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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之形 - 米涅.沃特斯
2014-07-21
 
《蛇之形》第一章
我始终不能确定“疯子安妮”遇害是因为她是疯子还是因为她是黑人。那时候我们住在伦敦西南,还记得我在11月一个潮湿的晚上下班回家,发现她倒在我们房子外的水沟里时的那份震惊。那是1978年——那个不满的冬季——那时政府控制不住工会,每天都有罢工,医院不再照料病人,人行道上满是一堆堆没人收的垃圾。要是我没认出她那件格子布旧外套,我可能会对她置之不理,会以为水沟里的那堆东西只是被丢弃的衣服。
  她的真实姓名是安·巴茨,是我们这条路上惟一的黑人。她是个身材结实的女人,个性自闭,强烈排斥社交接触,人人都知道她喜欢喝酒,尤其是加勒比海的朗姆酒,夏天常常可以看到她坐在人行道上唱福音赞美诗。她被冠上“疯子”的称呼,是因为她脸上常会出现奇怪的表情,喃喃自语,以一种怪异的零乱小碎步急匆匆地来来去去,看起来像是个小孩在玩“骑竹马,跑得快”的游戏。
  她的事情鲜为人知,只晓得她母亲死后留给她一间房子和一小笔独立的收入,以及她是独自过活,与一大批流浪猫住在一起。据说她母亲比她还疯,她父亲就是因为这个才抛弃她们俩。葛兰姆路的一名长期住户信誓旦旦地说,巴茨太太神经发作时会对路人大骂脏话、猛转圈圈像个回教苦行僧,但由于巴茨太太已经死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故事无疑是愈说愈活灵活现。
  我一点也不相信,就像我也不相信那些谣传,说安妮在房子里养着活鸡,然后整只连毛直接丢到滚水里去煮,当她自己和那些猫的晚餐。这是胡说八道——她吃的肉是从本地超市买来的,跟其他人没有两样——但她的近邻说她花园里有老鼠,还说她厨房里传来可怕的气味,于是活鸡的故事就这么生成了。我一向都说她家不可能既有老鼠又有猫,但没人要听讲理的话。
  这些邻居让她的日子很不好过,老向地区委员会、RSPCA(英国的防止虐待动物皇家协会。——中译注)以及警方举报她。但他们的抱怨没有任何结果,因为委员会不能强迫她搬出她自己的房子,那些猫并没有受到虐待,而且她也没有疯到可以送进相关机构的程度。要是有家人和朋友支持,她或许可以把那些骚扰她的人一状告上法院,但她是个独来独往的人,非常维护自己的隐私。卫生访员(英国上门护理老弱、病患、孕妇的医护人员。——中译注)和社工曾多次白费口舌地想说服她住进照护机构,而本地的牧师每周去敲一次她家的门,以确定她还活着。他这么专程跑一趟,她却总是在楼上的窗子里大声咒骂,但他并不以为意,尽管安妮完全不肯上教堂。
  我只是见过她,并非真的认识她,因为我们住在路的另一头。我始终不明白这条街上的人为什么对她怀有这么大的敌意。我先生说这跟房地产价格有关,但我不同意他的说法。我们在1976年搬来葛兰姆路时,很清楚自己可以负担得起住在这里的原因。这里虽然有里士满区的邮递区号,但绝对是“在错误的那一边”。这里是19世纪80年代兴建的劳工住宅,有两排楼上楼下各两房的连栋房屋坐落在里士满和牛轭湖之间的A316号公路旁,在这里买房子的人没有人指望可以一夜致富,尤其是公有房舍还夹杂在私人住宅之间。这些房子的门一律是黄色,很容易辨识,而我们这些自己出钱购房的人看不起它们的住户,因为其中至少有两个问题家庭。
  我个人认为,从小孩对待安妮的方式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大人的态度。他们无情地取笑她、骂她,模仿她零乱的小碎步,残忍地显示出他们自认优越的权利;然后如果把她烦得抬起头来怒目而视,他们就会吓得尖叫着跑开。这就像是纵狗斗熊的表演一样。他们去刺激她是因为看不起她,但同时也怕她。
  当然,回想起来,我希望自己能为她挺身而出,但就像其他保持沉默的人一样,我认定她可以照顾自己。确实,怕她的不只是小孩。有一次我试着跟她说话,她愤怒地对我破口大骂“白鬼”,我就没有勇气再尝试了。之后,有时我走出前门会看到她抬头盯着我们家,但她一看到我就慌忙跑走。我丈夫警告我别再去惹她,我告诉他我觉得她是想说声对不起,但他大笑说我太天真。
  她死的那天晚上下着冰冷的雨。我从主路上转进来,人行道两旁瑟缩的黑色树木让雨淋得湿透,使这条街看来非常阴惨。路的另一侧仅有寥寥可数的几盏路灯,有一对男女在灯下短暂停步,然后男的继续往前走,女的斜穿过街道走在我前面。我拉起外套领子遮住脸隔挡刺人的雨滴,走下人行道,跑过大片积水奔向家。
  我发现安妮躺在路灯黄色灯光的边缘,就在两辆停着的汽车之间,我还记得当时我纳闷那对男女为什么没注意到她。或许他们选择忽视她,跟我一样认为她是喝醉了。我弯下身摇晃她的肩膀,这动作让她喊出声来,我马上向后退。她倒在那里,双臂抱头,膝盖紧紧抵着下巴,我以为她是要让自己少淋到一点雨。她身上有强烈的尿味,我猜想她是发生了意外,但想到要帮她清理,这让我退缩不前,于是告诉她我要进屋打电话叫救护车。
  她是不是认为我不会回来了?是不是这一点让她肯放开她那可怜的头,抬起她充满痛苦的眼睛注视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就在那一刻死亡——后来他们说可能是,因为她的头骨破裂得太严重了,做任何动作都有危险——但我知道我再也不会与另一个人之间有如此强烈的亲密感。我感受到了她所感受到的一切——悲伤、苦痛、绝望、受苦——尤其凄楚的是,她完全茫然不解为什么有人要杀她。我不可以被爱吗?她似乎在这么问。我不仁慈吗?因为我不一样,所以我不太值得活下去吗?
  过了许久,警方质问我前后不连贯的零乱语句。巴茨小姐实际上说这些话了吗?没有。她直接指控谁了吗?没有。她有没有说任何话?没有。你有没有看见任何人跑掉?没有。所以除了她那困惑不解的眼神,没有证据能支持你关于谋杀的断言?没有。
  我不能责怪他们的怀疑态度。就像他们所指出的,我不太可能准确解读出安妮的眼神。人们很难面对猝死,因为这其中牵涉到很复杂的情绪。他们试着说服我那是在我发现她之后因震惊而引发的过度想像力,表示要提供创伤后压力问题的咨询来帮助我恢复,我拒绝了。我只对伸张正义感兴趣。在我看来,只要将杀害安妮的那个或那些凶手逮捕定罪,我任何残存的震惊都会立刻消失。
  但是凶手一直没落网。
  根据验尸结果以及警方两周的调查所采集到的证词,验尸官判断是意外死亡。他勾勒出的受害者是一个连清醒时都不太能掌握现实的女人,何况在事发当夜她还喝了大量的酒。她血液中的酒精浓度很高,而且一些经过的司机和好几个邻居都看到她在路上摇摇晃晃。其中一人说他试着劝她回家去,但遭她恶言相向,只好放弃。她的伤势——特别是头骨破裂和左手臂骨折——与遭重型车辆擦撞的情况相符:可能是一辆卡车,驶过时把她撞到两辆停着的汽车之间,再撞上路灯柱。由于当天晚上雨很大,灯柱上找不到任何血迹、毛发或人体组织,这并不令人意外。
  没有司机出来承认,这一点也没有引起非议。那时候很暗,大雨倾盆,停放的车辆阻碍了视线,而且街道照明不足。验尸官语带批评地提到,地区委员会的官员让贫穷地区照明不足的街道变成交通繁忙的危险道路。他支持警方的看法,即巴茨小姐蹒跚地走下人行道时,正好碰到驶过的卡车,司机可能根本不知道撞了人。意外发生的时间无法确定,不过巴茨小姐的伤势很严重,不太可能存活超过15到30分钟。
  验尸官说,这是一个悲惨的案件,突显出现代社会对弱者的照护应该带有强制性。有很明显的证据——她死后翌日警方进入她家时,那房子的脏乱程度;她的酗酒习惯——都显示她无法妥善照顾自己。他认为如果社工和卫生访员能强迫巴茨小姐接受帮助,那么她今日就会还活着。发现尸体的证人指称巴茨小姐的邻居以种族歧视的态度联合起来排挤她,但这一点没有证据,因而验尸官相信这位邻居的行动只是出自对她福祉的关切。尽管同一名证人情绪化地坚持有人故意将巴茨小姐推向驶来的车辆,但验尸官的结论很明确:这是意外死亡。结案……
  这件事过后不久我就病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我告诉来看我的代理医生说我得了流感,但他诊断的结果是抑郁,开了镇静剂给我,我拒绝服用。我开始害怕电话,路上传来的任何声响都会让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丈夫萨姆一开始很体谅,但很快就意兴阑珊,因为我开始睡在客房里,并嚷嚷地说楼下的厕所里有老鼠。不久之后,我患了轻微的广场恐惧症,要去上班是愈来愈困难。我是当地一所综合中学的老师,当我说置身在挤满学生的走廊上让我感到窒息时,我那些工作负荷过重的同事比萨姆还缺乏同情心。几个星期后,我干脆辞职了。
  这整件事——从安妮的死到我丢掉工作——让我和萨姆之间有了嫌隙,头几周他先是小心翼翼地对我,然后开始和我母亲电话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他很谨慎地关上门,但在我偶尔还耐烦去听的时候,仍然可以透过薄得跟纸一样的墙壁听见他大部分的对话。最常重复的话是“简直无法相处……”“精神崩溃……”“关于老鼠的妄想……”“愚蠢的发神经,为了一个他妈的黑女人……”“离婚……”
  2月,我父母从他们居住的汉普郡开车来。萨姆三周前就搬出去了,到朋友家去睡沙发,我们的婚姻等于已宣告结束。我父亲很明智地拒绝介入,但我母亲抗拒不了替萨姆说话。她那一代的女人相信婚姻是女人幸福的关键,她很清楚地告诉我如果我决心不要萨姆,休想向她和我父亲求援。她挑明,朋友都不再理我,因为我的举动很古怪……我正很快地走向厌食之路……我没有工作……更糟的是,我坚决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完全没有寻找新工作的指望。我打算要做什么?我打算要去哪里?
  她对萨姆的话照单全收,这点我只表达了轻微的不悦,并建议她这辈子至少可以质疑一回男人的诚实度。这就像是对着斗牛挥舞红布一样。我们不可能谈性——或者说性的缺乏,萨姆真正对我不满的是这一点——因为这在我们之间是个禁忌话题,于是她转而教训我自暴自弃、没有为我勤奋工作的丈夫做顿像样的饭菜、没有认真打扫家里,当然不可避免地还提到我荒谬地执迷于一个黑人的死。
  “如果她是我们其中的一分子,那或许还有点道理,”最后她刻薄地说,“但她根本不是英国人……不过是又一个靠社会福利过活的无耻移民,带着外来的疾病到处散播。我们干嘛让他们进来,我实在想不通,而你竟让她危害到你的婚姻——”她突兀地中断。“难道你看不出来你的行为有多可笑吗?”
  我是看不出来,但我并不准备跟她争辩。正如所料,我的沉默让她相信她吵赢了,事实上她只是成功地向我证明了,除了自己的意见之外我谁的意见都不在乎。怪的是,她完全缺乏体谅的态度并不令我难受,反而解放了我,因为这让我领悟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以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经过冷冰冰的盘算后,我同意跟丈夫重修旧好,就算只是为了让我自己有地方住。
  三个月后,萨姆和我搬到了国外。
  安·巴茨小姐之医疗报告,致验尸官布莱恩·胡珀先生,于1978年12月12日由开业医生暨皇家内科医师学会会员希拉·阿诺德医生(原为萨里郡里士满的克伦威尔街诊所之合伙人),在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的豪渥司诊所提出。
  (阿诺德医生于1978年9月10日去美国进行为期12个月的带薪休假,巴茨小姐死亡时她不在国内。尽管已安排巴茨小姐在阿诺德医生休假期间由另一位合伙人看诊,但在该合伙人尚未与巴茨小姐会面并评估病情之前,巴茨小姐便已死亡。因此同意由阿诺德医生自美国呈交以下报告。关于巴茨小姐的完整医疗记录,已由克伦威尔街诊所提供给验尸官。)
  从1969年6月到我1978年9月10日去美国为止,安·巴茨一直是我的病人。她患有Tourette综合症,这种脑神经疾病的主要特征是频繁的肌肉痉挛及不受意志控制的言语。该病遗传自其母,她母亲表现出这种病的复合症状,有秽语症,即会不由自主地口出秽言。巴茨照顾母亲多年,直到其母于1968年死亡,因而对Tourette综合症有相当清楚的了解,并学会成功地控制住自己的病况。巴茨最明显的症状有:(1)脸部及双肩的运动痉挛;(2)无法克制的自言自语;(3)偏执的举止,尤其是有关住家和个人安全方面。
  1969年12月,我将她转诊给米德塞斯医院的蓝德瑞司?帕泰尔医生,帕泰尔医师对巴茨特别感兴趣,很理解她坚持反对服用对心理有影响的药物的观点:巴茨认为那些药物没有使她母亲的病况好转,反而恶化。医界当前仍无法治愈Tourette综合症,但此病的病情通常会随年龄增长而改善,巴茨也不例外。据我了解,她十几岁时痉挛的情况要明显得多(她出生于1936年3月12日),因此饱受同龄人的取笑和残忍对待,很早便中辍正式教育,也缺乏社交技能。近年来巴茨的症状已比较和缓,不过因为饮酒过量,不时又会加剧。她智力中等,可以独立过活,但对住家及个人安全的偏执使她远离人群。我坚持每隔六到八个星期就去探视她一次,最后一次是1978年9月8日,当时她的身心健康都很良好。
  希拉·阿诺德医生

  20年后
  TwentyYearsLater
  拉内莱夫妇回英国前与家人的书信往来

  时间为1999年
  克兰屋
  德文郡托凯镇白草路1999年5月27日,星期四

  亲爱的:
  我不懂,为什么别人质疑你的决定时你总是那么生气。在电话中像个泼妇一样尖叫,实在太不淑女了,尤其是你人还远在三千英里外。爸爸和我当然很高兴你要回家来,但你不能指望我们对你要在多尔切斯特租间农舍的傻主意感到兴奋。从我们这边到那里的车程超过两小时,你爸爸不可能当天开车来回。这点真让人伤心。这20年来我们只见过孙子两次——两次都是非常昂贵的假期——我们总希望你们回国定居时会带他们住在我们附近。
  我还是觉得现在还来得及帮你们在德文郡找个地方。这里有个很好的房地产中介,手上有一批价钱合理的房子可租。你有没有多花点心思去调查一下那间农舍?你形容得很模糊,而且老实说,穷乡僻壤的一间房子一个月要650镑听来实在很贵。我想你该知道到处都有骗子,要在《星期日泰晤士报》上登个广告来吸引外国人租间避暑别墅,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知道我最讨厌说东说西的了,但我的确纳闷你这次决定搬家有没有跟萨姆和男孩们商量过。你总是这样,我怕你这次又是擅自决定,一意孤行。你说你们打算只租那间农舍三四个月,但请你一定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多塞特郡比德文郡好。说你想重游你们度蜜月的地方,这实在太荒谬了。我不认为以你的理智会只以重温1976年的假期回忆作为选择居处的理由。
  很高兴听到萨姆正在逐渐康复,虽然我们觉得路克和汤姆没大没小地提到他的“半吊子心脏”这种说法有些失当,尤其萨姆显然也在听电话。我很难相信他们已经一个18岁、一个19岁了。老实说在我看来他们这个年龄的男孩应该能表现得更成熟一点,恐怕你把他们宠坏了。
  关于房地产中介的事,我等你回音。

  爱你的妈妈
  附注:亲爱的M,我个人认为“半吊子心脏”说得太妙了,很高兴听到萨姆在电话那头大笑。你跟他和你们儿子之间的关系真是美好,这几个月来他们是我的一大慰藉。我很期待分享拉内莱家男孩们的笑话,就算要开两个小时的车也行!告诉路克,我已下定决心至少要试一次冲浪板,就算我真的摔个“屁股朝天”也没关系。我虽然是个老头,但是可还没进棺材呢。
  爸

  开普敦
  6月5日
  母亲大人:
  这封信写得很赶。抱歉我在电话上尖叫,但线路状况实在很差。附上农舍的细节影印本。我参考数名推荐人,根据可靠的消息,650镑是合理的价钱。显而易见,要不是那是一座“个性化”的房子,租金会高得多,此种说法似乎是房地产经纪人用来表示“有点破烂”的代称。不过,萨姆和男孩们跟我一样期待去那里邋遢度日。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应该会在7月的第一个星期抵达,7月底前可以邀你和爸爸来玩。安顿好之后,我会马上打电话约个周末。我们都很好,问候你们俩。


《蛇之形》第二章
一打开门我就认出了阿诺德医生,她没有认出我而回以微笑。我并不意外。我们两个都老了20岁,而且我在国外待了20年,样子比她变得更多。她一头银发,比以前瘦,大约57或58岁,敏锐的灰色眼睛仍然一如往昔,从容的神态反映出无懈可击的能力。我只见过她一次,当时觉得她令人畏惧,但今天当我告诉她我丈夫抱怨胸口痛时,她像姊妹般地在我手臂上拍了拍。
  “他说是肌肉拉伤,”我边说边带路走上我们租来的农舍楼梯,“但他六个月前心脏病发过一次,我担心他又发作了。”
  结果萨姆说得没错——是因为前一天在花园里挖土,工作太久导致肌肉拉伤——我用抱歉的微笑隐藏住我“早知如此”毫不意外的感受。阿诺德医生责备萨姆不该嘲笑我的担心。“你不能冒险,”她告诉他,一面收起听诊器,“尤其是你已经有过一次惊险记录了。”
  萨姆对脸孔的记忆力几乎跟他对名字的记忆力一样差,他一边扣上衬衫纽扣,一边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根本是没事找事,大惊小怪。”他抱怨。“我说我要到诊所看病,可是她不肯让我去……非得要把我当成个没用的病人不可。”
  “他已经骂了我整个早上了,”我告诉阿诺德医生,“这也是让我以为病情严重的原因之一。”
  “真要命!”萨姆凶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搞的?我只不过说了句,我侧腰有点刺痛……想想我昨天挖掉了多少杂草,这可不令人意外。花园一塌糊涂,房子快垮了,你要我怎么样?整天坐着不管吗?”
  阿诺德医生火上加油。“还有人关心你,愿意打这通电话,你就应该感激了。”她笑着说。“我有个病人,他太太任他痛苦地倒在厨房地板上挣扎,自己却喝掉了半瓶杜松子酒,庆祝即将成为寡妇。”
  萨姆是那种很快就消气的人。“他有没有活下来?”他咧嘴一笑问道。
  “差一点就没活成。他们的婚姻倒是没熬过去。”她盯着他的脸看,然后好奇地转向我。“我觉得好像认识你们两位,可是想不出为什么。”
  “开门时我就认出你了,”我说,“这实在太巧了。你是我们在里士满的医生。我们在1976年到1979年初住在葛兰姆路。有次萨姆得支气管炎,你到过我们家一次。”
  她随即点头。“拉内莱太太。我应该认出这个名字的,发现安妮·巴茨的就是你。我常常在想你们到哪里去,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神态自若地越过她看向萨姆,看见两张脸上都是意外惊喜的表情,没有疑心……不禁松了一口气。
  萨姆在一家货运公司当海外业务经理,辗转带我们到了香港、澳洲和南非。这是段快乐的时光,也让我了解到为什么常常有人将害群之马送到国外去重新开始。断开你跟某些地方、某些人绑在一起的情感联系,对个性真的有神奇的影响。我们生了两个儿子,他们像小树一样在永无止境的阳光中生长,很快就比父母还高了,而我也总是能在他们就读的学校里谋到教职。
  人总是以为自己可以长生不老、寿与天齐,因此当萨姆52岁突然心脏病发作不啻是晴天霹雳。医生警告说,如果他不改变太多旅行、太多客户应酬、太少运动的生活状态,那么很快就会再发作。因此我们在1999年夏天无事一身轻地带着两个儿子回到英国,他们都快20岁了但还没见过家乡。
  没有任何特殊理由,除了我们1976年是在多塞特郡度的蜜月外,我们决定租下一间多尔切斯特附近的农舍,那是离开开普敦之前我在《星期日泰晤士报》的房地产广告栏里找到的。我们夫妇两个跟英格兰的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特殊渊源。我丈夫的父母已故,而我自己的父母已经退休,住在德文郡气候宜人的托凯镇。我们替儿子在学校注册让他们秋季入学,然后开始重新发掘我们的根。在国外的这段时间我们存了不少钱,两个人都不用急着找工作。至少当时我们是这样想的。
  现实情况则截然不同。我们在国外的这段时间里,英国已经变成了新工党的“平静不列颠”,几乎没有任何罢工,生活节奏大幅加快,普遍富裕的新景况是20世纪70年代不曾存在的。我们简直不能相信东西有多贵,路上有多挤,要找个停车位有多难,因为如今购物已经成了英国人最喜欢的消遣。儿子们迫不及待地抛下我们,加入同龄人的团体。游园会和村里的板球赛成了老人的天地。名牌时装和电子音乐是时下的流行,夜总会和主题酒馆是最热门的去处,尤其是那些通宵营业、卫星转播世界运动大赛的地方。
  “你有没有感受到我们被远远抛在后面了?”在我们回来第一个星期接近尾声时,萨姆闷闷不乐地问。当时我们两个像退休的老夫妇一样坐在阳台上,看着马儿在附近的草地上吃草。
  “因为儿子?”
  “不是,是我们的同侪。今天我跟贾克·威廉斯通电话”——那是我们住在里士满时的老友——“他告诉我说,他昨天卖掉他名下的一家公司,赚了200万。”他做了个怪表情。“我问他还剩下几家公司,他说只剩两家,但总共价值1000万。他想知道我混得怎么样,所以我就漫天扯谎。”
  我没急着回答,纳闷萨姆似乎从来没想到过贾克跟他一样是大幻想家,尤其是多年来贾克跟他在电话上吹擂了不少“赚大钱的生意”,却始终没有办法抽出时间——或者凑出钱?——搭机来看我们。“你说了什么?”
  “说香港回归中国之前,我们在股市中大捞了一票,可以提早退休了。我还说我们打算在多塞特郡买栋有八间卧室的房子和一百亩地。”
  “喔。”我用脚拨动几丛长在阳台裂缝中的草,这很符合这栋房子那种疏于照料的荒废氛围。“新开发区的一个砖头盒子还比较有可能。我昨天去看了一个房地产中介的橱窗,任何稍微有点规模的东西都远超过我们的预算。像这样的一栋房子差不多要30万英镑,这还不包括装修费用。我们只能祈祷贾克不要来看我们。”
  想到这让萨姆更郁闷。“要是我们有点头脑,就会留着葛兰姆路的房子。贾克说现在的价钱是我们1976年的十倍。我们是疯了才会把它卖掉。如果想换栋合算的房子,得在房地产市场里留下点筹码才行。”
  有时候我丈夫的记忆力真让我绝望。他那古怪的选择性记忆让他记得过去每一次谈判胜利的精确细节,却坚持忘记我们住过的每一处地方餐具是放在厨房的哪里。这有它的好处——很容易就能说服他说他搞错了——但有时也会令我抓狂。最最起码,他也应该记得安妮的死因判定之后,那段纷扰不安的日子……
  “决定要离开的是我,”我冷冷地说,“就算我们落得要去住拖车我也不在乎,那个决定我永远不会后悔。你也许可以继续住在葛兰姆路……我是绝对不可能的……至少那些电话开始之后就不可能。”
  他紧张地瞄我。“我以为你已经把那些事都忘了。”
  “没有。”
  马儿不知什么原因慢慢跑到草原的另一边,也许它们的听力已经好到可以听出一个字眼里的怒气。我们沉默着看着它们,我敢打赌萨姆一定会和往常一样避谈我们生活中那段濒临离婚的日子。一两分钟后他转移了话题。
  “不过若纯就财务来看,贾克说的可能没错。”他说。“如果我们保留那栋房子,把它租出去,那我们不但这些年都会有一笔收入,而且我们的资本还增加了十倍。”
  “当时我们有贷款,”我告诉他,“所以那笔收入会直接拿去还钱,我们一毛也收不到。”
  “但是贾克说……”
  有关贾克关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急剧的通胀对贷款人造成何等有利的影响,以及撒切尔革命又如何让企业家得以拿别人的钱来玩俄罗斯轮盘等论点,我没有专心听。住在伦敦时我就不怎么爱理他,多年来萨姆一直向我转述他跟贾克通过越洋电话进行的对话,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我的意见。他们这种竞争式的交情,创建在贾克虚荣的自我吹嘘和萨姆可笑的回敬之上,任何有一丁点智力的人都能一眼看穿。
  萨姆默然不语,我强打起精神。“从我们第一次见到贾克?威廉斯开始,他就一直在钱的事情上撒谎。”我喃喃地说。“他在酒馆里找上我们,只是为了免费喝酒,因为他说把皮夹忘在家里了。他说他会还我们钱,但是始终没还。当时我不相信他,现在我也不相信他。要是他有一千万的身价——”我露齿一笑——“那我就有一副21岁的身材。”
  我是为萨姆好,尽管他看不出来,他永远不会想到我对贾克的了解可能比他多。我怎么会呢?自从在萨姆和我离开伦敦那天,我跟贾克不愉快的道别以来,我们就一直没有联络过。然而贾克的斤两我仍是一清二楚,我还知道,当他那些自夸的谎言终于让他自食苦果的时候,他会因此睡不着觉。
  萨姆的郁闷逐渐消散。“哦,可以啦,”他说,“情况没那么糟啦。你的屁股的确是变大了一点,但胸可还是很有形的哪。”
  我亲热地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至少我的头发都还在。”

  警方证人的证词
  日期:1978年11月16日
  时间:18点27分
  负责警官:里士满警局的昆廷警员
  证人:萨姆·拉内莱,萨里郡里士满区葛兰姆路5号
  事件:1978年11月14日,安·巴茨小姐死于葛兰姆路
  1978年11月14日星期二,我在7点半左右到达里士满车站。我朋友,住在葛兰姆路21号的贾克?威廉斯,也搭了同一班火车,在我穿过票口的时候赶上来跟我一起走。当时雨下得很大,贾克建议我们到萩路上的“箍环与葡萄”酒馆去喝一杯。我累了,因此建议不如去我家。我太太是老师,当天晚上有家长会,要到九点半才会回家。贾克跟我沿着A316号公路走了大约15分钟,在7点45分左右弯进葛兰姆路。
  我在葛兰姆路住了两年,常常看到安·巴茨。过去六个月里,我好几次在我家门外发现她盯着窗户往里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但我相信她是想吓我太太,她曾经骂我太太“白鬼”。星期二晚上(1978年11月14日)天气那么坏,我很意外看到她又出现在那里。我们一绕过转角,她就走开了。她显然是喝醉了酒,我把她指给贾克看,我们两人都用“醉瘫了”来形容她。我们不太想走近她,因为她似乎很讨厌白人。我们在她身后过街,然后进入我家。
  贾克在我家待了约一个半小时,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厨房里。厨房是在房子后部,通往走廊的门当时关着。我们一直没听到路上传来什么类似车祸的声音。我已经完全忘记了稍早曾看到安·巴茨的事,也没想到要再去看她还在不在。我目送贾克走出我家大门,右转朝他家走去,然后我回到屋里。
  15分钟后我太太冲进来,说疯子安妮倒在水沟里,看起来像是要死了,我大吃一惊。我拿着手电筒跑出去,发现她陈尸在1号门外的两辆汽车之间。在我看来她显然已经死了。她睁着眼睛,脖子和手腕上都摸不到脉搏。我试着施行口对口人工呼吸,但没有反应,我就放弃了。救护车随后抵达。
  没有在7点45分那时试着扶她回家,我深感遗憾,不过我想她一定会拒绝的。
  签名:萨姆·拉内莱
  负责人:安德鲁·昆廷

  莉比·威廉斯(原住于葛兰姆路21号)的来信
  时间为1980年
  登普顿路39号A栋
  南安普敦
  汉普郡
  英国
  1980年5月20日

  亲爱的:
  收到你的信,我惊讶得可以用一根羽毛打倒。关于宝宝的事,真是好棒的消息。七个月大了,嗯?在英格兰怀胎,在香港出生。真是幸运!我们当然要继续当朋友。天知道,在安妮死后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听你讲那些伤心事,可不是为了要在你一搬到国外去就不管你的。我实在太高兴你来信了,因为当前的情况——现在贾克跟我完全不讲话。完全!——让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联络。我当然会尽力帮你,不过我有一点担心,因为你信中似乎暗示贾克和萨姆在安妮的死中插上一脚。虽然我很厌恶我嫁的这只满口谎言的蛆虫,但我不认为他卑劣到会杀人的地步,尤其是对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人。至于萨姆!你饶了我吧!
  好吧,就算萨姆那天晚上喝醉了,承认他们当时对警察说谎,没讲出他们当时真正在哪里,而现在连安妮的名字都不愿意提。相信我,亲爱的,我不认为你应该把这一点看得太严重,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此感到愤怒。不管理由有多“正当”,萨姆都不应该替贾克撒谎。但男人就是这德性,哥儿们之间如胶似漆,对女人倒是烦了就弃之如敝屣!
  关于你的问题:
  (1)我是否告诉警察贾克当时跟萨姆在一起?是的。你也知道,事发第二天警察就开始挨家挨户查问,想知道我们对那场车祸有看到或听到什么。我说我当时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什么也没听到,他们接着就问我当时我先生在做什么,我说,跟萨姆·拉内莱“在五号喝酒”。
  (2)是贾克回家时自动提及,还是我问他的?是我在14号晚上问他的。那混蛋跟平常一样醉醺醺滚进门来,我说,“你死到哪里去了?”“在萨姆家喝啤酒。”他回答得可快了。我早该知道他在说谎的!他总是拿萨姆当挡箭牌。
  (3)贾克当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到家的?大概是9点15分吧。记不清了。我确定当时9点新闻还在播。
  (4)贾克到底是什么时候跟萨姆串供编造那个不在场证明的?就我对贾克的了解,他一定是第二天早上上班时打电话给萨姆,说他在我的逼问下,得当场扯个谎。“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跟你在一起。你可别漏我的气,就这样说定”如此之类的。
  顺便说一下,不管贾克是怎么告诉萨姆的,我都不相信他又去赌了。他在葛兰姆路有个姘头叫莎伦?波西,长得跟漂白的吸血鬼一样,和妓女差不多。他声称他跟她正在交往,但我的律师逼他交出银行结算单,看来他固定在每星期二付钱给她,作为性交的报酬。现在他否认付过钱,但没有否认外遇——他对这点似乎还蛮骄傲的!一旦他拒绝达成合情合理的和解而闹上法院的话,我的律师有信心可以从他那里挖出实情。
  无论如何,重要的是安妮死的那天是星期二,因此我怀疑贾克是在跟莎伦办事,而不是跑去赌钱!那天可能是第一次,因为后来他星期二晚归时再也没费事解释了。其实他哪一天不是这样!你说的没错。即将离婚是一大解脱,我绝对会尽一切力量把他榨干的。在我的律师严词逼迫下他也仅是提供了一些文件,还解释说他在艾夫斯顿路上买的一栋房子(超豪华,价值七万镑,有五间卧房,离里士满公司非常近,还随屋赠送一个金发娼妇!)是一项“负担沉重的长期投资”。此外就是他从葛兰姆路21号那栋房子分的一半,区区一万镑。饶了我吧!这总数不是很清楚了吗?我顶多只住得起南安普敦这间两室的公寓而已。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问。谈安妮的事可能造成“神经发作”?简直胡扯,萨姆这样说真是够落伍的。我认识的女人没有半个相信这种蠢话,我也怀疑以前的女人会信以为真。这只不过是男人为了阻挠女权向前迈进所发明的又一样玩意儿罢了。没错,我是心存怨恨,而且……在我看来,所有的男人通通都可以去死……我决定跟随你的脚步,到南安普敦受训当老师。妈的,小姐,如果你可以在香港教中国佬赚钱,我当然也可以在这里教小鬼头填饱肚子啦!
  爱你的莉比
  又:基于纯粹自私的理由,我很高兴你不想让萨姆和贾克知道你在问我问题!我的律师警告我不要泄露我对他那些鬼把戏已经知道了多少,否则他会把他的资产埋进隐藏的账户里,我就永远分不到我该得的那份了!


《蛇之形》第三章
“事情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下楼时希拉·阿诺德告诉我,“不过安妮的房子空了大约三年。她没有立下遗嘱,没人知道有没有其他亲戚还活着。最后政府把所有东西都给占了,房子被拍卖,一个建筑商买了装修后转手卖给一对有两个小孩的年轻夫妇。”
  “想来是一对白人夫妇吧。”我没怎么遮掩话中的讽刺之意。
  她没理会这句话,不过却若有似无地笑着。“他们搬进去没多久,小的那个孩子就病了,我到他们家去出诊,”她继续说,“整个地方变得完全认不出来。建筑商把楼下整个打掉,重新设计成一整间开敞式的大房间,有落地玻璃门通往花园。”她的语气略带保留,似乎不确定开敞式的设计是项改善。
  “你不喜欢?”
  她在门边停下。“哦,看起来很漂亮,但我忍不住想起安妮还在时的样子。她住在那里时你有没有进去过?”我摇头。“就像阿拉丁的洞穴一样。她和她母亲都很会囤积东西。前面的房间塞满了西印度和中美洲的工艺品,全是安妮的父亲在四五十年代带回英国来的。其中有些相当值钱,尤其是那些黄金制品。我记得壁炉上放了个小雕像,眼睛是翡翠,嘴唇是红宝石。”
  “我不知道还有一个巴茨先生,”我惊讶地说,“我一直以为她母亲是个独力照顾小孩的弃妇。”
  “哦不,不是的。她父亲在50年代末死于肺癌。我从没见过他,但我的合伙人之一对他印象很好。她父亲乔治,是个退休的商船船员,有讲不完的奇闻轶事。他30年代在牙买加娶了安妮的母亲,战后不久就带她和安妮回国住在葛兰姆路上。”她再度微笑。“他说他不能在父母还健在时带她们回国,因为他们不可能接受一个黑人媳妇。”
  我诧异地摇着头,明白我对那个从来没谈过话的女人根本不了解。安妮的邻居知道她有一半的白人血统吗?就算他们知道,态度会有所差别吗?我想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他们比萨姆和我还晚住进那条街……而且安妮的肤色太深,怎么看都是个黑人。“这些事我都不知道,”我告诉希拉,“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父亲是白人。为什么没人出来接收她的房子?她在英国一定有亲戚吧?”
  “显然是没有。我同事告诉我说,乔治有个弟弟在北大西洋让鱼雷给炸了,除此之外——”她耸耸肩。“这很悲哀,但并非不寻常。两次世界大战把很多家庭都彻底摧毁了,尤其是那些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家庭。”她迟疑地瞥了一眼手表,踏出门外。“我真的得走了。我还有两个病人得去看。”但她走得很慢,似乎不想中断与过去联结的这次谈话。“你仍然认为有人杀了她吗?”
  “毋庸置疑。”
  “为什么?”
  我带头走下小径。“我没办法解释。以前我曾试过,但每个人都认为我跟她一样疯。现在我不再费事解释了。”
  “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会有人想杀她?”
  这是最难以臆想的一点。“因为她跟别人不一样,”我猜测,“如果她只是疯子而不是黑人……或者只是黑人而不是疯子,或许他们会不去烦她……有时候我认为他们是因为她的肤色而鄙视她,有时候则认为他们是怕她。”
  我们在她车旁停步。“意思是说你认为是其中一个邻居杀死她的?”
  我没说话,只是微微耸了耸肩,她爱怎么诠释都可以。
  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打开车子的后门,把她的手提袋放进后座。“她不是疯子,”她就事论事地说,“她患有Tourette综合症,所以才会面部扭曲、自言自语,但在其他方面她跟你我一样正常。”
  “验尸官的审讯报告不是这样说的。”
  阿诺德医生不高兴地点点头。“那人是个白痴。他对Tourette综合症一无所知,而且也没兴趣搞清楚。对于没有亲自作证我一直很自责,安妮死前我因为12个月的带薪休假人在美国,也想不到他会无视安妮的医疗记录。”她看见我脸上突然闪现的希望。“死因判定还是会一样,”她抱歉地说,“没有证据显示那不是单纯的意外,但事后我发现她的名声让人那样毁了,令我非常生气。”
  我想我在安妮垂死的眼睛中看到的痛苦跟名声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看了病理学家的报告了吗?”
  她点头。“我收到了一份,跟死因判定书一起寄来的,只有三言两语。卡车擦撞到她,飞出去后撞到路灯柱。老实说,这种悲剧迟早会发生的——根本不该把葛兰姆路当成捷径——但我始终觉得如果受害者是个小孩还有可能,但不会是像安妮那么注重安全的人。”
  我点头。“她死的那天晚上穿着一件深色外套,而且天气坏透了……滂沱大雨。我看到她是因为我过马路时几乎踩到了她。”她准备打开驾驶座车门时,我伸手按在她手臂上。“你说她的名声被毁让你很生气。你有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她眼神恍惚,仿佛在寻找某个遥远的地平线。“前三年没有。这听来可能很无情,但我在美国的时候把她的事全都给忘了,一直等我看到建筑商把她的房子改建成什么样子之后,才想到要问里面的东西到哪去了。”
  “想来是卖掉了。”
  她继续说下去,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人们对安妮有着非常错误的印象,这是因为她的穿着和举止,但她绝对不穷。有次她给我看一个交易商对她家里一些工艺品所做的估价单,我记得总数超过五万镑。在70年代,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警方一定知道那些东西的下落,”我说,“你有没有问他们?”
  她戏剧化地打个冷战。“不是他们,”她苛刻地答道,“是一个人,一个叫德鲁里的警佐——活像是斯大林的弟弟,只不过比斯大林更粗暴。那是他的案子,所以我都不被允许找其他人。”
  我大笑。“我知道他。你形容得真好。”
  “是的……嗯,根据他的说法,安妮是一贫如洗。意外发生后第二天,他们带了些RSPCA的巡察员把安妮的猫带走,德鲁里说屋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更甚的是,他形容屋里的情况简直不比化粪池好到哪里去。”
  我再度点头,想起来了。“审讯时提到了这一点。验尸官说,当邻居第一次抱怨有臭味时,RSPCA的人就应该把她的猫带走了。”
  “只不过脏乱根本不符合她的天性。”阿诺德医生边说边坐进方向盘前。“我以前定期去看她,要阻止她每十分钟就跳起来洗手简直像是在打仗。她对细菌有种妄想——这是Tourette综合症的普遍症状——还有每隔一小时一定要去检查一下前门的门闩不可。当然德鲁里不相信我。那时已经过了三年,他咬定我把她的房子跟别人家搞混了。”她伸手准备关车门,显然认为我了解她在说什么。
  我拉住车门不放。“他不相信什么?”
  她惊讶地眨了眨眼。“呃……显然……就是说有人洗劫过安妮的房子,偷走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过去萨姆一直避而不谈安妮。我记得有一回他非常尴尬,因为我在香港的一个宴会上逮住一名总督察长不放,足足骂了一小时里士满警局的种种恶行。最后萨姆把我拖开,等我们回到家时他的尴尬已经变成了怒火。你知不知道你谈及那个他妈的女人时听起来有多白痴?他气愤地质问。如果你想要人家把你当回事的话,就不能随便跟素昧平生的人说什么眼睛是灵魂之窗的蠢话。你是我老婆,看在老天的分上,别人都开始回避我们了,因为他们认为你跟她一样疯。
  20年后的今天,等他为希拉·阿诺德居然再次成为我们的家庭医生这等巧合之事想来想去之后——你不能不承认,这真他妈的诡异……是两天前贾克让我想起葛兰姆路——他出乎意料地对希拉和我的谈话感兴趣。他向来不怎么相信我说的任何事,但一碰上医生他就变成了乖狗狗……尤其是女医生。
  “她同意你的看法吗?她认为是有人蓄意谋杀安妮吗?”
  “我不确定,”我说,“她只说那房子被洗劫过。”
  他玩味了半晌。“什么时候?是在安妮死前还是死后?”
  “那有什么差别?”
  “如果是在之后发生的,”他合情合理地推断,“表示有人知道她躺在水沟里,就逮住机会闯进她家。”他搔着下巴思索着。“而这就表示她躺在那里的时间可能比验尸官说的要久了一些。”
  “这是一种可能的看法。”我同意,然后走进厨房去准备午餐。我发现真的积习难改,安妮这个话题在我们之间已经是太久的禁忌了,没法轻易把她从坟墓里挖出来。
  萨姆跟在我身后。“如果是发生在她死之前,”他继续说,“那或许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喝得大醉。发现她所有的宝物都没了,一定让她大受打击。可怜的女人,我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是说,我们见过几次她喝得有点迷糊,但从来没有严重到像瘫了似的,完全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他对我露出抱歉的微笑。“我一直很难相信是某个邻居把她推去撞卡车的。没错,他们有些是人渣,有些则到处投诉让她的日子不好过,但那跟冷血谋杀完全是两码子事。”
  我打开冰箱,考虑能用半罐番茄、一些放了非常久的干酪和一棵莴苣做出些什么吃的。“她身高5尺9寸,体重196磅,”我低声说,“酒精浓度超出法定的驾驶标准15毫克——等于5小口烈酒或5品脱啤酒。不管再怎么努力想像,也不能说她喝得酩酊大醉。”我拿出罐头,看看里面有没有长霉。“事实上她甚至连有点迷糊的程度都还不到,因为她常常喝酒,可能要喝下一般人两倍的分量才会开始出现喝醉的迹象。”我对他微笑。“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就拿你自己来说吧。你比她轻14磅、高2寸,你要灌下8品脱的啤酒才会开始变得令人难堪。”
  他立刻缩回“壳”里,因为由他带出话题是一回事,而由我根据丰富的知识来挑战他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每个人都说她醉瘫了。”他不高兴地说。
  “就算是吧,”我说下去,“你怎么知道不是哪个邻居临时起意把她推到马路上去的?那时候很暗……又在下雨……她疯得跟什么似的……看了就烦……街上又没人……然后来了一辆卡车。只要推那么一下,问题马上就解决了。不再有黑人住在这条路上了,房地产价值立刻上涨。”我挑眉消遣他说。“没有人说过杀她的人是有预谋的啊,萨姆。”
  两三天后,希拉?阿诺德寄来了一个上面写着“安妮·巴茨”的邮件,里面装着一些文件影印本。
  “我想你可能会对这些感兴趣,”她附了张纸条写道,“东西恐怕不多,因为当我明白到自己是在白费力气时我就放弃了!再者,很高兴又遇到你们两位。”
  巧的是,同一天萨姆跟我到威茅斯吃午饭,有个男人似乎在看我,这让萨姆很不高兴。我们选了一间俯视港湾的酒馆,餐桌放在户外,这样我们能边晒太阳边看着回旋桥升起让游艇进出码头。那地方风光明媚,适合消磨一两个小时,铺着圆石的码头旁有18世纪的房屋,老旧的拖网渔船卸下一箱箱鱼蟹,但萨姆开始抱怨老板老是走到门边来看我,将这幅宁静景致带给我的愉悦一扫而空。当时我戴着墨镜,悄悄在镜片后打量那男人。他跟以往一样精瘦饥渴,无疑也一样凶恶。但他比斯大林好看……或者斯大林的弟弟……

  事件报告
  日期:1978年11月15日
  时间:11点15分
  负责警官:里士满警局的德鲁里警佐

  事件:于户主安·巴茨小姐死后,奉准进入里士满区葛兰姆路30号。邻居通报有一群猫困在屋里。无其他亲属可寻。
  在场警官:德鲁里警佐、安德鲁·昆廷警员。其他还有:
  RSPCA视察员:约翰·豪勒特、东尼·巴瑞特。
  巴茨小姐死时脖子上戴着一把以细绳拴住的钥匙,用此钥匙可以打开前门进入屋内。屋里非常冷,没有中央暖气系统。楼下两间房间里各有一座煤气暖炉,但进入屋内时两者皆未点燃。窗户紧闭,在后方盥洗室内有一扇小窗因损坏而未关妥。
  根据邻人通报,屋内至少有20只猫,前门入口处有浓浓的猫尿味。屋内脏乱不堪——特别是楼下的盥洗室和楼上的浴室,马桶皆未冲水,地上丢满用过的肮脏卫生纸。楼下的两间房间里有人的粪便。数箱伏特加空瓶堆在厨房墙边。
  厨房内的猫尿味尤其严重。猫沙盆中的沙散布在油布地板上,任猫恣意使用。RSPCA视察员表示他们前一次来访后,巴茨小姐同意在门上安装一个供猫出入的盖口,现在出入口却被一个小五斗柜挡住了。地板上有许多食盆和水碗,但全都是空的。
  搜索厨房橱柜发现存粮不足,巴茨小姐的和猫的都不足。没有什么罐头或盒装食品,冰箱里有15品脱牛奶及一些生肉,多半是鸡肉。“特价品”标签显示巴茨小姐买的是廉价货,不过稍后在当地超市进行的调查发现,她大半会挑选“仓储”货以免费得到猫食。
  楼下除了厨房和盥洗室外,还有两间房间,房门都开着。这些房间中也有猫的大小便,不过情况比厨房的轻微。前面的起居室中,在角落的一堆坐垫下埋有三只死猫。根据RSPCA视察员约翰?豪勒特的看法,三只猫都已死了至少四天。其中两只公猫——都是——脸上几乎不剩任何毛发,身上有严重的抓伤,看来是因打斗造成的伤未加治疗而死。第三只也是公猫,全身的毛大半脱落,致死原因是脖子被扭断。楼上巴茨小姐的卧室中,发现另外两只死公猫,以毛巾包裹放在衣橱里。两只猫都严重营养不良,毛发脱落,脖子同样被扭断。
  楼上所有的房门都关着。有五只活公猫困在后面的卧室里。这些猫惊惶恐慌,显然已经在房内大小便数天。每只猫身上都有打斗留下的咬伤和抓痕。地板上有一些碗,原先可能装有食物或水,但在进入该屋时是空的。除了衣橱内的猫尸,前面的卧室里有四只活的母猫及两只结扎过的公猫,也都惊惶未定。
  RSPCA视察员从屋中一共带走21只猫,其中五只已死五只死猫的验尸结果,与约翰?豪勒特所做的评估相符。其中两只因打斗造成的伤未加治疗而死;另三只脖子被扭断。每只都明显受到虐待,明确说来是:脸部脱落的毛可能是用透明胶带、包装胶带或地毯胶带反复撕扯所造成。另外,其中两只死猫的嘴部和眼皮似乎都被涂上强力胶,有黏胶残余在其嘴巴和眼睛四周的零星毛发上。估计死亡时间:在尸体发现前四到七天。这估计已考虑到屋内冰冷的状况减缓腐化程度他们的完整报告(如附件)指出公猫受到忽视的情况最严重,母猫和结扎过的公猫情况则较好。根据他们的看法,巴茨小姐已经任猫在屋内大小便了一段时间——尤其是公猫,其尿味极浓。他们也指出虐待的证据,包括脱落的猫毛、折断的猫颈以及显然放任那些猫打个“你死我活”,同时注意到这个事实,即遭到残酷折磨的似乎都是公猫。厨房中不足的食粮以及死猫的估计死亡时间,都说明了巴茨小姐在她死前五到七天便未再妥善照顾猫。
  初步搜索屋内,并未找到巴茨小姐任何亲属的姓名或住址。在前方起居室中的橱柜里找到一盒文件,已带回准备稍后加以检查全为官方文件:若干账单——有些已付,有些(如煤气及电费)未付;一本支票簿及一些银行结单;一本购房互助协会存折(艾比国家银行),显示有息账户中有15340.21镑;电视执照;缴税收据。一个信封内装有一女(黑人)一男(白人)的各式照片,背后写着“妈”和“爸”或者“伊丽莎白”和“乔治”,但没有其他的私人物品。之后前往巴茨小姐的银行查询,找出房屋所有权证、数份股票证券以及一份活期存款的银行结算单,显示账户结余为4324.82镑。(注:巴茨小姐的银行经理说她“经常辱骂银行职员,并疑神疑鬼地猜想他们偷她的钱”。他还说如果她搞不清楚自己付不付得起账单,也不会令他感到意外,因为她“不太清醒”。)。
  在场者的普遍印象是巴茨小姐生活在极度贫穷的状况下已有一段时间。楼下的两间房间没有铺设地毯,家具多半损坏破烂,也少有装饰品。屋内很冷,但楼梯下橱柜里的煤气并没有打开。此外,电路有些保险丝也被拆除,不过主要电源仍开着。冲马桶时,发现水槽下的活塞也让人给堵住了。一种解释是巴茨小姐开始担心付不出水电费。这可能是受到酗酒的影响。

  希拉·阿诺德医生与RSPCA视察员约翰·豪勒特的通信
  时间为1983年
  萨里郡里士满区莱夫顿大道39号
  约翰·豪勒特视察员
  萨里郡特威肯汉守护者屋,RSPCA
  1983年2月22日
  豪勒特先生大鉴:
  关于三年多前即1978年11月15日您与您的同事东尼?巴瑞特先生到里士满葛兰姆路30号所做的那次访视,我想请教一下。那栋房子的户主是一位名叫安·巴茨的妇女,她死于交通事故,翌日警方请贵协会一同前往她家去救出那些猫。我手上有一份该事件的警方记录,但却遗漏了您和您的同事所做的报告。您是否有该报告的复印件,如果有,我可否一读?
  我担任巴茨小姐的医生有好几年的时间,关于警方对她住处环境的描述我有数点疑问。“脏乱”和“生活在极度贫穷的状况下”并不符合我对巴茨小姐以及她家的记忆。关于她的猫,据我记得它们一向很健壮,受到宠爱和良好的照顾。此外:据我了解,在巴茨小姐的邻居提出申诉之后,您在1978年曾数度访视葛兰姆路30号,但都没有证据支持那些申诉。
  就您对那几次访视的记忆,是否能描述出她放在前面那间房间里的任何一样西印度或中美洲装饰品或工艺品?警方对那些物品的存在毫无记录令我感到不解,尤其因为安妮对那些物品很自豪,常常告诉我它们价值不凡。
  倘蒙提供任何消息,我当不胜感激。
  希拉·阿诺德医生敬上

  白色小屋
  利特尔汉普顿
  近普雷斯顿
  兰开夏郡
  希拉·阿诺德医生
  萨里郡里士满区莱夫顿大道39号
  1983年3月7日
  阿诺德医生大鉴:
  很遗憾,我已经于1980年6月自RSPCA退休;虽然我的同僚好心地将您的信转寄到我在兰开夏郡的新地址,但如今我无法取得协会内的档案,因此不能提供您所要求的那份报告的副本。然而,该案我确实记得相当清楚,很乐意将我对巴茨小姐的记忆转达给您。
  事实上您说得没错,在巴茨小姐死前的几个月内,我曾数次造访葛兰姆路30号(一共四次)。如你所说,邻居提出的申诉没有一项属实。她的猫被照顾得很好。在我造访的那几次,她家里的猫从来没有超过七只(我最后一次造访时是六只,巴茨小姐因那只猫的死深感悲痛),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还有更多猫存在。
  我在1978年3月第一次造访,提出了两项建议:(1)在厨房门上安装宠物出入口,让猫可以自由在房子与花园间来去;(2)将公猫结扎,以减少邻居对臭味的抱怨。两项建议她都照做了,尽管后来陆续有人对她提出申诉,但我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她疏于照料或虐待她的猫。事实上,我甚至向警方表示那些申诉是出于恶意,应该加以调查。然而,我并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对此采取行动。
  1978年11月15日,我同事和我在她家所看到的情况则大为不同。从我的最后一次造访——1978年8月的某一天——到11月的那天早晨之间,她似乎又多了15只猫。如果您手上有一份警方对该事件报告的影印本,就知道我们找到了五只死公猫,另外还有五只公猫被关在后面卧房里,极度惊恐且伤势严重。老实说,那些死猫要不是自相残杀就是让人扭断了脖子,而活的那些则受到严重的折磨和忽视,只剩下皮包骨,满身都是相互打斗所造成的抓痕和咬痕。兽医决定立刻替其中三只施行安乐死,另外两只也在48小时内死去。其余的11只猫全都是母猫或结扎过的公猫,其中有六只是我以前造访时曾见过的。
  依我之见,警方用“脏乱”来形容该屋是太客气了。事实上,那里根本令人作呕。家具挡住了厨房的宠物出入口,因此猫群在屋里大小便已有数日。巴茨小姐自己的卫生条件非常可怕,未冲的马桶发出臭味,地上满是肮脏的卫生纸和粪便。这样的情况让我感到惊恐,虽然我不明白她的情况何以在8月到11月之间恶化得如此严重。的确有证据显示她在酗酒——我记得警方在屋里找到50多个烈酒的空瓶——这或许跟她情况的恶化有相当关联。
  很遗憾,就我先前造访时的印象,我无法清楚描述出任何西印度或中美洲的装饰品。我的确记得巴茨小姐的起居室里陈设了许多有趣且色彩缤纷的物品,但她从来不让我有机会细看。由于我身穿制服,她对我抱持疑心,只愿在厨房里与我说话。我记得起居室门口对面的墙上有一些色彩鲜艳的绘画,前门旁放了一个黄铜的炮弹壳,里面插着孔雀羽毛;走廊上还有两幅成对的剪影图像,她告诉我说那是她的祖父母。然而在11月15日那天,屋内已经空空如也,我想她是变卖了所有东西来买酒。
  关于我们在屋里找到的那20多只猫,我只能猜测,在我8月最后一次造访之后,她开始诱引更多流浪猫到她家,当公猫打起架时她变得惊慌失措。我觉得特别重要的是:(1)公猫的嘴巴有被黏贴过的痕迹,显示她似乎试图找出方法防止它们互咬;(2)故意挡住宠物出入口,想来是要阻止更多流浪猫进入屋内,但她为什么要把屋里的那些猫关起来则仍是个谜。公猫受虐的情形最为严重,这点令我感到不安——或许这显示巴茨小姐的病情已演变到某种与所有男人敌对的着魔地步?——我想她把猫关起来,会不会是害怕那些总是指控她忽视和虐待猫的邻居找到证据。
  总之,我对于她的生命那样离去一直感到很遗憾。她不是个好相处的女人,这点我相信您也知道。然而,虽然我的造访是公事公办,但我相信她是把我当作朋友,很难过她没有想到打电话给我,我的帮助或许能改善情况。
  约翰·豪勒特敬上

  萨里郡里士满区莱夫顿大道39号
  约翰·豪勒特先生
  白色小屋
  利特尔汉普顿
  近普雷斯顿
  兰开夏郡
  1983年3月23日
  豪勒特先生大鉴:
  谢谢您3月7日的来信。我要告诉您,我在安妮死前两个月去过她家,当时毫无迹象显示她的环境有所恶化。我自己并不爱猫,所以没特别注意那天看到的那些猫。然而如果猫的数量超过寻常,我相信我一定会有印象。当时屋里绝对不臭。
  我去造访的一个原因,是告诉她我要离开12个月。这消息让安妮相当激动,如我意料的那样。患Tourette综合症的病人不喜欢改变,于是我陪她在起居室里坐了一个小时,谈论将暂时接手的那位同事。因此当时我有充裕的机会打量该房间以及房里的东西。我要走时,她说要送我一件临别礼物,叫我自己挑一样东西。我们花了15分钟一一看过她拥有的那许多宝物——大部分都相当小——我可以绝对确定地说,9月8日当天那房间里到处可见各式各样的装饰品。
  不幸的是,现在我很难说服警方,关于那房子九个星期后变“空”这一点,最可能的解释是她的东西被偷了。我将您的信拿给詹姆斯?德鲁里警佐看——他是当天与您一同在场的警官之一——他告诉我,除非我能找到某个在她死前一星期内看过她屋里的人,否则他的结论跟您的一样,那就是她自己变卖了财物以便买酒。这就是他最有帮助的贡献!他其余的话则不值一提,不是说我的记忆有误,就是说我在蓄意说谎以掩盖我没有善尽照顾病人职责的疏失。这两者皆非事实。我必须一再强调,我最后一次见到安妮时,她的身心情况都很良好。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她酒喝得比平常多,也绝对没有大小便失禁的现象。
  在她死时,我觉得自己惟一知道得比别人多的是她的医疗记录。然而现在我明白,对于她屋里的陈设我知道得也比别人多,因为我是少数几个能够跨进她家门的人。就连牧师都得站在门外,因为她发觉到他与她的邻居互有往来。我找到一名曾在1977年进到她家的客厅里的社工,虽然她的描述与我的相符,但警方却认为那已是太久以前的事而没有采信。关于您所记得的“色彩鲜艳的绘画”、“孔雀羽毛”以及“剪影图像”,德鲁里警佐也以同样的理由不予考虑。您的最后一次造访是在1978年8月,他认为三个月的时间足以让安妮自行处置那些东西。
  一个显然不想旧案重开的警察质疑我的记忆和我的专业知识这令我备受刺激(和愤怒!),这不是重点,我想麻烦您的是,可否回想一下起居室壁炉上的右边摆了什么东西。安妮给我的临别礼物原先就是放在那里,而那东西我现在仍保存着,因此如果我能向德鲁里警佐证明至少在这方面我没有“无中生有”的话,将会大有帮助。若在她少数的“朋友”当中,有人能在没有其他提示的情况下肯定地想起,将是极有价值的。
  我必须告诉您我对德鲁里警佐和验尸官都极为不满,他们两人在安妮之死的调查上似乎都只是应付了事。虽然我不至于会说她是谋杀案的受害者——据我了解,她的邻居有人是这样说的——但我确实相信,是因为有人侵入她的屋子偷走她珍藏的财物,才使她陷入极端焦虑的状态。而这,有可能造成她环境的恶化和酗酒习惯,后者则将她推向了死亡。
  希拉·阿诺德医生敬上

  白色小屋
  利特尔汉普顿
  近普雷斯顿
  兰开夏郡
  希拉·阿诺德医生
  萨里郡里士满区莱夫顿大道39号
  1983年3月24日
  阿诺德医生大鉴:
  很遗憾,我完全记不起壁炉和摆在壁炉上的东西。不过内人提醒我,起居室里有一幅画是裱框的镶嵌画,画的是阿兹特克人的神衹——羽蛇神,又名披羽之蛇。内人是D.H.劳伦斯的书迷,显然我曾在造访葛兰姆路之后告诉过她,巴茨小姐有一幅“披羽之蛇”的精美镶嵌画。不幸,我对那幅画或那段对话都没什么印象了,但内人坚持就是“那个养猫的疯黑女人”的家里墙上挂了幅“披羽之蛇”。
  相信这会有所帮助。
  约翰·豪勒特敬上

  希拉·阿诺德医生与里士满警察的通信

  时间为1983
  萨里郡里士满区莱夫顿大道39号
  詹姆斯·德鲁里警佐
  萨里郡里士满区里士满警局
  1983年5月25日
  德鲁里警佐大鉴:
  事关萨里郡里士满区葛兰姆路30号之安·巴茨小姐一案。
  经过多次与阁下当面及电话交流,对于阁下拒绝调查安·巴茨小姐的财物可能在她于1978年11月14日死前遭窃一事,我感到越来越愤怒。在没有得到任何其他解释的情况下,我被迫得出的结论是里士满警局当年在巴茨小姐死时显然漠不关心,如今也依然如此。
  阁下今天早上在电话中所说的话令人无法接受,即“任何一个像疯子安妮那么疯的人,都可能轻易在九个星期之内喝酒喝掉一大笔钱”。当年阁下自己的报告也显示,她银行账户里有4000镑、在购房互助会有15000镑,因此她根本不需要像阁下宣称的那样去变卖她心爱的物品。同时我必须再次强调,Tourette综合症并非一种精神错乱的疾病,而是无法控制某些运动机能,巴茨小姐的面部扭曲和自言自语丝毫不影响她的智力。
  如今我坚信,她情况的急遽恶化,必然是由于她的屋子在她死前一星期遭到洗劫。我已经对阁下重复过许多次,偷窃她的物品会让她极度焦虑,因为她对于家和个人安全有着强迫性的——因此是无法控制的——执迷;一再争论说真有入室盗窃她应该会打电话报警,根本毫无意义。所有的陌生人都会让她忧虑,包括身着制服的官方人员(参见约翰·豪勒特的信,日期为1983年3月7日),而如果阁下及阁下的同僚在她生前也以如今显示出的这种漠视态度对待她的话,那么她没有理由要信任你们。在这方面——信任陌生人——安的行为或可描述为非理性的,但这只是因为她的执迷是强迫性的。在其他方面她的举止都很正常。
  我不太愿意说阁下的漠视已到了轻蔑的地步,尽管我的愤怒程度已足以让我相信事情便是如此。是的,安患有脑神经性疾病,是的,她是黑人,但这两项事实都不应该影响到阁下决定为她讨回迟来的公道。
  当然——我在此引用阁下的话——若要追捕据称偷了她东西的人,其花费确实将远超过追回她财物能给纳税人带来的好处,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正义要考虑花费了?正义本来就是,也应该就是公正无私的。然而阁下的话却显示,警方对于如何、何时及为谁执法是有所选择的。
  希拉·阿诺德医生敬上

  副本致:里士满警局哈撒韦督察长
  内政大臣威廉·怀特劳阁下
  来自A.P.哈撒韦督察长办公室
  里士满都会警局
  希拉·阿诺德医生
  萨里郡里士满区莱夫顿大道39号
  1983年6月21日
  参照:APH/VJ
  阿诺德医生大鉴:
  事关萨里郡里士满区葛兰姆路30号之安·巴茨小姐一案。
  感谢您寄来5月25日致德鲁里警佐信之副本,以及相关信件的影印本与电话会话的摘要记录,我已仔细读过,并就该案与德鲁里警佐进行了相当深入的讨论。尽管我能理解您所称巴茨小姐在死前曾遭窃的说法,但我也同意德鲁里警佐的看法,即调查此事并无益处。
  德鲁里警佐承认1978年11月的调查并未考虑到有盗窃的可能,然而他强调从未有人向他表示过巴茨小姐屋内的状况有不寻常之处。事实上正好相反。记录里有许多她邻居提出的申诉,足以证明该屋猫群为患且不断发出臭味,以及她的生活条件既不卫生又脏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认为德鲁里警佐处理此案有漠不关心或失职之处。
  英格兰与威尔士地区的盗窃案,正以每年15%的速度在增加,警方的调查往往是无功而返。各党派的政治人物如今纷纷要求制订重典及增加警方经费,以遏阻这项极为猖獗的犯罪活动。
  在这样的环境中,要下令调查五年前一件可能有或可能没有发生的盗窃案,是不合情理的;据称的受害者已经不在人世,无法提供证据;她屋里的财物也没有确切的列表;成功结案的几率是零。我明白您不愿听到这种话,但我希望您能了解这个决定的理由。假如巴茨小姐的死因尚有疑虑,那么情况将有所不同,但死因判决书写得非常明确。
  总之,容我向您保证,里士满警局非常严肃看待其对所有大众的职责,不受种族、肤色、宗教或是否残疾的影响。
  A·P·哈撒韦督察长敬上


《蛇之形》第四章
“你写给RSPCA视察员的一封信中提到安妮送给你一件临别礼物,”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希拉·阿诺德与她丈夫来家里吃午餐时,我对她说。“是什么?”
  她伸出手臂。“一只玉镯。”她说着转动她纤细手腕上的一只淡绿色手镯。
  “她壁炉上摆了一组玉镯,她替我选了这一个,她说它适合我的肤色和发色。那时候我的头发是红色的。”
  “我记得。”我说。
  她丈夫赖瑞是个高个子、口音柔和的美国人,在座位上动了动。“事实上,那是硬玉,”他说,“是最昂贵的一种玉。我们在1983年请人估过价钱,好让希拉向警方证明她不是凭空想像安妮家里的财物的。”他用食指和拇指环住镯子。“产自墨西哥……可能是18世纪的东西……价值超过200镑。希拉认为那组玉镯一共有10个,这就让人对安妮的财富有点概念了。”
  萨姆低声吹了声口哨。“难怪你会要求警方去调查。”
  希拉叹口气。“我还是觉得我应该逼得更紧一点……至少要迫使德鲁里面对惩戒审讯。他怠忽职守得离谱。更糟的是,他是个种族歧视者。他就是认定了黑人妇女应该与脏乱为伍。”
  赖瑞不耐地啧啧出声。“这话说得像是新闻节目的记者一样。我同意那男人不是个东西,但他说的有一点没错……没有人表示屋里的状况有异……就连约翰?豪勒特,那个RSPCA视察员,当时也没有提出异议。”他语气坚定得令人意外,似乎这在他们两人之间是个敏感棘手的话题。“而且当时你也没有时间为安妮奔走,你还要开业,还有两个孩子要带。此外,”他继续说着,转向我们,“督察长说破案几率是零,这话有道理。虽然希拉把她记得的东西列出来,但对于细节却过于笼统,而警方也指出,如果她的描述不能更肯定一点的话,是不可能起诉任何人的。到最后似乎会不了了之。”
  我们坐在阳台上一把旧阳伞下,长夏的阳光让伞的颜色几乎全褪尽了。花园在屋后延伸,遥远的过去有某个深富鉴赏力的人用波特兰石建造这处高高的平台,视野绝佳,可以越过我们居住的碗形谷地,看到另一侧的风光。我觉得很诧异,我们在国外的那些年里,英国的天气变了这么多。我一直把这里想成是个翠绿葱茏的地方,但花园、放牧草地和原野都在暑气中变成黄棕色,干渴的花朵垂头丧气。希拉和赖瑞戴着一样的巴拿马草帽,是很优雅的一对:她穿着淡黄色棉布洋装,他则穿着白衬衫和斜纹棉布裤,我猜他比她大十岁左右。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认识?何时结的婚?他提到的那两个孩子到底是哪一方前次婚姻的成果?
  我倾身替他们再斟上酒,懒懒地想着要进屋里把午餐端出来,菜很简单,有肉类冷盘、沙拉和法国面包。“如果是某个邻居偷了她的东西,”我说,“他们有可能留下数件,尤其是如果那东西不值钱的话。比方说那些插在炮弹壳里的孔雀羽毛……约翰?豪勒特说的那个。我读他的信时忍不住就想到,这种东西可能会留着,至少羽毛永远不能百分之百证明就是安妮的。”
  希拉好奇地看看我。“你对那些邻居的敌意似乎特别深,”她说,“为什么?”
  萨姆替我回答。“她在死因审讯时说他们是种族歧视者,之后就跟整条街的人扛上了。他们打电话来骂我们,连续骚扰了好几个星期。所以我们离开了英国。”
  骗子!我心想。
  “难怪你恨他们。”赖瑞同情地说。
  听到这句话,希拉满脸疑问地扬起眉头,想要我在这一点上多做补充。但我站起来说午餐时间到了。我已经能够在谈及那些威胁电话时,控制自己的声音不变得刺耳……
  ……但是恨?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午餐后,希拉和我散步到放牧草地去,靠在栏杆上看着马漫不经心地啃着枯黄的草。“赖瑞和我一直认为是职业窃贼干的,”她告诉我,“我们从来没想过下手的可能会是熟人。”
  “职业窃贼怎么会知道她家里有什么?”我问,“你自己也说她从不让人进门的。”
  “邻居也一样啊,”她合情合理地指出。“她对邻居比对陌生人还不信任。”
  “他们会透过她家窗子往里看。”我说着,想起我常会看到一群小恶棍透过窗玻璃对她扮鬼脸。“那些小孩最恶劣。他们觉得吓她很好玩。”
  一阵暖风吹过草原,她抓住草帽。“她给我看过的那份估价单,赖瑞坚信就是那个替她估价的人干的。他认为那是一桩骗局——某人挨家挨户敲门,假扮成艺术品或古董专家,探看哪些屋子值得下手。”
  有道理,我想。
  “但我不同意他的看法,”她继续说,“我几乎可以确定那是一份苏富比的估价单,因为我记得那时心里想,既然这些数字是一家正派的拍卖公司估的,那一定就没错了。”她叹了口气。“现在我非常气自己,为什么那时候我没多问。我是说,这整件事都很古怪。她为什么会想去找人估价?而且她到底是怎么强迫自己容许陌生人来任意察看她的宝藏的?”她摇摇手腕,玉镯与手表相击作声。“她要我挑选礼物时,不肯让我碰任何东西,只能用眼睛看。”
  “她是什么时候给你看估价单的?”
  “夏天的某个时候。我记得她那天格外别扭。一下子要我看那单子,一下子又把它抢走,好像认为我会把它偷走似的。有时候她的思路会陷进一个死胡同内,一再重复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动作,直到另外有件事情把她推到另一个轨道上。当她困在那种情绪里的时候会变得很烦人,我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问她那估价单的用途。”
  “或许是为了要投保?”我问,“没有估价,就不能保险。”
  她出现光火的神情。“警方就是这么说的,让我火得要死。我告诉他们说,你们不能一下说这样,一下又说那样。要么她就是个没大脑的白痴,让猫和酒毁了她的人生;要么她就精明得足以自行安排保险事宜。要是我能跟她的银行经理谈谈,或许会有帮助,但等我想到这一点时,他早就被调走了。有人告诉我他在沙特阿拉伯工作,但我始终没有继续追下去。”
  (我有,而且我还记得在那通打到利雅得、充满杂音的电话中,那人所说的每一个字。“恐怕我帮不上忙。不幸的是,巴茨小姐认为我在偷她的钱,因此我把她的账户交给我的副手负责,但他五年前死了。”)
  “你有没有想到跟苏富比拍卖行联系,看他们是否还留着那份估价单的副本以及她要估价的原因?”我问。
  “没有,就算我想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差别。”她说着干笑一声。“赖瑞开始抱怨我浪费那么多时间,于是我把丈夫和孩子摆到第一位,放弃安妮。”
  我想到香港那个警察的事曾令萨姆大发雷霆。“真的是很烦人,不是吗?”
  “什么事?”
  “善尽本分。”
  “是的。”她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不过最糟的还在后头。”
  “什么意思?”
  “赖瑞年纪比我大,他是勉强待在这里的,等我到了可以领养老金的年龄……
  只剩下两年。然后我们就要退休住到他在佛罗里达的公寓去。“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
  “这是他收容我和孩子们时我们所做的协议。”她把我的表情视为批评。“我们的婚姻不像你和萨姆那样。原先的计划是等赖瑞退休我们就回美国,但在获得多塞特这份工作后,他同意再等一阵子。他说他可以再忍受几年,只要我们不住在伦敦。”她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充满了妥协。”
  “听起来的确是,”我同情地说,“你想住在佛罗里达吗?”
  “不想,”她诚实地说,“但我更不想孤独终老。这种事我看太多了,绝对不考虑。”
  这是一项有益身心的建议,出自医生之口。“你何以认为萨姆和我的婚姻就不一样?”
  她耸耸肩。“就算你给他下达最后通牒,他也不会离开你的。”
  我正要冲口说出萨姆已经做过一次这种事,没有理由认为他不会再犯,但我明白她说的可能没错。曾几何时,我们的角色互换了,现在是萨姆害怕最后通牒。
  “他比我害怕孤单,”我慢慢地说,“这表示我在我们的关系中握有掌控权……就像赖瑞在你们的关系里一样。”
  她惊讶地瞥了我一眼。“这种看法很算计。”
  “这是出自经验。”我淡淡地说。“我认为真正的孤独是,你们的关系依旧,但他却对你不闻不问……发现自己总是在质疑自己的价值。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我也知道我能熬得过去。我猜想赖瑞也是一样。他经历过那样的处境,有过那样的体验……而你则没有。萨姆也没有。这让你们两个居于下风。”
  “就算孤独这东西直接撞到赖瑞脸上,他也会浑然不知的。”她抗议道。“他是我见过最爱凑热闹的人了,有时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他一天到晚拉我去参加社交活动,但我只想睡觉,因为我整天照顾病人已经够累了。”
  我对她微笑。“问题就在这里。你过着能够发挥自己才能的生活,而赖瑞则不能。他必须到外面去寻找生活目标,而你的目标非常明确,你只需倒头就睡,准备迎接第二天的挑战就可以了。”
  她双臂搭在围栏上,望向草原远处。“你这是在告诉我,是安妮让你得到目标感?”
  “部分是这样。”
  “你有孩子,”她说,“他们没能填补生活空隙吗?”
  “你的呢?”
  “没有,但我有我的事业。无论如何我非常缺乏母性。我可以从容应付完全依赖我的病人……但我的孩子不行。我要求我的孩子自力更生。”
  我纳闷她自己有没有听到自己说的话,也纳闷她有没有问过赖瑞对她这种职业生活和私生活的划分有何感想。“我的孩子只是让我更加焦虑。”我说,也跟着靠在围栏上。“至少我的老大是这样。我们搬去香港时我怀孕了,在那时候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小孩。”
  “萨姆当时的反应如何?”
  “盲目。”
  希拉嗤鼻一笑。“那是什么意思?”
  “他有了个儿子,”我冷冷地说,“他高兴得不得了……只要小孩有人照顾就好。”我们在友善的沉默中站了几分钟,彼此都很理解。“那张安妮财物的细目还在吗?”我接下来问她。
  “档案里没有吗?”
  “没有。”
  她神色疑惑。“我回家后找找看……麻烦就麻烦在,我们七年前搬到这里时丢掉了好多东西。另外还有一样东西不见了,是我跟那个社工的通信。我记得她写了一封长信描述安妮家里的陈设,但当我把那些文件影印寄给你时,发现那封信也没影了。我想它一定是在我们搬家时搞丢了。”
  我猜想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也不见了,不由得对赖瑞做出一些不友善的联想,他显然会优先考虑并确保自己的需要而做出一些破坏行动。跟萨姆差不多?“你能不能再列出一张单子?”
  “我可以试试。没办法像第一次那么仔细就是了。你指望找到什么?”
  “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说,“某人可能会留下来的小东西。”
  “就像孔雀羽毛那样?”
  我点头。
  “那些东西不可能用来当证据。”
  “我知道,但是……”我迟疑着,怕自己的话听来会很可笑。“这是个笨念头,但是假设你列出的单子上有孔雀羽毛、她祖父母的侧面画像,还有……其他没什么价值的东西……比方说木雕……”我想不出例子可举。“我只是想,如果在某人家中找到类似的组合,至少我就会知道我走对了路。”
  她吃惊地瞥了我一眼。“意思是说你要去查?”
  我不自在地耸耸肩。
  “老天,但你要从何处着手呢?”
  “葛兰姆路?那里一定还有些1978年就住在那里的老邻居。如果我去敲敲几户的门,或许能查到些蛛丝马迹。”我说这话只是为了给她一个答案,不是因为我打算采取这样散枪打鸟的做法。她的表情转为怀疑。
  “但为什么?那么做会事倍功半,而且可能徒劳无功。赖瑞没说错,不会有人因此吃上官司。”
  “我找的不是贼,希拉,我的目标是凶手。就像督察长信上跟你说,如果安妮的死因有可疑之处情况就不同了。”我微笑。“嗯,可疑的地方不是没有……而我打算加以证明。”
  她凝视着我的脸。“那天晚上你和安妮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突兀地问。
  “德鲁里给我看了你的证词,但你说她始终没有跟你说话。”
  “是没有。”
  “那……为什么?”
  “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可做。”
  这算不上解释,但她似乎感到满意。“我怀疑还会有多少邻居仍然住在那里。”
  她警告道。“在我们离开之前,大部分的人就已经搬走了。”
  “那牧师呢?”我问,“他总是在葛兰姆路挨家挨户拜访。”
  她拉下帽檐遮挡阳光。“我想他不在那里了。”
  我轻松地耸耸一边肩膀。“他在圣马克教堂的继任者应该能告诉我他在哪里。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新的牧师?不知道。”
  “那么那个认识安妮的呢?”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转头看着她。她的表情难以解读,因为她的眼睛仍然遮在帽檐的阴影下,但她下巴的线条非常冷硬。“彼得·史丹霍普。”她说。

  莉比·威廉斯(原住在葛兰姆路21号)的来信

  时间为1982年
  南安普敦
  1982年10月3日
  亲爱的M:
  我想你可能会对随信附上的这张剪报有兴趣。我回里士满去看些老朋友,凑巧读到了这张报纸。看来到处都是阴谋诡计,而在牧师说了那些毁谤的话之后,想来他和医生之间是不会再有什么交情了!我记得在安妮的葬礼上看过他——矮小的胖子,手掌都是汗——但我想我从没见过那个医生。当时贾克跟我的医生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
  这里一切都好。我的受训已经到最后一年,而经过多次尝试之后——女人要好好留心,才能避免重蹈覆辙!——我终于碰到了一个好家伙。他人非常可爱,名叫吉姆·葛司。套句老话:敬请期待啰!
  爱你的莉比

  本地医生否认疏忽
  希拉·阿诺德医生,现年41岁,是里士满克伦威尔街诊所合伙人之一,否认在照料病人上有所疏失;该名病人是87岁的弗瑞德里克·帕兹,本周稍早被人发现在他位于查宁塔的公寓中奄奄一息。救了帕兹先生一命的是他的邻居,62岁的葛温·罗伯兹太太。“我听见弗瑞德在敲我们两家之间的墙壁,”她说,“所以我就打电话报警。”
  警方描述帕兹先生的情况“令人震惊”。他无法下床已有数日,双腿和背部的溃烂没有得到治疗,令他痛苦不堪。他同时有脱水及营养不良的现象。警方传问阿诺德医生,邻居指称她拒绝为帕兹先生安排医疗照顾,因为“他曾对看护人员出言辱骂”。阿诺德医生否认这些指控。
  相关人士将此案与42岁的安·巴茨一案放在一起,她也是阿诺德医生的病人,有精神疾病的病史,酗酒问题未获治疗。在巴茨小姐于1978年11月死亡之后,验尸官将她住处的状况描述为“可耻”。“保我们社会中最弱势的一群,是医疗和社工人员的责任。”他说。阿诺德医生否认验尸官指的是她,表示当巴茨小姐醉醺醺地走到一辆卡车前,然后因头部重伤而死时,她人正在美国。
  现年45岁的圣马克教堂牧师彼得·史丹霍普表示,一待帕兹先生康复出院,就将为他安排住进照护机构的公寓里。“这种疏失是没有借口可言的,”史丹霍普牧师说,“人们早该从安?巴茨的死中记取教训,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

  《里士满与特威克纳姆时报》
  1982年6月18日,星期五
  南安普敦
  1983年2月12日
  匆匆几笔。这是“医生与牧师”传奇故事的后续发展。我想第二回合是医生得分,不过这报道篇幅这么小,我怀疑有谁会费事去读它!
  爱你的莉比

  BMA裁定医生无疏忽
  在里士满克伦威尔街诊所执业的希拉?阿诺德医生,现年42岁,昨日在英国医疗协会(BMA)的简短审讯中,经裁定并无医疗疏忽。书面证据显示,87岁的帕兹先生发生该事件时,是由另一家诊所负责医治,自1980年5月起便不再是阿诺德医生的病人。
  《里士满与特威克纳姆时报》
  1983年1月28日,星期五


《蛇之形》第五章
希拉告诉赖瑞说我打算去找彼得·史丹霍普,看他知不知道安妮的财物到哪去了。此言一出,我们这场小小的派对马上笼罩着一层阴影。这两个男人看来丝毫不在意牧师从来没进过安妮家门、不可能知道她有什么财物这些疑点。光是提到牧师的名字就令他们沮丧。
  赖瑞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主意,透过酒杯谨慎地注视着我,而萨姆则忧虑地瞥着我们三个,显然是在纳闷彼得?史丹霍普是谁,以及他的名字为什么会让赖瑞不安。结果萨姆开始大声讲话——他向来讨厌发现自己处于劣势——而我,则充满了恶意的快感。毕竟他是咎由自取,是他完全不肯碰这个话题的。
  那天晚上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通过查号台试图寻找彼得?史丹霍普牧师,但里士满没有这个人,而查号台人员拒绝在英格兰其他地区试试。圣马克教堂的电话也没有登记,我又不知道现任牧师的姓名,所以也查不到牧师公馆的号码。要不是萨姆就在我旁边,查起来会简单得多——我可以建议查号台在埃克塞特试试,但我还不打算这么公然亮出我手中的牌。最后,我半开玩笑地建议萨姆打电话给坚决持无神论的贾克?威廉斯,让他从家里开车到里士满另一端的圣马克教堂,在门外的看板上找找新牧师的姓名。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同意了。
  “他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萨姆回到厨房时,我正在洗碗。
  “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说要是我不帮老婆大人追踪‘疯子安妮’那些失踪的财产,她会把我开膛破肚。”他咧嘴一笑。“20年前他认为你是神经病,现在他认为我们两个都疯了。他问我为什么会有人认为安妮那种穷婆子拥有贵重物品。”
  我把盘子放在滴水板上。“你怎么说?”
  “把赖瑞那番对于硬玉的说法讲给他听。事实上,这让他吓了一跳……他说他以为安妮一毛钱都没有。”
  “我想他当年要是知道的话,就会对她客气一点吧。”我尖酸地说。“贾克对钞票的声音反应总是好得多。”
  “呃,现在他建议我把从香港赚的那一大票投资到他在曼岛操作的一笔基金上。他有妙计可以不用缴税,如果我有兴趣的话,他愿意让我插一脚。”
  “以我们对贾克的认识,那一定是非法的。”
  “不道德倒是真的,”萨姆神情愉快地说,“不过反正他也不相信福利国家那一套,说那有违达尔文的进化论。生病的、残疾的、贫穷的人就应该坐以待毙,这是物竞天择的道理。”
  我拿起一根叉子检视叉尖。“他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我说,“傲慢、自私自利的混蛋一定会有报应。这是不成文的物竞天择的道理——老公牛会死得很痛苦。”我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我希望你说过叫他跟他的逃税妙计滚一边去。”
  “才不,”他说,“他之所以肯在星期天晚上开车到圣马克去,惟一的原因就是他以为我要拿大把钞票塞进他的金库。”他跨坐在椅子上。“你跟贾克怎么会这么熟?我记得你以前对他总是敬而远之。”
  这问题令我意外。“我们说的是哪种‘熟’法?”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问。”
  我没能止住自己的笑意。“你是在暗示圣经上说的那种吗?”【指圣经十诫中“汝不可贪恋邻人之妻”一项,表示萨姆怀疑妻子与贾克有染。——中译注】
  “也许。”
  我嗤鼻大笑。“太滑稽了。”
  “为什么?”
  “他是个妄自尊大的家伙,”我说,“连他老婆都讨厌他,为什么你以为我会喜欢他。”
  “我只是问问。”他懊恼地说。
  “怎么会跑出这么个问题?”
  “我告诉他说你又要开始查安妮的事,他并不意外,说他早就料到了。”
  “所以呢?”我好奇地问。
  “他似乎比我还了解你。我以为你早就把她给忘了。20年来你都没有提她的名字。”
  “是你叫我不要提的。”
  “我有吗?”他不解地皱着眉头说,“我不记得了。”
  我不确定他的皱眉有多少真实性,因此改变话题。“你不应该贾克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说,“他这是在用话激你,就像他说他有多少钱的话也是在激你一样。他喜欢让你坐立不安。”
  “为什么?”
  我对他的天真摇摇头。有时候我认为,我丈夫的问题在于他只看到别人的表面。这点对他的事业应该会有影响,但怪的是情况正好相反,由于他轻易就接受了别人想要呈现的形象,反而让人对他有正面的回应。我刚认识他时,一度以为他这是在运用特别精细复杂的逆向心理战术,逐渐了解后,才发现他是真的对存在于大多数人天性中的另一面毫无概念。这是他最吸引人的特质……也是最恼人的特质……
  “贾克喜欢煽风点火,”我淡淡地说,“他见不得别人快乐……尤其是在感情方面。他只见到过最糟的一面……父母离婚……弟弟自杀……婚姻失败……又没有孩子。”我手拿刷锅用的金属丝指向萨姆心口。“要不是你没告诉他你有心脏病,又扯谎说你赚了多少钱的话,他根本就不会用话激你。在他看来你什么都有了,健康、财富、快乐、提早退休、老婆对你忠实,而且还有儿子。”
  萨姆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他始终没从他弟弟的死里恢复过来。”
  “你总是这么说,但你从来没解释过为什么。”
  “我是不想让你有先入为主的结论。”
  我朝他皱眉。“他弟弟是怎么自杀的?”
  “吊死在树下。他没有留下遗书,所以警方认为是谋杀,嫌疑最大的是贾克,因为他在他弟弟死后从他房间里拿了些钱。最后验尸官同意那男孩是因父母离婚而沮丧,所以才走上绝路,但贾克说那事件毁了他们全家。收场是全家人互相推诿卸责。”
  “真悲惨。”我说,真心地。“那男孩多大年龄?”
  “16.比贾克小3岁。”
  “老天,真惨。后来他父母怎么样了?”
  “离婚之后,贾克跟他们就完全失去联系。我想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或者是否仍然关心他。他嘴巴说不担心这一点,可是却无时无刻不在试图证明他是个不容小看的男人。”萨姆的视线从天花板转向我。“这些并不能改变他是个傲慢、自私自利的混蛋这个事实,但可能解释了其中的原因。”
  这解释了很多,我想着,同时答应等贾克回报我们圣马克的牧师姓名时,会对他客气一点。不过,这并没有解释贾克打哪儿弄来那些多的钱,有能力把住处从葛兰姆路21号搬到了里士满公园附近豪华且昂贵的房子。
  一直到星期三,我才跟彼得·史丹霍普本人说上话。之前都是答录机,我想不太合适用冗长的留言来解释我是谁以及为什么想跟他谈谈的原因。他的新教区在埃克塞特,位于多尔切斯特以西约60里,星期三早上他接起电话时,我已经都准备要写封信给他了。
  我们住在里士满时我只跟他说过一次话,我不太确定他记得我会像我记得他那样清楚。我报上姓名,说我想跟他谈谈安妮?巴茨,“那个遭卡车撞死的黑女人。”
  他停顿了很久,让我有时间回想起莉比对他的描述,“矮小的胖子,手掌都是汗”。如此之长的沉默,我开始怀疑话筒是否从他手中滑落了,他却突然咆哮道,“你说你姓拉内莱?跟那个宣称安妮是遭杀害的女人有关吗?”
  “就是我,”我说,“我不知道你会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哦,老天,当然有!你有阵子相当出名。”
  “出了整整15分钟的名,”我冷冷地说,“那不是我这辈子最愉快的15分钟。”【西方有谚语说“每个人都可以出名15分钟”。——中译注】
  “的确,我想不是。”停顿了一下。“之后你有段时间相当不好过。”
  “是的。”
  他显然不喜欢如此简短的回答,转而改变话题。“有人告诉我说你和你先生出国了。一切都还好吧?”
  我猜他这是在旁敲侧击打听我的婚姻状态,因此我向他确保如此,并简单地描述一下我们在国外的20年,提及我的两个儿子,然后问我是否可以去拜访他。“谈一下安妮的邻居。”我解释,为即将再次见到他真希望自己的语气能更热忱一点。我指望他会因职责所在而同意会面,但我不认为他对于会面这事会比我热衷多少。
  他的声音明显带有戒心。“这样做明智吗?”他问。“20年是一段长时间,你们似乎过得很好……守在一起……生儿育女……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抛在脑后了。”
  “这么说你记得我们那番短谈了?”我喃喃说道。“我没想到你会记得。”
  “我记得很清楚。”他说。
  “那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想了解安妮的邻居。”
  我听见那头的叹气声。“去挖死灰有什么好处?”
  “那要看找什么东西。”我说。“有一次我父亲把一截木柴放到火里烧,结果滚出一个旧制的一英镑金币来。显然是有人把它藏在树里,两个世纪后好处让我父亲捡到了。”
  又一阵停顿。“我认为你这么做是错的,拉内莱太太,但我星期五下午有空。两点以后你随时可以来。”
  “谢谢。”轮到我停顿了一下。“为什么说我这么做是错的?”
  “报复是个不值得追求的目标。”
  我盯着眼前墙上挂着的那面框边镀金的镜子。镜子老旧有裂痕,从我站的位置看去,镜中的图像被拉长,让我的脸显得单薄而残忍。“我要的不是报复,”我以刻意的淡淡口吻说,“而是正义。”
  牧师出人意外地笑了一声。“我想不是这样,拉内莱太太。”我完全不打算带萨姆去埃克塞特,所以我告诉他说我们两个一起去没有意义,何况草皮需要修剪,花床也需要整理。他似乎没什么异议,不过早餐时我发现他用相当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怎么了?”我问。
  “我只是纳闷,怎么好像每个人都搬到西部来了。”他说。
  彼得?史丹霍普的教区是在埃克塞特的圣大卫教堂区。我到得太早,在路边停车坐了一个小时,看着车窗外的人来人往。那里邻近大学校园,行人看来大多是学生——一群群拿着书本的男孩女孩或者年轻情侣,勾肩挽腰像连体婴儿一样。我发现自己很羡慕他们,尤其是那些穿着轻薄短小的紧身裙和无袖上衣的女孩,她们在阳光下摇摆,散发出我以前从不曾有过的自信。
  原先的牧师公馆是一栋堂皇的维多利亚式宅邸,隐藏在高高的树篱后面,外面树着一房地产中介的牌子,说有一栋“值得拥有的顶楼豪华公寓”出售。新的牧师公馆是一栋廉价的方块型建筑,既无魅力也无特色。我2点整把车停在屋外,开始后悔没有把前一个小时花在酒馆里。酒后的勇气也比完全没有勇气要好。有一部分的我想夹着尾巴开车逃走,但我注意到楼下一扇窗户的网眼帘动了动,知道已经有人发现了我。自尊心的驱动力向来都比勇气强。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像具死尸的高个子女人,鹰钩鼻,灰发及肩,说话速度快如机关枪。“你一定是拉内莱太太。”她说着,拉住我的手把我引进屋。“我是温蒂·史丹霍普。彼得有点迟了。今天早上是他到收容中心去的时间。那些受虐妻子,可怜。到厨房里来吧。他告诉我说你要从多尔切斯特开车过来。你饿不饿?要不要喝一杯?夏多内好吗?”
  我跟着她走过狭小的门厅。“谢谢。”我环视白色塑料的厨房,单调得令人大脑麻痹,小得几无回旋空间。“这里很不错。”
  她枯瘦的长手指拿着个酒杯塞进我手里。“你这么认为吗?”她惊讶地问。“我压根受不了。我们在里士满的厨房要好得多。你知道,教会不给人太多的选择余地。不管他们给你什么又窄又小的厨房,你都得凑合着用。”她吸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她神情愉快地说下去,“我只能怪自己。没人强迫我非嫁个牧师不可。”
  “这些年下来的生活可好?”
  她给自己斟上酒,与我碰杯。“哦,是的,我没有太多遗憾。有时候我会想,不知道艳舞女郎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不过我尽量不去想它。”她的眼睛闪动着淘气。“你呢,亲爱的?”
  “我想我没有那种身材。”我说。
  她开心地大笑。“我是说,你生活过得可好?你看起来容光焕发,我想一定不错。”
  “是的。”我说。
  她等着我继续说下去,但我没有,于是她轻快地说,“彼得告诉我说你们一直住在国外。那生活刺激吗?你们还有两个儿子是不是?”
  她那太瘦的脸上充满了贪婪的好奇,让我怜悯之心油然而起——她丈夫迟到不是她的错——于是我热心地谈起我们住在国外的那些年以及我们的孩子。我说话时她越过杯缘仔细看着我,眼中有种精明的光芒我不太喜欢。我不习惯让人一眼看穿,尤其是经过这么多年,长出一身无法穿透的皮肤之后。
  “我们一直很幸运。”我笨拙地总结。
  她一副兴味盎然的神情。“你的说谎技术不下于我。”她开诚布公地说。“大部分时间我都能控制住我的挫折感,但还是得不时开车到空旷没人的地方去,通常是悬崖顶上,然后没命地尖叫。当然,彼得一点也不知情,否则他会以为我疯了,我最受不了他对我紧张兮兮、大惊小怪。”她摇摇那头李尔王般的头发,像是对艳舞女郎丑怪的戏仿。“这实在很荒谬。我们结婚40年了,有3个孩子和7个孙子,但他一点都不知道我对我彻底空虚的人生有多怨恨。我会是个很棒的牧师,但我惟一的选择是当一个男人的副手。”
  “这是你尖叫的原因?”
  她替我重新斟上酒。“那比宿醉好玩多了。”她说。

  关于拉内莱太太精神状态之报告

  时间为1979年
  香港维多利亚女皇医院
  精神医学部应拉内莱太太(住址为香港薄扶林葛林胡道12号)主治大夫谭医生之要求,进行咨询以探究病人在其子路克出生后(出生日期:1979年10月20日)出现的产后忧郁症。据她先生所述,她的抑郁已有些时日。她拒绝服用任何药物。拉内莱太太于1979年12月19日与约瑟夫?伊莱亚斯医生进行两小时的诊治。
  (以下节录自伊莱亚斯医生的报告,该报告于1999年2月应拉内莱太太之要求而公开)
  ……拉内莱太太是个难以相处的病人。她从一开始就坚持,她之所以前来的惟一原因,是要证明她没有忧郁症。她不肯合作且充满愤怒。她对“位高权重的男人”及“滥用权势的人”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敌意,并数次提及“强迫”、“威逼”以及“恫吓”。我向她表示,这种言论不但不能说服我为她开出她健康良好的证明,反而让我怀疑有偏执狂的可能,于是她同意合作。
  ……她承认,在去年底、今年初于伦敦发生的若干事件,让她情绪混乱。她拒绝详加讨论这些事件,怕证实了我对她有偏执狂的怀疑;不过,她还是约略提到了三件事——其中两件属于极私人性质的——以解释她的“愤怒”。她取出多份剪报证明第一桩事件确有发生——一名黑人女性之死——但无法证明另两件事情。由于缺乏其他证据,我无法判断随后的事件是确实发生过还是纯系编造,以便强化她对该黑人女性之死所感到的不公正。
  ……她怨恨的主要对象是她丈夫(与她一同住在香港)以及母亲(现居英国),由于若干原因,她认为这两人背叛了她。这也是她对他们“冷淡”的原因,这一点她“需要时间来克服”。她将她的怀孕形容为“计划不周”——指出在国外开始新生活时还怀着孩子有多困难。她谈及孩子时语带爱意,称之为“我的宝宝”,同时却责怪丈夫“害她意外怀孕”。她与她父亲(现居英国)有亲密的感情关系,常以电话联系,只肯信任他。此外,她列出数个相关的困扰:讨厌被碰到;在家独处时缺乏安全感;强迫性洁癖;讨厌某些声音——例如门铃、伦敦口音、老鼠搔抓声(?)。
  ……我建议她不要与某些人形成结盟关系——尤其是与她那“正在替她做些研究”的父亲——否则一旦让她丈夫发现了,几乎必然会将之视为背叛。我也指出,若她在儿子成长过程中将儿子纳为盟友,也有潜在的危险。这两点她都同意,但仍坚称如果勉强与丈夫再次摊牌,那么她的婚姻马上就会完蛋,她不想要这样。我建议她与拉内莱先生磋商,但遭她拒绝,她认为一旦他们开诚布公,必然会导致如前所述的立即离异的结果。她对丈夫的感情是矛盾的。尽管她心怀怨恨,但似乎仍与他维持亲近的关系,并认为她今年稍早决定维持婚姻是正确的选择。然而她坚决要惩罚他“遗漏与犯下”的罪。
  ……拉内莱太太表现出聪明、自知的态度,正在尝试面对她人生中一些极为不愉快并且仍未解决的问题。在她认为她已说服我她不是“忧郁症患者”之后——我鼓励她这么想——她侃侃而谈关于寻求“了结”的想法,尽管她并不清楚她想要的是何种了结。简单说来对于“了结”,她偏好为她那位黑人朋友寻求“正义”的这种止痛式的说法,而不是因为自己急欲“报复”。但后者显然更为准确。
  ……我警告她,长期内化的愤怒,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都可能会导致她坚决否认与她有任何关系的偏执狂——被迫害妄想、错觉、恐惧症——她说伤害已经造成了。“我这是进退两难,伊莱亚斯医生。如果我屈服,就是懦弱,而如果我反击,又成了神经兮兮的疯女人。”
  ……总结来说,我在这名病人身上找不到忧郁的迹象。她有执迷的妄想,并且极具控制欲,但同时也非常能自制。我认为她相当令人畏惧……


《蛇之形》第六章
最后我只跟彼得·史丹霍普说了不到20个字。他迟到了半个小时,满口道歉地匆匆进门,然后立刻就被一通电话给打断。他只说了句是要紧事,然后就消失在他的书房里,让他太太对着话筒应付,直到他接起分机。不过没什么关系。温蒂是供应消息的宝库,而我相当确定那些事情不可能从她丈夫那里得到,因为其中有些是闲话,而且有些还相当下流卑劣。
  在等待彼得回家时,我们转移地盘到了起居室,温蒂试着解下我的单肩小背包,没注意到背包是用一条横过胸口的系带给扣住的。她很惊讶那背包如此之重,也诧异我为何这么不愿意把它解下。我稍作让步,把胸前的扣环解开,并将背包紧挨着我放在沙发上——但就算我现在背出门的是个厨房水槽,我想她也会保持礼貌地什么都没问。我在她眼中显然是个谜,因为不管她脑中想像的狂热之徒是什么样子,那都不会是我。
  她放下话筒,微微皱眉。我暗自猜想她是否得常常一肩挑起守护家园的责任。
  如果角色互换,彼得是否肯如此配合?我的表情泄露的一定比我自知的多。
  “他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亲爱的?”她打破沉默。
  “没有,”我向她保证,“我来是想谈谈安妮在葛兰姆路的那些邻居,我想你知道得可能会更多。”
  她用了然一切的眼神盯着我看。“我是说过去,”她温和地说,“以前他是不是曾让你失望过?”
  “某方面来说是的。”我说,为了避开她的眼神,我故意环顾室内。“他说我歇斯底里,但是我没有。”温蒂显然喜欢收集瓷像,房里几乎全摆满了。壁炉上有一排精美的白色德累斯顿仕女像,墙上的小玻璃柜里则放着小小的手绘瓷鸟。照片是她热爱的另一项东西,家人的照片到处可见,墙上还有一张放大的快照,是七个笑脸盈盈的小孩。“他们是谁?”我问,朝照片的方向点点头。
  她没有抗议我突然换了话题。“我的孙子。那是少有的一刻,他们全都露出最好看的样子。”她轻轻笑着。“通常都会有个人摆张臭脸。”
  “是谁照的?”
  “我。”
  “照得好极了,”我说的是真话,“别当什么牧师了,你应该当专业摄影师才对。”
  “我有段时间就是……呃,半专业的。我以前常在圣马克教堂拍婚礼照,特别是帮那些手头拮据的新人拍。”她拉开壁炉旁的书桌抽屉,拿出一本厚厚鼓起的相簿。“我想你或许会有兴趣。这里应该可以找到安妮的大部分邻居。”
  她把相簿递给我,我翻阅着圣马克教堂的婚礼、洗礼、葬礼和节日宴会的照片。
  70年代的那些照片让我发笑,服装样式实在太落伍了——男人穿着喇叭裤西装、有褶边的衬衫,戴着刻有姓名的粗大手环;女人顶个蓬蓬头,穿着腰线在胸口的洋装和露脚跟的鞋子。甚至有一张我在安妮葬礼上的照片,24岁,不自在到了极点,全新的及地黑大衣不甚合身,让我看起来像是捡拾别人衣服的孤儿。我认出的面孔很少,因为这些人并非全都跟我同一个时期,但有些人我还记得。
  “你为什么拍了这么多?”我问温蒂。“不可能所有的照片都拿得到钱吧。”
  “我想以后的人看了应该会觉得很有意思,”她说,“我原先是想把照片贴在教区的登记簿上,这样如果有人来查家族信息时,除了文字记录外还可看到图像。”
  她笑了。“那不是个很好的主意。要把照片跟文字一一对在一起要花很多时间,很快我就穷于应付了。后来我只是为了好玩才继续拍。”
  她做很多事情都是为了好玩,我想着,逐渐对她有好感。我甚至开始想,也许我也可以为我正在做的事情找同样的借口。如果我说我查问安妮之死是因为无聊,有人会接受吗?我伸手指着一张全家福照。“查尔斯一家,”我说,“他们住在我们隔壁的三号。”
  温蒂过来和我并肩坐在沙发上。“保罗和茱莉亚,还有两个小孩,名字我记不得了。彼得替其中一个小孩施洗,整个仪式上她都大哭个不停。这些是当时拍的。”
  “是珍妮佛。”我告诉她。“她以前总是整夜啼哭。有次我们实在受不了,萨姆决定到隔壁抗议。不料精疲力竭的茱莉亚应门时就哭出来了,萨姆不忍心那么做。
  后来我们就开始戴起耳塞。珍妮佛现在差不多24岁,在多伦多当律师。他们全家人是1980年移民到加拿大的。“
  “老天!你真的是消息灵通。”
  “这男人很眼熟。”我说着指向另一张照片。
  “德瑞克?史雷特,”她告诉我,“他是个禽兽……喝醉了就打老婆和小孩。
  那可怜的女人总是躲到我们家来,因为她很怕他。“她翻过一页,指着抱个学步小娃娃的深色头发女人。”就是她……莫琳?史雷特。她跟他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每个都曾遭到殴打。德瑞克经常被捕……通常是因为酒后滋事……不过我想也有一两件偷窃罪。“她一只手指按在小娃娃的脸上。”德瑞克一定坐了一段时间的牢,因为这个小家伙比另外三个要小很多岁。就我所知,莫琳仍然住在葛兰姆路,但天知道德瑞克上哪去了。他们家在1979或1980年大闹了一场,他的大儿子终于鼓起勇气拿起球棒喝令他离开。“
  “那是艾伦吧?”
  “是的。你认识他?”
  “我教过他一年英文……高高壮壮的孩子,手掌像晚餐盘那么大。他们住在那排连栋房屋的尾端,就在安妮隔壁。32号。你有没有艾伦的照片?”
  “我想是有……不过不是在教堂里拍的。我记得,他惟一一次去圣马克,是要去看有没有东西可偷。”她发出责备的啧啧声。“他是个要命的贼,有一次我收容莫琳,他就在我眼皮底下把我母亲留给我的胸针给偷走了。为此我始终没原谅他。
  说到这,她的小孩全都是贼……我想有德瑞克那种父亲,这也是意料中事吧。儿子步上父亲的后尘是很悲哀的。“
  “你有报案吗?”
  她叹口气。“没有用。他一定会矢口否认。总之,都怪我不好,我应该更小心点的。从此之后,只要他们一走近,我就把每样东西上锁。”
  我心想,不知艾伦还做了什么其他坏事没被逮到。“他也曾经偷过我的东西,”
  我告诉她,“有次我把皮包放在桌上,到教职员休息室去拿些笔记,回来时发现他正在翻我的皮夹。我也没有告发他。”我伸手按按嘴唇,那里有一小根筋因恨意而在皮肤下抽动着。“如果是我的小孩,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是的,”她缓缓地说,用锐利的双眼注视着我,“但我想你是因为不喜欢艾伦,所以才过度补偿他。”
  我没回话。
  “我都忘了你以前是老师。”她开口打破沉默。
  我点头。“误人子弟。”我低头仔细端详德瑞克·史雷特的脸。他留着暗色长发,有张愉悦的笑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打老婆的人。“德瑞克为什么坐牢?”
  “我不知道。偷窃或暴力攻击吧?”
  “攻击他太太?”
  “一定是女人。我不认为他胆子大到敢找男人打架。”
  “这人是谁?”我伸手指着一张照片,那是个浓妆艳抹的金发女人,戴着一顶宽边帽,对着镜头假笑。
  “莎伦·波西,”温蒂撇着嘴说,“老女人扮小。拍这张照片时她已四十好几,看看她露出大半个胸部,裙子短得几乎遮不住内裤。你一定记得她。她跟史雷特家一左一右住在安妮隔壁,总是抱怨连连。”她叹了口气。“可怜的安妮,夹在那条街上最差劲的两户人家中间——一边是贼头贼脑又暴力的史雷特家,另一边是个骚货,有个控制不住的儿子。”
  莎伦·波西——也就是贾克的姘头,莉比口中“漂白的吸血鬼”,我戏谑地想着。“我想我从来没见过她,”我说,“就算见过我也不记得了。我教过她儿子…
  …麦可……跟艾伦·史雷特同时,但我想她从来没到过学校附近。“
  “这个女人糟透了,”温蒂尖酸地说,“不比妓女好多少……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男人出入她家……但她还自认比黑女人高尚……一天到晚向地区委员会申诉,不让安妮有好日子过。”我仔细玩味那张既年轻又老的脸,想起我们在南非遇到的一些红脖子(观念极狭隘保守而粗野的人,原先尤指美国南方的贫穷白人。——中译注)。“这是‘贫穷白人’综合症,”我缓缓地说,“在社会阶层中的地位愈低,就愈要找一个比他更不如的人。”
  “唔,莎伦就是这样没错。”
  这种态度似乎有违基督徒心肠,我纳闷那女人到底做过什么事,让温蒂这么讨厌她。“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她的事?”我好奇地问。“她常上教堂吗?”
  “哦,是的。规律得跟闹钟一样,要求彼得每周花一个小时跟她讨论她的问题。
  哈!“她突然嗤之以鼻。”我应该说是她所谓的问题。把他喊成史丹霍普神父,因为她知道这能投合彼得的虚荣心。直到她开始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彼得才明白她的企图,然后告诉她说以后除非我也在场,否则不会再见她了。此后她就再也没踏进教堂一步。“
  我藏起笑意。尽管她声称对婚姻充满挫败感,还是会吃醋。“她有没有结过婚?”
  “我们认识她时没有。我甚至说不上来麦可的父亲是谁,而且我想莎伦自己也不清楚。那个可怜的孩子总是找警方麻烦,彼得曾半夜被找去担任代理监护人,因为他妈不知又在什么地方躺平了。”
  “1978年他14岁,”我边说边回想,“深色头发,看起来一副大人样……总是穿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
  她点头。“他不是个坏孩子,只是完全无法自制。他很聪明,很会说话——跟艾伦?史雷特完全相反,艾伦只要开口就一定带脏字。事实上我蛮喜欢他的,但他那种人不太容易对别人付出感情。”她脸上闪过惆怅的表情。“差不多六年前,我在报上看到一个叫麦可?波西的人因持械抢劫被判刑11年。年龄相符,但报上的照片跟我记得的那个男孩差很多。”
  我不忍心破坏她的幻想。“莎伦还住在28号吗?”
  “应该是吧。我们1992年搬走时她还在。”她从我手中拿走相簿,一页页翻着,直到找到一张灰发男人的照片,他有张红彤彤、像乌龟一样的尖脸。“杰弗瑞·斯伯丁,”她说,“他太太叫薇薇安,1982年死于乳癌。可怜的女人——她跟病魔奋战了很久,前后将近五年,这张照片就是在她的丧礼上拍的。他们住在莎伦对面,曾闹出了一个大丑闻,因为杰弗瑞在他不幸的太太快死时,待在莎伦家的时间比待在自己家还多。薇薇安死后六个月,他就搬过去长住了。”她又叹了口气。“这整件事让杰弗瑞的孩子难过极了。他有两个十来岁的女儿,她们根本拒绝承认莎伦的存在。”
  “她们也搬去跟她住了吗?”
  “没有。她们继续住在对街,自己照顾自己。整件事非常悲哀无奈。除了把煤气和电费的账单塞进他家门之外,她们跟杰弗瑞完全没有往来。我想她们是为了母亲的死而怪罪他。”
  “我想我们受伤的时候都会猛烈还击。”我说着,想到贾克和他的父母。“这是人性。”
  “那两个女孩非常安静……太过于安静了,我总是这么觉得。我甚至不记得曾看过她们大笑。当然,她们从那么小就开始照顾母亲。我是说,她们从来没办法跟同龄的人交朋友。”
  “你记得她们叫什么名字吗?”
  “老天爷,你居然也会问。”她思索了一下,摇摇头。“不记得了,亲爱的,对不起。那两个女孩很漂亮,金发蓝眼……总是让我想到芭比娃娃。”
  “你说她们母亲死时她们是十来岁。是十三四岁还是十八九岁?”
  “我想大的那个是15岁,小的13.”
  我暗地计算了一下。“那么安妮死时她们就是11岁和9岁了?”
  “差不多。”
  “她们是萝西和布丽姬,”我说,“以前每天早上都会手牵手上学去,穿着烫得漂漂亮亮的制服,看起来十分纯真可爱。”
  “没错,”温蒂说,“你的记性真好。”
  不见得,我想。安妮还活着的时候,那两个女孩和我是朋友。我去学校上课的途中碰到她们相携上学时,总会微笑打招呼。这一切在安妮死后那几个月都变了,我始终不了解原因何在。布丽姬原先跟姊姊一样扎着辫子,直到有人把她的辫子剪掉,将一绺绺金色长发塞进我们的信箱。当时我不知道她们姓什么、住在哪间屋子,只知道萝西愈来愈苍白,愈来愈瘦,而9岁的布丽姬前一天还是长发,第二天就剪短了。至于为什么有人将她的头发寄给我,以及其中有什么含意,我则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她们的母亲病了,”我难过地说,“我以前总是在想,她们的母亲一定是个好女人,因为她们的举止很文雅,不像其他某些小孩。”
  更多叹气声。“母亲死后她们非常迷惘。我试着帮助她们,但杰弗瑞的态度变得非常不客气,叫我少管闲事。不幸的是,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杰弗瑞说我要把她们送到孤儿院去,这让她们不信任我。虽然事实不是如此,但她们当然相信他。”
  这回忆让她不快。“他是个可鄙的小人……我一直不喜欢他。”
  “这两个女孩还住在葛兰姆路?”我问。
  她看起来忧心忡忡。“没有,糟糕的是我完全不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以及怎么样了。我想有段时间麦可跟她们住在一起,但他进出少年监狱太多了,很难搞清楚他的行踪。有一次我问杰弗瑞她们怎么样了,但他把我赶到一边去,好像我是只烦人的蚊子似的。真是个恶劣透顶的人。我向来觉得他和莎伦是绝配。”
  我把话题带回萝西和布丽姬身上。“那两个女孩结婚了吗?”
  她摇头。“我说不上来,亲爱的。就算有,也不是在圣马克教堂。”她停了下,回想着。“对了,那篇关于麦可?波西持械抢劫的报道中,曾提到他太太叫布丽姬——那时候我心想——”她撅起嘴唇,像个小小的玫瑰花苞——“原来如此!那些孩子全都走得很近,以前总是成群结队跑来跑去……大部分时间都分不开。”
  我跑这一趟不是为了这些,我开始翻找贾克·威廉斯的照片。不出所料,一张也没有。他大肆吹嘘他的无神论,就像洗心革面的基督徒到处夸大基督的爱一样。
  就算攸关他的灵魂得救与否,他也不会踏进教堂一步。有张照片是莉比在安妮的葬礼上跟我和萨姆说话,我指给温蒂看,问她认不认识莉比的先生。“他叫贾克·威廉斯。他们住在21号。”
  “他的长相如何?”
  “二十八九岁……比莉比大五岁左右……深色头发,相当英俊,五英尺十英寸高。”她摇头。“安妮死后18个月,他和莉比离婚了。莉比搬到南安普敦去,贾克则搬进艾夫斯顿路上一栋三层楼的大房子里。”
  温蒂抱歉地微笑。“老实说,要不是你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这很重要吗?“
  “大概不重要。”
  她注视了我一阵。“意思是重要。”她斩钉截铁地说。“但是为什么?”
  我专心看着旁边茶几上的一尊小雕像,颜色跟希拉·阿诺德的手镯一样。“大部分人离婚时都得搬到比较小的房子去,”我不急不慢地说着,真希望自己对玉石的知识更多一点。“贾克住进了更大的房子。”
  我对这点感兴趣,显然令她不解。“那时的生活就是这样。玛格丽特·撒切尔上台之后,很多人在房地产上做了很荒谬的投机冒险。有时候成功,有时候失败。
  我记得教区里有个人扛起了将近20万镑的贷款,五年之内投资的钱就回收了一倍。
  另一个在市场高峰期买房子的教友,几个月后发现他欠的钱比房子值的钱还多。你这位朋友运气好。“
  我点头同意。“莫琳·史雷特和莎伦·波西的房子呢?”我问她。“如果她们还住在葛兰姆路,她们是继续向地区委员会租房子,还是行使了把房子买下来的权利?”
  “哦,她们当然是把房子买下来了。”她酸溜溜地说。“前两三年,所有公家的东西就都卖光了。价钱便宜得可笑……没有哪个头脑清醒的人会拒绝那样的交易。
  我想莎伦是一次付清,莫琳则是选择分期付款。当然,现在她们可是赚了。她们的房子大概值20万镑……而当初她们只花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钱,因为有倒霉的纳税人提供补助。“
  我微笑。“你不以为然。”
  “我当然不以为然,”她恼火地答道,“每次我看到无家可归的人倒在街头,就会想到,公家没有剩下任何房子可以安置真正需要的人,实在是件可耻的事。”
  “有些人也许会说莫琳?史雷特就是真正有需要的人,”我喃喃地说,“她丈夫让她吃了不少苦头。”
  “是的,呃,莫琳不一样,”她不情愿地承认,“她的头脑已经让那个禽兽给搅成一团稀泥了。彼得以前常说她是被‘揍醉’了,但老实说,我认为真正的问题还是她真的喝醉了。她跟德瑞克一样酗酒……不过她比较有理由这么做。”她注意到我惊讶的表情。“用来麻醉,”她解释,“让人当成练拳头的沙袋铁定不好受。”
  “但是……”我缓缓地说,“要是她的头脑真变成一团稀泥,她怎么能买得起房子?想来她没办法工作,那么她的钱是哪里来的……就算只需要一笔微不足道的数目?”
  长长的沉默。
  “你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温蒂终于质问道。
  我花了点时间思考该怎么回答,但最后决定实话实说。“我最近碰到希拉?阿诺德……安妮的医生。她说安妮的东西失窃了。现在我在想是谁偷的?偷来的东西换了多少钱?那笔钱又用到哪儿去了。”
  “唉唉呀,”温蒂带着真心的关切说,“我认为这种说法没有半点是事实。希拉会编出这个故事,全是因为她被控对另一个病人有疏忽——那是安妮死后三四年的事了。在她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胁之前,她对安妮的事可一点也不关心。”她指尖烦乱地相互敲击。“整件事都有点奇怪。好长一段时间没说半句话……然后突然希拉就指望我们相信,我们知道的安妮非但不是那么脆弱的一个灵魂,直到死前不久还相当有钱,且住得舒舒服服。整个情况很快就变得非常不愉快……大家彼此互踢皮球……每个人都指控别人撒谎。”
  我没说话,她以为她惹我不高兴了。
  “你是不是很失望?”她问,“对不起。彼得告诉过我安妮的死对你是一大打击。”
  “请不要道歉。”我暗想彼得另外还泄露了什么。“我并不是失望。”我打开背包,露出一份六英寸厚的档案,然后在一个装着剪报的信封里翻找着,直到找到1982年6月的那张剪报。“你说的是不是这件事?”我问她,递过去那份“本地医师否认疏忽”的报道。
  “是的。”她缓缓地说,从那张发黄的纸上抬眼看我。“这剪报你保存多久了?”
  “16年。自从安妮的死上报之后,这是她的名字第五次出现在报纸上。这些——”我拿出信封中的其他剪报,以拇指来回拨弄纸张——“是其他相关报道。她的案例通常被援引说明,让脆弱的人自力更生有多危险。”我对温蒂的表情微微一笑。
  “有些朋友帮我剪报。此外,我还付费请大学母校的图书馆追踪本地以及全国媒体任何提到安?巴茨的报道。”我解释。
  “我的天!”
  “还包括那两个调查她死因的警察。”我继续说着,取出另一个信封。“这些就是有关他们的报道。其中之一的昆廷警员,七年前死于车祸。另外一个,德鲁里警佐,1990年从警界退休,开了一家拉德里啤酒厂的连锁酒馆。这里还有一些其他相关人物的后续报道……例如有一篇提到阿诺德医生搬到多尔斯特……还有一篇提到你和你丈夫离开圣马克,到西部的一个教区赴任。”
  她看着那篇指控希拉医疗疏忽的报道。“我想我们第一次上报的原因,就是这里引用彼得的话吧?”
  我点头。“而且他也没有手下留情。‘这种疏忽是没有借口可言的。人们早该从安?巴茨的死中记取教训……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我的眼神飘向那尊玉雕像。“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有没有去过安妮家?”
  温蒂摇头。“她连现在几点都不肯告诉他,因为她知道莫琳躲在牧师公馆。”
  “那他就无权说什么‘这种疏忽’,”我淡淡地说,“这意味着有凭有据的比较,但他并不了解相关的内情,也就难怪希拉会那么生气了。”
  “我知道,”她遗憾地同意,“万幸的是,他没有指名道姓。”
  我耸耸肩。“他不需要指名道姓。他在讲谁大家心知肚明。而且说不定是报社为了避免发生事端,主动将姓名部分删掉的。整篇报道写得很小心,只说希拉否认疏忽,而没有真正明言指控。”
  温蒂有感而发地叹气。“其实是我的错,安妮的事情是我提醒彼得的,他马上就火冒三丈地跑去告诉媒体记者。希拉始终没有原谅他,这件事让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我可以想像——”我抽出“BMA裁定医生无疏忽”的剪报——“尤其是希拉被证明无罪。帕兹先生根本不是她的病人。”
  “只可惜为时已晚,伤害已经造成了。彼得确实曾试着道歉,但希拉丝毫不肯接受。”她停了下。“但是错也不完全都在他,你知道。希拉也反过来散播了一些可怕的指控,说安妮之所以那么不信任他,是因为他支持那些想把她从街上赶走的邻居。她甚至还说他是个种族歧视者。”
  “他是吗?”
  我想她可能会生气,但她没有。“不是。他有很多缺点,但不包括种族歧视。
  希拉也知道,说那种话有失厚道。“
  “你们每个人都不太好过。”我喃喃说道。
  “简直糟糕透了!”
  “但这并不表示希拉说安妮的东西失窃是错的。”我指出。
  “只是这看来实在不太可能。”温蒂说。“安妮在世时,没人认为她家里满是宝物。你想过吗?”
  “没有,”我承认,“但希拉确实有证据支持她的说法。比方说那个RSPCA视察员的信,他曾上门检查安妮的猫。而且若是此事属实的话,也就表示警方对她死因的调查有所缺失,因为调查中没有考虑到有人在她死前或死后从她那里夺去了不小一笔钱。”
  “看在上帝面上,究竟是谁?”
  “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我说着,把剪报收回信封里。“我猜是附近的熟人……某个知道屋里有些什么东西的人。”
  她侧着头,用她明亮、敏锐的眼睛端详着我。“你丈夫有什么看法?”
  “他没有看法。”我缓缓地说。“我们家有20年没提起过这个话题了。”
  她一手轻轻按在我肩上。“我很遗憾。”
  “没必要。”我语气僵硬地告诉她。“这是我的计划,不是他的。”
  她是不是认为“计划”是个不适当的措辞?“安妮的死不是你的错。”她诚挚地说。“你不需要内疚。”
  “我没有。”
  也许她不相信我的话。也许她在我表面的镇定和放在我膝头证明我的执迷的东西之间,看见了矛盾。“没有人逃得过报应。”她把手从我肩头移下,拉起我的手轻轻放在她双手间揉着。“报应也许不是我们能看到或了解的,但它永远有适当的惩罚。”
  “我想你说得对,”我同意,“但我对抽象的惩罚不感兴趣。我要的是我能亲眼目睹的那种……以眼还眼……割肉抵债。”
  “那么你会失望的。”她告诉我。“别人的痛苦并不能建筑快乐……不管动机有多高尚。”
  我无言以对,只能捏捏她的手作为回应;这让她多少安心了一点,但一直到我离开,她双眼都清楚显现出忧虑。

  家人书信往来

  时间为1999年
  克兰屋
  德文郡托凯镇白草路
  1999年7月28日,星期三
  最亲爱的M:
  容我劝你一句——当然你不一定非听不可——在你母亲跟我这个星期六去看你们之前,你最好跟萨姆把事情说清楚。她对你们搬到多尔切斯特的事仍然很不高兴,如果从你那里得不到答案的话,恐怕她会逼问男孩们。萨姆告诉她说,那栋农舍是你在短时间之内惟一能找到的地方——显然他是这么相信的——现在她认定“事情有点可疑”,因为她说她那个言听计从的房地产中介在6月初就传真了一份名单给你,里面有德文郡所有适合的出租房屋。
  抱歉我要讲这些惹人嫌的话,但那句老格言——“两害相权取其轻”——说得很对。你知道你母亲发起飙来是什么样子,而且我也担心,等孩子们经不起祖母的质问时,获知实情的萨姆会有多伤心!要“从实招来”并不容易——保守秘密是个容易让人上瘾的可怕习惯,这点我自己已经发现了,因为我明白我们共有的目标让你我变得更亲密——但我想现在该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我知道你不会故意伤害萨姆。
  爱你的爸爸


《蛇之形》第七章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时,屋里都是年轻人,阳台上有场临时举行的烧烤。“另一个庆祝学期结束的活动。”我的小儿子边解释边端着一盘肋排从厨房往外走。他淘气地对我眨眨眼。“路克跟我当选为最可能办场好派对的人。”他手臂上挂着个漂亮女孩,留着跟他一样长的金发。“这是乔琪,”他介绍道,“这是我妈。”
  那个女孩太迷他了,只看了我一眼。“谢谢你们邀我来。”她说。
  我点点头,纳闷路克和汤姆怎么会这么快就成了众人的焦点。我在他们这个年龄时还躲在刘海后面,渴望众人的目光却总是被忽视,而萨姆则像个跟屁虫一样,尾随在许许多多的贾克·威廉斯身后,藉由那群引人注目的朋友而交到女友。儿子们可能会说这是因为他们个子高、有着像冲浪者的好看外表和紧实的屁股,但我想更可能的原因是,他们在当地的达斯科超市打工当收银员,这就像旧时乡村中的加油站一样。最后所有的路都在超级市场的推车前会合。
  我答应换好衣服后会来露个面。回到卧房时,发现萨姆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楼下吵死了。”他不高兴地说。“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儿子们打算把多尔切斯特一半的人都请来,把我们家吃个精光?”
  “我忘了。”我说谎。
  “嗯,让我告诉你,”他生气地大吼,“他们一大票人跑进来的时候,我正脱光了衣服做日光浴。真他妈的窘死了。”
  我微笑着趴倒在他身边。“所以你现在躲在楼上?”
  “不是,”他用下巴朝墙角的几个箱子指了指,“我是在看守我的葡萄酒。我发现有个女孩在厨房里正准备打开一瓶‘云湾’,她以为那是便宜货,于是我当场就给她上了一课新西兰的葡萄栽培业,结果她哭了起来。”
  “我不意外,如果你当时没穿衣服的话。她大概以为你是个强奸犯。”
  “他妈的真好笑!”
  “我想你对她大吼了吧?”
  他翻过身来面对我,用手肘撑起身体。“我告诉她说,要是她不学会分辨莱茵白葡萄酒和一瓶价值连城的苏维农白酒有什么差别,我就要把她碎尸万段。事实上我差点叫她出示身份证,以防警察临检。她看起来不超过12岁。”
  我丈夫有一张和悦的脸,双眼和嘴巴四周有放射状的笑纹。他并不显老,在我认识他的这25年里他没变多少。他的脾气让人觉得易于相处,因为他发火发得慢,消气消得快,而且表里如一。至少大部分的时间是这样。
  现在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这一天过得如何?史丹霍普牧师有没有告诉你什么有用的消息?”
  我摇头。“我跟他没说上几句话。”
  “那你为什么耽搁到这么晚?”
  “跟他太太谈。”我解释。“她手上有一本他们在圣马克时的照片簿,还借给我一些1978年住在葛兰姆路邻居的照片。”
  他端详了我一阵子。“运气真好。”
  也许我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说实话,但就像往常一样,我无法判断当时的时机是否合适。因此我只点了点头。
  “我想她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吧?”
  “大部分。”我同意。
  “还把关于他们的所有情况告诉你?”
  “东一点西一点的。”
  他拂开落在我前额的一绺头发。“帮丈夫教区里的人拍照,这种牧师太太可不太多。”
  我耸耸肩。“她以前是半专业的,帮手头拮据的新人拍婚礼照片,就这样一路下来。事实上她的技术相当好。要是她年轻40岁,以此为业绝不成问题。”
  “即使如此——”他将手搁在床单上——“你也可能大老远跑去埃克塞特,却只见到个矮矮胖胖、守着厨房的女人,生平做过最有趣的事就是替妇女会烤烤蛋糕。结果你却碰上了大卫·贝利(英国著名摄影师。——中译注)。这真是蛮神奇的,你不觉得吗?”
  我纳闷他在烦什么。“不见得。至少我知道她一定有一些安妮葬礼的照片。你不记得她拍过一张我们和莉比·威廉斯的照片吗?她是个令人过目难忘的女人,又高又瘦……像只秃鹰……很难不注意到。”
  他摇头。“你怎么知道她是牧师的太太,不是摄影记者?”
  “茱莉亚·查尔斯告诉我的。显然温蒂——就是史丹霍普太太——在珍妮佛的洗礼上拍过照片,所以茱莉亚跟她相当熟。”我停下来,看他不满意地摇头否定。“怎么了?”我问。
  他双腿移下床,站了起来,怀疑的情绪像电流一样在他周身乱窜。“今天下午赖瑞来过了。他说你现在追问安妮的死,就像去捅马蜂窝一样。他要你停手。”
  “我希望你说过叫他少管闲事。”
  “正好相反,我的想法跟他一样。显然希拉上次卷进这件事时,差点被搞得崩溃了。你那位可敬的牧师指控她照顾病人有疏忽,结果BMA把她找去审问。当然,那全是胡扯——她立刻就证明了清白——但赖瑞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
  他走到窗边,阳台上传来笑声。我祈祷汤姆不要选在这一刻把音响开到最大,那一定会让他父亲彻底抓狂。
  “赖瑞还说了什么?”我问。
  “他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多尔切斯特。他说他不太相信巧合这回事。”他带着受伤的谴责表情皱眉看着我。“我说他搞错了……说这的确是巧合……我们不可能事先就知道希拉在哪里工作。他却说我太天真了。‘你太太知道。’他说。‘你们搬来的第二天,她就到诊所去,特别指定阿诺德医生看诊,然后要了一份希拉的轮值表,以便确定能找到她。’”
  我也对他皱起眉头。“他这故事是哪里听来的?”
  “他问了希拉的接待员,拉内莱太太是否事前就知道到她家出诊的医生是谁。”
  我坐起身,交叉双腿。“我以为这种信息是保密的。”我低声说道。
  他等我继续说下去,但我没有,于是他伸出手指戳向我。“是这样吗?”他质问。“你弄得我像个大白痴一样,然后还说什么保不保密。”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要我说什么?是的,我知道这间屋子是在希拉的执业范围内,所以我们租了这里。”
  “你为什么不事先问问我?”
  “问你什么?”
  “问我愿不愿意。”
  “我问了。你说多尔切斯特没什么不好的。”
  “但你可没告诉我你另有盘算,不是吗?”他仍然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但我知道他心里的怒气正在愈演愈烈。脾气稳定温和的人最让人害怕的就是这样——一旦他们发起火来,就是非同小可。“如果你告诉我你打算把安妮·巴茨从坟墓里挖出来,那就会不同。可恶!难道你觉得我们上一次还不够他妈的惨吗?”
  我想每个人都有一个特别会引爆怒气的东西——对我来说,是我母亲煽风点火的邪恶才华;对萨姆而言,则是他对疯子安妮的恐惧和她的死所代表的一切:可敬的面具下掩藏着恨意与谎言。我想他一直希望的是,如果他拒绝去看表面底下的东西,那么那个表面就会成为现实。但他始终摆脱不掉一种恐惧,那就是害怕他错了。
  我停了片刻然后才回答。“那又如何?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会来这里。”
  他脸上掠过不明白的表情。“就算我不来?”
  “是的。”
  “为什么?”
  这是很简单的三个字,但却有无尽的解释。为什么我会想要抛下他?为什么我这么不光明磊落?为什么我不信任他,不肯告诉他实话?当然,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回答得比我好,因为他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的确,我是从来没有直接拿这些问题去质疑他,但他一定曾在夜深人静时想过该如何回答。
  我开门见山地回答。“我选择多尔切斯特,是因为我认为希拉有的信息最多,”我解释,“不过老实说,我们去哪里都一样。葛兰姆路的住户已经分散到各地去了,我们总归会有这番对话的,不管我们是来这里还是——”我又耸耸肩——“到廷巴克图去。保罗和茱莉亚?查尔斯在加拿大……贾克和一些其他人还在伦敦……莉比再婚了,跟她的第二任丈夫和三个孩子在莱斯特郡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史丹霍普夫妇在德文郡……验尸官退休后搬到肯特去了……RSPCA的那个视察员约翰?豪勒特在兰开夏郡……住在安妮隔壁那家的儿子麦可?波西在波特兰坐牢……布丽姬?波西,娘家姓斯伯丁——是住在安妮对面那家的一个女儿——在伯思茅斯工作……”我把名字一口气讲完,转身去揪那寒酸的烛芯纱床罩,那是整间房子的固定配备之一,每次看到它都令我厌恶不已。
  他震惊到了极点。“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就像你知道贾克住在艾夫斯顿路一样。我勤于联络,我父亲这些年来以我的名义发出了不少信,还有茱莉亚和莉比也每半年左右就会来信,告诉我大家的动向。”
  他吓到了。“贾克知道你跟莉比有联系吗?”他的语气好像我参与了一项卑鄙的背叛行为。仔细想来这实在是太好笑了……
  “我怀疑。”我说。“他们从离婚之后就没有跟对方说过话。”
  “但他一直相信我们是站在他这边的。该死,我告诉他说我们是。”
  “那么你说对了一半。”我说着,专心用指甲挑起床罩。“你向来都是站在他那边。”
  “是的,但是……”他停了下,显然又想到其他不愉快的念头。“你母亲知道你父亲一直写信给你吗?”
  “不知道。”
  “她会抓狂的。”他警告。“你很清楚她以为这整件乱七八糟的事早在20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我拽起床罩上一丛特别大的线头,发现扯出了一个洞后又塞回去。我怀疑他记不记得我父母明天就要来我们家住,或者就像他人生中其他不愉快的事一样,这件事也被他逐出脑海。“我不担心这一点,”我低声说着,“她不会生你的气……她气的是我。”
  “那你父亲呢?”他高声质问。“他背着她做那些事,她绝不会轻饶了他。”
  “没有理由要让她知道。”
  “但是她迟早会发现的,”他悲观地说,“她一向如此。”
  我想到我父亲的建议,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说别的,不擅说谎的萨姆,就足以让我母亲打破沙锅问到底。“她顶多不高兴个一两天,”我说,“然后她会说服自己说都是我的错。她大脑的程序里没有责怪男人这一项。在她看来,是夏娃害亚当堕落的——”我迎视着萨姆的注视——“就算她应该知道亚当几乎是强占了夏娃。”
  他还知道脸红。“这就是这一切的原因所在吗?你要还以颜色?”
  我没回答。
  “你就不能事先告诉我吗?”
  我叹气。“告诉你什么?说我在追查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如果我记得没错,上一次我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你骂我发神经、贱女人,还说如果再在你面前提到安妮的名字,你就要跟我离婚。”
  他绝望地摆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板着脸说,“如果当时我有汤姆和路克现在一半的自信,我就会叫你跟你那可悲的离婚滚到一边去。我留下来只是因为我无处可去。我母亲不准我回家,我的朋友没人愿意在家里的客房收留一个疯子。”
  “当时你说你想留下来。”
  “那是谎话。”
  萨姆小心翼翼地坐在一箱未打开的葡萄酒上。“我以为这一切早就结束了。我以为你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没有。”
  “老天。”他含糊地说着,把脸埋入掌中,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他苦涩地问。
  我想告诉他这个问题很幼稚,假如经过了24年他还不知道答案,那么我又能说什么。难道他认为有人能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耗一辈子吗?他能吗?此时屋外阳台上汤姆的音响突然大声响起,让这栋老农舍的墙壁和地板都跟着一起震动,也让我不用开口回答。
  我进浴室换衣服,把背包留在床上让萨姆去找。以这种方式转达当然很懦弱,但我并没有不安的感受。就像那句老格言说的——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而萨姆早就应该采摘他的果了。

  发自茱莉亚·查尔斯的电子邮件

  原住在里士满葛兰姆路3号,为拉内莱夫妇的
  隔壁邻居,现居加拿大多伦多
  时间为1999年
  M.拉内莱
  寄件人:茱莉亚·查尔斯(juliac@cancom.com)
  日期:1999年2月11日18点50分
  收件人:M.拉内莱
  主题:史雷特家的小孩!
  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光是要找史雷特家的一个小孩就花了多大力气!恐怕不是你要找的那个——是最小的丹尼——但他最有可能去说服他母亲回你的信!其间那些无聊过程我就不多讲了——简而言之,珍妮佛住在六号的那个幼稚园死党(琳达·巴瑞)跟另一个幼稚园死党(艾美·崔伦特)有联系,后者是丹尼在美术学校的同学,现在跟他仍然有往来。我们为了找艾伦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但却一无所获。听说他六七年前结了婚,现在住在艾尔沃斯的某个地方,但我不知道这消息准确与否。你或许可以试试国际查号台,看该地区有没有艾伦·史雷特这个人,但这名字很普遍,可能会查到好几个人。
  总之,丹尼·史雷特现在住在布里克斯顿的某个地方(没有地址或电话号码),在当地一个成人学院教平面设计。那学院的名称和地址是:伦敦布里克斯顿,自由城社区学院。真正的好消息是他有一个电子邮箱——michelangelo@rapmail.com——而且常到滑铁卢车站附近的一家网吧去收信。如果路克和汤姆不愿意,珍妮佛可以代为跟他联系,但我想如果你直接找他进展会快得多。又:说这只是个用电子邮件和国际互联网进行的IT计划,你这个主意很好,跟琳达和艾美联系时这招都很管用。
  很高兴听到萨姆逐渐康复了。我知道当时你一定很震惊!
  再聊,亲爱的。
  茱莉亚

  路克·拉内莱与丹尼·史雷特往来的部分电子邮件

  时间是1999年前6个月
  路克·拉内莱
  寄件人:丹尼·史雷特(michelangelo@rapmail.com)
  日期:1999年2月20日20点50分
  收件人:路克·拉内莱
  主题:IT计划—数据库:葛兰姆路
  听着,老兄,想要给葛兰姆路那个黑洞创建数据库的人,需要检查一下脑袋有没有问题。好吧,你在世界的另一头,对英国不知道半点狗屎。这算得上是个借口——我想我可以接受——但行行好,寄些比基尼辣妹的照片来给我吧。我可是个艺术家耶!对美女的鉴赏是纯美学的。如果你没有扫描仪的话,Word图片也可以。老实说我巴不得忘记我曾经住过X他娘的葛兰姆路。如果你见过我母亲,你就会了解了!
  祝好。
  丹尼

  丹尼·史雷特
  寄件人:路克·拉内莱(beachbum@safric.com)
  日期:1999年2月22日15点12分
  收件人:丹尼?史雷特
  主题:比基尼辣妹
  这些怎么样?右边那个金发辣妹是我的。如果你没有扫描仪的话,葛兰姆路的Word图片也可以。我可是个海外侨民耶!我对所有英国的东西也是纯美学式的鉴赏。
  祝好。
  路克

  某教育心理学家针对里士满葛兰姆路32号的艾伦·史雷特所做的报告。
  应校长要求所做——关于将其永远逐出校门一事
  时间为1979年4月
  ……艾伦表现出小流氓的行为模式。他无缘无故使用暴力,恃强凌弱,并出言辱骂不同种族的孩子。他向来有纪律问题,对试图控制他的老师做出攻击性的反应——尤其是女老师……
  ……他在所有科目上的学业成绩都不佳,因此使他自觉无能且缺乏自尊心。他认为自己被孤立在同学之外,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使他勃然大怒。他觉得自己受到家人、同学及老师的排斥,用捣乱的行为使别人对他更敬而远之,以便给自己一个为什么没人喜欢他的理由。有家庭暴力的迹象,言谈中显示出对父亲的恨意,并称他母亲为“恶毒的泼妇”。他与邻居兼同班同学麦可?波西很亲近,他认为后者也跟他一样没人爱……
  ……总之,我对艾伦危险的孤立感十分忧心,那足以导致犯罪行为。我相信必须尽快插手,以免情况更加恶化。他在家庭与学校都有问题,但永远逐出校门并不能解决问题。他需要密集的“特殊需要”教育以提高自尊心,并且应该鼓励他与成人创建强有力且正面的亲近关系——不管是在学校环境中或在更大的社群里。受到重视的感受正是他所需要的:惟有如此才能有足够的动机让他改善具攻击性及反社会的态度……


《蛇之形》第八章
我的大儿子路克跨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你要找的人正在外面抽大-麻。”他对着我的耳朵大喊,声音盖过从阳台传来的噪音。“我告诉他小心点,不要让老爸看到,所以他躲在阳台台阶下的树篱后面。”他递给我一罐啤酒,然后站起身带我走向落地窗。“他发了一下小牢骚,”他警告道,“直说我们肯定是很有钱才住得起这里,又没完没了地说他这辈子从来没走过运。”
  我点头。
  “爸呢?”
  “在楼上。”我喊回去。
  路克内疚地笑着。“他还在为他的云湾生气吗?”
  “没有,不过这音乐已经吵得他快失去理智了。”
  “好吧。”他挤过人群将音量调到可以忍受的程度。他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精瘦、暗色头发的男人,大约25岁,脸上有种神经质的皱眉表情。“丹尼。史雷特,”他为我们介绍,“他是其中一个提供我葛兰姆路情报的人……在布里克斯顿的社区中心教美术。他这个暑假都要待在波特兰,在陶特采石场的一间工作坊学石雕。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居然住到离他这么近的地方来……似乎是个彼此认识的好机会。”
  路克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丹尼。他曾不止一次说,如果花好几个月的时间跟某个人交朋友,结果第一次见面时就让他猜到这友谊别有目的,而你住在离他度假之处不到十英里的地方是因为想接近他父母,这样实在不太高明。“要是我碰上这种事,我会非常火大,”他坚定地告诉我,“所以我们多费点心,好吗?我喜欢他……他人不错……而且他的电子邮件写得很好笑。”
  让儿子变成我的盟友,我是否会内疚?是的。我是否记得伊莱亚斯医生的警告,说萨姆发现时会有遭背叛的感受?是的。我会因此不利用路克吗?不会。我对我丈夫有足够的信心,相信他不会怪罪他儿子们为母亲所做的事。
  这名病人……有执迷的妄想……具控制欲……同时也……令人畏惧……
  丹尼不是我见过最迷人的年轻人,但我露出最美好的微笑,伸出温暖的双手,路克则往烤肉方向晃去。“你一定不记得我了,”我说,“我丈夫和我以前住在葛兰姆路5号。当时你只有三四岁吧,但我跟你哥哥艾伦很熟……我在艾弗瑞国王中学教过他英文。”
  他摇头。“那一定不是我哥,”他回答,“艾伦现在都35岁了。你想成别人了。”
  “没有,”我向他保证,“那就是艾伦没错。我是1978年教他的,那时候他14岁,有点难缠,”我笑了一声,“但我想他现在应该平稳多了吧。”
  丹尼端详我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你的生活想必过得不错,”他说,与其说是恭维更像是批评,“我妈才50出头,但她看来比你老多了。”
  我微笑。“这要看你是否认为教书是件轻松的事。我不认为如此,不过我没有教过美术就是了。也许跟强迫不情不愿的十几岁男孩念莎士比亚比起来,教美术比较没有压力。”
  他立刻上钩,我耐心地听他抱怨了五分钟,说艺术家必须赚取固定收入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说那些学生没有半颗艺术细胞却傲慢自大,让他神经衰弱……说要是他运气好,住在一个重视文化的国家的话,就会拿到补助金让他创作自己的艺术,而不是去教脑死的蠢材如何创作……
  他停下来喘口气,我同情地点点头。“我想你家人也没办法帮你吧?”
  “我没结婚。”
  “我是说你父母。你父亲我记得蛮清楚的。”我想着温蒂·史丹霍普借给我的那张德瑞克·史雷特的照片。“深色头发,相当好看。事实上,跟你长得很像。”
  他显然不领情。“我家里只有我母亲,”他说,“而且她是领残疾津贴的。”他要递烟给我,我摇头,于是他自己点上一根。“我爸很多年前就抛弃我们了……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真遗憾。”
  他耸耸肩。“这样反而好。”他不带感情地说。“他动不动就拿皮带抽我们,尤其艾伦最惨。他试着保护妈,头上常挨鞭子。现在他头上还有疤。”
  “当时我的确怀疑过,”我同样平静地说,“他上学时常常黑着眼圈,但他总说是跟敌对帮派的那些男孩打架。他常说‘你应该看看对方有多惨’。”
  丹尼第一次露出微笑。“他是个好孩子。他吃了很多苦头,他15岁时拿起球棒往我爸脸上打。然后我爸就闪人了。”又耸耸肩。“我不记得他了,不过每个人都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几年前他跟我一个姐姐联系上,不过后来也不了了之。他只是想要钱而已。莎莉想说服艾伦拿点钱帮他,但艾伦拒绝了,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你知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有些迟疑。“在伦敦什么地方吧,我想。”
  坐牢?我猜。“艾伦怎么样了?”我的声调听起来我对我以前的学生比对他父亲感兴趣。“他现在好吗?结婚了没?”
  丹尼点头。“他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他从来不对他们大呼小叫……绝不肯打他们一下。”他闷闷不乐地吸着烟。“去看他让我真他妈的受不了。他住在艾尔沃斯一间很棒的小房子里,老婆好极了。她叫做贝丝……长得很不怎么样,全都胖在不该胖的地方……但我每次去那里都会想,家庭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人人相亲相爱,小孩很有安全感。这让你发现你自己错过了什么。”他的眼神飘向路克和汤姆,他们正在争论接下来要放哪一张CD.“我想你儿子也相当幸运。”
  我突然了解到他有多脆弱,我这样利用他实在于心不忍。在这天晚上以前,他只是计算机银幕上的一个名字,一个被遗忘的20年前的邻居小孩,他回复了一封电子邮件,还以为自己在帮开普敦的一个家伙完成某个完全没意思的IT计划。他对安妮的死一点责任也没有,我想他可能甚至不知道1978年葛兰姆路上死过一个黑女人。“拉内莱”这个姓没让他有任何联想,因而当丹尼年龄够大、能够了解他住的路上有一个女人死了而另一个女人指控她邻居因种族歧视而杀人时,安妮和我都早就已经是过眼云烟了。
  我跟随他的视线。“路克和汤姆或许会说幸运的是你。”我说。
  “这话怎么说?”
  “因为他们的成长背景让他们永远不可能拥有你的创造力,也不会像你一样汲汲致力于证明自己。比起安全感和满足感,内化的痛苦永远是更强的驱动力。满足的人会把快乐视为理所当然,痛苦的人则通过自我表达挣扎着寻拢陕乐。至少你有机会成就伟大的事。”
  “你真的相信这一点?”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用恶劣的方式对待你儿子?”
  这问题太过简化了,让我忍不住笑了。最最起码前提应该是假定父母的爱可以视情况而打开或关上……也许他的童年就是如此。“你应该先问我,一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小孩伟大,这种野心是否明智吧?”
  “有什么不明智的?”
  “因为那太艰难了。痛苦并不能保证成功,只能提供可能性。此外还要看个人天分。无论如何,对于汤姆和路克,我的动机完全是自私的。我要他们喜欢我。”
  他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的动机都是自私的,”他说,“包括路克和汤姆。他们的行为举止依照你希望的样子,因为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得到好处。艾伦以前向我父亲卑躬屈膝是为了避免挨揍,但我敢说路克和汤姆只会为了钱这么做。”
  我点头。“通常是这样。”
  “艾伦的小孩也是一样。他们才刚刚甩掉尿布,就已经把他耍得团团转了。”他把烟头丢在阳台上,用脚跟踩熄。“他们只要哇哇大哭,说他们要吃冰淇淋,他就忙不迭地掏钱出来。我说他这么做太蠢,但他对我爸对待我们的方式太他妈的恐慌了,根本不肯听我讲理。”
  我怀疑丹尼知不知道自己对管教子女的看法有多矛盾,也纳闷他所谓的“讲理”是什么意思。想来是指“省了棍子,坏了孩子”那一套,但为什么就像许多人一样,他也相信棒下出孝子,这点我永远想不通。
  “你母亲对这有什么看法?”
  “鬼知道。她吃百忧解吃上瘾了,”他苦涩地说,“所以要看她当下的情绪怎么样。她要是能把自己从床上拉起来就已经不错了,遑论对任何事情有意见……”他停下来,盯着地面。
  “真遗憾。”我再次说。
  “是啊,一团混乱。”他的笑声干涩。“我想你相当失望吧。”
  “失望什么?”
  “失望我这种人回了路克的电子邮件。你八成期望是比较像样的人。”
  “我从来不做这种评论。”我回答的是真话。“否则我自己脖子上也得套个标签,我可不想这么做。而且我也不确定你认为你自己是哪种人。”
  他踢着石板,拒绝正视我的眼神。“他妈的废物。”他咕哝着。“我上一次听到我爸的消息,是他因为暴力攻击给关在史卡布斯,但我们每个人都有过那么一段。我因为偷车坐过六个月的牢,艾伦因为贩毒在少年监狱待过四年……我两个姐姐则因为在店里顺手牵羊坐过牢。我们全都不成材。可怜的老妈一出门就遭人冷言冷语。”他陷入一段短暂、不快乐的沉默。“我想所以她现在就索性不起床了。”
  如此的告白显然让他受伤匪浅,我想他是否也一直在找我们——或者寻找跟我们一样没有感染到反史雷特家人偏见的人——就像我们努力不懈地要找他一样。然而,如果这是真的,他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坦承他家庭的种种缺点?他抬起头时偷偷瞥了我一眼,这让我相信他这是在计算地测试我是否真的不会给他贴标签,于是我的同情心消退了一点。我猜他喜欢心怀怨恨且乐在其中,并藉由寻求别人的排斥来提供动力……我想知道我们两个谁会占上风。
  “我以为你会把自己归类为潦倒的艺术家,”我笑了一声,“我没料到你会说‘他妈的废物’。这意思是不是说,如果我到那间雕刻工作坊去找你,也是在浪费时间?”
  他不情愿地给我一个微笑。“不是。我是个出色的雕刻家。”
  “你应该是,”我告诉他,“你哥哥14岁时就很有才华。”
  他表情惊讶。“艾伦?”
  我点头。“我还留着一个他刻给我的小木雕。那是个头上有圈羽毛的蛇形作品。”
  “那大概没错,”丹尼说,“他对半蛇半鸟的阿兹特克神特别着迷。那全是鬼扯,但艾伦认为那王八蛋是个到地球来的外星人,在墨西哥创立了一个失落的文明。”
  “羽蛇神”我问。
  “就是它。他家客厅墙上挂了一幅那家伙的镶嵌画。”
  那天晚上我对艾伦家的那幅画没有更多的进展,因为丹尼比较感兴趣的是对他哥哥相信外星人这一点表示鄙夷,而非讨论他的艺术品味。我努力保持所剩不多的耐性听着正反两方那套老词,后来来了一个六尺高的棕发女郎,腿长得跟什么似的,用一根烟把他引诱走了,让我多少松了口气。
  我看着他们开始跳起求偶舞——笨拙地扭着肩膀假装若无其事,以及低下头就着打火机点烟——正准备回屋时,萨姆出现在我身边求和。
  “这是云湾。”他僵硬地说着,把一杯酒塞进我手里。“我本来打算全喝光来借酒浇愁的。后来我想,管他去死,赖瑞搞得我一肚子火又不是你的错。”
  这不算是举白旗,但我总是能嗅出停战的气味。我报以微笑并与他碰杯,同时猜想萨姆有没有利用我给他的机会搞清楚丹尼·史雷特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如果没有,那么这番停战可能持续不了多久。他老婆和岳父有秘密不让他知道是一回事……但他儿子也这么做就另当别论了。
  他简直像是读出我的思绪似的。“刚刚跟你讲话的那个深色头发男孩是谁?”他朝丹尼的方向点点头。“我在窗边看到了。他跟你好像有不少话可聊。”
  “他是丹尼·史雷特,”我告诉他,“他在波特兰的雕刻公园做东西。”
  “跟德瑞克·史雷特有关系吗?”
  “他儿子,”我平静地说,“你还记得德瑞克吗?”
  “不记得了。我刚才翻过你的背包。”他缩起肩膀,仿佛准备自卫的拳击手。“别跟我吵这个,如果你不要我看,就不应该把它放在床上。”
  “是我的错。”我同意,希望他够聪明到把所有的东西都看过了。一无所知让他快乐了许多年;一知半解则会像只可恶的虫子啃噬他。
  “关于牧师太太,你说得没错。她是拍了些很有用的照片。这男孩简直是他父亲20年前的翻版。”
  “他有很多地方像他母亲。”我表示异议。
  “她是叫莫琳·史雷特?”
  我点头。
  “唔,嗯,我认不出她是谁。事实上我除了茱莉亚·查尔斯和莉比·威廉斯之外谁也认不出来。有一个金发女人有时会到酒馆来,我想,不过除此之外——”他摇头——“其他全都不认识。”
  我想知道那些信件他读了多少,还有他认为我隐瞒了多少。要是他知道真相,一定会承受不住打击。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屋前的人群,寻找路克和汤姆。“儿子们收集的葛兰姆路档案可不少。他们做这事有多久了?”
  “你心脏病发之后开始的。”
  他略略一笑。“根据的原则是,不管我是活是死你都会回国来?”
  “类似。”
  他问下一个问题前停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这么做是否明智。他跟我一样都知道最好不要破釜沉舟,但他需要安心的程度超过了谨慎。“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我曾经弃你于不顾?”
  “没有。我告诉他们说安妮是让人给杀害的,说我想设法让警方重新调查这个案子。别的什么都没说。”
  他盯着酒杯,嘴巴奇怪地动着,似乎试着要吐出些不习惯的字词。但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拉内莱太太于1979年所做的证词,

  声称住在里士满葛兰姆路32号的
  德瑞克·史雷特攻击她
  事件报告
  日期:1979年1月25日
  时间:1O点32分
  负责警官:里士满警局的德鲁里警佐
  证人:拉内莱太太,萨里郡里士满区葛兰姆路5号
  事件:拉内莱太太据称于1g79年1月24日约15点遭到攻击
  拉内莱太太陈述:我昨天下午出门购物,因为家里没有存粮了,我已经三天没进食。由于天还亮着,我想应该很安全。我转进葛兰姆路时,有个男人从我背后过来。把我推到单号房子后面的巷子里。我没办法叫出声来,因为他伸手捂住我的嘴,狠狠抱住我把我的手臂压在身体两侧,然后把我的脸撞到一道篱笆上,压着我让我动不了。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无法挣脱。我看不见他的脸,因为他在我背后,但他的气息中带有酒味,衣服闻起来很不干净。我当时穿着长裤,感到有东西推挤到我双腿之间,我想是那个男人的阴茎。他把脸挤在我头侧。对着我耳朵低声说“骚货”、“泼妇”和“贱人”。他还说如果我不把“爱黑鬼的脏嘴巴闭紧点”。他就要“好好把我干一场”。他力气很大,我以为他要强暴我,这让我很害怕。我相信他就是要让我这么以为。在他放开我之前,他逼我跪下,把我的脸压进篱笆下的泥地里。他说如果我向警方报案。“下次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了。我抬起头,看见他转弯走到大路上。他穿着深色夹克、蓝色牛仔裤和球鞋。他是德瑞克·史雷特,住在已故的安妮·巴茨隔壁。我见过他,不过从来没跟他说过话。等我鼓起勇气回到葛兰姆路时,他已经不见了。我没有看到其他人,然后就直接回家。

  备忘录

  谨呈:哈撒韦督察长
  呈自:德鲁里警佐
  日期:1979年1月29日
  主题:关于警告拉内莱太太勿浪费警方时间一事,请指示办理
  长官:
  ·就您所知,拉内莱太太已对德瑞克·史雷特做出数项指控,包括(1)骚扰并杀害安·巴茨;(2)半夜打电话到拉内莱家出言辱骂;(3)在拉内莱太太家门口徘徊,企图吓得她不敢出门。这些指控全都经不起调查,因为(1)安·巴茨的死因裁决清楚无误;(2)史雷特家没有电话——而且他们也不知道拉内莱家不列在电话簿上的新号码;(3)住在葛兰姆路3号的查尔斯太太——是拉内莱太太的朋友及隔壁邻居——表示根本没见过德瑞克·史雷特出现在她们这一头。
  ·除了拉内莱太太的说辞之外,没有证据证明曾发生过前述事件。她声称当时所穿的那些衣服上都没有污渍——换言之,她长裤的膝盖部分没有泥印,大腿之间也未沾有精液。尽管她说她被“狠狠”抱住并推撞到篱笆上,但她脸上和手臂上都没有伤痕。(注:事发后19个小时她才报案,宣称自己已先行清理干净了。)
  ·拉内莱太太向我承认她丈夫离开了她。拉内莱先生抛弃她,显然让她很慌乱不安。她说她打电话告诉他这件据称的攻击事件,但他说她在撒谎,这令她很生气。“他说这件事是我为了让他吃醋而编的。有时候我常得他脑袋里想的只有性”(注。拉内莱太太体重掉了许多似乎患有厌食症——此外,举止很是怪异——她话说到一半时会停下来听有没有老鼠的声音。)
  ·我与拉内莱先生通过电话。他说他太太“当老师当烦了,正在享受她那15分钟的出名”。据他说,当前她的话没有一句能信。
  ·我审问过德瑞克·史雷特,他否认1979年1月24日15点,人在接近葛兰姆路的任何地方。他说当天直到傍晚他一直待在肯普顿公园看赛马,并有票根为证。他提供了三名当时跟他在一起的友人的姓名及电话号码——其中一人支持此不在场证明;另两人尚待查证。
  请指示办理。我个人认为拉内莱太太是想报复德瑞克·史雷特,因为她相信他应为安·巴茨之死负责。我认为她的仇恨是:(a)子虚乌有,(b)偏执狂,(c)与她所受到的震惊以及/或者她的婚姻失败有很大的关联。我强烈建议正式警告她勿再浪费警方的时间。
  詹姆斯·德鲁里


《蛇之形》第九章
第二天早上我们环视派对过后的遍地狼藉景象,心中五味杂陈。两个儿子很满意昨夜派对的成功,萨姆和我则有如面对黑洞一般头痛。我提醒他们三个我父母当天中午会到,路克和汤姆由于下午都要到达斯科打工,面对这个消息一派泰然。午餐是不用想了,他们高高兴兴地说,不过只娶晚饭晚一点开,他们会努力想办法赶上。反观萨姆则猛然垮了下来,好像被劈了一棍似的。
  “这已经写在日历上好久了,”我不同情地说着,递给垮在椅子里的他一杯黑咖啡,“所以如果你一直懒得去看,也别怪我。”
  “我不舒服。”
  儿子们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担心“不舒服”可能跟萨姆的心脏病有关,而非只是因为前一晚喝太多了。他们紧张兮兮地围着他,焦虑地盯着他脸看,拍拍他肩膀表示鼓励,仿佛这样就能防止心脏病再度发作。萨姆突然淘气地瞄着我,似乎找到了逃离噩梦周末的方法,于是我用拉内莱家的招牌怒视瞪了他一眼。
  “想都别想。”我警告道,揉着我宿醉的头。“你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样子。如果她要来,什么事都阻止不了她。还有别想得那么美,以为你可以躲到床上去。在儿子们回来之前,你要负责对她施展魅力。”
  “哦,天哪!”他戏剧化地呻吟出声,把脸埋进手掌中。“她会宰了我。我跟她说过至少十次,说我们住到多尔切斯特完全是巧合。”
  路克和汤姆好奇地看着他,纳闷他们父亲的态度怎么突然大变,就算不是雀跃欢呼,他通常都还蛮乐于见到他岳母的。
  “怎么了?”路克问。
  “没事。”我说。“你爸是庸人自扰。”
  “我们可以请病假,”汤姆愿意伸出援手,“我还蛮喜欢外婆的。”
  “那只是因为你从来没见过她喷火,”萨姆咕哝着说,“她比你们妈妈生气的时候更吓人——”又朝我恶作剧地看了一眼——“八成是因为她身上有很多你们外婆的成分。”
  我递给汤姆一个黑色塑胶袋,要他清理一团混乱的阳台。“别听你爸胡说。外婆爱死他了。他只要露齿一笑,你外婆就服服帖帖了。”
  当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没有任何事是简单的。我父亲实行了他自己的忠告一两害相权取其轻一在装着他过夜用品的袋子里塞进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讲的是因种族歧视引起的杀人案;当我母亲擅自决定把他们两人的衣服重新装进一个大行李箱时,发现并读了那篇文章。我爸发誓那是意外,但我不相信他,就像他也不会相信萨姆是“意外”读到我那些档案的。后来我跟他说,幸好我没有忽视他信上的警告,否则20年前那场岳母/女婿的联合阵线又会再度上演,但我爸只是笑着说,萨姆不是那种会重蹈覆辙的男人。
  1993年在伦敦,有一名叫做史蒂芬·劳伦斯的中产阶级年轻黑人男性遭到杀害,那篇文章就是在官方调查之后写的。该项调查——直到1999年才进行——谴责警方具有“制度化的种族歧视”,以蹩脚而松懈的态度调查史蒂芬之死,杀害他的是一帮年轻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涉案的每个人警方都已掌握到,却没人被定罪,这是因为执法单位在调查黑人死亡案件时向来都很随便。我母亲原本还可能以为这只是一份普通剪报,但我父亲特地标出了其中一段,并为我加注了这些话:M,这里有些话说得不错。建议你联系这记者,讨论警方的漠然和对犯人的暴力行为。注意:1968年的“血河”演讲——安妮·巴茨谋杀案,1978年。
  那段文字写的是:
  显然,形容某件事“制度化”,即意味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常规,而这表示史蒂芬·劳伦斯的谋杀案绝非特例,还有其他调查行动也被以白人为主、长久以来对黑人受害者漠不关心的警方搞砸了。自从31年前,国会议员埃诺奇·鲍威尔在他那恶名昭彰的“血河”演讲中预言了种族战争以来,警方和政府在处理非裔加勒比海以及亚裔人士遭到种族歧视攻击的问题上,一直坐视不管。事实上,有许多人指出,因拘禁或拒捕而死的黑人数目之多,足以显示他们所遭受的最恶劣待遇,有些正是出自应负责保护他们的人之手。
  我母亲马上嗅出阴谋的味道,为了证实,从德文郡来此的路上她不停地指责我父亲。抵达我们家时,她已经怒火中烧,我父亲不置可否的顽强态度更是火上加油。我想他是希望等他们抵达农合时,我母亲会保持风度,但他忘了她多爱与人为敌,尤其是跟她女儿有关的事情。她想当然地认为——倒也不是全无根据一萨姆跟她一样一无所知,因此毫不令人意外的,她义愤填膺的怒气就全发泄在我身上。
  她在厨房截下我。“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欺骗,”她说,“你这一辈子都果说一套。做一套。要不是你的谎言还牵扯到其他人。我也不会这么介意。我记得那次你跟你那个讨厌的小朋友……黑兹尔·莱特……发誓说你是在她家过的夜,事实上你们两个却是醉得不省人事,躺在某个男生房间的地板上。”她双手握拳。“你答应过我们的,”她攻击道,“要重新开始。不再相互指责;不再用你那些要命的幻想把全家人都拖下水。结果你做了什么?马上就出尔反尔,然后操纵你父亲来帮你。”
  我在托盘上放了几个玻璃杯。“爸还喝粉红杜松子酒吗?”我问她,在储藏柜里找安哥斯图拉苦液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没有。”我走近打开的落地窗,这片落地窗可以从铺着方形地砖的厨房直接通往铺着波特兰石的阳台,拉高声音喊着。“萨姆!问一下爸要不要喝粉红杜松子酒好吗?”
  “他要。”他喊回来。“你要我帮忙吗?”
  “现在不用。”我喊道,从水果钵中取出一个柠檬切成两半。
  “如果你坚持不理我,我就去跟萨姆谈。”我母亲警告道。“我已经好好说过你父亲一顿了。天知道他以为他在干什么,这样鼓励你。”
  我注视着她,真希望我没有那么像她。她是个好看的女人,虽然因为担心长皱纹而很少笑。这20年来我拼了命要减少我们之间的相似之处——瘦下来,改变发色,强迫自己脸上永远挂着愉快的神色——但这全都只是表面功夫。每次我看到她,就像是看到30年后的自己,于是我更用力微笑,而且极力避免轻易批判别人。这让我怀疑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除了要证明我比她好这种幼稚的欲望之外,我还剩下什么?我记得有一次我父亲特地告诉我——仿佛这种事还需要说似的——说我母亲真的爱我,而我回答,“她当然爱我,只要我跟她意见一致。否则就免谈。”
  “你是她最骄傲的成就,”他简单地说,“如果你反驳她的观点,就是拒绝她。”
  我把其中一半柠檬翻过来,将流淌着汁液的果肉切片。“你看起来像是啃过柠檬似的,”我喃喃说道,“要是风向变了,你那酸臭的表情就会永远卡在脸上。”
  她的嘴角往下撇得更厉害了。“这不好笑。”
  “你对我这么说的时候就觉得好笑。”
  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的个性有残忍的倾向,”她说,“只要你能完成你那些小心眼的报复,你不在乎你伤害的是谁。我常常自问你这一点像谁。你的字典里没有原谅两个字。别人犯的错误你总是牢记在心,我和你父亲都不是这样的人。”
  这真是有意思极了。“我的天!这话居然是刚刚还在跟我提黑兹尔·莱特、记性好得不得了的人说的。当时我才13岁,妈,黑兹尔跟我不过喝了两杯啤酒加柠檬汁,然后在巴比·辛普金的床上睡着了。”我摇头。“你就是不肯罢休。我不知道你以为我们做了什么,但从那时候开始,你就永远在叨絮我说没有哪个好男人会要瑕疵货。”
  “你看你又来了,”她迅速反击,“总是怪别人,永远不会反省。”
  我耸耸肩。“我只是表露出我残忍的倾向,如果存在的话,也是从你身上遗传来的。”
  “我有出尔反尔吗?我会说谎吗?”
  也许没有,我想,但一些善意的谎言和没兑现的承诺,可能更让我痛苦地明白到她宁愿我是个儿子。“我惟一答应过的,”我提醒她,“是再也不在你或萨姆面前提起安妮·巴茨,而你现在把我遵守这项承诺的行为解读成欺骗,这点实在不是我的错。”
  “那你父亲怎么会牵扯在这里面?”
  “什么里面?”
  “你现在在做的任何事情……我辛辛苦苦要帮你在德文郡找房子,你却一味选择搬到这里来,这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对爸做出那个承诺,”我说,“就算我有,他也不会接受。在萨姆跟我离开英国之前,他表示愿意帮我,从那时起他一直在背后支持着我。事实上,是他在《星期日泰晤士报》上看到这个地方的出租广告,打电话到开普敦建议我们夏天时租下来的。”
  又一阵沉默,这次长了许多。她想问我为什么——就像萨姆昨晚一样——但她太难堪了,无法承认她这么被排斥在我们的生活和决策之外。于是她摆出受伤的样子。“我希望你没有让萨姆的儿子也跟他作对,”她说,“那就真的太不可原谅了。”
  “我没有让任何人跟他作对。”我边回答边在橱子里找水罐。
  “哦,拜托!”她尖锐地说。“别这么天真了。你说服了你父亲站在你这边对抗你先生,就等于是让他们势不两立。”
  “这从来就不是站在哪一边的问题,”我说着,找了一个玻璃水瓶,“只是做些研究。何况你是站在萨姆那边对付我,所以爸认为至少我的父母中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维持平衡才比较合理。”
  “我那么做是为了你好。你当时就像个被宠坏的小孩一样。”
  “真怪,”我笑着说,“爸就是这么说萨姆的。”
  “胡说八道。你父亲和萨姆以前感情好得不得了,直到你坚持为了那个黑鬼危害你的婚姻。”她停了停。“你爸爸花了很大力气修补他们的交情,所以你说服他这样背着萨姆实在太没良心了。”
  我侧耳听屋外轻松的对话。“他们显然没有势不两立,所以我们就希望你是多虑了吧。”
  “能维持多久?你不可能已经忘记萨姆在那个女人死后有多生气。他前阵子才刚发过心脏病,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这整件要命的事给掀起来?你想害他再发作一次吗?”
  我把水倒进玻璃瓶,放在托盘上。“到目前为止他似乎并不担心这一点,”我温和地说,“不过如果你不相信我,尽管去问他。”我拿起托盘。“我想就这些了。你可以帮忙拿柠檬吗?”
  除了安妮·巴茨之外我们无所不谈,但仍能强烈感受到她的存在——我父亲回避我母亲的眼光;每次提到多尔切斯特时萨姆就明显地不自在;我母亲则拙劣地卖弄风情,以便重新掌握身旁的男人。当她明显表现出我在这里是碍她的事时,我便接受暗示进屋去准备午餐。十分钟后阳台上爆发了一场激烈争吵。我只听到一些片段,这场争吵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在我父母之间,他们愈来愈高的声音传进了厨房。
  说我非常享受那当中的每一分钟,虽然不光彩,但我确实如此。这是我那些小心眼报复的第一炮。当我父亲告诉我母亲说,很遗憾她的人生是那么无趣,使得她必须把在自己家人之间兴风作浪当成惟一的乐事时,我暗暗为我父亲叫好。
  我端着沙拉重新出现在阳台上,接下来是一段漫长的沉默。我记得当时我在想,那年夏天黄蜂好多。我看着黑黄条纹相间的它们嗡嗡飞舞在含有烈酒糖分的玻璃杯旁,猜想附近是不是有个黄蜂巢该除掉。此外,我还想着,黄蜂的杀伤力比人小,跟长久压抑的不满所造成的毒素比起来,蜂螫实在是小事一桩。
  “你父亲为什么还跟她在一起?”那天晚上萨姆在床上问我。
  “一旦他决定要做某件事情,他就会贯彻到底。”
  “他们之所以还在一起,这就是惟一的原因吗?因为你父亲有责任感?”
  我摇头。
  “那还有什么原因?”
  “爱,”我说,“他是个很重感情的男人,从不放弃任何人。”
  “那你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了?”
  我转头看着他。“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当然。不然我还会怎样看你?”

  香港维多利亚女皇医院精神病医生
  乔瑟夫·伊莱亚斯医生的来信
  时间为1980年
  香港维多利亚女皇医院
  精神医学部
  拉内莱太太
  薄扶林葛林胡道12号
  1980年2月14日
  拉内莱太太:
  谢谢你7月3日的来信。我很遗憾你认为没有必要再来见我,尤其是你提到“一种新的平静感”,这说明我们上一次的谈话颇有价值。然而,诚如你所指出的,的确没有任何人强制规定你非继续进行咨询不可。
  关于你在我们上次谈话末了所提出的问题,我曾反复思考。你丈夫强暴了你,为什么要让他逃过惩罚?容我与你分享我小时候听到的智慧之语,当时我身陷奥斯维辛集中营,曾问过一位拉比,德国人这样对待犹太人,是否有可能得到原谅?他说,他们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那是他们的未来,也是他们的惩罚。
  然而你是不是该问,让萨姆逃过你的惩罚是否正确?拉内莱太太,你自己是否又完全没有罪疚,可以批判你丈夫而无愧于心?
  最好的祝福。
  伊莱亚斯医生敬上

  贝蒂·贺平史道的回信

  关于索取英国虐待动物行为之信息
  时间为1998年
  柴郡猫医院
  英国柴郡契铎修姆市
  拉内莱太太
  南非开普敦海特路“兰花楹木”
  1998年12月3日
  拉内莱太太:
  关于你来信问英国境内猫受虐的详细情况,我附上一份我们去年为了积极推动募款而制作的传单。你会发现读来相当令人难受,但我不会为此致歉。我们的工作费钱又费时,而且要不是有那么多人对没有防卫能力的动物做出可怕的残酷行为,我们的工作根本不需要存在。
  我不怀疑有人会用强力胶黏住猫的嘴巴,或用弹性绷带、包装胶带贴住它们的口鼻部,让它们无法进食或叫出声。过去,我们曾见过有人将猫的脚掌浸入快干的水泥中,使它们无法行走;有人则硬生生地打断了猫的脊椎,使其后腿瘫痪;有人用烧红的拨火棒戮瞎猫的眼睛;有人用橡皮筋紧紧缠住猫的口鼻部,紧到它们嘴部新长出来的肉都把橡皮筋给包住了。而一切,显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阻止它们捕捉鸟儿和老鼠。
  我很希望我能告诉你说,这种仇视猫的人很容易辨认出来,但事与愿违。有相当多的证据——主要是通过美国和英国的行为科学研究——显示,童年时期虐待动物的人,成年后会有反社会的行为。然而,残虐动物的成人要比儿童多得多,这种残虐行为通常肇因于对某些动物有着偏执狂的厌恶感或者无法控制的脾气——常与酗酒有关——因此狠狠发泄在任何令其烦躁的事物上。
  不幸的是,我无法保证说因为巴茨小姐善待自己的猫,就说明她不会虐待闯进她家的流浪猫。我只能拿人来做例子,“四海一家”对人类来说是行不通的,这可由他们对待外国人的态度得到印证。
  贝蒂·贺平史道 敬上


《蛇之形》第十章
第二天我开车带我母亲到波倍克岛的基默里奇湾。那是一个美丽的夏日早晨,天空中飘着朵朵白云,我们从悬崖步道徒步爬到海湾东岸的泥塔。云雀在我们上空鸣唱,偶尔有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或点头打个招呼,或停下来看着我们身后那古怪无用的建筑物,这是某个早就作古的人盖的、防止敌人从海上入侵的永久岗哨。我母亲和我跟陌生人说话但互相却不发一语,在沉默中,我们跟泥塔一样坚定地望着英吉利海峡,谁也不想开口,以免又发生争执,尽管我们有一些共同的基因和经验。
  最后我提起我认识一个牧师太太,在生活压力太大时会开车到悬崖上,对着天空尖叫发泄她的挫折感。我建议我母亲试一试,她拒绝了,说那不是她会做的事,而且也不了解为什么牧师的太太会想做这么普通的事。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不寻常的女人。”我喃喃说,看着海鸥毫不费力地飞掠过海面,像一片片面纸碎片。“骨瘦如柴……痛恨嫁给牧师……喜欢喝酒……想当艳舞女郎……看起来像只秃鹰。”
  “那就对了。”我母亲说。
  “什么?”“尖叫。瘦子总是比胖子神经紧张。”
  这话听来合理,但我母亲说的话大部分都听来合理,至于是不是事实则另当别论。我认定她这是在拐着弯骂我,因为她丰满而我瘦,但就这么一次,我选择避开这个诱饵。“我一直在想不知道那样有没有用,”我气定神闲地说,“我的尖叫向来都是无声的,在我脑袋里回荡好几天,直到失去动力然后销声匿迹。”
  “尖叫根本就是矫情做作。你应该学会平静地应付自己的问题,而不是拿来大做文章。”我疲倦地叹了口气,心想我正是这么做的,她疑心地瞥了我一眼。“我想这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原因了?好对着我尖叫?”
  “不是对着你,”我纠正她,“是对着风。”
  “那样只会让你自己很尴尬而已,”她说,“肯定有人刚好就在那时候从步道走上来。”
  “也许问题就在这里,”我沉思地低声说道,“双重发泄。一口气让生理和心理的肾上腺素激增。”我注视着一艘满载着潜水者的小艇,发动马达离开港湾,朝西南方前进。“那会让你觉得尴尬吗?”
  “一点也不会。”她落座在一块石头边上。“20年前你举止像个疯女人时我都不尴尬,现在当然更不会。”
  她的记性真差,我想,那时候她尴尬到了极点。我矮下身盘腿坐在她前面,专心看着一丛顽强地长在缝隙中的粉红色海石竹。“那时候我没有疯,妈,我是累坏了。每天晚上电话响个没完让我们没办法睡觉,就算换了号码也于事无补。如果我们把那该死的话筒拿起来,就会有泥巴砸在窗户上,或者有人不停地敲我们家大门。我们两个人都睡眠不足,就像行尸走肉一样。但是不知为什么,你认定萨姆告诉你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而我说的每一件事都是谎话。”
  她仔细看着海天蓝成一片的遥远地平线,我想起她曾有次告诉我说,女人跟淑女之间惟一的差别在于,女人讲话不经大脑,而淑女在开口前总是会三思。“你又叫又喊地说你们家楼下的洗手间里有老鼠,”最后她终于说,“你敢说那不是真的吗?你往马桶里倒了一大堆漂白水要杀死它们,然后歇斯底里大叫说它们跑到客厅去了。”
  “我没有否认我说过一些奇怪的话,但我没有说谎。我是真的听见有东西在抓的声音,我只能想到是老鼠。”
  “萨姆就没听见。”
  “他当然听见了,”我反驳她,“如果他告诉你说没有,那他就是在说谎。”
  “他为什么要说谎?”
  我回想当时。“有很多很复杂的原因……我想,主要是因为那时他不太喜欢我,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他说那声音是我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而自己弄出来的,还说他绝对不会再迎合我的幼稚行为。”
  她皱眉。“我记得他说他找来了捕鼠人,试着说服你那全是你想像出来的。”
  我摇头。“找捕鼠人来的是我,而且理由正好相反。我想要证明的确有老鼠。”
  “结果呢?”
  “没有。那人说没有老鼠肆虐的迹象,没有老鼠窝,没有食物被吃过,也没有老鼠屎。他还说如果我们家有老鼠,那我们的邻居也会抱怨。”我手指轻轻抚过那株海石竹,看着粉红色的花穗颤动。“第二天萨姆就打电话告诉你说我疯了,说他要离婚。”
  有好几分钟她一言不发,我抬起头看着她,她脸上是一副困惑的表情。“呃,我完全糊涂了。如果你和萨姆都听到,但既不是老鼠也不是你自己的想像,那到底是什么?”
  “我想可能是猫。”我说。
  “哦,拜托!”她恼火地断然说道。“要是你家里有猫,你怎么可能会没注意到?”
  “不是在屋子里面,”我说,“是在底下。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想通,因为我对建房子的事一窍不通。我结婚时连个插座都不会换,更别说了解地板下通风系统的重要性了。”
  她的嘴马上抿住。“我想你这是在挖苦我和你父亲。”
  “不是,”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这跟猫有什么关系?”
  “建房子时通常会在地面下的墙壁上留洞,让空气可以在地板下流通,防止木头腐烂。通常那些洞是用通风的有孔花砖砌成的,但葛兰姆路的房子是19世纪80年代兴建的,当时用的是锻铁栅栏以突显设计特色。捕鼠人离开之前曾提到,我们屋子后面有一个铁栅栏不见了。他说这种事常发生,因为这东西在建筑废料市场上相当好卖。那个缺洞没有问题,因为有人在洞上卡了一个金属耙子,但他建议我们找时间重新装个铁架,以免日后发生问题。他一直称那东西为通风架,我以为他说的是某个跟楼上浴室抽风机相连的东西,因为我所知道的通风口就只有那里。”
  我沉默下来,她做了个不耐的手势,像是在说:讲下去啊。
  “那时候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只想证明有老鼠——所以听完就忘了,因为不管少了的是哪部分,似乎都没有影响到抽风机的风扇运转。等我们搬到悉尼之后,有一天我看见邻居家的杰克罗素在我们房子旁边的花圃里挖了一个洞,钻到房子底下去,那时我才领悟到那个捕鼠人指的八成是地板下的通风系统。他是在告诉我说我们后墙在与地面齐高的地方有一个洞,而如果是铁架掉了,那洞想必相当大。”
  “所以你相信有猫跑了进去?”
  “是的。”
  “你不是说捕鼠人说那不成问题,因为有耙子塞住了洞口?”
  “是的。”
  “那它们是怎么跑进去的?”
  “我想是有人把它们带到我们屋后的巷子,然后塞进洞里,再把洞盖起来。”
  她不相信地嗤之以鼻,“这太荒谬了。捕鼠人应该会听见它们的声音才对。它们一定会鬼吼鬼叫的。而且为什么是猫?为什么不是狗?你说在悉尼爬到你们家房子底下的是一只杰克罗素。”
  “因为安妮的家里都是猫。”
  “这下你可真的是在胡言乱语了!当时那女人都已经死了好几个星期了。怎么可能是她家的猫。”
  “我不是说那些是她的猫,”我说,“只是说在那种情况下猫比狗有可能。我猜有人将它们塞到我们家的地板下去等死。因为我们家后门上没有宠物专用门,否则我想我就会发现它们死在厨房里。我找煤气公司的人来过两次,我以为我闻到煤气味,但两次他们都说没有问题。其中一个人说那味道闻起来像死老鼠,但我说不可能,因为我们家根本没老鼠。”
  我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她的不相信排山倒海而来。“如果有什么东西死了,你会注意到的。死尸的味道很可怕。”
  “只有天气暖和时才会。这事情发生在冬天——特别冷的一个冬天——而且我们地板上全铺了地毯。”
  “但是一”她中断,整理自己的思绪。“你为什么没听到它们的叫声?没结扎的公猫吵得不得了。”
  “这要看之前那些猫发生了什么事。”我摇头。“总之,我想它们很快就冻死了。”
  又一阵停顿。“那些猫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叫不出来?”
  我想到那些令人心寒的信息,不禁缩起肩膀。“据我猜测,有人在它们的嘴里和眼睛涂上强力胶,再用弹性绷带紧紧缠住脸,让它们看不见、叫不出声、不能吃也不能喝。最后再塞进我们家底下,让它们用惟一剩下的东西想办法逃出来……就是它们的爪子。”
  我母亲嫌恶地倒抽了一口气,不过她针对的是提出这种可能性的我还是这可能性本身,我就不得而知了。“什么样的人会做那种事?”
  我从口袋里拿出警察在安妮死后翌日进入她家调查的报告副本,递给她。“就是那些折磨猫让安妮好看的人,”我说,“唯一的差别在于,他们把那些可怜的猫推进她家的宠物专用门,让她看见它们的惨状。”她瞥了一下那份报告,但没有读。“为什么?重点是什么?”
  “什么理由都有可能。有时候我认为那么做是为了让人心生恐惧,有时候我则认为那么做纯是自我取乐。”我转过脸迎着风。“换个方式想,也许我应该感到荣幸。我想他们假定我比安妮聪明,可以自行推想出那些动物正在我家的屋子底下痛苦死去。但我并没有……一定让对方很失望。”
  回来的路上,我母亲问了我一百遍为什么。为什么安妮没有报警?为什么安妮没有打电话给RSPCA?为什么有人确信可以用折磨安妮的方式来折磨我?为什么他们不怕我去报警?为什么我没有报警?为什么有人想要加强我对安妮之死另有隐情的猜疑?为什么要冒险把萨姆牵扯进去?为什么要冒险把捕鼠人牵扯进去?为什么我没有在死因调查上质疑RSPCA的发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是不是终于开始理解,当时她对我的不信任让我感受有多糟?还是因为我父亲一直坚定支持我,让她感到有愧于我而开始问起问题来?不管怎么样,我能给的答案不多,只能说没人相信疯女人的话。但最后我问她,既然那个折磨猫的人显然神经不正常,那又何必假定在这些行为背后有逻辑思考可言呢?那人之所以那么做,是要享受制造痛苦的乐趣,而不是因为可以预测疯子安妮或我在家门口发现受虐残的动物会有什么反应。

  家人书信往来

  时间为1999年
  克兰屋
  德文郡托凯镇白草路
  星期一
  亲爱的:
  匆匆数句,谢谢你和萨姆邀我们去度周末。很高兴再见到外孙们,不过我真的觉得你应该说服他们把头发剪一剪。你父亲和我都喜欢那栋房子,虽然觉得有点荒废,不妨把它买下来吧。萨姆当前显然无所事事(乡村生活不太适合他,是不是?),装修房子能让他忙上一阵子。如果他找到了工作,你们还是可以再把房子卖掉。
  关于我们昨天谈到的事:我跟我们这里的RSPCA视察员谈过了。他告诉我,像你说的那种事并不罕见,猫受到的残酷对待比大家认为的要更普遍。他举了一些可怕的例子——将猫绑在袋子里当足球踢;用钳子拔掉爪子;在毛皮上淋上汽油然后点火。而最流行的做法是拿它们作为空气枪和十字弓的练习靶。
  他给了我一名本地律师的名字,建议我们向他征询关于起诉的可能性,律师的太太则办了一个援助受虐动物之家。我告诉他你对于是谁做的一定有些概念,虽然他说事情过了20年,要成功起诉大概不乐观,但还是认为值得一试,尤其当时参与的那个RSPCA视察员还活着,可以作证。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就告诉我。
  深爱你的妈妈

  附注:我知道她这是找错目标了,不过你至少该把她的努力放在心上。当前她情绪仍很“低落”,因为她觉得我们联合起来对付她,她不了解为什么会这样。我说她应该要料到这一点——亦即一报还一报——多年以前她是怎么跟别人联合起来对付你的,我想她情愿忘记。亲爱的,避免说“我早告诉过你了”是比较高明的作法,不管那诱惑有多大。如果你执意如此,会降低我对你的评价!
  爸


《蛇之形》第十一章
接下来那个星期三,当萨姆和我从彻梭尔海滩开车去寻找雕刻公园时,波特兰半岛正刮着强劲的西南风。要是能够选择,我宁愿自己去。还有太多事情需要解释一例如我对丹尼为何这么感兴趣——但萨姆跟我母亲一样,为了弥补过去的漠不关心,现在变得想积极参与,使我很难开口告诉他,他在场只会让问题更恶化而已。
  前一天我尝试着要谈谈1979年1月底至2月初,我单独留在葛兰姆路度过的那三个星期,但我的沉默已经是根深蒂固的习惯,几分钟后就放弃了。我发现我一谈到恐惧就变得残忍,而我一变得残忍就无法不对萨姆发怒,因为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抛下了我。最后我还是一如往常躲进宿命的壳里,一切就听天由命吧!萨姆是个成年男人了。如果他无法接受真相(不管真相是以何种方式揭露的),那么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有差别。
  波特兰岛是一块倾斜的石灰岩板,长四英里,宽一英里,形成一道天然的防波堤,西边是莱姆湾,东边是威茅斯和波倍克岛之间的水域。此地陡峭的悬崖从海中拔起将近500英尺,只有生命力最强韧的植物才能在这多变的英国天气下生存。萨姆和我一圈圈往上走,这里真的是很荒凉,难怪自古至今都被当作抵御外国人入侵的堡垒和监狱。
  1847年,海军动用了正待遣送至澳洲的囚犯,在波特兰的东岸创建了一座强大的港口,直到政府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弃置以前,这座港口一直是国防部的保留地。眼前波特兰港最突出的景物,是为了抒解监狱人满为患而在大约四年前从美国进口的一艘灰色监狱船,这景色倒跟由囚犯苦力所建成的这座港口相当搭配。
  “麦可·波西是不是关在船上?”萨姆问我。
  “不是。他人在岛上的弗恩监狱里。就在我们的左侧。”我指向我们前方一座不规则延伸的维多利亚式建筑,它在视野中特别明显。“那是关少年犯的地方,原先是盖来囚禁那些兴建港口的囚犯的。”
  “老天爷!这里有多少间监狱啊?”
  “三间,包括那艘船在内。”他的表情引我发笑。“我不认为这代表多塞特是个犯罪中心,”我说,“只是偏僻荒凉的石头堆,边缘人的理想之处。想想恶魔岛就知道了。”
  “麦可做了什么?”
  我回想1993年底收到的那些关于他受审的剪报。“他穿着皮衣戴着安全帽进到一间村子的邮局里,用枪托殴打一名年长的顾客,直到邮局局长同意打开安全门,把钱箱里的钱全部拿给他。”
  萨姆吹了声口哨。“那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了?”
  “这要看你怎么看。温蒂·史丹霍普会说是他母亲的错,让他失去控制。他母亲叫做莎伦·波西,就是那个你有时候会在酒馆里看到的金发女人。”
  他做了个怪脸。“那个妓女?她以前常在那里厮混,钓客人。她曾经勾搭我和贾克,让我骂了一顿。之后贾克对我大发脾气,他说莉比已经让他日子很难过了,要不是我坏了事,他是很愿意来那么一下的。”
  “呃,我猜他是在虚张声势,以免你对他起疑。据莉比说,1978年有大部分时间他每个星期付莎伦30镑。他们也没有特别费事保密,只瞒着有关系的人……就像你、我以及他那长期受苦的太太。”我用眼角余光瞄着他。“保罗和茱莉亚·查尔斯知道事有蹊跷,因为有天晚上保罗看到贾克从莎伦家出来,稍稍推想一下就知道了。”
  他吃惊地瞥了我一眼。“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她的收费标准是普通性交20镑,口交30镑,贾克每个星期二去她那里,连续去了好几个月。”我消遣道。“你可以自己算出他利用的是哪一种服务。”
  “狗屎!”他听来非常震惊,我猜他是否想到了安妮死的那天正是星期二,是否正在试着回想他帮贾克所做的不在场证明的细节。“谁告诉你的?”
  “莉比。”
  “什么时候?”
  “我们搬走后一年左右。贾克决定对离婚协议提出抗辩,闹上法庭之后这些事全抖了出来。莉比请了个厉害的律师,律师要求他解释为什么每个星期二都从他们的共同账户提出30镑,还有为什么他瞒着莉比另外开了好几个银行户头。他不太会隐藏他的那些小奸小恶,法官的判决让他损失惨重。”我指着一个陶特采石场的路标。“我想我们要在这里转弯。”
  他打起方向灯。“他们在哪里办事?”
  “在她家。莎伦带她的顾客偷偷从后面的巷子进去,以维护她的名声……虽然她的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
  “那她小孩呢?”
  “麦可?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常在家。温蒂说他总是跟警方扛上,所以我想他是被赶出家门在街上混。”
  “老天!”萨姆憎恶地说着,开上一条通往雕刻公园、没有标示的颠簸小路。“难怪他会不学好。”他停下车,熄火。“邮局的那个案子他是怎么被逮的?”
  “他三个月后跟他太太招认,她马上就去通报警察。她拿了一件黑色皮夹克给警方,说那是麦可在抢劫那天穿的,袖口上还有血迹,跟邮局里那名顾客的血型相符。”我回想着。“麦可认了罪,但没有得到什么好处。法官称赞布丽姬勇敢出面协助警方,然后判了她丈夫11年作为回报。”
  “这个布丽姬就是住在葛兰姆路的那个?”
  “唔。她住在27号……在安妮家对面。布丽姬13岁时,她父亲杰弗瑞·斯伯丁搬去跟麦可的母亲同居,留下她跟她姊姊萝西自生自灭。我不知道萝西怎么样了,但布丽姬和麦可在1992年结婚,那时麦可刚出狱,他因为重大窃盗和十件非法入侵案服了很长一段刑期。他安分守己了大概6个月,然后就去抢了邮局。整个算起来,他和布丽姬结婚之后住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年。”
  “他们现在离婚了吗?”
  “没有。我最近一次听到的消息是她在伯恩茅斯工作,每个月都到波特兰探监。所以他移监到这里来的原因是除了他太太之外没有人会去看他。她在审判时说她仍然爱他——说她没办法像依靠麦可那样依靠任何人,因为他们两个从小就认识了——她之所以会向警方举发他,只因为她怕他迟早会杀人。我当时想她真是勇敢。”我平心而论。“反观他母亲就太懦弱了——就是莎伦——根本不肯接近他……两人已经多年没见过面,因为他让她蒙羞。自从布丽姬的爸爸搬去跟她同居之后,她就从良了。”
  “听起来像是个不折不扣的贱女人。”他阴沉地说。
  “她不是个好母亲,这点绝对没错。”萨姆双臂放在方向盘上,身体前倾,若有所思地盯着车窗外。“那些小孩全都这么坏吗?”他问。“我们隔壁查尔斯家的小孩呢?”
  “那时候他们家的老大才5岁,”我说,“茱莉亚从来不让他们离开她的视线。其实只有麦可和史雷特家的小孩没人管……而且都是因为他们的母亲放弃了他们。莎伦是不在乎……莫琳则是让德瑞克糟蹋到大部分时间都关在房里喝酒。”
  “这些事你在1978年就都知道了吗?”
  “没有。大部分是在我们搬走之后从莉比那里听来的。1978年时我只知道艾伦·史雷特一天到晚打架,因为他身上满是淤血,但我不晓得打他的是他父亲。我跟校长谈过一次这件事,但他说艾伦让同学揍一揍是好事,因为艾伦自己本身就是个小流氓。至于麦可——”我略略笑了一声——“我一直认为他很早熟。他写过两首情诗给我,放在我的办公桌上,署名是:曾达的囚犯。”
  “你怎么知道是他写的?”
  “我认得他的笔迹。他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要是他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现在一定已经拿到了牛津的文学硕士,而不是长达十页的犯罪记录。问题是他一天到晚逃学,三堂课最多只上一堂。”我叹了口气。“要是当时我更有经验一点——或者少怕那个该死的校长一点——或许能够帮助他。但是我却放任他继续沉沦。”我停了停。“还有艾伦也是。”我想了想又说。
  “贾克知道麦可逃学吗?”
  我伸手去开车门。“我想应该不知道。”我直言不讳地说。“他付钱是要莎伦吸他的老二,不是要听她独生子的故事。”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到麦可诗中写的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孤寂。当年我一方面怀疑他是抄袭歌词什么的,另一方面又很钦佩一个14岁的孩子可以写出这么直指人心的东西。不论如何,我认定他对我有着不健康的迷恋,因此特别和他保持距离,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若我较年长。若我明智。
  你会投我以不同的注视
  并爱我。
  若我英俊。若我强壮。
  没有人会说你不应该
  爱我。
  看见杂草长在应该开着花朵的地方
  总是令我忧伤。
  因此我在想你的时候想着花朵。
  听见空气中那死亡般的寂静
  总是令我悲戚。
  因此我在想你的时候想着乐曲。

  莉比·葛司(贾克·威廉斯之前妻)的来信

  原住在里士满区葛兰姆路21号一现居莱斯特郡
  风涌居韩查港
  梅尔顿莫布雷
  莱斯特郡
  1989年12月4日
  亲爱的M:
  圣诞快乐!我本想寄张贺卡的,但我想这会让萨姆抓狂。你知道,想到他当时连听都不听我的说法就帮着贾克。现在仍让我伤心。我知道你说他不是那种会怀恨在心的人——更何况是对一个亲近的朋友——但如果你连我们仍然保持联系这件事都不能让他知道,那他一定是对我很感冒了。所谓离婚不只让人分了财产,更分了朋友,这可怕的老生常谈还真有点道理。虽然如此,但若他仍然避谈安妮之死的相关话题,也许这样反而比较好。
  你有没有想通为什么他会这样?我知道你说他习惯把所有不想记得的事情都忘掉——例如你性欲冷淡的那段时间,你们差点离婚,你的“神经发作”以及警方上门警告等等——但现在安妮对他已没有什么威胁了啊!杀她的不可能是他,因为他不是那种会把入推到卡车底下的人!那一定是德瑞克·史雷特吧?他是葛兰姆路惟一称得上邪恶的男人。
  吉姆和女儿们都好。吉姆说我们应该再接再厉生个儿子,当前我正在抗拒他的劝诱。我一直告诉他说,一个三岁的小孩、一个九个月大的娃娃,再加上一份教书的工作已经够我忙得晕头转向了,但他似乎认为我是女超人。我真不知道你那时没有请保姆是怎么熬过来的。惟一能让我保持神智清醒的,是每天早上开车出门,到学校去跟我的另类“家人”共度一天,虽然我还没想出来该怎么让那些睾丸素比大脑多一倍的14岁大猩猩相信念书是件“好事”。我每上完一节课,都会觉得被他们那些令人作呕的想像力强暴蹂躏过。我常在想,安妮死后你的广场恐惧症是不是跟这也有关系?我记得你告诉我说你受不了艾伦·史雷特和麦可·波西看你的样子。
  说到这,我附上两张剪报。一则是关于麦可的,他是越来越不可救药,这也难怪,他是那个娼妇的儿子嘛。是的,我知道我这样说很不厚道,但要我对那个“漂白的吸血鬼”和她的孩子不怀愤懑之情,除非我是圣人,因为他们从贾克那里定期拿到的钱比我还多!第二则是关于那个警察,德鲁里警佐——刚开始你对他很有兴趣的那个(看起来像《热舞十七》里帕特里克·斯韦兹的短发版——你有没有看那部电影?真是帅呆了!)。要不是后来发现他是大烂人一个,我自己都可能会喜欢上他。他绘声绘色地告诉萨姆你们有一手,实在不可饶恕。你有没有想过萨姆不愿意提安妮的事,症结就在这里?他对自己在三个星期前的那天晚上走开这件事可是很在乎。你原谅他强迫你的事了吗?你那时候正在挣扎对抗广场恐惧症和忧郁症,他那样对你实在太恶劣了。不过男人就是这德性——先做了再说!我想他现在一定后悔了,尤其是如果他已经相信德鲁里是在撒谎的话。
  总之,德鲁里提前退休了,不过照这篇报道的暗示看来,他是因为痛扁一个17岁的亚裔男孩而让入给踢出警局大门的。
  保持微笑啊。
  爱你的莉比

  本地男子遭定罪

  住在里士满区葛兰姆路的麦可·波西(现年25岁),昨日坦承犯下辛恩康门路一户住宅的重大盗窃案。他承认,当他吃惊地发现屋里有人时,就以带在身上的凿子威胁屋主。他还承认犯下另外十件盗窃案。法官形容波西是“惯犯”以及“危险的人物”,将之判刑四年。
  《里士满与特威克纳姆时报》
  1989年9月14日

  警官退休

  41岁的詹姆斯·德鲁里警佐,于里±满都会警局服务15年后提前退休。两个月前他与一群年轻人在“柳橙威廉”酒馆外发生打斗之后便一直请病假。其中一年轻人——17岁的贾分达·帕泰尔颧骨断裂,送医治疗。其他多人在德鲁里警佐的同僚赶往现场之前逃逸。一位警方发言人今日表示,“该事件令德鲁里先生受到相当大的冲击,这也是他决定提前退休的部分原因。损失优秀的警官,我们感到遗憾。”他否认是德鲁里先生先动手的。
  《里士满与特威克纳姆时报》
  1989年11月24日


《蛇之形》第十二章
陶特采石场是雕刻公园所在地,过去曾是人工开采波特兰石的地区,但因石材开采殆尽而废弃了。这个人工建造的迷宫荒凉而美丽,有着纠缠的峡谷和露天剧场般的开阔空间,灌木和树木在一大块一大块半挖出的沉积岩石之间绝处逢生地向上生长。这里看起来像是有只巨大的手曾在大地的肚腹中翻找,把石头搅得混乱四散。
  原地雕就的雕刻作品,让这崎岖的地势多了些微妙的形状,令萨姆十分着迷。安东尼·葛姆雷的“静止坠落”——一个浮雕的人形从岩石崖壁上落下;罗伯特·哈定的“炼金士之石”——V字形的岩石之间有错综复杂的石雕作品;一个蜷缩的男人,下巴靠在膝盖上;脚印;从岩石中挖出的一朵郁金香,在地面上形成倒影。“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试试看?”他一边问一边研究一块石板上的化石,想搞清楚那是真的鹦鹉螺还是仿造的。
  “我想得获得邀请才行。”
  “可惜,”他向往地说,“我还希望能刻画个几笔让后人瞧瞧的。”
  我大笑。“八成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不准你这种人来做。你大概没多久就觉得无聊了,刻下个‘萨姆到此一游,1999’,然后这整个地方就会满是涂鸦。”
  我们还没看到雕刻工作坊之前就先听到声音了。在槌子敲击凿子的喀喀声外,还有风吹过架在雕刻家头顶上的塑胶罩篷的呼啸声。每个人都是抱着学习以三维空间来创作的目标而来,因此都相当卖力。地上都是凿下来的白色碎石片,细细的灰尘像面粉一样覆盖在大家的手臂、头发和衣服上。这里看起来就像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某处工坊,除了塑胶罩篷、T恤、牛仔裤以及一半的雕刻家是女性之外。
  丹尼站在一处有顶篷的水沟中,离其他人有段距离,不只是因为他选择了靠近入口的位置,也因为他的石块比别人的大上三倍,显然进度也超前一大截。其他人大部分都还在构思基本的形状,丹尼已经从石灰岩中刻出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人头和躯干,正在用爪形的凿子给脸部添上颗粒状的质感。
  我们走近时他抬起头来。“你们觉得怎么样?”他问道,双手垂在身侧退后一步,对于我们的到来没有一丝惊讶。他的体格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很诧异地发现他裸露的双肩和双臂肌肉是这么发达。
  “好极了。”萨姆以过分和蔼的态度发表意见,这是他与不太熟的男人应对时的一贯态度。“他是谁?是我们知道的人吗?”
  丹尼神色不悦,眯起眼睛。
  “是甘地。”我很快地瞥了他身旁地上的那些素描和照片以便确认。其实这根本多此一举,由神态就可判断,尽管丹尼的创作比较接近直觉而非写实。“这是个很有野心的计划。”
  这也没能取悦他。“你果然是个老师。”他不留余地,转头看罩篷里正在指导其他学生的老师。“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告诉我。”
  我好奇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把这当成是称赞?”
  他耸肩。“因为我听得出什么是奚落。”
  “你太敏感了,”我说,“我的用意是要刺激你继续努力。你显然是这里最优秀的——比其他人超出一大截——除非你既瞎又笨,你自己一定也清楚这一点。”
  “我是清楚。”
  “那就别再发牢骚,证明你可以胜任。”我伸出手指抚摸比实物大的那副眼镜,它与长着皱纹的石头脸颊成四十五度角刻出。“你这是怎么刻出来的?”
  “小心与仔细。”他说,严肃的成分超过反讽。
  我微笑。“你那时候不怕把它给弄断吗?”
  “我现在还是怕。”
  “南非的雷迪史密斯有一座甘地的青铜像,是纪念他在布尔战争期间建立救护车队。那是我见过的惟一一座甘地像。”
  “相比之下如何?”
  “跟这个比?”
  他点头。假如他肩膀的肌肉不是如此僵硬,脸上的不悦表情也没有那么明显的话,我或许会误以为他的这个问题是出于傲慢。他又处于备战状态了,我想。
  “那是一座完全专业、跟真人一样大小的青铜像,刻的是一个在接受英国公民身份之后为帝国尽了职责的小个子男人。”我说。“但也就仅此而已。它没有传达出他的伟大和谦卑,对这个世界发挥了多惊人的影响,也没有传达出他的内在力量。”我用手指触摸粗糙的石灰岩脸庞。“甘地是一个不会自命不凡的巨人。要我来说,我宁愿选择比真实尺寸大、用石头粗刻而成的甘地像,也不要用青铜打磨得光洁亮丽的写实小个子。”
  他放松紧皱的眉头。“你会买下来吗?”
  我遗憾地摇头。
  “为什么?你刚刚才说你喜欢它。”
  “我要把它放在哪里?”
  “你们家的花园里。”
  “我们没有花园。那间农合我们只租一个夏天而已。之后——”我耸耸肩——“谁知道?要是我们运气好,或许可以买得起一间用砖头盖的方盒子,花园小得跟块桌布似的,只能种几株玫瑰——而且,老实说,放尊甘地的半身像看起来根本不搭配。”
  他很失望。“我还以为你们有钱得很。”
  “可惜不是如此。”
  他取出香烟。“原来只是虚有其表,呃?”
  “可以这样说。”
  “啊,算了。”他放弃,低下头遮住风点燃打火机。“也许我会免费奉送。”他从鼻孔喷出烟。“把它运回伦敦会花我一大笔钱,而且搞不好还会把那眼镜给撞断。你可以开始收藏……把它放在艾伦的羽蛇神旁边……让史雷特家出名的不只是毒品、偷窃和打老婆……”
  我建议请丹尼到威茅斯的“水手休息处”吃午饭,但萨姆不太热衷。“那里的食物是好吃,”他承认,“但老板不是个好东西。”
  “我想你认识那个人。”我们往停车的地方走时,我告诉丹尼。“他就是把艾伦抓去关起来的那个警察。我想你在不同的时空下看到他可能会觉得很有意思。”我打破沉默,指向左侧一艘单帆多桨海盗长船的残骸,它们很有创意地散靠在一些岩石上。“这样运用材料真聪明。”我喃喃说道。
  “他叫什么名字?”丹尼问。
  “詹姆斯·德鲁里。他本来是里士满警局的警佐,不过后来被迫提前退休,受训后成了拉德里啤酒厂的酒馆经理。他们先是把他派到吉尔福德,然后在1995年又调到‘水手休息处’。”
  丹尼带着可以理解的疑心瞄了瞄我。“你怎么知道他是那个把艾伦抓去关起来的人?”
  “我们葛兰姆路的邻居告诉我的,”我解释,“莉比·威廉斯?”他摇头。“她知道我对德鲁里先生做的任何事都很感兴趣,尤其是如果跟我以前的学生有关的话。”我和善地挽住萨姆的臂弯,以减轻真相揭露对他的打击。“我们搬到国外前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他大概是我见过最腐败的人了……贼、骗子、恶霸……还是个种族歧视者。根本不应该把警察制服发给这种人。”
  丹尼阴森地笑着。“绝对是他陷害艾伦的。当然,我不是说我哥纯洁得像个天使,但他没有贩毒。他或许自己会用一点——但绝对不会拿去卖。”
  “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确切的细节……那时候我还小……但我妈说有天晚上德鲁里在酒吧里逮着他,然后趁给他上手铐时在他口袋里丢进四盎司的大麻。德鲁里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要是他没办法用一件事来逮你,就会另寻罪名逼你就范。”
  “艾伦真正做了什么?”
  丹尼双手握拳,指节相互敲击。“他老是打架,尤其是喝醉的时候。有天晚上他跟整个警察局都扛上了,他们把他当成大坏蛋团团围住,根本不管他才15岁。”他嘴角带着笑意回想。“他得到了5000镑的赔偿。”
  “这招不错嘛。”萨姆说。
  “不见得。艾伦的伤势比那些条子严重得多。肋骨断了三根……他全身上下都是靴印……内出血。你想得到的伤势他都有。惟一的问题是——”丹尼鞋尖瞄得很准,把一块石头踢飞出去——“从那时起德鲁里就跟史雷特家的小孩过不去。我们先后都栽在他的手里。”他揉着手臂,一一回想起不堪的往事。“而且只要逮到机会就痛扁我们一顿。”
  “那艾伦到底被定了什么罪名?”我好奇地问。“持有毒品还是攻击警方?”
  丹尼皱起眉头。“我想是贩毒,”他模糊地说,“但不管怎么看,那都是陷害。他们认为他对我们其他人有不良影响,所以德鲁里把他关进牢里,直到他冷静下来。此后他就没再变坏过……所以我想那还是有用的吧。”
  我怀疑这其中有多少实情,也许只是他们家人编出来说给别人听的故事。
  萨姆带着不解的表情转向我。“这个德鲁里就是上次那个盯着你看的男人?”
  我点头。“我想他是想要记起我是谁。”
  “妈的,他现在一定知道了。我是用信用卡付的账。”
  “对,”我同意,“我们上次去那里就是这个原因。”
  他转开头,努力要把他自己的拼图兜起来。“所以你有什么计划?”我们走近车子时他问。“我们就这么走到那个无赖面前质问他?还是文明地表达出不屑?”
  “我们上次已经文明地表示过了。”我提醒他。
  “你或许是有。”他不高兴地反驳,将钥匙插进车门。“我可半点都不知道他是谁,只看到一个中年色胚对着我老婆流口水。”他越过车顶对着我们皱眉头。“如果你打算跟他谈有关失窃的事,压根不会有半点结果。赖瑞说希拉曾跟他挑起这个话题,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反倒出口攻击,让希拉差点神经崩溃。”
  我跟丹尼很快地对望一眼,他眼中只有好奇的神色。“我想让他有点坐立不安,”我说,“让他纳闷三个以前住在葛兰姆路的人到他的酒馆去,到底所为何事。”
  萨姆摇摇头,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是啊,但是为什么?你指望有什么样的结果?没有理由认为你会比希拉成功,我可不想搞到最后变成在公开场合互相叫骂。”
  在我回答前,丹尼先开了口。在此之前,他的双手插进口袋好像保护着什么东西。是大麻吗?我猜。“过去十年我尽量离德鲁里先生愈远愈好,”他咕哝着,“如果他以为我死了,我会很高兴。”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好吧,那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反正我本来的计划是自己去质问他。他可吓不着我……至少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厉害。”
  我当然是言不由衷。
  萨姆如我所料地接受了挑战,虽然仍显迟疑,显然他以为我打算大闹一场,而丹尼则嘀咕着说这问题跟有没有被吓到没关系,而是跟常识有关。他问我们之后会不会开车送他回雕刻公园,我说会,他显然开心了不少,往后座的坐垫中塞了些东西后才下车。
  我们到了“水手休息处”,萨姆选了靠近港口墙壁的桌子,带着戒心瞄着其他顾客,看有没有他认得出的人。“你尽量控制住你的声音就好了,”他不高兴地低声说,“你一谈起安妮,声音就变得非常刺耳。”
  “现在不会了。”我把注意力转向丹尼,要他跟我一起进去。“萨姆可以负责占位子,”我告诉他,“你跟我去点饮料。”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让雪貂看见兔子。”丹尼无精打采地嘀咕着,跟在我身后走过卵石铺成的路面,走向酒馆大门。
  我微笑,对他好感倍增。“兔子不只一只,”我说,“我们两个是在同一条船上。但是团结力量大……随便哪只兔子都可以告诉你这个道理。”
  “那个你一提起声音就会变刺耳的安妮是谁?”他问,这时我们停在门口,让眼睛从屋外明亮的阳光调整适应屋内如地狱般的阴暗。
  “安妮·巴茨,”我告诉他,“她住在葛兰姆路你们家隔壁,那时萨姆和我还住在那里。你母亲可能还记得她。她是黑人,在我们搬家前不久让卡车给撞死。她的死是德鲁里先生和我起冲突的原因之一。”
  他摇头。“从没听说过她。”
  我相信他。他似乎对早年的孩童时期毫无记忆——或许是因为太痛苦了,他选择忘记,就像我对付那些特别困扰我的记忆一样——他的一无所知,让我庆幸,至少这能让我的良心稍微安一点。“你没有理由会听说过她。”我说。“每天都有人死,但通常只有家人会记得他们。”
  他看向德鲁里站着的吧台。“那你跟他为什么会为了她的事起冲突?”
  问得好。“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这件事我始终都不明白。但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的……如果有的话。”
  “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吗?”他的问题正好跟我母亲三天前说过的话一样。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种恭维。他们两个都认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莎伦之子麦可·波西(原住在葛兰姆路28号)的来信

  ——因持械抢劫在波特兰弗恩监狱服刑
  时间为1999年
  回复此信时,请在信封上注明:
  号码:V50943姓名:麦可·波西
  牢区:B2区
  B2区
  弗恩监狱
  波特兰
  多塞特
  致:拉内莱太太
  南非开普敦海特路“兰花楹木”
  1999年2月1日
  拉内莱太太你好:
  首先,不用麻烦你父亲寄邮票给我。弗恩这里有很多外国人——走私毒品之类的,一下飞机就被抓了——所以狱方让我们拿国内邮票交换寄航空信。这没问题,反正我写信的对象只有布丽姬而已。可以想见,这里的日子不好过,不过这只能怪我自己。认真想起来,每个囚犯都是自作自受。你说你在报纸上看到我的事,而你父亲通过狱政界的朋友找到我。这让我很高兴。以前你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老师,不过若我说他们控诉的每一件事情都是真的,你可能就不想再继续写信来了。旧事重提令人羞愧,但事后才说抱歉实在虚伪,不是吗?法官说我是危险分子因为我没有良心,但我想我的问题是缺少智慧。我从来都没办法事先认清哪些事做了之后会让我后悔——就这么简单。你问我对那个当时住在葛兰姆路隔壁的黑人女士记得多少,事实上我记得的事可不少。她以前常隔着墙骂些“娼妇”、“淫妇”、“垃圾”之类的话,搞得我母亲险些抓狂。有一次我妈发现她在我们家围篱边探头探脑,就从楼上窗口往她头上倒了一桶水,安妮嚎叫得像个厉鬼,因为她以为那是尿。现在这样说可能很残忍——因为她已经死了——但当时那模样确实好笑。
  你不妨把想知道的事列出来,这样我比较容易回答。可以确信的,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她。有一次她抓到艾伦·史雷特溜进她家,差点把艾伦的手给剁下来——她拿着一把砍肉刀追上来,只差几寸就得手了。之后好几天他都抖得像片树叶一样。好吧,他是不该偷她的东西,但拿着手斧对付一个小鬼也太过火了,他不过是从她起居室里拿了一个没用的木雕而已。
  就像我说的,你得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让她搞得快发疯的不只是我妈和艾伦的妈,几乎整条街的人都受不了她。我记得有个女人每次去买东西时她都一路跟着,在她身后大叫“肮脏的骚货”,把她气得要命。有一次我看到她抡起购物袋朝疯子安妮甩过去,结果自己在水沟里摔个四脚朝天。那次也蛮好笑的。那个笨女人还自以为很凶悍呢。
  我猜你真正想知道的是谁杀了安妮,但这我没办法告诉你。我记得我妈听到她死的消息时目瞪口呆,所以我想我可以说凶手不是她也不是我。总之,我想是卡车撞了她没错,就像警方说的那样,而如果这令你失望的话,很抱歉。
  你的朋友
  麦可·波西
  回复此信时,请在信封上注明:
  号码:V50943姓名:麦可·波西
  牢区:B2区

  B2区
  弗恩监狱
  波特兰
  多塞特
  致:拉内莱太太
  南非开普敦海特路“兰花楹木”
  1999年2月23日
  亲爱的拉内莱太太:
  我一手漂亮的字体应该归功于你。我记得你在课堂上教我们写斜体字时,告诉我们说如果我们字写得好看,总会找到一份差事。这一点在我身上不管用,但那全是因为我不想做牛做马只图温饱,觉得花几分钟时间抢商店或邮局更合算。不过我一直都喜欢好看的字迹,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你值得记上一笔。还有——当然!——我瞎扯的才华也不遑多让。这也应该是你的功劳。你说用字用得好会让人留下好印象。
  找一天我会告诉你我和布丽姬的事——我在这里就是因为她。相信我,全世界只有我娶到的这个女孩,宁愿举报她老公然后再去探监,也不愿意等到他最后杀了人!你可能还记得她。她当时住葛兰姆路我们家的对面,一头金色长发垂到屁股,直到她把头发剪了,塞进你家信箱当作献祭。她还是那么漂亮,仍然不肯放弃我,虽然我一直跟她说她还年轻可以另外去找个;老公生儿育女。好消息是,如果我继续安分守己的话,可能明年就可以出去了。
  言归正传,你的问题回答于下:
  1.我不知道安妮骂她“肮脏的骚货”那个女人是谁,不过我想她先生是我妈的恩客之一,虽然我待在家里的时间不够让我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当时对我而言他们全是狗屎。
  2.每个人都偷安妮的东西。我想艾伦和他妹妹们最严重,但我们其他人也都干过。女孩们一直怂恿我们,她们很喜欢她家抽屉和柜子里的那一大堆零碎小玩意儿。她以前总是把后门开着让她的猫出入,只要我们其中一个在前门让她分心,另一个人就可以从后门溜进去,简单得很。后来她装了宠物专用门,开始把门上闩,就没那么容易了。但她家厕所窗户的钩子坏了,瘦小的小丹尼·史雷特可以钻过那个缝隙。他是个聪明的小娃儿,那时候才4岁,但他会偷偷溜到厨房去,站在椅子上把门闩拉开。艾伦甚至教他完事后再把门闩扣上,然后站到马桶座上爬出窗户。我不确定安妮有没有注意到她的东西一样样不见了——我们总是把东西的位置重新挪过,让人看起来不会那么明显——但艾伦说她找了个人把她家里的每样东西都列成一份表,所以我猜她八成是注意到了。她拿着剁肉刀追艾伦之后,我们就不再去她家胡闹了。一旦她开始起疑,故伎重施是自讨苦吃。要是我没记错,那是她死前一两个月的事。
  3.我们为什么那么做?可能是刺激吧,我想。老实说,我想我们根本没有人自问过这种问题。我只知道在一个疯女人的家里偷偷摸摸是件会让肾上腺素激增的事,尤其她家又有那么多玩意儿。我们那么做不是为了钱,因为我们认为她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垃圾——例如那个木雕——不过我记得艾伦的妈有一次从布丽姬手上拔走一个戒指,她认为那看起来蛮值钱的。她拿它去换钱买了伏特加,所以我想它或许是值几个钱吧。
  4.意外发生的那天晚上,我只记得我午夜左右到家,我妈说我错过了精彩好戏。隔壁那个疯女人让卡车给撞死了,她说。我完全不记得那天我在干嘛。我猜应该跟平常没两样,泡在游乐场里打电动玩具吧。
  5.关于第二天,我只记得那些猫让我妈和我大吃一惊,我们不知道安妮有那么多猫。
  现在看来,这些全不是什么好事,我希望你不要太震惊。问题在于,当你赤裸裸地讲出实情时总是特别令人难受。这多少是忽略了一体两面的事实。我的意思是说。当时我们因为她是疯子全怕她怕得要死,加上艾伦的妈又一直说她用鸡来搞巫毒。我知道这些话现在听来荒诞不经,但是那时候——哎,我们觉得光是进到她家里就已经是大英雄了。艾伦甚至认为只要她看我们一眼就能把我们变成青蛙什么的哪!
  希望这能有所帮助。
  你的朋友麦可


《蛇之形》第十三章
我不知道说我想报复德鲁里是因为我恨他,这个理由够不够。恨应该事出有因,而不只是一听到对方的名字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让眼前泛起红雾。伊莱亚斯医生问过我好几次,为什么我要在一个只认识几个星期的男人身上耗费这么多情绪,但我始终无法回答,生怕一开口就会显得很偏执。
  这20年他变化不大,只是头发更灰、眼睛更深暗也更难以穿透。他跟萨姆同年,但他向来比较强硬健壮、比较有吸引力。他这种人总是会让女人倾心,然后当他那硬汉形象——厌女症的一种掩饰——证明是不可改变的现实时,也总是会让女人悔之已晚。
  我们接近时,他以一种开心的表情端详着我们。“拉内莱太太,”他朝丹尼的方向讽刺地点了个头,“你的眼光也太烂了吧,会挑上他?他是什么?你的玩具还是保镖?”
  我得让舌头在嘴里转一圈,才能刺激唾液的分泌。“精神上的支持。”我说。
  他笑得更大。“你为什么需要精神支持?”
  “因为你不会喜欢这些的。”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照片,放在吧台上。
  他伸出手要拿,但丹尼的动作更快。“这就是你提到的那个黑人女士吗?”他问。
  “是的。”
  “她看起来像是让棒球棒给打过一样。”他把照片放回柜台上。
  “的确,可不是吗?”我将手指按在最上面的一张照片上,把全部六张照片摊开成扇形。每一张照片都很难看。每一张都是安妮的死状,脸上满是淤血和打击的痕迹,右臂变了色,皮下大量出血造成从肩膀到手腕的一大片血肿。“德鲁里先生认定这些伤势全都是卡车擦撞造成的,导致她在30分钟内死亡……但我找不到任何同意这种说法的人。这些照片是1978年在她验尸时所拍。我找过两位病理学家分别研究这些照片,两个人都说手臂的淤血显示她死前数小时有严重的身体创伤。”
  “讲白一点?”
  “有人杀了安妮。”
  柜台对面的烦躁态度陡然升高,我纳闷德鲁里以为我来这里是要干什么。想重温旧日情谊?肉欲?
  “老天!”他咆哮道。“你永远都不打算放弃吗?简直像唱片跳针一样。你人生太无聊没事做,非要把一个管不住自己喝酒的可悲黑女人变成烈士不可是不是?”他拿起最上面那张照片,翻到背面检查有没有官方签章。“这些你打哪弄来的?”
  “昆廷警员寄给我的。”
  “安德鲁?”我点头。“他已经死了七年了,”他不屑地说,“追一个开车兜风超速的人追了三英里,撞车死了。”
  “我知道。这是我们离开英国不久之后他寄给我的。我写信向他要照片,因为我知道他对死因裁决并不满意。”
  德鲁里烦躁地哼了一声。“他知道个屁!那家伙还是个新手,念了个狗屁不通的社会学学位,就以为他比内政部的病理学家和一个在街上混了十年的巡逻警察高明。”
  “但他说得没错,”我说,“这种淤血——”我碰碰其中一张照片——“形成需要时间。如果她的手臂有好几处挨打,各处的血肿会扩散开来,让肩膀到手腕的皮肤变黑。”
  “照片证明不了什么。她是个黑人。没法分辨出什么是淤血,什么不是淤血。”
  “这些是彩色照片,”我不平静地指出,“所以除非你是瞎子,否则当然可以看出淤血的部分。”
  他生气地摇着头。“这有什么差别?人们接受的版本是验尸官的调查结果,他说这些伤势是卡车擦撞所造成的。”
  “但不会是在我发现她的15到30分钟之前,两三个小时或许还有点可能。这表示那些人说看到她在路上摇摇晃晃,可能是因为她当时头部受到重创。”
  他的眼睛不情愿地又瞟向那些照片,仿佛那些照片令他既厌恶又着迷。“就算那是真的,你也不能怪他们以为她喝醉了。”
  “我并不怪他们。”
  “那这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再次舔舔我那不听使唤的嘴巴内侧。“我要让这件案子重开,”我说,“我要你当时处理的方式受到调查。我要大家质问,为什么一个念了狗屁不通的社会学学位的菜鸟警察可以看出有问题,但你却看不出来。而当他试着向你指出这一点时,你却把他调离了这件案子,我要知道为什么。”
  他把那些照片撕成两半,把碎片扔过柜台,飘落在我脚下。“问题解决了。如果这20年来你就只弄到这些东西,那你是在浪费时间。”
  丹尼弯身捡拾碎片。“别让他吓到你,”他把碎片递还给我时说,“他是个恶霸。他只知道用这种方式控制别人。他现在是拼命要改变话题,以避免解释为什么他没有为这个脸被打扃的可怜黑人女士调查过半点屁。”
  德鲁里狠狠瞪着他。“你又知道什么,蠢蛋?当时你还在包尿布。”他下巴朝我一抬。“而且你要是支持她,可就大错特错了。她当时是想要让你爸给关起来……她指控的凶手是你爸,不是别人。”
  一阵长长的沉默。
  丹尼不确定地瞥了我一眼。“是真的吗?”
  “不是,”我诚实地说,“德鲁里先生问我知不知道有谁跟安妮过不去,所以我指名你父亲、你母亲和莎伦·波西。我从来没有说过是他们杀了她。那是德鲁里先生的诠释。”
  德鲁里大笑。“你向来就很擅长扭曲事实。”
  “真的吗?我以为这是你的专长。”
  他迎视我的眼神片刻,寻找我盔甲上的漏洞,然后手臂环抱转向丹尼。“问问你自己,她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为什么要让你看见这些照片。她是计划用你来对付你家人,最好先让你跟他们作对。这是她最拿手的——操控别人。”
  丹尼郁闷地缩起肩膀,仿佛他最怕的事已得到了确认,我儿子的声音在我耳中不舒服地回响:“要是我碰上这种事,我会非常火大……”
  “你父亲从五点钟到午夜都有不在场证明,”我告诉他,“而且是德鲁里先生查证过的。他跟我一样都清楚杀安妮的不可能是德瑞克。”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德鲁里先生对你家人说了一些关于我的谎言。他告诉你父母我说了一些其实我并没有说的事……我需要你替我传话给你母亲及你哥哥,说我惟一指控过他们的是种族歧视。而且这是事实,丹尼。当时他们的确是如此——现在可能也还是——而且他们对此并不觉得惭愧。”
  我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表示歉意,因为把他跟他家人的恨意联结在一起是很残忍的,何况他在写给路克的电子邮件里说他不赞同南非白人的所作所为。“我并不是跟史雷特家有争执,”我告诉德鲁里,“而是跟你。”我用指尖拨弄撕裂的照片。“因为当我同样指控你和你的同事时,你非常害怕,于是操纵了所有证据来支持安妮是意外死亡的理论。我要知道你这样做的原因。”
  他那双爬虫般的冰冷眼睛中闪过一抹畏惧,是我的想像还是真的?
  “我们不需要操纵任何东西,”他尖声地说,“我们是接受了死因裁决……在你找到她的15到30分钟前,她不小心让卡车给撞了而意外致死。”
  “但你开始调查安妮的死因时,还不知道验尸官的报告。”
  “所以呢?”
  “所以你不能把这当作你拒绝进行适当调查的理由。你提出的惟一一份证据是在安妮死后对她房子的描述,但你还是照样径自判定她长期酗酒、虐待动物而且心智能力不足,无法照顾她自己。你说‘疯子安妮’有那么多问题,你只意外她居然还活了那么久。”
  “这种看法除了你之外每个人都同意。”
  “她的医生就不同意。”
  他眼神越过我看着门口。“你丈夫也同意,”他喃喃说道,“他和威廉斯先生比你早一个半小时到家,说安妮在你们家外面一副醉瘫了的样子。他们也表示那没什么不寻常的。”
  我随着他的眼光看在门口犹疑徘徊的萨姆。我们耽搁太久了,我想。最后每个人的耐性都用完了,甚至包括有罪的那个人……“他们在说谎。”我语气平淡地说。
  “你在1978年也是一直这么说。”
  “这是事实。”
  “他们为什么要说谎?你嫁的人应该是最支持你的人才对。”
  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但只是因为我当时相信真相是简单的。“他是想保护他的朋友。”我谨慎地说。“那天晚上我在路灯下看到的那两个人是贾克·威廉斯和莎伦·波西。我想贾克是担心我看到了他……不想让他太太知道他跟一个妓女在一起。所以他跟萨姆编了那个回我们家去喝啤酒的故事。”
  德鲁里再次瞥向门口,但萨姆已经消失了。“你20年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了。我告诉你说我认为我看到的那个男人是贾克。”
  “但问题就在这里,”他讥讽地说,“你只是认为你看到了他……而且也没说他是跟莎伦·波西在一起。”
  “当时我不知道她是谁。”
  他不在乎地摇摇头。“莎伦有不在场证明,而有了你丈夫的保证,我们也将威廉斯先生排除在外了。”
  “但你根本连问都没问过他,”我说,“就那么接受了萨姆的说法,驳斥我的说法。但是为什么?女人的话就没有男人的话可信吗?”
  他双手压在柜台上身体前倾,脸凑到我眼前。“你当时疯了,拉内莱太太。你说的话没有半句可信。每个人都同意这一点……甚至你丈夫和你母亲。而且他们应该最清楚,因为他们得跟你一起生活。”
  如果那一刻我手上有枪,我一定会杀了他。砰!直直射进两眼之间。他是我和家人失和的始作俑者,居然还敢把他们挂在嘴上?这种恨意根本于事无补,而且对本人造成的伤害往往超过被恨的人。是的,要是我有枪他就死定了……但我也完了……变成毫无感受的行尸走肉。也许我的表情透露的比我以为的多,因为他突然直起身体。
  “萨姆和贾克编出那个故事,是为了符合你第二天早上告诉贾克老婆的事。”我力图镇静地说。“你告诉莉比·威廉斯以及任何有兴趣知道的人,说安妮死前一小时有人看见她在路上摇摇晃晃,你也提到她可能不小心晃到一辆卡车前面。萨姆和贾克只需要把这消息重新运用一下,把你想听的话讲给你听——喝醉的笨黑鬼从7点45分左右就步履不稳了——事实上这没有半点是真话,不过你一点也不介意。”
  “你丈夫和威廉斯先生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耸耸肩。“如果她是意外死亡,对每个人都比较轻松。对警方也是一样。这样就不需要处理种族歧视的棘手问题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眉头紧皱,似乎是真的困惑不已。“你丈夫是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些事的?”
  “我们离开英国后六个月。”
  那是在那个香港警官难堪场面之后的事。萨姆灌了一堆威士忌,在屋里咚咚咚走个不停,教训我的举止。其中大部分——关于我的“疯狂”如何影响他的事业和社交生活——我都左耳进右耳出。但有些没有,尤其是凌晨三点左右他开始自怨自艾的时候。他想念英国……这都是我的错。我是见鬼了,才会跟警方瞎扯什么谋杀……他是很难回头了……尤其是可怜的老贾克处境那么进退两难。他妈半条路的人都看到那笨女人东撞西撞的,像只头痛的熊。他只要照着他们的话说就行了……
  我觉得我好像能听见德鲁里大脑运转的声音。
  “我一把他的证词念给你听,你就告诉我他说谎。既然他是六个月以后才承认的,你当时怎么会知道?”
  “垃圾桶里没有啤酒罐。”我说。
  丹尼喝了一口拉德里的生啤酒,抹去唇上的泡沫,疑心地瞄着坐在他对面的萨姆。“你太太上次带你来这里时,你为什么没认出德鲁里先生?”他质问。“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但他没变多少。”
  萨姆立刻武装起来。“我只见过他一两次。据我记得,我当时比较有兴趣的是他说的话,而不是他的长相。”
  “萨姆不太会记人的面孔。”我打圆场。
  丹尼不理我。“那你做笔录的时候呢?他一定先问过你话。那时候你也没看他吗?”
  “替我做笔录的不是德鲁里,是一个警员。而且,没有,我从来没被问过话……他们只是叫我写下当时我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抬起头与我短暂相视。“做完笔录后就没我的事了。连死因审讯的时候都没有传唤我出庭。”
  丹尼不为所动。“是啊,但家人有麻烦时你不可以逃之天天,”他说,“你应该要坚持不管什么时候传你太太问话你都要在场。老天!要是我才不会让我太太独自面对那个像榨汁机一样的德鲁里。”
  萨姆双手圈住杯子,但没有喝。“情形不像你说的。警方没有控告我太太,而是她要警方控告别人。”
  “我不怪她。那个可怜的黑人女士看起来伤得一塌糊涂。总之那没差别。你太太是家人,你应该要支持她。一家人就是这样。”
  萨姆把脸埋在掌中,我必须硬起心肠不为他的痛苦所动,因为该来的逃不掉。我丈夫是问题的一部分……不是解决方式的一部分……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可怜地咕哝。
  “当然就那么简单。”丹尼苛刻地说。“相信我。这我太了解了。家人要团结……跳船的是卑鄙小人。”

  丹尼之母莫琳·史雷特的来信

  时间为1999年
  葛兰姆路32号
  里士满
  8月2日
  拉内莱太太:
  我之所以同意见你,是因为丹尼喜欢你,而且也念在多年前你逮到艾伦偷你东西时曾放他一马。他现在是个好男人——结了婚有小孩——我想你会很高兴让他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另外,我也感激你那时候到医院来看我。我告诉你说我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但我想你已经猜到是德瑞克下的毒手。
  你说从1978年到现在有很多事都不一样了,的确如此。现在记得安妮的几乎没有几个人了。我仍然不认为她是遭杀害的,但就像你说的,现在谈论这件事应该不会再造成任何伤害了。德瑞克20年前抛下了我,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可以约下星期一中午左右。
  莫琳·史雷特上

  写给詹姆斯·德鲁里警佐的信
  时间为1999年
  里芬南农庄
  多尔切斯特附近
  多塞特DT2XXY
  1999年8月5日,星期四
  德鲁里先生:
  继我们昨日的谈话,在此附上一份我于1985年收到的信件影印本,寄件人是为安·巴茨验尸的病理学家本杰明·汉利医生的一名同事。既然你对汉利医生的验尸结果那么有信心,那么这封信你读来或许会觉得有意思。那位同事的姓名是安东尼·德佛瑞尔医生,他从1979年起一直跟本杰明·汉利共事,直到汉利在1982年因健康原因被迫退休为止。
  拉内莱敬上
  又:在安东尼·德佛瑞尔信中第三点所提到的经过调查之后,有两件案子(当时据信为谋杀)都重交上诉法院审理,并推翻两名无辜被告的罪名。汉利医生提供的证据被视为“不可靠”,那些据称“受害者”的死因先后重新裁定系出于“自然因素”。
  再者:那些验尸照片我有好几组。

  安东尼·德佛瑞尔医生
  齐维克大道25号
  伦敦W4
  拉内莱太太
  澳洲悉尼市兰利镇
  邮政信箱103号
  1985年2月6日
  拉内莱太太:
  谢谢你1月10日的来信,信中所附的安·巴茨小姐的验尸照片与詹姆斯。韦伯教授的书面报告均已收悉。你说得没错,我与韦伯教授曾有数面之缘,对他的判断十分敬重。事实上,在我仔细看过那些照片之后,我没有理由不同意他详尽的评判,即巴茨小姐脸上及手臂上的伤势是在她死前数小时就已存在。
  你特别表示想知道在我之前担任此职并在1978年进行该项验尸的本杰明。汉利医生的消息。你说你与令尊多年来都联系不上他,说你们得到的惟一回应是他的秘书在1982年曾电告令尊,跟巴茨小姐验尸有关的档案“不见了”。不幸的是,我们仔细翻找过档案,这项陈述似乎不假,惟一显示汉利医生对巴茨小姐进行验尸的证据,是1978年11月15日工作日志上写在他姓名旁的寥寥数语——“上午10点半。巴茨。RTA.里士满德鲁里警佐要求看报告。”
  你或许会有兴趣知道,我们找不到的不只是巴茨小姐的档案。在1978、1979和1981年的轮值表上列在汉利医生姓名旁的103个案子,目前有9个都“不见了”。
  关于你问到的个别问题,回答于下:
  1.诚如你已经知道的,汉利医生在1982年因健康原因被迫退休,18个月后死于肝衰竭。强制退休的原因,跟他工作表现在12个月之内的日渐恶化有关,而不是因为病情。他拒绝就医,这并不罕见,因为病理学家每天都跟死亡打交道,对于自己的情况大概都已心知肚明。简单说来,汉利医生长期酗酒,愈来愈无法胜任指派的工作。在退休令中加上“健康”这一条,是为了让他能保住退休金,但置他于死地的肝硬化则一直到他死前不久住进医院时才诊断出来。这些事实都是公开记录,我转告给你并没有违反任何保密原则。
  2.我跟汉利医生共事了两年半——从1979年9月到他1982年3月退休——我很遗憾地要说,我从一开始就对他的专业能力抱有保留的态度。我当然无法评断一个在我加入之前进行的、并且没有相关文件档案的验尸行为;不过经过思考,我认为汉利医生的判断力在1978年11月时必然已受到酗酒的影响。
  3.我不清楚汉利医生与里士满警局的德鲁里警佐之问有什么关系,也无法证实你所说的:“汉利医生可能接受了德鲁里警佐的指示,做出一份符合里士满警局希望的报告”。然而,我曾数次对汉利医生表示关切,因为他损害了此部门的独立性,做出的验尸报告似乎与警方对案情的看法如出一辙。这些事件中有两件目前正在接受官方调查。为汉利医生说句话,我不认为他的行动有任何恶意的动机,只是他已经无法再胜任他的工作,为了补救,便对某些警官的“直觉”寄予太多信心。我想在大部分的案子里应该影响不大——我们所见到的大部分死亡都是“自然”的——但显然在事实有争议时这就可能会出现问题。
  4.我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汉利医生忽视巴茨小姐一案中谋杀的证据绝对不是因为种族歧视。我本身就是黑人,他从来没有对我另眼相待。
  他是个好心肠的人,对政治不感兴趣,他的工作显然令他难受,尤其是当他必须切开妇女和孩童的胸腔时;他逐渐将此视为“不必要的凌迟残害”。
  5.由于没有档案,恐怕我除了支持韦伯教授对那些照片的评判之外无法提供更多帮助。如前所提,有九件案子的档案似乎都失踪了,并有证据显示是汉利医生在离开之前摧毁的。他在本部门服务多年,因此当时决定给他三个月的“缓冲期”。我们认为他是利用那段时期除去了任何他觉得结果可疑的档案。悲哀的是,他似乎对于“法医”在社会里扮演的角色日渐混淆,不停质疑“公正法官”的价值。然而,关于此点并无证据,这样的推测是不可能用在法庭上的。
  总之,关于汉利医生在我与他共事期间工作表现及验尸水平的恶化,都已经是公开的事实,我很乐意提供这封信作为支持该点的证据。除此之外,我只能建议你尽可能从各方面收集证据,以便提出缜密而有力的论点,迫使当局对巴茨小姐之死重新开案进行调查。
  我想此信应能有所帮助。
  顺祝。一切顺利
  安东尼·德佛瑞尔医生 敬上


《蛇之形》第十四章
接下来的星期一,我独自搭火车去伦敦。我拒绝告诉萨姆我要去哪里、打算做什么,我们因此吵了一架,他早上8点钟送我到多尔切斯特南站之后便气冲冲地开车走了。自从丹尼丢出那句“跳船的卑鄙小人”之后,萨姆就一直很沮丧——事情不是那样的……当时我需要时间理清头绪……贾克成天跟我唠叨,想说服我要你吃那些该死的镇静剂……他说你需要帮助……他说你短路了……他说……他说——而我那句很酸的回话自然也不会改善他的心情,我说既然贾克是那么位先知大师的话,他应该去跟他谈而不是跟我谈。
  我没有紧盯着他,因此我星期一早上出发时完全不知道他会不会照我的建议去做。我想应该不太可能。萨姆那种人除非不得已不会去吵醒正在睡觉的狗,尤其他是如此害怕被咬。
  在那个8月的上午,我发现葛兰姆路已经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这里成了一条单行道,路中央有减速路障。只有持有停车许可的人才可在此停车,卡车也不准进入。房子比我记忆中漂亮,人行道也比较宽,阳光更耀眼,照射到的范围也更广。在我记忆里这里一直都是个黑暗、不祥的地方,这使我不禁怀疑我的头脑这些年来究竟还荼毒了哪些东西。或者不是我的记忆有问题?也许安妮的死真的带来了改善?
  我经过5号房时瞥了一眼,那光洁的外观让我感到羞愧。有人在这房子上投注了感情和心思,我们以前就该这么做的。窗台上的花盆箱鲜艳夺目,一扇新的上色木门替换了我们那扇老旧的蓝板门,屋前那片勉强有三尺纵深的小花园有道整齐的砖墙以及一盆盆猩红色的牵牛花,通往门口的小径旁还有半圆形的绿色草皮。不只这一家如此。当然,这里那里还是可以看到一些紊乱的花园和剥落的油漆,显示住户不能或不肯依样画葫芦,但大体而言,这整条路绝对是高级多了,贾克说此地房产价格大涨的话也有了道理。
  我猜部分原因是地区委员会公有的那些房产卖掉了,20年前一律漆着黄色门的那些房子看来相当究兀。而现在已经无法分辨出哪些房子原来是公有的,哪些房子一直就是私人的,不知还有多少屋主是原来那些用超低价格向地区委员会买下房子的承租户。如果温蒂·史丹霍普说得没错,大部分的承租户一年内就把房子卖掉赚了一倍的钱,但比较明智的人则留了下来,看着他们的投资与日俱增。
  我穿过马路,停在莎伦·波西家的门前。她的房子几乎跟我们那栋一样整洁,窗子上挂着百叶窗,屋前花园种着蒲苇,但我无法相信她没有在一看到有利可图时就马上把房子卖了走人。我知道她买下了房子,因为当时莉比连着几个月的来信都气冲冲地骂着贾克那每周30镑对莎伦的卧房助益可真不小,但我实在很难把28号新增的这种含蓄美感,跟温蒂照片中那个把头发漂淡成金发、一脸假笑的女人连在一起。
  我向她家楼下的窗户望去——原本只是好奇心,没有期待看到什么——结果让闪现在窗后的她吓了一跳,她的脸自得像面粉,红唇有如伤口,画着浓浓的眼线。我想起莉比给她取的外号“漂白的吸血鬼”,但那天上午她看来不像是掠食者,反而相当可悲。一个上了年龄的女人,试着涂去岁月所造成的破坏。杰弗瑞·斯伯丁是否还跟她在一起?或者在她失去性吸引力的时候他就不再迷恋她了?我荒谬地想举手跟她打招呼,然后才记起我们从来没说过话,就算20年前她知道我是谁,现在一定也认不出我来。
  我走向32号,几乎没有瞥安妮的房子一眼。就连在她死后那几个月,我站在她被封上木条的屋子前时,她的鬼魂也从来没有困扰过我,现在当然更不用谈了。
  到头来,惟一在此地徘徊的鬼魂是那些孤单的母亲……
  我还没来得及敲门,莫琳·史雷特就把门打开,伸出她那小小的手把我拉进去。“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
  “他们又不知道我是谁。”
  “他们会猜到的。每个人都会说闲话。”
  我心想这有什么关系,既然记得安妮的人都不在了,随后认定她所谓的“每个人”指的是莎伦。我想若告诉她我已经被瞧见了可能会造成相反的效果,因此跟着她走过走廊来到厨房。经过一楼的两间房间时,从开着的房门可以瞥见里面的样子。
  客厅看来很少使用,但饭厅已改装成舒适的小天地,地板上有数个色彩鲜艳的豆袋椅,一张摆放着靠垫的沙发靠墙而立,角落有一台宽屏幕的电视。电视正在播放一个日间综合节目,从沙发上揉皱的垫背和房里闷闷的烟雾来看,莫琳要不是看了整夜的电视,就是今天一早就打开电视。我们经过时她关上房门,将电视声音关在房内。
  虽然莫琳家是整排连栋房屋的末间,但里面的格局跟我们那栋一模一样,事实上整排房子的格局是错开的:客厅和餐厅在右边,左边是经过楼梯的走廊,通往后面的厨房。毗邻的房子格局则正好左右相反,因此每户人家的走廊与走廊相邻、活动空间与活动空间相邻。楼上也是一样,每户的卧室与卧室、楼梯间与楼梯间相邻。为了让餐厅能开个窗子,厨房在屋后偏处一边,跟走廊那一侧的邻居共用一道墙。由于这些房子当初兴建时没有遵照什么现代化的隔音标准,因此不可避免的,我们对邻居的了解程度全都超过我们愿意的范围。
  事实上,当时萨姆老是抱怨,我们买下5号之前应该做些“噪音”研究。与走廊相邻的那一侧,7号——像道隔音屏——住的是一对老夫妇,他们说话几乎像在耳语,就连在自己家厨房也一样。而与活动空间相邻的那一侧,3号——却像巨大的回音室,中间距了一道振动的薄墙——则有查尔斯家的小孩,夜里的尖声哭嚎让我们不得安睡。有一天,萨姆以乐观的精神邀请左右两对夫妇到家里来喝酒,建议他们交换房子,这样大家都能相安无事。萨姆告诉保罗·查尔斯他透过墙所听到的事情,其中有些让查尔斯很生气,从此之后他对萨姆就抱有敌意。
  我常纳闷安妮是否也有类似的情况,不过在那许多针对她的申诉中,从来不包括噪音这一项。事实上她比较可能是噪音的受害者,在别人让她日子难过的同时默默忍受着。麦可·波西和艾伦·史雷特都喜欢公开取笑她,我不相信他们私底下没有继续这项游戏,对着共用的墙壁大声骂她。
  “丹尼昨天晚上来过电话。”莫琳说着在厨房里拉出一张椅子,按着我坐下。“他似乎很喜欢你。”她带点英格兰中部地区的口音,发“啦”的音时后面会加个硬“g”的音,至于她是在那里出生还是跟她父母学来的,我并不清楚。
  她的每件事都很让我受不了,连口音听来也觉得刺耳,我得把笑容黏在脸上以掩饰我的不快。不管温蒂·史丹霍普说她丈夫如何虐待她,我向来都觉得莫琳·史雷特有些邪恶,或许因为我认为是她鼓动人们仇视安妮的。我确信她知道我真正的感受,但至少此刻她愿意维持友善的假象。
  “我也喜欢他,”我向她保证,“丹尼是个好孩子。”
  她忙着拿杯子和碟子。这些年来我为寻找答案给她写过许多次信,但我惟一收到过的回音是一星期前,同意跟我见面的那封信。我想是我跟丹尼的接触让她改变了心意,不知道她是对我故意去找丹尼的用意疑神疑鬼,还是对他告诉了我什么而暗自担心。毕竟,有太多事情她不想让我知道。
  “你是惟一这么认为的人。”她说着在水槽旁给茶壶加满水。“丹尼从10岁开始就不停惹祸……打架……偷车……他12岁开始注射海洛因。”她停了停,等待回话,但我没开口,于是她有点刻薄地继续说,“大部分做妈妈的都不会希望自己十几岁的男孩跟他这种人混在一起。他说他跟你儿子一起去喝过酒。”
  “对。他们跟他在波特兰碰过几次面。”
  “你知道他抽大麻。”
  “知道。”
  “他八成也拿给你小孩抽。”她带着些许恶意说,仿佛这念头令她很愉快。
  “那他不会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怀疑地看着我。“你对这事一派轻松。你一定对你儿子很有信心。”
  我不置可否地微笑。“要是丹尼还在用海洛因,我就会比较担心。”
  “绝对不可能。”她插上茶壶的插头。“德鲁里先生替我做了这么一件好事……有一天把那个小笨蛋逮个正着,把他吓得要死,再也不肯碰针头。”
  “他怎么办到的?”
  “他给了他两个选择:是要现在受罚,还是让少年法庭将他送进看守所。丹尼选了现在受罚。”她大笑。“我想他是以为德鲁里要打他几巴掌之类的……没想到面对他的是货真价实的虐待狂。”这念头似乎令她觉得有趣。
  “德鲁里做了什么?”
  “他把针头折断,用手铐把它压进丹尼的手臂里,然后告诉他说,如果他去找医生取出来,他们会问他一大堆问题,二话不说就把他送去看守所。两天后丹尼才鼓起勇气把皮肤划开,用镊子把针头夹出来。从此以后他只要看到针筒就脸色发青。”
  “听起来很像德鲁里先生的风格,”我喃喃说道,“残暴但有效。你举报过他吗?”
  “怎么可能!”她用汤匙将咖啡舀进马克杯里。“我感激得很。我可不希望我有哪个小孩死于毒品过量。”
  一阵沉默,我们静静坐着等那壶水烧开。我不知道她的出身背景,但那天临走前德鲁里对丹尼扔出的那句——你那个被踩扁的贱老妈可好?还在酗酒?——贴切得令人不自在。我母亲会说这是因为教养(或者说没教养)——科学家会说是基因——我则会说这是因为没受过良好教育以及自尊心低落。我想她惟一在乎的,就是她的津贴支票能不能买足够的香烟和酒精让她度过这个星期。
  她的窗台上排满了空瓶,显示她没有摆脱酗酒的习惯。桌上一瓶未开的伏特加放在盐和胡椒旁边,像一份得之有愧的奖赏。但如果这一天她喝醉或者吃百忧解吃迷糊了,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事实上,她一直不停打量的锐利眼光让我有些想起温蒂·史丹霍普,但她的眼神中没有仁慈,只有疑心。
  “谢谢。”她把装着咖啡的马克杯放在我面前时我说。她出于习惯加了牛奶和糖,这两者我都不能忍受,但我仍热切地啜饮着,她则在教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点起一根烟。
  “你要来一根吗?”她问。
  我摇头。“我从来没染上烟瘾,感谢老天。否则我现在一天一定得抽60根。”
  “你怎么知道?”
  “我的个性很容易上瘾。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止。”
  “就像安妮这件事?”
  “是的。”
  莫琳大惑不解地摇头。“你不会喜欢她那个人的。所以这一切才这么……愚蠢。要是发现她的是别人,就不会徒惹这许多风波,她会安安静静地下葬,我们也都可以各自继续过活。”她停了下,思索地吸了口烟。“你也是。”她又加上一句,透过烟雾注视我。
  “我当前过得还不坏。”
  她把烟灰弹在小碟子里。“但是她这件事你没办法放手,这不健康。”
  我大可回答她说安妮是我执迷的事物中最轻微的一项,但我不想让她起戒心。于是我问,“我为什么不会喜欢她?”
  “因为她不会喜欢你。任何白人她都不喜欢。我们在她眼中都是‘白人垃圾’。以前只要德瑞克说话一大声,她就会隔着厨房墙壁一遍又一遍地念。‘白人垃圾……白人垃圾……’个没完没了,让他简直要发疯了。”
  “所以他恨她?”
  她点头。
  “也许他不喜欢听实话?”我冷冷地说。
  她眼中逐渐泛起警戒的神色。“我们从来没有自以为多清高。”
  友善的假象正在迅速瓦解。“莫琳,人家把你们看作是‘地狱来的一家人’。不是你和德瑞克彼此大吼大叫,就是你们家的小孩在街上闹得不可开交。我从没见过一群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让人清楚感受到他们的存在。艾伦最喜欢的活动是对着别人家前门的围篱练习他的飞踢。你们住进这里之后,他不到一个月就踢扃了安妮的围篱……我们的围篱则是不到三个月。”
  她立刻头一扬,生起气来。“不是只有他一个。麦可·波西也一样坏。”
  “我同意。”
  “但事情永远都只怪到艾伦头上。”
  我摇头表示不同意。“麦可做的事他自己都会承担。你儿子则从来不会。麻烦一出现,艾伦就会溜之大吉,留下麦可一个人倒霉。”
  “那只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给逮着了,他父亲会让他好看。”
  “但是麦可被狠打一顿就没关系?”
  她嘴巴立刻抿得紧紧的。“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谁会打他?莎伦吗?他打她还差不多。那个麦可是个坏东西……带坏这里的每个小孩。每次都是他害我儿子惹上麻烦,从来不是我儿子害他。”
  我怀疑莎伦是否也是这么想,或者她根本不在意。“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男人抓着他的头往砖墙上摔,”我懒懒地说,“事情发生得太快又离得太远,没法阻止。那可怜的小孩才14岁——而且他的个子在同龄的小孩中并不大——所以他像一袋马铃薯一样垮了下去。”
  “他活该,”莫琳恶意地说,“他前阵子才差点杀了人……判刑11年。这就该让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这条街的问题明明全都出在他和他那个骚货老妈身上,但每件事总是怪到我们头上,我真是受够了。”她眼中泛起狡猾的神色。“安妮可是很了解他们。她骂莎伦是‘婊子’,麦可是‘狗娘养的’。”
  “她骂过她‘白人垃圾’吗?”
  “没。‘婊子’……‘婊’……‘贱货’。每次她接客的时候,安妮就会扯着嗓子猛喊,蛮好笑的。”
  我记得她以前曾跟莎伦要好得跟什么似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她们交恶。我猜是跟钱有关,因为那是她们共同的惟一一项热爱。“所以只有史雷特家的人才是‘白人垃圾’哕?”我喃喃说道。
  莫琳研究着她香烟的尾端。“随你怎么想。”她说。
  “你知道把麦可打倒在地上的男人是谁吗?”我问她。
  她无所谓地耸耸肩。
  “是你丈夫,”我告诉她,“他喝得烂醉,逮到艾伦跟麦可在试车门看有没有哪辆车没锁。艾伦拔腿就跑,但麦可没溜,结果最后满脸都是血。我本来要去报警,但麦可说如果我们告发德瑞克,他会把气出在你身上。‘史雷特先生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他告诉我。‘每次他小孩占上风,他就会痛扁他老婆。一我注意看她的反应,但什么也没有。”所以我放过了德瑞克,没有把麦可带到警察局,而是带回我家。过了三个小时他的鼻血才停。“
  她摁熄香烟,拒绝迎视我的眼神。“那事你不能怪我。大部分的时间我根本不知道德瑞克在哪里,更别提他在做什么了。”
  听起来像是为自己辩护的开场白。“我不是怪你。”
  “你当然是,就像其他人一样。小孩不受约束,都是莫琳的错。嫁了个烂老公,也是莫琳的错。呃,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他妈的有谁关心过我?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牧师和他太太?”
  她眼中闪过一阵怒火。“他们对那个黑鬼比对我有兴趣。”
  我移开视线以隐藏愤怒,回想起温蒂·史丹霍普说过的话。那可怜的女人总是躲到我们家来……“就我的了解,每次德瑞克动粗他们就会收留你。”
  “只是可怜我,不是因为他们喜欢这么做。”她恨极了这一点,我想。“牧师每个星期都去敲隔壁的门。他从来不来看我。我得去找他们帮忙。”
  “也许他认为安妮要忍受的东西更多。”
  “不比我们多。你应该听听她是怎么隔着墙咒骂我们的。”
  “你说她只有在你们太吵的时候才这么做。”
  “不一定。有时候很难分出是谁先开始……是她还是我们。她的嘴巴脏得跟下水道一样。不是‘白人垃圾’,就是‘白鬼’或者‘烂货’。把我们气得要死。”
  “她是不由自主的,”我说,“她得了一种神经精神疾病,叫做Tourette综合症。有时候病症包括秽语症,就是会不由自主地骂脏话。安妮的母亲比她更严重,但也许安妮一遭受到压力就会这样。”
  “那她应该关在疯人院里。”
  她相信这一点吗?或者这是她一再复述的咒语,作为她做出那些事的借口?“比较合理的解决方法是叫地区委员会给你们一家重新安排个住处,”我建议,“老实说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为什么没这么做。你们完全是靠福利津贴在过活,分配给你们的社工比这条街上任何人都多,但不知为什么,搬家的压力向来是施加在安妮身上,从来不在你们身上。这在我看来一直是非常不公平,她是屋主、有交税,而你们什么钱都没付。”
  “那又不是我们的错。德瑞克失业了,难道你宁愿我们饿死?”
  我拒绝让她转移话题。“莫琳,为什么地区委员会站在你们这边对付安妮?他们一定很清楚她跟邻居处不来。”
  “为什么?她又没有抱怨。”
  “她骂你们‘白人垃圾’,这不是抱怨是什么?”
  她又点起一根烟,对着愚笨的我摇头。“我是说她没有跟地区委员会抱怨过。”
  我得特别努力,才能阻止自己因为惊讶而张口结舌。关于史雷特家和波西家为什么能煽动大家仇视安妮,我想像过无数的阴谋论来解释,但我从来没料到原因这么简单。“你是说,尽管你们跟莎伦对她提出了那么多抱怨,她从来都没有回击过你们?”
  莫琳点头。
  “为什么?”
  她没回答,我们之间又是一阵沉默。她的头发紧紧扎成马尾,手一直不停抚过头顶,像是要检查发带还在不在。她似乎正在跟自己辩论,过了20年之后说实话会有什么好处,尽管我猜她真正关切的——事实上也是我们之所以会有这番谈话的惟一原因——是要探出我知道了多少,以及我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因为她怕德瑞克。”她突然承认。
  “所以没有提出正式申诉?”
  “对。”
  “他做了什么来阻止她?”
  又一阵沉默,这次更久,然后她尴尬地耸耸肩。“杀了她的一只猫,警告她如果她说我们的坏话,他就会把其他的猫也杀了。问题是——”她不安地扭动肩膀,知道不管什么事都不能作为她丈夫行为或她扮演共犯的借口“我们三年里已经搬了三次家,我们不想再搬了。我们绝对不想回去住公寓楼房。”
  “是,”我缓缓地说,“我想你们是不想。”
  “只不过是一只猫。”
  “唔。”我停了下,瞥向走廊。“仔细想想还真划算……一只猫换一栋房子。”
  “你看,所以啦。”
  “哦,不。”我短笑了一声。“你少把我跟虐待狂归成同类。要是德瑞克是我先生,他绝对不会有机会接近半只猫。要是他敢碰我小孩一根汗毛,我会拿把大榔头敲烂他的脑袋。你为什么那么懦弱?你为什么不反击?”
  她的恶意更强烈。“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你不需要每天担心自己的性命。要是我试图阻止他,你以为他会对我和孩子们做出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报警?”
  她轻蔑地摇摇头,仿佛这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而说句公道话,恐怕的确是如此。家庭暴力在1978年并不受重视,就像骚扰黑人一样。
  “他是怎么杀死那只猫的?”我问,回到我感兴趣的事情上。
  “把它掐死。”她烦躁地说。“它们老是跑到我们家的花园里,他已经警告过她说他不会容忍下去。他越过围篱把死猫扔回去,项圈上系了张纸条,让她搞清楚他的意思。”
  “纸条上说什么?”
  “我不知道,不知道确切的字句。大概是说他下次会把猫钉在围篱上之类的。他事后没有告诉我。”她垂下睫毛偷偷看着我,继续搬出另一套说辞自我保护。“我喜欢猫。要是我能,我会阻止他的。我们刚搬来这里时孩子们很爱跟它们玩……他们一直在问那只橘色的猫到哪去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差不多她死前两个月。”
  “1978年11月?”
  “大概吧。”
  我想起约翰·豪勒特写给希拉·阿诺德的信。我在1978年3月第一次造访,提出了两项建议:(1)在厨房门上安装宠物出入口,让猫可以自由在房子与花园间来去……“所以是在你们把RSPCA的视察员弄来找她之后?”
  莫琳在小碟子上弹烟头,看着一卷烟灰落下。“我不记得了。”
  “他第一次去是3月的事。他要她在门上安装宠物出入口,因为你们和莎伦一直在抱怨她家传来臭味。”
  她不在乎地耸耸肩。
  “你们不担心下次他到访的时候,她会把德瑞克的纸条拿给他看吗?”
  “她不敢那么做。她怕RSPCA几乎跟怕德瑞克一样厉害。”
  “她装宠物出入口之前是怎么把猫放出来的?”
  “她根本没放出来。所以她家很臭。”
  “这不是真的,”我不客气地说,“你刚刚才告诉我说你们刚搬来时小孩有多爱跟那些猫玩。要是在宠物出入口装好前猫一直没办法出来,他们怎么可能会见到那些猫?”
  莫琳的声音里多了点顽固的意味。“也许她懒得关上后门。”
  “嗯,她到底是有关还是没关?你一定知道。你们两家的厨房就在隔壁。”
  “大部分时间都是开的。”她与我相视,然后别过眼睛掩藏狡猾的神色。“所以我们才会认为她家里有鸡。里面传来的味道恶心死了。”
  “哦,拜托!”我疲倦地说。“这里惟一的臭味是你家人的体味。天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给艾伦洗过澡,有没有洗过他的衣服,在学校里没人愿意坐他隔壁。可怜的小孩,检查头虱时他一定是第一个……而且总是中奖。要是有运动服不见了,第一个查的也一定是他的柜子……而且总是人赃俱获。有次体育老师问他到底有什么毛病,他说他喜欢闻起来干净的东西。”
  “那不是我的错。”她又说,哀鸣的声音高得令人厌烦。“我们家没有洗衣机。”
  “我们家也没有。我到主路上的自助洗衣店去洗。”
  “你那时候没有小孩。”
  “两台洗衣机花的时间跟一台一样。”
  “袋子太重了……我不能丢下丹尼不管……不管怎么样,我根本没有钱。德瑞克把钱全拿去买酒了。”
  我看着桌上的那瓶伏特加。“不只他一个人吧。”我冷酷地压过她想辩驳的企图。“你为什么不在浴缸里用手洗?你又没有工作。你有整天的时间可以好好照顾小孩。最起码你可以让他们保持干净。”
  “我尽力了。”
  我等这番发泄已经等太久了,诚实替换了谨慎之心。“那么你应该感到羞愧。”我板着脸说。“我在非洲看过一些只有一盆冷水可用的女人,她们做得都比你好。你没有为你的孩子做过半点事,丹尼现在是个好孩子唯一的原因是在某个时候有某人对他表示过关心。我猜可能是艾伦的太太——”我可以从她的表情看出我说对了——“因为那绝对不会是你。你大部分的时间都喝得神志不清……就像你丈夫一样。”
  她的态度无所谓得令人意外,仿佛这些指控她以前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日子总是要想办法过下去,”她说,“而且情况也不是一直都那样,时好时坏。总之,喝醉了就不会那么痛。你应该试试脸让人给推撞在砖墙上的滋味,看看你会多喜欢那样。”

  安·巴茨写给里士满地区委员J.M.戴维斯的信

  时间为1978年
  葛兰姆路30号
  里士满区
  萨里郡
  1978年6月12日
  戴维斯先生:
  我从一张塞进我家门缝的传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和地址。你说要是我有问题就写信给你。我想应该有人帮帮茉玲。她丈夫打得她痛哭。我试过要阻止他,但他是个残忍卑鄙的男人,喜欢伤害小孩和动物。
  非常担心的
  安·巴茨(小姐)

  地区委员J.M.戴维斯回信副本

  “潘铎伯里”屋
  公爵大道
  里士满区
  萨里郡
  01—940—OOOO
  1978年6月20日
  巴茨小姐:
  谢谢你1978年6月12日的来信。你所说的事情让我十分忧心,然而若没有进一步的信息,我也爱莫能助。你没有告诉我茉玲姓什么,也没讲她丈夫是谁,事实上连她住哪里都没说。我相信你一定能了解,没有这些细节,我很难向相关单位提报这个事件。
  如果你希望我对此事采取行动,请再来信或打上面的电话告知。你也可以来参加我在上述地址所进行的“诊疗”,以便有机会亲自讨论你所关切的事。时间是每个月第一个星期六上午9点到中午,不需要事先预约。
  补充说明:未得到巴茨小姐回应,因此未采取行动。7月3日晚上11点曾有一个提到“白人垃圾”的奇怪电话,来电者有可能是巴茨小姐,但对方语无伦次。本人怀疑之前来信是恶意毁谤。


《蛇之形》第十五章
我瞪着我的咖啡看。“德瑞克杀死那只橘色猫之后,她是怎么阻止她的猫跑进你家花园的?那时候宠物出入口已经装了很久了。”
  “她用一块板子堵住出入口,然后一次只放一只出来大小便。她那个样子蛮好笑的。她总是挥着手臂跑来跑去,阻止它们靠近我们的围篱。我们想要不是她整天埋头像只猪一样地大吃的话,做这么多运动应该会让她减轻个二三十磅。你真应该听听她吃东西的声音……吵死了。吧唧、吧唧、吧唧的。我们光是听就觉得恶心。”
  我的表情一定泄露了什么我不打算显露出来的感受,因为她立刻垂下眼睛。我心想她真是个恶毒又心胸狭窄的女人,她的毒素一定对她家人造成了伤害。
  “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她咕哝着说。“你不喜欢答案的话也别怪我。”
  我抓住愤怒的尾巴,将它拖回心里。“你怎么知道她用板子?”
  “孩子们以前晚上常爬过围篱去把出入口推开,让木板倒在地板上。”
  “那一定吓着了她。”
  “没错。总是吓得她鬼吼鬼叫的。”
  “她为什么不把板子钉在门上?”、
  “因为她不想让:RSPCA的人知道她把宠物出入口挡起来了。视察员来的时候她就叫他在门口等,然后赶快跑进去找个地方把那蠢东西藏起来。”
  “所以你跟莎伦老是去烦RSPCA?好让他们把她逮个正着?”
  她朝我吐了个烟圈,然后用烟头朝中间戳了一下。“也许。”
  我猛力推开我的杯子,看着咖啡流过桌面。“你们逼得她进退两难。一边是德瑞克威胁她,如果她的猫自由地跑来跑去他就要杀死它们;另一边是RSPCA告诉她,要是它们不能自由地来去她就会挨告。”
  她又开始抚顺头发。
  “她到底能怎么做?”
  “搬走啊,”她理直气壮地说,“把她的猫一起带走。”
  “就因为她是黑人?”
  “为什么不?我们不想要有个黑婆子当邻居。”她看见我的表情,迅速退缩。“听着,那不是我出的主意……要是我可以,我的做法会不一样。但德瑞克想赶走她……他特别受不了黑鬼——”她改口——“黑人……他真的很痛恨他们。不管怎么说,她有过机会。社工告诉她说只要她开口,他们就会安排我们住到别的地方去。但她说不用,一切都没事。”
  “她没有选择。德瑞克知道她住在哪里。她的猫永远别想逃过他的毒手。”
  “对,而且后来她怕死他了,我们猜她在圣诞节之前就会搬家。”她停了下。“然后那头笨母牛跑去撞卡车,”她乏力地总结,“警察发现她自己就杀猫。”
  我双手托腮,带着阴森的好奇心研究她。“它们被推进她家的宠物专用门时就已经半死了。”我告诉她。“有人觉得把流浪猫抓来,用强力胶和胶带黏住它们的嘴巴是件有趣的事,这样一来它们要不是会饿死,就是安妮试着救它们时会把它们头上的毛都撕扯下来。我想她杀了最虚弱的那几只,因为其他猫开始攻击它们,但她那么做是出于善心,而不是残忍。”我对她扭曲一笑。“这又是谁出的好主意?你吗?还是你丈夫?”
  她把香烟摁进烟灰缸,用被尼古丁熏染的手指把它压碎。“那跟我们没关系。”她淡淡地说,显然同意这些陈述。“我们不是那种人。”
  “哦,少来了!”我讽刺地说。“你才刚告诉我说德瑞克杀了一只猫,还威胁要再把一只猫钉在围篱上。这一切又是所为何来?因为他蠢的像坨猪屎,只有恐吓女人才能让他有种权威感。”
  她不喜欢这番对话的走向,紧张地舔着嘴唇。“那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什么事?他喜欢恐吓女人这件事?”
  她恢复的很快。“我只知道他对我和孩子做了什么。但他通常都是说的比做的多,大部分时候他根本不会付诸行动。”
  “也许安妮还活着的时候不会,”我同意,“但她死后他就变本加厉。他知道这下没有证人,于是更为暴力。”
  我回想那次到医院去看她的情景。那是11月底一个湿冷的下午,我在她病床旁的塑胶地板上滴了一大滩水,努力掩饰德瑞克干的好事有多让我震惊。我简直无法相信她那么瘦小,伤得那么严重,她的眼睛又是那么充满惊慌。就收集情报而言那趟是白跑了,因为她对我很猜疑,不肯回答任何问题。我听着她千篇一律地坚持,绝对不是德瑞克把她当成练拳的沙袋,而是她从家里楼梯上失足摔下来,接着又说要不是艾伦在场及时叫了救护车,她就没命了。这种说词很可笑,因为她骨折的颧骨和淤青的双眼跟安妮的死状太像了,任何人都不可能相信她们其中有一人是因意外而受伤;但我始终只能瞥见保护着施暴男人、由恐惧的沉默所构筑成的那道墙。
  “你在说什么?”
  “安妮死后两个星期,德瑞克害你住进了医院。你难道没自问过为什么会发生那件事?他以前从来没打你打得那么狠,把你打得昏迷过去,得靠你孩子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救你。”我侧着头指向两家间的墙壁。“保护你的人死了,她家里空了。德瑞克这下可以随心所欲打断你全身每一根骨头,然后把你丢在某处的马路上,宣称你是让卡车给撞了……”
  莫琳反对我说安妮是“保护她的人”。她抗议说这是胡说八道,安妮恨她。我复述了她自己说过的话,德瑞克只要说话一大声,安妮就会大声呼号。“你刚才问我有谁关心过你,”我提醒她,“嗯,安妮就关心你。我知道这不是你想听到的,但这是事实。”我从背包中拿出两封信,推过桌面。“上面那封是她在1978年6月写给你们当时的地区委员戴维斯先生的信件影印本。底下那封是他的回信。她显然不会拼你的名字,再加上她在电话上讲不出个所以然,他就将这整件事当成是蓄意中伤。”
  莫琳读着安妮粗黑的字迹,显得坐立不安,似乎即使是影印本也有能力将安妮的魂魄召唤到这房间里。“或许那就是蓄意中伤,”她说着把信放到一旁,“或许她只是想给我和德瑞克找麻烦而已。”
  “哦,拜托!”我不耐地叹了口气。“如果她是那么打算,她会做得更高明一点。她会写一大堆信,而且几乎一定是匿名信,还会指控德瑞克杀死而非伤害动物。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关心的是你吗?她说,‘应该有人帮帮茉玲’,而不是说,‘应该有人对付一下隔壁的那些白人垃圾,因为他们老是偷我的东西’。”
  她紧张地掏着烟盒。“要是她真那么说,就是在撒谎。”
  我摇头反驳。“艾伦曾经在学期结束时送我一个小小的木雕像,他说那是他用一根旧桌腿雕成的。当时我相信他的话,因为那木雕很原始,看起来像是孩子的作品,但现在我确定他是从安妮家偷来的。”
  “你没办法证明这一点。”
  “是不能,”我同意,“但我可以证明不是他雕的。经过专家分析,那木雕是一尊名叫羽蛇神的阿兹特克神像,时间大概是世纪之交,风格在中美洲的原住民中很普遍。安妮的父亲在30和40年代收集了很多中美洲的工艺品,这间接证据说明我手上的那个木雕原先是她的。惟一的问题是,那是她给艾伦的,还是他偷来的?”
  莫琳咬了饵。“是她给他的。”
  “你怎么知道?”
  她想了一下。“他帮她跑腿办了件事……这是她道谢的方式。事实上,是我叫他把它转送给你的。他一天到晚说你人有多好,又说那次你逮到他偷你皮夹里的钱时没有声张。‘人家好心对你,你就该好心回报,’我说,‘而且拉内莱太太会比你懂得欣赏木雕。’”
  “他为什么告诉我说那是他雕的?”
  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我猜他是想让你对他刮目相看吧。”
  我大笑。“要是他告诉我说那是他替疯子安妮跑腿赚来的,我会对他更刮目相看。在街上他总是在她背后大喊‘笨黑鬼’。有次她咆哮着对他凶,抓住他夹克的袖子,他吓得拔腿就跑,把夹克留在她手上。”我停了下。“她绝对不会找他替她跑腿办事的。即使有,就算砍了她的右手她也绝对不会把她的宝藏之一送给他。她讨厌他的程度甚至超过讨厌德瑞克。那头小禽兽老是在烦她……盯着她不放……”在愤怒让我失态以前我停了下来。
  “这是谎话。你是在编故事好白圆其说。你说的只是艾伦常在街上玩,并不表示他在盯着安妮。”
  “他是个受到虐待及漠视的孩子,莫琳,他不敢对付他父亲,就把安妮当成好欺负的对象。他学到了威吓这招很管用,于是就施展在他所能找到最没有能力自保的人身上。”我干笑了一声。“我真希望我当时知道你和德瑞克是怎么待他的,我后悔没在有机会时把他交给警察。最重要的是,我真希望有人在那段重要的时期把他从你们身边带走,教给他正确的价值观。”
  “你跟我们一样有责任,”她咕哝着说,“你是他的老师。他骂她
  ‘笨黑鬼’的时候你为什么没说他?“
  好问题。我为什么没有?说我害怕一个14岁的少年又是哪门子的借口?但我的确是怕。当时艾伦就他的年龄而言块头很大,个高体壮且智商低,除了既给他壮胆又使他害怕的侵略行为之外什么也不懂。要是没有麦可·波西充当众矢之的,我想他的问题会更明显,而且可能会引人同情而非厌恶。当时大部分的人都避开他,同时也对他和他那帮人恐吓疯子安妮的行径视而不见。毕竟双方看起来势均力敌。她比他们高大,比他们疯,比他们老,比他们粗壮,看来也更具侵略性——尤其是喝了酒之后——而且受不了他们的戏弄时她也不吝对他们发作。
  “我当时保持沉默,已经让我后悔了20年。”我告诉莫琳。“要是当时我勇敢一点,或者有经验一点——”我不自在地笑了一声——“也许我现在就不会觉得这么内疚了。”
  她耸耸肩。“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就算当时你责备艾伦,他也听不进去。惟一能让他乖乖听话的人是他父亲。”
  “直到他拿起球棒来对付他。”
  “那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她无所谓地说。“小孩会长大。反正那是德瑞克的错。他不明白艾伦已经不会再乖乖挨揍了。”
  我又看了看她窗台上的那堆空瓶。“你会不会觉得内疚,莫琳?”
  “我为什么要内疚?”
  我给了她一份麦可·波西来信的影印本,里面详述她的子女如何偷了安妮家里的小东西。这让她感到有趣而非惊惶失措,因为就如她自己所说的,我要证明很难。“没人会相信麦可,”她挑明了讲,“而且他也不会跟警察谈,他在坐牢就不会。让人当成告密者会要了他的命。”
  “他们或许会相信艾伦。”我建议。
  “他只会否认而已。他现在有妻小了……过了这么久,他绝不希望小时候做的事又冒出来阴魂不散。至于丹尼则根本不记得他爸,更别提20年前的隔壁邻居了。他在电话里问我安妮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从没提过她。”
  “你怎么说?”
  “我说她是个该死的肥婆,让我们生活在地狱中,叫他不要相信你说的任何话,因为你跟她一样神经不正常。”
  我对她微笑,从背包底部掏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她面前桌上。“不过他很可能会相信这个。我影印了一份给你。你看完以后打个电话给我。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
  “这是什么?”
  “这是一份齐维克一名珠宝商的宣誓证词,他从一个叫做安·巴茨的女人手中买了几样东西。听麦可说你把从布丽姬手上拔下来的戒指拿去卖了之后,我和我父亲写了大概两百封信才找到他。我们从里士满的珠宝商和当铺找起,然后往外找,直到我们在齐维克挖到了宝。他还在营业,经手过的每一样东西都保留有记录……包括买主和卖方的姓名。”
  她把信封扔在桌上,仿佛它会烫手。
  “他是个诚实的交易商,出的价钱也公道,因此他要求卖方出示身份证和所有权的证据,好确认东西不是赃物。他也记录了提供的证件有哪些。在安·巴茨的这桩买卖里,证件是一张提款卡和相应的银行结单,还有一份苏富比拍卖行的估价单,单子上的东西包括那些珠宝,是在里士满葛兰姆路30号当场进行估价的。我想那单子不会还在你手上吧?”我挑起眉毛说。“你不会那么笨吧?”
  她伸手要再拿烟,但我抢过那包烟,站起身把它踩扁。
  “最有趣的一点,”我双手撑在桌上继续说完,“在于第一样东西变卖的日期是1979年6月,而且我那位珠宝商朋友很确定,来找他的那位安。巴茨是一个带有伯明翰口音的小个子白种女人。”
  就一个嗑百忧解成瘾的人兼酒鬼而言,她的脑筋转得很快。“这样的人起码有50万个。”她说。
  “信封上有我的电话号码。”我提醒她。“如果你想做个交易,打电话给我。否则我就把这份宣誓证词交给警方。”
  “交易什么?”
  “情报。莫琳,我想知道是谁杀了安妮……不是谁偷了她的东西。”
  莎伦·波西只肯把门开一条缝,没有解下防盗门链。“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她说。“你以为我认不出你,但我看着你走进莫琳家,所以并不难猜到。”
  一个乌龟头在她身后的门廊上出现。“你先是写那些鬼信来烦我们,”杰弗瑞朝我吐口水,“现在又跑到这里来。你为什么不滚远点,别来打搅我们?”
  “要是你们肯回信,我就会这么做。”
  “有什么可说的?”他咆哮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从来都是这样。”
  “那你们为什么要对警察说谎?”
  两张脸上同时出现惊慌的表情,然后门重重在我面前摔上。这是意料中事了,于是我开始走2英里路到贾克·威廉斯的房子去。

  莉比·葛司(贾克·威廉斯之前妻)的来信

  原住在里士满葛兰姆路21号,现居莱斯特郡
  时间为1997年
  风涌居
  韩查巷
  梅尔顿莫布雷
  莱斯特郡
  1997年6月19日
  亲爱的M:
  只能匆匆几句,然后我就得去替那群饿鬼做饭了。你能相信吗,贾克那栋大宅里又换了另一个娼妇!他好像每几个月就换一个,不过老天在上,他可不是什么性爱机器!他到底是哪一点吸引她们?我知道他不时会赚些钱,但钱在他手上又留不久。
  他那项跟手机有关的新计划看来颇乐观,但若往老路子走,大概一年之内他就得再寻求大量资金加注了。据他那个新姘头说,由于他在风险资本家之间的名声实在太差,现在已经在考虑用房子抵押贷款了。要是他真这么做了,那他该去检查检查脑袋,因为如果他好高骛远,最后就会落得无家可归。嘿!嘿!
  老天,我真是个恶毒的女人!而且还乐此不疲!也许我是个欲求不满的偷窥狂?如果真是如此,都得怪你。你真不该鼓励我盯着他不放,因为跟他的“肉弹”攀谈实在太容易让人上瘾了。知道我不是惟一一个没办法跟他维持关系的人,让我觉得好多了。
  爱你的莉比

  又:吉姆老是抱怨我在教师会议上花了太多时间。我有没有告诉过
  我现在是公会代表?接下来就该进国会啦!这男人还指望我每周末都用名厨级的美食款待他那些存款最多的客户!男人真是的,嗯?谁需要他们啊?


《蛇之形》第十六章
贾克让我在台阶上站了好几分钟才开门,我用这段时间喘口气。我从葛兰姆路一路走到他现在住的这条体面得多的大街(在女王路和里士满丘之间)上。这地区是在有了铁路之后发展起来的,当时中产阶级逐渐发现住所离闹市中心的工作地点远一点比较好;这里的房子虽然也是连栋房屋,但比在摩特雷克的同样房子要大得多了,还有专门给仆人住的四楼。一百年前,每栋房子前面都有座围墙环护的花园,种了树木和灌木以保护隐私,但自从每家开始流行有两辆车之后,花园就成了铺上水泥紧邻街道的停车位。
  贾克屋前的一侧停了一辆有着磨损皮椅的黑色老宾士,我正朝着挡风玻璃看这是不是他的车时,屋门突然打开了,他出现在我身旁。“你早到了半小时,”他不耐地说,“我们不是约好两点吗?”
  我原想年龄、离婚和受挫的野心会让他软化一点,但攻击显然依旧是他最喜欢的防御方式。我竟然有认出老朋友的莫名快乐,将脸颊凑过去让他亲吻。“哈罗,贾克,”我说,“你好吗?”
  他很快地轻啄一下。“萨姆人呢?”
  “他没打电话给你吗?”
  “没有。”
  “他临时有事绊住了,没办法来。”我以很逼真的遗憾口气撒谎,
  “所以就我一个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迅速掠过贾克的脸,我假装没看见。“我不知道你喜欢古典车,”我淘气地拍拍宾士的车盖,“以前你总是向往最新的车款。我记得萨姆和我买那辆二手房车时,你还出言不逊。”
  他做了个表示无关紧要的手势。“这辆宾士是跑腿用的。积架放在这条路上一间上锁的车库里。”
  “积架!”我惊呼道。“我的天!萨姆会嫉妒死。自从XK8一出来他就很想买一辆。”我越过他向门厅的暗处看去,墙上装了一部投币式电话。“要是我打断了你什么事,尽管继续去做。”我说。“我不急。”他拉上门。“我有些电子邮件得回。”
  “我可以等。”我一屁股坐上宾士车盖,抬起头看着房子。这是一栋好看的砂岩建筑,柱问墙上装了维多利亚时代建筑师最喜欢的那种又高又宽的窗子。莉比说他1979年买这房子时花了7万镑,而根据一名房地产中介的说法,现在它的价值超过75万镑。“好房子。”他没有往屋里走,于是我喃喃说道。
  他点头。“我很喜欢。”
  “当初你买下的时候到底是哪里出问题?还有房客在租?地板下陷?木材腐朽?”
  他的表情很意外。“没问题啊。”
  “你在开玩笑吧!你怎么买得起?我以为你在离婚协议中只拿到一丁点钱而已。”
  他微微退缩,仿佛我露出了尖牙。“谁告诉你的?”
  “莉比。”
  “我不知道你们还有联系。”
  “偶尔。”
  “呃,她搞错了。”他带着戒心说。“她以为雇一个昂贵的律师就能打垮我,但他根本没找到我那些真正重要的投资。”
  真是古怪,我想,记忆真会捉弄人。在我脑海中他一直像只黄鼠狼,现在面对的竟是一张迷人的脸,这令我意外。“那一定是头一遭,”我轻笑一声说,“你向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太太。”
  “她还告诉了你什么?”
  “说离婚协议书的墨水还没干,你这里就住进了一个金发妞。她还说,她年纪小得足以当他的女儿,不过却大得足以认得出好骗的傻瓜。”
  他的脸上再次闪现松了一口气的神色。“那是因为她嫉妒。”他嘲笑道。
  我又笑了,他那种自负的表情令我觉得很有趣。“你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骗子,贾克。以前这一点让我很烦……现在则让我觉得很有趣……八成是因为我比萨姆更了解你的生意。”
  他的表情变得难看。“例如什么?”
  “例如你拿这栋房子贷款了50万镑好让手机计划继续下去,现在你还不出钱来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他在思考该怎么回应。“这也是莉比告诉你的?”
  我点头。
  “呃,她说谎。”他粗鲁地说。“她对我的财务状况一无所知。见鬼了,她20年前都不知道,现在当然更不会知道。离婚之后我就没再跟她说过话。”他等着我说些什么,结果我没说话,他重新采取攻势。“如果你把这话说给别人听,我可以告你毁谤。你不能因为对别人怀恨在心,就到处破坏他的名誉。”
  我很想说,20年前这种考量倒没有阻止他帮萨姆破坏我的名誉。但我只是温和地说:“我向来很乐意接受指正,贾克。那么哪一部分是谎话呢?是你没有贷款,没有把钱丢进手机中然后赔光,还是你没有还不出钱来?”
  他没回答。
  “或许你选女朋友的时候应该挑一点。”我建议。“根据莉比的说法,那个金发小娼妇之后还有很多女人,没有一个知道怎么闭上嘴巴。”
  “这话是什么意思?”
  “莉比趁你上班不在家时,向她们打听消息已经好多年了,其中有些人口没遮拦的程度连她都不能相信。她只消说她是在为一家丝袜公司做调查,请她们拨出20分钟的时间回答有关生活方式的问题,就可以获赠一打高级紧身裤,话匣子就此一开不可收拾。”
  他皱起眉头。“她干嘛要做这种事?”
  这问题问得好,但我不准备回答。我需要他站不住脚,才有可能挖出真相。“她想知道你在离婚协议中污了多少钱。”
  “我的前女友没有一个可以告诉她这一点。”他很有信心地说。
  “没错,”我同意,“但她从没这么直接问过。她问得含蓄多了——”我微笑——“而且非常有耐心。从她对你已有的了解下手。”我想到莉比常常寄给我列有贾克最新消息的列表。“房子是你的还是你伴侣的?房子购买时价值是高于还是低于5万镑?房子现在的价值是高于还是低于10万镑……20万镑,等等?你伴侣是自己开业吗?他的所得是高于还是低于5万镑……10万镑等等?他有没有贷款?贷款是高于还是低于5万镑,等等、等等?”我不怀好意地笑了。“答案从来不是简简单单的是或否。你的其中一个女朋友甚至把你的银行结单给挖出来,好把数字说准确?
  “那是不合法的。”
  “一定是。”
  “你说谎。”他口气很确定,表情却可看出他的感受并非如此。“她干嘛要一直这么做?这没道理。”
  我苦笑一下,就好像认同他的说法。
  “她问到了什么?”
  “你的贷款在15年间从2万镑变成了50万镑,这其间你换了7个女朋友。你有两家新成立的公司失败了,你去年卖掉的那一家换来了50万镑,直接拿去抵债避免破产。你还在这里的惟一原因——”我朝他的前门点点头——“是因为这房子的价值超过贷款额,银行同意你只付利息,等你去找一个能赚六位数字的工作。你找工作并不顺利,因为你快50了,过去的记录又不怎么样。你正在拼命抵抗银行要你卖房子的压力,因为你怕还完债之后只剩下20万镑,要买你原来在葛兰姆路的房子都嫌勉强。”
  他看来完全垮了,仿佛我刚把他的人生撕成碎片,再把碎片抛进风中。我一点也不觉得于心不忍。这只是让他小小地了解他曾经对我做过的事。
  “要是这能安慰你的话,”我态度和善地说下去,“萨姆也一样没说实话。我们没有在香港大赚一笔,也没有要买一栋八间房间的豪宅,我们现在租的农合很破旧。事实上我们不比你有钱多少,所以我们就省得继续吹上半小时的牛皮,用不存在的财富让对方印象深刻了。”
  他叹了口气——我想是认命多过于愤怒——朝门口做了个手势。“你还是进来吧,不过我警告你,现在我大部分活动空间只剩下我的书房。房子的其他部分都租给外国学生了,这样才有办法付账单。事实上为了怕你发现真相,我本来打算带你到酒馆去的,但是这样干脆多了。”他带我穿过门廊走到后面的一间房间。“这些事你有没有跟萨姆说?”他边问边开门让我进去。
  “没有。他仍然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打量房内,这里几乎没有转身的空间。到处堆满了封死的箱子和一叠叠的书,墙上则挂满了画。如果这里有任何安妮的东西,也稳稳地藏在视线之外。“我的天!”我解开背包,放到地板上。“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你该不会干起小偷来了吧?”
  “少白痴了,”他暴躁地说,“这是我收起来不让房客碰的东西。就算他们不偷,也会把东西弄坏。你也知道他们是什么德性。”
  “我不知道,”我向他保证,“我没见过他们。”
  “我是说外国人。”
  “啊!”我轻蔑地大笑,很享受贾克与外国人住在同一个屋顶下的讽刺。“咱们这说的是外国黑人吗,贾克?”
  “阿拉伯人,”他不高兴地说,“如今只有他们最有钱。”
  “所以你睡在这里?”我看着角落的床问。“保卫你的财产不受黑黝黝的掠食者侵犯?”
  “他妈的很好笑!”他在书桌前的旋转椅上坐下,把扶手椅留给我。“只有别的房间都客满时我才睡这里。这样过活是有点左手进右手出,不过能帮我渡过难关。”
  从我上次见到他以来,他留了胡子,深色的头发也变灰了,但这样子很适合他,我想逆境中他反而能活得更带劲,因为他完全没有萨姆脸上明显的烦恼皱纹。“你气色很好。”我说着,坐在椅子上。“萨姆的头发几乎全掉光了,而且对这点很在意。若听到你的头发都还在一定会很生气。”
  “可怜的浑球,”他以出人意外的友善态度说,“他向来很怕秃头……以前总是每天数着梳子上有几根头发。”
  “他现在还是会这么做。”我的注意力转向一只玳瑁色的猫,它蜷伏在房间一角的填塞脚凳上。“我不知道你喜欢猫。”
  他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我逐渐喜欢上这小家伙了。我一个前任女友因为我不肯付她的信用卡账单气呼呼地冲出家门,匆忙中忘了带走可怜的‘酒虫’……否则就是它自己逃开了雌激素勃发的女人。它对我比对我的皮夹有兴趣,所以我们处得蛮好的。”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你是说莉比没告诉你?”他讥讽地问。“我还以为她什么都知道呢。”
  “开始有外国人接电话之后,她就不再打电话来了。”
  “她怎么不担心会是我接的?”
  “你是接过,”我告诉他,“好几次。她总是假装成要打电话到诊所的老太太。你对她很有耐心,一直告诉她要把电话本里的号码改过来,才不会又打错。”
  “要命!那是莉比?听起来不像她。”他一副印象深刻的样子,仿佛我刚说的是他不存在的女儿做了件什么值得称赞的事,而不是提到将近25年前甩掉他的老婆。
  “她发抖的声音还真像。”我停了下。“你想她吗?”
  他没料到这个问题,若有所思地摸着胡子思索答案。“有时候。”他承认。“她现在在哪里?我知道她再婚了,她的朋友曾告诉过我,但我不知道她到哪去了。”
  “莱斯特郡的梅尔顿莫布雷。你们分手之后她在南安普敦念了研究所,现在是莱斯特一所综合中学的历史科主任。她丈夫是银行经理,叫吉姆·葛司。他们有3个女儿,最大的13岁,最小的7岁。”
  他嘴唇扭出一个遗憾的微笑。“她以前总是说没有我她会过得更好。”
  “她想要有自己的身份,贾克——”我倾身向前,双手夹在膝盖间——“如果你们还没离婚时你鼓励过她去受训当老师的话……谁知道?或许你们现在还会在一起。”
  他跟我一样都不相信这一点。“不太可能。我们到最后根本就不说话了。”他眯起眼睛看着我,我猜他对我仍心存疑虑,就像我对他一样。“你知道,我一直把离婚的事怪在你头上。在你出现之前莉比完全没问题,一心只想生小孩……然后你搬进了街上,突然间光有小孩就不够了。她非要有事业不可,而且一定要是教书。”
  “我不知道她这么容易受影响。”
  “哦,少来了!她每个想法都是来自上一个跟她说话的人。这八成就是她变成历史老师的原因。”他讽刺地说。“这门科目已经被其他人嚼了好几个世纪,自己就不用动太多脑筋了。”
  “简直胡扯,贾克。莉比很清楚她人生中要的是什么……还有不要的是什么。”
  “是啊,每次她跟你在一起之后我都看得出来。当她接受了一剂拉内莱家的左翼女性主义后,就会变得很好战,随时维护她自己的权利。”
  “那你没介绍她和莎伦认识或许是件好事。”我冷冷地说。“否则你老婆可能就会变成妓女了。”
  他不肯看着我——我想是害怕我会在他眼里读出什么——但他的脖子涨成愤怒的红色。“这么说太蠢了。”
  “不会比你试着把你们的离婚怪到我头上蠢。”我持平地说。“不管我说过或没说过什么,都不能改变莉比受够了你赌博的这项事实。她想要过得安稳点,不想日子像坐云霄飞车一样。光是股市就已经够糟了,当你承认玩一把扑克输了三千镑时……”我摇摇头。“你指望她怎么做?拍拍你的背?”
  “那是我的钱。”他愠怒地说。
  “赢的时候也是你的钱,”我指出,“但你赢的时候她从来没份,只有输的时候才轮到她倒霉。你每次一输钱就让莉比日子难过,赢钱时则拿去买莎伦替你吹喇叭。”
  他这才发现莉比到底告诉了我多少,并因此大为感冒,开始沉默不语,只有壁炉上的时钟钟摆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我一点也不想打破沉默,而是环顾书房,试着把看到的东西印在记忆里。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于是我从那里所没有的东西找起:安妮祖父母的肖像、羽蛇神的镶嵌画、玉制品、炮弹壳和孔雀羽毛……
  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裱着镀金画框的杰出海景图,画的是一艘满帆的船正在与风暴中的惊涛骇浪搏斗,画框底下用螺丝锁着一小块牌子,上面的字依稀可辨:西班牙武装民船在牙买加金斯敦外海遭遇暴风雨,1823年。我专心地想那个日期是表示风暴发生的那一年还是这幅作品完成的那一年,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到贾克正注视着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疑心地问,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是莉比有什么疯狂的念头,以为她可以再从我这里弄到一些钱?”
  我摇头。“我是来问你安·巴茨死亡当晚的事情。”
  他恼怒地吐了口气。“那你干嘛把莉比扯进来?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直说?”
  像他这种习惯不分青红皂白先攻击再说的男人,说出这种话未免太迟钝。“对不起。”我抱歉地说。
  “你大可以在电话里跟我谈。”他说,不满之情逐步高涨。“以前我总是对你有问必答。前几天我甚至还开车到圣马克教堂去帮你找出那个牧师的姓名。”
  “你那么做真好心。”我同意道。
  “那到底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脸色难看。“其实没什么。我只是不太擅长做这种事。我是担心要是我单刀直入,问你那天晚上在哪里、跟谁在一起,你会不肯开口。”
  他看来很意外。“那些你全都知道了呀,我的证词里都写了。我和萨姆在你们家喝了几罐啤酒,然后我就回家了。”
  “但是那天是星期二,”我提醒他,“莉比告诉我说星期二是你的口交日。”
  “我的老天爷,”他愤怒地咆哮,痛恨谈这整件事,“我是先去过莎伦家了,可以吗?我大概7点半左右出来,碰到萨姆,然后一起到你们家去喝啤酒。”
  “萨姆说你们是在车站碰到的。”
  他不安地动动身体。“那是20年前的事了。你不能指望我记得每一个要命的细节。”
  “要是你刚从莎伦家出来,怎么会在地铁站?我以为你们是在她家办事的。”
  “那有什么他妈的差别?我们在街上经过安妮身边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
  我耸耸肩。“萨姆之所以说他是在车站碰到你,是因为你刚打完扑克要回家。”
  他吃了一惊。“扑克?”他重复一遍。“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萨姆是这么说的。”
  “他的证词里可没有。”
  “是没有,那是他后来解释给我听的。”我撒谎。“他说他带你回家喝一杯,因为你怕得要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莉比你又输了一大笔钱。”
  烦躁一下子变成惊讶。“这事你没讲给莉比听吧?”
  “没有。我是在我们离开英国之后才听到这件事的。”
  他想了一下。“也许萨姆是不想说我之前跟莎伦在一起。”
  “他知道她的事吗?”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
  “但是谁可能告诉他,贾克?难道是你?”他没回答,我惊讶地说。“老天!我原本赌你会保密的。那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对吧?”
  他抿紧了嘴。“别再提了可以吗?这些事跟安妮的死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摇头。“关系大得很,贾克。在她设法把自己拖到我们住的这一头来、让我发现的几个小时之前,她被人毒打了一顿而致死,但你刚才却说你在7点45从莎伦家出来时她还活得好好的。”我从背包的前袋中抽出一份验尸照片,摊放在膝上。“看看这片淤血,它的范围太大,伤势不可能是在她死前15到30分钟才造成的。”我特别拿出一张安妮右手臂的特写。“这是典型的因试图自卫而造成的多重伤势,在死前数小时造成。她很可能是蜷缩成一团试着保护头部。如果她是死前几分钟被卡车撞到路灯柱上,会是一处处不同的伤口,但这些淤血显然是经过几小时的扩散,变成一整片从肩膀到手腕的大范围血肿。”
  他带着震惊的神色瞪着那些照片,对安妮被打肿的脸没有一丝嫌恶,反而说了一句不相干却一针见血的话。“我都忘了她有多年轻了。”
  “比你现在年轻,”我同意,“而且非常强壮,这也是为什么她会伤得这么严重才昏过去。她大腿上方的这片淤血——”我把一张安妮躯干的照片转向他——“显示她腹部被踢过或打过,造成大范围的内伤,因此血渗流到她的腿部组织里。这通常形容为‘疯狂攻击’,而且几乎可以确定是在她自己家里发生的,因为除此之外任何地方都太公开了。”他花了点时间消化我所说的话。“她那时身上不是穿着外套吗,她在家里干嘛还穿外套?”
  这个问题我自问过好多次,因为她遭到攻击之后绝对不可能有余力自己穿上外套。“我只能猜想,是她从酒馆回家时有人跟在她背后强行挤进门,她还来不及脱下外套就遇袭。”
  他显得忧心忡忡。“真要是这样,警方应该会找到些证据才对,”他反驳,“墙壁上应该会有血迹。”
  “要是她大部分的伤都是内伤就不会。无论如何,证据确实是有的,警方自己就有记录。毁损的家具显示可能有过打斗……地板上没铺东西,表示她的确流过血,因此有人拿走了地毯……门廊里有人类的排泄物,这是入侵者典型的恐惧反应。贾克,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全身尿骚味,说明他们也尿在她身上。”
  他转过身去耍弄着书桌上的笔。“太恶心了。”
  “是的。”我疲倦地耸耸肩。“要是你和萨姆没有撒谎说7点45分看到过她,那么或许警方就会正确地解读那些证据,而不是把她说成是个拾荒婆娘。”
  他紧张地舔着嘴唇。“萨姆说过他当时撒了谎吗?”
  我点头,仔细把我膝上的照片排列整齐。“他在香港有天晚上很想家,于是责怪起我来,说我们得离开英国都是我害的。到了凌晨3点左右,他什么都说了……说你打电话给他求他帮你做出不在场证明……说我告诉警察那是谋杀案,害他的日子过不下去……说究竟要支持我还是支持他最亲近的朋友,那是他这辈子最艰难的选择之一。”我耸耸肩。“从此之后我对你就没多少同情心。你让我活在地狱里,我始终没原谅过你。”
  “对不起。”他尴尬地说。
  我不禁佩服起他的忠诚,这超过萨姆所应得的。由此可以证明他们的友谊通过经常通电话、传真、写电子邮件依然没有褪色。“警方迟早会重开这个案子,”我告诉他,“他们第一个会查的就是安妮死前那几个小时每个人在哪里。她死的时候刚过9点半,”我提醒他,“所以如果你在莎伦家待了三四十分钟,7点半离开,那么你待在那里的时间正好落在造成这样的淤血——”我点点那些照片——“所需要的时间范围之内。”
  他朝我膝上瞟了一眼。
  “而这表示你一定听到隔壁的动静,”我实事求是地讲下去,“或者你是在莎伦听到后不久去她那里。不管是这两种情况的哪一个,你一定都会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才刚听过邻居被打得晕死过去的女人,是提供不了良好的性服务的。”我好奇地瞄瞄他。“但反正莎伦一定会说你的说词是狗屁,因为根据她在死因调查中所做的证词,她从6点到9点15都待在酒馆里。”
  “这太疯狂了。”他说,眼睛瞥向他书桌上的电话。“萨姆怎么说?”
  “他没说太多……除了坚持他当时不知道莎伦的事。如果你在为什么需要不在场证明这件事上骗了他,他认为这不是他的错。”
  也许是因为我指控他骗了萨姆,激得他说出实话。要不然就是他对于每个人都拿他做代罪羔羊,再也忍不下去了。“萨姆知道得比谁都清楚,我没那个胆子再去玩牌。”他苦涩地说。“我或许很爱冒险,但我可不是他妈的傻子。前一次是几个老千把我赢得清洁溜溜,我可不想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鼻梁。“而且莎伦也绝对不是问题所在。就算我搂着全伦敦一半的婊子在莉比面前晃来晃去,她也不会有半点反应。那时候我们的婚姻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只是看谁要先打包离开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在证词里说谎?”
  他从我眼中看穿我已经知道了答案。“你真的要我明说?事情早在你们离开英国之前就已经死透埋土里了。”
  “对萨姆而言或许是这样,”我说,“对我而言则不是,所以我才来这里。我已经等了很久,要弄清楚他那天晚上是跟谁在一起……又做了什么……”

  莉比·葛司(贾克·威廉斯之前妻)写来的电子邮件

  原住在里士满葛兰姆路2l号,现居莱斯特郡
  时间为1999年
  寄件人:莉比·葛司
  日期:1999年5月5日14点37分
  收件人:M.R.
  主题:终于要回来啦!
  亲爱的M,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再回国了!我想萨姆的心脏病是原因吧——所以真的是祸福相倚,不是吗?无论如何,我等不及要再见到你了。或许你可以说服萨姆选个周末去探望贾克,而你和男孩们则到莱斯特郡来看我们?我无法想像萨姆会愿意跟吉姆称兄道弟,因为他害怕背叛他的老朋友——而且家里如果来了个贾克的可疑好友,吉姆也会紧张不安。
  说到可疑的好友(哈哈!),你回来之后是否打算跟贾克摊牌?你也知道,我一直没能查出他怎么有办法买下艾夫斯顿路那栋房子,不过前阵子我在派对上碰到他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他说了些拐弯抹角的话,意思等于是说贾克的父母帮了他的忙——换言之:“贾克这人从来不放过骗人的机会。有一次他告诉我说他从他们两人身上各弄到了一笔蛮可观的钱,因为他们两个都以为贾克不跟对方说话,而他们也没法求证,因为自从他弟弟死后他们就没会话过半个字。”贾克的钱可能是从这里来的吗?这听起来很像是贾克的作案手法,尽管他老是把“白手起家”这种话挂在嘴边。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做的这一切努力实在令我印象深刻?谁会想到葛兰姆路的那个小教师会变成这么一只母老虎!可怜的老萨姆一定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他仍然不肯谈安妮死亡那天晚上的事,但这或许是意料中事。你们结婚的时问愈长,他就一定愈难承认他当时居然把朋友看得比老婆还重要。
  你这么聪明的人,20多年前发生的事不会看不透彻。面对现实吧,我们都会犯错,而且替萨姆说句公道话,那件事之后你的确有点疯狂——典型的创伤后反应,你当时应该去做心理咨询的——而且不管是他、是贾克,还是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怀疑警方的观点,亦即安妮的死是个悲剧性的意外。我知道你会说那又如何,但我还是觉得如果你老是提醒萨姆他的“失败”,会给你们的婚姻增加不必要的压力;警方想要的不过是他直截了当地承认他们那天晚上没有看到安妮而已。
  关于史雷特家、波西家和斯伯丁家,你接近他们时一定要小心,我毫不怀疑他们会怀着敌意紧闭嘴巴。那些仇恨团体的暴力是恶名昭彰的——他们这种低等生物只懂得暴力——我可不想在报纸上看到他们从泰晤士河里捞起你的尸体!亲爱的,那燃烧的火焰十字是可怕的事实,并非只是三K党的想像捏造。他们信仰恐怖手段,因为恐怖手段带给他们地位。而且八成也带给他们性高潮,因为他们全都是虐待狂,不过他们是绝不会承认这一点的!总之,我想你是不是该把史雷特家的人交给警方处理,尤其是你已经收集到那么多关于他们小小盗窃案的证据了。
  再谈。
  爱你的L


《蛇之形》第十七章
那是一个复杂混乱的故事,牵涉到萨姆办公室的一个漂亮小秘书。1978年8月我到汉普郡去替我出门度假的父母照顾狗,她在那段期间勾搭上了萨姆。贾克向我保证那只是一段短暂的迷恋,像电影《致命的吸引力》一样,几乎才刚开始就变质了。我一回家来萨姆就想甩掉她,但那女孩不肯。要是她在别的地方上班就没有问题,但萨姆担心万一她怀恨反咬他一口,会影响到他的事业。当时性骚扰的案件才刚开始出现,而这个女孩又精得很。
  萨姆唬弄了她两个月,然后在我预定要在学校留到很晚的那天晚上试着分手。在命运的恶意安排下,那也正是疯子安妮丧命的那个晚上。贾克说,萨姆完全束手无策。他有个疯狂的想法,以为只要他先请情妇吃香的喝辣的,再告诉她说他打算做他该做的正当事,留在他太太身边,女孩就会全盘接受。结果她当场发飙……在餐厅里对他大吼大叫……把葡萄酒泼在他西装上……如此这般,等他回家时状况已经相当凄惨了。
  “他经过了倒在水沟里的安妮,”贾克说。“她就躺在路灯下,所以他不可能看不到她,但她浑身酒味,所以他就没管她。他知道你随时都可能到家,当务之急就是脱下西装,把自己清理干净,假装他整个晚上都待在家里。”他眼中闪过一抹幽默。“然后15分钟后你冲进家门来打电话叫救护车,他马上就给自己捅了娄子。”
  我皱起眉头。“当时他在看电视,我根本没问他去了哪里。”
  “你告诉他说安妮·巴茨在门外快死了,他说:”没有,她不是快死了,只是醉瘫了而已‘。“
  “那又怎样?”
  “要是他没看到她,怎么会那么说?”
  我忍住笑。“你这是在告诉我说,你们对警方撒谎,只是因为我对着电话大叫救护车时他所说的一句蠢话?就算他告诉我说她在倒立踢腿,我也没空理他,之后我根本就记不得了。”
  贾克耸耸肩。“我就是这么说的,但他不相信我。他认为你的记忆力跟大象一样好。他说如果我们照着警方的说法,说安妮在7点45分的时候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这样事情会简单得多。我的意思是,又不是只有我们这么说……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们以为那是事实。”
  “除了你们之外,只有五个人宣称看见过她。”我提醒他。“一个是住在安妮对面27号的杰弗瑞·斯伯丁。就是他在死因调查庭上说他试着劝安妮回家,但她开始咒骂他,于是他就放弃了。他估计当时是8点到8点半之间。另外两个是住在8号的那对老夫妇,帕铎先生和他太太,那天他们觉得很冷,9点左右就准备上床睡觉,他们从楼上的窗户看到她,但决定什么也不做,因为她显然是喝醉了,而且上一次他们试着帮助她时她对他们吐口水。剩下两个人是一对走葛兰姆路抄陕捷方式的男女,说有一个穿着深色外套的粗壮人影突然踉踉跄跄地出现在他们车前尖叫着骂脏话,他们赶快紧急刹车。他们判断她是个‘有侵略性的醉鬼’,于是开车走了,以免发生冲突。他们说不准时间,但认为大概是9点刚过。”
  他看着仍放在我膝上的照片。“你这就毁了你自己的论点。”他说。“那些人干嘛要撒谎说看到她?”
  “我不认为他们撒谎,”我慢慢地回答,“杰弗瑞·斯伯丁或许有,不过他可能也只是在时间这一点上说谎。要知道,时间是很重要的。警方估计她是在我发现她之前15到30分钟受的伤,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帕铎和开车的那对男女都说她在9点左右还站着走来走去。既然她死于9点半,那么显然是这30分钟之内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她。”
  “那你怎么能指望有人会相信她是在好几个小时之前被打死的?”
  “我说的是她陷入昏迷,贾克,不是说她已经被打死了。这其中是有差别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像安妮那么身强体壮又有力的人来说。”我伸出手指摸着照片里她的脸,仿佛那张脸能告诉我什么。“我想她在她屋里醒了过来,然后设法到外面去求救。奇迹在于她居然还有力气想拦住一辆经过的车子。医生或许会说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的头骨破裂得很严重,但这是睢一能解释她为什么走到马路上、又为什么好像喝醉了的原因。”
  “也可能警方说的一直都没错。”贾克说。“我记得我读到死因调查报告,上面说她血液里有很高的酒精浓度。”
  我摇头。“每毫米血液中有95毫克酒精——比法定安全驾驶标准超出15毫克。那等于4杯或5杯朗姆酒……对于像安妮喝酒喝得那么凶的人而言,根本是九牛一毛。周末萨姆和我就可以喝成那样,不会有问题……我想你也是……但那并不会让我们像僵尸一样晃来晃去。”我疲惫地摇摇头。“他们将她归类为交通事故,因此病理学家照例给她记上一笔‘不适合驾驶’,而警方和验尸官就把这一点解读成‘高酒精浓度’。说句公道话,这是因为有证人将她描述为‘醉瘫了’,而警方也在她家里找到很多箱伏特加空瓶。但要是病理学家好好尽到职责的话,很可能就会质疑95毫克是否足以使一个重196磅、已知有酗酒习惯的女人步履蹒跚。”
  “你真的是下了一番功夫,对不对?”
  “对。”
  “警方怎么说?”
  “什么都还没说。我要把证据收集得滴水不漏,让他们不管高不高兴都非得重新开案不可。”我停了下。“我需要你和莎伦承认,你们就是当天晚上在葛兰姆路走在我前面的那对男女。”
  他耸耸肩。“这点不会让我担心。不过倒是可能让她担心。”
  “为什么?”
  “她在死因调查庭上撤了谎。她是9点15分才到‘柳橙威廉’去的。我们通常8点半左右碰面,很快地喝一杯,然后走小巷从后门进她家。但那天晚上她搭着计程车来,情绪高昂得不得了,完全没兴趣再多赚一毛钱。所以我跟她一起沿着A316号公路走,然后转进葛兰姆路时就分道扬镳了。”我还没来得及问那个明显的问题,他就继续说下去。
  “她说她先前是跟另一个顾客在旅馆里。我想那不假,因为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混身都是烟味。”他边回想边摇了摇头。“她完全不像是刚从家里出来的样子,事实上正好相反,一直说她要回去,因为喝了那么多香槟让她很想吐。”
  “但如果星期二是你办事的日子,她为什么要跟别人出去?”
  “她可是专业人员,”他讽刺地说,“有别人出了比较多的钱。”
  “她有没有说是谁?”
  “她没跟我提名字……只说是另一个常客,她不能让他失望。”
  “杰弗瑞·斯伯丁是她的顾客之一,”我慢慢地说,“当时他太太得了癌症快死了,他不想让她或他女儿们知道他花钱买性。他每个月带莎伦上一次旅馆。”他的表情让我大笑起来。“不,不是莉比告诉我的。是莎伦的儿子麦可。我写信到监狱里给他。”
  “老天!换了我可不想这么做。”他干涩地说。“我当年认识他时他就是个小虐待狂……常常拔扯猫的胡子,就是安妮养的猫,只为了好玩。你知道他为什么坐牢?”我点头。“那你就该小心点。他母亲怕他怕得要死,而且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发起火来脾气大得不得了。”
  我看着那只猫在午后的阳光下昏昏欲睡地舔着自己。“你知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贾克……为什么你和莎伦都没有停下来看看安妮是否还活着。你们一定看见她。莎伦要过马路简直就得从她身上跨过去。”
  “我们真的没看见。”他说。“事后我问过莎伦,她吓得脸都白了……一直求我别说出去,怕我们会跟那件事扯上什么关系。”
  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我提不起那个劲站起来。回家的那段路没什么吸弓1人的地方,而我就像那只猫一样,只想蜷缩成一团,忘记人生有多复杂。或许贾克也有同感,在他再次开口之前,日影已经西斜了不少。
  “你变了。”最后他说。
  “是的。”我同意。
  他微笑。“你不打算问我怎么个变法吗?”
  “没有必要。”我仰头靠着椅背,盯着天花板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什么?”
  “我比以前要放松多了。”
  “你怎么知道?”
  “萨姆总是这么说。”
  “你以前总是很容易激动。”他说。“我记得有一次我进你们家,结果迎面飞来了一个煎锅,幸好我躲得快。”
  我转头看着他,回想那件事笑了起来。“那完全是因为你和萨姆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在楼下乒乒乓乓地把我吵醒了。你们一看到我就跟我要东西吃,所以我就抡起煎锅朝你们扔过去,让你们自己去煮。你们应该接住它,不是要躲开它。”
  “是吗?”他冷冷地讽刺说。“那为什么大部分的碗盘最后也都到了地上?”
  我回想着。“当时我气疯了,尤其是第二天还有人要到我们学校去视察。反正我向来都不喜欢那些盘子。那是萨姆的母亲送给我们的。”他朝我咧嘴一笑。“我们那时候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八成还觉得你看到我们会高兴得不得了。至少我们再也没那么做过了。萨姆说,下一次你可能会丢刀子。”
  我们相视而笑。“我一直没弄清楚你们那天是去了哪里,”我懒懒地咕哝,“你们发誓说是在酒馆里,但是不可能,因为酒馆11点就关门了。”
  他回答前迟疑了一下。“索霍区的一间脱衣舞夜总会。”他说。“萨姆认为你不会赞同。”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那个漂亮小秘书也跟你们一道吗?”我问。“那是十月的事,所以她一定还在。”
  他摇头。“萨姆不会带女人去脱衣舞夜总会的。”
  我倾身向前把安妮的照片收进我的背包里。“你有没有见过她,贾克?”
  “没有。”他承认。
  “所以只是萨姆说她存在而已?”
  他回答的声音中有着如假包换的惊讶。“她当然存在啊!你不可能会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那天晚上他告诉我说掐死她都算便宜了她,相信我……我当时在场……我听到了他的话。他每个字都是真心的。所以我才带他去那间俱乐部……想让他分心想想别的。他很怕他会去把那些肮脏的细节都讲给你听……要不然就是勒索他。我差点就说服他坦白告诉你了——”他无精打采地叹口气——“结果我们一进门,你就开始对我们扔煎锅。”
  我笑他的天真,想着难怪萨姆爱死了他这个大师。学生总是比较喜欢他们能够操控的老师。“抱歉,”我毫无悔意地说,“但当时他是绝对不会坦白承认的。我不是在质疑婚外情这件事,贾克,只是质疑那个精明得恰如其分的秘书。他是为了你才虚构出她来的。他向来守不住秘密,而如果他开始说他太忙了没时间跟你一起喝酒,你一定会起疑心。我想你会发现他是在吃窝边草。”
  他狠狠地揉着头。“我不懂。”
  “哦,拜托,要想通没那么难。”我开始收拾我零零碎碎的东西。“你以为安妮死的那天晚上莉比在做什么?补你的袜子吗?”
  他不肯相信。“她不可能是跟萨姆在一起,”他说,“去他的,要是她出过门我一定会知道。老天在上,她把晚饭做好了等我,衣服也全都洗好了啊。”
  “你们家里就有一张现成的床,”我喃喃说道,“你凭什么以为他们没用那张床?”
  他瞪着我,脸上有一种茫然而受伤的表情,让我想起在香港那天晚上,听到萨姆咕哝的那些话令我大受打击。我们在这里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弃我于不顾这些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女人不是好东西……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你干嘛非要去问每个人那天晚上在做什么不可……?你难道指望他们会说实话吗……?
  “我随时都可能走进家门。”贾克反驳,还在做垂死的挣扎。
  “那天是星期二,”我说,“你星期二从来不会在10点以前到家。”
  “但是……”他愈来愈茫然。“萨姆对我说的话有什么是真的吗?”
  “我想事情的确是在我不在家的那两个星期开始的。我记得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莉比说要帮他洗衣服,但后来我问他有没有找她做这件事,他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说他没有见到她。当时我以为是因为她说话不算话让他不高兴,但现在我想他只是害怕露出马脚……”
  我看着憎恨像个贼一样偷偷爬上贾克的脸,竟意外地发现对于这桩小小胜利我的感受是那么空洞。
  “我认为他想分手是真的,”我继续说,“而且他很怕她会跟他翻脸。我个人是很怀疑莉比会自己承认这件事一她不想在离婚时让你抓到把柄一但萨姆显然是相信她会。”我淡然一笑。“讽刺的是,我想他最害怕发现真相的是你,而不是我。他说你的友谊对他很重要。”
  “他是个他妈的伪君子。”
  我没有表示异议。“你何必在意?”我问。“就像你自己说的一样,事情多年以前就已经死透埋土里了。”
  但贾克不想听到他自己说的那些含糊的老生常谈。“他还要我为他撒谎。”
  “当时你很乐意这么做。”我指出。
  “要是我知道他跟莉比在一起,那就另当别论。”
  我抬高一侧肩膀。“这下子伪君子是谁?”
  他转过身去,从口袋里掏出手帕。
  “无论如何,”我继续说,“我敢说一定是莉比要他这么做的。警方问街上的每一个人有没有在意外发生的时间看到或听到任何事,我想她是害怕有人会说看见萨姆在9点左右离开你们家。要是他能说他是跟你一起在我们家的话,那就安全得多了。”
  从茫然困惑到仇恨仅有一步之遥,而且相当丑恶,这种演变清晰地写在他的脸上。我自己就曾如此走过,认得出那些迹象。然而他恨的对象却不是那个背叛了他的男人,而是那个女人。“你知道,她就爱让我出丑。让我替他们圆谎,这件事八成让她这么多年来都爽得尿裤子。”
  我摇头。“你不应该老想着这件事。要是萨姆对莉比而言不只是个填补空白的情人的话,那她早就跟你拆伙了,而我也不会仍然已婚。”
  “她本来就要跟我拆了,”他愤怒地说,“我一点机会都没有。”
  “你跟我有同样的机会。”我冷静地说。“要是我们两个其中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么这两桩婚姻都会以离婚收场。因为我们的不知情,你的婚姻又多延续了一阵子,而我的婚姻则维持了下来。但你的婚姻当时已经岌岌可危了,贾克,这一点你不能怪在萨姆头上。他只是症状,不是病因。”
  他开始唠叨自己在那段早就逝去的关系中所扮演的角色。我知不知道被所爱的人拒绝是种什么感受?要是莉比对他表现出半点兴趣,他干嘛还要去找莎伦?我以为付钱买性交对男人的自尊很有帮助吗?他当然没告诉萨姆她的事。没有哪个头脑清醒的男人会想让朋友在背后笑他……
  在那间塞满秘密的房间里听他吐露自己的伤心往事,我的感受是有趣多过同情。他对自己的言行不一真的盲目到这种地步,双重标准完全不令他尴尬吗?他又凭什么以为他可以放心对我倾吐他的痛苦,我的痛苦明明更久、更巨大,也更残忍得多?他就像萨姆一样,觉得人负他比他负人多,而且也像萨姆一样,在别人的罪咎比他自己大的时候,他也显得更加好斗。
  等他终于发泄完了,。我站起身背上背包。“要是我是你,就不会继续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我好心地说,“这样什么也改变不了,只会让你生气。”
  “要是你真的这么希望,你就应该让我继续蒙在鼓里。”他愁眉苦脸地看着我检查我有没有忘了什么东西。“你为什么不那么做?”
  “我认为那样不公平。”
  他苦笑着。“好吧,也许我不像你那么在意公平。你有没有想过这一点?萨姆跟我的交情很久了。也许我不知道会比较快乐。”
  我确定他说的没错。有句话说,你不知道的东西就伤害不了你,这话说得很对。萨姆和他原先大可永远继续下去,一个人谎称坚定支持朋友,另一个人则谎称事业成功。另外还有句话也说得很对,悲惨喜欢有人做伴,我敢说贾克——他不是一个习惯默默受苦的男人——在我离开之后会拿起电话,将他的悲惨分一部分给我丈夫。
  在我看来这公平得很——正义带来报应——但他们还会不会再跟对方说话则很难讲。这点并不困扰我。我等我的这一磅肉已经等很久了。

  家人书信往来

  时间为1999年
  克兰屋
  德文郡托凯镇白草路
  星期五
  最亲爱的M:
  我觉得莉比说得对,你应该重新考虑星期一要去拜访的那些地方,尤其是艾伦家。我知道丹尼告诉你说艾伦不会在家——但你至少该想想,当他太太告诉他说你把屋里的东西拍了照,他会有什么反应。你确定交由警方出面不会更明智吗?我知道我不需要提醒你艾伦和他父亲对你做过什么事——看见你老是在洗手,让我好难过——但我不像你那么有信心地认为,只因为艾伦的弟弟对他的过去不知情,就表示他太太也不知情。
  爱你的爸爸


《蛇之形》第十八章
那天我造访的最后一站,是艾尔沃斯一栋小小的30年代半独立式住宅,有着洗石子墙壁和花格式窗户。由于距离太远不能走着过去,我在里士满车站叫了辆计程车,抵达时还要司机等我一下,以防没人在家或者屋里的人拒绝跟我谈时可以原车回来。我按门铃时听见狗叫声,然后一个鬈发小男孩把门推开,一只丹麦大狗冲出来在我旁边咆哮着跳来跳去。“妈——咪!”小孩大叫。“撒旦要咬一位女士了。妈——咪!”
  一个穿着松垮T恤和紧身裤的丰满金发女子出现在他身后,手指一弹那狗就回到了屋里。“别担心,”她安慰地说,“它叫起来比咬起来凶。”
  我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
  “对不起,你说什么?”
  “它咬过多少人?”
  “哦,我懂了!”她格格笑起来。“它没咬过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我是开玩笑的。事实上它是中看不中用。倒是你——”她揉揉儿子的头发——“我要跟你说多少次,不要随便开门,杰森?不是每个人碰到狗都像这位女士这么好说话的,要是撤旦咬了人,警察马上就会来了。”她扳过他的身子,对着她右边的一扇门。“去帮我看着坦西,别让她又把手指伸到插座里。”她嘴角扬起,露出询问的微笑。“那么你有何贵干昵?如果你是来传教,那你就是在浪费时间。撒旦之所以叫撒旦就是这个原因……用来吓走上帝的部队。”
  在领教过莫琳·史雷特疑心重重的注视之后,她就像是一股清风,我一点也不意外丹尼喜欢跟她相处而不是他母亲。“艾伦住在这里吧。”我说。
  “没错。”
  “那么你是贝丝喽?”她点头。“艾伦以前认识我,我是拉内莱太太。”我说着伸出手。“他小时候我跟他父母分别住在葛兰姆路的两头。我教过他。”
  她跟我握手,显得很意外。“你就是丹尼提到的那位女士吗?他前两天晚上打过电话来,说他碰到了一个艾尔以前的老师。”
  “就是我。”
  她瞥向我身后的计程车。“他说你住在多塞特郡。”
  “我们这个夏天在那里租了问农合,离丹尼待的地方大概十英里。我今天到伦敦来,因为有些人我需要见一见,”——我不认为她会接受我的到访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其中一个就是艾伦。”
  她脸上掠过一抹不确定的神色。“丹尼一提到你的名字,他就变得很沉默……简直就像你是开膛手杰克之类的。”
  “真的吗?”我惊讶地问。“他以前总是告诉我说我是他最喜欢的老师。否则我也不会想到要冒昧来拜访。”
  她表情尴尬。“他现在不在家。他正在彻西那里的一个工地工作。”眉头皱了起来。“我很意外丹尼没告诉你。那里是那种高级住家……你知道,那些房子有花哨的石制品,柱子上有门廊——丹尼已经缠了艾尔好几个星期,要艾尔把他弄进去做装饰的部分。他们的进度落后了,所以我那可怜的老公就得加班……大部分晚上他都要10点左右才会到家。”眉头愈皱愈深。“无论如何,你怎么会需要见他?当年他大部分的老师都巴不得能摆脱他。”
  “我也是。”我诚实地说。“他大部分时间都懒得来上课,而当他真的来上课时又很会惹麻烦,让我希望他干脆别来。”我努力微笑以消除我话中带的刺。“然后我就会深呼吸一下,提醒我自己他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接着再继续努力。想到他可能会变得跟德瑞克一样我就受不了。而如果你和孩子们的事都像丹尼说的一样,那么他显然没变成那样。”
  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这正是我希望的,因为我来此的借口并不足以让她邀我进门。“我从没见过他爸。”她说,眼睛里趣味盎然。“他早在我认识艾尔之前就离开了,不过大家都说他是个混蛋。你跟他很熟吗?”
  “哦,是的。有一次他威胁要打烂我的脸,所以我试着报警抓他。”我犹豫地转身朝向计程车。“我怕你们不在家,所以叫司机等我一下,不过我想他的表还在跳。”
  “可恶的家伙,”她轻快地说,“他们全都是奸商……光是看着你就要收一大笔操他妈的钱。抱歉我说粗话。这样吧,你进来喝杯茶,我们稍后再打电话叫辆车?要是你运气好,艾尔说不定会提早回家。我的意思是,可不是每天都有以前的老师来看他的——”她头偏向一边——“不过你看起来跟以前教过我的那些老蝙蝠不太一样,这倒是真的。”
  对她的邀请和恭维,我报以感激的微笑——同时默默地诚心祈祷艾伦千万不要提早回家。我付钱让计程车开走,随着她进屋。不出所料,屋里的摆设反映了贝丝务实的个I生。色彩简单而直接——她显然偏好赤褐色和稻草色;铺在地上的材质很实用——门厅是用砂纸磨光的地板,厨房是软木;所有家具的摆放都以腾出最大空问将她孩子发生意外的可能降到最低为原则。如此陈设不但有效而且很好看,当我这样告诉她时她显得高兴但不意外。
  “等两个孩子都开始上学了,我就想做这个,”她说,“帮别人把家里布置得好好的。我想我有这方面的天分,要是我能靠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赚钱的话,在工厂里工作就可惜了。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艾尔回到家已经很累了,没精神打磨地板——我朋友到家里来的时候大部分脸都绿了。其中一半的人觉得女人不适合做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另一半则说她们不好意思到店里去租打磨机和撕壁纸的工具,因为她们不知道要用哪些工具。”
  那只丹麦大狗伸长了身子趴在炉子前面一条毛茸茸的地毯上,我小心地绕过它。“你嫁给艾伦之前是做什么的?”我拉出一张厨房的椅子,跨坐在上面。狗抬起头瞪视着我,但女主人一弹手指,它就打个呵欠继续睡觉了。
  “我是美发师,”贝丝笑着说,“我恨死那个工作了。照理说我是个造型师,但我惟一做过的造型就是帮可悲的老女人染头发,她们没别的事好做,一天到晚嘀嘀咕咕抱怨她们的丈夫。而且不管那些可怜的老王八蛋是死了还是活着,她们照样唠叨个没完。他很坏心……他很笨……他把尿溅在马桶座上……真是够了!让我一想到变老就倒尽胃口。”
  我大笑。“听起来像我母亲。”
  “她是这样的吗?”
  “有一点。”
  “我不知道我妈是谁。”贝丝说着把手臂上满满的镯子推到手肘,拿着水壶到水槽去,打开水龙头。“总之不知道生母是谁。我还是小婴儿时她就把我送到收养所了。我的养母人好极了……养父也是……他们很喜欢艾尔,也爱我们的孩子。有次他们问我想不想去找我真正的妈,我说才不要。我的意思是,谁能保证我一定会喜欢她啊——我认识的人有一半都受不了他们的父母……所以何必浪费时间去找?”
  我没说话。
  “你认为我错了?”
  “一点也不,”我微笑着说,“我是在想你真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艾伦娶了你真是有福气。”我也在想当初那位教育心理学家关于艾伦的评语……应该鼓励他与成人创建强有力且正面的亲近关系……他需要感受受到重视……“你显然对丹尼也有好影响……他谈起你的时候充满感情。”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的脸颊染上一层开心的红晕。“他们的姐妹呢?”我问。“你们有没有常见到她们?”
  这个话题显然令她不快,因为她立刻又皱起了眉头。“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她们是在坦西的洗礼上,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艾尔说我们再试一次吧,所以我们邀请了她们,她们一来就照例大骂我和艾尔……可怜的小坦西,派对就这么毁了……于是我们想,管他去死,人生苦短,何必浪费在这种闹事上。”她把桌上的一些面包屑扫到另一只圈起来的手里,我着迷地看着她的镯子叮叮当当滑落回手腕。“艾尔说她们是嫉妒,因为我们过得不错,她们过得不太好一其中一个有四个小孩、没男人,因为她怀第四胎时他跑了——另一个则跟不同的男人生了五个小孩,其中两个在看护所。”
  “她们住在哪里?”
  “希思罗机场附近的一大片住宅区。”
  “一起住?”
  “住在相邻的街区。她们的小孩成群结队乱搞,让住在那里的老人胆战心惊。我真不想去算他们已经被警察警告过多少次。前几天有人告诉我说,地区委员会计划申请禁制令,强迫莎莉和宝琳把他们关在家里……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最糟糕的是她们一直试着想分配到这里的公有住宅来,我跟艾尔说,如果发生这种事我们就非搬家不可,我才不要让杰森和坦西被表哥表姐牵扯惹上麻烦。”她倒茶,跟她婆婆一样自动加了牛奶。“艾尔说那其实不是他妹妹们的错,”她继续说着,递了一杯给我,“因为她们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但我总是告诉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跟丹尼应该会一样恶劣才对。”
  她让我想起我们在葛兰姆路的邻居茱莉亚·查尔斯,她当年也一样忧心忡忡,不让孩子到街上去玩,以免受到艾伦。史雷特和麦可。波西的影响。她以前总是说,这两个男孩真是糟糕透了,而且这并不是“阶级”问题,至少不真正是。该责怪的是他们的父母。要是他们的母亲肯多花点时间在小孩身上,少花点时间躺着接客或喝酒的话,这些小孩就会比较守规矩。这道理谁都知道。
  “听起来他们的角色互换了。”我慢慢地说。“小时候那两个女孩看起来一向蛮乖的。要不然就是她们太害怕父亲,不敢做半点错事。她们两个都是小个子、深色头发,像她们的母亲。莎莉是比较大的那个吧?”她点头。“她们跟另两个年纪相近的小女孩很要好——萝西和布丽姬·斯伯丁——常在人行道上玩跳房子。布丽姬嫁给了艾伦的朋友麦可·波西,搬到伯恩茅斯去了,但我不知道萝西怎么样了。”我扬眉表示询问,但贝丝摇摇头,她坐在厨房工作台边,双手圈着茶杯。
  “艾尔没有跟葛兰姆路的任何人有联系。”她说。“他偶尔会去看他母亲,但总是待不久,因为那太让他沮丧了。要是他自己能做主,他根本就不会去……但我一直说,他必须给小杰森和小坦西立个好榜样……我的意思是,要是他们长大以后都不来看我,我会死的。”她睫毛和眉毛的颜色都很淡,让她的脸看来平凡无奇,不过却有丰富而生动的各色神情。现在她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怪表情。“不过她自己的态度也够呛的,只会抱怨她多孤单、多悲惨。这是个恶性循环。要是她和蔼可亲一点,他大概就会比较常去看她……现在他则是能拖就拖,直到实在太内疚了才去。”
  “你和孩子们也会去看她吗?”
  又是怪表情。“以前有,直到杰森误食了她的百忧解,送进了医院。我真的是气坏了。她又不需要那些蠢药丸……有一半的时间她根本不吃……她只是用它来领残疾津贴,好让她可以整天坐在家里看电视。我之所以这么介意,是因为我已经跟她说过请她把药丸收好,但那简直是对牛弹琴。她在小杰森和小坦西面前照样抽烟喝酒,一点都不管我会有什么感受,然后竟然还敢告诉我说她不知道我在大惊小怪什么。‘当年这也没害到我的小孩啊。’她说。”
  我大笑。“我也曾在免洗尿布上听过这话。我千不该万不该把价钱告诉了我母亲,结果她一连好几个月都在教训我浪费钱。‘常规尿布有什么不好的?’她一直说……‘当年你可以用,现在你儿子当然也可以用。’”
  她啜着茶。“你不太喜欢她是吧?”
  这问题的直接令我吃了一惊,或许只是因为我从没自问过这一点。
  “我想大概超过你喜欢莫琳的程度吧。”
  “是,但莫琳不是我妈。”她闷闷不乐地说。“这让我很担心。我不喜欢跟别人闹翻,但艾伦他们家人那个样子,我们不太可能跟其中任何一个人往来。有时候我很害怕这是基因作祟,害怕有一天我的孩子会大吵一架然后冲出家门,我和艾尔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相信这种事不会发生的,”我安慰她,“要是行为会遗传,那我的两个孩子早就跑掉了。但他们非常优哉游哉的,得靠炸药才能惊动得了他们。要不然就是看到法拉利跑车上的金发大美女。”
  她若有所思地看看我。“也许他们是遗传了他们的父亲。”她猜。我想,比较可能是他们的外公,但现在并不太适合提醒贝丝她的小孩和德瑞克之间的基因血缘。“不过我同意艾伦的看法,成长环境比较重要。”我回答。“杰森和坦西是先天遗传和后天经验的总和,而非只靠先天遗传决定一切,否则他们岂不是会一模一样?你自己也点出了这个道理,说艾伦、丹尼跟他们的姐妹很不一样。”还有艾伦现在跟我以前所认识的那个男孩似乎也大不相同,我挖苦地想着。
  “他们两个彼此都不一样,”她说,“丹尼比较冲动,但艾尔做起事来好像天生就是个中年人。”她格格笑着,脸色马上亮了起来。“前几天小杰森说了一句‘他妈的’,因为他在托儿所里听到别人这样说,接下来艾尔却整整花了两小时担心是不是自己的错。我说,‘别这么操他妈的呆了……’原谅我说粗话……他说,‘你可以觉得很好笑,但以前我爸唯一注意到我的时候就是他说”杂种,给我操他妈的滚开“时。’这下他还真希望他就是杂种,希望德瑞克不是他亲爹。”
  “换了我是他,大概也会这么想。”我说。“那有点像是承认‘恐怖的伊凡一是你父亲。”
  这让她好奇得不得了。“你说他威胁过你。为什么?发生了什么让他发火的事?”
  我很想说实话,不只是因为我喜欢她以及对于利用她感到内疚。她这种人很难得,不管年龄、性别或出身背景为何,他们直接、开放的人格都让你必须也应该回报以信任。事实上,如果我对于欺骗她感到难过,这是因为我知道若换了不同的情况,我会很愿意她是我的盟友。
  “我看不惯他对待艾伦的方式,跟他在街上吵了一架,他把我的手臂扭到背后说,要是我再插手管闲事,他就要让我笑不出来。”这也不算全是谎言,我想。虽然地点不对,但威胁——跟笑完全无关——是有的,德瑞克的确是叫我再也不要插手管闲事。“所以我就做了任何一个明理的人会做的事,向警方报案,”我告诉她,“但他们不相信我,把我说的话告诉德瑞克。”
  要是我照实讲,就该补充说我两天之内让同一名警察给背叛了两次,心里的愤怒比德瑞克多了一倍。但我想用轻松、无所谓的态度赢得贝丝的好感,而非以她公公野蛮行径的证据来吓坏她。
  她睁大了眼睛。“结果他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我撒谎,“他是个典型的恶霸——外强中干。”我停了下。“丹尼告诉我说,艾伦用球棒把他痛打一顿之后他就消失了?”我语调上扬表示疑问,贝丝点点头。“他到哪去了?有人知道吗?”
  “艾尔很少谈他,只说他不会让他接近我们的孩子。我知道他坐过牢,因为莎莉从他的牢友那里拿到了住址。那是小坦西受洗之前的事,她一直缠着要我们邀请他来。她说他回伦敦了,想跟家人重新聚聚——”她耸耸肩——“但艾尔说如果他出现在这里,就等着再挨打好了。那天派对上主要吵的也就是这个。莎莉和宝琳说德瑞克穷得一毛钱也没了,需要帮助,艾尔则说就算他饿死也不会管他。”
  “你们难道不担心他还是会来吗?”
  她瞥了狗一眼。“所以艾尔买了撒旦。他本来想养罗特韦尔狗,但我说那种狗对小孩太危险了。其实,当时我觉得这根本是浪费钱。”她鼓起右手臂上的肌肉。“我想我可以对付得了德瑞克……没问题……如果他敢强行闯进这里的话。但我们渐渐和撒旦有了感情,现在我可不愿意没有它。”
  我想警告她别太自信,但我只是喃喃地说:“不过……艾伦会担心倒不令人意外,尤其是如果德瑞克离这里很近的话。”
  “没有那么近。莎莉说他跟某个妞一起住在怀查波那里。”
  “有人要他算他运气好。”
  “一点也没错。当时我说,那个妞该去检查一下她的笨脑袋——当然,除非他没告诉她说他会打老婆一莎莉就生气了,说我不该乱讲我不认识的人的坏话。我说,‘等他揍了这次这个,我会提醒你这一点的。’”
  我微笑。“莫琳怎么说?”
  贝丝咧嘴一笑。“说可惜德瑞克没有在多年前就喝酒喝死,说如果她们只因为他是家人就让他又混回她们的生活中,那不管碰上什么后果都是活该。她激动得很,说他在她们小时候就尽了一切力量要毁了她们的生活,要是她们有点大脑的话,现在就该离他远远的。”
  “迟来的关心总比没有好吧,我想。”我讽刺地说。“他们还跟他住在一起时,她并没做什么事来保护她们。”
  贝丝若有所思地皱起前额,我想我的偏见是不是表现得太明显了。“不过我想她也是一样恶劣。你知道,买那根球棒的就是她……不是用来对付德瑞克……而是觉得小孩烦的时候就拿来乱敲他们的头。”
  “你怎么知道?”
  “有一次丹尼笑艾尔反应慢,艾尔说这是因为他妈用棒子把他脑袋打坏了。”
  “她当时够壮吗?”我疑惑地问。
  “是的。丹尼说她发起脾气就像头野兽,你要不就赶快逃,要不就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等她冷静下来。”她看我不相信地皱起眉头,于是耸了耸肩。“我没法发誓说这是真的——丹尼总是会说些无伤大雅的小谎——但当时听来蛮像回事的。这么说吧,艾尔没有否认——只是告诉我说绝对不可以打小杰森和小坦西,否则他就要惟我是问。我说,‘你在开玩笑吧!我什么时候生气打过人?一她突然咧嘴一笑。”而且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这种话由他来讲未免他妈的很离谱,想想看,他给狗取名叫撒旦,还认为惟一管教它的方式就是拿报纸卷打它的屁股。“她朝着狗飞吻一下,狗马上就抬起头,摇晃的尾巴敲在地板上咚咚作响。”我的意思是,只要给它吃块饼干它就什么都肯做,干嘛还要那种鬼方式训练狗?“
  撤旦和我谨慎地彼此打量。“它是只很好的看门狗。”我喃喃说道。“要是我是德瑞克,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它只要看到他就会咬烂他喉咙。”贝丝说。“孩子们小的时候,我常把婴儿车放在商店外面,把撒旦绑在车上。只要有人走到六码以内它就会咆哮个不停,所以我可以安心买东西,不用担心有人把我的宝宝给偷走。”
  “太神奇了!它做这些就只为了吃块饼干?”
  她笑得更开了。“别不相信哦,”她说,“这比用报纸打这可怜的畜生要有效多了。打它只会让它变得凶狠。”
  “呃。”咬烂人的喉咙在我看来就颇凶狠,要是我突然站起来不知道它会有何反应。我看了一下手表。“我真的该走了。”我说,语气中加进迟疑。“回多尔切斯特还有好长的路,萨姆一定在想我跑到哪去了。”
  “没见到你,艾尔一定会觉得很可惜。”
  我点头。“改天我会先打个电话来。”我把茶喝完,站起身。“我可以跟孩子们说声再见吗?”
  “当然可以。他们在客厅里。我也想听听你对那里的摆设有什么看法。”撒旦喉间发出狺狺吼声,她向地上一指它马上就安静下来。
  “它什么时候会吃到饼干?”我边问边跟着她走到门廊。
  “看我什么时候高兴。所以它乖乖听我的话,因为它永远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吃到。”
  “这招对丈夫和小孩也管用吗?”
  她手掌摊平向下,左右摇摆着。“这要看你赏他们的是什么。饼干对艾尔就不太管用,他比较喜欢紧身上衣和黑丝袜。”我噗地笑出声,她则咧开嘴笑。“孩子们在这里。”她说着打开一扇门。“你最好喜欢这里,因为我花了两个月才弄好的。你慢慢看,我替你打电话叫计程车。”
  我的确喜欢,虽然那摆设跟20世纪30年代的半独立式住宅很不协调。这客厅不会大过五平方公尺,装潢成墨西哥风味,有拱形的天花板,地上镶着棋盘状地砖,墙壁用灰泥粗略粉刷过,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华丽的黄铜吊灯。落地窗通往一小片迷你天井,还有一面巨大的洛可可式镜子,镜框是滚动条式镀金的,镜面分成许许多多倾斜面,东一道西一道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就连壁炉也重新改造过,让人感到更像置身在牧场农庄而非艾尔沃斯一条小街上,炉床上立着一个装满丝质花朵的黄铜炮弹壳。我纳闷她这个房间的装潢何以跟其他房间那么不同。
  “都是假的。”跟妹妹一起坐在角落看电视的杰森说。“妈妈是用漆的,让它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我一脚在棋盘地板上轻敲,听见木板空空的声音。“她是位聪明的女士。”我伸手摸粗糙的灰泥,感受石膏的平滑面。“镜子也是她做的吗?”
  “对呀。还有灯也是。”。
  “那张画呢?”我凝视着墙上那幅羽蛇神的镶嵌画。
  “那是爸爸的。”
  “那沙发和椅子呢?”
  “总共10镑,从旧货店里买来的。”贝丝在我身后自豪地说。“那条拼布罩单则是5镑。碎布是我求来、借来、偷来的……洋装……旧窗帘……桌布……什么都有……我跟每个认识的人要。另5镑是花在买来缝拼布的棉联机上。你觉得怎么样?”
  “棒极了。”我由衷地说。
  “但在艾尔沃斯弄成这样有点过火?”
  “是有一点。”我同意。
  “艾尔也是这么想,但我这是要做出个样子来。你要什么样的风格我都做得出来,而且费用低廉。这整间房间只花了不到300镑。好吧,这没有把我的工钱算进去,但你一定不会相信有多少我的朋友说,她们愿意付我一小时10镑来装潢她们家。”
  “我敢说她们一定愿意,”我公正地说,“她们请清洁工吸个地板大概就要花这么多钱。”
  她一付泄气的样子。“艾尔根本不希望我去做,他说要是我不要求起码一小时100镑的工钱,那他连考虑都不会考虑。”
  “他说得对。”
  “但是我朋友没人付得起一小时100镑。”
  我很快地捏了捏她的手。“为朋友工作是个要不得的错误。”我说。“你应该给每间房间拍照,弄出一份信息,然后出门去推销自己……印些传单……在本地报纸上刊登广告。你做得太好了,不可以一小时只拿10镑。”我拍拍背包。“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拍几张照片,洗好了再寄给你。我带了相机,也想让我丈夫看看你的作品。我们正在考虑要买下我们租的那问农合——说不定”——你怎么可以这么恶劣?我自问——“或许我可以说服萨姆,请你来替我们布置呢。”
  她的脸又高兴地红了。“如果你觉得好的话。”
  “当然。”我蹲在杰森和坦西身旁。“你们两个想不想照相?”他们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我们把电视关掉,你们坐在妈妈的沙发上,一人坐一边好不好?你站在我旁边可能比较好,”我边对贝丝说边盘腿坐在落地窗前取角度,“你挡到镜子了。”
  她连忙走到天井里。“我最讨厌照相了,我照起相来总是好胖。”
  “那要看怎么照。”我说着往房间里放沙发的这一侧啪啪啪拍了六张,然后拉近镜头对准那幅羽蛇神。“这样吧,你坐到那张椅子上,让孩子们坐在你腿上,我看看能不能把你们放在画面左边,把壁炉也照进去?”
  我的口是心非应该让我一口噎死的。哄骗她是这么的容易,任由我照下了房里的每一样东西,包括她手腕上的镯子和放在壁炉上的一组小瓷猫。“爱猫的是谁?”我边问边把相机收进背包,这时门铃响了,计程车到了。
  “艾尔。那是他好多年前在杂物拍卖市集上买的。”她把孩子们从膝上抱下,站了起来。“你还是没说你为什么要见他。”我们回到门廊上时她提醒我。
  “我本来是想跟他谈谈麦可·波西。”我撒谎,这是先前我惟一能想到的借口。“但你已经告诉我说他们没联系了——”我遗憾地耸耸肩——“所以就算他在,也帮不了我什么忙。”
  “你想跟他谈什么?”
  “问他麦可是否像报上说的那么坏。”我边说边拉开前门,朝驾驶点点头表示马上就来。“我考虑要不要去探监——他就在波特兰,离我们那里很近——但我不确定这么做好不好。我本来是希望艾伦能给我一点建议。”
  我自己听来这话实在很牵强,我以为她会起疑,但她似乎觉得很合理。“嗯,不晓得这有没有帮助,艾尔曾说过打那个女人实在不像麦可的作风。他认为当年他们在一起混的时候,麦可远不像他那么暴力。他们闹翻之前打过一架,艾尔说麦可因为不肯还手而被打得蛮惨的。”
  “他们为什么打架?”
  “为了你提到过的那个女孩——布丽姬。那时候他们十八九岁,艾尔爱死她了,想娶她,结果有一天走进门发现她跟麦可上床。他当场抓狂……打断了麦可的下巴,天知道还伤了他哪里……连赶来阻止的警察都受到波及。显然当时是天下大乱。布丽姬在门廊上尖叫,麦可半个人爬在窗外,四个警察合起来才把艾尔从他身上拉开。结果他进了少-年监狱。”
  “老天!”
  “从此之后他就洗心革面了。”她向我保证。
  “我希望如此。”
  贝丝笑了。“这样大家都好。要是他继续跟她在一起,就不会跟我结婚了。”她语气中多了点惆怅的意味。“但他从来没为了我打断过谁的下巴……所以我猜我是没布丽姬有魅力吧。”
  我一时冲动抱了抱她,然后朝计程车走去。“别考验他,”我回过头警告说,“我有种很不好的感受,要是他发现你跟别人上床,会打断的就不只是下巴而已了。”
  我的语调轻松,但是警告之意是真诚的。

  香港维多利亚女皇医院精神病医生乔瑟夫·伊莱亚斯医生的来信

  时间为1985年
  香港维多利亚女皇医院
  精神医学部
  拉内莱太太
  薄扶林葛袜胡道12号
  1985年6月12日
  拉内莱太太:
  很遗憾听到你要离开香港。我一直很喜欢读你的信及那些少得可怜的面对面会话!你会喜欢悉尼的。我在1972到1974年问在那里待了两年,那是一段很愉快的经验。澳洲具有一股由不同文化混合生成的热情与活力,我敢保证你会乐于享受它的多元化,那里没有所谓的阶级之分,成功与否是取决于才干而非标签。你看,我还是对你有所了解。
  你上封信提到你和萨姆达成了一份默契,让过去沉埋在英国。你也告诉我说他是个非常好的父亲。然而,你却没有说你是否爱他。我是否该‘像萨姆一样?’把这一点视为理所当然?我的拉比朋友会说,沙漠里什么都长不好。他也会说,不管沉埋在英国的是什么,只要你们一回国它就会再浮出表面。但或许这就是你的盘算?如果是,那么亲爱的,你真是个有耐心的女人,而且我想,也有一点残忍。
  不论你未来身在何处,都祝你一切顺利。

  伊莱亚斯医生 敬上


《蛇之形》第十九章
晚上10点我终于抵达多尔切斯特南站,萨姆开车在车站外等。我心想他到底等了多久,因为我并没有打电话告诉他我会搭哪班车回来。如果他等的时间过长,恐怕会对他的脾气火上加油。我本来打算打的回家,关起门来面对躲也躲不了的争吵,但是从我走近时他走出车外的表情来看,他大概是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吵。
  “贾克来过电话。”他简短地说。
  “我想也是。”我喃喃说着,打开后车门把背包丢在座位上。
  “他告诉我说你大概是4点钟离开他那里的。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回来?我担心得要命。”
  我表示出我的意外。“我说过我会自己回家的。”
  “我连你会不会回家都不知道。”他生气地绕过车头帮我打开车门,但这根本不像他的作风,因此我自动后退一步,以为他是自己要坐这里。“我又不会打你,”他凶凶地对我说,抓住我的手臂笨拙地把我按进座位。“我还没有王八蛋得那么彻底。”
  他侧身坐进驾驶座,我们沉默地坐了几分钟。紧绷的气氛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更是明显,不过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我的不诚实让他生气还是我的晚归让他担心。到了晚上这时候,车站差不多是空无一人,但还是有一两个人经过时好奇地朝我们车窗里看,想来是在纳闷,为什么这两个好像有点面熟的住户坐得那么僵硬、又不肯看对方。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他终于问道。
  “例如什么?”
  “解释?”他建议。“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居然会跟贾克谈而不是跟我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安妮曾经挨打?要是我知道事情有这么严重,你知道我会从实招来的。”
  “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时候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会从实招来?”我平静地问。“当时我告诉过你昆廷警员对那片淤血的看法——但你只是说我们在瞎扯。据我记得,你的评语是:一个神经兮兮的泼妇和一个心存不满的警察什么时候又懂半点病理学了?当年你大可告诉我实话,让我和安德鲁·昆廷有机会对抗德鲁里……但你没有。”
  他低头把脸埋进手掌。“我以为你们错了。”他咕哝着说。“当时我压力很大,而且你也没有让我好过。”
  “好。那你就没什么好内疚的了。你是在救我不让我伤害自己。没人会怪你这一点。”我不耐地看看手表。“我们可以走了吗?我肚子饿了。”
  “你这样让我很不好受。”他说。“你一定知道我现在感受有多糟。”
  “事实上,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你以前从来不觉得难受过。1978年只不过是不愉快的小事一桩——就像餐具是摆在那个抽屉、蛋该怎么煮这一类事情——你总能成功地忘得一干二净。我一直很羡慕你这一点,假如你现在觉得困扰,那八成只是因为知道你被识破了的一时反应。这感受会过去的。通常都会。”
  他改弦易辙。“儿子们紧张得要命,”他说。“一直在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恶劣的事,居然会让你离家出走。”
  “哦,老天!”我毫不客气地说。“要是你想惹我生气,那就尽量躲在孩子背后吧。路克和汤姆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是那种会临阵脱逃的人。他们也知道,除非我倒在哪里成了植物人,否则我是不会丢下他们的。总之我已经告诉过他们我今天会晚点回家,所以我想他们现在正照例躺在电视机前面,纳闷他们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发神经。”
  “我们吵了一架,”他承认。“我骂他们是没心肝的王八蛋。”
  我懒得发表评论,因为我没心情安抚他那受伤的自我。“喂,”我说着点点手表,“我整天没吃东西,现在快饿死了,我们赶快回家或者去叫个外卖可以吗?你和儿子们吃过了没?”
  “汤姆做了意大利肉酱面跟路克两个人吃,但我没胃口。”
  “好,那我们就去叫个咖喱。”
  “你在火车上怎么没吃?”
  “因为那是推车服务,”我不悦地说,“等到车推到我这里,能吃的只剩下一包干巴巴的饼干。所以我就只喝了点葡萄酒……现在我火气大得很,没心情在你或任何人面前扮傻瓜。”
  “我不怪你,”他一边自怜地说着,一边发动引擎。“我只希望我能说什么或做什么——”
  我打断他的话。“你如果要道歉,想都不用想。”我说。“就算你这辈子剩下来的时间都趴在地上求我我也不在乎。而且那样做一点用都没有。不过对贾克就不同了。你愈抱歉他就愈高兴,很快你们就又会哥俩好了。”
  我们转上大马路,他安静地思索这一点。“我已经向贾克道过歉了。
  “我想也是。”
  “事实上,听完我解释那整件事都是个该死的错误后,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很好。”
  “那完全不代表什么,你知道……只是你不在家的时候出的一点事。问题是,莉比对这件事看得比我认真。那时候她跟贾克处得不太好,然后情况就有点失控了。”他停了下,希望我说些什么,但我没说话,于是他继续下去,“贾克了解这一点。他是过来人,知道那种进退两难的状况。”
  “好。”
  “这意思你了解吗?”
  “当然。”
  他不自在地瞥了我一眼,驶过行人穿越道。“你口气听起来不像。”
  我叹了口气。“我是你太太,萨姆,我20岁就认识你了。要是到现在我还不了解你的话,那大概这辈子也别想了。”
  “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有没有了解我。我是说,你了不了解我跟莉比的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是怎么一场他妈的大灾难?之后我又有多后悔?”
  我短笑一声。“那件事?你是说你的婚外情吗?就是那次你老婆不在家,你24小时没跟人睡过觉,所以就上了你最好朋友的老婆?”
  “事情不是那样的。”他抗议道。
  “当然不是。”我同意。“都是莉比的错。她利用你心情低潮的时候,灌了你一大堆酒,然后说服你跟她在厨房地板上速战速决来一场。然后你发现自己的处境很艰难。你后悔得不得了,希望那只是下不为例的逢场作戏。她则爱死了那一段,把它当作是伟大恋曲的开始。”我注视了他一阵。“我猜莉比的版本会有点不一样——换句话说,是你引诱她的——但事实可能介于两者之间。”
  “我就知道你会生气,”他怏怏不乐地说,“所以我从来没告诉你。”
  “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说。“这样讲大概会让你很失望,但关于你和莉比的事,我惟一有过的感受就是无所谓。”这当然是言不由衷……但这是他欠我的……我信守了承诺……而他却没有。“要是我有精神生气的话,我想你会发现哪里不对劲的。起码莉比一定会,她是女人,女人比较能察言观色。”
  他停在一家印度餐馆门前。“把我们的事告诉你的难道不是她?”
  “不是。我猜她甚至比你还觉得窘。你们又不是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忍住怒气。“那是谁?”
  “是你。”我对着他的表情微笑。“在香港的某一天晚上。没有说得那么明白……你还没那么醉……但你说得够多了,让我可以拼凑得出来。事实上那让我松了一口气。我记得当时我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跟莉比·威廉斯一段脏兮兮的小小婚外情。之后我还觉得好笑,甚至可以想像你和她在贾克的床上满身大汗,而他则出门去让葛兰姆路之花给他口交一番。这实在太讽刺了——你是夹在两个掠食者之间的小猪。这解释了一切。你为什么态度那么差……你为什么说谎……你为什么急着离开英国。从某个可笑的观点来看,我甚至还曾替你感到难过,因为你显然把你的灵魂卖给了魔鬼,换来的却是不受用的东西。”
  他茫然地摇摇头。“你为什么都没说?”
  “我看不出有那个必要。我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另一头了。就算我说什么,也都为时已晚。”
  萨姆这种人不会低声下气太久。“你知道这让我有什么感受吗?我觉得我太太好像是个陌生人。现在我甚至不认识你了。”他双肘撑在驾驶盘上,指节挤压着眼窝。“你总是告诉别人我们的婚姻有多美满……小孩有多棒……我是个多称职的父亲。但这全都是狗屎……整个都只是幸福家庭的假象,事实上你恨透了我。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这么耍弄心机?”
  我伸手开门。“就像你做过的一样,”我轻松地说。“闭上眼睛不看你是个怎么样的王八蛋,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我们等待咖喱上桌时,他对我的无动于衷很是痛苦,好像我拒绝认真看待他的不忠是在怀疑他的男子气概似的。我自己则在纳闷,他什么时候才会明白问题的重点在于安妮而非莉比,而当他恍然大悟时,又会作何解释。我们在角落坐下,他特意压低声音不停嘀咕着,在得不到我的认同下,他的语调愈来愈刺耳——但我听来却十分愉快。
  他不希望我有错误的印象……他并没有试着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最害怕的是失去我……当然要是我开口问他,他一定会承认,但逝者已矣……他知道我八成不会相信他,但莉比引诱他的那晚他真的是喝醉了,而且整件事也真的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把莉比形容为掠食者真是太贴切了……她就是那种认为别家的男人总是比较好的女人……他记得当时他非常震惊,因为他明白到她有多嫉妒我,下定决心要把我拉低到她那个层次……
  “当我告诉她说我想分手时,她说她要让你知道你嫁了个什么样的卑鄙小人。”他神色黯淡地说。“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借口,但现在我真的认为要是她当时这么做了,我会杀了她。那时候我对她的厌恶已经到了只要跟她同处一室就会想掐死她的地步。”
  我相信他,并不只是因为我想相信他,而是因为他向来提到莉比时都一定会补上一句“贾克娶的那个烂女人”。曾经有段时间,我还怀疑他这么说是不是出于遗憾,因为他跟我一样都被拒绝了,但我很快就明白他对她的反感是真的,而莉比对他来说,就像他在我们婚前睡过的那些女人一样无足轻重。这并不是说要是我当时知道他们有染就不会把他的眼珠子给挖出来——时间和距离才能让你公正地看待事情——事过境迁之后才发现真相,只适合私下哀伤,不应该去挖开旧疮疤。
  “你不需要这么做,”我瞥向附近的一个客人,那人侧耳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听了进去。“除非你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抖出家丑。在我看来,莉比的事早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我不在乎地抬高一边肩膀。“我一直都认为,要是你爱她,那现在就会还跟她在一起。”
  他觉得受到冒犯,闷闷不乐地沉思,眼神视而不见地盯在那个偷听的人身上。“那又何必去告诉贾克?要是这整件事对你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又何必把大家搞得鸡飞狗跳?”
  “不是整件事都不重要,萨姆。只有莉比而已。我根本不在乎你对她做了什么……但我可是非常在乎你对安妮做了什么。你任由她躺在水沟里死去,然后又给她粘贴酒鬼的标签,以免有人指控你见死不救。这才是问题所在。而且,你也如往常一样地拼了命要避开重点。”我停了下。“我知道你看见她倒在那里——不只是因为贾克今天下午确认了这一点——更因为每次一有人说起她的名字你就光火。”
  他不肯迎视我的眼光。“我以为她喝醉了。”
  “就算她喝醉了又怎么样?那时候冷得要命又在下大雨,不管她状况怎样都需要帮助。”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他咕哝着说。“贾克和那个女人也没管她。”
  这算不上是个答案,但我没逼问下去。“他们没有像你离她那么近,”我说。“我看到了他们。”
  “你怎么知道我离她有多近?”
  “贾克说你告诉他说安妮满身酒臭,但我一直到弯下身去摇她肩膀时才闻到味道。”我好奇地注视着他。“而且我闻到的也不是酒味,是尿骚味,我不懂你怎么会误以为是酒味。”
  “我没有。我只告诉贾克说她臭得一塌糊涂。是他自己误认为是酒味的。”
  “你有闻出那是尿骚味吗?”
  “有。”
  “哦,我的天哪!”我双手拍在桌上。“你知不知道每次我叫德鲁里去问问她外套上为什么会有尿味,他总是回答邻居说这很正常……说她又脏又恶心,而且总是浑身臭味。”
  他突然将头埋进双手。“当时我觉得很好玩,”他可怜兮兮地说。“你的年度好人好事对象……他妈的疯子安妮……在你门前尿了裤子,因为她醉得控制不住小便。我回家后为这件事笑了十分钟,然后才想到最可能发现她的人就是你。我猜你会把她带进屋里来清洗,当时我想,今天我的婚姻就要完蛋了。”
  “为什么?”
  他从鼻子使劲喷出一口气。“她知道莉比的事——我想她一定曾经看到我们在一起,因为她老是在路上从我后面悄悄走上来,骂我‘肮脏的男人’。”他勉强讲出这些话,仿佛性命攸关。…肮脏的男人,你今天是不是去干了那个骚货?‘’肮脏的男人,你身上是不是那个骚货的味道?‘’肮脏的男人,你家里明明就有个漂亮太太,你还跟那种垃圾在一起干嘛?‘我恨死她了,因为我知道她说得对,所以当我发现她满身臭味躺在水沟里——“他痛苦地讲不下去——”当我发现她满身臭味躺在水沟里,我踢了她一脚说,’现在看看是谁肮脏?‘“我看着一滴泪水渗出他指缝落在桌上。”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活在地狱里,因为我好想收回那句话,但为时已晚。“
  我看见侍者从厨房里走出来,举起一个外带的袋子表示我们点的咖喱好了,我记得当时我在想,命运全都取决于时间点。要是那天晚上我没有跟家长开会……要是莎伦8点半没露面时,贾克就离开酒馆……要是食物没有在不凑巧的时刻送上来……
  “我们回家吧。”我说。
  两天后,莫琳·史雷特打电话来。她充满了怒气和疑心,因为艾伦告诉她我在他家里拍了照,她质问我打算拿什么东西来交易。我重复星期一告诉过她的话,也就是如果她不把她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就会将齐维克珠宝商的供词交给里士满警局……再加上艾伦家客厅里的那些墨西哥工艺品。没有人会不相信他们是贼,我说。惟一的问题在于,他们是否也是杀人凶手?
  她告诉了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但她决定不说出来的部分反而更有趣。

  写给詹姆斯·德鲁里警佐的信

  时间为1999年
  多尔切斯特附近的里芬南农庄
  多塞特D12XXY
  1999年8月13日,星期五凌晨4点30分
  德鲁里先生:
  发现垂死的安妮,带给我的负面影响之一就是我的睡眠模式完全被破坏,现在要是我能连睡四小时不醒,我就觉得自己很幸运了。我一直都希望这些年来你会因为良心不安而同样睡不安稳,但我想这恐怕是太乐观了。一个人只要有半点良心就必然会偶尔扪心自问,但就算再怎么匪夷所思,我也想像不到你会做这种事。
  在我把这封信和附件放在“水手休息处”时,早就知道你不在那里。这样似乎比较公平,让你有时间考虑该如何回应你我之间当前悬而未决的事情。毕竟,我已经有整整20年的时间可以考虑。

  拉内莱 敬上


《蛇之形》第二十章
那天晚上10点半我踏进“水手休息处”的入口,德鲁里正在等着我。由于这是夏天的星期五晚上,酒馆里挤满了度假客和停放在小艇码头那些游艇的船主。我走近时看见他眼里闪过担忧的神色,这让我小小地自我满足了一下子。
  我还没走到吧台旁,他就从后面绕了出来。“我们到后面去。”他简短冷淡地说,头撇向角落的一扇门。“我才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事。”
  “为什么?”我问。“你怕有人会看见?”
  他愤怒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手臂把我硬扯到后面去,但其他顾客好奇的眼光让他改变了主意。“我不想场面难看,”他低声说,“不要在这里,尤其今天是星期五晚上。你说你想要公平……那就公平一点。要记得,我是靠这个过活的。”
  我浅浅一笑。“你可以当我是个骚扰分子报警抓我,然后告诉你的客人说我疯了。”我提议。“上次你就是这么做的。”
  他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是朝门走去,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跟。我尾随其后。“后面”是一间破旧的办公室,满屋子都是积着尘埃的档案柜,一张灰色的金属书桌上堆着用过的保丽龙咖啡杯和一叠叠纸。这就像是贾克办公室的缩小版,德鲁里比个手势要我坐在书桌前打字员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角落的一堆箱子上。为什么男人总是要在与工作有关的环境中才会显得比较自在?
  他仔细看着我,等我开口。“你要什么?”他突兀地质问。“要我道歉?”
  我把背包放到地板上,用指尖把一杯已经凝固的半满咖啡推开。“为了什么道歉?”
  “随便,看你喜欢,”他冷淡扼要地说,“只要能让你不再来烦我就好。”
  “那样没有用。我不会接受的。”
  “那你要什么?”
  “正义,”我说。“从头到尾我就只对这个感兴趣。”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
  “你是说安妮还是说我自己?”我好奇地问。
  他一手按在书桌上那个已打开的棕色信封上。“都是。”他自信地说。
  我纳闷他清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因为他的话中已表示他知道有正义待伸张,包括安妮和我。“那个信封里装着21年耐心研究的结果,可以证明有人杀了安妮。”我轻蔑地说。
  “全是一堆屁话。”他侵略性地俯身向前。“你每找到一个说那些淤血是在安妮死前造成的病理学家,皇家检察总署(CPS)就能找出五个同意原来验尸结果的病理学家。这是预算运用问题——向来都是——起诉是很花钱的,纳税人对于经费短缺一向是锱铢必较。光凭这个就想要重开案子,还早的很”
  他的距离近得令我不适,我往后坐离他远点,他身上涌出的一波波能量令我反胃。这跟20年前截然不同,当时同样的能量——代表权威、有能力,可以安抚人心——让我重拾信心,否则也不会那样畅所欲言。犯一次错学一次乖,这句老生常谈一点也没错,而我跟安妮一样,从此之后再也不信任身穿制服的男人。
  “自从史蒂芬·劳伦斯的案子之后,整个风气已经不一样了。”我不愠不火地说。“我想你将会发现,CPS对于黑人女性遭到杀害的案子会是如何重视,不管那是多久以前发生的……尤其是又有证据显示,当时负责这案子的警佐是个种族歧视者。”
  他一拳捶在另一手掌中紧紧握捏,指节像迷你鞭炮一样劈啪作响。
  “就凭一个女警写了封宣称性骚扰、种族歧视的信,而且当时又没得到证实?”他嗤之以鼻。“那是站不住脚的。安德鲁·昆廷的记录也一样。看在老天的分上,那家伙都已经死了,而且他是怀恨在心,他把没办法升迁都怪在我头上。”
  “事出必有因,”我说。“你从来没说过他半句好话。”
  “他是个怪胎。”
  “是啊,呃,他看你也不怎么对头。”我打开信封拿出安德鲁的那份记录,列出德鲁里在1987到1989年间拦路搜身逮捕的非裔加勒比海和亚裔人士,详细描述了德鲁里惯常使用的“问候语”。“就算他真的怀恨在心又怎么样?”我好奇地问。“这份记录清楚明了,要是其中有错误,你完全有权利质疑。”
  “他没有记下我拦下来搜身的那些白人的名字。”
  “他列出了数据,你的黑白比例远高过当时里士满警局的任何人。如果安德鲁的数据是错的,那么你会重获清白。否则他做的结论就不容忽视,那就是你利用拦路搜身的职权来遂行种族歧视的消遣。”
  “错,”他立刻反驳。“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就跟别人一样。你大可扭曲数据,用来支持你想要的随便什么结论。我也同样可以轻轻松松证明,他列出那张单子的动机是出于恶意报复。大家都知道我们两个不对盘。”
  “那么那个让你打断颧骨的17岁亚裔男孩呢?”
  他愤怒地咬紧下巴。“那是个意外。”
  “警方付了数目不详的赔偿费。”
  “那是标准程序。”
  “太标准了,”我讽刺地喃喃说道,“所以在内部调查期间你请了病假,之后又马上提早退休。”我拉开背包前袋的拉链,取出一张折叠的纸。“这个我没装进信封里。这是安德鲁寄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你上司对你做的机密评估。他说了很多,其中包括‘暴力,有极端种族歧视的观点,不适合任职于都会警局’。”
  他抢过我手中的纸撕成碎片,脸上的肌肉愤怒地抽动着。他的脾气跟萨姆正好相反。这是个怀恨在心、积怨难消的男人,也是个将丢脸视为弱点的男人。
  我伸脚拨拨碎片,想着我去捅毒蛇窝可能还比较安全。“你都是这样处理你不喜欢的证据吗?撕成碎片?”
  “这是于法不容的。我退休时的条件之一就是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光是手上有这分东西就足够让你吃上官司。昆廷也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嗯,也许我觉得就算吃上官司也值得,”我喃喃说道,“只要把它摊到大众面前就好。我明天就可以发出去个一千分,把你的名声搞臭,到时候大家就会怀疑你将安妮之死列为意外到底有什么动机。”
  “那他们就会看到你的真面目,”他警告,“一个怀恨在心的女人,因为私人恩怨跟警方过不去。”
  “说一个警察还有可能,”我同意,“但不会是整个警方。安德鲁帮了我太多的忙,不会有人认为我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无论如何,谁会告诉他们这是私人恩怨呢?你吗?”他的表情引我发笑。“你打算怎么解释我为什么会有私人恩怨?”
  他伸出食指戳着太阳穴。“都写在你的证词里,”他说。“你当时神经有问题……有被迫害妄想症……恨母情结……厌食症……广场恐惧症……性幻想……不然我当时该怎么样?在你大哭大叫时坐在你床边握着你的小手?”
  “你可以质疑一下自己的判断。”我建议。
  “那你只能怪你自己。”他尖锐地反驳。“要是你稍微往后退,也许我就会比较认真看待你。我不喜欢别人一天到晚堵在我面前。”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他重重往墙上一靠,半闭着眼睛盯着我。
  我避开视线。“那你为什么不让别人接手?为什么不准我跟安德鲁谈?为什么把他挤出这个案子?”
  “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告诉他什么他都信。”
  我们两人都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理由,但我没继续追问。“因为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是说像这样。”他下巴朝棕色信封一抬。“里面没有谋杀的证据。只有不同的看法。”
  “那只是我手上信息的一小部分。”我说。“你总不会以为我会把手上的牌都亮出来吧?”我从背包里拿出贝丝和艾伦·史雷特家的照片。
  “有充分的证据显示安妮的东西失窃了。”我把照片递给他。“莫琳·史雷特承认,安妮死后好几个月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放在她家里……说你看过这些东西,有一次甚至还回去找她,要买那幅羽蛇神的镶嵌画。这表示就算你只看出史雷特家人偷了她的东西,都应该把安妮的房子当作犯罪现场处理。”
  他敷衍地瞥了那些照片一眼。“莫琳说那是她从旧货店买来的。”他淡然处之地说。“我没有理由不相信。”
  “她连去自助洗衣店洗衣服的钱都没有,哪有钱买画?”
  “那不是我的问题。这些东西都没有失窃记录。”
  “打一开始,阿诺德医生问起安妮的东西到哪去了的时候,你一定有想到那幅羽蛇神镶嵌画。”
  “没有。”他粗鲁地说。“那时候已经过了四年。你知不知道在这段期间我进过多少间房子?我连一个星期前看过的画都描述不了,更别提那么久以前的事。”
  “你出了20镑要跟莫琳买,”我提醒他,“所以它显然让你印象深刻。”
  他耸耸肩。“我不记得了。”
  “我想也是。”我短笑一声。“你也不会记得莫琳给过你一尊黄金小雕像,眼睛是翡翠、嘴唇是红宝石。她说你根本不是要买那幅羽蛇神……只不过是想要点值钱的东西,作为你封口的报酬。你把那尊雕像怎么了?留着?卖了?熔掉了?当希拉·阿诺德说它是摆在壁炉上的工艺品之一时,你一定吓坏了。”
  “莫琳说谎。”他冲口而出。
  “她愿意做口供。”
  他眼中的神色耐人寻味。“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她对发生在20年前的事有所看法?而且我对于盘问史雷特家的人倒是乐此不疲,我对他妈的那一整家子都是出了名的不留情。”
  “不只是不留情,”我淡淡地说。“据丹尼说,你还很乐意诬陷他们。他说你在艾伦的口袋里栽赃了一些大麻,让他因为贩毒给关了起来。”
  德鲁里怜悯地摇摇头。“你当然就信了他的话。”
  “不一定。好像没人知道艾伦到底做了什么。丹尼说是贩毒,但艾伦告诉他太太说,他是因为攻击麦可·波西而下狱的。”
  “我怎么不觉得意外?”他语带讽刺。
  “怎么样?”他没继续说下去,于是我问道。
  “要是她知道真相,就不会嫁给他了。”
  “这件事干嘛这么神秘?”
  他伸出手指指向我,仿佛艾伦的罪行是我的责任。“他总是轻轻松松就没事。当时他15岁,不能公布姓名,他的受害者也是。在我看来这种规定真是他妈的蠢。一个小鬼只要混过刑期,满口谎话,撇清自己做过的事情,就可以全身而退。”他又开始弯折指节。“莫琳三缄其口,因为她怕死了别人会怎么说。”
  “他做了什么?”
  “你自己去想。受害者是个女人。”
  “强暴。”我提议道。
  他点头。“他跑到伦敦的另一头去,以为这样就可以没事。他把那女人拉进几栋房子后面的停车场,然后痛扁了一顿。但那女人设法尖叫出声,有名住户打电话报了警。艾伦当场被逮个正着,认了罪,关了四年才放出来。”
  “这谁都预料得到。”我不带情绪地说。“他小时候受到可怕的虐待,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是。”
  但德鲁里对惺惺作态的借口不感兴趣。“照这样说来,丹尼应该也会变成强暴犯。”
  我盯着自己的双手。“丹尼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他父亲离开时他还太小,根本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而就算他曾听过他母亲在卧房里挨揍,他也不会了解性和暴力之间的关联。”我抬头看着他。“这其中是有差别的。可怜的艾伦惟一从他父母那里学到的,就是把一个女人打得缩成一团发抖可以带来性高潮。”


《蛇之形》第二十一章
德鲁里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但我已经看见他眼中闪过一抹急欲遮掩的知情神色,透露出他知道我在说什么。这是项强而有力的证明,尽管经过这一切,在这之前我始终不能确定他到底知道多少。当前我暂不追问。“在强暴定罪之后,艾伦还有没有再惹过麻烦?”
  “就我所知是没有。他搬到特威克纳姆的一间套房,靠劳力养活自己。我们一直盯着他,但他很小心,没来里士满,也没跟任何他认识的人见面。”
  我没理由不相信他。“那为什么丹尼告诉我说,你们因为揍了艾伦而给他五千镑的赔偿?”
  德鲁里的眼中闪现着兴味十足的神色。“因为逮捕他的那些人不太喜欢他对受害者做的事。他的律师一直哎哎喊着警方施暴,直到他看到受害者的惨状,然后就同意以五千镑和解,告诉艾伦说他们没宰了他算他走运。我看这价钱算是便宜他了。”
  我点头。“德瑞克有没有因强暴罪受刑?”
  “那可就称了你的意了,是不是?”
  “为什么?”我温和地问。“我从来没指控过他强暴。”
  “就差那么一点点。你说他把他的阴茎塞到你的两腿之间。”
  “我说他在我的两腿之间放了某样东西,我以为那是他的阴茎,因此以为他要强暴我。我也告诉过你他就是要我那样相信。他是在示范给我看,要是我再不闭上我这张爱黑鬼的大嘴巴,事情就会变得很糟。是你告诉他我指控他意图强暴……是你让我陷入险境……尽管你已经同意了安德鲁的判断,认为最多只能以恐吓行为控告德瑞克。”
  “我们根本不能控告他任何事。”他不在乎地说。“他有不在场证明。无论如何,我认为那家伙有权利知道他又被指控了什么罪名。你自己对德瑞克·史雷特也不是很自制……性侵犯可比在电话里粗声喘气严重得多了。”
  “他的不在场证明根本是个笑话,”我说。“你是三天之后才去查的。”
  “没有差别。那证明滴水不漏。”
  “哦,少来了!”我不耐地说。“就凭一张肯普顿公园的票根?他大可以第二天从水沟里捡一张。那赛马场离里士满只有几里路而已,而你就只打了通电话问他的其中一个朋友?你连另外两个都懒得去查。”
  “你不也是一直到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才报案。”他讽刺地反击。
  我用手指按住嘴唇,那里有根筋在皮肤下跳动不已。想到他可能误以为我在害怕,这个想法让我受不了。“当时我花了24小时才鼓起勇气,”我就事论事。“我一半想撒手不管这整件事,一半又明白要不是我说的话是正确的,德瑞克就不会找上门来吓我。当然,我太天真了。我没想到你会特地去保护一个你形容为人渣的男人……只因为他是白人。”
  “这不是真的,你也知道。”
  “那你为什么一直保护着史雷特一家人,不让他们接受与安妮之死有关的任何盘问?”
  “我没有。”
  “阿诺德医生告诉你安妮的东西遭窃,你为什么没有继续追查下去?那时你一定已经明白那幅羽蛇神是打哪来的。”
  “没有。我是记得史雷特家客厅里有一些破烂的玩意儿,但现在我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当然也没有把这幅画跟阿诺德医生后来说的话联想在一起。”
  要不是一个黑人女性之死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的话,我几乎会相信他。“那些小孩偷安妮的东西已经偷了好几个月,”我说,“他们不太会遮掩赃物,莫琳看到布丽姬·斯伯丁戴着一个显然不是从连锁超市买来的戒指,就打得她说了实话。然后她就开始明白,安妮家可能是座金山。”
  德鲁里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如果没人报案,警方就没法行动。”
  我当作他没开口似的继续说下去。“对安妮下手实在太容易了。她不肯让人进她家,不相信任何跟她邻居会话的人,认为地区委员和穿制服的男人都跟她作对,她的银行经理也跟她交恶。事实上惟一一个成为她朋友的人就是她的医生。”我注意看他的反应,但他毫无表情。“只要希拉按时来看她,安妮就相当安全,就算德瑞克也不会笨到在她有医生关心的情况下采取行动。然后希拉到美国去了,一切就改变了。”
  “这你不能怪在我头上。”
  “说得更直截了当一点,希拉离开后,就没有人说得出安妮有或没有什么东西。”我迎视他的目光。“你根本连问都懒得问,因为你认为黑女人就应该住在贫民窟里。”
  “你忘了我们找到多少个空酒瓶。她屋里的状况跟她的肤色无关,而是因为她酗酒。”
  “那些是伏特加酒瓶。”我说。
  他眼中掠过怀疑的神色。“那又怎么样?”
  “她不喝伏特加。”我从背包里抽出一叠纸。“安德鲁寄了一份名单给我,列出1978年里士满所有的酒馆和酒铺老板。我父亲设法找到了其中的一半多一点。有两个酒铺老板清楚记得安妮,两人都说她是常客,只买牙买加朗姆酒。‘绿人’酒馆的老板说他专门为安妮·巴茨存了一批牙买加朗姆酒,因为要是他店里没货了,她就会大吵大闹。”我把那几张纸塞到他手里。
  德鲁里皱着眉翻看了几眼。“这不能证明她没有从超级市场买伏特加。”他说。
  “是的。”我同意。
  “那么这就不能作为证据。”
  “或许它本身不是,但要是你看看最后两页,就可以看到好几个酒铺老板都记得莫琳·史雷特喝伏特加。其中一个人说,她常常在领到津贴支票之后就跑来,一口气买个半打。他说后来他拒绝卖酒给她,因为她其中一个孩子——八成是艾伦——说他需要新鞋,结果挨她一个耳刮子。”
  “那又如何?这只能证明莫琳有买伏特加,并不能证明安妮没买。你到底要说什么?意思是史雷特家的人把酒瓶放进安妮的厨房?”
  “不对吗?”
  “什么时候?”
  “在她死后。”
  “为什么?”
  “让你形成既有的那些看法:她是个长期酗酒的酒鬼,住在垃圾堆里,不会照顾自己。所以他们关掉了水电,拿走她买的所有猫食。”
  “哦,拜托,”他不耐地咆哮。“每个人都说她是个酒鬼,又不是只有史雷特家的人。”他反手一拍纸张。“无论如何,德瑞克笨得跟什么似的,他不可能完成这种计划。只要我们一盘问,他就会露出马脚。”
  “德瑞克或许不可能,但莫琳一定可以。她只要利用你的偏见就行了。”我套用他讲过的话。“你永远也不会相信一个‘被踩扁的贱女人’可以骗过你,而一个‘管不住自己喝酒的可悲黑人’就一定会在自己家的地板上大便、一定会尿裤子。反正你在安妮屋里找到的酒瓶就已经证实了莫琳要让你相信的一切,你又何必问它是哪种酒呢?”
  “那时候没有盘问他们的理由。没有人告诉我们说她不喝伏特加。”
  我又递给他一张纸。
  “这是什么?”
  “莎伦·波西证词的影印本。你的名字列在上头,是你负责问她话的。前半段是关于她那天晚上人在何处——顺带一提,那些全是假话——后半段是她形容安妮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后一段说的是:”她常常喝朗姆酒喝得大醉,然后就开始骂每个人,还用空酒瓶朝小孩挥打。我一直报警,但都没有用处。一
  他不耐地也把那张纸撕碎丢在地板上。“你这是在做无益的挣扎,”他说。“你爱怎么瞎搞随便你,这改变不了事实,当时并没有理由质疑任何人的证词……包括你丈夫的。病理学家的验尸结果清楚无误——安·巴茨是走到卡车前面被撞死的。”
  “那是你叫他说的。”
  “你证明不了。如果韩利的档案不见了,就没有东西能显示我们谁先说了什么。”
  我短笑一声。“他把档案丢掉可没有帮上你的忙。此时此刻惟一能支持你那意外致死的文件,就是韩利交到验尸官那里的一页报告,那报告里错误百出得简直是个笑话。他拼错了安妮的名字,把她右手臂上的淤血说成是在左手臂,也完全忽略了她大腿上的铅色部位,那在照片上非常明显。
  我惊讶地看着他紧张地伸舌头舔嘴唇。“我不认为这是真的。”
  “就是。”我向他保证。“那个时候韩利已经完全不行了,根本就是送尸体来解剖的警官说什么他就写什么。我想是你弄错了手臂,因为我告诉你说她是左边身体朝下躺着,背对着路灯柱。”
  他回答前得先想一想。“这不是我的责任。他有他的工作……我有我的。要骂就骂他吧。”
  我伸手拿背包,拉起口袋上的拉链。“记者不会去追着死人不放,”我告诉他。“活着的人就不同了。一个因为受不了不必要地切割尸体而用酒把自己灌死的病理学家,以及一个拒绝调查黑人谋杀案、具有种族歧视态度的警察,显然后者比较有新闻价值。拉德里不会继续要你的,”我不带感情地说,“一旦报纸头条登了你的一大堆新闻,你所有的正当生意都会在一夜之间消失,会来光顾的人只有‘民族阵线’”的那些暴民。“
  他额头上冒出小小的汗珠。“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目的,”他说。“因为我们两个都知道这跟安妮无关。”
  他真说对了吗?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花了两年时间才能重新相信我自己,”我慢慢地说,“又花了两年才敢再次信任其他人。现在我还是会做噩梦……还是常跑到水槽边清洗自己……还是会检查门有没有闩好……每次听到陌生的声音还是会吓得要命。”我推开椅子站起来,把背包背上肩膀。‘’我看这跟安妮关系可大了。我们之间惟一的差别是她有勇气站起来奋战……而我逃走了。“我走向门边。”所以她死了,我活着。“

  香港维多利亚女皇医院精神病医生乔瑟夫·伊莱亚斯医生的来信

  时间为1999年
  香港维多利亚女皇医院
  精神医学部
  拉内莱太太
  南非开普敦海特路“兰花楹木”
  1999年2月17日
  亲爱的拉内莱太太:
  哎呀呀!这下你终于要回英国去了。我会屏息以待你的消息。是的,尽管我已经老得不可思议了,我还是在医院里负责小小的心理咨询,这纯粹只是因为我的病人似乎比较偏好熟悉的魔鬼而不是陌生人。
  你的那些魔鬼又怎么样了呢,我亲爱的?我有点怀疑替安妮伸张正义对你来说还是不够。但我又有什么资格批评?正如我的拉比朋友会说:要赢得和平必须先进行战争。
  应你要求,随信寄上我1979年做的笔记。

  乔瑟夫·伊莱亚斯 敬上


《蛇之形》第二十二章
正如我所料,德鲁里不肯就此罢休。尽管他口口声声说痛恨别人堵在他面前,但他更讨厌别人掉头走开。我走出酒馆后左转,朝拖网渔船停放的地方走了约50码,就听见他的脚步声在我背后响起。码头边建筑物透出的灯光照得路面圆右静静发亮,遥远的前方有小小的灯塔在水面上闪烁,像是五彩缤纷的珠宝,为人港的游艇指引安全的航向。我心想真希望我可以享受这样的景色——享受它的美——然后他的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
  “这太疯狂了。”他用力把我拉转身面对着他。“你说你要扯平。嗯,怎么扯平?毁了我也不能为你或安妮伸张正义。你是不是要我双手捧着德瑞克·史雷特送上门来?是不是就这么一回事?”
  我试着挣脱。“别人在看。”我说。
  “让他们看去,”他咆哮。“我要解决这件事。”
  “好吧。等我开始尖叫——如果你不放手我一定会叫——就会有一百个证人证明你上司说你暴力的评估一点也没错。”
  他立刻放开我。
  我边揉手臂边讽刺地笑着。“靴子踩在你脚上的时候就不太好玩了,是不是?就当前的情况看来,就算要你趴在这地上求我答应烧掉我背包里的东西,你也肯干。我说得对吧?”
  “别得寸进尺,”他压低声音说。“我没心情玩游戏。你把事情抖出来也只能让我变成代罪羔羊,并不能把德瑞克关进牢里……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你要伸张的就是这种正义吗?”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他一手握住另一手扭动着拳头,仿佛怕自己控制不住那两只手。“如果你想对付的是我,你就不会打草惊蛇。”他合情合理地说。
  “也许我就喜欢看你紧张冒汗。”我喃喃说道。
  “我扭断你他妈的脖子怎么样?”他咬牙切齿地说。
  “那你也跑不远。我的两个儿子就站在你背后。”
  他没听懂这句话——他没想到我也会生儿育女——他摸不清头绪又愤怒地瞪着我,像一头疲倦的公牛试着找出该怎么击败斗牛士。“你到底在说什么鬼?”
  “保护。”我朝路克和汤姆点点头。“现在我比以前有准备。”
  他的大脑花了一两秒才跟上,他陡然转过身去,发现我讲的是实话。也许他以为我儿子年纪——或者个头?——没那么大,但无论如何,他都受到了相当的震撼。“狗屎!”他说。“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
  “萨姆在车里等我们,”我解释。“我想让他听到你接下来要说的话。”
  德鲁里紧张地瞥着两个男孩。“什么话?”
  我对他提出跟莫琳相同的建议。“交易一下?”我建议。“你知道,你说对了一点。我想要伸张的正义比较——”我寻找正确的字眼——“基本一点,而不是要把发生的那一切都怪到你头上。”
  我没料到他会跟我走,尤其是我迈开脚步后男孩们便回到酒馆去了。但或许他误会了我想要让萨姆听到什么……或者误解了我所谓基本的正义是什么意思……
  车子停在拖网渔船停泊处过去一点的地方,面对着海,我们走近时萨姆打开车门跨了出来。我卸下背包放在引擎盖上,带着恶作剧的神情替他们引介。“拉内莱先生。德鲁里先生。”他们像两头警戒的罗特韦尔狗一样彼此点点头,但没有握手。“你问我是不是要你双手捧着德瑞克送上门来,”我提醒德鲁里,“但我看不出你如何能那么做,除非你当时藏着什么证据。”
  他紧闭着嘴巴看着萨姆,知道现在他说的每句话都会有个证人。
  “没有隐藏证据这回事,”他尖锐地说,“只有对德瑞克9点钟人在哪里有些疑问。他宣称他当时跟你们那一带的那个骚货喝酒,说她从酒馆开门起就在那里招揽客人。”
  “莎伦·波西?”
  他点头。“事情相当简单明了——他们两个都是常客——酒馆老板也同意他们两人当晚都在那里,不过我们第一次问他时他对时间的看法不同。他记得9点钟看到莎伦,但认为德瑞克是后来才来的。”他耸耸肩。“我们要他做口供,结果他就打退堂鼓了……说每一天都差不多,他没办法发誓说他没把那天跟另外某一天搞混。”
  “那间酒馆是‘柳橙威廉’,”我说。“他们不准安妮进去,因为她是黑人。”
  他不耐地摇头。“他们不准她进去是因为她管不住自己喝酒,会朝其他客人骂脏话。酒馆老板有权利拒绝她。”
  我疑惑地看着萨姆。
  “当地的人都把那里叫做‘柳橙自由邦’,”他告诉德鲁里。“门上有个牌子写着‘禁止带狗入内’,有人把‘带’字划掉了,改成‘外国’。那问酒馆很受欢迎——有不少警察都会去——但里面从来见不到黑人。”
  “要是当时这令你不满,你应该举发他们。”
  “没有,”萨姆诚实地说。“我根本没质疑过这件事。”
  “那为什么我就该质疑?”
  “因为那是你的工作。我不是说当时若你做了我会颁个勋章给你什么的——去他的,当时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喝酒时有疯子安妮对着我骂——但法律明文规定禁止歧视,任何在门口写着‘禁止外国狗入内’的人都应被起诉。”他停了下,与我对看一下,显然不知道他应该或者可以讲多少。“那件意外发生之后,酒馆老板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他突兀地接下去说,“逮到人就猛说我们该谢谢那个卡车司机替我们清理了街道。”
  “他可没在我面前说过。”德鲁里这话接得很快,我猜他以前已经被问过这个问题,八成是在他“提前退休”那时候。
  “所以你没有质问过德瑞克的不在场证明?”我冷冷地说。“还是那时候你就决定把他拉到一边去,告诉他说都是我在制造问题,如果能让我闭嘴的话对大家都好?你实际上是怎么说的?帮我们个忙,德瑞克,给那个爱黑鬼的烂女人一个教训,因为你的不在场证明蹩脚透了,要是你不这么做就会有麻烦。或者你是在莫琳家客厅里看到那些垃圾时给了她点暗示?”
  我看着他小心地瞥了萨姆一眼,但萨姆显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这让他有了信心。“我当然质问过他,”他逞威风地说。“他始终没有改口……莎伦也是。两个人都说他们整个晚上都在那里。我们不相信他俩的话,但既然没人肯跟他们唱反调,我们也无能为力。”
  “你有没有查出他们当时真正在做什么?”
  “我们最合理的猜测是莎伦在什么地方接客,德瑞克则是去偷东西。他们两个都有前科——莎伦是卖淫,德瑞克是攻击和盗窃。”
  “莎伦是跟杰弗瑞·斯伯丁在一起。”我说。“他住在27号,每个月跟她去旅馆开一次房间,因为他不想让太太和女儿知道他干的好事。就是他说在8点一刻左右曾经在街上看到安妮,试着劝她回家去。”
  “我记得他。”
  “我想他在时间这一点上说了谎。”我继续说道。“据贾克‘威廉斯说,莎伦是9点多一点坐出租车到’柳橙威廉‘的。他说她当时情绪高昂得不得了,显然之前跟另外一个客人在一起。我敢说那个客人就是杰弗瑞,同一辆出租车先在葛兰姆路头放他下来,然后再把莎伦送到酒馆去。这表示就算杰弗瑞真的跟安妮讲过话,也一定比他说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他拒绝接受。“我问他话的时候他太太也在,她并没有对他8点半以前就到家了这一点提出异议。”
  “她不会知道的。她得了乳癌,正在做化疗,不管他那天几点到家,她都一定在睡觉。他说他去了哪里?”
  德鲁里回想着。“加班。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我转向萨姆。“我一直认为他一定是在你们出来的时候经过威廉斯家……否则你和莉比就不会需要不在场证明了。”
  “是有人经过,”他承认,“但我不知道那是谁。老实说,我甚至不确定那人是男是女。也有可能是一个抄近路的陌生人,但莉比大发脾气,说这下子别人会开始说闲话——”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鼻梁。“对不起。”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认为就是这个男人杀了安妮吗?”
  “我不知道,”我缓缓回答,“但我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说他跟安妮讲过话,除非这事真的有发生。没有必要撒这个谎,他大可以像你和贾克一样说他是在路的另一边看到她的。”
  “编故事的人多得是,”德鲁里说。“这让他们觉得自己很重要。”
  我摇头。“9点左右有两对男女看到过她。住在8号的帕铎夫妇从他们卧室的窗户看见她,还有开车的一对男女说她晃到他们车前。他们都说她是站着的……但是萨姆9点一刻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经倒在水沟里了。”
  “当时拉内莱先生不是这么说的。”
  “他最新版的证词也放在那个信封里,”我不耐地说,“所以我知道你已经看过了。问题是,杰弗瑞·斯伯丁经过安妮身边的时候,她是不是还站着?如果是,那她有没有跟他讲话?我想她当时是站着——而且也跟他讲过话——一定是她说了什么令他非常愤怒的话,所以他把她推到马路上。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把时间提早了一个小时……也能解释为什么莎伦愿意替德瑞克做不在场证明。要是她告诉你们她先前是跟某个客人在一起——而你们又查出了那人是谁——那一定很快就能推断出最后一个跟安妮讲话的人是杰弗瑞。”
  德鲁里皱眉。“所以呢?”
  “你们也就会跟他做出同样的结论……那就是他杀了她。”
  他烦躁地哼了一声。“半小时前你还在提出病理学报告,说她在死前好几个小时才挨一顿好打,现在你又说是杰弗瑞·斯伯丁杀了她。拉内莱太太,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拿定主意?”
  萨姆振作起来。“她的意思不是说斯伯丁杀了她,”他合情合理地说,“只是说他以为他杀了她。要说到这一点,我这20年来也都在担心同一件事。也许我形同杀了她,也许我让她躺在水沟里的那15分钟就决定了她的生死。”
  “要是你这么良心不安,当时就应该告诉我们实话,”德鲁里带着毫不友善的笑容说,“而不是因为你没办法不去碰朋友的老婆,就阻挠了警方的调查。”
  他若不提莉比会比较聪明,看着萨姆的双颊涨红,我暗自高兴地想。最能挑起我丈夫脾气的就是罪恶感。
  “你告诉我们说不会进行调查。”他火大地回答道。“我记得很清楚。你隔天到我家来解释验尸的结果。你说结论清楚无误……很明显是意外……没有他杀的嫌疑。我也记得你说要是关于死因有任何疑问,整件案子就会被送到CID去。”
  “当时是没有疑问啊,拉内莱先生。要是你没撒谎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但我们只能靠手边有的信息办案。”
  萨姆用手抚过头上秃掉的那一块,眼光越过德鲁里盯着水面另一边的灯光。“贾克跟我之前根本什么也没说,直到星期四傍晚你们要我们自动提出口供,证明前一天莉比告诉你的话,也就是说贾克当晚在我家。”
  “所以你是在怪罪威廉斯太太喽?”
  “不,我只是指出,你早在贾克或我说半句话的24小时之前就已经判定那是件意外了。”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德鲁里,仿佛正在彻底重新衡量以前做过的某些判断。“就算我们说实话,会有差别吗?难道你不会宣称,她是在车上那对男女看到她和我发现她之间的那段时间让卡车撞到的吗?”
  德鲁里的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你打了好几通电话到我公司去,”萨姆继续说,“说我太太有典型的压力后遗症,说她需要精神科专家的帮助。你说你以前看过这样的反应,总是会出现愈来愈多离谱的指控。”
  “你也同意我说的每一个字,拉内莱先生,包括需要对她施以官方警告。”
  我丈夫交叉起双臂,眼光死盯着圆石路,仿佛在那不平坦的路面上可以找到确定感。“我有选择吗?”他问。“你念了一大串针对她的指控……浪费警方的时间……对德瑞克·史雷特做出不实指控……报案说她遭到性攻击,但那只是她为了博取同情想像出来的……不停打电话烦你、去找你,因为她对你有病态的迷恋。”他抬起头。“你是警察。我必须相信你对我说的是实话。”
  “那一定也符合你自己的想法,”德鲁里很有说服力地说,“否则你就会替你太太辩护。”
  萨姆做了个困扰的手势。“我没有争辩的立场。当时我已经将近三个星期没见到她了,她惟一一次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又很歇斯底里,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于是打电话给她父母请他们帮她。”他停了下,试着在脑海里理清事实。“但你已经说服了我岳母,说让她在家人面前接受正式警告是解决这状况的最好方法。需要羞辱她一番,才能让她不再继续浪费警方的时间,这是你说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
  “很有效,”我轻陕地说。“我宁可抹脖子也不会再跟德鲁里先生说半个字……或者跟你和妈说,萨姆。你们两个都袖手旁观,看着这个王八蛋恐吓我闭上嘴巴——”我下巴朝德鲁里一抬——“最后还挥挥手,好像他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惟一一个不肯跟你们一起错下去的是我父亲,但当时他知道的也不比你们多。他只是信任我、了解我,知道我不是个神经错乱的可悲女人,要靠性幻想来延长她那出风头的15分钟。”
  “从来没有人用那种词形容你,或者用无礼的态度对待你,”德鲁里简短冷淡地说。“你丈夫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才请他在场,这样你事后就不能窜改历史了。”
  “你大可以彬彬有礼得很,”我说,“因为你知道我不会跟你争辩。尤其是前一天晚上你替我安排了那个非官方的警告。你也应该一起来玩的,”我告诉他。“比起把针头敲进12岁小孩的手臂,或者揍断一个黑人的颧骨,我想那一定更刺激得多。”
  他紧绷下巴的肌肉。“现在你是在证人面前毁谤我。”
  “那就去告我啊。给我上法庭的机会。我要的就是这个。但你的处境会很不妙……我背包里还有一份你那评估的副本。”
  他突然向前踏出一步,挥动着双拳。我以为他要打我,绕到车子的引擎盖后闪开,但他一把抓起背包,把它扔过港口的墙丢进水里。一秒的沉默后它哗啦落水,德鲁里的视线跟过去,瘦削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
  萨姆紧张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臂上,德鲁里甩开他。“你少插手,”他警告道。“这是我和你太太之间的事。”
  “你向来是个白痴,”我愤怒地嘘声说道,想着我那沉到河底烂泥里的皮夹和信用卡。“你就只会用这种方法解决事情。在你的罪行被揭发之前丢掉证据。”
  我的愤怒令他大笑。“靴子踩在你脚上的时候就不太好玩了,是不是?”他讥嘲着,双手按在引擎盖的一侧,想瞪得我退缩。
  我在这一侧做出同样的动作,脸朝他凑过去,用愤怒的眼神扫视他。“你知道让我最火大的是什么?不是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我伸出手指戳向他胸口——“那些我已经学会面对了。最令我火大的是当时你居然敢小看我……而且现在还是操他妈的一样。”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声音尖锐刺耳,但这次我可豁出去了。老实说,我一向比较像大嗓门的粗俗女人,而不是娇弱无力的维多利亚仕女。“你怎么会以为我会笨到把档案正本带在身上?你怎么敢以为我会给你机会打败我?”
  “你说过要交易。”德鲁里挑衅地说。
  “我要先伸张正义,”我凶回去。“然后再谈交易。”
  “哪种正义?”
  “以牙还牙的那种。也就是你相信的那种。你讲了一大堆谎话给一个野蛮人听,然后再告诉他第二天我的嘴巴就会被塞起来了。你以为他会怎么做?送一束花给我吗?”
  他紧张地向萨姆看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我不停指控你种族歧视,让你愈来愈火大。所以你到处宣传我会接到警方的正式警告……如此一来连德瑞克·史雷特那种蠢材也会知道,他可以对那个爱黑鬼的女人为所欲为,不用怕她会去报警。”
  “你又在胡言乱语了,拉内莱太太。如果有人犯下罪行,隔天早上你完全有机会告诉我们细节。”
  “你是说就在你们因为我浪费警方时间而给我正式警告的同时?就在对我说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却信任一个腐败的警察更甚于信任我的丈夫和母亲面前?”我挥出双臂,手背打到他胸口。“你怎么敢说我对你有病态的迷恋?你怎么敢以为我会对你这种人有兴趣,你认为女人就该被压在男人底下……最好还绑起来、堵住嘴,这样男人就不用昕她批评他的床上功夫了。”
  他怀着戒心地后退,但没说话。
  “我对你只有不屑,”我说。“你在我眼中是个小人……穿着制服的侏儒……你的上司蠢得看不出你有多烂,所以你能大摇大摆……当时我跟你说话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要替安妮伸张正义。但你在我眼中从来就只是只爬虫。”我看到了他眼中死般的黑色。“那就是我犯的错,不是吗?要是我没有那么明显地表示出光是看到你就让我起鸡皮疙瘩,你就不会叫德瑞克来对付我了。因为不是我对你有兴趣,你这个王八蛋,而是你对我有兴趣。”
  我感觉到萨姆在我身后移动。
  “你疯了。”德鲁里说。
  “你最好相信这一点。”我同意,蛇般滑动着绕过车子的引擎盖。
  “自从德瑞克替你办了那件肮脏事之后我的神智就没正常过。他知道我绝不会让他进我家门,所以他先派了艾伦来,哭哭啼啼地说爸爸又在打妈妈了。那小孩个子有我的两倍大,我居然还笨到一手揽着他然后转身去关门。”我欲笑乏力。“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已经把我推倒在地上,压得我动弹不得,两只肮脏的大手紧抓住我的头发,我只要一转头头发就会被连根拔起。”我在车头侧灯旁停步,让他不继续后退。“他们不能伤我,”我继续说,“因为你告诉德瑞克我第二天早上要到警察局去。他们也不能强暴我,因为他们不想在我身体里留下犯罪证据。”我用两根手指轻扣我的嘴巴。“所以德瑞克·史雷特就尿了我一嘴:
  我眼角瞥见萨姆脸色刷白,表情僵住了。“他儿子压住我,然后他对着我的嘴巴和鼻子撒尿——”我瞥向港口边上——“那就像溺水一样。你没办法呼吸——所以你就把水喝进去。后遗症就是你这辈子每一天每隔一个小时就要去漱口。”我掀动嘴唇,如同狼嗥。“他们趁我呛住的时候交换位置,轮到艾伦——但他太兴奋了,控制不住自己……”萨姆从车后绕过去,我沉默下来。
  德鲁里半转身,好同时注意萨姆的动静。“没有人会相信你的,”他说,“反正没有这桩罪案的记录。而且你干嘛把气都集中在我身上?为什么不怪你丈夫丢下你?要是他有种,就该站在你这一边,而不是去保护他那个骚货。”
  我才刚刚想到德鲁里以前对人性的判断倒是准确的惊人,萨姆就一头朝他狠狠冲去,把他撞进河口去跟我的背包做伴。


《蛇之形》第二十三章
萨姆直起身子从港口边上退开,在肾上腺素激增的影响下吼骂出连串脏话,我则站在原地等着看德鲁里爬出来。先前路克向我保证过,威茅斯港口的西向潮流会把漂浮的人带到浮筒那里去,但我有一点担心德鲁里的泳技。当他的脸冒出水面时,我们互相瞪视了一下,然后我对他比出中指转过身去。逮到你了!
  “我们应该报警。”萨姆边说边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看着德鲁里游到安全处。
  “如果他想报警,任凭他去。他知道我们的住址。”我朝车子走回去。“不过他不会报警的。他会把头埋在沙子里,希望今天的场面就等于是以牙还牙了。”
  “这等于吗?”他边问边跟上来。
  “门都没有。”我高高兴兴地说着,打开车门。“他还得为安妮的死负责,只有让他的名字出现在全国每份报纸上、冠上‘种族歧视者’才算。”我坐进车里。“走吧,”我喊着,扣上安全带,“我们闪人吧。要是我料得没错的话,他绝对会想要好好找你算账。不去报警并不表示他不会一有机会就打断你的下巴。”
  萨姆连忙坐进我身旁的位置,发动引擎,转身把车倒出去,开回马路。“我20年前就该对付他了,”他边打方向盘边说。“要不是我相信他的话,我就会那么做。”
  “关于安妮的事?”
  “不是,”他怒声说道,“关于你缠着他不放的事。我知道这话现在听起来很荒谬,但当时看来却真像回事。安妮死后你就对我没兴趣了……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在警察局……而且你愿意跟他谈却不跟我谈。”他缓缓把车往前倒,开到马路上。“我开始觉得你比较喜欢他那种男人。”
  “就是啊,”我讽刺地说着,伸手替他扣上安全带。“他可不是具备了我对男人所有的要求吗:又有头发,又有制服,更不用说还有一根其大无比的老二,随时勃起,以便上一上每个他碰到的妞。”
  他怯怯地对我咧嘴一笑。“事实上,我是说真的。我当时嫉妒得不得了,但我想经过莉比的事,我自己根本没立场。然后你怀孕了,我心想,狗屎,这小孩是我的还是德鲁里的?……搞得我快疯了,所以当你同意再试试看时,我一心只想离开,把整件该死的事埋起来,然后重新开始。”
  我惊讶得下巴简直都落到了车底。“你以为路克是德鲁里的种?”
  他点头。
  “我的老天!你怎么会有这种鬼念头?”
  他松开油门,车速慢得像是在爬。“因为在那整段悲惨的时期里我们只上过一次床,”他叹了口气说,“就是我强迫你的那次,你告诉我说你再也不想见到我。那天晚上你真的很恨我……我不敢相信那件做得那么凶恶的事居然会有这么优秀的产物。”
  我惊诧地摇头。“你怎么都没说话?”
  “因为那不重要,”他简单地说。“不管路克是不是我的种,我向来都把他当作是自己的孩子。”
  我自觉渺小。要是我们的位置互换——要是莉比生了萨姆的孩子——我绝对不可能这么大方。“他当然是你的孩子,”我说着用手背抚着他的脸颊。“你根本就不该有半点怀疑。”
  他把头侧到一边,将我的手夹在他脸和肩膀之间。“我早就不再怀疑了……总之是从汤姆出生后就不再怀疑过,因为他们长得实在太像了。”他突然笑了。“然后你坚持带我来这里吃午饭,让德鲁里对着你抛媚眼。我心想,这是不是准备要告诉那混账我的儿子其实是他的?”
  我一把抽出手。“你说你没认出他来。”
  他再次加速。“我从来不会忘记让我吃醋的男人的脸。”
  “从来没有过任何男人让你吃醋。”
  “那是你的看法。”他倾身抹去车窗上的雾气。“我们在哪里跟儿子们碰头?”
  “回旋桥再过去一点。”
  “嗯,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会有一些尴尬的沉默。”他认真地警告。“我瞄到他们躲在旁边某辆车后面,所以我想他们可能每句话都听到了。”
  “该死!”我又突然觉得好累,把头靠在椅子上。“我告诉他们闪远一点的。”
  “呃,我猜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你不能怪他们。我们两个最近的行为都很古怪。比较难处理的是丹尼那边。”他再次警告。“我也得坦白交代关于莉比的事……我为什么说谎……为什么不管安妮。他们该从我这里听到真相,这样才对。”
  “我本来要的不是这样,萨姆。”我叹口气说。“本来听到那些事的应该只有你,因为我不认为你会相信我的转述。”
  “你应该信任我的,”他轻快地说。“我28年前就不再当王八蛋了。”
  “我知道。”泪水刺痛着我的眼睛。“但我一直找不到适合的时机告诉你。对不起。”
  “嗯,没什么好道歉的,”他突然好心情地大声宣布。“我的大小姐,你比一整队橄榄球员都还有胆,现在也该让儿子们瞧瞧他们有个多惊人的母亲了。”他双手一拍方向盘。“我一直在想贾克那天说给我听的那句中国谚语。意思说的是‘耐心等待者事竟成’——”他转头又对我咧嘴一笑——“而且特别适合现在的情况。”
  “那是怎么说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在那天晚上之前,我自以为了解我嫁的这个男人,但现在我知道,就算我活到100岁,也仍然无法弄清楚人性的多变之处。我不知道他对儿子们说了什么,但总之是让他们把我当成价值连城的古董般对待了24小时,直到我恼得发起火来,他们才恢复正常的态度。他们小心地避免提到任何史雷特家人的事,三个人都很了解:知道有一个疤痕存在是一回事,但老是要去检查它、把它压迫得再次裂开则又是一回事。然而这个话题无法永远回避,到了星期六晚上,经过好一番踌躇之后,汤姆承认他们本来跟丹尼-史雷特约了要喝一杯的,但现在不确定该不该去。萨姆和我异口同声地说,丹尼完全不需要为他父亲和哥哥的行为负责,把事情全盘托出对他是不公平的。我们建议他们继续让他蒙在鼓里。
  “爸有没有告诉你,他想把谷仓借给丹尼当工作室?”汤姆问我。
  “当然,前提是如果我们买下这里的话。”
  “我只是想想而已,”萨姆说,“不过我希望他知道我们不只是酒肉朋友而已。”
  “他得勉强凑合一下,”路克也插进来说,“因为爸不会让他在家里抽大麻的。但他可以把马具问清理一下,弄得可以住人。那里有电,也有很多够大的箱子可以用来工作。这样他就只需要从采石场要一些石头来,就可以当他的雕刻家,又不用担心因此破产了。”
  三张热切的脸转向我。我觉得怎么样?
  我点头微笑,说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但我知道这不可能成真。丹尼永远不会原谅我即将对他家人做出的事。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我到波特兰的监狱去看麦可·波西。那是段令人心乱的经验,因为一切都在提醒我他的人生悬浮在不上不下的地方。也许是因为弗恩监狱的环境特殊,建在一座俯视港口的古老堡垒里,位置就在一连串u形弯角的底端,让我格外有种承诺落空和荒废的感受。我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孤绝,不知这里的囚犯是否也深有同感。
  天气又转坏了,一时狂风大作,我下了车,风吹扯着我的头发和衣服,我快步随着一些同样也让风吹得缩起身子的访客走向大门。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让那些有经验的人看出我的生嫩,从他们一脸轻松的神色看来,他们已经在接待处排过几百次队出示他们的探监许可了。
  我想着布丽姬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重复这个程序,想着她见到丈夫时心里究竟是沮丧还是快乐。我自己则涌起一股可怕的感受,退化到24年前的广场恐惧症,当时我因为害怕别人的眼光而无法离开家门。也许这跟那些警卫的制服有关——或者是搜身时身体的碰触——或者是必须坐在桌旁发呆,等着他们把麦可带来——确定每个人都在看我,更确定他们的眼光都带着敌意。
  不管怎么样,他的到来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看着他走向我,强烈——而且喜悦一地认出了他。品味这种事是没得解释的,我想。他跟艾伦一样坏——说不定更坏——但就像布丽姬、温蒂、我以及他遇过的所有其他女人,对他都有好感。他握握我的手,露出害羞的笑容。
  “我不确定你真的会来。”
  “我说过我会来。”
  “是啊,但不是每个人都言出必行的。”他在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打量着我的脸。“要不是他们说了拉内莱太太,我一定认不出是你。”
  “我变了一点。”
  “可不是嘛。”他侧头审视着我,我突然清楚地意识到当年那个14岁的男孩已经不存在了,这是一个35岁的男人,有着复杂混乱的出身背景和暴力前科。“有什么原因吗?”
  “我不太喜欢原来那个人。”我诚实地说。
  “她有什么不对?”
  “太自满了。”我淡淡一笑。“我决定改试刻苦自制。”
  他咧嘴一笑。“我敢说你丈夫一定乖乖注意到了。”
  我怀疑他是否早已知道萨姆和莉比的事,或者是他现在比我以前在学校认识的他更加聪明逼人。“是有帮助。”我同意,也打量着他。“你一点都没变,尽管史丹霍普太太,就是牧师太太,说她看到报上那张照片认不出来是你。她现在还希望抢劫邮局的那个麦可·波西是另一个人。”
  他手掌抚过理得短短的头发。“你有没有告诉她?”
  “我不需要说。我想她一定知道。”
  他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她对我很不错。发现我用枪托打了一位女
  士而成了阶下囚,我敢说一定让她备受打击。“
  “我怀疑。她对你并没有不实的幻想。”
  “你知道,她曾经表示过要收养我,我说,‘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那不只是可笑还很离谱。一边是根本不在乎我回不回家的妈……另一边则是老是对我说教的牧师,说耶稣可以改变我的人生。惟一比较讲道理的是史太太……但她总是想抱抱我,而我不太喜欢那样。”他倾身向前,在我们之间形成一小块私密空间,隔开四周扰人的嗡嗡谈话声。“要是你抱抱我的话,我倒不会介意,”他带着开心的表情上下打量着我,“但你从来看不出有这个打算。”
  “要是我做了,一定会被当场开除。”
  “你抱了艾伦·史雷特一下,也没有丢了工作啊。”
  “我什么时候抱过艾伦?”
  “那次护士又在他头发里找到头虱,他大哭大叫的。你伸手揽住他肩膀,说你会给他一些洗发精把头虱去掉。你从来没对我这么做。”
  我一点也不记得有这回事一据我所知我只揽过艾伦那么一次——我怀疑麦可是否把我跟另一个老师搞混了。“你有长过头虱吗?你看起来总是干干净净的,而可怜的艾伦大部分时间闻起来都像刚从水沟里爬出来。”
  “他是个猪头,”麦可不屑地说。“我以前都从药局偷普莱德美(Prioderm)出来给他,但他从来都懒得用,直到护士在他头上发现虫卵。”他对我使坏地一笑。“以前这让我觉得很不爽,每个人都认为我是个有干净衣服穿的整洁小孩,对艾伦则很同情,因为他来自一个狗屎家庭。我从6岁就开始自己洗东西,但别人向来都把这事记在我妈头上。”
  一时间我在想,我抱了艾伦而没抱过麦可,这是否就导致了其中一个人安家落户,另一个却服15年徒刑。“大部分的人认为她是个比莫琳好的母亲,”我告诉他,“但这算不上是什么称赞。如果从一到十计分,莫琳是零鸭蛋。”
  “至少她不是妓女,”他苦涩地说。“有个荡妇当妈会让你脑袋坏掉。你当时知不知道她是干那行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麦可。当时我非常天真也非常笨,要是我能重新再来一次,我会用不同的方式处理事情。”我注视他片刻。“当时你的性意识太强了,”我温和地说。“艾伦就不会给我那种威胁感。我想你不会只要抱一抱就满足了。”
  他的微笑变得更扭曲。“也许,但我也不会有胆子多做什么。”
  “不见得。”我笑着说。“你有一种找出脆弱女人的本事……例如温蒂·史丹霍普。她讲到你的时候充满惆怅,所以我想她对你的感受或许不全是母爱。”
  “那你对我的感受呢?”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试过。”
  “但你当时的确喜欢我?”
  我纳闷这为什么很重要。“没错。”
  “那艾伦呢?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我平板地说,怀疑他知道多少。
  “他当时很迷你。”他说。“老是在讲你怎么样爱摸他,还说那次你抓到他偷你的皮包,之所以不肯去报警完全是因为你怕他抖出他跟你睡过。”他端详着我的脸,似乎找到了他要的答案。“我也知道那全是屁话,但以前你特别对他好的那个样子总让我很不爽。”
  我没说话。
  “你说他没有性意识也说错了。”他继续说下去。“他个子那么大,10岁时他的那东西就已经不输给大象的家伙了。他满脑袋想的全是性,常常偷色情杂志,然后对着那些照片打手枪打得呆掉。那情况相当好笑,直到他开始来真的。他抓住布丽姬的姊姊萝西,说他要跟她做,她叫他去死,结果他把她推倒在地上,说反正他还是要做。可怜的孩子,她那时候才12岁,后来流了好几个星期的血。”想起这件事让他生气地紧抿住嘴巴。“但她太害怕了,除了我之外谁都不敢说。她妈妈病了,她爸又从来不在家,所以就只有我能出面了。我把艾伦打得死去活来,说要是他再做这种事,我就把他的头给扭下来。”
  “那时候你多大?”
  “15.在你离开之后没多久。”
  “他有没有再做过?”
  麦可耸耸肩。“就算他有,我也从没听说过。约莫一个星期后,他就拿着球棒跟他爸扛上了……简直就像是他的大脑终于跟上了他的个头,脑袋里冒出一个泡泡说,我已经够大到可以对付男人了。在那之后,他对性似乎就没那么感兴趣了。”
  我试着搞清楚时间。“他太太告诉我说你跟他为了布丽姬打过架。”
  他摇头。“我们只打过一次架,是为了萝西。”
  “她告诉我说艾伦很迷布丽姬,直到他发现她跟你上床……然后把你打得半死,因此进了少年监狱。”
  “那是他在做梦吧。”他不解地皱起眉头。“他对布丽姬的姊姊做过那种事,布丽姬根本正眼都不会看他一下,所以他干吗假装?他是想要唬谁啊?”
  “贝丝?”我建议。“他太太。”
  “为什么?”
  轮到我耸肩了。
  “这混球真笨。诚实总是上策一”他的话让自己笑了起来——“至少在你被逮到之后是这样。在这种环境里,没有什么秘密能保持多久。”
  我环顾四周,屋里满是囚犯和他们的家人——都在说话,也都在听,全在狱警的监视下——我想我很能相信这一点。金鱼缸里是没有隐私可言的。我在想,不知莫琳·史雷特是用什么手段控制住她的家人,让艾伦的凶暴行为完全没有泄漏出去。

  约翰·豪勒特(于安·巴茨死亡次日进入她家之RSPCA视察员)的来信

  时间为1999年
  白色小屋
  利特尔汉普顿
  近普雷斯顿
  兰开夏郡
  拉内莱太太
  多塞特DT2XXY
  多尔切斯特附近的里芬南农庄
  1999年8月11日
  拉内莱太太大鉴:
  首先我要说,你的来信让我释怀许多。我们在巴茨小姐屋里发现的情景一直令我感到困扰,现在能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来看那件事,让我感到高兴多了。你说得很对,在安妮死前我从来不相信安妮会虐待动物。
  阿诺德医生认为安妮的东西在她死前那些天失窃,并表示这可能导致了她的病情急速走下坡,也是我们在1978年11月15日发现屋内情景的原因。我虽然觉得她的观点不无道理,但一直都认为这无法真正解释那些猫的数量以及/或者状况。警方对这一点的“看法”是安妮是个难以相处、精神不正常的女人,显然无法照料自己,其行为引起了许多抱怨。因此,我们在她屋里发现的情形只不过是证实了这个想法。值得一提的是,在进屋前一个小时,德鲁里警佐告诉我说屋里有20多只猫,以确保我会带足够的笼子去装它们。我对这个数字表示怀疑。说根据我的经验那里的猫从来不超过7只,但他说这是邻居提供的消息。现在我责怪自己当时为什么没问她的邻居怎么能那么确定数目,不过这都是事后诸葛了。当时我和我的同事看到那里的情形都极为震惊,一心只想检查那些猫的状况以及抢救它们。要是安妮还活着,情况就不同了,因为我们会控告她虐待动物,但她已经死了,所以我们等于是把查问的事完全交给了德鲁里警佐。我知道阿诺德医生对他处理此案的方式极为不满——从你的信上看来,你也是——但平心而论,我想强调的是,他跟我们对屋内的状况同样震惊,还说了好几次,“我早应该相信他们的。”我想他这话指的是安妮的邻居,他一直把他们形容为“低等生物”。我这么说只是要提醒你,他和我们当时面对的那个状况尽管是出人意料,但事实上的确支持过去12个月里大家对安妮提出的抱怨。
  关于你问的那些问题:安妮说她那只“橘色”的猫是死于“心脏衰竭”。这件事令她极为困扰不安,一直问我猫是否会跟我们一样感受到痛苦。我说我不清楚。
  活着的那些猫大部分都营养不良——除了我认得出是她的那六只猫。好几只流浪猫的口鼻部分都已是半秃状态,但几乎每只都开始重新长出毛来了。我想恐怕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她曾设法帮助过它们”。很悲哀的,事实正好相反,因为惟一合理的帮助就是带它们去看兽医。然而,如果你的假设属实,在那些猫嘴上贴胶带的人不是安妮,那么将胶带取下、买鸡肉和牛奶等行为,显然表示安妮曾“努力帮助它们”。可以看得出来她自己的猫比其他的猫健康。
  我恐怕没办法判断那些公猫的嘴被贴住是多久之前的事,因为我们发现它们时,它们的状况实在太可怕了。不过我同意你的看法,安妮不太可能把无助的它们就这么放走。
  如果我接受你的假设,认为虐待那些猫的不是安妮,那么我也可以接受你的另一项假设,即我们之所以发现那些生病的猫给关在后面的卧室里,是因为她想保护那些衰弱的猫不受其他猫的攻击。悲哀的是,我不记得解剖结果有任何发现能证明这一点,因为我们无法判定安妮把那些猫关起来是在它们被咬被抓之后还是之前。
  如果以上假设属实,那么当然有可能是健康的猫杀死了生病的猫,而那些脖子惨遭扭断的猫则是“安乐死”的结果。不管如何,若安妮将生病的公猫关起来以避免其他猫攻击,那么关在同一问房间里的它们也可能会自相残杀。我同意安妮可能会选择将猫关在屋里——尽管它们在地板上大小便——以保护它们不受到外面更危险的威胁。
  总之,关于安妮有可能是在救那些猫而非折磨它们,这看法让我觉得开心多了,虽然我担心你可能很难证明这一点。
  祝你翻案成功。

  约翰·豪勒特 敬上


《蛇之形》第二十四章
我问麦可他最后一次见到艾伦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伤害了萝西之后,我们就没有在一起混了。”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回想。“要是我记得没错,我从1980年左右起就再也没见过他的影子……不过我自己也一天到晚在牢里进进出出的,这点八成也有关系。”他摇摇头。“想起来真是差劲。”
  “什么事?”
  “那整条路上就只有两家人老是在惹麻烦,波西家和史雷特家。我们跟其他的人有着相同的机会,但从来没好好把握。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坐牢的时间加起来一定超过20年——德瑞克和我,还有艾伦犯下的不知道什么案子?”.
  “积习难改。”我说。
  “是啊,就像萝西一样。”
  “她怎么了?”
  “海洛因吸食过量,死在曼彻斯特一间空屋子里,差不多五年前的事。”他苦涩地说。“那时候有个白痴毒贩把没处理过的货拿出来到处卖,所以那八成是意外,不是故意的。她那些朋友搬走的那天,查封官在一个床垫底下发现她的尸体。警方认为她已经死了三天,但那些人什么事都没做……就这么打包溜掉了,把她丢在那里。”
  “真令人难过。”
  他点头。“蛮悲哀的。布丽姬一直想让她去接受治疗,但萝西没那玩意儿就没法面对人生。她老是说她会死于毒品吸食过量,所以我猜如果她当时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大概也不会很介意吧。”
  “她父亲怎么说?”
  “啥也没说。我甚至不确定他知不知道她死了。从他跟我妈住到一起之后,她们姊妹就不再跟他说过话。”
  “难道你没有机会告诉他?”
  “不可能。他搬进去之后就把我踢出门了。所以我才会跟萝西和布丽姬住在一起。”他双手夹在两膝之间,突来的怒气让他拱起肩膀。
  “他真的很恨我……说服我妈相信我一无是处,”他憎恨地说,“尽管明明是我在关键时刻罩她的。”
  “那是什么时候?”
  他转开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重要。”
  我确定那一定重要,但他显然不想告诉我,所以追问也没有用。
  “你是做了什么,让杰弗瑞这么讨厌你?”
  “我告诉萝西和布丽姬他是我妈的恩客之一。他是个两面人的混蛋……老是装出一副圣人的样子,放弃了工作来照顾他垂死的太太……事实上他一天到晚在我家混,照顾病人的责任都落在两姊妹身上。老杰屁也没做,只会抱怨他的晚饭上得太迟了。薇薇安是位好心的女士,大部分下午我都坐在那里陪她,听到她说老杰对她有多好,就让人恨到极点。”
  “她有没有发现你母亲的事?”
  “我想是没有。她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所以我想他是一直把她骗到底了。总之我和她们姊妹是从来没告诉过她。那么做似乎不够厚道。”
  一段短暂的沉默,我正在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扰人的各种声响马上就包围住我们——头顶上天窗外海鸥嘈杂的叫声——笑声——儿童游戏区传来的婴儿哭声——我突然冒出那个先前我下定决心要避开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麦可?一个好心得不会告诉垂死的女人说她丈夫在打野食的男人,怎么会在邮局里攻击陌生人?这实在没道理。”
  “我需要现金,”他简单地说,“当时那看起来是个好主意。”
  “现在呢?”
  他毫无笑意地笑了一声。“现在我认为那是我做过最蠢的事。我本来只打算要吓吓她……举起手枪对着她的头……但是她开始尖叫大喊……我就失控了。”他沉默下来,凝视着某片只有他才看得到的黑暗面。“她让我想起艾伦的妈,”他突然说,“所以我就打扁了她那张丑脸。我真的很恨那个烂女人。就是她一天到晚搞得大家不得安宁。”
  “怎么说?”
  “就是她做的一些事。”他说完又陷入一段更长的沉默。
  我改变话题,问他有封信里提到布丽姬把她的头发塞进我家信箱当作“献祭”是什么意思。“为了什么而献祭?”我问。
  谈起布丽姬让他比较自在。“为了所有那些发生在你身上的坏事。”他说。“你有一次告诉她说你真希望你的头发能像她的一样,所以她觉得要是她把头发给你,坏事就会停止了。”我的表情令他微笑起来。“好吧,那是有点诡异,不过她以前总是有些古怪的念头。有次她在她母亲房里放了一大堆生洋葱,因为她不晓得从哪里读到说洋葱会吸收疾病,但那味道实在太呛了,臭得薇薇安睡不着。”
  “我想那是用来治疗感冒的。”我心不在焉地说,同时思索着他话中的其他部分。“布丽姬怎么会认为有坏事发生在我身上?”
  “那时候你总是很害怕的样子,”他据实以告。“想来一定是你生活里发生了些狗屎烂事。”
  “你们当时知道是什么事吗?”
  他脸上掠过某种情绪。“我们猜他们用对付安妮的手段在对付你。”
  “谁?”
  “史雷特家的人。有一天我看到艾伦他爸想把你撞倒在人行道上……他妈又总是叫你爱黑鬼的……她说要是我们住在美国,你说的那些话会让你受到私刑处置。”
  “那你母亲呢?她也同意莫琳的话吗?”
  他又转开视线,仿佛他母亲是个棘手的话题。“我不知道,”他简短地说。“我们从来没谈过这事。”
  “你们有没有谈过安妮的死?”
  “没有。”更冷淡了。
  “为什么?”
  “有什么好谈的?去他的,我们当时巴不得她走。那样妈就可以多接点客人,不会听到隔壁传来的大声咒骂。她就只对这个感兴趣,”他苦涩地总结,“赚那些笨蛋的钱。”
  “那是恶性循环,”我告诉他。“你们或史雷特家愈张牙舞爪,安妮的状况就愈糟糕。要是你们不去管她,她或许还能控制住不骂脏话,但你们开始入侵她的空间、让她害怕,她就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他耸耸肩。“我妈总是说她应该去住疯人院。”
  “那只是让她自以为高人一等罢了,”我喃喃说道。“她不喜欢人家叫她‘婊子’……因为她就是婊子。史雷特家不喜欢人家叫他们‘垃圾’……因为他们就是垃圾。”
  他惊讶地吹了声口哨,看来原先他对我的恬静印象在瞬间破灭了。“这么说有点狠。”
  “你真这么认为?”我温和地问。“我总是在想安妮有多大方。换成我是她,我会用更难听的字眼来形容以虐待猫为乐的低级人渣。”
  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是你还是艾伦干的?”我问。“我可以想像你们享受那种残暴行为……给比较小、比较弱的生物制造痛苦……然后把不成猫形的可怜东西推到安妮家,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是不是德瑞克杀死那只橘色猫给了你们灵感,或者莫琳在那件事上撒了谎以保护艾伦?”
  “老天!”他怒气倾泻而出。“这样你还要问我为什么恨那个烂女人?她真是操他妈的变态。艾伦以前老说她的脑袋让他爸给打坏了,但我看来正好相反。那个烂女人生来就变态,所以那个可怜的笨蛋才会挑上她。”他挑衅地倾身向前。“杀死那只猫的是莫琳,她这么做是因为那让她觉得很爽。她叫艾伦把猫按在厨房的桌子上,然后用球棒打烂它的头,后来艾伦哭了起来,因为他很喜欢动物,结果她就拿球棒揍他,说要是他敢告发她,下一次她就要把猫钉在围篱上,逼他看着它死去。”
  像是打开了水闸一样,麦可一说起他对莫琳的恨就停不下来。他谈到她管教子女的差劲方式、她的酗酒,以及她对他和他母亲的无的放矢。“想到她做了那些好事还能逍遥自在,就让我恶心透顶,”他愤怒地总结,“想到她在外面自由,德瑞克和我却给关进笼子里,就让我更加反胃。”
  “当时能用什么罪名控告她?”
  “殴打她的子女……酗酒闹事……多着了。”
  “杀害安妮?”.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所知道的,”然后他说,“都在信上告诉你了。就是我从游乐场回来,听说那头笨母牛出了什么意外死在街上。”
  我点头表示相信。“你知不知道后来史雷特家的人到她屋里去偷东西?”
  “警方形容老安妮一贫如洗的时候,萝西是怀疑过,”他承认。“她认为我们该说些什么,但我不想到处解释为什么我们会知道她屋里有些什么东西。”
  “艾伦难道没提过吗?”我好奇地问。“你们那时候是形影不离。我想他应该会吹嘘他们有多聪明才对。”
  “没有。”
  “因为那的确很聪明,麦可,”我从容地说。“太聪明了,不可能是德瑞克和艾伦自己干的。有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像是关掉水源总开关……还有在地板上大小便,让人以为她不能自理生活、卫生习惯很差等等。我一直纳闷为什么要那么做。除非人尿的味道超过了猫尿的味道,所以需要有个解释。”
  他摇头,但我看不出他是否认他知道我在说什么还是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开始找有没有警卫能把他从我身旁救走,看来这整个话题很明显地跟谈他母亲一样令他不自在。
  我坚定地继续问下去。“你说德瑞克关在牢里让你觉得恶心,”我提醒他。“这意思是说他现在也在牢里吗?”
  “他在1998年2月被判了2年。我这一区有个家伙转来这里之前跟他在潘托维尔关在同一间牢房。他想德瑞克快死了,喝那么多酒把他的肝脏搞坏了,剩下的脑细胞只够记得他自己的名字……其他屁也不记得。”
  “他什么时候会放出来?”
  他很快地心算了一下。“他应该已经服满了一半的刑期,所以现在应该已经出狱了……这是说如果他还没死的话。”
  “他的罪名是什么?”
  “盗窃。”麦可不带感情地说。“他每次下狱都是为了这个。”
  “为什么这让你觉得恶心?”
  他出人意料地叹了口气。“因为他需要的是接受教育,而不是没完没了的惩罚。我这一回还押重审的时候,跟他在史卡布斯关在同一层楼。他完全不识字……他自己的名字他最多只会写个‘克’字。我帮他写了几封信给他的小孩,但只有莎莉回过信,而且那还只是因为她以为他可能某处还藏着一些钱。那真的让我很恼。那可怜的混球只是想告诉他们说他爱他们,但他们根本当没他这个人。”
  我很惊讶。“你小时候曾经很恨他。”
  麦可耸耸肩。“这并不表示我就不能替他感到难过。我明白到如果一个人既不能读又不能写,那他的生活会多受限。仔细想起来那真的很要命。我是说,要是你连在表格上签个名都不会,就不能去申请工作……而且别人一定会鄙视你,把你当成无知的蠢蛋。我想这就是德瑞克变得暴力的原因。他惟一能让别人尊重他的方式,就是打得他们眼冒金星,让他们怕他。”
  “这是他的借口吗?”
  “不是,他没有给自己找借口。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为他感到难过。他曾提及他小时候的一些事……他妈不要他,就把他丢到孤儿院,然后他逃出来在街上讨生活,直到他在店里顺手牵羊被抓到,给送到少年感化院去。所以他目不识丁,待在学校里的时间不够让他学会点基本技能。这让人明白爱对小孩有多重要。要是他妈没有不要他——”他一副悲哀的表情——“也许他会是好人一个。”
  我猜他这话讲的既是德瑞克也是他自己。“每个人一生中或多或少都有被拒绝的时候。”我说。
  “但如果那发生在你小时候,就更糟糕。”他苍凉地说。“要是连你妈都不喜欢你,那你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沉默下来,像德鲁里一样紧握着拳头。“德瑞克认为他娶莫琳只是因为她让他想起他妈。”他突然说。“他有一张她的黑白照片,跟莫琳像透了……瘦巴巴的,眼睛细细的……德瑞克说她是只斜行蛇。”
  “角响尾蛇?”
  他点头。
  “为什么?”
  “因为她从来没有正面面对过他……只是在背后捅他一刀。这听来好像有点道理,直到我发现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是这个看法。他说,她们全都是蛇,而每条蛇各有形状。要是你认不出来毒蛇,那你就死定了。”
  “莫琳怎么在背后捅他?”
  “怂恿艾伦对付他。他们家就像是战场一样,持续了好几个月。如果我们开着窗,就可以听见他们打架的声音穿过安妮的空房子直传过来……尖叫、喊叫声……身体撞在墙上的声音。好像安妮一死,就彻底天下大乱了。”
  “为什么?有什么改变了?”
  麦可摇头。“我妈认为他们只是原形毕露。他们是流氓世家,得有欺负的对象……所以安妮活着的时候他们欺负她,等到她死了以后,他们就自相残杀。”
  有道理,我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
  “莫琳因为挨揍住了几次院?”
  “两三次吧。但打她的不是德瑞克,是艾伦。他完全失控了。他强暴小萝西也是在那段期间。德瑞克尽量管住他,但艾伦15岁时已经比他爸高出两寸且重了一倍,德瑞克根本拿他没辙。”
  “他们知道艾伦强暴萝西的事吗?”
  他摇头。“除非艾伦告诉他们。萝西非常怕她妈知道这件事——怕这会比癌症害她死得更快一所以我们都没说。”
  我试着弄清楚时间。“这些都发生在1979年?”
  他点头。
  “我还住在那里的时候,攻击莫琳的也是艾伦吗?”我回想。“差不多是1979年2月?”
  他又点头。“有天她喝醉了,艾伦跟她顶嘴,她就动手赏了他一巴掌。结果他像疯子一样反扑上去。”
  “是谁叫救护车的?”
  “德瑞克。他差不多一小时之后进门,发现她躺在地板上,小丹尼正在试着把血迹清干净。艾伦则在花园里大哭,因为他以为他杀死了她。德瑞克赶快跑到最近的公用电话亭去。”
  我好奇地瞄了瞄他。“这些事是你当时就知道,还是德瑞克后来告诉你的?”
  “德瑞克告诉我的,”他承认,“但是想到艾伦对萝西做的事,我觉得听来合理。”
  “只不过莫琳说打她的是德瑞克。”我喃喃说道。
  “是呀,呃,她是个骗子。有次她把小丹尼的手臂顶着她膝盖给折断了,然后对医生发誓说他是从脚踏车上摔下来的。我们小孩都知道她说谎,因为她是当着我们的面把他的手给折断的。”他的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她是个恐怖的女人,要是当时我们没那么他妈的胆小——”他话声中断,盯着桌子。“我把这事告诉德瑞克时,他气炸了。所以他才想写信给他小孩,他真的很关系他们”他抬起眼睛迎视我。“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麦可没有我认为的聪明。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跟一个他鄙视的男人谈话,最后让他给唬弄了。那个,也许是吧——我不会为此争得头破血流——但我确实知道的一点是,德瑞克实在太笨了,就连蠢材都可以使唤他。他是个恶霸没错,他爱动拳头也没错,但得有人叫他去做。他就像个导弹一样。把他指向正确的方向,然后下指令,最后——轰隆!——他就把事情办好了。”

  来自香港维多利亚女皇医院精神病医生

  乔瑟夫·伊莱亚斯医生的电子邮件
  寄件人:莎拉·潘
  日期:1999年8月15日14点19分
  收件人:拉内莱太太
  现代科技可真神奇啊!我的秘书告诉我说她昨天(星期六)收到你的电子邮件,说你希望我回信。嗯,我很乐意,不过我不知道匆促之间做出的答复是否明智。
  你问了我一大堆问题。谁更应受到谴责:筹划罪行还是实际犯下罪行的人?是否应该为了一个害群之马就抹黑整个警方?正义可不可以是选择性的?母亲对孩子造成的伤害可以弥补吗?强奸犯是否可以治愈?小孩可能是邪恶的吗?有没有任何罪行是情有可原的?父亲的罪恶是否该报应在他家人身上?母亲的罪恶呢?
  要我说,若你真的是要为你的朋友伸张正义,那么你光是想这些事情就已经僭越地给了自己太多权力。亲爱的,这些不是你能作的决定。正义是不偏不倚的。只有报复才存有偏见。
  但你这么多年来对抗的不就是偏见吗?
  一切如意

  乔瑟夫


《蛇之形》第二十五章
我开着车上到主要道路时已经三点了。途中我不停地想着麦可的话,那就像用舌头一直去舔一颗隐隐作痛的牙齿一样。每转过一个U形弯道,威茅斯湾和彻梭尔海滩的景致就在我面前下方豁然开展,但我视若无睹,一心只想着关于母职的问题。有时候我怀疑,我这么急着对莎伦·波西和莫琳·史雷特那类女人作出批判,是不是一种惩罚我自己母亲的方式——连带着也是在惩罚我自己。因为我身为母亲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模仿她——或者是在跟她作对——而我不知道何者是对、何者是错。
  我对莎伦只有轻蔑,杰弗瑞搬去跟她住让她有了一丁点体面之后,她马上就为了面子而抛弃了儿子。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每次一提到她的名字,麦可就显得那么担心,比较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愤怒才对。他对莫琳可是够愤怒的。儿子的暴力行为受到社会谴责让莎伦退缩,这是否真的就表示她不足以犯下谋杀的罪行?而莫琳则乐得将艾伦的暴力行为扫在地毯下,再加上我绝对可以肯定就是她在背后煽动大家仇视安妮和我,这是否就表示她足以犯下谋杀?
  我累了,而且有点沮丧,那天下午我并没打算见丹尼,但当我开到弗恩康门路的丁字路口时,我突然决定左转朝陶特采石场开去。15分钟后我转进那条隘谷,看到他还在忙着雕刻甘地。“进行得怎么样?”我问。
  他两手垂到身侧,锤子和凿子靠在大腿上。“不错,”他满意地微笑说道。“你呢?”
  “我刚去看过麦可·波西。他向你问好,说要是你觉得无聊,他很愿意在会客室提供你1小时的娱乐。”
  丹尼咧嘴一笑。“真是个爱说笑的家伙,嗯?”
  “有时候是。”我同意。
  丹尼把工具放到地上,拍拍双臂上的灰尘。“我们能谈什么?当年我在他眼中只是个鼻涕未干的小孩而已。”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蹲坐在甘地旁的一块岩石上。“有次他逮到我在教堂后面吸食强力胶,结果训了我一顿。”
  我坐在他旁边。“有用吗?”
  “事实上还真有。他真他妈的有两下子,说他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然后栩栩如生地对我描述了一番窒息而死是什么样子。他告诉我说我很有前途,不该吸得满鼻子强力胶死翘翘。”他侧眼瞥了我一下,带着自贬的开心神色。“所以我就改试海洛因。”
  我的失望一定很明显。“这表示德鲁里先生的恐吓策略比麦可的说教有效?”
  丹尼微笑的嘴咧得更开。“反正我从来就不喜欢吸强力胶……至于海洛因嘛——”他突然笑了——“我呆坐在那里半个小时,勉强鼓起勇气把那根他妈的针头插进去,然后就让德鲁里先生给逮到了。我向来很讨厌那该死的玩意儿。”
  我怜爱地瞄了瞄他。“所以你本来就打算放弃?”
  “当然……至少是不再用注射的。我继续吸它一阵子,然后我想,去死吧。我才不需要这个。我比较喜欢大麻,抽大麻比较不会头脑不清。”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你母亲,反而让她把功劳记在德鲁里头上?”
  “因为就算说了她也不会相信我。”香烟在他指间转动。“换了是你也不会相信我。那时候我很野,如果你一天到晚只会让人失望的话,要他们改变想法可不容易。”
  我点头。这种事我自己教书的时候就看过太多。只要给一个人安上恶名,他就永远不得翻身。我恨的就是这种赶尽杀绝的偏见——伊莱亚斯医生一针见血地提醒我的也是这个。“麦可说他了解你为什么吸胶,这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我家里是什么样子。家里只有我和我妈,我们两人根本不对盘。大部分时间她都醉得不省人事——”他摇摇头——“没喝醉的时候,她见了谁就开打——那人通常是我。那实在蛮令人沮丧的。她是真的有问题,但她不肯想办法面对……只会关上门喝得醉茫茫。”
  “她有没有说过她有什么问题?”
  “你是说除了酗酒这一类的生理问题?”我点头。“我猜就跟其他酒鬼毒虫一样吧,”他耸耸肩说。“害怕活着……害怕痛苦……害怕把自己看得太清楚,免得发现你根本讨厌自己。”
  我不知他说的对不对。“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看来还好。”
  “那只是因为她知道你要去,”他不在乎地说,“但我敢打赌,你出门不到五分钟她就回去坐在电视机前面抽烟喝酒了。她只能称职一阵子……她太懒了,不肯永远保持清醒。这让我觉得恶心。”
  “你还有去看她吗?”
  “没有。我上一次见到她是在昙西的洗礼上。我偶尔会打个电话给她,让她知道我还活着,不过我们这些小孩里她惟一想听到音讯的是艾伦。她向来最偏爱他。他做什么她都会原谅……我或我姊姊们则不然。”
  我点头。“是什么让你收敛的?”
  他想了想。“16岁时因为撬开车门偷车,被抓去关。”他咧嘴一笑说。“记得我告诉过你说我在牢里待过吧?那是我这辈子发生过最好的事,让我离开了葛兰姆路,让我能静下心想人生中要的是什么。”他烟头朝甘地斜斜一指。“有个美术老师让我知道我在这方面有天分……他是个好人……帮我进了美术学校……甚至让我跟他和他太太住了一阵子,直到我找到地方住。”
  也许我跟莫琳说错了,让丹尼改变的不是贝丝,而是一个无名的美术老师影响了他的人生。“那么监狱是管用的哕?”
  “只有在你想让它管用的时候。”
  “艾伦也想让它管用吗?他是这样改过自新的吗?”
  他耸耸肩。“他在那里过得很糟……大家都欺负他,因为他不太聪明……让他害怕再回去坐牢。然后他认识了贝丝,想说这下有了未来,尽管她拖了好久才答应嫁给他。”又耸耸肩——这次更无所谓。“监狱似乎对麦可没有什么好处。”
  “或者你爸。”我慢慢地说,想着艾伦受到的欺负,想着那句老话说得没错,恶人没胆。“麦可告诉我说,五年前他跟你爸在史卡布斯是牢友。”
  “麦可真走运。”丹尼讽刺地说。
  “他说你爸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所以麦可替他写了几封信。他说其中一封是写给你的,但你没回。”
  “他说谎,”丹尼没好气地说。“那王八蛋才不在乎我是死是活。”
  “我不认为如此。”
  “他把信寄到哪里?”
  “你妈那里。”
  “要是有监狱标志的信寄来,她一定会撕掉的。信上说什么?”
  “说他关心你。”
  丹尼嗤之以鼻。“他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嗯。”我同意。
  “我想他是因为抛弃我们而感到内疚。”
  “嗯。”我又说。
  丹尼皱眉。“麦可还说了什么?”
  “说你小时候手臂骨折过。你记得这事吗?”
  他不由自主地瞥了右手一眼。“算记得吧。我知道我有上过石膏,但我以为是我的手腕怎么了。现在有时候还会隐隐作痛。”
  “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
  “我从脚踏车上摔下来。”
  “这是你记得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我语调的改变——或许显得太好奇了——让他不解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哪个小孩没骨折过。”我没回答,我的沉默似乎令他烦躁。“八成是别人告诉我的,”他简短地说。“我六七岁以前的事记得的很少。”
  “我也是。”我平静地说。“很奇怪。有些人可以清楚记得孩提时候的事情,但我一点也不记得。我以前总认为我父母转述的那些事情都是真实的记忆,但现在我的结论是,如果一件事被复述的次数够多的话就会变成事实。”我停了下,看着一个实习生紧张地刻着一小块岩石,那石头简直不成样子,我不知他干嘛还要这么费事。“麦可说你爸离开之后,他就不记得有见过艾伦。”我接着开口。“他贩毒被抓去关是不是那时候的事?”
  这问题似乎让丹尼觉得比较安全。“没错。他就坐过那么一次牢。他有次跟我说过,说那对他的脑袋有长远的影响。”他俯身捡起地上一块石头。“之后他也没回家来。我想他们认为他会带坏我们,或者是反过来。”他用拇指指腹摩挲着那石头。“我有天逃课混到特威克纳姆那里去,才知道了他长什么样子。那时候我大概13岁,路上有个大个子家伙拦住我说,‘嗨,我是艾伦,你好吗?’他那个时候大概已经24岁了——”他干笑了一声——“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我知道我有个哥哥在什么地方,但发现他离我只有四里倒是让人吓了一跳。他说他远远看着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你有没有告诉你母亲说你见到他了?”
  “门都没有。以前只要有人提到他名字她就激动得要命,然后拼命灌酒、砸家具。我一直以为她怪艾尔把我爸赶走了,直到艾尔一年后突然冒出来,她抱着他哭,说她有多想他。”
  “他为什么回来?”
  “我猜是想见她吧。”
  “不是,我是说,为什么是那时候?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他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似乎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一点。“那时德鲁里先生已经退休了,”他说。“我记得妈说现在没有人认得出他来了——”他突然中断。“她的意思大概是说,现在不会再有人要抓他了。”
  “艾伦喜欢她吗?”我问,想起贝丝说艾伦每次去看莫琳都会很沮丧。
  “也许吧。他是唯一一个还肯费事去看她的。”
  “但是?”他没继续说下去,我问道。
  他伸直右手臂把石头丢下,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一伸一缩的手指看。“他很怕她。”他突兀地说。“这是他去的惟一原因……让她不会跟他翻脸。”
  我们散步穿越雕塑公园,钻进崎岖石墙之间的狭窄小路,再挤过一道裂缝进入一个山洞,里面有条粉红色的毯子和一堆空酒罐,显示有人曾住在这里或者是某对情侣的藏身之处。
  “也许我应该占下这里,”丹尼说,“然后晚上溜出来,在月光下刻石头。”
  “你那么喜欢雕刻?”
  他双手左右摇摆。“不尽然——不顺利的时候真他妈的令人挫折——但这是我想做的事。”
  “萨姆愿意让出我们花园尽头的那间谷仓,让你在那里工作。”我说着带头走出洞口。“那样一来你就得凑合着住在马具间,工作时也得开着门才有光线——”我耸耸肩——“但你不用付一毛钱。如果你能弄到一些石头,也不介意偶尔睡得不舒服一点……随时可以来用。”
  他不怎么领情。“冬天我会冻死。”
  “也对,”我同意,“而且要是萨姆逮到你抽大麻,他会剥了你的皮。”
  “那你呢?”
  “我从来不在大庭广众下跟我丈夫争执,所以如果你来了……而他逮到你抽大麻……那你就得自求多福了。”我转身看着他。“总之你考虑一下。今天不会有更好的提议了。”
  我们走近车旁,他变得很安静。“你为什么会想帮我?”他问着,从我手中拿过钥匙去开车门。
  “当作是未来的投资吧。”
  他拉开门。“你一毛钱也赚不到的,”他抑郁地说。“我没那么有才华。”
  我很快地抱抱他。“走着瞧吧。”我坐进车里。“但这不是财务投资,丹尼,更像是借给你一笔善意,以后你可以连本带利还给另一个也需要类似机会的人。”
  他不肯直视我的眼睛。“你要我做什么来交换?”
  “什么都不要,”我真心诚意地说,伸手去关车门。“什么附带条件都没有。如果你想到我们这里来,那谷仓就随你用。如果你不来,也不会伤了和气。”
  他双脚在砂石地上磨蹭。“艾伦打过几次电话来,想知道你说了什么关于他的话,”他突然说。“他真的很紧张,尽管我一直告诉他说你只关心那个黑人女士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回答。
  “他对你做过什么?”他问我。
  “你为什么会认为他做过什么?”
  “每次一提到他的名字,你的脸就毫无表情。”他把手按在车门上不让我关门。“我永远也不会跟他为敌的,”他痛苦地说。“他是我哥哥。”
  “我也不会指望你这么做。”我说着发动引擎。“但谷仓的事跟艾伦一点关系都没有,丹尼。如果你乐意来,我们很欢迎。我希望你会记住这一点……不管发生什么事……”
  那天我最后一个拜访的对象是事先约好的,到希拉·阿诺德的办公室去见她。前一个星期她和赖瑞蜻蜒点水地到佛罗里达的那间公寓去了一趟——她在电话里的描述是“好让赖瑞高兴”——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把贝丝和艾伦家的照片拿给她看。她跟我约好在下午看诊时间结束之后见面,当我坐在她书桌旁那张椅子上时,她正在计算机上更新一些病人的信息。她很快地对我笑了笑,把键盘推开转过来面对我。
  “怎么样?”
  在德鲁里大发脾气把我的背包丢进水里之后,我又洗了更多张照片,此刻我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在她桌上。
  “我的天!”她惊呼。“你说你挖到宝了,我还以为你是夸大其词呢。”
  我用手点点她手腕上的镯子,然后指向一张贝丝·史雷特手臂的特写。“一样吧?”我说出看法。“她有四个,我想她总是戴着,因为只要她靠近水槽就会习惯把它们往手臂上方推。我想她不知道它们的价值,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如假包换的玉镯子。她大概以为是塑胶或合成树脂什么的。”
  希拉研究着一张贝丝和孩子们的照片。“她有一张很善良的脸。”
  “是的。”我同意。
  “你喜欢她。”
  “非常喜欢,”我叹口气说,“所以很难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不认为她知道这些东西是偷来的。她告诉我说艾伦在一家旧货店里买下那幅羽蛇神,然后开始收集其他的墨西哥东西,因为他相信外星人创造了阿兹特克的文明。我照相时她的孩子说个不停——他们觉得爸爸是天才,因为他对外星人比谁知道得都多——如果只是为了要证明他20年前是个贼而让小孩难过,似乎很没有意义。”
  希拉把照片一张张拿起来仔细看。“这里有些东西我还记得,”最后她说,“但没办法每样都很确定。此外,除了手镯和那幅镶嵌画外,似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比方说,那些金的、银的东西到哪里去了?”
  “艾伦的母亲把那些东西卖了,用得来的钱买下她的房子,”我说,“但我拿不出证据证明这一点。”我把齐维克那个珠宝商的供词给她看。“他描述的人符合莫琳——也符合另外50万个有伯明翰口音的女人——但这里只有五样东西,总共不到一千镑。”
  “那房子花了她多少钱?”
  “一共15000镑左右。她宣称那些钱全是赌足球赛赢来的,所以不用报税。”我扬起一边眉毛。“现在那房子价值超过20万镑,而且在房地产景气大好之下每天都还不断增值。”
  “我的天!”希拉厌恶地说。“七年前我们那栋四室的屋子也就只卖了差不多那个价钱。”
  “我知道。真叫人啼笑皆非。”我单独抽出一张客厅的广角照片。“这些东西莫琳大部分都塞在她家楼梯下的柜子里,因为她不认为那值什么钱——”我带着讥讽的微笑——“就在你试着说服德鲁里有人偷了安妮的东西时,这些都还在那里。事实上,艾伦直到10年后才把它们拿出来,所以要是德鲁里肯费事调查一下,可能早就查找了。”
  她看来相当懊恼。“那样也就能证明我的清白了?”我点头。“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原谅彼得·史丹霍普指控我失职没有照顾好安妮。他说我捏造出她的财富,只是为了让自己脸上好看一点。”
  “我知道。”她对此事显然仍怨恨难消,我决定不将德鲁里早在希拉说那幅羽蛇神失窃之前就已经知道有这幅画的事告诉她。我要的是客观的意见,不是一时气话。“最糟的是,”我说着把照片给她看,“这装潢是可怜的贝丝一手完成的,为那些工艺品创造出一个墨西哥式的环境……如果只为了证明一件事就把它们夺走,似乎很残忍。没有别人会像她和艾伦那样懂得欣赏它们。”
  希拉双手托着下巴,严肃地看着我。“你是要我忘记我说过安妮的东西被偷,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叹气。“我一直在想这样到底对不对,为了一桩20年前犯下的罪案毁掉无辜孩子的生活。”
  “但是我似乎记得你告诉过我,要是找到偷安妮东西的人,也就是找到了杀她的人。你那话说错了吗?”
  我端详着黄铜炮壳的特写,壳中插满色彩鲜艳的缎带花,像是孔雀羽毛。“这重要吗?”我问她。“同样的原则不都适用于任何罪行吗?要是我继续把安妮的死当成意外,难道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吗?”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这要看你能自欺欺人到什么程度。”她不客气地说。“那八成也是德鲁里警佐的借口……但你花了20年时间想证明他错了。”

  关于1999年8月20日一场会面的书信往来

  多塞特DT2XXY
  多尔切斯特附近的里芬南农庄
  艾伦·史雷特
  萨里郡艾尔沃斯镇匹斯蒙路12号
  1999年8月17日,星期二
  亲爱的艾伦:
  8月20日星期五的中午,我会在你母亲家。请保证你和她到时候都会在场,否则我将实现我的威胁去报警,尽管这会对你的太太、孩子和弟弟造成伤害。同时我也写信通知莎伦·波西和杰弗瑞·斯伯丁,坚持他们也要在场。

  拉内莱 敬上

  发信人:温蒂·史丹霍普太太
  埃克塞特郡圣大卫教堂唱诗巷,牧师公馆
  8月18日,星期三
  我会依约于11点半在里士满车站外等你,就像你说的,这样我们应该有充裕的时间可以在中午以前到达葛兰姆路。我想不通你怎么会以为我不愿意支持你对抗史雷特家。我又不是被吓大的!再说,我一直都觉得很遗憾,安妮在世时没有把我当作朋友。所以谢谢你邀请我,亲爱的。

  温蒂


《蛇之形》第二十六章
车行到里士满郊外的蔌路交叉口,萨姆才问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多尔切斯特开车过来花了超过三个小时,一路上他自制得出奇,只有偶尔爆出几句话咒骂其他的司机,由此可以看出他的焦虑。前一天我们坐在阳光下,边喝葡萄酒边讨论过战术,当时这计划看来合情合理——也许在酒精作祟下任何计划都是如此——但多塞特郡绵延起伏的和善丘陵跟伦敦拥挤塞车的环外道路实在有天壤之别,在这全世界最龙蛇混杂的城市里对付四个可能动粗的人,这主意如今看来潜藏着风险。
  要不是萨姆同意希拉的观点,当时我甚至会放弃整个计划。故事的发展不再是我可以自行控制的了,这也不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问题,他说,而比较像是潘朵拉的盒子。我已经掀开了盒盖,秘密再也隐藏不了。比如丹尼——还有麦可·波西——就会开始提出问题:关于艾伦,关于他们各自的母亲,甚至关于德瑞克,如果他们能找到他的话。同时,让无辜的人跟有罪的人一起被抹黑,对他们也不公平。
  他在红灯前停车,我充满爱意地伸手按着他的手臂。“谢谢。”我说。
  “谢什么?”
  “容忍。我知道你很担心,但找一个心胸开阔的女人跟我一道去是比较明智的做法,而不是带一个可能会动怒的先生。”
  “我们还是可以去报警。”
  我摇头。这一点我们已经讨论过好多次了。“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今天是绝对不会……可能也永远不会。史蒂芬·劳伦斯的父母花了七年的时间才争取到开案调查,所以我看不出如果我就这么突然走进里士满警局,他们会马上相信我的话。”我叹气。“20年前我已经试过了,结果只是让大家相信我脑袋有问题。”
  他点头。
  “总之这次我真的很想要知道真相,温蒂是我惟一能想到的人选。希拉太保守了,不会做不合规矩的事——而且赖瑞也不会让她来。”
  “他能拦得住她吗?”萨姆惊讶地问。
  “这是她的挡箭牌,”我讥诮地说。“只要牵涉的事情太麻烦,她就拿他作为退场的理由。”我回想当我邀希拉一起来质问史雷特家人时她惊恐拒绝的情形——老天爷,我不可能去的。赖瑞绝对不会准——我想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以为安妮的医生是我最有力的后盾。要是我有点头脑,就会看出她消极的态度,因为她承认过,赖瑞一表示不高兴她就放弃继续为安妮喉舌了。但她写给验尸官那份报告对安妮的描述很正面,而且别人指控她失职时她也有胆量挺身而出保卫自己,因此吸引了我。当然,真正讽刺的是,要是我早知道一个德文郡不合常规的牧师太太有着比希拉·阿诺德更多的勇气和仗义执言的精神,当初根本不需要举家搬到多尔切斯特去,惹得我母亲不高兴。“而且,除了我妈之外,”我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像温蒂一样有胆子跟我一起来。”
  萨姆突然笑出声。“我没听错吧?你真的考虑过找你母亲?这算是进步吗?”
  “事实上,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我苦笑地说,“不过当我想到她会拿皮包猛打他们每个人,让我的处境比一开始更糟时,我才猛然觉醒。”我不确定地耸耸肩。“但这的确很古怪……也许真的是血浓于水。”
  我们接近车站,他很快地严肃起来。“嗯,你跟艾伦·史雷特说话时别忘了这一点。”他忠告。“除非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他一定会明白,要让他小孩继续蒙在鼓里的最好方式就是跟他母亲站在同一阵线……”
  我们早到了15分钟,但我不肯让萨姆留下来见见温蒂。我怕他看到她年纪那么大又那么瘦会吃一惊——我相信他一定是把她想成了个夸张人物,像一尊强壮的瓦尔基里女神。来带我穿过战场——我可以想见他发现事实时一定会坚决参与这整件事。情况比我担心的还要糟,由于一早就从埃尔塞特远道赶来,温蒂筋疲力尽,而且离开了牧师公馆那安稳的环境,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兀鹰模样变得像竹节虫一样单薄。
  “哎呀,”她看见我招手,穿梭经过站前那些出租车走过来,愉快地说,“我看起来有那么糟吗?”
  “没有,”我撒谎,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但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他们有四个人,我们只有两个,”我警告道,“而且情况可能会失控。”
  她点头。“一切照旧,依计行事。你那天在电话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但别忘了我有个优势,知道一些他们的秘密——”她格格轻笑——“所以要是别的方法都没效的话,我应该有办法让他们羞愧得无地自容。”
  或者是火上加油,我担心地想。“只是现在一切看起来更真实了。”我乏力地说。
  她一手挽住我的手臂,坚定地把我转向葛兰姆路的方向。“如果你是要找人揍他们一顿屁股,你就会找你丈夫和儿子来,”她指出。“但是你找了我。这个嘛,我不能承诺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也许他们一虚张声势我就怕了——但未战就先弃甲而逃,不在我的计划之列。”
  “是的,但是——”
  她不留情面地严词责备我。“你花了这么多功夫,难道想功亏一篑,所以我们就别再争辩了。”
  我们来到莎伦和杰弗瑞的屋前,他们开门站在门口,但没有要出来的意思。“这完全是他妈的勒索,”杰弗瑞生气地凶道。“还有她来这里干吗?”他看见我身旁的温蒂,质问道。“这他妈的干她什么事?她总是伸着她那个长鼻子到处去管闲事。”
  “哈罗,杰弗瑞,”温蒂友善地点头说道。“你的脾气还是跟我搬走的时候一样坏。你真的应该去量量血压,亲爱的。”她把注意力转到女人身上。“你最近好吗,莎伦?你看起来很不错。”
  莎伦抿嘴浅浅一笑,似乎怀疑这番恭维不是真心话,虽然她花了那么多功夫在打扮上——我想是决心把莫琳给比下去。温蒂只是说实话而已。“我们不会去的,”她说。“你不能强迫我们。”
  我耸肩。“那么史雷特家可以爱怎么说你们就怎么说,我也只能全盘接受了,因为这是在我把事情公开之前你们最后一次澄清事实的机会。”
  他们瞪着我看,眼中有畏惧。
  “听着,我知道那天晚上你们在一起直到9点,因为杰弗瑞是最后一个跟安妮说过话的人。”我直言不讳。“我猜要是我能想通这一点,那莫琳也可以。”他们眼中的畏惧神色愈来愈浓。“所以她怎么做?勒索?”我不耐地摇头,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我说对了。“这样你们还敢说我勒索你们?”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杰弗瑞握拳说道。“寄信威胁我们……老是咬着我们不放……企图毁掉我们的生活。”
  “要是你们当时说实话,”我疲倦地说,“那我根本就没有写信的必要。杰弗瑞,安妮的死不是你的责任,不比我丈夫更有责任。他是在你之后经过她的身旁——也以为她喝醉了——也完全没有伸出援手。你们两个都很残忍,但杀害她的不是你们。”看着他震惊地睁大眼睛,我不怀好意地笑着。“但我很高兴你这么多年来都以为你害死了她。你是应该受点惩罚,因为她向你求助时你却动粗。你就是这么做了,对不对?把她推倒,当你以为一定是你把她推去撞车的,就开始惊惶失措了?”
  他紧张地伸手扶在门上,至于是要稳住他自己还是要把门往我脸上摔就很难说。不管他打算怎么样,莎伦把他挤开,一脚挡在门前。“说下去。”她绷着脸对我说。
  “不管杀安妮的人是谁,都是在她屋里攻击她的,那是杰弗瑞在街上遇到她之前三四个小时的事,就是那些伤势置她于死地。她伤得太重,所以昏了过去……但后来她醒了过来,还有点力气摇摇晃晃地走到街上求救。发生攻击最可能的时间是六点左右,但就我能查出的范围而言,你们两个那时候都不在葛兰姆路,因此我看不出你们为什么害怕说出实话。”
  杰弗瑞没那么容易动摇。“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在说谎?”他问。
  “我说谎干吗?”
  “好见缝插针……让我们说出你想要我们说的话。”
  “哦,拜托!”温蒂突然愤慨地说。“我原先真不知道你有这么笨,杰弗瑞。真相有那么可怕吗,你非得因此害莎伦动弹不得?”她眼睛闪着愤怒的光。“拉内莱太太这是想帮你的忙——不过,我的老天,我真不确定你值得她帮——但如果你没勇气面对艾伦和莫琳,就是绊住她害她动弹不得。”
  “但是又不是只有他们,对吧?”他颓丧地说。“他们把德瑞克也弄来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破布娃娃,填塞木屑全从膝盖的破洞漏了出去,而从温蒂紧抓着门柱的样子看来,我显然不是唯一的一个。
  我选择莫琳的房子作为会面的场所前,应该先考虑到她客厅的大小才对。那里四面总长不到十尺,太小了,我们每个人只能不自在地紧挨着坐着,分成脆弱的两派联盟。也就是说史雷特家人僵硬地坐在靠里墙的沙发上,温蒂、莎伦、杰弗瑞和我则坐在窗前的硬背椅上,面对着他们。这让人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壕沟战——我开始纳闷结果会不会也一样徒劳无功。
  一看到德瑞克我就涌起一阵强烈的作呕之感,他那酸臭的气味——我想主要是来自记忆而非现实——充满了我的鼻孔,我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吐出来。我不停自问为什么没有想到莫琳会找他来对付我,她显然最擅长的就是打恐惧战。我试着说话,却发现开不了口。
  “说话啊,”她说,洋洋得意地看着狼狈的我。“要说什么就赶快说,然后滚出去。”
  那是很奇怪的一刻。这些年来我内在的愤怒和仇恨经历了连串的演变:最早是恨不得杀人,然后是冷漠和希望忘记,再到现在,我最后的立场。大部分时间我可以骗自己说我是在为安妮讨回公道——的确,大部分时间我相信我正是在这么做。但我也明白伊莱亚斯医生和彼得。史丹霍普说得对,我的动机是基于报复。要是莫琳闭上她的嘴,我或许可以永远说服我自己说我是在伸张正义……但在那一刻强烈的恨意涌过我全身,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如果德瑞克真如麦可所说的快死了,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他比我记得的要瘦,双手因酒精中毒不停发着抖,但他仍像个拳击手一样抬着头伺机进攻,也仍然浑身散发出文盲的侵略性。至于艾伦,只不过像是比较老、比较壮的丹尼,我看到他无法不想起他弟弟。我这半辈子都把他想成一个只有小孩头脑的肌肉巨人,但事实上却看到一个紧张的男人,有着污黑的指甲和啤酒肚,在三人座的沙发内尽可能想离他父母远一点。
  最后先开口的是德瑞克。他的声音没怎么变——母音发得很硬,夹杂着喉音停顿——就像20年前一样刺痛我的耳膜。“你不能怪这孩子,”他咕哝着,点燃唇间叼着的一根烟。“他只是照我说的做。”
  “我知道。”我看着艾伦低下去的头。“我从来没怪过他。”
  “那么要是我承认了其他的事,你就会罢休了?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不是吗?在我脖子上套根绳子。”
  “不只是你而已。”
  他的眼神危险而闪烁。“那是你自找的,”他咬着牙说。“你不该让德鲁里来找我麻烦……不该指控我杀了那个黑鬼。”
  我咽下一口上涌的胆汁。“我没有。”我回答,强迫自己的声音维持稳定。“德鲁里先生要我说出我认为安妮可能跟谁结怨,所以我就说了莫琳、莎伦和你。但他只对你有兴趣——大概是因为你有攻击前科——问我她跟你结了什么怨。我说你是个酗酒的恶霸,毫不掩饰你种族歧视的观点,说你自尊心低落、没什么智商可言,还有着‘贫穷白人’的心态。我也告诉他说你习惯对烦到你的人拳打脚踢,举出那次你揍麦可。波西的例子,因为他在你自己的儿子跑掉之后挺身面对你。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指控你杀了安妮。”我迎视他片刻。“事实上我惟一作过的指控,是你威胁我说要是我不闭上嘴就会要我好看。”
  他伸出发抖的手指朝我戳来。“你那是说谎。”
  我摇头。“要是你读过我的证词,你就会知道我说了什么。但你不识字,所以你接受了德鲁里先生的说法。”我浅浅一笑。“好笑的是,我甚至也不是很怪你。你的天性就是要在任何你不了解的事情上撒泡尿,谴责你那么做就像是责怪老鼠散播疾病——”我看着莫琳——“或者责怪蛇有毒一样没有意义。”
  那女人立刻眯起眼睛。“少把我扯进来,”她厉声道。“那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阵短暂的沉默,她和我瞪着对方,彼此的恨意强烈地写在脸上。
  “但至少你知道德瑞克和我在说什么,”我平静地说。“其他人都一头雾水——”我朝左右比了比——“当然除了艾伦之外。你了解,我一直都很想知道那是谁计划的。那太——”我寻找合适的字眼——“细心巧妙了,不可能是这两个蠢材自己想出来的。”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那都是他们自己干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问他们。”
  “问了也没用。”我不在乎地耸耸肩。“你已经说服德瑞克顶罪了。你向来都是这样。”
  “那请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伟大尊贵的小姐?”她轻蔑地质问。“他是个男人,不是吗?他要怎么做就怎么做。”
  艾伦的反应看来十分有趣。他坐在他父母之间,身体往前倾,手肘架在膝盖上,盯着地板看,但他母亲每说一次话,他的身体就明显朝他父亲凑近一点。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说。“大概是把艾伦吓得不能不收买德瑞克。这一定很值得一试。艾伦有太多不能失去的东西了。有爱他的太太和孩子……有个家……有幸福快乐的生活。”
  我说话时艾伦的双手紧捏,指节都泛白了。“你说你不怪我。”他咕哝着。
  “我是不怪你,”我回答,“但若你坚持支持你母亲的谎话,我就会怪你了。艾伦,我来这里是想要得到解释,不是要让你父亲当替罪羔羊。总之,干吗非要威胁我不可?那时候德鲁里已经对这整件事失去了兴趣……他只想让我闭上嘴,因为我一直指控他种族歧视……这是他讲话去激德瑞克的惟一原因。”
  莫琳的嘴扭卷出讥嘲的冷笑。“你不比那个黑鬼好到哪里去,”她说。“你骂我的男人是‘贫穷白人’,他那种人是不喜欢受辱的。尤其是不喜欢让一个神经紧张、自以为比我们高贵太多的老师侮辱。他为什么不会想叫你闭嘴?”
  令人沮丧的是,我确定她说的是实话,至少在关于德瑞克的部分是如此。只要有女人对他冷言讥笑,就足以让他攻击她了。我看着他。“你是不是也在安妮身上撒尿?”我问他。“所以她才满身尿味?”
  他用不能理解的眼神盯着我。
  “你是什么时候做的?”我继续问。“是在她昏过去之前还是之后?”
  他不确定地转向他太太,寻求答案。
  “我们没人碰过她,”她生气地厉声说道。“我们偷她东西的时候她早就在停尸间里了。这一点我已经告诉过你。”
  她如此公开地承认,又如此毫无悔意,让众人沉默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我记得当时我心想,要不是我压根不相信她,这一切就会容易得多了。


《蛇之形》第二十七章
艾伦颓丧地开了口。“妈说的是实话。”他顽固地说。“好吧,我不是说我们是大好人——也不是说我们听到安妮死了之后没有到她屋里——但我们不是杀人凶手。”
  “那为什么我发现她的时候,她的外套上都是尿味?”我问他。
  “她向来都很臭,”莫琳尖锐地迅速接口。“你又怎么知道臭的是她的外套?也许她是被打得尿了裤子。”
  “那味道太强烈了,而且她是缩蜷成一团要保护自己。总之一定是有人淋得她满身都是尿,否则雨水就会把它都冲掉了。”我转向艾伦。“我想那是在练习你们两个月之后对我做的事……而我那回也只是练习……”我迟疑着,清楚意识到萝西。斯伯丁的父亲就坐在我旁边——“为了麦可·波西跟你拆伙的那件事。”
  他眼神不由自主地瞥向杰弗瑞,然后双手盖住前额,掩饰他的表情。
  “那是麦可干的,”莫琳反驳之快令我血液都为之冻结。我的天!她知道萝西被强暴的事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麦可说过,她流了好几个星期的血……“麦可莫名其妙发起火来,然后抓狂了。。他向来都很危险……看看他现在是为了什么在坐牢。”她恶意地瞥了莎伦一眼。“如果你要找杀人犯,就盯住他吧——还有更适合的,就是他母亲的好男人。问问他最后一个跟安妮说话的是谁。那样你就找到你要的答案了。”
  杰弗瑞半站了起来,气得脸色发紫,但温蒂伸手按着他的手臂制止了他。“亲爱的,别让莫琳主导话题的走向。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是在激你这个暴躁的脾气,好让你们打起来吗?这实在太有趣了。她不想让德瑞克和艾伦回答拉内莱太太的问题,我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莫琳恶毒的小眼睛横扫过去看着她。“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系,我也是你们的受害者之一。莫琳,你承认偷东西承认得那么干脆,好像那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似的,但你小孩偷走我母亲的胸针时让我伤心欲绝。那是无法替换的——是她留给我的惟一一件遗物——但当然一点也不值钱一你企图把它卖掉时一定马上就发现了。”
  “那跟我们没关系。是麦可偷的。”
  温蒂摇头。“不,”她坚定地说。“我很清楚它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你照常跑来避难,让我跟你在厨房里说话,你的小孩们则趁机看看能偷到什么。当然,正如你所料,我怪我自己不小心。你们一进屋我就应该把所有的门全都上锁,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的底细。”
  那女人令人不快地笑着。“一点也没错。你把我们踩在脚底下。”
  “绝对没有。”温蒂坚定地说。“我很注重这一点,用我对待其他人的态度来对你和你家人。”
  “是啊,也许你是欲盖弥彰。你从来就不喜欢我们,这点绝对没错。”
  温蒂立刻点头。“是的,的确是真的。”她招认。“事实上比那更糟得多。我根本受不了你……受不了你的小孩……受不了让你们踏进我屋里。每次你来敲门我的心都往下一沉,因为我知道我又得面对一场挣扎,一边是让我深恶痛绝的你,另一边则是身为基督徒的职责。”
  这番直接的回话让莫琳吓了一跳,仿佛她相信牧师的太太讲话应该很委婉。“所以你看吧,”她含糊地说。“这就证明了你把我们踩在脚底下。”
  “哦,我可不这么认为,”温蒂抱怨,“否则你刚刚听到我同意你说的话就不会那么惊讶了。我说我挣扎着控制住我的嫌恶,可不是向它投降。我们的门从来没有不为你而开,莫琳,就连我的胸针失窃了之后也一样。我们尽一切所能帮助你和你的孩子,尽管你们是我们见过最令人讨厌的一家人。”
  我看着艾伦的头更深地埋进他手掌里。
  “那麦可·波西又怎么说?”莫琳挑衅地质问。“他跟我小孩一样都是贼,但你对他可照顾了……老是要握着他的手安慰他,在这个骚货——”她下巴朝莎伦一抬一“分身乏术的时候。但你的那个小宝贝动手用枪托打老太太,我的儿子则改邪归正了。那这又是怎么回事,嗯?你倒是解释一下。”
  温蒂摇头。“我没有说我知道答案,莫琳。我只是把我看到的事实说出来罢了。”她也看着艾伦。“总之,这一点你该问艾伦,不是问我。只有他知道他自己的故事。”
  “是啊,也许我这个妈当得比你以为的好。”莫琳胜利地说。“你觉得这个解释怎么样?”
  “你不比我好到哪去,”莎伦用紧绷的细小声音说。“我们惟一的差别是你的孩子怕你,我的孩子不怕我。”
  “那你就是个笨蛋。”莫琳反驳,因为把莎伦诱得开了口而眼神发亮。“看看你的下场。你的麦可让你丢脸得你好多年都没跟他说过话了……还有他那个出卖他的烂老婆。”她发出刺耳的笑声。“这我倒不怪你。他彻头彻尾是个坏胚子。要不是他教坏了我的孩子,你以为他们会去偷东西吗?要不是他发现了安妮,对她敬了那么个礼,你以为她会全身都是尿味吗?”她手上的香烟朝莎伦心口一指。“这可让你竖起耳朵来听了,对吧?你根本不知道他那天晚上在她屋里,更别说把她用来当尿壶了。”
  我不确定地瞥了莎伦一眼,很惊讶地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你的意思是说麦可杀了她?”
  “也许是帮了她一把让她好上路。他告诉艾伦说他八点半左右到家,看见她家的门没关好,就进去看能不能偷到什么。他发现她倒在客厅的地毯上,以为她喝醉了,觉得在她身上撤泡尿会很有趣。”说到这她中断了,笑了一声。“那地方全是猫臭味,所以他想她醒过来之后也不会注意到。”
  “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在乎地耸耸肩。“他说她开始呻吟,所以他赶快跑出来,以免她追上他。不过我看他根本是在撒谎,他一定也踢了她一顿。他就喜欢做这种事。”
  我瞥了一眼垂着头的艾伦。“艾伦跟他在一起吗?”
  “当然没有,”莫琳厉声说。“他已经告诉过你他从来没碰过她。但你宁愿相信是他而不是麦可干的,对吧?你就跟她一样——”她恶意地看了温蒂一眼——“总是偏袒麦可,把艾伦当坏蛋。”
  温蒂倾身向前,手肘架在膝盖上,好奇地看着莫琳。“艾伦不在那里这一点为什么这么重要?”她问。
  莫琳皱眉,露出凶恶的神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似乎下定决心要把事情都推给莎伦的儿子,但要是我没搞错的话,几个星期后是你的儿子又对拉内莱太太做了同一件恶心的行为。”
  “那又怎样?”
  “这显示发生在安妮身上的事比发生在拉内莱太太身上的事更糟……而你不希望艾伦被牵扯进去。”
  是我的想像力作祟,还是莫琳真吓到了?艾伦绝对是吓到了没错——要是他的头再往下低,我想就要碰到他的膝盖了。
  “麦可后来告诉我们那件事……给了我们灵感,”德瑞克突然说。
  “把别人对那黑鬼做的事也让爱黑鬼的人尝尝,看来似乎很公平。她们两个人都以为可以随便乱说我们坏话。”
  “没错,”莫琳说。“不过是麦可先起头的,总是这样。那小子最会带坏别人。这条街上所有邪恶的事都是从他和他母亲开始的,但挨骂受罪的总是我们。”
  “那强暴呢?”我出言反讥。“那又是谁的主意?因为那绝对不是麦可。他曾经把艾伦打得奄奄一息,因为他对萝西做了那种事。那难道不算是邪恶的事?”
  这只是几句话——生气地讲出来,为一个不在场无法替自己辩护的人说话——但话一出口时间就停住了。沙发上的人一动也不动。仿佛他们相信一动也不动就可以让我们全都冻结在这一刻,让我所知道的事永远不会传出去。我第一个反应是惊讶于德瑞克似乎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想起麦可曾说过,艾伦跟德瑞克打起来是萝西被强暴之后的事。
  我第二个反应纯粹是肢体的,因为我终于明白他们何以表情僵住的原因。艾伦也强暴了安妮……哦,老天哪!管他什么控制。管他什么正义。管他什么报复。20年理性的演变在那一秒整个崩溃了,我又倒退到那种原始的杀人冲动。
  我像只老虎般扑向艾伦——我的不屑——我的畏惧——我的仇恨一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血管里急速奔涌着。“你这个操他妈的小王八蛋!”我咆哮着抓住他的头往墙上撞。“她当时都快死了,老天。你怎么敢做出这种事,侵犯一个垂死的女人?”
  他畏缩着躲避我。“我没有……只有在她嘴里……”
  我眼角瞥见莫琳伸出爪子来抓我的脸。我使尽全身每一分每一毫的恨意,一拳捶进她嘴里。
  那本来可能会变成一场混战,要不是杰弗瑞其实是个和平主义者的话。他抓住我的手臂把我从莫琳身上拉开,拉到他背后去。“够了。”他尖锐地说,挡在我和沙发之间。“控制住你母亲,”他命令艾伦,“否则我就请史丹霍普太太打电话报警。”
  其实这是多余的,因为艾伦已经一只手圈住他母亲的脖子把她压制住了,但提到警察至少让她坐回座位上。她怀恨地瞪着杰弗瑞。“你没有资格扮演上帝,”她啐道,“你的手跟我们的一样脏。”
  他低下头像追逐雪貂的猎狗一样,紧紧地盯着她。“拉内莱太太说在我经过她之前两三个小时她已经就在自己屋里遇袭了——而且那些伤势是她的死因——所以你少指控我手有多脏。这里惟一一个没事拿着球棒的人就是你。”
  莫琳眯起眼睛盯住我。“你们现在听到的全是一派胡言。一个星期前这泼妇还在说是德瑞克揍了安妮一顿、再把她丢在街上……现在她又想怪到我头上。嗯,我要如何把那头肥母牛弄出她家大门?你倒是告诉我啊。”
  “她是自己走出来的。”我深呼吸,试着平抚像电击般穿透我全身的阵阵冷战。“她的头骨裂了……手臂骨折……天知道她昏过去了多久,让你那龌龊的儿子对她干好事……但她还是有足够的求生意志能摇摇晃晃地走到街上求救。”我又朝前扑去,但杰弗瑞拦下了我。“结果没人帮助她,因为他们以为她喝醉了。”
  “你丈夫就是其中一个。”她冷言讥嘲道。
  我伸手压住嘴唇下那根因恨意而不断跳动的筋。“我想她走到我住的那一头去,因为她知道我是惟一会帮她的人。我甚至认为她可能敲过我家的门——想到这让我内疚得要命,当时我不在家,因为我坐在学校里等着你和德瑞克这样的寄生虫来跟我讨论你们小孩的进展。”我突然坐回椅子上,精力全消。“真是好笑,呃?我们全都知道你们小孩惟一前进的方向就是监狱大牢。”
  “你少骂我们寄生——”德瑞克开口。
  但杰弗瑞打断了他。“你对萝西做了什么?”他质问艾伦。
  “儿子,别回答。”莫琳厉声说,喷出血沫。“就因为那个泼妇老师说了一堆关于我们的谎话,并不表示我们就得解释。”
  “他妈的当然要给个解释。”杰弗瑞不肯罢休。“我要知道他是不是强暴了我的萝西。他应该被关起来。”
  “你的萝西?”莫琳质问,用袖口擦去她嘴里的血。“这实在够离谱的。她怎么突然又变成你的啦?你当初不是恨不得赶快摆脱掉她,好搬去跟那个骚货同居吗?”
  “不要扯远了,莫琳,”温蒂有力地说,“艾伦是什么时候告诉你这整件事他也有份?你为什么又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阻止情况恶化?”
  她缩向沙发椅背。“那你应该问德瑞克。”她卸责地说。“他已经说是他叫艾伦照他说的去做了。我能做什么,还不是讨一顿打……每次德瑞克认为我插手的时候就会这样。”
  但德瑞克生气地摇头。“我说那老师的事可以怪到我头上,”他咕哝。“别的可不行。”
  “没有什么别的了,”她生气地厉声说。“我们只不过是偷了那黑鬼几样东西,教训了伟大尊贵小姐一顿叫她安分守己而已。其他的全是谎话。”
  我抬起头。“那些猫呢?”我冷冷地问。“它们也得教训吗?”
  她立刻垂下眼睛,摸索着香烟。
  “你把安妮屋里猫的数目说得太精确了。要不是你每折磨一只可怜的小流浪猫就记上一笔的话,你是不可能知道有多少只的。”
  为什么这会是让艾伦开口的关键?一只猫的死比一个女人的死更可怕吗?猫所受到的凌辱更令他难以忘怀吗?猫的叫声更凄厉吗?显然是这样。安妮可以死……我可以被恐吓……萝西可以哭泣……但动物必须被爱。他的痛苦令人感到恐惧,当我看着他为了那些早已死去的动物泫然欲泣,我怀疑他现在是否还跟当时一样,显然对人类的痛苦不怎么在意。如果属实,我对贝丝和她孩子们的未来不抱什么希望。
  要如实转述出他以那种方式说出的那些话是不可能的。他的情绪一旦释放出来就像是暴涨的河流,冲开了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冒出一些结结巴巴、有时几乎听不懂的句子。我们听到了他母亲是如何痛恨性交,他父亲是如何随时任意以残暴方式占有她,他们如何酗酒、又如何彼此以及对子女们以暴力相向。但他最讲个不停的就是莫琳杀害那只橘色猫的经过,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说他想阻止她,但她用球棒打他。
  我问他她为什么要那么做,而他跟麦可一样,惟一能想到的解释就是那让她觉得很“爽”。他说,当它脑浆四溅的时候她哈哈大笑,巴不得她打烂的是那个黑鬼的头。
  “那其他的猫呢?”我问他。“她为什么不停手?”
  “因为把猫从宠物专用门推进安妮家,会让她发神经。她开始一天到晚大声哭叫,行为像个疯女人一样,妈说要是她不自己打包搬家,也一定会让人给送到神经病院去。”
  “但如果伤害动物让你那么难过,你干吗还要帮忙?”
  “不是只有我而已,”他咕哝着。“我们全都做过——我妹妹,麦可,萝西,布丽姬。我们常出去找流浪猫,用箱子把它们装回来。”
  我悲哀地寻思,不知这是否才是布丽姬剪下头发当作祭品的真正原因。“但既然你知道它们会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那总比打烂它们的头要好。”
  “如果你相信很快地死去比慢慢地死去要糟的话。”
  “它们没有全都死掉……安妮救了大多数……正如我们所料。”他前额埋进掌中。“那好过让妈直接把它们杀掉,她就想那么做。是它们的死让安妮发狂的。”
  “你们塞进我家地板下的那些猫就死了,”我说,“因为我不知道它们在那里。”
  他抬起头,眼中是困惑的神色,但没说话。
  “而且要是你拒绝了你母亲,”我指出,“那些猫就根本不会死。就算你笨到想不通这一点,麦可总该够聪明吧。”
  “我们小孩也想赶走安妮,”他绷着脸说。“要我们住在黑鬼隔壁是不对的。”
  我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莫琳脑袋里在想什么。她不甚认真地试过一两次要阻止他,但我想她知道已经太迟了。古怪的是我相信她是真的对自己的残忍行为感到羞耻——也许因为这是惟一一桩她亲手犯下的罪行。更有意思的是,当艾伦承认他和麦可在安妮死的那天晚上八点半左右一起进入她屋里时,莫琳只顾盯着莎伦看。
  “麦可发现门开了一条缝,”他说。“我们本来是要到他家去看电视的,因为我们知道他妈出去了。他对我说,‘那个黑婆子门没关好。’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灯光……什么都没有……他说,‘趁她回来之前我们进去搜一搜。’所以我们就溜进了前面的房间,结果差点让她给绊倒。是麦可先开始的,”他坚称。“他打开桌上的台灯……认为她醉迷糊了,就拉出他的老二——”他中断了,不肯继续讲下去。
  “她有没有对你们说话?”
  他抬起眼睛看了莎伦一下。“一直说是那骚货打了她……麦可就抓狂了,一直踢她踢到她闭嘴。之后我们到游乐场去,麦可说要是我敢说出关于他妈妈的半个字,他就宰了我……我说,‘谁在乎啊?不管是谁干的,都是好事一桩……’”
  “我早告诉你不是我们干的。”莫琳脸上带着洋洋得意的笑奚落道。“我说过了,‘看看那骚货。’就是她和她儿子干的。”她伸出两根手指隔空指向杰弗瑞。“所以你才把那头疯母牛给推到水沟里去——因为她告诉你是谁打她的。”
  我觉得想吐。尽管我先前就怀疑麦可知道安妮是怎么死的,但我一直希望他没有参与其事。但在八点半“踢”了她一顿,能造成渗流到安妮大腿上的、在照片上那么明显的那种内出血吗?我看着莎伦。挺身而出护卫你的儿子啊,我想对她大吼。告诉他们说他在那个年纪的个子很小……说踢得她重伤而死的一定是之前的某个人……某个更强壮的人……
  “这是真的吗,杰弗瑞?”温蒂以震惊的语气问。
  “不是,”他咕哝着,突然以不信任的眼神看着莎伦。“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拉着我的袖子,想稳住她自己不倒下去……所以我就把她推开……”他声音渐小陷入沉默,开始怀疑莎伦对他说了多少谎话。“难怪你任我以为那都是我的错。”他憎恨地说。“你是要保护谁?你自己还是你那个鬼儿子?”
  但莎伦惟一的回应只是做了个小手势表示否认,然后脸上就完全失去了血色。
  “要是她昏倒,她会跌伤的。”我警告道。
  “让她伤去吧,”莫琳怀恨地说。“她活该。”
  “哦,拜托。”我疲倦地叹口气,站起来帮温蒂扶住那软塌下来的身体。“要是你相信是这样,那时候为什么不跟德鲁里先生说实话?”
  但这问题太笨了,她根本懒得回答。她对安妮的死一点都不感到遗憾。事实上她惟一的目标就是让她自己远离暴风圈,才能好好享受她的赃物。如果这目标需要利用到男人使女人心生畏惧的低劣本能,那就用吧。就某种怪异的角度而言,我甚至很敬佩她,因为她的世界是个狠毒的世界,在那里贪婪——不管是贪财还是贪色——是一种生活方式,而照她的标准来看,她是很成功的。至少在这房间里她是惟一一个靠脑筋动得快而拥有自己屋子的人。
  我伸手摸着莎伦漂染的头发,觉得那头发又干又满是灰尘。“这位女士对安妮做过最恶劣的事,不过是往她头上倒了一桶水,还有向地区委员会申诉过几次,”我告诉杰弗瑞,“如果你不相信的话,那你应该滚开,让她有机会和她儿子团聚。温蒂说得没错,这些年来你只会用真相让莎伦动弹不得。”
  “但是——”
  “但是什么?”我厉声说道。“你难道宁可相信莫琳的说法?别忘了,我的说法是不要钱的,她的说法则要你付出代价。”我抓住他的手肘强迫他看着莎伦。“这女人20多年来都站在你这一边——你还要再花多少时间才信得过她?还是你永远都要——”我朝沙发方向一比——
  “用这里这个害虫选择的那套腐烂的生活标准来批判她?”我既是在为莎伦也是在为我自己说话,因为我太清楚活在失去信心和误会的氛围中有多痛苦。你不拼命就会往下沉……不奋战就只能屈服……而且不管你选择哪一条路,都只能孤独一个人走。
  杰弗瑞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我突然跪在莎伦面前,握住她的手。“把你的房子卖掉搬家,”我力劝她。“把这男人从你生活中赶出去,重新开始。跟布丽姬做朋友……帮助麦可洗心革面。他需要母亲的爱就像他需要太太的爱……而且你欠他很多。莎伦,他以为你是凶手……但他保护了你……而且他不明白你为什么能一转身就抛弃了他。做一个他希望的母亲吧。”
  她昏昏沉沉的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眼光无助地从我身上转到杰弗瑞;她太习惯屈从男人了,他说什么她都会照做。
  莫琳胜利的声音从沙发那里朝我发出。“这条街上只有一个骚货,她像一袋马铃薯一样倒下去是因为她原形毕露了。你去把这事告诉警察吧,看他们还会不会在乎我们偷的那一点点垃圾。”
  我想杀了她。我想用双手紧紧掐住她那瘦巴巴的喉咙,把她的毒素都给勒出来。但我只是叹口气站起身来,伸手去拿我的背包。“安妮从来没骂过莎伦‘骚货’,莫琳,她是骂她‘婊子’。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她惊愕地张大了嘴,找不出话可说,因为她知道我说得没错。我想尖叫大喊……用力跺脚……把我的挫折感吼进风里。先前我希望有奇迹出现能证明我是错的,但现在我只感受到无比的悲哀和疲倦。
  “要是我是你,就不会那么指望警方能放过我。”我以值得称许的稳定声调说,这种淑女般的自制力一定能让我母亲露出骄傲的微笑。“你向来都只有靠别人保持沉默才能保护你,只要他们有秘密要隐瞒,你就很安全。”我耸耸肩。“但现在已经没有秘密了,莫琳。这下你会怎么样呢?”
  德瑞克出人意外地大笑。“我告诉过她你绝对不会放弃的,”他说,“但她不肯听。说当老师的太神经质了,不会站起来奋战的。”
  莫琳一路追着温蒂和我到门口,质问着我拒绝回答的问题。如果不是莎伦干的,那凶手是谁?我打算告诉警方多少?我手中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她的嘴唇被我刚刚那一拳打肿了,她抓着我的袖子不让我走,威胁要报警,如果我不给她一些“操他妈的解释”的话。
  我挣脱她。“去啊,”我催促她。“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要去哪里——我会到里士满艾夫斯顿路7号的贾克。威廉斯先生家——尽管叫警察到那里去抓我吧。这样就省得我打电话找他们了。至于要回答你吗——”我摇头——“门都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就不会对你有帮助,而打死我我也不会跟德瑞克和艾伦一样,替你说更多谎。”我抬眼望向站在门厅阴影中的艾伦。“我完全有理由恨你、鄙视你,”我告诉他,“但我认为你太太是百万人中难得一见且能救你脱离你母亲毒害的女人。所以好好听我说,现在就回家去,把你父亲也带去。如果贝丝从德瑞克口中听到所有真相,那么她还可能原谅你,如果她是从你母亲嘴里听到的话,那就不会了。”
  “我的老天!”我们走开,温蒂拍拍扑通乱跳的心口,惊讶地倒抽一口气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害怕。”
  “你还好吗?”我关切地问,伸出手去扶住她的手肘。
  “一点都不好。我这辈子从没受过这么多震惊。”她把臀部靠在18号的花园墙壁上。“让我先喘口气。”她深呼吸了几下,逐渐恢复过来,然后对我摇摇手指。“亲爱的,彼得会强烈建议你不要如此执迷于复仇。他会说通往天国的惟一道路是原谅。”
  “嗯,”我同意。“我告诉他德瑞克和艾伦做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建议我的。”
  她不高兴地啧了一声。“他就是那次令你失望的吗?”
  我看着一辆车慢慢驶过路面上的减速路障。“他不是故意的。”我表示反对。“他就像其他人一样……以为我歇斯底里了。”我看向仍然徘徊在大门口的莫琳。“我想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我以前总是不能保持够久的客观,好控制住我的声音。这会让别人担心。”
  “但为什么找上彼得?”她好奇地问。“你没有别的人可以谈吗?”
  只有莉比……“主要是因为教堂而不是彼得,”我不置可否地说。“当时我想不出还有哪里可以去。”
  “哦,亲爱的,我听了真难过。真的是所有人都让你失望了。”
  我摇头。“事实上正好相反。我进去时哭哭啼啼又一副自怨自怜的样子,出来的时候却成了复仇天使。”我突兀地笑了一声。“当时我一直在想,就算我有一天真的原谅这些人,那也要是我自己的决定,而不是一个认为我在说谎、穿得人五人六、又肥又出汗的家伙说了就算。”我立刻清醒过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无礼的。”
  温蒂挺起她细瘦的肩膀,站起身。“形容得真贴切,”她苛刻地说。“彼得本质上就是个演员,只有穿上戏服的时候最快乐。他认为那样能让他说的话有权威性。”
  “我那个时候很难缠,”我以道歉的心情说,“他也真的试着好心对待我。”
  “他肚子里一点热情都没有,这就是他的问题。我一直告诉他说他的讲道政治化的可笑。他应该要抨击邪恶,而不是替自由派人士发表政策宣言。”
  我格格笑着。“换了是你,就会是个雷电交加的牧师喽?”
  “这样才算个牧师,”她愉快地同意。“一点硫磺比什么都能吓跑邪恶。而且这样比较戏剧化。打入地狱被火焰烧烤,听起来比极乐庄严的天国刺激多了。”
  我真的很喜欢她……喜欢她的坦诚……她的坚定……老天助我,还有她跟我母亲的相似之处‘……但我看得出她已经累得再也走不动了。我说服她重新坐下,然后在我的背包里翻找那天早上向路克借来的手机,好打电话叫出租车。我还没找到手机,一辆车就在我们旁边停下。
  “你们要不要搭便车?”艾伦倾过身来替他父亲系上安全带,从开着的乘客座车窗生硬地问。“我们会经过艾夫斯顿路。”
  我吃惊得不能回答,看着温蒂。
  “谢谢你们,亲爱的,”她说着很有风度地站起来。“这么做真是太好心了。”
  没人再说过一句话,直到艾伦把车停在贾克屋前。德瑞克和温蒂安于沉默,艾伦则一直在后视镜里担心地瞥着我,动着嘴巴想讲出我能接受的话。
  但一直到他在艾夫斯顿路停了车,才鼓起勇气冒这个险。他转过身来。“现在讲大概有点太晚了——”他犹豫畏缩着——“要是你说不我也怨不得你一但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丹尼有没有告诉你我这15年来都没再做坏事?”
  我瞪着他。“艾伦,如果你要说对不起,就直说。不要找一堆借口把道歉搞砸了。”
  他害怕地点点头把头垂下去,就像当年我逮到的那个偷我皮夹的小男生。“对不起。”
  “我也觉得抱歉,”我向他伸出手。“我在有机会的时候没有拉你一把,这让我一直很后悔。”
  他的手握来温热汗湿——我不能说碰到他的时候我没有起鸡皮疙瘩——但那感觉像是做了个了结,对我们两个都是。我想开玩笑地警告他别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对贝丝说实话,但德瑞克的在场是个好迹象,因此我就没开口。到头来我很高兴我没多说。
  “跟你说一声,”我扶温蒂下车时他说,“把猫放到你家地板下的不是我们。”
  我皱眉。“这是说没有猫?还是说放它们进去的另有其人?”
  他把头朝贾克家前门一指。“所有的事威廉斯先生都知道……他以前常在莎伦家的窗边看着我们小孩做的每一件事……他什么都没说的惟一原因就是那黑鬼骂他‘相公’。为此他很恨她,就像我们恨她骂我们‘垃圾’一样。”
  我闭上眼睛片刻。“我是会去报警的,艾伦,”我哀伤地说。“这点你了解吧?”
  “了解。”
  “那就帮你自己个忙,”我真心地叹了口气说,“别再满口‘黑鬼’了,因为如果你再用这个词来说安妮,我就要把你撕成碎片。”
  他顺从地点头,换挡。“都听你的,拉内莱太太。”
  温蒂敲敲德瑞克那侧的窗。“你呢?”她问。“你也要道歉吗?”
  但他一副不相干的样子看着她,比个手势要他儿子开车。
  我们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他们转到主路上。“我想你是让他给唬弄了。”温蒂笑着说。“要不要打赌,他们一定是开到最近的提款机去,好让艾伦提一百镑出来给德瑞克,叫他永远别再出现?”
  “哦,汝等缺乏信念之辈。”我伴着她走过贾克的车道,我们的车旁停了一辆满是泥点的雷诺Espace.一时之间我纳闷那辆老宾士到哪去了,然后才想到,永远让真相给困得动弹不得的贾克一定是把它藏起来了,才好继续假装他有一辆XK8停在上锁的车库里。

  莉比·葛司(原为莉比·威廉斯,曾住在里士满葛兰姆路21号)

  写来的电子邮件时间为1999年
  寄件人:莉比·葛司
  日期:1999年8月17日20点17分
  收件人:拉内莱
  主题:关于星期五在贾克家碰面之事
  亲爱的M——趁我去艾美朋友家接她之前只能简单几句。你说事情早就船过水无痕了,我们现在谁都不需要尴尬,但我真的是窘死了!我怎么能直视你们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你和贾克?我知道你叫我不要解释也不要道歉,但我实在觉得自己很差劲。而且我真的很抱歉。请相信我,不管那么多年前萨姆和我之间有过什么——那都早在你们离开英国前就结束了。
  我知道你说星期五的这场会面很重要,但我真的没办法面对。让萨姆在20年后招认,你和贾克一定觉得情何以堪——尤其是你,一定恨透我的虚伪。你大概认为我在安妮的事情上帮你的忙只是为了假装是你的朋友,但真的不是那样。我很乐意帮忙,更高兴经过了那么多事我们仍然是朋友。老实说,我一直相信萨姆永远不会说出来——我想主要的原因是他跟贾克交情一直不错,而不是因为他认为你会承受不住——而且他那天晚上到底在哪里也不是那么重要,只要他和贾克承认他们没有在7点45分时看到安妮。这些年来我只有在那可恶的不在场证明上对你说过谎——天知道,我真希望当时我们说了实话——但跟把婚外情告诉你会对你造成的伤害比起来,当时此事看来似乎无关紧要。当然,那么做是错的,但当时我觉得无伤大雅。萨姆和贾克显然跟安妮的死无关——我一直都这么告诉你——而且我也不希望你讨厌我。
  总之,这一切的重点是,我写好了一份证词,详细说明那天晚上21号屋内屋外的一切动静及确切的时间——在我能记得的范围之内——我以附件方式寄上。我想你会发现他们会同意贾克和萨姆的说法。当然,到时候我会正式再做一次口供的。现在我则在此寄上我的爱,同时祈祷你仍愿意接受。

  爱你的 莉比

  附注:不管怎么说,我不能把女儿们丢在家里一整天,而且可怜的老吉姆会受到非常大的惊吓,如果我告诉他我要跟前夫聚会的话i他会想要知道原因……然后我就得告诉他萨姆的事……还有我是如何让我最好的朋友受到委屈。对不起,亲爱的。我希望你能谅解。

  莉比·葛司
  寄件入:M.R
  日期:1999年8月18日12点42分
  收件人:莉比·葛司
  主题:关于星期五
  我亲爱的莉比,附件已收悉,而且感同身受!相信我,我一直都很珍视你在安妮这件事上给我的帮助——要不是你,我绝对不会知道那么多关于她那些邻居的丑事!不幸的是,你和萨姆的证词之间有一两个相左之处——比如他说他到的时候你在洗衣服,但你说你在看电视;还有他说你在他去之前洗了个澡,而你却说你之前在煮饭。我知道这些只是小事——但我真的需要这些说词相符,才能交给警方。你也知道不重要的事我是不会问的。而且你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贾克和萨姆已经言归于好——虽然没以前那么好——萨姆和我则像一对感情很好的老夫妻。我们已经在一起太久了,现在就像两人三脚一样只能一致行动。然而,如果你因为怕把女儿丢在家里及担心吉姆反对而没办法来,我们三个可以——也会——到莱斯特去找你。

  爱你的M


《蛇之形》第二十八章
先前我叫贾克在前门留一条缝,这样我们到的时候就可以自己进去。我们顺着门廊走向厨房,我在莉比看到我之前先看到了她。她坐在一张硬椅背的椅子上,侧面朝向我,在我们的脚步声让她警觉我们到来之前,我有一两秒的时间可以打量她。哦,报复的滋味真是甜美!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二十四五岁的棕发美女,可以尽情招摇利用她的脸蛋和身材,现在的她是个瘦巴巴、鹰钩鼻以及皮肤松弛的女人,新染的头发颜色太深了,不适合她的肤色。
  我对她印象最深的是她那些不耐烦的手势和任性的表情,道出她对1978年那时的生活有多失望。现在看到这些都没变,让我兴味盎然。事实上,那些尘封的往事对她来说,就像筑坝防堵洪水一样……随时都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我已经受够了。”温蒂和我走近时,她正生气地指着手表说。“她告诉我12点半的,要是5分钟之内她还没到的话——”
  她的话中断了,因为萨姆和贾克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地看见我们出现在门口。
  “哈罗,莉比,”我带着爽朗的微笑说。“你气色真好。”
  她同样打量了我一番,但没有报以微笑。“你迟到了。”她凶道。
  也许她如此不友善的态度应该令我惊讶,因为多年来她寄了那么多信、传真、电子邮件,表达支持、友谊以及……善意……但我一点也不惊讶。她那糖精般甜蜜的态度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我对她和萨姆有过婚外情的事一无所知,因为这样让我显得很笨。但萨姆和贾克显然已经照我要求地告诉了她,表示我在写第一封信给她之前就已经知情了——这样一来笨的人就是她了。而她向来最不能忍受这一点……成为别人的笑柄。
  “我知道,对不起,”我轻快地说。“在那里花的时间比我预期的要长。你还记得牧师太太温蒂‘史丹霍普吗?温蒂……莉比……贾克……萨姆。”男人们站起身和温蒂握手,我朝他们扬眉问道。“你们有没有买三明治?因为我——们——饿——坏——了!”
  贾克以夸张的动作打开冰箱门。“都在这里。”他说着把盘子移到桌上,递给萨姆一瓶冰镇过的夏多内。
  “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告诉我们,你最喜欢喝这种酒。”萨姆倒了一杯递给温蒂。“我想你这么一番辛苦之后是该喝一杯吧7”
  她喝了一大口,开心地笑着。“老天,我才不辛苦呢!我只是替你太太惊人的花腔女高音当当合音天使罢了。你一定很以她为傲,萨姆。”
  “哦,当然。”他说着递给我一杯酒,然后扶温蒂坐下。“而且她还有点疯癫,你不觉得吗?”他朝我会心地眨了眨眼。“还是跟我们结婚那天一样美丽。”
  我看着莉比撇着嘴拒绝萨姆递给她的那杯酒,不知她还能忍受这一切多久而不用利爪抓破我的脸。“我还要开车。”她不想多费口舌。
  “你觉得贾克的胡子怎么样?”我把背靠在厨房工作台上,从这里我可以看着她。“很适合他,你不觉得吗?”
  “她很讨厌我的胡子,”贾克说着摸摸胡子。“说这让我看起来很下流。”
  莉比烦躁地微笑。“这一套我们都讲过了。还有萨姆的秃头……多尔切斯特……莱斯特……天气……”她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桌面。“你答应我12点半的,这样我才能在星期五的塞车时段开始之前开上公路。”她尖锐地说。“你知道我要在吉姆回家之前先赶回去。”
  “打电话给他,告诉他你会晚点回去。”我合情合理地说。
  “我们也是一直跟她这么建议。”贾克抱怨。
  “不行。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放女儿们自己在家。”
  “她们不能到朋友家去吗?”
  “要去的话就一定会问一大堆问题,”她劈里啪啦地说,“我真的不想长篇大论地解释为什么这次可笑的会面有需要。我们可以赶快开始吗?”
  我不理会这个要求。“你应该让我们到莱斯特去的。”我假惺惺地说。
  哎呀呀!要是眼神能杀人的话……
  “反正贾克又不打算要回他以前的东西,”我继续说下去,伸手拉住贾克的手在我身侧晃了晃,以巩固盟友关系,展示我的部队。“现在他比较喜欢年轻的金发妞。”
  贾克大笑。“他妈的没错,”他毫不留情地同意道。“而且绝对不考虑结婚。那个错误我可不打算再犯。”
  这样很残忍,但我一点也不会觉得良心不安。要是当时我知道了那段婚外情,我会摔她几巴掌打掉她的微笑,然后再把我丈夫的睾丸给钉在墙上。但形同凌迟的报复也一样令人满足。我知道逼得她必须跟旧情人闲扯淡,一定会让她心烦意乱——她天生太没耐性,又太自我中心了——而萨姆和贾克都没本事对付沮丧的女人。在这一点上他们以前就失败过,我也不相信现在他们改变了多少。
  她紧抿住嘴。“这跟贾克没关系。”她紧绷着脸说。“吉姆认为艾美年纪太小,无法照顾妹妹们。但她不小了,都快14岁了。”
  “这也难怪。”温蒂平静地说,伸出镊子般的长手指选了一个鲔鱼黄瓜三明治。“鸟巢没人管,窝里的小鸟肚子饿,在公鸟看来就表示老婆飞了。”她对莉比微笑。“我想他以前就曾经发现过空巢,对不对7”
  没有人接腔,莉比恨恨地看着温蒂,后者则吃着她的三明治。我们其他三个则埋头喝酒。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惊讶她还是原性不改,但在场的男士很是震惊,他们两个都天真地以为,当了母亲、有了事业就能驯服她多情的天性。他们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看,这实在是男女之间双重标准的完美例子,让我忍不住径自微笑起来。
  莉比当然看见了。我是她惟一真正的敌人,所以她一定全神贯注在我身上。她马上发作。“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是吧?”她气急败坏地说着。
  “不,”我喃喃说道。“对你我就完全看错了。我以为你不会那么下贱,在别人的丈夫身上东闻西嗅的。”
  “哦,拜托!”她苛刻地说。“要是有谁东闻西嗅,那就是萨姆。只要逮着机会他就迫不及待地要把拉链拉下来。还是你已经原谅及忘记了他的所作所为,因为他忍受了你20年不屑的眼神和受伤的自尊?”
  萨姆生气地走上前,但我对他摇摇头。这是我的战场,我已经等很久了。“莉比,要是你想来一场叫骂,那我很乐意奉陪……我想萨姆和贾克也一样。但要是你真那么急着想走的话,我建议我们把这些证词搞清楚。”
  她痛恨处于弱势,但还知道要挤出个微笑。“好吧。你要知道什么?”
  “哪一个才是正确的?是萨姆到的时候你已经洗过澡,正在洗衣服?还是你煮好了饭,正在看电视?”
  她以很有说服力的迷惑神情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她慢慢地说。“事情实在已经过了太久,大部分的细节我都忘了。我只是把那个时间我通常在做的事情写下来——煮饭然后看新闻——但如果萨姆确定的话——?”她停下来,看着他。“你记得很清楚吗?”
  “对。”
  他坦率的答案让她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那又不是你第一次到我家来上床。”
  “没错,”他同意,“但那是最后一次……而且那天下午我在电话里就已经告诉过你那会是最后一次了。我说我要跟你谈谈该怎么在不毁掉任何人的情况下结束这段婚外情。结果我一进门你就整个人挂在我身上,让我火大得要命,你还说你为我洗了个澡,正在洗床单,这样就可以在贾克回家之前把我们弄脏的床单换掉。你不可能已经忘了,莉比。你告诉我说我吓到你了,因为我说要是你不立刻把手从我身上拿开,我就会揍你。”
  她无奈地笑了一声。“哦,好吧……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反正对我也没什么伤害。无论如何,当时我在做什么有什么关系吗?”她眼神转回到我身上。“我们就照萨姆的说法好了。这样你高兴了吗?”
  我点头。
  “那你就是个笨蛋。”
  “也许吧。”我交叉双臂,研究着我的鞋尖,不急着说下去。
  “就这样吗?”她愤愤地说。“你叫我大老远跑来,就是要让你对你丈夫的外遇感觉舒坦一点?”
  “不完全是。”我不带恨意地说。“萨姆到达的时间有很大的疑问。他说7点45,你说6点半。”
  她皱起眉头,似乎试着回想。“好吧,那就折中一下,”她一副乐意帮忙的样子。“就说7点钟好了。过了20年,我们都不可能记得那么准确。”
  “萨姆就可以。”我温和地反驳。“他算出时间的方式比你精确一点……他不可能在7点45分以前到你家。把他从办公室走到地铁站的时间算进去,加上平均的车程,再加上他从里士满车站走到葛兰姆路的时间,他花在路上的时间不可能少于1小时又15分钟。这表示他一定是在7点45分到的,因为他直到6点半才离开办公室。”
  她的双手不耐烦地在膝上移动。“你怎么知道?萨姆对他下班时间的记忆凭什么比我对他到达时间的记忆可靠?”
  “因为我靠的不是萨姆的记忆。”我告诉她。“当年我不相信他和贾克的供词,因此曾到他的办公室查证过。我希望能找到证据显示他谎报了他到达葛兰姆路的时间,我知道大楼的警卫会记下每个人下班离开的时间,然后才能关门上锁。我说服他让我影印了一份1978年11月14日的记录。”我朝脚边的背包点点头。“记录就在那里面,萨姆的名字旁写着6点半。”
  她的眼睛立刻垂下看向那袋子,一语不发。
  “所以我们同意萨姆到达的时间是7点45分?”我重复。
  她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我看不出那有什么差别。我们只是在谈话而已。”
  “是的,你们两个都是这么说。你的说法是你们谈了两个半小时。他的说法是你们谈了一小时。”
  她耸耸肩。“我没去算时间。”
  “但你们对谈话内容的说法不同。萨姆说他对你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不结束这段婚外情,他就要对我坦白。你则说下最后通牒的人是你。”
  她恶意地朝萨姆瞥了一眼。“他只能这么说,”她说:“否则就不能让你相信他一进门我就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了。”
  我浅浅一笑。“但重点就在这里,莉比。他到的时候你来了那么一大套,萨姆以为你会很难缠、不肯分手……但结果没有。你说你不会再去烦他……不会再到他办公室外面晃来晃去……不会再耗费他的时间……你惟一要求的回报就是要他闭上嘴巴,让贾克没有跟你离婚的借口。”
  “这显示下最后通牒的人是我,不是吗?”
  “如果是这样,那萨姆为什么那么急着接受?”
  她警戒地眯起眼睛,试着要看出我的重点在哪里。“你凭什么以为他很急着接受?”
  我耸耸肩。“因为他拼命要配合你那捏造的不在场证明。他甚至愿意把贾克也扯进来一起撒谎,只求能离你远一点。你丈夫倒也不介意就是了,”我讽刺地朝贾克瞥了一眼,“因为他不希望他每星期二去找莎伦的事给抖了出来。但如果那对萨姆没有好处,他何必要一起撒谎?他大可编出很多理由解释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在你家——没有一个理由会让人起半点疑心。比方说,他是去找贾克的。”
  “干吗问我?”她质问。“说谎的是萨姆。我说的全是实话,那就是我整晚都在家等我丈夫。而且我也不用假装我当时是一个人在家,因为警方自己就这么假设了。萨姆决定签名作证说他在你们家而事实上却不在,那又不是我的责任。”
  “但是萨姆说你让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据他说,你第二天早上打电话到他办公室去,说警方正在调查前一天晚上大家的行踪,因为他们要找有没有人看见过安妮。然后你说你帮了他一个大忙,告诉警方他和贾克7点45的时候在我们家,接下来就要靠他去说服贾克支持这个说法。你说如果是你丈夫给了他不在场证明,我就绝对不会怀疑他是跟你在一起。而且你说得没错,我是没怀疑。”
  “想来这是萨姆的说法了?”她话中带刺地低声说道。
  “是的。”
  她又瞥了我的背包一眼。“而且没有哪个拉长耳朵偷听的接线生能证明这话?”
  “没有。”
  “那你尽可以相信你想相信的,警方也可以相信他们想相信的。”她无所谓地说。“萨姆老是想自圆其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说谎的是他,我说的是实话。我才不会让他把作伪证的事怪到我头上。”
  我点点头,似乎表示认同。“行,不过你得准备好接受警方的盘问,看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提议了哪些主意,因为萨姆翻案说那些是你出的主意——尤其是要他和贾克说在7点45分的时候看到了安妮。”我停了下。“据萨姆说,那是你建议的。你告诉他说警方正在找证据,好证明她那晚稍早的时候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走,如果他这么说了,他们就会判定那是个意外,然后这整件乱七八糟的事就会结束了。”
  当然,我是在说谎——萨姆提到安妮是为了要掩饰他对我说过她喝醉了,这一点他从来没否认过一但捏造又不是莉比的专利,而她被指控一件她没做过的事时失控的速度之快,看来令人啧啧称奇。就某个可怕的角度来看,她嘘声啐骂、愤怒否认的样子让我想起莫琳。我们都是烂人……联合起来对付她是因为我们不喜欢她……把萨姆扮成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企图把责任推到她身上……
  “我干吗要做这么蠢的建议?”她总结。“要是警方不相信萨姆和贾克呢?要是我们全都得承认我们那天晚上真正在做什么呢?我干吗要叫他说他在那时候看见安妮,那明明是当晚我们两个都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的惟一一段时间?太可笑了。他们会以为我们串通好要撇清自己的嫌疑。我绝对不会让我自己扛上不必要的风险。”
  我研究她片刻。“但你为什么对串通这件事如此在意担心呢?”我好奇地问。“你第二天早上打电话给萨姆时,一定只知道安妮是9点半死在我们家门外?那为什么提到她就是愚蠢而不必要的呢?”
  她如梦初醒。“萨姆告诉我你说那是谋杀。”
  “胡说,”萨姆激烈地驳斥。“把那个可怜的女人留在水沟里不闻不问让我羞愧死了,所以我根本不想提起这件该死的事。那天早上我和你讨论的只是该怎么避免说出我那时跟你在一起。”
  她露出愤怒的微笑。“那么我现在说的也许是后见之明,但这并不是问题的重点。你这是在指控我捏造出一个荒谬的谎言,但说自己那天晚上看见过安妮、招引别人注意的人才是笨蛋……尤其是如果那人想隐瞒婚外情的话。你也许是那种笨蛋,萨姆,但我可不是。”
  “一点也没错,”在萨姆还未来得及再度发作之前,我抢先回答。“我一直都在想你实在很聪明,你当时的说法非常简单,宣称完全不知情,根本没有提供不在场证明。你只消说:我帮不上忙……我从5点钟开始就一个人在家……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哪里也没去。这些话你爱重复几遍就可以重复几遍,因为除了萨姆之外没有人能反驳你。只要你让他闭上了嘴,你就安全无虞了,因为万一警方真的逮到你说谎,你尽可以耸耸肩说,你只是不想那段婚外情曝光而已。”
  “我不需要不在场证明。”她说。
  “的确,”我同意,“但那只是因为没有人看见你6点半的时候跟安妮在一起。我猜想你们是在路上碰到了,然后她又开始骂你‘肮脏的骚货,。但你到底为什么妻出门,莉比?出去做什么?去买酒希望能让萨姆心情好一点吗?或者是你自己需要喝一杯,因为你快被甩了,让你怒火沸腾?你那么快就对安妮发火是不是就是这原因?因为你很生气萨姆明白表示他宁愿跟他老婆在一起,也不想跟一个百无聊赖的骚货乱搞,除了剥削男人之外她根本懒得挪挪屁股去做点长进的事?你为什么不待在你自己龌龊的床上为你自己的没用哭一哭就好了,而要去杀死安妮,因为她敢指出你有多没用?”
  她的脸谨慎地一无表情,像一张训练有素的面具。“这太荒谬了,”她说。“6点半又有什么重要的?”
  我先前将她寄给我的电子邮件打印出来放人我的口袋,现在我拿了出来。“你在这里面讲的是这个时间,所以想来很重要。”
  她又做了个不在乎的手势。“我已经说过可以照萨姆的说法,不是照我的说法。就因为我犯了这么一个错,你难道要把我钉上十字架不成?”“你最严重的错误是洗了个澡,还开始洗你的衣服,”我说。“我想你身上有她的血。验尸的照片证明了你像个疯女子一样攻击她。”
  “哦,老天!”她疲倦地说。“我以为萨姆会跟我翻云覆雨一番,所以我当然洗了个澡。而且我洗的不是我的衣服,是床单。”
  我用手轻拍那份电子邮件。“那你在这里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假装你当时在做别的事?”
  她笑着,想要取得信任。“因为我忘了。总之,要是我有任何事要隐瞒,我就不会让萨姆进门了。”
  “你不能不让他进门。他已经在电话里告诉过你,要是你不同意分手他就要对我坦白一切。”
  “反正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我看着萨姆。“因为你怕他会告诉我说安妮知道你们在搞婚外情。他说她总是在街上拦住你,骂你‘肮脏的骚货’。”我脚尖碰碰背包。
  “这里面有一封麦可·波西的信,他说你有一次拿购物袋甩过去打她,结果自己四脚朝天摔在地上。再说你也不希望我把你列入对安妮怀恨在心的人之列,”我总结,“尤其是你刚刚才把她丢在她家里等死。”
  “我从来没进过那个垃圾堆,”她以稳定得出奇的声音说,“那天没有,从来也没有。”
  “你当然有。”我告诉她。“她开门的时候你跟在她后面硬挤进去,因为她居然敢一针见血地——说你是个廉价的骚货。”我从口袋里拿出照片,照片上是贝丝·史雷特客厅里的那个黄铜炮弹壳。“你是不是就用了这个?”我边问边拿给她看。“这会是当下最顺手的东西,因为安妮把它放在门厅里。你做了什么?扯掉孔雀羽毛,然后双手举着往她后脑勺砸下去,把她打倒在客厅的地板上?然后呢?你彻底抓狂,打她踢她直到她昏了过去?你现在做梦会不会梦见那情景,莉比?你每次想起这件事,会不会满身大汗地惊醒?”
  她陡然站起来,椅子从她身后弹开。“我不需要听这个。”她说着伸手去拿皮包。
  萨姆抬起头。“恐怕你是非听不可,”他以令人惊讶的温和语调说,“因为事情不会就这样不了了之,莉比。这次不会了。不会再有人支持你的谎话了。”
  她转身看着他。“我没说过谎话,萨姆,至少没有蓄意说过。你知道这一点……贾克也一样。”
  他注视她片刻。“你提供消息给贾克,让他告诉我说德鲁里警佐在我家里偷腥。那不就是谎话?”
  她得意地朝我瞥了一眼。“当然不是。只要有半点大脑的人,都看得出那是怎么回事。你的问题是你自己太内疚了,所以认定这个假装圣洁的小贱人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但凭什么以为她就会比你忠实?”
  我丈夫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手慢慢钻进我手里,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但我分不出这是因为痛恨莉比还是痛恨他自己。“她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简单地说。“不像你和我,莉比,我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人。”
  这个曾经是我朋友的人又瞥了我一眼,这次充满了憎恨。“你实在太天真了,萨姆。”她尖刻地说。“难道到了现在你还不知道她有多会记恨?因为我偷了你,她是非要报复我不可……就算指控我杀人也在所不惜……”

  与都会警局的官方书信往来

  时间为1999年
  新苏格兰警场
  都会警局长官办公室
  拉内莱太太
  多塞特DT2XXY
  里芬南近多尔切斯特
  里芬南农庄
  1999年10月5日
  拉内莱太太大鉴:
  主题是关于里士满葛兰姆路30号的安·巴茨,于1978年11月14日之死
  局长嘱我通知你关于上述事件的发展。我可以确切地说侦讯已告终了,只除了德瑞克·史雷特先生因行踪不明,所以无法传讯。我也可以确切地说这些侦讯都有了结果,即以下的起诉罪名。艾伦·史雷特先生——在1978年11月15日2时左右,行窃葛兰姆路50号。艾伦·史雷特先生与麦可·波西先生——在1978年11月14日20时30分左右,对巴茨小姐进行猥亵以及伤害。莫琳·史雷特太太——在1979年6月6日到1979年11月10日之间,以欺骗方式从齐维克的艾尔德工匠珠宝店获得金钱。此外,BSPCA人员也在调查虐待动物的问题,不过虽然几乎可以确定巴茨小姐因为没有举发那些事件以及/或者寻求兽医的协助,因而也间接造成了那些猫的悲惨处境及死亡,但起诉的可能性不大。
  局长了解这些罪名可能不如你的预期。然而他要我提醒你,刑事案件的举证是件不简单的事,物换星移更使搜证难上加难。事实上,我们之所以能顺利提出告诉,完全是由于艾伦·史雷特先生、麦可·波西先生以及布丽姬·波西太太与警方非常合作。反之,莫琳·史雷特太太、詹姆斯·德鲁里先生以及莉比·贾司太太则全都矢口否认那些控诉。
  德鲁里先生反驳你的指控,说他并没有在巴茨小姐死后在史雷特太太家看到赃物。他也否认曾接受过史雷特太太的贿赂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于史雷特太太并未证实这些指控,因此没有证据显示德鲁里先生未把巴茨小姐的屋子当作“犯罪现场”一事是失职的行为。史雷特太太明确否认她曾对你表示过德鲁里先生收受贿赂,也否认与他有任何串通共谋,不管是在当年的调查期间或者最近。
  史雷特太太也否认对于她丈夫和儿子犯下的罪行事先知情。她承认他们事后有告诉她行窃的事,但宣称赃物是她丈夫和儿子拿走了,后来摆设在艾伦·史雷特先生家,也就是你拍摄它们之处。她同时否认那个把戒指拿到齐维克去卖的女人是她。尽管艾伦‘史雷特先生坚持是他母亲“指使”他们去偷东西,但这说法在交叉质询下很可能站不住脚,因为他1980年曾在法庭上被判定为“意欲将荒诞无度的行为怪到他母亲头上”。此事是公开记录,而史雷特先生在侦讯过程中,也数次提到这点以为自己辩护。警方仍在调查她如何能有钱买下葛兰姆路32号。当前没有证据反驳她的说词,即她的钱是赌足球赢来的,因为下注记录每隔一段时问就会销毁。
  莉比·贾司太太接受了数次侦讯,全盘否认与巴茨小姐的死有任何关联,也否认曾打电话到你家、写匿名诽谤信以及虐待动物等行为来迫害你。她否认在巴茨小姐死后对你表示“支持”的言论是为了“钓”你,以便查出你知道多少以及你丈夫对不在场证明上有没有开始动摇。同时她也否认知道史雷特家人在巴茨小姐死前那几个月骚扰她,完全否认她曾以类似方式来骚扰你,以便:一、把你的怀疑集中在史雷特家人身上;二、让你与你丈夫之间生成嫌隙。
  总之,局长要我转告你,巴茨小姐之死仍然未结案,虽然以当前的证据来看,皇家检察总署恐怕不会同意以谋杀巴茨小姐的罪名起诉贾司太太。
  艾斯戴·费尔丁 敬上

  代:都会警局长官
  多塞特DT2XXY
  里芬南近多尔切斯特
  里芬南农庄
  艾斯戴·费尔丁
  新苏格兰警场
  伦敦都会警局长官办公室
  1999年10月7日
  艾斯戴·费尔丁大鉴:
  请转告局长,阁下来信中听提到的起诉罪名不仅不如我的预期,而且当初我鼓励艾伦·史雷特和麦可·波西对警方说实话时,就已经预见了其中的三件罪名。他们两人在1978年都只有14岁,因此如今提出任何起诉都只是技术性的,除非你们打算让他们以成人身份出现在少年法庭上接受审判。对莫琳·史雷特提起告诉也是徒劳无功,因为那得指望珠宝商再经过20年之后能对她做出指认。
  我想局长提出这些起诉罪名,是为了要哄我继续安静几个月,让他手下的警官假装调查安·巴茨的谋杀案。若是如此,那他就很危险地低估了我要为我朋友伸张正义的决心。我在此重复9月送交给你们的那份报告的开头几句话:安·巴茨遭到杀害,是因为葛兰姆路上种族仇恨及对残障人士的鄙视心理,在未受到阻止的情况下持续恶化所生成的结果。
  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要是一星期内你们没有以更积极的消息来回复我,我就会去找媒体记者。

  拉内莱 敬上


《蛇之形》尾声
多塞特的秋天很不稳定,西南风从英吉利海峡吹来,让农庄四周的树木狂乱挥舞着。萨姆和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将黄褐色的落叶扫成一堆堆,结果风一起马上又回到原状,不过那似乎不重要。我们已经好久没享受过英国秋天树叶变色的灿烂了,因此光是待在户外就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儿子们在本地的学校安顿下来,准备迎接下一年的大学生活。他们比同年级的学生大,但他们比较喜欢先花一年时间来适应,不愿意一头就栽进去。这决定萨姆和我也欣然接受。我们两个自己都还在试着扎根,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看着他们离家。我们花光存款签约买下农庄时,我仍不免焦虑。屋顶会不会在我们还来不及修理时就被吹翻了?地板下面的湿腐情形是不是真的像看起来那么糟糕?但萨姆不屈不挠的精神,让我们都有了信心。
  学期中放假的时候,我父亲带我的儿子们到苏格兰高地,让他们见识见识拉内莱家真正的家乡是什么样子,萨姆和我则请我母亲来小住。我父亲的如意算盘是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多了解一点——在某个方面我们也的确做到了——因为我母亲过得很高兴,一边插手萨姆装修的工作、一边提醒我我对窗帘布的品味有多可怕。
  要说我们的关系大有改善,那倒是言过其实了。我们彼此竞争、相互批评的相处模式已经太久了,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消失。我依然是萨姆的差劲老婆,不理会他的心脏病,鼓励他做太多事,又没准时打理三餐……至于不在场的儿子们,态度也依然太自由、太随便,而且依然需要把头发剪一剪。至于她……呃……永远的控制狂,老是提供不请自来的建议,统治着每一个人,同时却又假扮成受难的奴隶。但我们之间的火暴场面倒是少见了,所以也许是有了一点进步。
  她对温蒂·史丹霍普仍然心存嫉妒,因为温蒂来访的频率远比她高。我介绍了她们两个认识,但那是个错误的决定。她们太像了,都是坚强、果断的女人,尽管两个人的看法几乎毫无交集。温蒂羡慕年轻人,渴望给年轻人空间,而我母亲则只想把他们赶人畜栏好好管束;温蒂绝对不会无礼地在事后发表评论,但我母亲则肆无忌惮。她告诉我说她一点都不惊讶那个傻女人会习惯跑到悬崖上尖叫。为什么?我问。她带刺的答案则是,因为她没办法跟同年龄的人交上朋友。
  温蒂常来的原因之一是要去探麦可的监,然后再开车到伯恩茅斯去看布丽姬。第一次温蒂跟我一起去了一趟,但后来她就自己去了。我自己也不时会去探望麦可。有次我问他觉得温蒂是否还想要收养他。他咧嘴一笑说,她现在都只跟他说教,因为她把感情都转到布丽姬身上了,如今简直像他的岳母一样。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好事,他告诉我。要是有只喷火龙在背后盯着他,他以后就比较不容易再让他太太失望了。然后他有点惆怅地补充说,可惜以前史太太没有采用这种方式。言下之意是,我也一样。
  至于我自己则纳闷,为什么我这个比较聪明的学生老是不能明白好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报偿,而只长肌肉不长大脑的艾伦却实际做到也接受了这一点。最后我接受了萨姆的分析——意志坚强的女人是男人最好的朋友。
  9月中旬我接到贝丝·史雷特一封愤怒的信,之前我寄给她一封信解释我一心要为安妮伸张正义,其中必须牵扯到艾伦。但她仍不为所动,她的愤怒令我忧伤。她痛恨言行不一的人。她痛恨把他们家席卷一空的警方,甚至连艾伦可以证明是自己买的东西也被拿走了。她痛恨那个王八蛋德瑞克和泼妇莫琳。艾伦小时候受了那么多罪,会出乱子难道还令人惊讶吗?但我的行为是没有借口可原谅的。我难道不明白,毁了艾伦也就是毁了丹尼吗?
  最后她说她再也不想听到我的任何消息。然而我仍保持乐观,因为我对于时间疗伤止痛的力量学到了很多——而且我确定她一定知道我有多敬佩她。
  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将近11月底时丹尼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当时他严重宿醉,烦躁易怒,对他的私人空间和他能在里面做什么订下诸多规矩。例如什么?萨姆问他。放松……不时来一根大麻……他需要安静不受打搅,才能让他把头脑弄清醒一点,而我们搞得他家人自相残杀,至少也欠他这么多吧。
  同样也松了一口气的萨姆把他堵到了墙上。那我太太的脑袋呢?他质问。他父亲和哥哥对我做了那些事,他家人不也欠我什么吗?丹尼一脸轻蔑。史雷特家人哪能补偿他太太?他们哪有什么女粤要的东西?她可是跟他们完全不同阶层的人哪。所以他才来,想说她可以教给他一两件事……关于内化的痛苦……还有他可以怎么用那痛苦来发挥他的天分。
  希拉·阿诺德和我仍然是朋友,但并不亲近。我们在街上碰到时会亲切地打招呼,但我们知道彼此之间没什么共通点。到头来我还是偏好在悬崖顶上尖叫的无政府主义,而非夫妇戴着相配草帽的那种因循从俗。她不甚情愿地同意证我在新闻稿里用到一些她的信件,但坚持我要讲清楚她不接受采访。赖瑞绝不会赞成的,她说。
  11月贾克来住了一个周末,帮我们把阁楼西端的屋顶重新装上了毛毡和排水瓦沟。大部分的材料都是他和我抬上去的,萨姆则跨坐在山墙上大声下令。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倒在扶手椅里朝萨姆丢椅垫,直到他同意帮我们倒大杯大杯的酒并负责做晚饭。我开始纳闷我以前为什么不喜欢贾克,又为什么认为萨姆交友不慎。
  贾克不时钻到谷仓里去分享丹尼的大麻烟,并以过来人的身份回报以他对金钱和女人的智慧之言,不过幸好丹尼都没听进去。可喜的是,他买下了丹尼在里芬南农庄完成的第一座、也是相当优秀的雕刻作品。那是一个弯蜷着身子的女人,头靠在膝盖上,标题是沉思,比起放在我们露台上的甘地有了很大的进步。但就算拿全世界来跟我换甘地,我也不会肯的。
  贾克来的第一天晚上,拿出了一份里士满当地的报纸,头条是关于安妮之死的一篇文章:“意外或他杀?”他问我们有没有看到这篇报道,萨姆大笑说那是我写的,于是他对我竖起大拇指。当然那篇文章已经过编辑大幅更改,文中我试着要重新塑造出伦敦在1978年那个不满冬季的氛围,当时社会改革声浪不断,几个月后国会举行不信任投票,导致工党政府戏剧性地垮台。我问道,在那样的环境中,如何确定一名黑人女性之死有经过确切且适当的调查;然后我描述葛兰姆路任由发展的种族仇恨,列出“救济金寄生虫”对安妮做出的不实申诉,而有关单位却没有怀疑;说明一群“仇恨团体”恶毒地欺负、骚扰一名无助的女人,但负责调查该案的白人警察却从没侦讯过他们。报上注销了他的名字,詹姆斯‘德鲁里警佐,也写了他在攻击一名亚裔年轻人之后“强制退休”。但最令我满意的,是一张莫琳·史雷特很不怎么样的照片,当时她正在关上前门,旁边写的是:“领取救济金者否认主导仇恨行动”。这些编辑真是让我骄傲啊,我心想。
  我要萨姆发誓不提莉比。那会带来太多的痛苦。贾克对她仍有残余的善意,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有部分责任……同样的原因,萨姆也有着残余的罪恶感……而我的感受则颇为矛盾,一方面庆祝自己终于能一雪前耻,一方面又为我对她孩子造成的伤害感到忧伤。但后来他们要我少数服从多数,在萨姆的煽动下,贾克在最后一晚的晚餐时告诉了我最新的捎息。
  关于我们“共同的朋友”,他告诉我,听说莉比的丈夫把她踢了出去,并申请禁制令不让她接近孩子。显然这阵子她很容易暴怒——“太多警察问太多问题了”——竟拿起一根钢棍打她大女儿,那孩子最后住进了医院。更令人不安的是,女孩们透露她们常常挨打,只要莉比的挫折感一到达沸点就会对她们动粗,如今她面临虐待儿童的罪名,也不可避免地会丢掉教书的工作。
  贾克说她这下露出了真面目,如果我洋洋得意他也不会怪我。萨姆则是在桌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则想像自己在一条河边……看着安妮那些敌人的尸体漂过去……
  安·巴茨所写的便条,在她死亡前一天塞进葛兰姆路5号拉内莱家的信箱。
  收信人是“漂亮太太”。
  萨里郡里士满葛兰姆路30号
  1978年11月13日
  漂亮太太你好(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对不起我骂了你“白鬼”。有时候我会不太对劲,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别人认为这表示我不是个好人,但医生会告诉你说我是身不由己的。我的朋友只有猫,因为它们知道我不是故意无礼的。
  我曾试着要跟你说话,但我一紧张舌头就会打结。如果你到我家来我会让你进门,但请先原谅我,如果我又骂了你白鬼的话。那只是表示我不对劲(当前我常常很不对劲)。我很希望能有个朋友。
  怀抱着希望的

  安妮 敬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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