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梦想之城的创造与死亡:敖德萨的历史
2025-03-06
位于黑海沿岸或者距离不远的其他城市,如罗马尼亚那座污秽不堪的港口城市康斯坦察(Constanta)、俄罗斯帝国那座有史以来声名显赫的军港城市塞瓦斯托波尔(Sevastopol)、黑海地区的“明珠”伊斯坦布尔(Istanbul),都拥有古老的渊源。现代混凝土和柏油路面之下,埋藏着希腊人(Greek)、罗马人(Roman)和拜占庭人(Byzantine)留下的遗迹。但敖德萨的下面什么也没有。这座城址所能提供的,几乎只有一片强劲东北风吹拂着的海湾。不管是乘坐邮轮还是渡轮观察这座城市,你所看到的都是近代的成果;两百年来,由于缺乏历史遗迹,它既感到沾沾自喜,也感到十分遗憾。
关键得有吸引力。南部和东部海岸出产贵金属。伊阿宋和阿尔戈英雄(Jason and the Argonauts)寻找神秘金羊毛(golden fleece)的传奇故事所追忆的时代,也许正值希腊商人遍寻今属土耳其(Turkey)和格鲁吉亚(Georgia)的沿海地区,购买当地人从黑海沿岸高山和高加索山脉(Caucasus)湍急的河水中淘出来的黄金。经由北部沿岸可进入平坦的内陆地区,当来自地中海的水手离开温暖的咸水海域冒险北进时,他们获得了早就在此生活的非希腊人培植的谷物。
公元前5世纪时,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可能亲自到访过黑海地区,或者更有可能听到过关于这一地区的一些离奇传说,因为这些传说沿着西部沿岸,也就是现在的土耳其,一路向南流传到他的家乡哈利卡尔纳苏斯(Halicarnassus)。到他所生活的时代时,黑海已经成为一个各种文化和信仰混杂的地区。黑海北部是斯基泰人(Scythian)的王国,希腊作家用这一名称,对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共同习惯和信仰的牧羊人、耕种者和游牧民等所有非希腊群落进行了笼统描述。在《历史》(History)一书中,希罗多德描述了居住在第聂伯河(Dnieper)、布格河(Bug)和多瑙河(Danube)河口地区的居民,而这些部落都与后来的敖德萨相距不远。他在书里写道,卡里皮达伊人(Callippidae)和阿拉佐涅斯人(Alizones)都属于“希腊-斯基泰部落”,是希腊殖民者和内陆人通婚形成的分支,在服饰和举止方面和斯基泰人相似,但他们种植洋葱、韭菜、扁豆和小米,既满足自己消费,也远销其他地方。
在黑海西北沿岸的奥尔比亚(Olbia)、位于克里米亚半岛的克森尼索(Chersonesus),或者位于罗马尼亚的希斯特里亚(Histria)等地的考古遗址中,还能找到这一文明的实物遗迹,有的与本地人有关,有的跟希腊人和罗马人有关。石头堆垒的房屋沿着狭窄的街道一字排开,有的街道甚至做了铺装处理,配有完善的排水系统。岩石堆砌的防波堤伸进了大海,迎接来自地中海的大船,以及来自其他城镇、商业中心区和偏远村落的大小帆船。
很多希腊人往往认为这个地区的人粗野无知,喜欢使用暴力,但也有目击者觉得,这些外来的殖民者才是社会问题的根源。“我们的生活方式几乎使恶变结果殃及所有人,”罗马作家斯特拉波(Strabo)评论说,“让他们知道了什么是奢华和感官享受,以及能满足这些恶欲并催生无尽贪婪的卑劣花招。”
诗人奥维德(Ovid)在冒犯元首奥古斯都(Augustus)后,作为惩罚,于公元8年被流放到黑海西海岸地区。因为在老家阿布鲁齐(Abruzzi)享受惯了舒适生活,或者在罗马住惯了位于卡皮托利尼山(Capitoline)上的别墅家园,他觉得自己被强行放逐的地点无聊透顶。希腊语和拉丁语用“Pontus Euxinus”这个词语表示黑海,字面意思是“迎接外来者的大海”。但奥维德的看法明显与众不同。“他们说这个地方热情好客,”他在一封寄自黑海边上的信件里写得非常直白,“一派胡言。”
1000年后,也就是13世纪和14世纪时,意大利的城邦制度(city-states)让地中海和黑海原有的往来联系重新焕发了生机。在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Renaissance)时期,拥有强大军事和商业集团的城市,如热那亚(Genoa)、比萨(Pisa)和威尼斯(Venice)等,将触角延伸至自己的海域,并渗透进黑海周边以及更远的地方,建立起全球性的利益王国。
13世纪40年代,身材浑圆的柏朗嘉宾(John of Plano Carpini)教士接受教宗英诺森四世(Pope Innocent Ⅳ)的指派,与蒙古-鞑靼可汗取得联系。柏朗嘉宾教士对游牧民族野蛮的处事方式深信不疑。他写道:“对他们来说,屠杀其他人不算什么大事儿。”
就在柏朗嘉宾准备与他期待已久的蒙古皇帝见面的时候,他十分尴尬地得知,皇帝的多位大臣会写阿拉伯文、俄文和鞑靼文,而他自己除了拉丁文,竟然对别的文字一窍不通。经过多个回合的沟通,一行人好歹把皇帝可用多种语言表达的想法用拉丁文写了出来,柏朗嘉宾才终于可以坐船回去面见教宗。
取名为敖德萨之前的卡吉贝伊(Khadjibey)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子,坐落在黑海岸边的一处高坡顶上。它的起源十分模糊,但当地民谣坚持认为,其初创者是与之同名的一位鞑靼首领,名叫哈吉·伊·吉拉伊(Hadji I Giray)。
不管他们知不知道,卡吉贝伊等地的村民就这样成了奥斯曼帝国的臣民。不过,当地人往往并不相信这一点,因为来自黑海北部的海盗时常把奥斯曼帝国的船只当作袭击目标,甚至攻击奥斯曼帝国的腹心地带安纳托利亚(Anatonia),偶尔还会袭扰君士坦丁堡。这些袭扰者成长于边疆地区,也就是帝国海上疆域的边缘地带,这一地带混居着从前的波兰-立陶宛人或俄罗斯农民、当地的穆斯林以及游牧民;这些人混杂居住形成的群落具有明显的特征,被贴上“哥萨克”(Cossacks)这一笼统的标签。哥萨克群体产生于16世纪中叶,是位于波兰-立陶宛和奥斯曼帝国交界处的一股重要力量,以打家劫舍为生;“哥萨克”一词很可能来源于土耳其语里的“kazak”,意为“自由人”,任何一个哥萨克人都会让君王付出高昂代价。尽管其主要生活来源是袭扰和海盗行为,但哥萨克是真正的边疆多面手,既能种地,又能放牧,还能在第聂伯河等河流入海口处的水草洼地里撒网捕鱼。
书名:一座梦想之城的创造与死亡:敖德萨的历史
作者:[美]查尔斯·金(Charles King)
译者:李雪顺
“我非但不会像乔治那样签署十三个殖民地的割让书,”叶卡捷琳娜二世提起与自己同处一个时代的英国国王乔治三世(George Ⅲ)时说道,“我还会一枪崩了自己。”
早在1783年,叶卡捷琳娜就正式吞并了克里米亚半岛,取消了这一地区不到十年前获得的独立地位,从而使帝国疆界又向南推进了一步。
18世纪70~80年代,随着帝国南部边疆地区的飞速发展,波将金成为首席规划师。被叶卡捷琳娜取消首选情人身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一直坚守这一岗位。他在沿岸新建了多所海军兵工厂,其中包括现在仍然由俄罗斯帝国黑海舰队驻防的塞瓦斯托波尔港。日耳曼人、阿尔巴尼亚人、希腊人等都获得了特权,可以在大草原、赫尔松(Kherson)和尼古拉耶夫(Nikolaev)等海滨小镇及沿河港口建设农场或贸易社区。
落入叶卡捷琳娜军队之手的地区被集中划入一个新设立的行政单位,取名“新俄罗斯”。与新西班牙、新法兰西和新英格兰一样,新俄罗斯是一场帝国植入试验。殖民者被派驻到新的领土上进行探测和定居。学识渊博的圣彼得堡学会派出了地图绘制员和地理学家,对自然宝藏和异国土著进行造册登记。成片的土地——边界不清、附着物不确定——被赏赐给穿长筒袜和褶边服的贵族,他们又可以在自己的荣誉单里加上外国侯爵或从男爵的头衔。“他们糊里糊涂地获知,自己被分给了好几个贵族,”一位新地主谈起本地的鞑靼牧羊人时说道,“但……他们根本弄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儿。”
为了表明大草原和沿岸地区的巨大变革并将其变现,波将金于1787年冬末春初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帝国盛况展示活动。仿照克利奥帕特拉(Cleopatra)的风格,叶卡捷琳娜大帝从圣彼得堡出发,向着南方进发,开始了出游之旅;她穿过欧亚大陆交界处的平原地带,来到第聂伯河畔;在这里,她的随从人员踏上水路,朝着黑海方向,一路蜿蜒穿过乌克兰。由14架马车和184部雪橇组成的护驾队伍载着达官贵人,踏上冰雪覆盖的大草原。一行人马抵达基辅(Kiev)后,一个由7艘大型帆船和80多艘其他船只组成的船队,连同3000多名水手和卫士,顺着第聂伯河驶向终点站,即鞑靼可汗位于克里米亚巴赫奇萨赖(Bakhchisaray)的旧王宫。
宾客队伍是名副其实的欧洲贵族“名人汇”,上至波兰国王、奥地利皇帝,下至各种类型的亲王和伯爵。大帆船上的包房配备了中国丝绸和东方式沙发。每当有宾客离开或归来时,一支由12位音乐家组成的小型管弦乐队就会发出迎来送往的信号。抵达巴赫奇萨赖后,安排给宾客们居住的住房,一度由克里米亚最后一任鞑靼可汗占据,就连最见过世面的旅行家也会对这样的待遇感到十分心动。
为了款待随从人马,以及多达数千人的观礼者,波将金沿出行路线准备了不少喜悦和惊奇之事。他在处女地般的大草原上布置了英式庄园,并移栽了一棵棵成年大树。用作宴会厅的大帐篷挂满了花环,缀满了珍珠。由哥萨克人和忠诚的鞑靼人组成的兵团从叶卡捷琳娜的面前列队走过,以表达对她的尊敬。来自高加索山脉的银装骑兵一边呼啸而过,一边表演着军事技能。树林里挂满了灯笼,篝火照亮了夜空。即将抵达第聂伯河畔的克列缅丘格(Kremenchug)城时,雄壮地再现了维苏威火山(Vesuvius)喷发的场景,宁静的草原上落下了火焰和硫黄。
不同于同处一个时代的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波将金没有建造功能完善、符合理想的农民村庄。不过,他凭着热情,用最好的颜色装点南方大草原,倒是催生了“波将金村”(Potemkin villages)这个讽刺标签,用以描述那些好玩的娱乐活动、几乎无法住人的城镇和用来表达忠心的管弦乐表演;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那位“可爱的母亲”(Matushka )——这是他在相当私密的信件中对叶卡捷琳娜的称呼,也是表达对女皇之爱的常用词语。
奥斯曼帝国近40艘战舰锚泊在卡吉贝伊村附近的海面,其中包括两艘大型多桅战舰,均由船帆和划桨驱动。它们是驻扎在村子里的小股部队的后援力量。多年以来,土耳其人加强了这里的防御工事,加盖了一座由石墙砌成的大本营,外加几栋附属建筑物。为给部队提供军需补给,村子的规模有所扩大,而鞑靼游牧民仍旧在更靠后的草地上让自己的畜群过冬。不过,这几栋渺小的建筑物很难配得上奥斯曼人给这个边疆地区取的好名字:叶尼·杜尼亚(Yeni Dünya)或“新世界”。
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随着奥斯曼帝国在1792年缔结的和平条约中做出放弃的承诺,这座村子正式成为俄罗斯帝国领土的一部分。
1794年5月27日,她向德里巴斯下达一道指令,认可“黑海之滨的卡吉贝伊所处的有利位置,以及由此连通四方的种种便利”。她还下令把它建设成一个商业和航运中心,并亲自委任德里巴斯为该项目的最高长官。她说道:“随着我国在该地区的商业活动蓬勃发展,这座城市很快就将人满为患。”
德里巴斯可能就是那个建议用“敖德索斯”(Odessos)来命名这座城市的人;这个名字取自一处古希腊殖民地,它曾经存在于离此很远的黑海岸边。他可能对古物情有独钟。因公元79年维苏威火山喷发而被掩埋消失的庞贝古城,直至德里巴斯出生前一年才在他的家乡附近发掘出来,于是激发起人们对古代世界的广泛兴趣,并使那不勒斯在艺术、文学和哲学领域成为新希腊主义(neo-Hellenism)的前哨。
不管怎么说,“敖德索斯”都将符合俄罗斯帝国在沿岸地区重塑古代传统的新兴实践。波将金新建或扩建的其他城市都获得了俄语化的希腊地名,而且一个比一个花哨。两个古老的鞑靼村庄分别更名为“塞瓦斯托波尔”(意为“八月之城”)和“赫尔松”(意为“黄金之城”)。克里米亚变为“塔维利达”(Tavrida),是“陶里斯”(Tauris)一词的俄文写法,而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和希罗多德都可能熟悉这个名字。
黑海沿岸和大草原上的新建城镇全都拥有霸气十足的名称。俄罗斯帝国历史上最有权势且具有自我意识的叶卡捷琳娜二世下令,“敖德索斯”应该改为“敖德萨”,而这样的女性版本将永远让人联想到机智的古代武士和航海家奥德修斯(Odysseus)。到1795年1月,当圣彼得堡终于抽出时间,为早在三年前从奥斯曼人手里夺取的土地正式发布地名公告时,它颁布的文件明确指出,这座“被鞑靼人称作卡吉贝伊”的小城将被坚决地改名为“敖德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