那里,感觉就像歪斜踉跄的脚印似的。
  三人蹑手蹑脚地前进到走廊与大厅的转角处。
  水滴声再度传来,除此之外,四下万籁俱寂。
  布洛克拿稳武器,向雷瑟努努下巴,打了个暗号。雷瑟从他身边挤过去,贴在走廊右侧墙上,珍妮则靠到他们身后。布洛克似乎稍微犹豫了一下,但仍下定决心进入大厅,然而——
  “怎么会!”
  就在他背向图书室,视线转入大厅时,竟错愕地叫出声,呆立当场。
  “怎么了?”
  吃了一惊的雷瑟与珍妮也从走廊转角现身。
  “啊啊啊——”
  接下来的那一瞬间,他们两人也因目睹了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而坠入巨大的恐惧。
  大厅的中央上方——就在吊灯与地板之间——不知怎地,竟悬吊着一个庞然的白色物体。
  “可恶!”布洛克大叫,踉跄地踏出脚步。
  那并非什么道具或装饰,而是莫妮卡的尸体!
  在黄铜吊灯底下,莫妮卡的身体从脖颈处被残酷地悬挂起来,她的头就在枝状吊灯再下来一点的地方,双脚则悬在地面上方不远处。吊灯烛台上插了两根已燃起的粗大蜡烛,摇曳的细小火焰阴森森地照着莫妮卡的尸体。
  “太过分了!”
  珍妮激动地呜咽出声,埋进雷瑟胸前。雷瑟反射性地抱紧她,两人均不停地打冷颤。
  勒在莫妮卡脖子上的是骑马用的缰绳之类的绳索。那条绳子套上她的脖子后,在吊灯上方缠了一圈,接着延伸至骑士厅的门前,绑在圆形门把上。她的胸口正中央插着一柄双刃的剑,磨利的剑刃根部被油灯一照,显得熠熠生辉。雷瑟想起武器房里也有一柄同样形式的古剑。
  莫妮卡的衣服自胸口以下全被伤口流出的大量鲜血濡湿为暗红色,血从裙摆与涂着指甲油的裸足趾尖向下滴落,她的双脚正下方有一只大金属盆,乌黑黏稠的血液几乎就要满溢而出,这应是犯人为了盛住莫妮卡身上流出的血而故意放置的。
  ……我听到的就是这个吧!
  雷瑟一阵晕眩。
  布洛克怔然抬头望向那具被吊起的尸体。
  莫妮卡凌乱不堪的金发像要盖住面容似地垂落,肌肤已变成丑陋的灰色;不知是否因为被绳子勒住的部分骨头断裂,头部以诡异的角度倾向左前方;眼珠向上翻起,几乎只露出眼白;下巴无力地垂下,微微露出一节泛紫的舌头……
  牺牲者又多了一个——雷瑟能想到的只有这件事。

  3

  蜡烛散发燃烧过的气味,整个大厅充满令人窒息的空气。摆饰陶器的小茶几、铺着红黑色的瓷砖的地板、涂成白色的墙壁,以及暗褐色的墙板——这些都与他们刚踏进这座城堡时没什么两样。
  然而,如今这个大厅里却摆了一具模样凄惨的尸体。
  大厅有四扇门,一扇是玄关的铁门,一扇是图书室的门,加上两扇位于左右两侧的房门。铁门除了被锁上外,钥匙孔也被破坏了——纵使那扇门能打开,隔壁的前厅还有一扇铁门,多半也是上了锁。这也正是雷瑟等人会被关在这座城堡内的原因。
  布洛克将绑在骑士厅门把上的绳子解开,将莫妮卡的尸体放到地上。这是他们如今所能做的最起码的慰藉。
  布洛克蹲在横卧的莫妮卡尸体旁,试图将她的眼皮合上,但尸身已开始僵硬,合不起来。布洛克检查过她的衣服后,将她的手交叉放在胸前,拔出那把作为凶器、插入她胸口的双刃剑,金属盆则搬至了墙边。
  珍妮面着墙壁,双手掩面不断哭泣。在布洛克整理尸体外观时,雷瑟则在一旁祷告。
  莫妮卡生前那张端丽的容颜,如今却成了这副无比凄惨的样貌。不知是痛苦或恐惧,又或两者皆是,她的表情仿佛老了好几岁似地垮下。
  “在被吊起来之前,她就被犯人以双刃剑杀死了。这样还比较好,至少没受什么苦就结束了。
  另外,她也没遭到凌辱。”
  “是谁作出这么残酷的事?”雷瑟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着。
  “至少我们知道一件与犯人有关的事了。犯人是个左撇子。”布洛克吃力似地站起来,双手都沾满了血。
  “为何你会知道?”雷瑟惊讶地问。
  “从绳子的使用方式。结成套住脖子的绳圈,以及绑在门把上的绳结,都是左撇子才会打的,另外,绳子是以逆时针方向在吊灯底座绕上一圈,这就是左手比较灵活的证据。再者,从能将尸体吊上去这一点来看,若不是男人,恐怕没有力气办到这件事。”
  “左撇子的男人……是谁?”
  “我知道的只有约翰·杰因哈姆——”
  “真的?”听到那名字,雷瑟身子一颤。
  “那家伙的右手不是戴着一只劳力士吗?”
  珍妮对布洛克的话一个劲儿地点头。
  “犯人果然是杰因哈姆!”雷瑟激动地说,“这么说起来,在武器房攻击我的那家伙的确是以左手拿着战斧来回挥动的!”
  “也许是,但也可能不是。”布洛克似乎有些不满。
  “你知道莫妮卡大约是在何时遇害的吗?”雷瑟改变话题,不想再加深珍妮的恐惧。
  “好几个小时之前吧?血几乎已经止住,开始凝固了。从肌肉的状况看来,死后僵硬的情形也有好一阵子了。”
  “也就是发生在昨天晚上?”
  “没错,一般说来,这情形应该是死后六小时到十二小时之间的状态。”
  “但她是在白天不见的。”
  “也许是在哪里被人抓住、监禁起来了。”
  “在哪?”
  “这种事我哪知道!”布洛克的满腔愤怒无处发泄,终于爆发出来,“在这座城里的某处应该有密室或密道,她就是被关在那里!看走廊的血迹,大概就是在地下室。莫妮卡应该是在地下室的某处被杀,然后被搬到这里,并被刻意地悬吊在空中!”
  “那是否代表什么意思?”雷瑟向墙边盛满鲜血的金属盆投上一瞥。
  “有什么意思?就是将一个被利刃刺杀的女人刻意悬在吊灯上让众人观摩!这表示凶手性好杀戮、喜欢玩弄尸体、热衷于夸示自己的残虐行径。或者,你也可以说凶手讨厌被害者滴下来的血弄脏地毯。”
  “不过,感觉上好像要将血液收集起来,拿来做些什么……”雷瑟困难地说。
  “做些什么?”布洛克的眼神变得疯狂,“什么意思?是要吸血?舔血?还是拿来涂满全身?你是想说,虽然不晓得对方是吸血鬼还是狼人,但这个怪物确实是要拿她的血来填饱肚子,是吗?
  原来如此,配上腊肠搞不好还很对味!”
  “够了!珍妮还在这里!”
  两人互相瞪视,渐渐收敛起怒气,各自沉默下来。
  雷瑟拆下装饰在墙上的壁毯,覆盖在尸体上。
  “接下来要怎么办?”雷瑟茫然若失地问。
  “照原订计划,去城塔!我们得救的希望也只有那里了。”
  雷瑟与珍妮默默跟在布洛克身后。他们回到最初发现莫妮卡血迹的楼梯旁,重新拿起放在那边的壁毯与其他可燃物,开始爬上城塔里的方形楼梯。他们带着几分踌躇的脚步声,碰到天花板后,形成回音,回荡在城塔狭隘的内部。楼梯很窄,又有大角度的转弯,油灯光线沿着粗糙不平的墙面由下往上蔓延。途中看到了通往瞭望台的铁门,布洛克上前确认,门还是无法开启。
  城塔上的小房间没有任何异状,由于窗户一直是开着的,里面充满与微风一同涌进的清新空气。
  已经好久没呼吸到这样美好的空气了——雷瑟心想。
  “将易燃物尽量放在窗子那一边。”
  布洛克指示着,雷瑟帮忙将那些东西堆起来。
  窗外是一片辽阔的蓝天。褐灰色的断崖像一张大布幔矗立眼前,峡谷对面绵延着幽深苍翠的森林,断崖上方清晰可见耸立着与这座城一模一样的古城——青狼城。
  “那边会有人正在看我们吗?”珍妮的声音虚软无力。
  “没问题的,一定会有人发现我们。”雷瑟鼓励她,同时撕开壁毯好帮助燃烧。
  对面青狼城两座城塔的窗户也朝向这边。百叶窗是打开的,也没有灯光,总觉得那里似乎没有任何人在,仿佛一座昏暗的地窖。窗户整齐地并列在城堡垂直的外墙上,窗户外面也与这里一样,嵌上了铁栏杆,无法窥知内部状况。
  “我们出去吧!”布洛克掩着嘴咳嗽道。
  三人走出小房间,来到楼梯,并关起门。
  “这里面的其他可燃物顶多只有百叶窗,即使放着不管,火也会自己熄灭。不用担心。”
  说完,布洛克便率先下楼,但才走没几步,事情就发生了——他突然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接着身体就像被折成两半似地,上身向前倾倒,石弓也从手上掉落。
  雷瑟与珍妮吓了一跳,停了下来。
  布洛克就这么站着不动,全身微微颤抖,缓缓回过头,痉挛似的眼睛向上瞪视,紧咬牙关,唇边流出了黏稠鲜血。他的双手叠在胸前,手指与手指间竟深深插着一支饰有羽毛的长箭。
  “布洛克!”
  “布洛克先生!”
  雷瑟的大吼与珍妮的惊叫同时响起。
  布洛克发出痛苦呻吟,上身向后倒去,一阵垂死的颤抖通过他全身,下一刻,他便从狭窄的楼梯跌落。
  一道破空的尖锐声响掠过耳畔。有个东西撞上了雷瑟与珍妮身后的墙壁又反弹回来。
  落在他们脚边的,正是与插在布洛克身上一样的石弓粗箭。
  布洛克弯成く字形的躯体倒卧在方形楼梯最初的转角上,那对面则有个从头到脚都披着斗篷、头上罩着黑色头巾的男人。男人脸上还戴了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红褐色陶土面具,并将石弓架在身前,由下往上瞄准他们。
  雷瑟在一瞬间感受到那人全身散发出强烈凄厉的憎恶。


  第二十章  戴黑头巾的杀戮者

  1

  “蹲下!”
  雷瑟反射性地将珍妮拉倒在地,用身体护住她。这段期间,戴黑头巾的男子已弯腰从箭筒里拔箭搭在石弓上。粗大的长箭从雷瑟的上方以惊人之势破空而来,插入门的上半部,响起迸裂之声。
  “珍妮,快进去!”
  雷瑟大叫,半蹲身子,拉着她的手。
  就在他伸手开门时,里面喷出一阵滚滚浓烟。
  雷瑟与珍妮蹲低身子,掩住口鼻,飞奔进房,立刻关上门。几乎同一时间,一道高速震动空气的声音再度响起,另一枝长箭反弹到门边。
  “好难受!”珍妮边咳边叫道。
  “稍微停止呼吸!”
  刚才点上火的壁毯与画布发出声音,烧了起来。雷瑟用手挥开浓烟,冲到窗边。透过浓烟,能看得见其后的蓝天,他一度想跳出窗外,但终究放弃。
  雷瑟用脚踢开燃起烈焰的火堆上半部,新升起的烟与火烧过的粉末一并扬起,他用双手挥开烟雾,一把抓起下方还未完全燃烧的壁毯。
  “珍妮,打开门!”
  “好!”珍妮的回答混着惊叫,摸索门上的把手。
  烟熏着眼睛,喉咙刺痛着,已经无法呼吸。灰烬飘扬上来的热烫粉尘落在脸和手。
  珍妮好不容易将门打开,雷瑟拽着燃烧的壁经,大声喊叫,向外冲出去。男子正在弓上装填新箭。雷瑟一鼓作气将熊熊燃烧的壁毯往楼梯下方扔掷。壁毯摊展开来、铺满了狭窄的楼梯,火焰在风中发出了低沉的呢喃。失去平衡的雷瑟险些跌下阶梯。
  黑巾男子边闪避着飞至眼前的壁毯,边俐落地发箭。长箭掠过了壁毯,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男子也敏捷地跃至墙角,燃烧的壁毯飞旋至男子与布洛克之间。
  雷瑟捡起了刚才布洛克掉落的石弓,他屈膝半站起身,无意识地射出箭。弓弦的震动声响,朝双手强烈地反弹过来。
  黑巾男子被震向后面的墙壁,从陶土面具底下发出野兽般的悲鸣声,石弓掉落在脚边。他的身子一紧,用左手按压右手手腕附近的中箭处。
  男子将受伤的手压在身上,低头快步逃逸。整座方形阶梯都回响着男子硬实的脚步声。壁毯仍在布洛克身旁微弱地燃烧。
  “珍妮!”雷瑟急促地喘气,回头望向门口。
  “我没事,雷瑟。”
  珍妮脸色惨白,半蹲着身子将手搭靠在门边,双眼受烟雾刺激而溢满泪水。两人向彼此伸出手来。
  雷瑟抱起珍妮。
  “那个戴黑头巾的男人到底是谁?”珍妮惊惧未定地说。
  “不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别待在这个危险的地方。我们回去吧!”
  两人小心翼翼地步下阶梯。小房间窜出的烟雾和布洛克身旁燃烧的壁毯令他们呼吸困难。雷瑟用石弓的前端将壁毯拨到一旁,绝望地看着倒卧在地的布洛克。
  布洛克还活着!他睁开眼,茫然地凝视远方,嘴边沾满了鲜血。
  “布洛克!”
  雷瑟连忙扶起他,他浑身散发垂死的震颤。布洛克对眼前的一切已无知觉。
  “……去……去查查……地下室的……尸体……”
  才说出这些话,布洛克的头倏地往后倒去,断了气息。
  “布洛克——”
  雷瑟半疯狂地摇着他的尸体。但是布洛克体内的生命之火已不再燃起。
  “可恶……”
  雷瑟噙着泪,让布洛克的尸体倚靠墙壁,头部静静地垂向肩膀。
  雷瑟跪下来划了十字,从尸体的腰带上卸下箭筒,系在自己的腰间。里面还有四枝长箭。
  “雷瑟。”
  珍妮快要倒下,依偎在雷瑟身上。
  在雷瑟双手有力的环抱下,她总算站稳身子。
  “没问题吗?”
  “嗯。”
  雷瑟看着她,珍妮微微点了头。
  “走了。”
  两人默默向布洛克告别,缓缓走下楼梯。担心黑巾男子再次来袭,雷瑟时时刻刻都将石弓准备在可以发射的状态。
  沿方形阶梯下楼进入走廊的地方男子的那副面具被扔在地上,破成了两半。那只由红褐陶土凝固烧制成的东西,只有眼睛部分被挖了洞。
  “到底是谁?雷瑟?”珍妮挨近雷瑟的背后,害怕地说。
  “不知道。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对方并非幽灵或亡灵,而是活生生的人类。因为他被我射出的箭刺中会痛,还流了血……”
  “真的?”
  “是真的。楼梯上还有血滴落的痕迹。”
  “是谁的?叔叔的吗?叔叔真的还活着?”珍妮的表情不安,连珠炮似地提出疑问。
  “不清楚。也可能是其他人的。”
  但是,雷瑟认为,那应该就是杰因哈姆了!一定不会错的!那家伙先诈死,再伺机加害我们。
  “雷瑟,我们要去哪里?”珍妮嘶声问。
  “到宴会厅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再上顶楼,跟伯爵夫人见个面。”
  “布洛克先生叫我们处理地下室的尸体……”
  “不,那种事可以晚点再做,现在先休息。去地下室太危险了。”
  两人总算回到二楼。吸入浓烟的喉咙不太舒服,竟连煮沸的葡萄酒也觉得好喝了。珍妮还倒出一些在毛巾上,擦拭雷瑟和自己脏污的脸。
  “只剩我们两人了……”
  “嗯。”雷瑟想着事情,回应得比较慢。“啊,你说什么?抱歉,刚才没听到。”
  “不,没关系。我只是说……连布洛克先生都被杀了,只剩下我们……”
  珍妮沮丧地坐下,伏在桌上痛哭失声。雷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温柔地抱紧她肩膀。
  两人就着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珍妮的呜咽一直没停下来。
  壁炉的火和油灯的灯焰静静地燃烧。
  雷瑟的目光突然越过她的肩,停在自己正对面墙上的老爷钟上。刚开始,他还不太清楚自己察觉到的是什么。
  (……停了。)
  对了。钟面不动了,下方玻璃柜中的黄铜钟摆也是静止不动……
  “怎么了?”珍妮纳闷地抬起头-用带泪的双眼看向他。
  “没事……”雷瑟悄悄离开珍妮,慢慢站起身。
  他走近高度与自己身高相仿的大钟一看,发现旁边的金属卡鎨是松开的,前面盖子微微打开。
  雷瑟伸出手,就在他想关上盖子而碰到时钟时——
  “哇!”
  雷瑟不假思索地飞快后退。
  有东西从钟面内侧喀啦喀啦地掉出来。
  那是人类染血的四肢。
  手从肩膀处、脚从大腿处,被残酷地切断。
  每截肢体都与被血濡湿的衣服纠缠在一起,衣服本是灰色麻料西装与白色衬衫。那手腕和脚的部分、衣服的碎片——雷瑟觉得很眼熟——是那个人穿戴的东西!
  那手、脚——四分五裂的肢体,正是属于珍妮的叔叔,杰因哈姆所有。

  2

  被塞进大时钟的部分尸体,是从杰因哈姆身上被乱刀砍下的四肢,没有身体和头部。另外,他的金色烟盒卡在时钟的钟面内侧、镶着机械的架子上。
  他被杀害显然已有一段时间了,手脚已经变成了灰色,手指苦闷似地往内侧弯曲紧握,令人毛骨悚然又可笑的是那双还穿着皮鞋的脚。
  在手臂与下肢连接身体的部分,看来都像被斧头等利刃随意砍断,稀稀烂烂地露出红色的肉,粉色的脂肪还有白色的骨头。干涸的血液和体液则像一层红黑色的疮痂般覆盖在表面。
  “雷瑟,让我看看!”回头一看,珍妮将手撑在桌子上站起,双眼因惊惧而布满血丝。
  “不行!不要看这里!”雷瑟回到她身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
  “我已经看到了!那是叔叔的西装。那切下来的碎片——叔叔已经死了吧?”她颤抖道。
  雷瑟无言,脑中一片空白。
  杰因哈姆死了……那攻击我和佩达及费拉古德教授的男人又是谁……我的确亲眼看到了。那就是杰因哈姆啊……还是我错了?是我的错觉吗?难道不是他……
  那么到底是谁……是谁……亡灵……杰因哈姆的亡灵吗……是这样吗?
  之前费拉古德教授不是说过什么……那是什么……星……呃……星光……从人类肉体游离的灵魂种类之一,星光体……对现实甚至可能产生物理方面的影响云云……是星光体吗……难道,是那个……攻击我们的……
  ……但……柯纳根夫妇陈尸的置物室和武器房都是密室……根本无处可逃……活生生的人也不可能进出房间……犯人……只有凭空消失的可能……像幽灵般的存在……那就是……星光体的……袭击者……至少……不是人狼所为……绝对不是……
  “雷瑟!”珍妮哭泣,抬头看向他,“我得确认过才行。”
  雷瑟茫然松开她的手。
  珍妮鼓起最大的勇气,强忍颤抖,检查手、脚与烟盒。确认了那些的确是属于叔叔杰因哈姆的东西。
  “没有错吗?”雷瑟问。
  “你看左手指甲处的烧伤痕迹,那是叔叔二十岁时,要在马身上按压烙印,却失败而留下的伤痕……而且,右手的结婚戒指也是叔叔的东西没错。”
  戒指是个关键。因为他的指头比戴上戒指的时候粗,嵌得很紧,没办法取下来。因此,要把戒指从他指头上抢过来、套在别的尸体切落下来的手上,是伪装不来的。
  一确定尸体的主人是杰因哈姆,珍妮便昏过去了。她的精神状态已达极限。雷瑟及时抱住倒下的她。他忘了自己肩上的痛楚,将她抱往三楼的寝室。
  恶梦不断的珍妮躺在床上,脸上渗出斗大的汗珠,喃喃发出呓语;不知是否被恶梦缠,她的头左右摇摆,手脚也不断挥动。
  “珍妮!珍妮!”雷瑟担心地喊了她好几次。
  但雷瑟自己也快要陷入完全疯狂。
  这种事绝非人类所为!
  是恶魔所为!
  在雷瑟等人离开宴会厅、前往城塔后,戴黑头巾的男子将杰因哈姆的部分尸体塞在老爷钟里,只为了用零碎的尸体向他们炫耀。单为了这个理由,便做出那样惨无人道的行为!
  那家伙是恶魔!
  不行!这座城里危机四伏,无处可逃。我们最后的时刻已经近了。
  那个恶魔,不知在何处时时监视我们。
  戴黑头巾的男子就是那个恶魔!。
  那家伙玩弄别人的尸体,炫耀自己的残酷,冷血地将人杀害,还以这种行为来嘲弄我们。
  已经不行了……我们也即将死去。
  我……和珍妮……都是……
  ……头好晕。
  好不舒服。好像醉了。不会吧……
  雷瑟在床边做出祷告的姿势,他周围的墙壁、天花板、地板都一圈圈地旋转着。映入眼帘的东西全都旋转起来,形状和颜色渐渐混在一起,变成有如灰泥般的单一颜色。四下俱寂的安静中,涌起一阵他依稀听过、令人不快的箭羽声,并在耳际渐次增强。到了最后,颜色、气味、寒意还有感官均变得疲乏,变形成轰然作响的巨大音块。不知不觉间,雷瑟的心神也在恐惧和绝望的浑沌中粉碎殆尽。
  大家死了,大家都死了,都被杀死了。所有人……都不再活着,不再活在这世界上。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班克斯管家,
  珠宝商汉斯·柯纳根,
  他的妻子阿格涅丝,
  建筑师谢拉,
  会计师兼小偷艾斯纳,
  旅行社领队福登,
  女佣汉妮,
  历史学者费拉古德教授,
  女演员莫妮卡,
  警察布洛克,
  珍妮的叔叔杰因哈姆……
  受邀参加“人狼城之旅”的人中,还活着的只有我和珍妮……其他所有人都被不知名的恶魔、那个没血没泪的狡猾杀人者……夺去了性命。
  接下来就是我们了……我们的死期。我们也会死……会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我们也死的话,总共是十三人。对……十三个人。不祥的数字,十三。耶稣和其弟子共计的人数……十三……神圣的耶稣与其使徒加起来的数目。说不定……我们正将自己的生命,奉献在主耶稣面前……这是神圣的死亡吗?是尊贵的死亡吗?……殉教……果真如此,流血也不是白费了……殉教而死……受难之时。死亡……如果是神所企望的……死了,就会在神的身边复活。为了复活,奉献出生命。对……会死的。十三个人……这不是偶然。十三个人……新的出发。到天堂去……这是预兆。有着……深刻的意义……对谁有意义?
  对犯人吗?……还是对我们?
  ……对了。犯人是谁呢?
  这一连串的谋杀,对犯人来说……有某个深刻的理由……还是有什么意义吗?
  犯人的真面目……到底有什么……蛛丝马迹……全然没头绪。
  首先,假设犯人就在我们自己这些旅行团的成员中。
  再来,假设犯人是城里这边邀请我们的人。
  然后,就是犯人完全是第三者的情况。
  所有可能都被考量到了……但真相到底是哪一个?
  我一直觉得杰因哈姆就是犯人,然而他也是牺牲者,犯人果然不在这个旅行团里。不用说……这是当然的。只剩下我跟珍妮还活着……
  若城里的人是犯人……会是谁……犯人大概是男的……那就是仆人佩达吗……但是他几乎……都有不在场证明……不然……难道是女人……艾莉、玛古妲、伯爵夫人……女人能做出那种残虐无道的行为吗……既需要力气……要能拖动尸体……把尸体吊上去……切断尸体……搬运尸体……不可能……
  那么,犯人是完全不相干的第三者……那又是谁……难道在这座城里,另外有某个我们不知道的人存在吗……在哪里……那家伙在哪里……在城堡外、城堡里面、秘密的房间、顶楼……对了,我们完全还没查看过顶楼……伯爵夫人到底把谁藏了起来?
  那家伙是犯人吗……对……可能是……对了……还有……还有一个人……我们完全没想到要怀疑的家伙……不是还有他吗?
  那家伙的名字……对……那家伙就是犯人!
  弗里德里希·卡尔·修达威尔!
  也就是城主!
  修达威尔伯爵。
  他真的……出了远门……不在这座城里吗?
  那真的不是谎言?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潜藏在城中了吧!
  那家伙的名字就是——修达威尔伯爵!
  就是你!杀人犯!
  ……对、我懂了……我知道犯人是谁了……知道了……
  好……查查看……确认看看……就算要强行进入顶头瞭望台……就是这样……伯爵一定是犯人……这个男人正是犯人。
  ……不,不对……真的是这样吗……就算如此,也没有确切的证据……首先,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将毫不熟识的我们……他难道非杀人不可吗……这毫无意义!
  其中另有真相。再想想看。
  如此一来……关于犯人,还可以提出另一个想像……
  那就是……犯人……是以古城作为巢穴的亡灵或超自然力量。没错。犯人……是恶魔……是亡灵……是怪物……因此,不在,却也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犯人是从中世纪即幽居在这座古城的幽灵骑士……那家伙憎恶我们……憎恶踏进这座城的人类……那家伙……要将我们连根拔除……让这座城……重新回归到宁静。
  ……啊……就像那个吉普赛老婆婆所说的一样。我们不该来这里的……不可以回到这里来……回来?我在说什么……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吗?
  第一次……这种事无关紧要……吉普赛老婆婆是怎么说的……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珍妮也曾受过……老婆婆的预言……被吉普赛人……所诅咒的预言……珍妮也……跟我一样……我?
  ……我……我……我、我、我。
  ……我是谁……雷瑟·雷瑟……我的名字……雷瑟……人……雷瑟……以前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
  “……雷瑟。”
  珍妮的呓语将雷瑟拉回了现实。他的头非常晕眩,眼前天旋地转,身体轻飘飘的,并涌上一阵恶心感。当视线焦点定下来,雷瑟发现自己正跪在床边、两手放在毛毯上摆出祷告的姿势。
  “……珍妮。”
  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听起来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
  这里是哪里?
  ……人狼城……被诅咒的城。
  我……头好痛。
  “雷瑟……”
  珍妮再度小声叫唤,她的手慢慢伸过来,虚弱地重叠在雷瑟的手上。她的手虽然冰冷,却能感觉到当中窜流的体温。他渴得喉咙作痛,甚至无法分泌唾液。虽然想回应,却发不出声。
  珍妮微微睁开淡褐色的眼睛。
  雷瑟探前,看着她的脸。
  “珍妮!”
  “……雷瑟。”
  “珍妮,没问题吧!”他头痛欲裂,强忍痛苦地说。
  ……好像有什么非想起来不可的事……
  珍妮的脸像个病人,一副精疲力竭的表情,脸色苍白、眼眶凹陷,连手也显得惨白。
  雷瑟将珍妮的双手包覆在自己的掌中。一想到她,那股强烈、复杂、涵盖了一切的情感,就一下子从胸口涌上。
  “……我要起来了。”
  “还太勉强了。”
  “不……我要起来……”
  她拼命地起身。雷瑟想阻止她,她却紧搂住他的脖子,深深地摇头。
  “就算拼尽全力,该做的还是要做……我们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什么?”雷瑟咽下紊乱的气息。
  珍妮的声音虽然微弱无生气,却坚定地说:
  “……毕竟,今天就是十四日了。如果按照预言……我……只能活到今天。”

  3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时间感完全被打乱了。现在是早上、晚上、还是中午,好像都无关紧要。反正是处于白天也仍旧阴暗的古城中,被禁锢在这座难以攻破、昏暗的石造建筑物里。如今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时候,已不重要。说不定……跟自己永远也没关系了……
  “雷瑟。”
  他将耳朵贴在门上,窥探走廊的情况,珍妮从背后叫唤他。
  “外面很安静,走吧!”
  雷瑟给珍妮一个点头的暗示。她的形神色憔悴,脸色苍白、头发散乱、整个人像褪了色般,眼神也是死寂的。他的胸口充塞一股怜悯和焦躁之情,身体也像背负着铅块一样沉重。
  两人小心翼翼来到走廊。珍妮执灯、雷瑟架着石弓走了出来。周遭一片寂静,而这份寂静仿佛无限延展。所有的声音和感受,都被厚实的石墙吸尽。何时又是一切都死寂、完全静止的时刻呢?
  “雷瑟,我想到一件事。”
  两人为了上顶楼,朝西边阶梯走去。
  “说起来,我们还没有上过西南城塔,不是吗?”
  “咦?”
  “刚到城里来、介绍到环境时,也说过从东南城塔才能看见外头的景色吧?”
  “是啊。”雷瑟回答,“但费拉古德教授等人应该也曾爬上那边的塔了。在谢拉被杀害时——虽然那时我被关起来——但当时大家应该搜遍了城里并查看过了。怎么了。”
  “没有……只是有点介意罢了。”
  “虽然想过去看看,但若像今早一样、被敌人追击可就危险了。不过,还是去确认一下上面的铁门是不是打开的!”
  一如往常,在这个丁字路口也站有一具拿着长枪的铠甲立像。这尊泛黑的铠甲是以钢铁铸成,头盔上附着虾尾型的护颈,铠甲上则有许多向外凸出刺状物,外型冷峻无情,令人畏惧。
  两人爬上五楼。在四楼和五楼之间的梯间平台上,取代壁毯装饰墙面的是金属扣带似的东西。阶梯在顶楼所在的五楼就终止了;梯间平台的右手边有道通往西南城塔方形阶梯的铁门。雷瑟试着打开它,却因门上了锁而徒劳无功。
  “就观光用途来说,实在很不适合。从这里要到上面的展望室虽然只是咫尺的距离,却不得不从一楼绕过去,很不方便。”
  “没错。”
  五楼的天花板比起其下四楼的更显低矮。墙上露出像砖瓦状堆砌起来的粗砺石块,也没有充当守卫的铠甲立像,予人萧瑟寂寥之感。
  在与阶梯平行的走廊尽头,还有一扇同样的铁门。那扇门应该能通往城墙塔的方形阶梯,或围绕中庭的城墙垛口。雷瑟在进入顶楼之前确认过那扇门,但是一如所料,门被上了层层重锁,丝毫无法撼动半分。
  “我们好像被摆进实验用迷宫箱子里的老鼠。”
  雷瑟为了不让士气低落下来,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但珍妮的反应却显得迟钝。
  “怎么了?”
  “那些……反正都无所谓了……”珍妮不带感情地说。
  在两扇铁门相对的走廊中央,东侧是通往顶楼的入口,一扇冰冷的铁门。若从四楼往下走,就是立有铠甲立像的地方了。两人稍微往回走,手搭上那扇铁门;门果然被上了锁。但伯爵夫人和佣人们应该在里面。雷瑟用门把上的环当作门环,猛力敲着门板。
  他们侧耳倾听,等待。却没有回应。
  雷瑟又反复地敲门。用力地敲、用力地敲,一次又一次。然后,又再度猛力敲击——
  敲上一阵子之后,两人停手休息,等待回应。
  没有回应的声响。
  也没人应门。
  雷瑟耐心地继续敲门。
  “是谁?”
  突然,佩达的声音传来。是因为敲门声,才听不见他的脚步声吧!
  “是我,雷瑟。佩达,帮我开门。”
  过了一会儿。“不行!伯爵夫人严格禁止开门。谁也不能往里面一步。请回吧!”
  “佩达,”雷瑟耐着性子说:“只要一不子就好了。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你?”
  “不行!”
  “佩达,听我说。莫妮卡和布洛克都被杀了。犯人是戴黑头巾的男人,你看过那家伙。那家伙就是犯人。我们也差点就被杀了。在楼下除了犯人,只剩我跟珍妮两人。拜托!帮我们安排与伯爵夫人的会面吧!”
  房里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佩达!”雷瑟怒声高喝。
  珍妮也出言恳求:“佩达,是我珍妮啊!雷瑟先生说的都是真的。求求你行行好,开门吧!”
  在短暂的沉默踌躇之后——
  “好吧!既然这样,请稍等一下,我问问夫人。”
  轻微的脚步声远去。雷瑟和珍妮在门前等待。
  感觉上经过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寂静中,只闻见灯油灼灼燃烧的声音。
  “……好慢啊!”
  正当珍妮悄悄私语时,脚步声接近了。
  “雷瑟先生,珍妮小姐。”佩达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过来。
  “怎么样?”雷瑟期待地问道。
  “非常抱歉,请回到楼下去吧!伯爵夫人还是不想与人交谈。她说在伯爵大人回来、城里变得安全之前,她绝不接见任何人,还说,因为情况很可怕,她才躲在这里。”
  “佩达,拜托。耽误你一点时间。你们或许爱惜性命,但是我们也命悬旦夕,你能理解吗?”
  “抱歉。”
  “拜托!我一定要跟你们见一面。我只想确认一件事。”
  “不行。”
  “你们真的没有将杀人犯窝藏在瞭望台吗?”雷瑟发脾气了。
  “没有……”佩达的声音变小了。
  “那就算了!”雷瑟气愤地说。
  佩达说:“你也只能信任我们了。”
  “算了。佩达,我只有一事相求。你从门后走出来,让我看看你的手腕,行吗?我用石弓射中了杀害布洛克的那个奇怪男子。长箭刺进了对方的手腕。若能确认这点,就知道谁是犯人了。”
  “……”
  “佩达,我们很怕自己就快死了。再这样下去,不知何时会被杀人魔攻击。说不定你就是连串谋杀案的犯人或共犯。我们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只能靠眼见为凭。拜托你!让我看看你的手!你不必走到外面来,只须在门上开个缝隙,把手腕伸出来就好了!”
  门的另一边发出一阵移动门闩的喀哒声响,接着便是松开门锁的声音。然后,门被微微朝内侧拉开,佩达拿的油灯光线从门缝慢慢透出来。
  “雷瑟先生。”佩达从门口的阴影处露出半个脸来。
  “右手腕。犯人受伤的是右手。”雷瑟说。
  “……”
  “你难道不想洗清自己的嫌疑吗?”
  “您怀疑我吗?”
  “嗯。”雷瑟老实回答。
  佩达将油灯放在地上,将上衣和衬衫卷至手肘处,接着,从门里伸出苍白瘦削的手。
  完全不见伤痕。
  “我可不是犯人!”佩达不服气地说。
  “对啊!”雷瑟真挚地点点头,“怀疑你是我不好——”
  突然,雷瑟用身体冲撞呈半开状态的门,将门向后强行推开,闯进里面。不知是谁的脚将油灯踢翻,油灯倒在地上发出声响。雷瑟从正面拿石弓对准畏怯而后退的佩达。
  “你……你在做什么?雷瑟先生!”佩达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抱歉。”雷瑟的目光不曾从对方身上稍离,“但我非确认不可,我要查看这个顶楼瞭望台。如果犯人不在这里就算了,即使危险,我们也会乖乖回楼下。因此,让我跟伯爵夫人见个面!”
  珍妮从后面悄悄进入内部走廊。由于佩达背后还有另一扇铁门,走廊显得相当短。室内没有门窗,感觉彷如置身洞穴。
  佩达挥动着浏海,打着哆嗦直摇头,“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佩达!”
  从内侧的铁门,传来中年妇女愤怒的叫声。铁门慢慢打开,是玛古妲执着烛台走出来。
  “雷瑟先生,您在做什么?”玛古妲走近他,“请把武器放下来。”
  雷瑟使劲握住石弓,故意大喝一声,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是认真的。
  “玛古妲,如果要佩达活命,就立刻让我们去见伯爵夫人!布洛克和莫妮卡都已经被杀害,杰因哈姆的尸体也找到了,只剩我们还活着。杀人魔却在城里横行。我们并不想死。了解吗?为了生存不得不出此下策!”
  “请离开这里,出去!”玛古妲长长的马脸上,只有冷酷的表情。
  “玛古妲!求求你!”珍妮也从后面恳求。
  “珍妮小姐,”玛古妲以平淡无起伏的声音回答,“这里只有伯爵夫人、我、艾莉、爱丽丝与佩达。”
  雷瑟将石弓举到更前面,对准佩达和玛古妲。
  “玛古妲,我不打算和你交涉。如果你拒绝也不要紧,我会伤害佩达或你。就这样,我是当真的。如果还怕这些琐碎的小事,就赢不了和凶手的这场仗了。”
  玛古妲和佩达都静默无语。
  四人动也不动地对峙。
  雷瑟的血液和脑袋都腾然欲沸。体内感到一股难以置信的火热。记忆中,自己像这样毫无粉饰地流露情感,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明白了。”玛古妲终于回话了。那低沉的声音像是来自地底。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带两位到伯爵夫人的面前……”


  第二十一章  神秘、魔力以及……

  1

  雷瑟和珍妮让带路的玛古妲和佩达走在前面,往顶楼前进。佩达希望将两扇铁门上锁,雷瑟虽然应允,但将石弓搭在胸前的警戒姿态却一刻也没放松。
  玛古妲执的烛台和佩达、珍妮提的两盏油灯,在狭窄阴暗又霉黑的走廊上,投射出几何图形阴影。只要一迈步,四人的影子就如同有生命般、反复地前后左右曳动。
  但是,走廊上的一行人旋即再度停下脚步,正前方是矗立的石墙。
  “怎么了?”雷瑟毫不掩饰他的不信任感,出声问道。
  玛古妲半转过身,叫声“佩达”,给他打了个暗号。
  佩达默默点头,用拳头敲击身旁的墙壁。突然,石块发出喀啦喀啦的摩擦声,向里凹陷。石块停止移动后,凹槽处的右侧出现一块小正方形的洞,里面垂下一条粗黑的锁链。佩达的手搭在锁链上,用力向下一拉——
  “哇!”珍妮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声响再度传出,但比之前大上许多;似乎是沉重的石块在移动。地板仿佛也微微震动起来。接着,正前方的墙开始一点一点往旁边移动……
  “变成一扇门了……”雷瑟惊愕地说。
  顶楼瞭望台如果有这样的机关,说不定城堡里处处都有秘门或通道……
  墙一旦向旁边移开,走廊就继续延伸。
  “请——”
  玛古妲率先前进。走廊不是很长,也许从对面的楼梯上来,也能以同样的机关进入顶楼。在尽头的左右两面墙上,分别可见两扇古色古香的木门。
  “顶楼只有四个房间。其中两间目前由我们在使用。伯爵夫则在这间‘西南小室’中。”
  玛古妲敲了右边的门,静静打开门。一进去才发现房间比想像中来得狭隘。房内相当明亮,却不是蜡烛之类的人工光线营造出来的;正前方有个小窗子,从百叶窗的缝隙间,透进好几道外来光线。对已经习惯黑暗的雷瑟而看,这样的光线令他相当晕眩。
  “伯爵夫人。”玛古妲小声唤道。
  一开始,雷瑟并不知道她是朝什么地方说话。。
  室内摆满了莫名其妙的东西。放在左侧墙壁前的,是形状奇特的古式钢琴或风琴类的玩意儿,房里甚至有童话绘本中才会看到的纺车。伯爵夫人的轮椅放在窗边,朝向来人方向,右手边的墙面前则并排着三个箱形的柜子。
  “雷瑟先生和珍妮小姐来了。”
  佩达站在柜子前,玛古妲朝轮椅方向前进。
  在右边内侧角落,有张附有顶盖、罩着薄纱的藤椅。伯爵夫人坐在里面,身上的毛毯盖到了胸口处。
  她穿着黑色绢丝衣裳。在昏暗中合着眼,身子未曾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了,脸色很差。那张精雕细琢、极致美丽的容颜,奇妙地褪成了陶砖般的色调。自窗口射入的细长光线,部分照在她的金发上,肩上的发丝柔和地闪耀,近乎透明。
  雷瑟瞬间想到,她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听说布洛克先生、莫妮卡小姐、杰因哈姆先生已经蒙主宠召。”
  玛古妲以平板的声调、没有断句地告知这项消息。
  伯爵夫人微睁双眼,碧蓝的双瞳在空中缓缓游移。
  雷瑟率先出声,“伯爵夫人,你知道吧?受邀来到这座城的客人,全遭到杀人魔的毒手,现在只剩下我与珍妮。这是绝无仅有的悲剧。”
  伯爵夫人的目光比从前混浊。似乎是随着声音,缓慢地移动视线。
  雷瑟感觉到自己好像正面对一个盲人。
  “您的愤怒我能理解,而且深感抱歉……”
  她辛苦地说着。那与众不同的嘶哑嗓音,如今似乎有些气息不顺。
  雷瑟和珍妮静待她继续述说。
  “然而,这个事件我们真的一无所知。请想想看,连管家班克斯和汉妮都被杀了……我们也只能请您们谅解。除此之外,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
  “伯爵夫人。”雷瑟厉声道,“事到如今,再多的道歉也于事无补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并不想成为杀人魔的牺牲品!因此,请让我们检查顶楼瞭望台。因为你们这边可能正藏着犯人。”
  “绝无此事……”伯爵夫人的表情看起来很吃力,即使只是回句话,似乎都会令她相当疲惫。
  “不。我不相信你。你之前说谎,说进入顶楼的钥匙被偷了。会说一个谎,就可能会说上千个谎。谁还会相信你?”
  “是这样吗?”
  “首先,请你、玛古妲、还有艾莉和爱丽丝将右手给我看。犯人右手受了伤。我用这副石弓射了对方一箭。”
  站在伯爵夫人与窗户之间的玛古妲语带讽刺地说:“艾莉和爱丽丝一起在‘东南小室’准备食物。要我把她们两人叫来吗?”
  “不。稍后我会过去。在这之前,先确认你跟伯爵夫人。”
  “犯人不是男的吗?”
  “这还无法下定论。犯人一直都在头上覆着黑色斗篷状的头巾,并遮住全身。而且刚才还在脸上戴了面具!”
  玛古妲眼中满含着怒意,默默地卷起右手的袖子让他看。上面并无伤痕。
  雷瑟点了点头,眼光朝向伯爵夫人。
  “也麻烦你了。”
  伯爵夫人微微摇了摇头,“……我拒绝。”
  “为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玛古妲突然挡在女主人身前,以强烈的语气大声抱怨:
  “雷瑟先生!夫人的身体不好,希望你别这么不讲理!看了她这个样子,应该就一目了然吧!最起码,像伯爵夫人这样一位心怀坦荡之人,会不会做出杀人这种肮脏下流的行为,您难道不能自己判断吗?”
  “说不定是装病的。”雷瑟毫不让步。
  “笨蛋!”
  “谁才是笨蛋?退开!没人可以例外!”雷瑟愈发将石弓往前伸。
  “我不退!”
  玛古妲摇着头,佩达也挺身挡在她身前。
  三人彼此瞪视,僵持的气氛令人屛息。
  “……玛古妲、佩达,谢谢。”
  从两人身后,传来伯爵夫人虚弱的声音。然后,她微微将右手抬起。
  “你们退下。我要和雷瑟先生谈话。”
  玛古妲和佩达勉强退到她的身旁。
  “雷瑟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就照你能够接受的方式去做吧!但是基于某个理由,我尽量不让外子以外的人看到我的肌肤;如果要视为宗教方面的理由也可以。因此,请从这件洋装上面摸我的手,就能知道我有没有受伤了吧!”
  雷瑟想了想,“没关系,我让步。珍妮,请你帮我确认一下伯爵夫人的手腕。”他语带警戒,石弓仍然对准她胸口。
  珍妮一走向前来,便说:“伯爵夫人,失礼了。”随即以摩挲的方式摸了对方的手。
  “雷瑟……”接着,她悲伤地摇斤摇头。
  “谢谢。珍妮,请你退到后面。”
  “好了,这样可以了吧!”玛古妲动了脾气,“请立刻滚出这个房间!也别再上顶楼来了!”
  “我知道。”雷瑟点点头,“但是,还有一个请求。玛古妲,请你离开窗边一下好吗?”
  确定她和佩达都退往柜子的方向后,雷瑟靠近了窗边。
  “珍妮,打开这扇窗户!”他吩咐珍妮。
  珍妮松开金属卡鎨,将窗户向外推开。
  雷瑟迅速地浏览外面的情况。
  展开于窗外的是晴朗的天气和优美的景致,连峡谷彼端的青狼城也清晰可见。雷瑟将身子探出窗缘,上下检视。城堡的外墙和距离遥远的下方断崖,几乎呈一个垂直的平面,可说除了窗子的凹洞之外,完全是一片平坦。在上方好几公尺处,并排着装饰在屋顶、凹凸互见的箭眼;但手却怎么也构不到。
  雷瑟确认了这一点后,便和珍妮一起退到走廊的门口。然后,对闭上眼睛、有如已经死去般的伯爵夫人,以及两名佣人投以冷淡的视线,用挑战式的口吻说:
  “夫人,看来你的丈夫不在这里。会不会是躲在另一个房间呢?接下来,我一定要将这个连续杀人犯逮住!”

  2

  “您说的话真是可笑。”玛古妲说道,眼中露出怜悯和轻蔑的神色。
  “哪里可笑?”雷瑟冷冷地反问。
  “伯爵大人现在正在国外呢!这件事之前也对您说明过了吧。”
  “我正要说那是谎言!在这座城里,另外还有个男人可以暗中到处活动。佩达既没有受伤,在诸多事件当中又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并非犯人。我们的同伴全都死了。而你们女佣的脸我们也是认得的。这么一来,要说我们没见过的人,不就只有伯爵了?”
  “这真是荒谬!”
  “就算荒谬也罢。这些争论都是无用的。为了保护我自己和珍妮的性命,我必须谨慎行事。”
  “这样的话,您应该没有其他要讲的话了吧?”
  玛古妲绷着脸别过头去。
  伯爵夫人像个与真人等身的玩偶、被摆在椅子当中似地,完全动也不动。
  “是的。没有其他要说的了。告辞——”
  雷瑟和珍妮一起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用脚将门端上。突如其来的幽静将两人包围。雷瑟催着珍妮,往另一个方向的房间前进,手上的石弓则朝往刚走出来的房间那个方向。
  珍妮灵巧地打开据说未使用的北侧小房间的门,往房中简略地看看,只见许多古老家具和道具被蜘蛛占据织巢,散置于房中,丝毫没有人居的气息;并列的房间也是同样情况。
  雷瑟在“东南小室”前调匀气息。他让珍妮站在门口前方的墙边,自己则将身子挨在对侧。然后大声叫道:“艾莉!你在吗?是我!雷瑟。我有话要跟你说,出来一下!这事已经知会过伯爵夫人了!”
  门的另一边听起来有金属食器之类的东西敲击的声响,然后是衣服摩娑的声音接近了。
  “哎呀!是雷瑟先生啊!”门打开来,一个亲切的声音招呼着,“有什么事吗?”
  雷瑟觑着艾莉那张脸色红润的大脸,视线迅速地越过她的头看向室内,只见还有另一个人在,想必是爱丽丝。房间中央有张老旧坏朽的木桌,上面杂乱地放着食器和食材。由于窗户是半开的,室内非常明亮。
  雷瑟将她推开,进入房里。右手边除了有类似厨柜的东西,几乎没有其他家具。他架着石弓,环视每个角落,却不见可以躲藏的地方,室内完全没有其他人。爱丽丝害怕地挨近艾莉身边。
  “到底怎么了?还拿那种吓人的东西……”艾莉摇晃着笨重的身体回头,双眼圆睁问道。
  雷瑟对她的疑惑视而不见,看着她挽起了袖子的右手腕。一目了然。那只肥胖的、和年龄相称而显得皮肤松弛、老人斑遍布的手,一点伤痕也没有。爱丽丝的手一样可以一眼看到手肘以下的部分,但也没有异状。
  “不,没什么。”雷瑟心情沉重地说,“对了,在我们之前,还有谁曾经上来这里吗?”
  “没有。没有人来过。一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当然,因为我们一直在这个房里,也不晓得伯爵夫人那里的情况。”
  “问你一件奇怪的事。在顶楼瞭望台有没有什么可以爬上屋顶的楼梯或出口呢?”
  “这……我想是没有。”
  “那就算了。打扰了。”
  在艾莉反过来发问之前,雷瑟即退出房间,很快地来到走廊上,关起了门。黑暗再度将他们包围。在油灯光线的照射下,珍妮表情认真地抬头看向他。
  “雷瑟?”
  “没有犯人。”他咬着嘴唇,“不!既然有那个石墙机关存在,还是有可能在某处有秘密的隐藏地点。只是我们找不到。”
  “那要怎么办?”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虽然待在这里比较安全,但相反地,也很危险。或许应该出去……”
  “对!你们快出去!”
  两人吓了一跳回过头,高大的佩达赫然站在他们身旁。由于他没带灯,蹑足而来,待发现时已经太迟。
  “佩达!”
  “啊!佩达!”
  雷瑟和珍妮齐声叫道。但是话声还没结束,佩达便朝上挥起一直藏在背后手上、像是铁耙的武器。雷瑟虽然备妥了石弓,但对方出其不意的攻击却早了一步。一道划破空气声响,铁耙的前端挥落了下来。雷瑟感到手掌一阵剧痛,拿在手上的石弓掉落在地板上。
  雷瑟用左手压着受伤的右手,转过背用身子挡住珍妮,向后退开。手掌前端已经麻痹,失去知觉;指甲裂开,从指头溢出温热的血液。
  佩达站在原地,并没有追上来。
  “雷瑟先生,珍妮小姐,非常抱歉。但请立刻从顶楼下去!不然我只好做出更过分的事了!”
  “你在说什么……”雷瑟咬牙说道,“什么过分的事?你到底以为楼下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是杀人!是连续杀人!已经有十多个人遭无情杀害,流了宝贵的血!”
  “不论你怎么说,我只要守护伯爵夫人。这是我身为佣人应尽的责任,也是对外出的伯爵大人应尽的义务!”
  雷瑟对这个固执的年轻人感到厌憎,但傻头傻脑的他有着壮硕难敌的体魄,手上还拿着武器。看来只有用言语说服他了……
  “……知道了,我们这就出去,你带路吧!但让我把石弓捡起来,要到楼下去的话,是需要武器的。”
  “那还是放着吧。我可不想被箭射中。”
  “我跟你约定,不会再射你了。楼下潜藏着杀人魔,我们是为了要防身。难不成你要我们徒手对付敌人吗?”
  佩达挑眉望向他,原本就面无表情的他,在长长的浏海遮盖下,连脸色也无法窥知。
  “知道了。”佩达以缓慢的口吻说,“那就请珍妮小姐把石弓捡起来!”
  “当然。”雷瑟皱眉说,“我的手痛得厉害,没办法捡。你的力气好大……”
  佩达并未回答,只将绿色眼珠瞟向珍妮。她随即走上前,缓缓弯下身子,将石弓捡起。
  “请不要把箭尖对着我。”佩达以平淡无起伏的语气说。
  “我知道。”珍妮将石弓垂向地上,退回雷瑟身旁。
  “请先往铁门的方向走。”
  由于佩达靠着墙,雷瑟、珍妮便依序走在前面,佩达跟在后面。在通过两扇铁门时,雷瑟略为踌躇地回过头。
  “佩达,难道不能让我们也躲在这里吗?在楼下,或许不久就会被杀人魔杀害……”
  “抱歉,这是不行的。”
  “为什么?”
  “万一那个杀人魔以你们为目标,说不定会将灾祸也牵连到这里。我们这群人必须得保护伯爵夫人,所以不希望你们接近这里!”
  对于佩达的顽固,雷瑟突然感到一阵愤慨,血液全上冲到头部。
  “也就是说……即使我们牺牲了,你们也无所谓,是吗?”
  “班克斯先生和汉妮也牺牲了。”
  “那么,至少请让珍妮留在这里。拜托!我只希望她不要遇害。”雷瑟恳求道。
  珍妮却马上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雷瑟,你在说什么!我不要!我要跟你一起走!我绝不离开你!”
  “但这样对你比较好。”
  “不要说傻话了!”珍妮像是怕被丢下似地,一把抓住雷瑟没受伤的左腕,“我要跟着你!”
  雷瑟的目光瞥过身后的佩达。然而,即使他想出手袭击此人,手腕却疼痛着,对方看来也无可乘之机。
  “抱歉。”他喃喃地说,“珍妮,别再说了……走吧!”
  两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往楼梯走去,途中,传来铁门被关上的声音。两人再度跟杀人魔一起被禁闭在幽寂的城堡当中——

  3

  治疗过受伤的地方之后,两人感到十分疲惫,便到雷瑟的寝室,相拥而眠。约莫经过了好几个小时,雷瑟因手腕的痛楚和血管剧烈脉动的不适感,朦胧地睁开双眼。不知是否太阳已西沉,窗户的缝隙呈现一片漆黑;只有小茶几上的油灯兀自燃着微弱的火焰。
  身体沉重,脑袋好像塞满了铅块;口干舌燥,手脚出奇地冰冷,但觉头晕目眩。
  珍妮在他的胸口发出微微的酣息,眼睛周围满是泪渍。
  雷瑟无法一直睁着眼睛。思绪像笼上一层迷雾。昏暗中,他一直徘徊在清醒和幻觉之间。
  过了一会儿,在他变换姿势时,珍妮好像察觉到这个动静。她慢慢睁开眼皮,环住雷瑟腰间的手微微施力;仿佛想确认他是否还在……
  “雷瑟……”珍妮抬起头,用破碎的声音低语。
  雷瑟像要挥散眼前迷雾般做了个深呼吸。但将自己拉回现实的速度,似乎比以往要来得迟缓。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吗?”他连声音也显得虚软无力。
  “不。我其实不太睡得着……总觉得……很不安……觉得……非常害怕……”
  雷瑟用缠上绷带的右手轻抚她的头。肩膀痉挛般地疼着,手指甲也有种钝痛感。
  “担心也没用。还是好好提起精神。”
  “我知道。但还是无能为力。总之好害怕、好害怕……”
  雷瑟知道她正在发抖。
  “珍妮……”
  “雷瑟,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吗?伯爵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至少佩达拜托过镇上的店家来修理城门。还有,阿玛迪斯室内乐团应该也会再度来访。会有人——会有警察——注意到这场灾难的。”
  “但是……”
  “别担心,一定会来的……”
  但他自己对这些可能性完全不抱期待。要质疑起来的话,处处都有疑点。即使佩达说他去镇上叫人过来,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而邀室内乐团表演一事也不过是从福登或班克斯管家那里听来。雷瑟等人完全无法确认这些事。
  “珍妮——”雷瑟心想,若不做些什么,只会徒然助长她的不安。
  “我们再去城塔一趟!”
  “咦?”珍妮也在床沿坐起来,“可是……如果像刚才那样被攻击……”
  “要与外面取得联系,还是只有那里才可行。已经是晚上了,如果对面城里有人在,应该看得到光线吧!反过来说,对面理当也能看到这边的光线。所以,我们可以用油灯打摩斯密码求救!只有这个方法了。”
  “你知道摩斯密码吗?”
  “不知道。不过圆书室里有百科全书,里面应该会记载吧!武器房里也有足够的武器。不论是石弓或其他东西都好,我们多带点武器在身上。”
  珍妮轻轻点头,“我明白了。”
  “那就走吧!”
  雷瑟硬是将自己沉重的躯体从床上拖起来,腰腿的关节就像久未上油的绞链般吱吱作响;珍妮的身体也一样动弹不得,两人互搀着肩站起来。
  雷瑟将油灯的火光调强了一些,拿出怀表确认时间。
  晚上七点十分……今天是几号?好像忘了什么事。某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们可睡了好长的一场午觉!”为了驱散自己的情绪,雷瑟特意用开朗的声音说。
  “真的……怪怪的……”
  “什么怪怪的?”
  “脑袋迷迷糊糊的,身体也不太舒服,好像是感冒了……”
  “有可能。晚上没睡好,食物又有一顿没一顿的。”
  “没错。”
  “走吧!”
  雷瑟将油灯交给珍妮,自己拿着石弓。肩膀和手部窜过一阵疼痛。
  “雷瑟?”
  “没事。只是有点痛。换成这样拿就不要紧了。”
  他将石弓的底座抵在自己的腹部上。
  他们倾耳倾听、窥视过走廊的情况后,才走到外面。
  漆黑一片的走廊万籁俱寂,仿佛连续虐杀的情节只是一场骗局。两人慢慢迈开步伐,从西边的楼梯下到一楼,进入图书室。从四散的书堆里找出百科全书,查看关于摩斯密码的项目。
  “有了!”
  珍妮将厚重的书本摊在膝上,用灯照着那个符合他们需求的地方。雷瑟也趋前看了一看。
  “把这页撕下来带走!”
  接着他们进入武器房。室内惨遭破坏的模样依然如故。珍妮想看费拉古德教授的遗体,便进入房间内部。他的尸体也像当时一样,以凄惨的状态被放在原处。那双混浊而兀自瞠开的眼睛,深切地向他们诉说那份悔恨与不甘。
  珍妮小声地祷告着,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费拉古德教授实在是个好人!”
  “……嗯。”
  珍妮回过头,将脸埋在雷瑟胸口嘤嘤啜泣。
  接下来他们找寻石弓用的长箭,插进箭筒;还找到两把轻薄短小而便于挥动的短剑,各自藏进衣服底下。
  “再来呢?”
  “尽量多带走几盏油灯或手提灯吧!在传送讯号后,将它们全部点上,让城塔的窗子尽可能地明亮。”
  两人还查看了骑士厅等处,总共拿了四盏油灯。
  “到西南城塔去吧!”雷瑟提议道。
  如果可以,他们实在不想再走上白天被谜样黑头巾男子攻击的东南城塔;何况那里还有布洛克的尸体。然而,西南城塔的方形阶梯却被上锁,无法进入。
  “被摆了一道。没办法,还是上东南城塔去吧!”
  莫妮卡的尸体也依然横陈在大厅。两人快步穿过了那里。
  东南城塔的方形阶梯是能进去的。雷瑟认为这也许是个陷阱,但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前进了。
  在展望室前方躺着布洛克的尸体。至少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他的眼睛是合上的。两人月过他的尸体旁边,珍妮短暂停下脚步,为他祷告。
  雷瑟感到心痛。到处都是尸体……城里已然化为停尸间。
  一爬上楼梯,一股烟熏的臭味就强烈扑上来。墙壁就像晕染上一层烟似的。
  室内的烟熏味相当浓重,连墙壁也被烟尘弄黑了。窗户几乎都被烧焦成炭条,微微沾附在生锈的铰链上。雷瑟扣上了阶梯门的门闩,接着靠近窗边。
  “对面有光线吗?”他对先看到外面的珍妮询问。
  “没有,什么也看不见。”
  外头微微起风。看向夜空,只见云霭当空,星月无踪。四下十分黑暗,连耸立在对面城壁上的城堡,也不过是一片黑蒙蒙的巨大阴影。
  “云移动了!”珍妮回过头说。
  “把灯拿来吧!”
  雷瑟将石弓和油灯放在地上,珍妮将带在身上的那页百科全书摊开。
  接着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将油灯放在窗边,一再传送着求救的摩斯密码信号——在油灯上将准备好的黑色天鹅绒布一时盖上、一时拿开。他们衷心期盼森林当中、或对面的城里有人会目击这样的情况,察觉到他们的困境。
  乌黑厚重的云层被风吹散。月亮仿佛正位于天顶,透出云间绽放着暧暧的光芒;当厚厚的云朵再度移动到月亮正下方,旋即又形成一片漆黑。偶尔,似乎能隐约朦胧地看见青狼城寂然的身影。
  “雷瑟,”珍妮在一旁担心地抬首望着他,“你怎么了?还好吗?你脸色很难看,而且还流汗……”
  雷瑟反射性地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珠,“不,没什么……不要紧的。”
  其实并非不要紧。他的身体奇异地燥热起来。有如得了疟疾般,身体开始微微发起抖来。浑身不舒服。
  “……也许真的感冒了……”雷瑟脚步踉跄地离开窗边。
  “雷瑟!”珍妮突然尖声叫道,并紧紧抓住他,一脸恐惧地看向门口。
  雷瑟也听到了。喀锵喀锵的金属片撞击声,以及金属和石头敲在一起的声响,渐渐逼近。
  金属的脚步声!
  那与费拉古德教授在武器房被杀害前、自己所听到的声音是一样的!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这次的脚步声竟是两人的!
  “是穿着铠甲的幽灵……”
  雷瑟的声音害怕得颤抖起来。他连忙捡起石弓。
  “珍妮,拿着短剑!尽量退到后面!不要担心!门上扣着门闩!”
  门上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击和声响,并不断重复。门板随即裂开,门闩下方的木板出现一道大大的裂痕。
  “雷瑟——他们用斧头把门劈开了!”珍妮在窗边叫道。
  雷瑟站在她前面,看着门的正前方,架妥了石弓。
  “不要进来!”雷瑟对门外的敌人喝道,“否则不放过你们!”
  但敌人的攻势并未稍缓,门渐渐毁坏。终于,斧头的利刃贯穿室内,撑住门闩的金属零件四下飞散,门闩的横木也快折断了。
  “住手!”
  木头的碎裂声响起,门闩折成了两段。门板上也有好几处被劈开的大洞。门的另一边,金属铠甲闪耀着微弱的光芒。
  再过一会儿,门就会被打开了——
  雷瑟和珍妮都因这无尽的恐惧而动弹不得,甚至无法颤抖。门的另一边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吗?还是动物?亡灵?幽灵?怪物?星光体?人狼?或者,会是完全未知的东西?
  他们感到一股令人害怕的憎恶。那些家伙毫不回应叫喝,默默地、毫不留情地破坏门扉。他们已一一杀害了城里的人。不论那股邪恶的执念出于何种恶魔般的动机,难道他们真能如此放肆地遂行残酷恶行?
  无处可逃。已经不行了。
  就在这时——
  室内倏然被一片森然的光芒照亮。两人身后的窗户洒进了皎洁的月光。雷瑟连眼前的危机也忘了,急急转身向后——
  青狼城在眼前的断崖上鲜明可见。在高高的天际,一轮绽放着强烈光芒的满月,正傲然浮现云霭间!
  哇啊啊啊啊啊啊!
  雷瑟手上的石弓掉落,发出惊恐的叫声,紧抱住头。他口中不断叫着,膝盖跪落在地。
  “雷瑟!”珍妮悲痛的叫声勉强才能传到他的耳边。
  雷瑟全身被一阵激越的痛楚贯穿,那是比被闪电击中还要厉害的剧痛!
  “珍妮!”
  眼睛无法张开,身体好像快被扯裂。头、眼、耳、鼻、齿、喉、舌、骨、肉——
  “今……今天是几号?”
  雷瑟只能吐出这句话。他的血液沸腾,神经断裂,肌肉也灼热滚烫,痛得让他满地乱滚,在满布脏污煤灰的地上与没烧完的壁毯之间滚来滚去。
  “……满……满月,今天是满月……”
  抬头仰望,从窗外看出去,可见到黑暗中清楚浮现的一轮神秘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是满月、满月——啊!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雷瑟拼命搜寻自己胸前的口袋。体内来回窜流的剧痛却阻碍了他的行动。
  “……我……我忘了…!”
  哇啊啊啊啊!
  雷瑟从喉咙发出不似人类的声音,那是有如要呕血的声音。
  “雷瑟——”
  就连珍妮半陷入狂乱的呼喊,他也无力回应了。他试图从口袋取出药瓶,但瓶子却从发抖的手上掉落到地上。
  “雷瑟?”珍妮奔近他,将滚落到地上的瓶子捡起来,放进他手中,“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振作一点!这是什么东西?”
  “是……是药。”雷瑟用手压着喉咙,扭曲身子勉强回答,“放……放进我嘴里!”
  雷瑟咬住珍妮拿着药瓶的手,珍妮发出惊呼。药丸从瓶口滚进了他嘴里,苦涩、腥臭的气味在口中散开来。但全身的痛苦不但没缓和,反而愈发强烈。
  “这是吉……吉普赛人……的药……”雷瑟咬紧牙关说明,“就是……为了预防……发生这种事……的药……”
  “发生这种事?那是什么药!啊!雷瑟!不行!糟了!他们进来了!”
  珍妮错乱地摇晃着雷瑟的身子,拼命叫唤。接下来,她终于发出惊恐的叫声,凝视门口,惊跳起来。
  几乎被斧头破坏殆尽的门,被门外的人用尽全力踢破了!
  两个穿着钢铁铠甲的骑士,以不带感情、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出现在门口。


  第二十二章  最后的悲剧

  1

  身披铠甲的钢铁之躯在火光映照下,看来好似熊熊燃烧着。前方那个骑士提着油灯,左手提着一把黝黑粗大的斧头。后方那个骑士则抱着一具在箭镞前端点上火的石弓。他们的身材都有如巨人般高大。
  “停!别过来!”
  吓得六神无主的珍妮胡乱叫道。她拾起扔在地上的石弓,急急摆好戒备的姿势。恐惧令她不停颤抖。雷瑟伏在她脚边,正疯了似地叫嚷、挣扎,充血的眼睛变得赤红,翻起白眼,嘴里吐出了白沫,脸上布满了斗大的汗珠。
  这是梦!是梦!不是现实。不会是现实的!幻想!幻想!这是幻想!一定是幻想……
  “求求你们、不要过来了!进来的话,我就射人了!”珍妮含泪瞪着对方。
  但钢铁骑士们毫无迟疑,钻过门口似地长驱直入。硬质的金属脚步声响起。由于对方的盔罩拉到面颊上,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可以感受到面罩的细缝里散发出强烈的憎恶。铠甲骑士们无言而冷酷地朝两人靠近。
  别过来!
  站住!
  雷瑟从喉咙深处发出喃喃,拼命想站起来。他四肢趴伏,斜睨向铠甲骑士们。但是,下一个瞬间,他的手却无法再撑住身体,重重地趴倒在地上。
  月、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月亮的缘故。满月的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改变、变、变、变、变、变、变、变、变、变——变了我!
  这是梦的残影!是恶梦!恶梦!是恶梦!恶梦!恶梦!恶梦!是恶梦!是恶梦!一定是恶梦!那轮像幽灵般朦胧的月!黄色的月光!恐怖的骚动!
  “不要过来!拜托——”
  珍妮悲痛地叫着,在雷瑟的脑中,那叫声就像礼拜堂的钟声一样,在耳边隆隆作响。他可以感受到绕行在全身血管中的那股强烈脉动。
  不、不要、过来——不要、接近、珍妮!
  前方的骑士将拿在左手的斧头举到肩膀附近,向他们逼近。
  那家伙就要杀害我跟珍妮了。雷瑟倾尽全身力气。一定要站起来才行!为了保护珍妮!
  “雷瑟!”
  珍妮跑向委顿在地的雷瑟,并拿起石弓发射。长箭挟着凌厉之势掠过前方铠甲骑士的侧腹,撞在石壁上反弹回来。
  后方的骑士站到前面,形成两人并列的情势。他将箭镞正燃烧的石弓稳稳对准了珍妮。
  雷瑟的双眼被恐惧、惊愕、和绝望所冻结。
  住——手——珍——妮——快——逃——
  脸侧趴、倒卧在地的雷瑟,亲眼目击了这副光景-他从喉咙深处吼出几乎能撼动墙壁的咆哮。
  视线无法对焦。一切都晕了开来,眼前能看见红、白、银闪耀着……
  窗外透进的月光照亮了四人的模样。莹白、粼粼闪耀的月色。雷瑟全身得到了崭新的力量。由于肌肉的鼓起,衣服一点一点地从内部开始绷裂。
  珍妮的悲鸣声响彻房间。
  铠甲骑士射了箭。一簇小小的火焰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划过空中,正中珍妮胸口。珍妮因这冲力而后退了两、三步,脸上表情便永恒地静止。雷瑟的双手开始剧痛,手指胀得圆滚,弯曲成钩形。他从喉中发出无意义的吠叫声,将室内空气震得哗啦作响。珍妮的脚步更显踉跄,箭镞的火焰延烧到她的衣服。
  油灯的光线、她衣服上的烈焰、以及窗外射进的银色月光,像搅翻的颜料一样混浊。
  闪着微弱光芒的铠甲看起来是灰色的,黑蒙蒙的室内染上了血光,空气于是被掩映成沉重的铅色。像是在海底,在漫无止境的虚空中,在洞窟里,在泥泞的土中,在黑暗深处。在沾满鲜血的体内。这里不是城塔的小房间。
  雷瑟试图驱散痛楚,不断咆哮。骑士们冷眼觑着他的模样。珍妮的手颤抖着,抚上刺进自己胸口的箭柄。
  哇啊啊啊啊喔喔喔喔珍珍珍珍珍珍妮妮妮妮妮妮妮妮!
  雷瑟伸出苦涩的舌头叫道。
  珍妮的上半身被火苗包围,身体将放在窗缘的油灯撞落至外面去,她的身子也跌向窗边。
  雷瑟竭力想制止这一切。珍妮掉下去了。掉下、落下去了。坠落了。但他的身体却完全不受自我控制。
  身体、身体……动不了。无法自由活动!好痛!痛……月、月、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皎洁发光的月亮。令人恶心的月亮!幻影!这不是真的!是虚幻的!是梦!是恶——梦——
  ……雷……瑟……
  珍妮的启边逸出他的名字。那泓秋水深处已不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映着某个超然、被称为天堂、开满雪白花朵的地方、天使飞舞的景象。
  珍妮的身体失去平衡,转瞬间,在有如雕像般静止后,她在上半身被火焰包围的状态下,突然浮上了空中。没一会儿便越过窗台,消失于窗外的黑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珍珍珍珍珍珍珍珍妮妮妮妮妮妮妮妮!
  雷瑟的心,为了唤回她,发狂似地叫喊。
  珍妮!珍妮!骗人!骗人!珍妮死了!骗人!这不是真的!她掉下去了!掉下去掉下去掉下去了!往断崖的下面、下面、坠落下去了!骗人!骗人!这是骗人的!
  雷瑟心中对敌人的憎恶一下子爆发出来。哀伤化为执念,像火球一样膨胀起来。
  竟敢、竟敢、竟敢、杀害、杀害、杀害、杀害、杀害、珍妮、珍妮、珍妮!你们竟敢、竟敢、竟敢!
  雷瑟痛苦、扭动、嚎叫、呻吟、挣扎、蠕动、辗转反覆、憎恨。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绝不原谅你们!不会原谅你们!
  脉动。在体内、肌肉当中、在血管里、在血液的流动中。
  激昂的脉动,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忽强忽弱;在他体内,像是有什么要爆发出来似地收缩着,视线好像被封闭起来,或者说,急遽地忽然看清一切,衰退的复又强壮,光——青白色的光、月光、神秘的光、银色的帘幕——对他的每个细胞,散发了强烈影响力。
  竟敢、竟敢、你们这些家伙、这些家伙!
  被银色月光所包圔的铠甲们,朦胧地渗入雷瑟湿润的眼眸,其存在本身正如幽灵模糊不清。但他们确实存在的证据,就是那金属音质的脚步声正逐渐朝他接近。
  可恶……可恶……可恶!身体……身体……身体……没办法……没办法……发出声音……雷瑟快要窒息似地喘了起来、全身痉挛,接着,他突然无法再承受数度奔窜于体内的痛楚,从嘴里缓缓流出唾液,眼中渗出泪水,肩膀和手上的伤口处也不断流出血来。
  从他覆上了一层膜的视线当中望去,只见闪耀着银色光辉、身材较高的铠甲骑士,将手里拿的斧头高举到头上。
  雷瑟的衣服继续裂开,皮肤上下起伏,筋骨肌肉好像自己有生命似地跳动着。在吸收了循环于体内的新血液后,肌肉、脂肪、筋骨、皮肤,迅速地增殖,骨髓很快地集结成块。
  杀了我、杀了我!把我也杀像珍妮一样,把我杀了!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啊啊啊啊啊……!
  天花板旋转着、墙壁旋转着、地板旋转着、空气旋转着、月亮旋转着。一切看来都是扭曲的。不、不、不、不……!
  ——要被杀了、要被杀了、要被杀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我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救救我!放过我!不行啊……
  头痛欲裂,像要裂开一样疼痛。真的要裂开了!背脊折断、肋骨发出嘎吱嘎吱声响,尾椎骨扭曲、头盖骨变形、脑部也被挤碎。
  雷瑟拱起背,将头埋进伸向前方的双手当中。他哭泣着,咬紧牙关,僵着脸、屛住气息,全身受尽痛苦折磨。喉咙、肺部、细胞都渴求着氧气。
  他闻到了气味!烧焦的气味、腐肉的气味、发霉的气味、灰尘的气味、灯油的气味、斧头上铁制品的气味、窗外森林的气味、曾经闻过的男人们身上的气味、珍妮遗留下来的香味——所有一切的味道,以惊人之势冲入他的鼻孔。
  他也听到了声音。悲鸣声、叫声、咆哮、铠甲的声响、脚步声、呼吸声、不只一个呼吸声、空气进出肺部的声音、风声——森罗万象的声音,音量急遽上扬,强烈地鼓动他的耳膜。
  自己的咆哮将空气划裂开来。
  皮肤裂开、指头缩起,取而代之的是伸长的爪子。
  他为了逃离痛苦,拼命在坚硬的石板地上抠抓着;弄得爪子裂开,喷出血来。
  杀了他们!把那些杀害珍妮的家伙给杀了!把杀害同伴的家伙杀了!我知道你们有几个人了。我知道的!现在知道了!凭气味就晓得了!你们的味道!我明白得一清二楚!我知道!
  思考显得迟缓。身为人类时所用的思考能力,远远退到了灰色薄膜的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本能,这份本能开始逐渐支配了头脑。
  ——快——杀——了——雷——瑟——
  他听见手上拿着石弓的骑士说了句话,话声混入了巨大的耳鸣当中。
  那个人说要杀了自己,要杀戮。雷瑟的憎恨意念愈来愈强烈。你说反了,我才要杀你们!
  挥举斧头的骑士,手上的动作惊讶地停了下来。两个骑士都像被惊愕所包围、从头盔当中愣愣地看着雷瑟的模样。
  雷瑟痛苦地喊叫着,手抓着墙壁,踉跄地想站起身子。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尝到血腥味,汗珠从全身滴落下来。好热!身体像在燃烧一样火热。四肢抖个不停,肌肉和皮肤愈发贲起,紧绷了起来。
  雷瑟不断发出野兽般的叫吼声,还一并吐着腥臭的气息。一股不寻常、仿佛来自恶魔似的强大力量穿透了五脏六腑,全身被高涨到极限的诅咒意念所充斥。
  脚也抽筋了。他的身子颓然倒在地上,再度呈四肢趴地的状态。但那双手脚已不是他身为人类时候的手和脚了;它们既短又粗、充满了巨大力量,还具有无比尖锐的利爪。但见他牙龈破裂、嘴也裂开,牙齿变为圆弧形、利于戳刺的形状,两眼精光闪闪。
  ——危——险——快——动——手——
  后面的骑士畏怯地对前方的骑士下令。
  迷失的灵魂。
  神哪!感谢您!
  原本是雷瑟的怪物,如今闪烁着饥渴的目光,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杀戮者;变形后的巨大身躯全身长满黑亮的兽毛,将剩下的气力全注入四肢,缩起身子,扑向对方——
  但铠甲骑士早已不假思索地挥落斧头,猛地深深嵌进怪物肩上。然后怪物的手便从那里被斩断了。腥臭的鲜血壮观、惊人地喷溅而出,怪物因激烈痛楚而失去意识,被拖进了无边的黑暗。

  2

  雷瑟呜咽哭泣。
  历经漫长的时间,隔了遥遥的空间,就在各式各样的魂魄幻化为无数的色彩、残酷地经过他的身旁后……
  雷瑟听到自己在哭泣,听到血从伤口汩汩流出,也听到魂魄的精髓在流动。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万能的力量消逝而去。
  当时——
  卷起了生命漩涡的海,有如一片灰水、辽阔无际的宇宙,冻结在绝对零度下的黑暗,无垠的漆黑,一切都包围在他的周遭,却又也什么都没有。
  ——珍妮。
  胸中宛如开了一个大洞,一股空虚的情绪支配了情感。就连那份情感也已形同死寂。
  绝望与错乱撕扯着他的灵魂。
  理性与记忆的碎片在虚空中飞舞。
  其中一个片段冲击了他的意识。接着从而又产生其他明确的意识。
  雷瑟独自漂浮在混浊紊乱的空间。
  ——以一头巨兽之姿。
  那个全身覆满漆黑兽毛的可怕身影。
  闪耀赤色光芒的双眼。
  尖锐的褐色牙齿。
  向前伸出的嘴。
  弯成钩状的利爪。
  盈满巨大力量的四肢。
  这是一只怪物。
  怎么样也无法联想到人类。
  但,他却承认了这一点。
  以自己与生俱来的面目。
  身为人狼的自己——
  有着狼的形貌。
  人狼。

  3

  一切看来尽是血色。
  就像被红色的帘幕、或红色的水所包围一样。
  他在这幅梦的光景中,看着自己的模样。
  脸上戴着奇妙的陶土面具、以黑头巾和斗篷遮住全身的双人组,用半拖拉的方式搬运他受伤的身体。一个人托着头部,另一个人托住脚部,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步下方形阶梯。但不管经过多久,阶梯却老是走不到尽头。本来早就该到一楼的出口了,但阶梯却无止无尽地延伸。简直有如要沉入地面下一样。
  ——地狱。
  原来是朝向地狱。在他残存的些微意识中,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家伙是恶魔的属下、与妖魔一伙。他们其实是大恶魔的手下!
  他想反抗,身体却动弹不得。他想挥动手腕,然而,右手却不见了,从肩膀连接身体的根部起消失。这是梦……不是梦……是梦……不是梦。是现实。骗人!不是骗人的。是幻觉!是真实!真的实际发生了!
  想出口求救,却开不了口。
  说起来,连自己是否还在呼吸,都无法肯定。
  现在真的睁着眼睛吗?
  一切都朦胧不清。
  现在可以看到各处墙上的壁钩灯火微微蠢动。红色的灯火——有如蔷薇花苞般的红色灯火。
  而且,是像血一样的腥红灯火。
  残存的手脚麻痹,躯干、头部都全然失去感觉。所有的感官能力竟都丧失了。
  不久,黑暗往他袭来,在他的上方、降下好几万吨的沉重岩石。
  他被压在那块岩石下面,发出叫声,意识随痛苦紧紧闭锁了起来。

  4

  举目所见又是红色的液体。在当中浮着些什么……视线微感模糊。好暗……好暗……
  那是自己熟知的东西。应该见过的东西……
  又黑又长的东西在那黏糊糊的液体中,静静地摇晃着,简直就像海底泥浆孕生的海藻般。而在那些黑色线状的东西下面,还有感觉起来又白又圆的块状物。
  忽明忽灭的光源,靠近了又远离。陌生的面孔正窥探着他的脸。或者……其实是见过的人呢?
  视线团团打转着。
  光线突然中断,他又被关进了黑暗里。头晕目眩。
  透着红色的光,逐渐地从远方转了回来。
  在层层叠叠的红色帘幕另一头,有动物的标本。
  猴子、鹿、熊、狐狸、狗、狼。
  蛇、蜥蜴、青娃、壁虎、乌龟。
  在一旁有大型的玻璃罐,里面充满了水一般的物质;其中漂着先前看过的、像黑色蜉蝣一样的东西。它们无声地漾荡着,和他共有着这段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光……
  有一刻,他省悟到那又长又黑的东西底下的白色块状物是什么。
  那是人类的头部。那么……那摇曳摆动、长长的东西,该不会是女人的头发?
  ——女人?
  为什么会知道是女人?
  他的意识提出了小小的疑问。
  但那片段的意识也轻易地远扬到遗忘的彼方。
  又有时候,他的身边会出现无数的玻璃罐。
  无数?真的是无数吗——他无法计数。
  但那些都无所谓。
  因为只有为数众多的玻璃罐才是重要的。
  玻璃罐当中仍是装满透明的液体,微微带着青色的液体。
  一个个罐子当中,都漂浮着姿态奇特的东西。大大小小,各形各色。变了形的东西、被溶解的东西、不明为何的东西,有颜色的、没颜色的东西……
  耳朵。有一只人类的耳朵,沉在那液体底部。
  那是蛇吗?还是蚯蚓?不——是人类的肠子。为什么会知道那是人类的肠子?
  也许那是牛、猪等等家畜的肠子。但,那淡粉色的脏器却明显是人类的肠子。所以,到底为什么会知道?
  这是……肺?表面上还来回爬绕着青黑色的血管。
  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
  ——那是因为他说过。
  他?他是指谁?他是……博士。死亡天使。
  本来应该是令人看了就害怕的脏器——脑部、心脏、肺脏、肝脏、肾脏、脾脏……这些都脱离了人体,一一无声地挤过他的身边。接连地向他迫近,又不断地飞了开去。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是自己移动了。是自己!自己正被搬往什么地方知。但却不晓得是哪里……

  5

  有狗、有狼、有猫、有兔子……还有出生二十天的老鼠……
  各种动物气味悄悄地钻进鼻孔中。动物毛皮的臭味和屎尿的臊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恶臭,飘散在空气里。
  耳边还能听见动物们的叫声。连呼吸声、吃饲料的声音、在狭隘的笼子里来回蠢动的声响,听来也近在身边。
  印象的碎片炸裂。歼灭、毁坏、爆发。然后,凝缩——
  他记得这个光景。听觉——声音。触觉则呈现死寂。气味——嗅觉。
  药品也传出味道,是化学药品。和动物们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醋酸的气味,酒精的气味,还有类似炸药的气味、油臭味。消毒水的气味显得强烈。
  动物们似乎知道他在那里的事实。
  但他却动不了。

  6

  ——博士,这家伙要怎么处置?
  是个熟悉的声音。
  被叫做博士的那个人低声笑了起来。是个陌生人,但却又好像认识这个人。
  ——还是让他活着。这么简单就杀了他,不是太可惜了吗?
  ——但是……很危险!
  另一个人出声了。这好像也是认识的人。
  被称为博士的人又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对他来说,是种非常刺耳的笑声。
  ——没问题,下了药他不是动弹不得了吗?给他穿上限制活动的装束,将他紧缚在床上,就算这家伙再怎么行,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已经无法再逃了……
  ——而且他右手也没了,这个样子要走都走不了。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说道。
  ——拿来活体解剖,说不定也很有意思。
  博士笑着说。
  他可以清楚感知到人类浓厚的气息。
  那群用憎恶不足以形容的家伙!
  但眼前却朦胧一片。
  传入耳中的声响也像被堵住般,变得遥远模糊。
  在那片犹如笼罩了薄雾的视野中,三道灰色影子缓缓左右摆动。
  他只知道这样了。

  7

  周围并排着不可思议的器具、材料、机械。好像都是医疗方面的器具。
  无数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玻璃瓶、像魔术瓶的金属容器、从天花板沿螺旋弧度垂落的各式电极线和铁丝、点滴容器、橡皮管、像太阳般亮眼的手术用照明、杂乱散置于桌上的培养皿、镊子、剪刀、塑胶杯、被渗透光照过的X光照片、针头锐利的注射器、沸腾的无色液体、滴着蒸馏过液体的玻璃管、金属制的天秤、烧杯、试管、分光仪、漏斗、计时器、试药瓶、酸碱度探测器、显微镜……用酒精灯加热的烧瓶里,某种液体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兀自沸腾着。
  ……福尔马林的气味。对了……这是强烈的福尔马林味道。
  记得以前也见过。浮现于记忆中的大型玻璃筒。好几个并排在桌上。里面的液体就是福尔马林,而且其中还浮着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些让人作呕想吐的东西……肚子被扯破的青蛙、鱼、爬虫类、软体动物。
  但还有更令人觉得恶心的东西……
  两颗眼球……不晓得是人类的、还是动物的……
  像大脑一样的灰色物体……带着许多绉褶……大小不一的脑……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看似心脏的脏器……橘红色的肉片上浮突着血管……缠绕着肉、脂肪和神经的脏器……被摘了出来……
  人类的手……连指甲都清楚可见。人类的脚……女人的脚。人类的头……不认得的脸孔,一个年轻男人的脸。还有——男的、女的、大人、小孩、老人、胎儿……没有了头部、手、脚,只有人类胴体。男的、女的……人类的性器官,男人的阴茎和睾丸,还有女人的乳房和子宫……
  连人类的头盖骨也被拿来装饰。有如奇形怪状的雕像,却是骷髅。骷髅头。凹陷的眼窝、排列杂乱的牙齿、微见破裂的头盖骨。
  还有人类的骨骼标本。完整的全身骨骼。
  邪恶的力量,以及因知识上的需求而造成的凄惨死亡……无数的……死亡……
  尸体。许多的尸体……人类的标本……漂浮在液体当中的人类尸体。
  无名的物体。

  8

  神的大业。四大原力。和撒旦的末日善恶大对决。爆发的光源。封住光的黑暗之球。紧密相连、交缠融合,被松开的幻想枢纽。
  关系的次元。意识萌生的细胞活化。再临……
  他看到浮在福尔马林里的无数眼球,那是人类的眼球。黄色的眼、绿色的眼、蓝色的眼。眼珠在水里朝向各个不同的方向。
  混浊丑陋的瞳……

  10

  世界急遽恢复生气。
  视野瞬间清晰。
  恶梦远离,比那更恐怖的现实却瞬间席卷了他。
  森罗万象的疯狂情景依旧。
  (——我到底怎么了?)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完全像个陌生人。感觉上,听到自己的声音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不!更重要的是,自己是不是真能发出声音来,还不能肯定。
  (这里……是哪里?)
  没有人回答。
  但他却知道那个男人就在旁边。
  博士。

  11

  “你注意到了吗?”博士说道。
  那是个冷酷的声响。“他”虽然想回应,却无能为力。
  他可以自觉到心正因恐惧而缩成一团。
  “不要动!”
  博士歪起一边的脸颊露出微笑,但眼睛却没有笑意。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一生中从来没有真正地笑过。
  “他”对此知之甚详。
  但对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位老人的事,他完全无法理解。
  “东张西望些什么?难道你不晓得这里是哪里吗?”
  博士年纪很大了,戴着一副圆圆厚厚镜片、黑色玳瑁边的眼镜,头发是雪白的硬毛,自头部的正中央分梳往两边,长度大约在快碰到肩膀处。脸色则是浅黑色,布满了无数的皱纹。
  这里是我知道的……城、城里的……地下室……
  “这里是你以前的住处。如何?想起来了吗?嗯……什么也不记得了吗?笨家伙!你为什么会想回到这里来?你其实是想回到故乡!是这座城呼唤你的。是我呼唤你的!是你的本能,让你想回到这里。这不就是归巢的本能?无论如何,你也是生于这里的。”
  我?我生于这里?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或者……其实他说的才是正确的?
  “他”仰卧在床上,博士神经质地在旁边来回走动,手上拿着装有液体的注射针筒。博士将那管针举到面前,排出其中的空气;药品从注射针的前端溢了出来。
  “别担心,还不会杀你的。这是安眠药,只是加了一点麻药。用这个再睡一阵子。”
  博士在“他”身旁蹲了下来。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从那之后,经过了多久?
  “不痛吧?”
  今天是几号?几月?哪一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到底是谁?
  博士将针筒刺进“他”左手的胳膊。但“他”并没有任何感觉。
  “你的右肩我也治疗过了。伤得很重。那些家伙真像魔鬼!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博士抖动着肩膀,再度发出令人难受的笑声。
  肩膀?什么肩膀?我的肩膀怎么了?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吧?”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就是生育你的至亲!”
  好想睡……永久沉睡……

  12

  ……啊,这家伙……就是在作星光体兵团时的副产品……不,不对!算是失败之作。那时做出了好几只这种形状丑恶的东西。赫斯大人很不高兴,但希姆拉大人认为这东西也有可用之处,却没办法找到一种固定手段来进行变态的教养……
  ……DNA碱基序列中,连接了有史以来的生物性记忆要素。就像被编组进细胞当中的个人意识般,会将过去的进化过程奇妙地收纳于染色体中。
  ……嗯。氨基酸和核酸碱基所组合的实体在当时还没被完全掌握……对,核糖体和传令RNA对于指定和结合的密码有莫大的影响。
  ……一般而言,形似精神状态的星光体自肉体上分离时,那星光体为了保持形态的条件,会蓄积染色体当中所具有的气质配列……
  ……然而,这些东西……却从那内部的。DNA双重螺旋构造直接……进行了频繁的形质转换……
  不再仅是原核生物的细菌类……产生了增殖反应……

  13

  墙上并列着像计测器的仪器,电器仪表板上——在“他”看起来——毫无秩序地埋着测量器、调节阀、开关等物。指示灯一闪一闪地发光,测量器当中的指针也不规则地摇动着。镶嵌玻璃的光线。对了!跟那个很像。色彩纷呈的光影。虚假的阴影。低沉的马达声。还听得到时钟的声音。
  仪表板前还有几架金属制的手推车,上面也放了奇特的机器,还有看起来像电池的箱子,甚至连放置了试管、烧杯、三角烧瓶、吸量管的小桌子也一应俱全。
  在内侧墙上,并排了许多弹状高压式的气体容器,是很高的金属制气体容器,从那里以细长的金属管朝天花板的洞延伸。褐色的大概是铜管吧。在床边有张铁制的大桌子,上面摆了数不尽的理科器具、医疗器具等等。与其说是床铺,好像比较接近手术台;而且“他”的身体还被以皮带捆绑住。位于正上方的无影灯目前是熄掉的状态。
  房里没人。消毒水的气味强烈得薰人欲吐。周遭听不见半点声响。“他”的手上插着两支针,一支接着点滴的管子,还有一支则连接着看似输血用的导管。
  “他”转动眼睛、移动脖子,看着那些东西。
  然后,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他”于下定决心,要等时机到来。闭上眼睛,不再意识外界,转而意识自己的内部,将精神集中于一点。集中于心灵深处——深渊,更深的深渊……
  可以看见光辉了,那就是出口。为了逃脱“身体”这个束缚,“他”的心开始挣扎。光辉开始忽明忽灭。“他”的意识仍旧全力朝那抹光辉前进。他逐渐理解到光辉在膨胀。那是灵气!
  “他”全身冒出像油一般的汗珠,没察觉自己正吼叫着。咬紧牙关,剩下的那只手使力,拳头紧握至骨头筋脉都浮上来的地步。两脚张开顶住,背部也拱起,束缚着“他”的皮带啪一声绷紧。身体像抽筋似地抖动起来。
  血管中的血液像要沸腾似地开始蠢动。剧烈的痛苦撕扯着“他”的全身。骨头嘎吱作响,皮肤伸缩着,无法喘息。
  但全身神经的痛楚,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令“他”感到痛苦。
  因为,“他”已经觉醒了。
  “他”自觉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东西,因此能够忍耐自己体内那份磨人的剧痛,甚至是乐在其中的,不得不拼命捺下想欢声嚎叫的冲动。
  “他”身子动了起来,开始变形的骨头发出快要碎裂的声音。静脉的筋络粗壮地隆起,肌肉急遽膨胀,将插在手腕上的针弹飞。床上下摇晃,发出吱吱喀喀的声响。血的气味。残虐的记忆。杀戮的冲动。
  心贜和肺活泼地活动起来,体内循环着新鲜的血液。肌肉和皮肤起伏着,肌腱则随强烈的韵律而抖动。
  嘴巴裂开,牙龈外露,牙齿也伸出来。脑髓受头盖骨压迫而律动,气息逐渐转趋急促。嘴尖的部分一点一点地迫向前方,下巴发达了起来。粗糙、不平滑的舌头从前伸的牙齿之间垂下来,口水从嘴边溢出;两只眼睛往旁边后退,那对眼中闪耀着锐利的目光,是燃烧着热血一般的赤红光芒。全身长出黑色的兽毛,盖住苍白的肌肤。尾椎骨窜过一阵剧烈的痛楚,短短的尾巴开始从屁股延伸出来。
  蜷缩起来的手脚,在指头前方有着像箭镞般的爪子。衣服也从内侧开始破得粉碎。
  急遽而激烈的变身过程让“他”吃痛,但那却是愉快的痛苦。“他”的身体因断断续续窜流过的痛楚扭了起来。
  最后,“他”使尽了全力,强烈地从头贯穿到尾。将“他”绑在床上的皮带发出了啪吱啪吱的声音,伸展到极限——然后,因为承受不住“他”最终变得巨大的身躯和力量,一口气被切断开来。
  自由了!
  完成变身后的“他”完全解放。
  但是,一心想下床的“他”就这样失去平衡跌落下去,身体侧面一下子撞在地上。“他”喉咙深处发出了怒吼声。
  这是因为还不习惯自己的身体少了右前脚。他踉跄地起身,全身硬毛因亢奋和愤怒而倒竖。嘴里尝到鲜血的味道,是被自己的牙齿咬伤的。“他”勉强用三只脚站立,骨头和肌肉使起来还不习惯,身体微微震颤着。
  血的味道让“他”的意识灵敏起来。
  眼、鼻、耳、神经、脑部,开始无尽地捕捉起各式各样的资讯——包括围绕着“他”的气流、空气传来的气息、细小的声音、温度上些微的变化等等。
  没问题的。还没有任何人察觉。但得快一点才行。得快点逃走。被发现就完了。眼前是唯一的机会了,没有第二次。
  “他”开始用三只脚走路,脚步显得生硬笨拙,好像快要向前倒下的模样。
  “他”又开始吼叫,对自己难看又奇怪的模样感到生气。每踏出一步,关节就窜过一阵痛楚,肌肉也僵固着。大概是长时间被绑在床上的缘故!
  “他”走出那个房间,不再回首。走廊上没有光线,但是如今以“他”的眼睛就能充分看清一切。墙上露出粗砺的石块。漫长的走廊上,以相等的间隔并排着一扇扇木门。四下寂静,却能听见远方传来细微的声响。“他”暂时停下脚步,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印象的记忆,和气味的记忆。
  接着“他”又开始走动。不管转了几个弯,都充满自信地选择要的方向。正确的路径。“他”明白自己该走到何处。逃走的路径只有一条。
  “他”的身躯虽然巨大,却能轻易隐藏在黑暗中。在路上一听到敌对的人类们接近的脚步声,“他”便巧妙地屏住气息,藉着黑暗和阴影隐住行踪。下了楼、进入走廊,再下楼、进入走廊……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对自己的行动却有明确的把握。这里!就是从这里进去。这是野生的本能。一种身为人类时无法具有的惊人能力。而且,“他”还拥有潜在性的记忆。
  就如博士所言,“他”知道自己曾待过这里,而且那时——即使事情发生在遥远的时间彼端——“他”也清楚自己就如同现在一样,是从这个地底的牢狱脱逃的。
  有好几道走廊,各有曲折之道,就像迷宫,但“他”知道正确的路途。就算不知道,也能立刻醒悟。走廊无所不在地延续。但终究有个尽头。
  在一道又细、又暗、寒意阵阵的走廊尽头,可以看见小小的光芒。
  那是外界,是出口!那就是外面的世界。令人感受到外面新鲜空气的味道、水的味道、水流动的声音、溪流的声音、水花飞溅的湍流声。
  “他”往光的源头继续前进。
  然后,就在离出口不到几步时,“他”吓了一跳,身子震颤,停下脚步。“他”的耳朵神经质地转向后方。
  敌人!
  敌人来了。逃脱的事情败露了!他们追过来了!复数的敌人!
  逃吧!开始走吧!前进!不能被抓!
  “他”全身的毛因恐惧和愤怒而倒竖起来。
  “他”加紧脚步,朝向耀目刺眼的雪白光芒。
  再一会儿就到了!已经开始听见溪流隆隆的声响。
  敌人也迫近了。
  “他”抵达了出口。太阳的光辉包围着“他”伟大的英姿。
  “他”大吃一惊。
  那里竟是断崖!洞穴的出口就在高约百米的断崖中间。站在那块岩棚上,往脚下望去,垂直耸立的断崖下方约莫二十公尺处就是湍急的溪流。水流撞在粗糙的巨岩上,碎成飞溅的水花。一抬起头,则看见间隔超过三十公尺的对面断崖上,也有个与这里一样漆黑的洞穴。
  这个地方以前应该是悬有一座吊桥的,如今却被撤走,不见了。如果不渡过这道溪谷,就无法到达自由的世界。敌人追上来了。
  “他”拼命地查看周遭。断崖左右两边均是连绵的崖面,向上一看,溪谷的山顶距离河面的距离更为遥远,要攀爬上去是绝不可能的,就算“他”有力气也是枉然。断崖边缘的树木展示着美丽的红叶。
  秋天了——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回想这些了。
  “他”对路被封起来一事感到迷惘、愕然、绝望、愤怒;不禁露出牙齿,从腹部发出吼叫声。
  听到人声了。后面有人类吵嚷的声音、好几个人奔跑过来的脚步声,以及令人不快的气息。他们来了!追赶过来了!
  “他”短暂犹豫了一会儿。如果“他”还拥有健全的四肢,就会毫不犹疑地选择战斗!为了名誉而战!
  但“他”如今是只负伤的野兽,是受了伤、被痛苦折磨的败战者。“他”转而朝远方发出撼天动地的悔恨怒吼。
  “他”再度低头下望断崖;如今“他”所能选择的,只有尊严地死去。
  已经不再犹豫了。
  珍妮,你的肉体也沉没在这条河里。
  就在下一个瞬间,“他”缩起后脚、注入全身力气,毫不犹疑地往虚空中跳跃。身体被冷风包围,朝谷底的深渊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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