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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辻行人-馆系列之偶人馆之谜
2010-09-16
 
主要出场人物
  飞龙想一  我,画家(34岁)
  飞龙高洋  想一的父亲,已故。
  飞龙实和子  想一的母亲,已故。
  池尾沙和子  实和子的妹妹,想一的养母(54岁)
  辻井雪人  想一的从表兄弟,小说家(28岁)
  仓谷诚  研究生(26岁)
  木津川伸造  按摩师(49岁)
  水尻道吉  管理人(68岁)
  水尻柞  管理人的妻子(61岁)
  架场久茂  想一童年的朋友,大学助教(34岁)
  道泽希早子  学生(21岁)
  岛田洁  想一的朋友(38岁)
  
序幕  岛田洁的来信
  飞龙想一先生:
  (前略。)
  听说你安然无恙出院了,是吧?前些天收到了令堂的信。太平无事,这比什么都好。
  本想跑去祝贺病愈的,但俗事繁多,目前还不能如愿。姑且用书信问候,敬请原谅。
  想永葆青春,但到今年5月已经38岁了。认识你是我22岁的时候,所以将近16年了,用一种陈腐的说法,真是光阴似箭呀!
  至今尚无计划结婚,也没有找到固定工作,也许迟早会继承寺庙的,但我父亲还健旺着呢,真是不好办。说这话会遭报应吧?
  我呀,依然是到处奔走,好管闲事,常招世人嫌弃。要说是任凭旺盛的好奇心,不大好听,但总而言之,自幼就有的爱跟着起哄的本性真是难移呀。哎,自以为上了年纪多少能克制一些了,可是……
  今年4月由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又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件。那是发生在丹后半岛的叫Txx的村落边上的“迷宫馆”里的一起凶杀案【注】,媒体也好像炒作得比较厉害,所以说不定你已经从什么报道上知道了吧。
  说来不吉利,最近两三年我所到之处都碰上这种事件。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死神缠住了似的……不,不对。我甚至半认真地想:被死神缠住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建筑家建起来的那些房子。
  去年秋天我去医院探望你时,跟你说了吧?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家的事;他建起来的那些奇怪的建筑物的事;还有在那些馆里发生的几起案件……
  当时刚参与“水车馆”事件后不久,所以我也好像相当兴奋,也许不合时宜地说过了头。一来住院期间连读书都被禁止的你好像非常无聊;二来你说你知道那个藤沼一成和藤沼纪一的名字【注】,所以不由得关于中村青司这个人物及其“作品”,你好像也很有兴趣吧,大概是同为艺术家,或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被他吸引了吧。
  不过,你还会画画吧?
  请你忘了不愉快的事,画出好作品来。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喜欢你画的画。关于美术,我几乎是门外汉,但我认为你的画确实有某种独特的魅力,例如好像与“水车馆”中看到的藤沼一成画家的幻想画有共同之处的一种妖艳的魅力。
  连篇累犊地写了这些无聊的事。我想迟早会有机会去你那里的。
  如有事请跟我联系,用不着客气,我会高兴地参与商量的。
  再见。请代我向令堂问好!
  岛田洁
  1987年6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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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请参照《迷宫馆的诱惑》
【注】《水车馆幻影》中登场的幻想画家及其儿子的名字。
  
第一章 七月
  1【注】
  我来京都,那是7月3日星期五下午的事。
  6月已经结束,但尚未出梅【注】,那天也从低垂密布的灰色的天空中不停地下着温温的雨。线路两旁鳞次栉比的新旧楼房、模模糊糊地黑黑地浮在那背后的山影、挤满狭窄道路的车流、白色的高得让人觉得不合时宜的耸立着的塔……从列车模糊的窗口看到的这些风景,仿佛是摄影机摇晃时拍摄的一个个静止镜头似的。
  (多暗的城市啊!)
  城市与自然恰恰相反,由于长时间淋雨而渐渐失去了它的生气。季节和气候形成的这景象,原封不动地成了我对古都的第一印象。
  京都很久很久以前应该来过一次。那是在遥远得记忆中已经没有了的过去——也忘了是什么季节,大致当时这座城市也下着雨,我想那时一定是抱着和今天一样的印象。
  “讨厌的雨……”穿着淡黄色白点花布衣服的母亲用手帕擦了擦浮在白皙额头上的汗珠,说道,“叫辆出租车吧——想一,身体有没有事?”
  我晕车晕得厉害——特别是列车。在从静冈上车的新干线的列车中,自过了名古屋一带起,我就觉得恶心起来。
  “没有事。”我小声答道,重新拿了一下行李,但在向台阶走去的匆匆忙忙的人群里,我的双脚有点摇晃起来。
  一出车站,重新仰望了一下天空。
  雨不住地下着。雨声和周围的喧闹声不停地响着。母亲说“讨厌的雨”,但我倒觉得这雨声十分难得。
  古都、京都——我父亲出生并去世的城市。纵然如此,也没有涌上什么感慨。
  不用说是大学时居住的东京,就是对曾经去过的几个城市,甚至是我出生的故乡静冈也从未感到过留恋。城市就是城市——哪个都是陌生的人们聚集的空间,而且对我来说任何时候都不是心情舒畅的场所。
  “想一。”母亲担心地朝斜望着天空伫立不动的我喊道,“怎么啦?还是不舒服吧?”
  从去年夏天到上月中旬,我身体不适,不得不长期过着住院生活。抑或这个缘故,出院以来母亲格外地担心我的身体情况。
  “啊,不。”我慢慢地摇了摇头,对着个儿矮小的妈妈那细长清秀的眼睛回了一个微笑,“没有什么。出租车站——啊,在那里。走吧,妈妈。”
  父亲出生的城市。父亲去世的城市。
  父亲飞龙高洋去世,那是去年年底的事。听说是62岁。可是,我最后见到他究竟是何时呢?25年——不,或许是更久以前吧!
  对于容貌,甚至是声音我都记不清楚的“父亲”——遥远的记忆鲜明地留给我的,只是他那总是朝自己儿子燃烧着冷淡光芒的眼睛。
  2
  从名叫白川大街的大道进入靠近山的地方,拐过几个拐角。从京都车站乘出租车大约需30分钟。说是左京区北白川,但完全不熟悉京都地理的我,不清楚那是在市区的什么位置。
  山就在近处,所以大概是在城市的相当边缘之处吧,我漠然地这样想道。
  一派幽静的住宅街风景。
  稍稍倾斜的道路两旁是绵延的土墙和树篱。谁家都有相当大的地基,几乎听不到大马路上车子的声音,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吧,也没有在道路上玩耍的孩子的身影。
  “挺好的地方吧。”母亲一面给下了出租车的我打上伞,一面说道,“很安静,交通又方便……”
  雨停了一会儿。小小的雨滴随着缓缓的风白花花地摇动着,犹如雾一样。
  “来。”母亲迈出了腿,“是这儿。”
  用不着母亲说我就知道,因为在建于一片浓郁的山茶花树篱缝隙间的石头造的门柱上,贴着写有“飞龙”二字的褪了色的门牌——这是一幢平房,很是古老的日本建筑。
  大概长时期没有修剪吧,庭院里树下丛生的杂草长得高高的,灰色的踏脚石一直延伸到正门口,从枝繁叶茂的樱花树的间隙中隐隐可见发黄的用灰泥涂抹的墙壁。灰色的屋顶大瓦被雨淋湿后闪着黑光,整个房屋像是在滚动似的贴在地面上。
  母亲把伞一交给我,就先沿着踏脚石往里面走去。我跟着她到达屋檐下时,正门口的拉门的锁已经被她打开了。
  “把行李放在屋里,”母亲边说边打开大门,“先去一下公寓……先得向水尻打个招呼呀!”
  跨进门的一瞬间,视野突然变暗。屋里竟然暗到了这种程度。
  进门处的土地房间很大——花了一些时候眼睛才习惯到能实际感觉到它“很大”。一股酸了似的发霉一样的老屋子特有的味道,傲然飘荡在空气不流畅的黑暗中。
  土地房间延伸到右侧的里头。正面的里头和左侧可见白色的隔扇,所有隔扇都严严实实地关闭着。
  我横穿过昏暗的房间,打开了正面的隔扇,里面就是设有放任何家具的空荡荡的小房间。
  父亲一直住在这里——这个昏暗的家里吗?
  将提在手里的旅行包往那屋里一抛,我就急忙转过身去,仿佛想逃脱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那绝不会再有的视线似的。
  就在这一瞬间,我不由得两腿发软,甚至差一点儿发出喊声:那东西立在一进正门的右侧的墙壁边。由于在暗处和那地方刚好是死角,所以刚才没有察觉到。
  那是一名女子——恐怕是年轻的女子。
  说她年轻,那是从她的体态推测的。身材苗条、匀称。丰满的乳房、细细的腰……只是她没有“脸”。头部倒有,但那上面没有眼睛、鼻子,也没有嘴巴。斜向着这边的面孔是张白白的、没有起伏的扁平脸。而且一丝不挂的身体上缺着一条胳膊。身体曲线在肩膀处不自然地断了。
  “人体模型?”——她不是活人。是人体模型——百货商店的柜台和时装商店的橱窗里立着的那种东西。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放着这么一个……”
  “是你爸爸制作的。”站在门口的母亲回答了我的疑问。
  “父亲制作的?”
  “唉。这家里还有好多个呢。”——因逆光没能窥见她的表情。
  “为什么他制作这种人体模型?”
  “这……详细情况我不知道……”
  我的父亲飞龙高洋曾经有一个时期是颇为有名的雕刻家和画家。如果是关于不是作为“父亲”而是作为一个“艺术家”的他的知识,从某种程度而言我也是有的。
  他1924年生于京都,违背实业家的父亲飞龙武永的意向而立志美术,1949年25岁那年结婚,并离开父母移居静冈市。在武永死后又回到京都,把京都作为其创作活动的场所。
  在雕刻方面虽然用正统的素材,但制作非常抽象而难以理解的作品,另一方面又以细腻的笔致画一些写实的静物画。极度讨厌与人交往,被视为怪人,但听说例外地与家住神户市的著名的幻想画家藤沼一成有亲密的交流。
  完全第一次听说他制作了这样的偶人,而且偏偏是人体模型……我总觉得那是一种跟他在雕刻中的兴趣和作风完全沾不上边儿的东西。是从什么时候,他制作起这种东西来的呢?而且那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这是由于对雕刻家飞龙高洋的基本认识不足而产生的疑问。总而言之,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事,真的是很有限,因为特别是这十几年——自开始理解自己对他来说是何种存在以后,我一直竭力不去想他,作为儿子,也作为一个自己也拿笔的小小艺术家。
  “走吧,想一。你是初次来,还是从外面绕过去的好。”母亲催促伫立不动的我,说道。
  我从没有右臂的“她”的裸体身上移开视线,听从了母亲的话。
  3
  出了门沿道路往左走去。
  山茶花树篱笔直地延续到拐角处,拐过拐角再往前方,可看到与刚才一样的石门。好像那就是“公寓”的入口处。
  陈旧的木门牌上面写着——“绿影庄”。
  仰望建在很宽的石板路尽头的那房屋时,我吃了一惊。与相当于“正房”的刚才的日本房屋截然不同,那里的“厢房”是典型的两层洋房。
  涂成深灰色的板墙;生出铜锈的铜屋顶;正面二楼可看到宽阔的凉台;爬满爬山虎的栏杆和偌大的法国窗;确实像是“绿影庄”。
  种在庭院里的樱花树和枫树绿叶繁茂,犹如包住了建筑物似的。估计很长时间没有园艺师来过了,但与“任其荒废”这种感觉又不同,它给人这样一种印象:长得奔放的树木仿佛已经成了这古馆的一部分。刚才的那正房也是同样一种感觉。
  这房屋本来是我的祖父飞龙武永的,我父亲继承了它,把它作为自己的工作场所兼居室,但实际上他使用的只是那正房。听说这儿的厢房加以改建后开放为出租公寓(与其说是公寓,不如说主要是面向学生的廉价旅馆)。“绿影庄”这一名称当然也是父亲命名的。
  “这边的房子也好大呀!有几个房间?”我问停下脚步并排站在同一把伞下的母亲。
  “嗯……总共有十间左右吧。不过也有两间连在一起作一间的,所以作为公寓的只有六间。”
  “房客已经住满了吗?”
  “只住了三个房间。不放心是些什么人吗?”
  “不,并没有什么。”
  在不停地下着的小雨中,我们沿着石板路向正门口走去。
  穿过朝两面开的黑色的门,换上拖鞋,径直往里头走去,只见那里是计算成铺席【注】的话好像起码有20张那么大的门厅。
  这儿的屋子里面也很暗。
  地板上铺着苔绿色地毯,墙壁上贴着象牙色十字图案,正面有一白框子的大窗,房屋中央至左侧里头的楼梯部为天井,二楼的走廊围着它的四周。二楼部分的正面也有和下面一样的窗,窗的这边儿——正门口的正上方——是凉台,采光应该是很充分的,所以这黑暗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吧。
  母亲忽然向前走去,在右侧的门的前面站住了。茶褐色的镶板上标有“1-A管理人室”几个字。
  “水尻,在吗?”
  敲门一打招呼,不一会儿门就开了。
  “哪位……哎呀,太太。”露出脸来的是一位白发老太,听说已经年过60,但体格比母亲大出一圈,姿态和肤色都很好,“您回来了。”满是皱纹的脸立即转为笑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是刚到的吗?”
  “是,刚到。”母亲又指了指站在斜后方的我,“这是想一,从今天起拜托你了。”
  “想一……”
  老太太感慨万千地眨巴了一下圆圆的眼睛,立即回头看着屋子里面,用有点嘶哑的声音高声喊道:“水夙君,飞龙的少爷来了。”
  与精神焕发的夫人相比,被喊出来的丈夫是一个背相当驼的、看上去已经很老的人。他算是比较魁梧吧,但因驼背的缘故,看上去很矮小。
  “噢,欢迎您。”老人一边用很难听清的声音说着,一边眯缝着双眼,像乌龟一样朝我和我母亲探出头来。
  “这是想一。”母亲又一次指了一下我,随后对着我说道,“是水尻夫妇俩呀,道吉和阿柞。”
  是从祖父那一代起就侍奉飞龙家的一对夫妻,自我父亲继承家业以后,就当着这绿影庄的管理人。在这回搬到这儿来之前,我们决定继续经营公寓,便让他们继续管理这地方。
  “欢迎您,少爷。啊,长大了。”老管理人边说边慢慢地朝这边走来。伸直驼着的背,抬起探出的脑袋,将眼睛凑近我的脸,“真的长大了,给我好好儿看一下脸。”
  “对不起,少爷,他上了年纪,眼睛已经不好使了。”
  “啊,真的长大了!”好像并没有理会抱歉似的低下头的夫人,道吉老人不住点着头重复着同一句话,“上次来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子呀。”
  “上次?”我一面别过脸去躲开老人微暖的吐气,一面说道,“那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吗?”
  “记得来过一次京都,但那是相当久的事了,所以记不清楚了……,,
  “几年前了呢?是武永老爷葬礼的时候吧?”
  要说是祖父葬礼的时候,如果没有记错,那时我刚上小学——近30年前的事了。
  “我也记得很清楚。”夫人以深切的语调附和道,“被实和子太太拉着手,少爷听着念经的声音,吓得哭了。”
  “啊,不过挺像的。”道吉老人说道。
  “像?——是像父亲吗?”
  “是的,也像高洋老爷,但更像武永老爷,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是吧,老伴?”
  “真的。”
  祖父的容貌我完全不知道嘛,本来长得相似也不足为奇,甚至没有见过照片。我是孙子,但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4
  “喝点茶再走吧?”
  “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老管理人夫妇不停地挽留,想招待我们,母亲一一谢绝了。
  我很认生,但他们夫妻俩看上去很是诚实的人品使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想再跟他们说些话——特别是关于父亲和祖父的事,但母亲和我都累了。
  “怎么样,他们俩?”夫妇俩一退进屋子,母亲将嘴揍近我耳边,问道。
  “觉得挺慈祥的……”
  “想一是‘少爷’嘛。嗯,是好人。道吉暂且不谈,阿柞她还非常诚实可靠,所以这边的事托付给他们没有错吧。”
  我一面暖昧地点了点头,一面走到一二楼之间没有天花板的大厅的中央。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挂着大大的树形吊灯,好像有许多年头了。我环视了一下弧形盘向二楼的宽大的楼梯,以及围绕大厅二楼部分的走廊的栏杆。
  “妈妈,”我突然被冲动所驱使,回头看了一下母亲,“我上去看一下好吗?”
  “好呀,那一起转一转吧。”
  “不,妈妈你可以先回那边去,我一个人看看就回去。”
  “是吗?”
  母亲露出了有点担心似的神色,但立即温和地说道:“那……啊,对了对了,沿这里头的走廊一直走就通正房,你可以通过那里回来,鞋子我替你拿回去。”
  “嗯。”
  母亲使了个回头见的眼神,朝正门口走去。看着她至今还显得很年轻的背影,浓密的头发被优雅地盘扎起来——白皙的脖颈的颜色,此时不知为什么,与刚才在正房正门口遇上的人体模型的颜色重叠在一起。
  我独自爬上楼梯。
  从楼梯尽头到通往前面的凉台的法国窗之间的一片较大的地方,以及从这儿绕向左边围绕大厅的走廊上,都铺着和下面一样的苔绿色地毯。
  我打开奶油色涂料已经剥落了许多的法国窗,来到凉台上。雨又下大了,但不会涌进房檐下。
  刚才在外面没有感觉到,在我接触到外面空气的刹那间,一股强烈的绿色的气味扑鼻而来。前院树木的枝条被淋湿的重重的叶子压弯了,在我鼻子前摇晃着。
  我一面深深地吸着气,一面走到了凉台的中间。
  虽然烟雨朦胧,望不到远处,但因为整个家建在高岗上,所以可以眺望景致。被梅雨湿透了的一排排房子、驶过马路的车影……几乎看不到东京和其他大城市的那种高层建筑。
  “多暗的城市啊!”望着压在低低的一排排房子顶上的铅灰色天空,我又这样想道。
  父亲出身、去世的这个城市、这个家,现在我来了,现在我在这儿。
  我飞龙想一生于1953年2月5日,父亲高洋,母亲实和子,故乡是静冈市——这是为了志愿与祖父对立的父亲和母亲私奔并开始两人生活的城市。实和子当时是在京都的一家日本式饭馆里工作的姑娘,两人的结婚当然遭到了祖父的强烈反对。
  父亲有一个弟弟。祖母在战争年代死了,祖父要与父亲断绝关系,好像打算把老二立为自己的继承人,但刚好我出生的那年,叔父没有结婚就病死了。也由于这个原因,不久祖父和父亲就达成了暂时的和解。
  不久,祖父去世,父亲继承了他全部的庞大的遗产。听说那是距今——对了,28年前,我6岁那年的事。当时,父亲35岁,好不容易作为雕刻家为社会所承认,夫妇俩好像决定从母亲的故乡静冈再迁回京都,但是……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实和子因意想不到的事故而离开了这个世界。
  随后——
  父亲独自回到了京都,作为独生子的我应父亲强烈的要求,被托付给了住在静冈市的母亲的妹妹沙和子和她的丈夫池尾裕夫。从那以后,我一次也没有见过亲生父亲高洋的脸,一次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
  我尽管是个孩子,但左右揣摩撂下自己的父亲的心思,察知他对自己的冷淡的感情,因此管池尾的姨夫和姨母叫起“爸爸”、“妈妈”来了。没有孩子的池尾夫妇简直是像对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抚育我。所以现在我管她叫“母亲”的女人不是我真正的母亲,是和母亲实和子差五岁的妹妹沙和子姨母。养父池尾姨夫十年前就死了。
  祖父死了,父亲回到了这个家。仿佛重演这历史似的,这回父亲死了,我来到了这儿。
  下到车站时根本没有涌上来的一种感慨,这才在心田深处开始流露出来。父亲的死是自杀,听说是在下雪天的晚上在这座宅邸的里院吊死在樱花树上。
  回忆的事太多了,要思考的事太多了。父亲的事、实和子和沙和子——两个“母亲”的事、还有我自己的事……
  风突然增加了势头,刮向这边。几颗大粒的雨滴随风啪地打在我的脸颊上。
  不知不觉靠在凉台栏杆上的我吃惊地向后退了几步,擦了一下顺着脸颊淌下的雨珠。
  这时——
  突然有一个黑色的人影停留在视野的角落里。
  (?)
  那是在门前的路上。他打着透明的塑料伞,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座房子。上着黑色衬衣,下穿黑色西裤,从这点来看,像是男子。看上去并不是有什么可疑的行为,也并没有看清长相,但不知为什么,那人的样子使我忐忑不安。
  (是谁呢?)
  (在做什么呢?)
  他并没有做着什么特别的事,只是看着这座宅邸而已,也不知是否发觉我在这凉台上。
  (谁……)
  我总觉得什么时候在哪儿见到过,也觉得如果脸看得更清楚些,好像会想起是谁来。但不久,那人忽地掉转方向,沿着下着雨的道路静静地走了。
  5
  从凉台一回到里面,只见围绕大厅周围的二楼走廊的右侧里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刹那间吃了一惊,但立即明白那是和正房大门口相同的人体模型。这个一丝不挂的年轻女子——从这里看去,那脸也是一张没有眼睛、鼻子的扁平脸,而且朝着面向里院的正面窗户方向的身体,这回缺了一条左臂。
  这偶人也是父亲高洋制作的吗?把这种东西甚至装饰在这厢房里,会不会使公寓的房客们感到可怕呢?
  偶人的靠这边儿有一扇门,正好是一楼管理人室的正上方的房间,标有‘2—A',的字样。
  我产生了想去里面的走廊上看看的念头,但一动不动地伫立着的“她”的姿态中有一种难以靠近的异常气氛。可怕就不用说了,但眼、鼻、嘴都没有的那张侧脸上,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对我拒绝的表情。
  结果我垂头丧气地朝来时的方向返了回去。
  按母亲所说的,我沿大厅里面的走廊向正房走去。但拐过两个拐角,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在走廊尽头的角上又有一个偶人。
  从右侧的一排窗户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刻画出微妙阴影的白色的扁平脸。在一瞬间看上去,像是这张脸浮现在空中似的,这也是因为这回的偶人没有躯体的上半部分。
  下半身确实存在,也有两边的胳膊,只是没有从腹部到肩部的部分,取代这部分的是组合成十字形的黑色的木棒,连接着腰、头部和双臂。
  这房子里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偶人呢?它们至今依然这样被放置在房子的各个地方,说不定是死去的父亲的遗志吧。
  我驻足凝视了片刻这个实在太扁瘪的偶人。
  突然当地响起一声金属的声音。
  觉得随着这声音,从棒那里长出来的偶人的胳膊微微动了一下,我吓得几乎要逃离那地方,但实际动的不是偶人,而是左侧的门。
  “啊?”
  从那门里出来的人,也好像察觉到了绷着脸伫立在走廊一端的我有点慌了神。
  是个不胖不瘦、中等个儿、脸色苍白的青年。下着齐膝的蓝色工装裤,上穿黄色的皱巴巴的衬衣。
  “啊……有什么事吗?”
  “不,我是……”
  “啊,新住进来的人?住哪个房间?”
  “不,这个……”我惊惶失措地将目光投向右侧的窗户。隔着大里院,可见正房的日本式建筑。
  “住那边的正房,今天……”
  “啊?……啊,怎么,是房东吗?’’
  “嗯,是的。”
  “是飞龙——想一?”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以前见过你母亲嘛,当时听说的。”青年边说边关上门,缩短了几步与我之间的距离。
  “我叫辻井,辻井雪人,住这[1-B]”细长脸,下巴稍稍向前突出。还没有到三白眼的程度,但眼白部分很显著的单眼皮眼睛里露着馅笑一般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
  “不过呀,好叫人羡慕呀!溯根求源的话是同一血统,可你是这幢大房子的主人,我是租房间的人,痛感社会不公平呀!”
  “同一血统?”
  “哎呀!”辻井皱着稀疏的眉毛,似乎在说这太遗憾了,“我的事情,你没有听说吗?”
  “有关公寓的事都拜托给我母亲了……”
  “我父亲和你父亲可是表兄弟呀。我们就是从表兄弟吧。”
  “啊?”
  我惊呆了。
  即使是亲生父亲,对我来说也只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存在,所以告诉我说他是我表兄弟,也不会打动我的心弦。
  “我家过去也很有声望的,但现在没落得不像样子了,父亲是个微不足道的中学教师,八年前已经去世了,他总是羡慕京都的飞龙家。听说你在画画,是吗?”
  “嗯,算是吧。”
  “卖得出去吗?”
  “不,我没有怎么考虑变换成钱的事,所以……”
  “嗯,挺温文尔雅的嘛。”
  “你做什么工作?”
  “我吗?”辻井总觉得有些低声下气地抿嘴笑了一下,“我算是一个作家。”
  “作家?写小说或是什么的?”
  “是的,辻井雪人是笔名。”
  那是后来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很早以前就想当小说家的他(本名叫森田行雄),两年前在某小说杂志的新人奖中如愿入选,从那以后又发表了几篇短篇小说,但都没有得到什么太高的评价,还不够出单行本。
  听说今年年初听到我父亲高洋去世,便向我母亲提出能否让他便宜一些住在绿影庄。现在一面在附近的方便商店打工,一面专心致志于创作。
  “写些什么样的小说?”
  辻井的话引起了我小小的兴趣,于是这样问道。辻井还是露着那种低声下气的笑容,说道:“本来我是搞纯文学的,但现在正在拟定计划,想改变一下面貌,写写侦探小说什么的。”
  “是推理小说吗?”
  “是的,比如说,以这幢洋房为舞台。”他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天花板,随后将目光移向背后,并紧紧地将视线停留在站在走廊尽头的人体模型上,“像是侦探小说的小道具也具备了。‘偶人馆的血案’什么的,怎么样?挺有意思的吧?”
  正在我难以回答时,辻井说道:“那我就——”说着迈出了腿,但从我身旁走过去后却立即又停了下来。
  “啊,对了。”他回过头来,说道,“这个,突然提出来有点不好,可能的话给我另换一个房间好吗?这房间有点静不下心来,附近的孩子进院子来玩,隔壁叫仓谷的研究生还弹吉他,吵得干不了活儿。”
  “我和母亲商量一下。”我答道,随后与他告别了。
  6
  苔绿色地毯的路不远隔着一扇门,连向高出一个台阶的木板走廊。这儿好像是厢房和正房的连接部。墙壁和天花板的建造方式也由西洋式变为日本式。
  沿着微微发出吱嘎声的走廊踢手摄脚前进。在先左拐后右拐的地方,走廊分成了两条。
  笔直延伸出去的一条纵贯昏暗的家通向正门,向左拐去的另一条稍往前走去就到了尽头,而且站在这尽头的是……
  我又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脸的人体模型——这一回说“没有脸”,不是“扁平脸”的意思,而是地地道道不存在脸,是缺从脖子往上的整个头部。这偶人的左侧,可见左右对开的两扇大门。
  稍稍犹豫了一下以后,我一面从朝向这边的无头偶人身上移开视线,一面向那边的走廊走去。因为不知为什么,我被样子与其他门不同的那门扇吸引住了。厚厚地涂着漆的、看上去又重又坚固的门。两扇门的接缝处虽有为了上锁的铁锁禅,但没有锁。
  我打开了门。合叶好像锈了,发出了很大的吱嘎声,但没有多少阻力就开了。
  空旷的屋子。比走廊那儿高出一倍的天花板、裸露的梁、开在墙上方的采光用的小窗……我立即想起了“藏【注】”
  这么说,从正房的正门绕向公寓的途中,倒是看到了白色墙壁的漂亮仓库,这一定是那建筑物的里面。
  里面光线很暗,比昏暗的走廊更暗。
  在凝视过程中渐渐看到了潜藏在这黑暗中的东西。
  (这是……)
  伸到里面墙壁的右手摸到了像是开关一样的东西。一按,装在梁上的日光灯开始闪烁。
  (这是……)
  暴露在灯光下的堆房的内部是一幅异样的光景。这是偶人们的集会场所——屋子里到处扔着不穿衣服的白色人体模型。总共有20个——不,大概更多吧。有的没有一条胳膊,有的没有一条腿,也有没有两条胳膊的和没有下半身的,而且都是年轻女子体形,所有这些偶人都缺着一张“脸”——都是没有眼、鼻、嘴的扁平脸。
  我战战兢兢地踩进这群人体模型里面。看到混杂在偶人里面的画架和画布等东西。也有雕刻的工具。这么说来,这里——这黑暗的堆房就是父亲飞龙高洋的画室咯?
  我在屋子中央附近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摸了摸衬衣的胸前口袋。掏出烟,叼在嘴里。
  父亲的画室——从回到这座城市到他自杀的近30年间,独自进行创作活动的空间。
  本来就性情乖僻的高洋,到了晚年好像尤其越来越不爱和人交际,整天闷在屋里,不想与人见面,也不再发表新的作品了。这期间,他在这里专心致志从事的是这些人体模型的制作?
  关于雕刻和绘画的作品,听说已经全部到了别人手里,没有一件作为高洋自己的所有物留下来。这就是说,只是看上去根本与艺术价值无缘的这些人体模型,是留在这个家的他的作品。
  他在这里想什么,追求什么呢?是亲眼看到了什么,又为何种热情所驱使,制作这些偶人的呢?
  被没有脸的“她们”围着,我故意让烟慢慢地燃烧着。我被在不流畅的空气中晃动着的紫色烟雾笼罩着,好不容易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答案——那是母亲。
  是他的妻子、我的亲生母亲——飞龙实和子吗?
  也许从在这个家的正门口遇到第一个偶人那时起,我就察觉到了这件事。也许察觉了但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28年前的秋天年纪轻轻就去世的母亲,父亲强烈地爱着她。强烈地——对,以至于憎恨我这个儿子也那般强烈——并不是直接从他嘴里听来的,但我明白。
  对他来说,我绝非他和妻子实和子爱的结晶,我想我只不过是一个夺取她的心、吃着她的生命成长的不可捉摸的怪物。
  或许父亲从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另一个自己正在夺取他爱的女人。也许他陷入了这种绝望的恐惧,或是追溯血脉,他在那里发现了祖父武永的影子?
  “也像高洋老爷,但更像武永老爷,和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刚才水尻老人的话……
  在这画室里,父亲一定不停地追逐着死去的实和子的幻影。无论是静物画还是抽象的雕刻作品,恐怕在这里创作的所有作品都隐藏着对她的死的哀叹、愤怒、与她之间的回忆……所有对她的思念。
  我进一步扩展着想像之网。
  不久,他想方设法按原样取出随着年老而逐渐风化的关于她的记忆。他不是希望不用过去的那种象征性的表达,而是用能看、能与之说话、能抚摸、能拥抱的形式,使自己所爱女子的身体和脸原封不动地复活吗?
  其结果就是这些偶人。她们没有“脸”——是父亲终于看不到实和子的脸了呢,还是……
  听说由于年老和孤独而身心疲惫,他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在这之前,他对奇形怪状地留下来的这些偶人说了些什么话呢?
  我指头上夹着变短了的烟,站起身来,以一种复杂的心情环视了一下这些以各自的形态、姿势静止着的偶人。
  (妈妈……)
  但这些白色的扁平的脸上,怎么也没有映出一丁点儿留在记忆里的亲生母亲实和子的模样。
  “想一。”
  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轻轻地喊我名字的声音。
  “想一。”
  那是沙和子姨母——我的又一个“母亲”的声音。
  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我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大概我从厢房回来晚了,她正在担心地找我吧。
  “唉。”我暂且应了一声,出了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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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突然醒来。
  漆黑的屋子。为黑暗所笼罩的寂静。
  是在深夜。空气凝重而潮湿,有点闷热,但并不特别觉得不快。
  (……那是?)
  是睡眠中极其短暂的觉醒。
  (那是……)
  (……对了)
  XX一面再一次(这回是慢慢地)滑落进睡眠中,一面确认着继续存在于自己内部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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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书以“==”为标号的小节,是小说中某一人物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内容,或作者叙述小说中某一人物的行为的内容;而以“*”开始的小节是作者作为局外人进行叙述的内容。
【注】出了黄梅季,意为黄梅季结束。也叫断梅。
【注】日本式房间里铺的草席垫,也是计量房间面积的单位,每铺席约为2平方米。
【注】日语中为堆房、仓库的意思。
  
第二章   八月
  1
  听说京都夏天炎热。三面环山,没有海。听说盆地特有的闷热难以忍受,冬天恰恰相反,彻骨寒冷。但是,7月结束,进入8月中旬以后,我也并没有怎么为炎热所烦恼。
  大概是因为最近几年必定被人们嘀咕的“异常气象”的缘故吧,也说不定是因为我家布局环境好。敞开窗户,整天吹进凉爽的风来。家里倒是有空调,但使用它的次数还屈指可数。
  当然,并不是住在这个家的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感觉这个夏天:管理人水尻夫妇每次照面就连声说:“好热啊!”
  从上月下旬搬到二楼[2-A]房间住的辻井雪人发牢骚说,热得无法工作了,到我母亲那儿诉苦说:“一开窗,孩子的声音就吵得厉害,想装空调,借我一点钱好吗?”但对这要求母亲似乎拒绝了。
  绿影庄的房客除了辻井以外还有两人。
  一人是住在[1-C]的叫仓谷诚的26岁的青年,Kxx大学的研究生。到我这儿来打过一次招呼,但我不怎么觉得他是个研究学问的人。小个儿,话语很多,说起话来挺爽朗的。正在攻读理学部的博士课程,好像以动物学为专业。
  另一人是[1-D]的叫木津川伸造的男子,职业为按摩师,从傍晚到夜里出去工作。盲人,戴一副漆黑的墨镜,总是拿一根白色的拐杖。年龄已经有50岁上下了吧。听说几年前夫人去世了,从那以后一直一个人生活。
  公寓的房间还有三间空着,几个想居住的人来看过房间,但结果都没有谈妥,好像其原因是近邻传的这样一个谣传:半年前‘偶人馆’的前主人发了疯,结果在院子里上吊死了。
  母亲好像从中介人那里听到了这些话,从此便不再登招募房客的广告了。
  我很少外出。早晨时常出去散步,傍晚去常去的咖啡馆,除此以外大致在家。关于哪间屋子用做自己的画室,很是拿不定主意。
  正房的日本式房间不合适。也考虑过使用洋房的空房间,但我想与公寓的房客照面的机会会由此而增加,结果不得不选了那间堆房。
  最初的确不怎么舒适。一呆在那屋子里,无意之中,思绪就被拉到死去的父亲和母亲实和子的事情上。企图“复活”实和子——对于我这样想像的父亲的“作品”,抵触感要比共鸣强得多,说来扁平脸的人体模型本身还是让人毛骨惊然。
  虽说如此,也不能处理“她们”,因为父亲留下了遗言,说:包括摆设在正门口和走廊上在内的留在这个家的全部偶人要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不准动它们一下。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抵触感也渐渐淡薄了。
  倒不是说我习惯了这些没有脸的偶人。无论是倾注在这些偶人里面的父亲的情感,还是他对我的(恐怕是憎恶的)感情,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我的现在没有任何约束力。
  最近我总算这样想通了。
  眼下我挺是喜欢这间画室。这里安静,这比什么都好。一天之中在这里过的时间好像渐渐多了起来,尽管母亲很担心,说我一呆在那里就不出来了。
  在那里,有时随心所欲地画画,有时读读书,有时也听听唱片。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的时间也比较多。
  2
  8月16日,星期天。
  傍晚5时许,我像往常一样离开了家。去的地方是一家叫“来梦”的咖啡馆。
  这店位于沿南北走向的白川大街稍稍下去的西侧。所谓“下去”,在京都这座城市中是“往南去”的意思,我想可能是主要道路像棋盘的格一样的这座城市独特的叫法吧,至少我除此之外不知道还有这种例子。
  傍晚的这个时刻在来梦喝咖啡,最近两周成了每日的课程似的。
  这是一家进十几个人就客满的小店。窗面向马路,而且只有一扇。过于苦的咖啡味道、不太喧闹的调和气氛的音乐、沉默寡言的老板和寥寥无几的顾客……虽是一个毫无长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被当今的流行撇下似的寒酸的咖啡馆,但它那感觉有点干燥的昏暗很合我的胃口。
  “欢迎光临。”
  鼻子下蓄着胡子的中年老板从柜台里面小声地招呼道。顾客只有一个坐在里头角落里的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漫画杂志。
  要了一份咖啡后,我就坐到了窗边的座位上。
  天气不怎么好。半阴的天空下,城市开始荡漾出黄昏的气息。纤细而看上去十分脆弱的我的上半身与隔着玻璃看到的风景重叠在一起,淡淡地浮在窗外。
  我一面眺望着行走在人行道上的人们的身影,一面抽掉了一支烟,刚好在这时,我要的咖啡端了上来。
  “天气还能勉强维持吧?”老板一面将杯子放到桌上,一面难得地搭话说。
  “啊?”
  “这天气真讨厌,今天是送神火嘛。”
  “啊,是‘大’字形簧火【注】吗?”那么说来,今天早上母亲也说了:去今出川路,就能看到近处的大字形山,一起去看看吧。
  “送神火还是很宏伟的。每年都去看,那可宏伟哩!”
  “啊。”
  “把山点燃成字的形状,最初想到这样做的究竟是谁呢?”老板毫不介意我的反应,自言自语似的嘟浓道。
  “啊。”我有些感到惊愕,只是爱理不理地应了一声。
  不放糖,只滴了一些牛奶,呷了一口咖啡。酒几乎不喝,但这十几年来,咖啡和烟却从未间断过。
  抑或是刚才的顾客没有放回去,隔着桌子对面的座位上放着一张报纸。我刚想点燃一支新的香烟的时候,印刷在那纸面上的黑体字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北白川水渠内发现被杀儿童的尸体
  是这样一行标题。
  平时我不怎么看报纸。这么说来,今天的晨刊也连一版都还没有过目呢!我把手伸向将社会版朝外折叠着的那份报纸。
  比较大的一篇报道。相邻的版面上显眼地报道着在奈良发生的列车脱轨事故。说是昨晚发生的这一事故,我也至今一无所知。
  北白川水渠内发现被杀儿童的尸体
  我又一次用眼睛追溯这粗体字的标题。
  要说北白川水渠,大概是指那条在由此稍往西一带流淌的小河吧。要是那近的话,倒是我常常散步路过的地方。
  15日晚9时50分左右,发现京都市左京区北白川xx町的北白川水渠内,浮着一具小孩的尸体。据证实,是住在该町的公司职员上寺仁志(35岁)的长子满志(5岁)。
  据孩子的母亲和子说,傍晚6时左右,发觉不见了在外面玩的满志的身影,便立即报告了派出所,但没有找到满志。发现尸体的是寄宿在附近的Kxx大学工学部二年级学生高桥良太(21岁),在沿水渠走着的时候,偶然发现浮在水面的红衣服,觉得奇怪,于是就报了警,结果发现了尸体。
  验尸结果也出来了,死因为窒息。从留在脖子上的痕迹分析,判明是扼杀。警方断定是起凶杀案,在所辖的下鸭警察署设置了搜查本部,开始了搜查。
  接着登载了被害者父母和尸体发现者的谈话,以及警察关于是精神变态者所为,还是策划以谋利为目的的绑架、结果遭到抵抗而最终实施的犯罪这类问题的见解等等。
  (昨天的傍晚……)
  要说是6时左右,那刚好是离开这家店往家走的时候。没有想到在同一时间,同一城市的没有相距几公里的地方发生了这样的事件……
  父母因哀叹、悲伤和对犯人的愤怒而失去了神志吧,发现尸体的学生近段时间将为噩梦所困扰吧,有相同年龄孩子而又住在附近的父母们,在为自己的孩子安然无恙而高兴的同时,正战战兢兢惟恐哪天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吧!
  与这种理所当然的忧虑不同的地方,心里的一部分却瑟瑟地奇怪地动着。那是——一种不妙的东西。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犹如巨大的蛇一般的【注】不祥的感觉。正因为本来面目不清楚,所以这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使我的神经焦躁不安。想抽烟,发觉烟盒是空的。
  “请问,”我朝柜台喊道,“嗯,有七星牌烟吗?”说着,我像是拿着一件可怕的东西似的,把报纸放回到了报刊架上。
  3
  回家的路上,遇上了绿影庄的房客之一、按摩师木津川伸造。大概正出门去工作吧,拄着白色拐杖慢慢地沿坡道下来。我想打个招呼,转而一想反正他看不见。戴着黑色墨镜的四方脸直朝着我,但他所看到的只是决不会有光线的黑暗而已。故意没有打招呼,与他擦肩而过。就在这时候,全然没有想到从木津川嘴里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晚上好。”
  “啊?”我吃惊地站住了,“这个……”
  凝视着朝向这边的他的脸。他好像十分满足似的点了点头:“是飞龙吗?”
  “是,是的。”
  应该是失明的他为什么知道是我呢?
  “呵呵。吃了一惊。”
  “……”
  “人真坚强啊!几十年来过着失明的生活,过着过着,凭一点点的气味啦、声音啦,就知道周围的情况了。”
  常说盲人比我们有更敏锐的知觉,但是尽管如此,刚才这种情况太不可思议了。就是说,凭脚步声和体臭他就知道我是飞龙想一,虽然迁居到这儿来以后,我只和他交谈过一次。
  “可是……”
  我刚要开口,木津又“呵呵”地笑了起来:“不不,刚才几乎是瞎猜的呀。”
  “瞎猜?”
  “每晚去工作时顺便试试。对离开家后第一个从身边错过的人,我主动打招呼试试,如果对方是熟人,凭发出的声音就知道是谁了吧?”
  “啊,可不是。”
  “好像是试试当天的运气呀,死去的媳妇倒是说过,叫我别干这种缺德的事……”说着,木津川深深地鞠了一躬,旋即转过身,沿坡道走了下去。
  4
  晚上与母亲一起去看送神火。
  晚上8点火将点燃,所以晚饭就推迟了,7点半离开了家。手持白檀扇子,身穿捻丝绸和服的母亲的身姿看上去十分艳丽,怎么也不觉得已经快到五十七八的年龄了。
  沿白川大街往南到今出川。今出川大街是东西横贯城市的主要街道之一,和白川大街的交叉点位于其东端。从这交叉点沿变窄的道路往东去,就是银阁寺。
  人行道上挤满了来看送神火的人群。车子的堵塞也很惊人。
  “真是人山人海啊!”母亲紧挨着我,说道,“怕拥挤吧?行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抬头望了望东方的天空。
  黑暗的夜空下,山腰上刻着巨大的“大”字的黑色的山,看上去就近在眼前。大概快到点火的时间了吧,从这地方甚至可以看到手持红红地燃烧着的火炬跑动着的人们的影子。
  晚8时。
  火炬被投向山的各处,顷刻之间蔓延出去的火焰,不一会儿就在黑暗中描绘出了一个漂亮的“大”字。从站立在人行道上的人们的嘴中,涌出了低低的喧嚷般的叹声。
  “真漂亮啊!”站在身旁的母亲口中也吐出了这样的话。
  那景色真美。京都“大”字形簧火的画面,多次在电视和照片上看到过,但都无法与这相比拟。我忘了对周围潮水般的人群而感到的厌烦,甚至没有附和母亲的声音,陶然地眯缝着双眼,望着浮在夜空下的火焰组成的文字。
  “真漂亮。”母亲又重复了一遍。开始慢慢地摇动扇子,随风飘来白檀的丝丝清香。
  池尾沙和子。28年间我一直叫“母亲”的姨母。她在我母亲实和子死后收养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我,我知道这不单是因为血脉相连的侄子和姨母的缘故,其中有更深一层的理由。
  池尾裕司和沙和子夫妻本有一个儿子。听说比实和子结婚稍晚一些,沙和子才18岁的时候,年纪轻轻的,便结了婚,并于翌年生了一个孩子,但这孩子在即将迎来一岁的生日时却病死了,而且——偏偏他死的第二天是我诞生的日子。所以——她从我孩提时代起就这样说道:“那孩子死了,第二天你出生了。所以想一是那孩子的替身呀,我说,你懂吧?”我想这心情十年前去世的“父亲”裕司也一定有。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撞到了我的背上。
  “啊!”
  我听到了叫声和什么东西啪地落下的声音。
  “对不起。”是女人的声音。回过头时,只见那女子蹲在路上,正要拾拢大概是在撞的刹那间掉落的纸袋和散在地上的几本书,“对不起,光顾着看送神火了,没有好好看着前面……”
  “不,没有关系。”说着我拾起掉在我脚下的一本书,交给了她。
  一拿到书,她立即很快地鞠了一躬。是个小个儿年轻女子。齐肩的头发。宽松的淡蓝色T恤衫。微微散发着香味的——一种甜酸的——大概是香波的——气味……
  她按原样重新抱好口袋,随即又一次轻轻鞠了一躬,从我旁边走过后,消失在人群里。她那腼腆地仰望着我的脸的一双大眼睛,不知为什么久久地留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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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谁都那样,XX也记不得自己生下来那一瞬间的事。
  将这诞生视为奇怪的偶然的结果呢,还是“偶然”本身中那复杂的因果?正如一般人都那样,XX也不会深思这种问题。
  对XX来说,考虑是无意义的。
  (……为什么?)
  XX也这样自问。
  答案当然存在。将其表达为语言也是可能的吧。但表达为语言的话那就太单纯了,而且,其实也过于混沌。
  XX慢慢地摇了摇头。
  仿佛被浸泡在药里似的。迟钝的思考,迟钝的感觉,迟钝的记忆,迟钝的……
  (……别着急。)
  (无需着急。)
  对,现在暂且要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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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每年8月16日晚在京都“如意岳”山上点燃的篝火。
【注】原著中幻觉部分的描述均在行的中间或是末尾,译著中以省略号引出幻觉内容,借此帮助保特原著风味。以下同。
  
第三章  九月
  1
  夏天过去,9月也过了一半的时候,意想不到地遇上了一个人。
  地点是来梦咖啡馆。那是9月20日,星期天的傍晚,像往常一样散步顺便去喝咖啡时发生的事——
  在小店的柜台席的角落里,有一男子弯腰弓背地与老板说着话,起初我并没有怎么注意他,对方也好像一样,只是回过头来看了默默地坐在窗边的席位上的我一眼,视线立即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他下穿黑色运动裤,上着软木色长袖衬衣。合着喇叭里播放的调和气氛的音乐,摆动着在柜台下交叉着的腿。
  我呷着味苦的咖啡,抽着烟,呆呆地眺望着窗外的街道。
  男子又开始和老板说话。但两人都叽叽咕咕地小声说着话,所以我没怎么在意,也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可是,大概是这样过了20分钟吧。暮色渗透进了外面的风景,玻璃窗里开始浮现出自己浅黑色的脸,这时,我突然在玻璃窗里发现那男子的视线正朝着我。
  起初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在看窗外,但立即改变了想法:映在那里面的他的眼睛是在凝视着映在同一扇玻璃窗里的我的脸。
  (是有什么事吧?)
  我心神不安起来。
  这么说来,那男子的脸、神情……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
  “飞龙君?”想回过头来好好看看他的脸时,他从背后这样招呼道,“这不是飞龙君吗?”
  我回过头来。柜台处的男子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这边迈出了一步。
  “啊,果然是。”男子笔直地凝视着我,说道,“方才一点也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见面,真是偶然呀!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这个……”我惶惑不安地重新看了一下对方的脸,“嗯,这个……”
  “是我呀。”男子用左手撩起前发,“忘了吗?是架场呀,架场久茂。”
  “——啊。”这下男子的脸和昔日的记忆终于一致起来,“架场君?”
  “久违了。”说着,他向在柜台里笑嘻嘻地眯缝着眼睛看着我们交谈的老板又要了一份咖啡,坐到我在的桌子前。
  “时隔多少年啦?已经十六七年了吧。好像瘦多了。”
  笔直地放下的话,好像会够到嘴边的长长的前发,被草草地梳向一旁。在它的下面闪闪发亮的一对小眼睛、端正的鼻梁、嘴唇薄薄的略为大的嘴巴……
  留在我记忆中的架场久茂的模样儿是一个剃得光溜溜的脑袋,不过这男子确实是架场久茂。
  “在静冈呆到什么时候?来京都是什么时候?”他一面眨巴着像绿豆一样的眼睛,一面怀念似的问我道。
  “7月初来这儿的。”
  “住在这附近?”
  “是的。”
  “那,嗯,说不定是那里吧,那栋叫‘绿影庄’的洋房旁的……”
  “你知道?”
  “嗯。”他点了点头,“我朋友的家就在那附近,我常路过那里。是栋老洋房,不管愿不愿意都会引起你注意吧?发现建在同一地皮上的平房贴着写有‘飞龙’的名牌,因为这名字很少见嘛,所以不由得放在了心上。”
  (那说不定……)我想起了7月初来这城市时,第一次进那栋洋房时的事。
  当时——让母亲先回正房,我独自上二楼的凉台时——站在门前看着建筑物的黑衣服的人影,那也许就是他,所以他那伫立着的样子与我记忆的什么地方产生了共鸣……
  “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修学院一带。”他答道。是比这儿更北的一个地方,“这店的老板,是大学的老前辈,所以常来这儿。当然,平日里来这儿要更晚一些时候。”
  架场久茂是我自小学时代起的朋友,可以说是童年的朋友。初中和高中都进了静冈的同一所学校,但两人更加亲密交往,我想是在高中同一个班级的时侯。高中二年级的冬天,他突然转校了。这么说来,记得好像是搬到了关西。
  “现在呀,我在Kxx大学文学部当助教,是个不足道的打杂工——你在干什么?”
  经他一问,我有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这个——没有就业,算是个画画的。”
  “啊,是吗?”架场并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记得你说要上美术大学,从小你画画就很好……嗯,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你画的画哪幅都是奇怪的画嘛——已经结婚了吗?”
  “和母亲两人生活。”
  “没有唠唠叨叨地叫你快结婚?”
  “并没有。”我慢慢地摇了摇头,“你呢?”
  “我?”架场伸了伸像猫一样团着的背,耸了一下肩,“暂且以独身主义者自居,但最近亲戚们都用白眼看我了。”
  高中毕业后我就上了东京的M美术大学,过了四年的寄宿生活,大学毕业后便回到静冈的老家,一直画着没有打算换成钱的画。
  池尾母亲和父亲都并没有想责备这样的“儿子”。我从小体弱多病,性格内向,非常怕与人交往,在这一点上,他们非常理解我。当然,这是我当时就知道的,飞龙家,即我的亲生父亲高洋,给池尾家寄来了一笔相当数额的钱作为我的抚养费。我想如果没有这笔钱,我的处境可能自然就不同了。她尾父亲死后我也依然体弱多病,屡屡病倒,让母亲操尽了心。
  在看得到海的建在高岗上的家里,我度过了孤独的20多岁的这段岁月,除了学生时代的朋友偶尔来访以外,也难得与人见面。那是犹如停滞在深湖底部的水一般的又冰冷又宁静的日子。
  是与恋爱、结婚这类东西全然无缘的生活。说来绝不是可骄傲的,但也并没有因为此事而感到不如人家。母亲也什么都不说,我想今后也恐怕如此吧。
  现在画些什么样的画?有没有举办过个人画展?为何迁到京都来?……仿佛想一举填补十几年的空白似的,架场用怀念的口气接二连三地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我都按他所问,一一作了回答。
  “不过,是那个吧?继承了那么大的家业,俗话说的遗产税什么的,够受的吧?”
  “是吧。”我一面将烟灰磕在盛满烟头的烟灰缸里,一面说道,“好像是处理掉了各处的土地什么的。”
  “好像是?是你自己的事吧?”
  “因为这方面的事大体上都交给母亲去处理了,我一直住在医院里嘛。连搬家的手续什么的,也全部交给她办了。”
  “那你妈妈还在工作?”
  “到这儿来以后已经……出租那洋房的房间,还有,各处还留着不少土地……”
  “嗯。——身体已经好了?”
  “还凑合。”
  “过去你也是经常不上学的。”
  架场一面用大拇指咯咯咯地敲着桌子边,一面眯缝着小眼睛。我往上翻着眼珠,回看着他那茶色——较之茶色来更近乎褐色的眼珠,望着望着,我突然觉得后脑部有一种轻微的麻木感。
  ……风
  是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从脖颈根部笔直到头顶被麻酥酥地通了微弱电流似的感觉。
  ……红色的天空
  这回眼前的现实开始晃动,忽地失去了轮廓……
  ……簇簇地开放……
  ……随风飘动……
  ……黑色的、两个……
  ……N
  ……N
  ……KUN)!
  “……君?【注】飞龙君?”
  经架场一叫,视线的焦点才回到眼前。
  “怎么了,呆呆的?烟灰掉啦!”
  “啊!——对不起。”
  我使劲地摇了一下头,掸掉了弄脏了裤子的白灰。
  “不要紧吧?脸色好像很难看呀……”
  “不,没关系,不要紧的。”
  “真的?”
  “嗯。”
  “那样就好——哎呀,这么晚了。”架场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随即将扔在桌上的烟装进胸前口袋,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我还有个地方得去……啊,对了对了,这是名片。”他从钱票夹里取出白色的名片,递给了我,“多联系呀,什么时候都行,下午一般都在研究室。过几天想去你那儿,行吗?”
  “行呀,反正闲着。”我答道,也一起离开了席位。
  ========================================
  深夜——
  X X依然在那间屋子,依然在那片寂静中。
  (……时机到了。)
  意识到后,表情上添加了微笑。
  X X笑了。
  他——飞龙想一的住所老早就知道了,而且觉针对他的我的意志。
  无需着急。不要急于求成。首先要干的事是
  X X笑了。
  轻微地,在喉咙的深处。
  他还没有察
  2
  与架场重逢四天后——9月24日的晨刊上又登着一条京都市内发生的孩子被杀的消息。
  案发现场还是在左京区,位于从银阁寺稍往南去的名叫法然院的寺庙内,是23日下午参拜客偶尔发现丢弃在那草丛里的尸体的。
  被害者是个名叫池田真寿美的六岁的女孩,是住在附近的一对高中教师夫妇的二女儿。听说小孩从22日傍晚起就不见了踪影,父母便报了警。
  这一回杀害方法也是扼杀。留在脖子上的手指的痕迹与上月杀害上寺满志的很相似,案发地也与上次没有离开多少距离,所以警方似乎是采取这样一个方针:认为很有可能是同一犯人实施的连续杀人,并将由此进行搜查。
  3
  突然从睡梦中醒来。
  (——又是?)
  对,是又是。又觉得有那种动静。
  动静——那是“声音”呢,还是在充满这座宅邸的黑暗里传来的尚未达到“声音”程度的一点点空气的流动?或者那连“流动”都不是?
  我独自在黑夜中。
  这一周多的时间里——今天是9月的最后一天——我多次感到那种动静。
  动静——什么东西的动静、谁的动静。什么东西、谁——一种让人感到不是你自己的东西之存在的微妙感觉。它从与我住的相同的这座宅邸的什么地方传过来。
  刚才也是如此。
  从这座古老的宅邸、这片夜晚的寂静的一处。
  “动静”这一表达也许不确切。比如说,选择“异物感”这类词语觉得要贴切一些。
  也许是精神作用的缘故。事实上,过去我多次通过对自己这样说而漠视了这种感觉。但随着次数的增加,它渐渐变成了更有意识的行为,这也是事实。
  是精神作用的缘故。——不,不是?
  我边伸手去拿枕畔的烟,边坐起身来。我在被子上面盘腿而坐,点燃打火机的火。“啪”地点亮的小小的火苗拂去了房间的黑暗。
  用做卧室的六张铺席大小的房间。那是从正门笔直进来隔两间房间的里头的一间日式房间。
  没有打亮电灯,抽光了一支烟。边抽边在黑暗中侧耳静听了一下,但没有任何奇怪的“声音”,只有从连向廊檐的玻璃窗的那一头传来的在里院鸣叫的秋虫的声音。
  母亲睡的是与这儿离得很远的、从正门看在左侧里头的起居室。说不定她还没有睡,也作为“动静”感觉到了那声音或是什么东西吧。——假若如此,她也不会浮现出“异物感”这类词语的,不是吗?
  拿起手表,确认时间。
  临近凌晨3点。
  我一直过着完全不受时间束缚的生活,但晚上睡得较早。l2点一过,一般都回卧室。母亲休息的时间,大致是比这稍早一些。
  今晚躺到床上,也是和往常大致相同的时刻。而且感到“动静”而醒来也准是此时这一段时间。抑或是这一缘故,近来早晨起得就晚了些。以前上午8点左右就醒来了,可最近往往要睡到将近10点。
  奇怪的动静在我醒来后有意识地寻找它的一瞬间,嗖地离去了。过去的几次也是如此。但我依然在黑暗的房间的正中坐了一会儿,激起全身的感觉,想感知潜伏在黑暗某处的那东西。
  不久,突然——
  什么地方响起了“嗒”的一声。
  是微弱的声音。
  (果然……)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进一步侧起了耳朵。
  嗒、嗒……
  又听到了。是在背对廊檐坐着的我的左侧——在通向厢房的走廊的方向。
  我轻轻站起身来,当即下决心去看一下。
  轻轻打开隔扇,悄悄来到漆黑的走廊上。左手摸着墙壁,边注意着不使地板吱吱嘎嘎作响,边慢慢地前进。
  拐过两个墙角,进入连向洋房的直线部分。星光从窗户射进来,蓝蓝地渗入黑暗中。那走廊上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东西。这么说,刚才的声音是……
  嗒……
  又响起了声音。那声音确实是从刚好正对面的屋里传来的。
  右侧沿着走廊并排着两间储藏室,在相当于两间屋子的分界线的部分有一扇隔开走廊的隔扇门,它现在正关闭着。
  我慢慢地在蓝色的黑暗中前进着。
  到达隔扇门的前面。我屏着呼吸,将手搭在上面。
  在我打开隔扇门的同时响起了“嘎”的一声。顶头的隔开正房和厢房的门半开半关着。门的那一头——洋房的走廊上开着电灯。背着光,在门的这一头低一级的楼梯口儿,有个两手撑在地板上趴着的人影。
  对方非常吃惊似的,其实我也一样。
  “啊……对、对、对不起……”因为背着光,所以未能识别趴在地板上抬头望着这边的对方的脸。
  “究竟……”
  “对、对不起。”我一开口,对方立即一面用非常清脆的声音边道歉边站了起来。我摸着走廊上的墙壁,打开了电灯的开关。是一个穿着浅驼色运动服的年轻男子——原来是住在绿影庄的[1-C]研究生仓谷诚。
  “为什么你现在在这种地方……”
  “对不起。”
  他个子不高,但肩膀要比我宽得多。平素虽闷在研究室里,但他体格还是很健壮的。他一面来回挠着看上去色泽挺柔软的稀少的头发,一面不好意思似的聋拉着脑袋,说道:“对不起,那个……KOYITIRO逃掉了……”
  “KOYTTIRO?”
  “啊,那是老鼠的名字。”
  “老鼠?”我不禁哑然。
  “我把实验用的仓鼠拿了回来,在房间里饲养着,那家伙刚才逃走了……”
  “那你是在找老鼠喽?”
  “是的。饲养仓鼠的事,跟房东,你妈妈也说好了。”
  这么说,倒也觉得母亲像是说过这样的事:“但为什么把那儿的门打开了?”我问道。
  “原先就开着一点的,所以心想可能逃到了这边……”所说的那扇门,从我们搬到这儿来时起锁就坏了。据水尻夫人说,打父亲还活着的时候起,就已经坏了好几年放置在那里了。据说父亲说:没有必要特意去修理。
  我对母亲说:“那样不好提防,还是修理一下的好。”但她竟悠然自得地说了声“过几天吧”,就撂在那里不管了。
  “尽管如此,这样深更半夜里嘎吱嘎吱地发出声音可不行呀!”我不合身份地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仓谷聋拉着脑袋,非常恭敬地赔礼说:“惊动您了,真对不起。”说着便退到门的那边去了。
  逃跑的老鼠打算怎么处置呢?我边思索着这样的事边往前走去,亲自关上了门。
  4
  对房间的环境乱挑剔的难以伺候的小说家。跟擦肩而过的对方打招呼占卜当天运气的盲人按摩师。深夜追赶老鼠的大学研究生——净是一些古怪的人!我边这样想边沿走廊返了回来。
  又是“动静”啦,又是“异物感”啦,一本正经地考虑来考虑去的,结果真相却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就是说,过去几次感到的动静,也许也和今晚一样,只是耳朵捡拾了公寓的哪个房客来回走动的声音而已。
  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知为什么总感到有些沮丧。总而言之,那扇门的锁似乎早点修理为好。还是要把刚才的事告诉母亲,请她明天马上叫修理匠来。
  刚要回卧室去,可我突然不放心起来,便决定瞧一瞧作为画室的堆房。
  在短短的左右甬道的尽头,那座偶人的灰白的影子迎接了我。已经不必为那奇形怪状的偶人感到吃惊了,但好像还是不能完全消除对站在家中各处的“她们”的抵触情绪。听说是父亲制作的这些人体模型,除了堆房里的以外,总共有六个放置在正房和厢房的各处。正房里有三个,厢房里有三个,并且每个都呈现出缺少身体某一部分的不完整的形态。
  现在,在眼前的“她”没有头;正房门厅的偶人没有右臂;在厢房的二楼上,大厅的前面和里头的走廊上有两个:前者没有左臂,后者没有左腿;在洋房一楼的走廊上遇到的,没有从腹部至肩部的部分,但通过十字形的木棒连接着双臂和头;正房的另一个用做母亲卧室的起居室的廊檐下的偶人,没有除了左腿以外的下半身,腰和右腿部分也安装着木棒,支撑着上半身和左腿。
  那是我读了父亲遗留在书架上的文件后知道的,人体模型一般由可以拆卸的五个部件构成,这五个是:“头”、“上躯体”、“下躯体”、“右臂”、“左臂”。
  从腰以下包括腿部统称“下躯体”,其中一边的腿是可以分开的。听说这是因为不这样就很难替“她”穿上裤子。就是说,如果把这“一条腿”也算在里面,人体模型的部件总共为六件。
  六个身体部件中缺一个的偶人有六个,且除了没有头部的那个以外,其余五个偶人说来都没有“脸”。
  “她们”是父亲祈望死去的实和子“复活”而制作的。即使这样考虑,可为什么父亲特意以不完整的形体把这些偶人配置在宅邸的各处呢?又为何留下遗言说不准动它们呢?
  父亲或许被某种妄想缠住了。年老、孤独、对亡妻的思念——这期间,他终于(如近邻所谈论的)疯了……
  别去想了!
  这事不去过分地考虑,不想考虑。
  打开了堆房的门。
  打开电灯,环视里面。
  在那里的偶人们都集中在右前方的一角,盖着白布。无论怎么说,让它们原样倒在屋子的各个地方,在感情上我总有一些抵触。
  大屋子的中央,立着刚画的油画、画架、圆凳子和乱七八糟地放着正在使用的画具的藤柜。正面的里头,大的木桌和椅子、镶有玻璃的高高的书架、音响设备……
  朝左侧的里头——平常用来读书的摇椅方向望去,我不由得咽下了快破喉而出的叫喊声——那里有一个不该有的东西。
  那是个偶人。应该挪在屋子一角的一个人体模型坐在那椅子上。
  (怎么会有那种……)
  椅背的那一侧露出了肩、脖子和后脑勺。确实是人体模型的无机的白色皮肤。
  我一面战战兢兢地环顾着周围,一面靠近了摇椅。是个没有双臂的偶人。通过卸下上躯体和下躯体的接合部分,重叠成弯腰的形状,使它坐在了椅子上。而且——
  我又一次不得不吞下了声音。
  ——偶人浑身是血。
  原来从喉咙到鼓起的胸部,没有脸的“她”的上半身胡抹乱涂着似血的浓浓的红颜料。
============================================
  XX笑了。
  轻微地,在喉咙的深处。
  (应该害怕。)
  嘴角微微吊起。
  (应该非常害怕。)
  不能急于求成。先让他恐怖,步步紧逼,而后……
  (而后……)
  
第四章  十月
  1
  堆房的偶人那件事该不该跟母亲说,我很是拿不定主意,但结果还是决定不说,因为我有我的想法:不能让母亲操多余的心。
  搬到这个家来已经将近三个月。
  就母亲来说,离开多年住惯的城市和我来这儿,心中应该是很不安的,因为虽说靠父亲高洋留下的财产无需担心当前的生活,但不管怎么说,这座城市里没有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
  最近,她又开始去练习过去弹的三弦,似乎也好不容易习惯了新地方的生活,但附近依然没有亲密的人。她说:虽然与近邻有泛泛的交往,但从对方说的话语的细微之处怎么也感到对我家存在着偏见。
  “因为你爸爸是个古怪的人嘛。”她经常这样发牢骚说,“而且又是那种死法,所以……”
  大概父亲生前被人看做是一个“偶人馆的疯子”。这疯子自杀后,与其分居两地的独生子和不知为什么姓氏不相同的独生子的“母亲”迁了回来;年过30还孤身一人的儿子并未出去工作,好像整天无所事事呆在家里……
  这确实是妇女们凑在一起闲聊的蛮合适的话题。所以,这时候我再说出那件奇怪的事来,实在于心不安。
  母亲绝非坚强的女人。我想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有着一颗脆弱的心的女子。把我当成死去的亲生儿子的“替身”,一心爱我,抚育我,我想这不是表示她坚强,而是恰恰相反。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了似乎就要崩溃的精神的依托,她才得以度过自那以后的自己的人生。
  十年前池尾父亲死的时候也是如此。在拼命揪住他的遗体号陶大哭以后,母亲紧紧握住在一旁的我的手,凝视着我的脸说道:“有想一在,没有关系。有想一在……”
  皱纹少、声音也响亮有力,以至感觉不出已有54岁的母亲,在我住院期间,跑来照顾和探望我时,脸上也经常露着想鼓励我的明朗的微笑,搬到这儿来以后也没有改变。
  可是——
  我知道,她偶尔也会突然露出一瞬间空白一样的呆滞的眼神。她也在一步步衰老;她也在忧愁;她也在……
  我这个人虽说是画家,但并不积极地努力让自己的作品问世,且体弱多病,无意结婚,当然也不能给她看到孙子的希望——这样的我要说能为她做的,至多不过是注意不让她操多余的心而已。
  所以我还是决定,那偶人的事不跟她说。暂且只是托母亲修理正房和厢房之间的门的锁。当时一并也跟她说了仓谷寻找老鼠那件事。
  “那让你吃了一惊吧。”她旋即说道,随后天真地笑了。
  (尽管是那样——究竟是谁做那种恶作剧的呢?)我独自思索。
  从可能性来说,可疑的显然是绿影庄的房客。我想几乎可以这样限定。
  其中最可疑的还是仓谷吧。说仓鼠跑了,也许是当时突然想到的辩解。
  其他人如何呢?
  辻井雪人当然也有可能性。假定盲人木津川伸造除外,那就是管理人水尻夫妻中的一个喽?尽管觉得决不会是他们。但是,不管是谁,究竟为何做那种事呢?特意潜入堆房,让一个人体模型坐在椅子上,胡乱地涂抹如赫糊糊的血一般红的颜料,这等事情就恶作剧来说不是太过分了吗?
  总不能去找他们本人直接问这件事吧,可是,也不是严重到要报警请警察们调查的事情。
  谁干的呢?干这种事情的目的是什么呢?
  即使眼前保留这个问题,但总而言之还是在堆房的门上也锁上锁为好。我立即去锁店,买了一把坚固的荷包锁。
  发现挂在堆房门上的那把锁,母亲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我只是解释说:提防着点总比不提防的好。
  2
  石蒜开了。
  又称“曼珠沙花【注】”、“死人花”的这种花在宽阔的里院的一角红红地一簇簇开放着。
  依然如7月搬来时那样,这个家的院子前院和里院都没有怎么修剪,只是母亲有时候打扫一下正门和廊檐附近的地方。
  也提起过请园艺师来一下,但我说:就让它这样吧。因为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可能是父亲生前就任其荒芜的这庭园,犹如黑暗的森林一般的姿态,与这古老的宅邸才最为相称。
  我坐在卧室外朝南的廊檐上,一面呆呆地抽着烟,一面度过午后那安静的片刻。
  秋色渐渐浓厚了起来,繁茂的杂草的枯色开始醒目起来。
  围墙边杂乱无章地生长着米储、格树、松树等常绿树,而庭园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棵大樱花树——到了春天大概会开出漂亮的花来吧。
  一簇簇鲜红的石蒜在那棵父亲上吊的樱花树的那一头。与整个庭园郁闷的色调形成鲜明对比,鲜艳得都有点刺目地映入眼帘。正如它的名称【注】一样,花刚好是从上月下旬起开的。进人10月以后,已经快要过盛开期了吧。那花有着像是从地面喷出来似的伸展的浓绿色笔直的茎,在其尖端开放的放射状的小花瓣。
  “死人花”这一异名,大概是因为它多数群生在田埂和墓地才起的名字吧。也恐怕是因含有有毒的生物碱才这样叫的吧,过去好像也有在食物紧缺时食用其球茎的。
  我眺望着在冷噢噢的秋风中摇摆的一簇簇红花,望着望着,犹如将呼吸和着它们的摆动似的,突然——
  ……红色的花……
  我的心田的一处簌地晃了一下。
  ……黑色的两个……
  ……黑色的两条线……
  我慌忙闭上眼睛。
  ……犹如……
  ……巨大的蛇的……
  在留着红色残像的我的眼帘中,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一种遥远的过去的风景。
  3
  自从在堆房的门上安上锁以后,暂时每天平平安安的。
  依然有时候在半夜里醒来。是感到“有个人、有个东西在同一屋顶下……”的那“异物感”后醒来的。
  但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通了,认为是洋房某处动着的一个人的动静。要是这样,就不该由我来一一提意见了。也由于修好了锁而感到安心,即使有人再想做无聊的(或者是怀有某种恶意的)恶作剧,他也进不了正房。
  可是——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的时候,在我的周围又接连不断地发生了可疑的事情,这一回是以稍稍不同的形式出现的。
  10月9日,星期五。
  傍晚的老时间,我离家想去来梦。
  这天,母亲从下午起就出门了。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五每周三次她去练习三弦,练完后也和在那里认识的朋友喝喝茶什么的,回家大致都是天黑以后了。
  我从不忘锁上正门。自堆房发生那件事以来,我奇怪地变得神经质了。过去白天不锁的正门也一一锁上。出门时不用说,连在家的时候也这样做。
  钥匙我和母亲各拿着一把,备用钥匙放在厨房碗橱的抽屉里。附带说一下,堆房的锁的钥匙只有两把,都由我保管。
  我去来梦时,出门前总要瞧一下信箱。邮递员大致是3点半到4点之间来,所以确认有无信件成了我的工作,这倒并不是和母亲这样商定的。当然,要说送到我家的信件,大体上是公共费用、保险费的付款通知书和收据,或者是直接邮寄的广告类信函,可以说几乎没有寄给我的私信。今年夏天转来了几封写到以前地址的暑期问候的信,但总觉得麻烦,回信和迁居通知都没有发出。
  将右手伸进安装在门柱上的信箱。说是“瞧一下”,也总是这样用手摸一摸就了事。
  里面既没有明信片又没有信,我只是触到了冰冷的铁——
  “啊!”
  指头上划过的轻轻的疼痛,使我不由得发出声来,并抽出了手。
  (什么?) 是中指尖。那指肚上扑地绽出了鲜红的血滴。
  我吃惊地瞧了一下信箱。
  (——玻璃?)
  是的,是玻璃。
  长五厘米左右的玻璃片扔在信箱里。是细长的三角形玻璃碎片划破了指头。
  我一面用舌头舔着伤口,一面用空着的左手捡出了玻璃片。
  (为什么这种地方……)
  难道信箱里会混进这种东西吗?——怎么会呢。应该不会有这种事的。
  若是那样……
  我一边将玻璃片扔向前院的树丛里,一边无意识之中瞪着眼睛朝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是谁故意干的?)
  不是只能这样考虑吗?
  是谁故意把玻璃碎片放在这信箱里的,而且明明知道这家的人会伸进手去,而且可能会因这碎片而划破手。
  树叶被风吹得簌地响了一下。
  在暮色开始渗透的前院的树木间,我感到了一个看不见身影的人的恶意,体验到了一种近似于恶心的心情。
  4
  “最近老有奇怪的事发生。”在餐桌上,母亲说道。这是玻璃碎片被装在信箱里的三天后——10月12日晚上的事。
  “大概是孩子的恶作剧吧,可是……”一听恶作剧这话,我吃惊地停住了筷子,抬头看了看母亲的脸。
  “什么样的?”
  我明白问这话时自己的声音十分紧张。母亲好像没有察觉我的这种反应,答道:“不是非到要说的事情。不过,今天早晨已经是第三回了吧。”
  “是什么样的恶作剧?”
  “是正门口放着石块儿。”
  “石块?”
  “嗯。大概这么大吧。”母亲把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做出一个椭圆形的圈来,“孤零零地放着这么一块石块儿,是在正门口的什么地方?”
  “打开门没两步的地方。起初——如果我没有记错,是上星期四吧——不会想到那种地方会有石块吧?出门去取晨报的时候,把脚踩在上面,差一点儿摔倒,好像算不了一回事,可前天和今天早晨同一地方又有同样的石块儿……”
  “就这个?”
  “嗯,是的。”母亲一面往茶壶里倒着热水,一面说道,“奇怪吧?不是自然有的,怎么看都觉得是谁放在那里所以,虽然心想可能是孩子的恶作剧,但又是一清早……是不是小学生上学前干的淘气事呢?要是养猫的人家正门前放着空罐头啦空瓶子啦什么的,就要注意了,可我们家又没有养猫。”
  “猫和空罐头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有逮猫的。”
  “嗯?”
  “就是说,白天预先查看,找有家猫的人家。好像在有好猫的家的门口放好一个空罐头作记号,晚上就来逮猫。”
  “那逮的猫是用来做三弦的皮吗?”
  “大概是吧。”
  逮猫的事姑且不说,正门口有石块这也确实是件奇怪的事,但我不知道怎么理解这件事才好。如母亲所说,是近邻孩子的恶作剧呢,还是……
  和前些时候信箱里的玻璃碎片不同,放置石块这行为本身并不给我们造成任何危害,至多像母亲那样不留神踩在那上面差一点摔倒罢了。所以在“害人之意”这一点上,总觉得两种“恶作剧”性质不一样。
  可是——
  (孤零零地放着一块石块……)
  总觉得有什么缘由。一种……
  “想一。”母亲朝着停住筷子沉默不语的我歪着脑袋说道,“怎么啦?”
  “不,没有什么。”
  “最近你好像经常闷闷不乐的。”
  “是吗?”
  “没什么事就好。——再添碗饭吧?”
  “不,已经……”
  母亲忧心忡忡地斜视着放下筷子的我,过了一会儿,一边帮我沏茶,一边用爽朗的语调说道:“对了对了。喂,想一,我早就在想,咱们把公寓的人叫去吃一次饭吧。”
  “啊?”
  “前些时候,跟仓谷说了一下,他说,一直一个人住,所以吃饭冷清得不得了,净在外面吃。把辻井,可能的话,把木津川也叫上,请他们吃一顿火锅怎么样?都一个人生活,一定会高兴吧。”
  (为什么要特意……)我刚开始皱起眉头,但立即察觉了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提案中所包含的意义,便放弃了念头。
  “偶尔跟各种各样的人说说话也不坏吧。是吗?想一。”
  这不是为了他们。她想这是为了我,为了动不动就患孤独症(在她眼里?)的我的心。不,这也许是为了她自己。
  “如果妈妈这样说的话。”我答道。
  如果说母亲想这样做,那就行。再说——对了,有机会和他们说话,确实现在对我来说不是必要的吗?
  关于信箱的玻璃碎片和这回的石块的事,不知道所有的“恶作剧”是否同一人所为,但至少那个堆房的偶人——那事件的“犯人”很有可能是他们之中的某个人。如果以“盲人”这一理由将木津川伸造除外,那就不是仓谷就是辻井……
  这不是不露声色地刺探平时几乎不照面的他们的情况的好机会吗?
  “那我就问问大家方便不方便。”说着,母亲高兴地笑了。
  5
  偶尔高兴时去稍稍远的地方散步。
  从银阁寺通到若王子的“哲学之道”是我特别喜欢的地方,我时常选择游客似乎较少的那段时间去那里。上个月发现孩子尸体的寺庙就在这条道的附近。
  古刹和神社也并不讨厌,所以有时也去一下南禅寺和下鸭神社等地方。这种近是近,但走着去距离就稍稍远了一点的地方,很多时候是骑自行车去的。
  那辆自行车的车闸坏了。那是10月16日星期五下午的事。
  离家开始骑后不久察觉到的。无论怎么握刹车装置,前后轮都完全刹不住。刚开始下坡道,自行车就已经有相当的速度。我急忙将双脚脚掌放到地面,想使劲站住,但没有马上停住。
  从前方往两旁走来了几名放学回家的孩子,看到双脚哧溜哧溜地蹭着地面骑过来的自行车,都吃惊地站住了。我惊惶失措,恐怕露着一副可怕的面相吧。本来运动神经就属于非常迟钝的我,由于过于急着想避开孩子们而失去平衡,仰面摔倒了。
  孩子们“哇”地喊了起来,接着哈哈地笑了。骑着小型自行车摔倒的大人的样子大概格外滑稽吧。
  左膝和肩、胳膊肘子重重地摔在柏油路上,好一阵子喘不过气来,动弹不了。
  “没有事吧?叔叔。”一个孩子不忍看我这副样子,跟我打招呼说,“要叫救护车吗?”
  好不容易站起身来,我一面默默地摇着头,一面扶起了倒着的自行车,觉得好惨。孩子们犹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吵吵嚷嚷地又开始走了。我像是跟着他们似的,推着车把手摔弯了的自行车,返回到了家里。
  衬衣手肘部分破了,从露出的皮肤中渗出了血。裤子破是没有破,但膝盖和胳膊肘子一样感到疼痛。并未急着处理伤口,一回到家,我立即检查了一下车闸部分,并且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连接把手的刹车杆和车闸的两根钢丝都在中途断了。
  6
  10月20日,星期二的晚上,母亲把绿影庄的房客叫到正房,围在一起吃鸡肉火锅。
  母亲的邀请,不用说是仓谷,也出乎意料地受到了辻井的欢迎,但木津川好像谢绝了,说:“感激您的关怀,可是……”
  母亲说:从他的口气看,较之身体上的障碍来,可能是介意自己和其他两人年龄上的差距。
  “好不容易凑在一起,所以……”听母亲说,也跟水尻夫妇打了招呼,但很不凑巧,道吉老人因感冒而卧床不起,但好帮助人的阿柞太太好像帮母亲采购和准备了食物。
  结果只是四人的聚餐,尽管如此,餐桌上比起平常来热闹了许多。
  起初还老老实实的仓谷和辻井随着酒劲儿上来,渐渐健谈起来,充分暴露了各自的个性。陪他们说话的几乎都是母亲,我光是默默地听着。
  “所以呀,做研究生也真是不易呀!糊涂教授又多,尽管如此,当面又不能管他们叫糊涂虫吧?”像少年一样两颊绯红的仓谷,不住地发着牢骚,但他的表情里没有多少不自然的。
  “可是,你早晚也会当上K大的先生吧。”
  母亲说,但仓谷边挠着头,边说道:“那不知道是几年后的事呀,上面还到处都是博士。老家的父母起初听到我进大学研究院高兴得不得了,但最近也似乎终于理解了实情,可能在想:普普通通找个工作就好了!”
  “不过呀,要我说,你还是有个好身份呀。”
  辻井苍白的脸也变红了,但我总觉得这话里有刺。他一面不停地用舌头舔湿嘴唇,一面吊起眼角讽刺似的说:“至少也相当于旧帝国大学的博士生呀!跟我不一样,从长远目光看,你真是前途无量呀……”
  “哪里的话。你辻井20多岁就获得新人奖,登上了文坛,不也挺厉害的吗?当个小说家,可是向往已久啊!我可毫无那种才能。”
  “哼!”辻井像是在说“真可笑!”似的哼了一下鼻子,“就是登上了文坛,不畅销的话还是糊不了口呀!顺便说一下,畅销不畅销,这实在是含糊不清的事,完全不能说优秀的作品就畅销。”辻井想说“自己就是这样的例子”的心情一清二楚,“不过,我还是很向往啊!”
  “叫你向往,真不敢当呀……”
  “执笔还是在晚上吧?”
  “各个时间都有,还要打工嘛。——尽管是这样,你的吉他的声音可是伤透了我脑筋,哎,换了房间后稍好些,可近邻的孩子还是那样吵闹呀。”
  “唉呀,那我的三弦的声音说不准也打搅你了吧?”母亲说。
  辻井露出苦涩的表情:“不,哪里的话……”
  “对了对了,仓谷你呢?”母亲突然转移目光,“前些时候你说逃走的那老鼠逮住了吗?”
  “啊,结果它……”仓谷不好意思似的将目光转向我,“当时实在对不起。”
  “不,没有关系。”
  “结果没逮住吗?”
  “是的。那家伙可敏捷呢。”
  “说不准呆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吧。”母亲并没有露出讨厌的样子,说道,“过些时候,仓鼠和家鼠的杂种就会在家里窜来窜去了……”
  格格地笑着的她,脖颈发着烧,呈现出粉红色。从很早以前起,她就喜欢喝酒。池尾父亲健在的时候,每天晚上两人都对饮,现在也没有变,临睡前总要喝些清酒或是啤酒。偶尔陪着她,但我基本上属于不太会喝酒的那类人。
  尽管如此,这两天听人所劝,我喝得较多。要说在不算十分惬意的醉意之中听到的对话,印象特别深刻的是——
  “喂,那个杀害孩子的案子,犯人已经逮住了吧?”仓谷说了起来,“第一起案子是那块儿的水渠吧,第二起案子是法然院,报纸上写着是同一犯人所为,可现在怎么样了呢?”
  “没有听说逮住了。”母亲说着,弹了弹烟灰,一喝酒,她也抽一点烟,“真是一起令人讨厌的事件!究竟为什么要杀害无辜的孩子呢?”
  “好像是变态者作的案——”仓谷朝辻井看了一眼,“辻井你怎么想的?犯人是什么样的家伙呢?要是就这样不管的话,你认为会发生第三起案件吗?”
  “嗯。这个么……”辻井生硬地说道,一口喝干了小瓷酒杯里的酒,“我对那种案子没有兴趣,眼下考虑杀人事件,仅在自己的小说中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啊?那现在写的是推理小说么?”
  “算是吧。”
  “你这么一说,”我插嘴说,“你倒是说过要写以这个家为舞台的故事,是那个吗?”
  “哇!是以这个家为舞台吗?”
  “是‘偶人馆的血案’吧?”我一说,辻井立即扫了兴似的缩了缩脖子,说道:“记得挺清楚的么。”
  “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听到的,印象挺深的嘛。”
  “噢,偶人馆。可不是。”仓谷用充血的眼睛环视了一下屋里,“这边的屋子里也有那种人体模型吗?”
  我边点头,边有意识地窥视了一下仓谷的表情。
  如果他是潜入堆房的“犯人”——对,他当然知道放在那左右甬道上的偶人,现在这样问我正房里是否也有偶人,这只是装做不知道呢,还是真的不知道?结果哪个都判断不了。注意了辻井的话和表情,结果也一样。
  在这以后,话题转向为什么家里各处摆着那种偶人,但关于这件事,我和母亲都没有作任何解释:“不管怎样,是富有魅力的舞台,这是千真万确的。”
  仓谷点着头,不知他认真到什么程度,但至少看上去那副神色好像非常钦佩似的。
  “噢,‘偶人馆的……”,
  “说起馆来,飞龙,”仿佛突然想到似的,辻井朝我看了一眼,“中村青司这一名字,你听说过吗?’’
  “中村?”
  这名字——记忆中有。那是……
  “是一个建筑家的名字,已经死了的人,但这是一个饶有兴趣的人物……”
  “如果没有记错,他是那个藤沼纪一的……”
  “是‘水车馆’吧?嗯,是的。”辻井歪着红红的嘴唇,嘿嘿地笑了一下,“我也只是在一家杂志上看到过,不过,怎么样?我管它叫做‘偶人馆’的这个家,如果也是他的作品之一,你觉得有意思吗?”
  “这个家是中村青司建造的?”
  “很像吧?我还想,也许真的是这样……”
  “你的父亲飞龙高洋和那个藤沼一成画师是至交,当然也认识画师的儿子纪一吧。倘若考虑这一层关系,那么,比如说这个家——那边的洋房改建时,高洋把活儿委托给中村青司,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提示和假说。
  建筑家中村青司;他建成的几个“馆”;在那里发生的事件……
  在苦涩的醉意中,我想起了去年秋来探望正在住院的我的某个朋友的话。
  7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叫声惊醒了我。
  像是“啊!”的一声小而短的叫声,但这声音一瞬间将我的心从早晨的梦寐中拉了回来。
  (是什么呢?)
  踢开被子,就穿着一身睡衣从屋里跑了出来。
  “妈妈?”
  刚才好像是母亲的声音。那是睡梦中听到的声音,虽并不能那样断定,但想不到有别的可能性。
  “妈妈。”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是卧室,还是别的地方?
  张望了一下厨房,但没有母亲的身影。
  “妈妈?”
  又喊了一遍时,从正门口响起了应声。
  “想一……”
  那是充满恐惧的嘶哑的声音。
  “怎么啦?”
  边问边沿走廊跑去。我有一种漆黑的墨水流淌开去的预感母亲伫立在正门口土地房间的那座人体模型的这一边,背朝半开着的门,苍白的脸朝着这一边。
  “是怎么啦?刚才发出叫声的是妈妈吧?”
  母亲望着我的脸,默默地点了点头。
  “出什么事了?”
  “那里……” 她发出颤抖的声音,目光朝着这边,用手指了指背后。是开着的门的方向。
  “是外面吗?”我边将脚伸进拖鞋边问道。
  大概门外又放着什么东西吧。从母亲这副惊惶失措的样子来看,起码可以肯定那不是前些时候那样的一般的石块……
  “是的,想一。”母亲抓住正要朝门口走去的我的睡衣袖子,直摇着头说,“还是不看的好……”
  “有什么东西?”我没有听她的劝阻,边问边张望了一下门外,就在那一瞬间,发现了灰色的铺着石头的地上有个奇异的东西。
  “嗯!”
  情不自禁地从喉咙里发出了呻吟声。由于涌上来的呕吐感,我用手掌捂住了嘴。是一具可怜的小动物的尸体,一只小白猫的尸体。
  “太不像话了!究竟是谁干出这种……”
  母亲发出尖叫声也是理所当然的。那副死相太惨不忍睹了。那小猫死在那里,连人的拳头大小都没有的小不点的头被压得扁扁的。
  那是10月24日星期六早晨发生的事。
=======================================
  (……应该害怕。)
  人体模型上的颜料、玻璃碎片、石块、自行车的车闸、猫的尸体。一切都是xx干的。
  为了让他害怕,为了让好像什么都忘却了似的过得很舒畅的他知道自己的罪行。
  还不够。
  他还没有清楚地理解我放出的信息的意思。
  (应该害怕。)
  XX像咒语一样反复着。
  (应该害怕,并且……)
  8
  一个人的恶意正指向我。
  暂且假定迄今为止的一连串事件都是同一人物所为,来考虑一下吧。
  最初是堆房里的偶人。之后,我让人修好了正房和公寓间的门,在堆房的门上安装了锁。再也不能潜入正房的“犯人”便将活动场所转到了屋外。
  信箱里的玻璃碎片,放在门口的石块,自行车的车闸,被压烂了头的猫的尸体。
  的确,一贯充满在这些事件里面的,我想,是一种“恶意”,一种指向我们——不,主要是我个人的邪恶的感情……
  母亲当然也受害了。石块的事姑且不谈,关于猫的尸体,最初发现尸体的她可以说毫无疑问是第一受害者吧。
  可是,如果说全部是同一人物所为,那么,他(还是她?)的行为的对象,自始至终就是我这个人,母亲只不过是受到连累而已。
  ——指向我的恶意。
  那具体说来是何种程度的恶意呢?是哪一种类型的恶意呢?是单纯的骚扰,还是指望有更好的效果而做的呢?
  实际是,我已经两次在肉体上受到伤害。
  如果只是玻璃碎片割破了手指这等事,还能以“恶作剧”什么的了却,但破坏自行车的车闸呢?虽然是骑车前稍作检查就会立刻发现的故障,但反之如果搞错一步,也许就不是受那么一点伤就完事了。
  (究竟是谁?为了什么……)
  没完没了地问自己。
  绿影庄的房客们——辻井雪人、仓谷诚、木津川伸造、水夙夫妇。其中果然有“犯人”吗?
  (是谁为了什么……)
  我能感觉到某人的恶意表现得越来越露骨了。就这样不管的话,它会进一步升级吧。这样,他(或她)究竟指望得到什么呢?
  也许可以这样断定:
  有人要害我。
  9
  “有人要害你?”他——架场久茂一面慢慢往上拢着长长的前发,一面盯着我的嘴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突然这么说,不让人吃惊吗?”说是吃惊,可他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吃惊的样子。我一边心绪不宁地看看桌子上的杯子,又看看烟灰缸,一边说道:“就是说,最近身边发生了一些无论如何也只能这样考虑的怪事……”
  “怪事?”
  “是的,最近一个多月。”
  “你觉得有人要害你的那种事是什么事?”
  “啊。”
  “那么,不管怎样请你先说说吧。”他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我不会那样一笑置之的。”
  10月28日星期三,下午4点半。地点:来梦咖啡馆——
  昨晚他打来了电话,问我和他见面那以后怎么样。
  这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联系,因为我正在想听听第三者对这一个月间我身边发生的事的意见。
  有人要害我。我成了某人的恶意的目标。我想这种事还是不能跟母亲讲。虽说如此,但一直憋在自己一个人的心中,也绝非好事吧。
  虽这样想,但具体听谁的意见好我也拿不定主意。我身边没有那种能进行这种商谈的对象,所以虽然想起了上个月重逢的旧友,但总不好意思主动跟他联系,所以昨晚接到他的电话,我格外感到高兴。
  在那电话中我既没有说有事想商量,也没有说其他什么,但我们谈妥第二天傍晚再见面。记得上次他说过想去我家,但姑且把地点定在来梦。
  就这样,现在——
  我确实在相当“突然”的时机说出了“好像有人要害我”的话,但……
  “哦——”一听完大致的情况,架场就发出了一声叹息一样的长长的声音。他将双手手指交叉在一起,用余下的两根大拇指敲着桌子的边。这么说来,这是他以前就有的习惯。
  “可不是么。确实,觉得有人要害你好像是理所当然的 。”
  “是吧?”
  “不过,也能再稍微慎重考虑考虑。”
  “慎重?”
  “嗯。”架场点了点头,立即又一面往上拢着头发,一面说道:“比如说吧,你把所有的事件都假定为同一人物所为,但果真是否这样呢?”
  “你是说不是?”
  “我是说也有这种可能性。如果是那样,你所说的对方的‘恶意’的性质就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所以嘛……”
  “你说的是……”
  “比如说,最初的堆房里的偶人那件事。惟独这件事和其他事不同,显然是你身边的什么人以你为目标所做的恶作剧,但其他几件事,我想别的解释也都充分成立。”
  “别的解释……”
  “正门口的石块只是普通的孩子的恶作剧。信箱的玻璃碎片,这是某种偶然……比如说,假定送报人想放报纸时报纸落到了路上,把它拾起的时候,偶尔夹进了落在路上的玻璃碎片啦……,,
  “哪会呢!”
  想反驳说:牵强附会也应适可而止!但架场打断了我的话:“哎,请听我说完呀!”说着,重新将没有抽完的烟叼在嘴角。
  “接下来是自行车的车闸?比如说,那车闸也许不是被人为地破坏的,就是说,自然坏的。”
  “自然?”
  “不是不可能的呀。无论是什么样的机器,到坏的时候就坏,即使是宇宙飞船也会掉下来。自行车的车闸自个儿坏了,哪儿可笑?”
  “可是……”
  “你说钢丝断了,那切断面的状态你仔细检查了吗?”
  “没有。”
  “还坏着没有处理吗?”
  “不。已经送去修理了。”
  “噢,无法确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是猫的尸体?即使是这件事,也能单纯地考虑是醉汉的恶作剧,虽然品质是相当坏。”
  “可是呀,架场君……”
  “就是说,也能这样来考虑。总而言之,怎样对它解释,事件的意思就会怎样变。你说有人要害你,但这里还有容许作别的解释的余地。
  “当然,我没有说要全部否定你的‘解释’。说不定这全部都是正确的答案。可是——看着你今天的样子,我有点担心起来。”
  “担心?”
  “好像挺想不开的样子嘛。”
  “俗话说: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一旦疑神疑鬼,就连根本不是什么事的事都觉得像起来了。”
  “你是说现在的我就是这样?”
  “我不太肯定,但你还是再从容一点对待的好,不是吗?”
  “可是……”
  “那我来提一个触及核心的问题吧。”架场边吐着烟雾,边盯着我的眼睛,“你猜得到什么自己被某个人怀有恶意的理由吗?”
  “不,这个么……”我一边回答,一边不知为什么郑重其事地摇着头。
  被某个人怀有恶意的理由、有人要害自己的理由……猜想不到。什么也猜想不到。
  就在这时——
  一种近似麻酥酥的感觉从脖颈根部走向头顶……
  ……天空……
  与此同时,眼前的现实摇摇晃晃地开始奇怪地失去平衡。
  ……红色的天空……
  ……簇簇开放的红花……
  (——石蒜?)
  ……秋天的……
  (远的)
  (遥远的)
  ……漆黑的影子……
  ……黑色的、两个……
  (是什么呢?)
  ……两条线……
  ……石块……
  (什么?)
  ……仿佛是巨大的蛇的……
  (什么时候的?)
  ……MA……
  ……MA……MA
  (这是?)
  ……N
  ……KUN!
  “喂,飞龙君。飞龙君?”
  经架场反复地喊叫,失去平衡的感觉消失了。架场露出一副担心(与其说担心,不如说是诧异)的神色,将身子探到桌子上。
  “对不起,有点发呆……”
  “身体不舒服吗?”
  “啊,不——总觉得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哦。不太清楚,可是……”我慌慌张张地点燃了一支烟,一面深深地吸进了一口烟,一面急于确认什么似的环顾了一下周围。
  咖啡馆来梦的窗边的一隅。又小又昏暗的店内,顾客只有我们两人。柜台里面,是熟识的老板。以恰当的音量播放着的吉他的演奏……
  一种奇妙的感觉。
  刚才的究竟是什么呢?现实感的失调——幻觉?白日梦?
  不清楚,但如果没有记错,好像过去也有过几次陷人和刚才一样的感觉。
  但大致上仅是一瞬间的事。仅是一瞬间内心的一处簌地摇晃了一下而已……
  经历刚才那样的强烈“摇晃”的仅一次。那是,对了,那是上月中旬在这同一家店的同一席位上,同样与架场面对面说着话的那个时刻……
  那是什么呢?
  这是——说不定是埋藏在我心灵探处的一个记忆?
  “好像很累了吧?”经架场一说,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说了许多随心所欲的话,你感到不安,那是理所当然的,但你一个人烦恼这烦恼那的,还是不好呀……
  “倘若还继续发生奇怪的事,每次跟我说就是。假如实在担心,我有个朋友在京都府警察本部当刑警,我可以替你和他商量。”
  “不,还没有到那种程度……”
  “嗯,可别那么愁眉苦脸的。思虑过度,因而得了神经衰弱什么的,那可不是我的专长呀。”也许是打算开个小小玩笑的架场独自在嘴中味叻地笑着。
  如果没有记错,他说过在大学里他的“专长”是社会学。
  “谢谢。”说着,我有点勉强地微笑了一下。跟他说了,我的心情好像稍稍舒畅了一些。
  10
  一出来梦,我就带着架场回到了家里,因为他说想看看我的家——特别是厢房洋房里面。
  下午近6点。
  母亲去练习三弦,尚未回家。从正房的正门走进屋里。果然不出所料,架场发觉了立在正门口土地房间的那个人体模型:
  “哦,这就是你父亲制作的偶人。”他饶有兴趣地望着那白色的裸体。关于父亲留下的奇怪的偶人,上次见面时我就在某种程度上跟他说了。
  沿昏暗的走廊笔直往里走去。跟在我后面的架场新奇地环顾着天花板、墙壁以及拉门打开着的屋子里。
  “请进。”我打开通向洋房的门的锁,催促朋友道,“拖鞋,穿那儿的。”
  我们并排走在以一扇门为界,风格一下子从日本式变为西洋式的走廊上。
  通过仓谷住的[1-C]的门前,走过现在已经是空房的[1-B]的前面。
  站在拐角处的人体模型。“她”依然将视线(虽说是视线,但扁平脸的她根本就没有眼睛)从走廊的窗户投向里院。看着这没有上躯体的毛骨惊然的形状,架场瞪圆了小小的眼睛:“刚才的是没有一条胳膊吧?”
  “可怕吧。”
  “确实可怕。这房子里的偶人也许全是这副样子吧?”
  “是的。”我答道,并将装饰在屋子各处的偶人的特征向他作了说明。分别缺左右胳膊、头、上躯体、下躯体、左腿部分的六个人体模型……
  “可是——”架场边跟在走进大厅的我的后面,边说道,“你的父亲为什么制作这种不完整的偶人呢?……”
  “这……”我在上二楼去的楼梯前站住了,“我也觉得奇怪。”
  “大概有什么意思吧。”
  “无关紧要了,父亲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了嘛。”
  我冷淡地这样答道。架场仰望着大厅的高高的天花板,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问道:“你知道战前的梅泽家事件吗?”
  “梅泽家事件?”
  “大概是昭和11年吧,东京发生的一起有名的凶杀案。据说发现了六具分别被切断并拿走了头部、胸部、腹部、大腿部、下足部的女子的尸体——”
  “……”
  “好像罪犯收集了分别受到星座祝福的各个部分,企图造出一个理想的人体来,但这实际上……”
  没有心思听这种很早很早以前的血腥事件,我轻轻地一摇头,架场立即说:“也看一下二楼吧。”
  在洋房的二楼各处看了一下,随后应架场要求,朝我的画室走去。
  我们受到没有头部的人体模型的迎接,站在堆房的门前。看到挂在门上的荷包锁,架场持了一下微带白色的脸,说道:“原来是这样。出事以来一直这样上着锁喽?”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从一串钥匙里找出了开锁的钥匙。
  “请进。屋里乱七八糟的。”
  一进堆房里面,架场最先将目光停留在那张摇椅上:“被用做恶作剧的偶人就坐在那张椅子上?”
  “对。”我边答边走到屋子中央,坐在画架前的凳子上。
  “那个偶人现在在哪儿?”
  “被我的油画颜料弄脏了,真的像是从偶人的胸口流出了血,叫人恶心,所以扔了。”
  “哦。其他的偶人……啊,在那里吗?”架场朝屋子一角盖着白布的隆起的“她们”看了一眼,“可以看一下吗?”
  “没有关系。”
  卷起布,目光集中在各式各样形状怪异的偶人身上。架场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她们”的皮肤。
  “哦。”仿佛很佩服似的哼了一声,旋即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以为人体模型跟蜡人一样是用蜡做成的呢,可不对。这是用塑料呢,还是什么做成的?”
  “好像是叫FRP的素材。听说大正时代进口的当时还是用蜡做的……”
  “中间像是空的。”架场抓起一个偶人的肩,“这么轻……”
  “厚度至多只有两三厘米。感到意外吧?”
  这类知识是从留在父亲的书架上的资料中得到的。关于人体模型的文献好像没有怎么以完整的书的形式留传下来,只有父亲留下的资料,手写的笔记和人体模型工房的小册子一类占了大半。
  架场又在收拢在屋子角落里的人体模型旁边呆了一会儿,问了我许多关于偶人的问题。我随便地做了回答,不久,门外传来了喊我的声音:
  “想一。”是母亲。像是练完三弦后回来了,“想一,来客人了?”
  11
  那是架场久茂走访我家的翌日发生的事。
  从早上10点左右醒来时起,就有一种不祥之兆,那大概是因为昨夜里又感到那种“动静”而醒了过来的缘故。
  有个人在同一屋顶下——其动静、其呼吸、其……
  即使那是在洋房里响起的谁的动静,并且这人对我抱有某种恶意,但要打开上了锁的门到这边来是不可能的。我这样对自己说,勉勉强强地又睡着了……
  虽然架场那样说,但我还是有些想不通。
  事物就看如何“解释”。这种话,不说我也懂。他大概想说往坏里解释的话就没完没了,但昨天除了堆房的偶人以外的事件,他都企图解释为“偶然”和“别无二意的恶作剧”,这不是太牵强吗?
  所有事件不一定是同一人所为,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是不赞同,但……
  还有一件叫人介意的事。
  昨天在来梦和架场说话时突然降临的那奇妙的现实失调感。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虽然是在那以前数次经历过的感觉,但昨天,那仿佛是呼应架场提出的某个问题而发生的。猜想是谁要害你呢?是在被问及这一问题时——
  假定是在其后突然想到的,潜伏在我心灵深处的记忆的声音,那么,这记忆就和现在“有人要害我”这一事实有着某种关系了……  
  上午11点。母亲为我准备了兼早餐的午饭。最近食欲不振,但竭力不使她担心,勉强动了动筷子。
  “昨天真的吃了一惊啊。”母亲高兴地说道,“以为是稀客,原来是架场吧?高中的时候来我家玩过几次吧,在京都又见面了,真巧啊。”
  母亲好像为我在这座城市里与要好的老朋友再次见面感到非常高兴似的。每天过着孤独日子的“儿子”有了一个同年代的话伴,就她而言也少了一份心事吧……
  过午,我拿着装满冲咖啡用的开水的暖瓶朝画室走去。今天打算专心致力画那幅没有画完的画,一直画到傍晚。
  一站在厚厚的左右对开的门前,便将暖瓶放在走廊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串。挂在门上的荷包锁此时未见任何异常。
  可是——
  打开锁头,推开门,边摸着电灯的开关,边向堆房里跨进了一步。就在这时——
  “啊?!”我瞳目结舌,呆呆地张大着嘴巴,“怎、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这堆房的门确实从外面上着坚固的锁,而且锁的钥匙包括备用的在内共两把,这两把都一直由我保管着。除了门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出入的通路。在墙壁的很高的位置上开着几个采光的圆窗户,但直径至多三四十厘米大小,且从里侧蒙着铁纱。
  就是说,从昨夜到今晨,应该是没有人能进入这堆房里面的,可是—— 那是一副在某种意义上很凄惨的情景,可以用“惨状”这个词吧。
  应该收拢在屋子角落里的偶人们全被拉到了中央。有的没有一条胳膊,有的没有一条腿……没有两条胳膊的、没有下半身的、没有头的、只有扁平脸的……这副样子的“她们”或是仰着,或是俯着,或是叠着倒在地面上。那副实在凌乱不堪的样子使人想起孩子用自己的手毁坏搭好的积木城的凶暴性。
  而且更有甚者——那涂在倒着的偶人身体上的颜色!“她们”白哲的肌体上又粗暴地胡抹乱涂着红色的颜料。这如同是一幅偶人们的凄惨哀叫的地狱风景。浑身是“血”,痛苦万分的“她们”的叫喊声、呻吟声充斥在昏暗的屋子里。过分的惨状使我许久动弹不了。我根本想不出怎么处理才好。
  但就在这时,现实的色彩突然混乱,心田的一处响起了……
  ……MAMA……
  ……MAMA?
  ……在哪儿?!
  ……那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总之,我重又不得不确信:
  有人要害我。
  
---------------------------
 
【注】意思为“天上之花”,与后面的“死人花”均为日语中对石蒜的别称。
  
【注】石蒜在日语中写为“彼岸花”。“彼岸”为“春分”、“秋分”的前后一星期。
  
第五章  十一月
  1
  “犯人”是怎样进堆房里面的呢?
  自那以来,反复考虑着这一问题,但考虑不出值得一提的答案。
  门确实锁上了,挂着锁的锁禅本身也丝毫看不出从门外取下过的痕迹。
  也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性:会不会连同合叶一起卸下了门呢?但在厚厚的门板上涂上漆的那门大概有相当重量吧,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取下的,在我看来,也没有那种痕迹。
  从库房里拿来梯凳,检查了一下采光的窗户,但哪个窗户都没有任何异常。从里侧用钉子牢牢地钉着铁纱,即使取下了它,那洞无论如何也没有大到一个大人能出入的程度。
  结果,我确认那堆房处于完全密闭状态。
  其后马上去检查了在与洋房的接续部的那扇门,但那门的上锁情况(这门锁的结构是:倘若是从正房一侧,只需旋一下把手就开了)也没有任何异常,可以说是双重密室吧。
  应该没有人能潜入的正房。在这里面的也是应该没有人能潜入的堆房。但现实是有人潜入了。从前天夜里我最后离开堆房以后至翌日过午打开门这期间有人潜入那里,又对偶人做了那种恶作剧。
  他(她?)究竟是怎样做这事的呢?
  如果冷静地考虑一下,我想这谜集中在“钥匙”的问题上。
  首先是外侧的密室——正房的钥匙。
  我不露声色地问了一下母亲前天晚上锁门的事,但母亲说,不用说是正门,连窗户和去廊檐上的门也都锁上了,而且第二天早上都没有任何异常。我亲自来回检查了一下整个家的门窗,但哪里都没有发现玻璃窗破啦或是锁坏啦等异样情况。
  即使上了锁但倘若有钥匙就能从外面打开的门,正房内总共有三扇:正门、厨房旁边的后门和通向洋房的那扇门。
  这些门的钥匙我在自己的钥匙串上各保留着一把。
  明明知道母亲会很诧异,但我还是问了一下母亲钥匙串平常放在那里、最近有没有丢失过这类问题,她愣怔着眼睛回答说:钥匙串在手提包里,没有丢失过。
  我也和她一样,经常随身携带钥匙串或是放在身边的地方,也没有丢失过,放在厨房碗橱抽屉里的另一组备用钥匙也检查了一下,但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那么,“犯人”究竟是怎样进正房的呢?
  会不会是瞒着我和母亲,偷偷地配制了哪扇门的钥匙呢?
  只要能偷出原配钥匙,那是非常简单的,但究竟什么时候有机会不被我们知道而偷走了其中一把钥匙呢?
  也许从门的钥匙孔能配制相同的钥匙,比如说,用蜡或是什么取走钥匙模……
  (——对了。)
  我这才察觉到。
  如果把配制钥匙作为问题的话,那么不是有人首先受到怀疑吗?那当然是水尻夫妇。
  我们来这家之前,他们夫妇住在那厢房,管理公寓。听说阿柞夫人也照料已故父亲的日常生活。这样,他们不是理所当然地保管着这正房的备用钥匙吗?在把钥匙交给我们之前,多配制好一把相同的钥匙对他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水尻夫妇——好帮助人、身体健康的阿柞夫人和驼背的道吉老人。怎么也无法想像这两人中的一人或是两人是一连串事件的“犯人”。但总而言之,对他们需要比过去更予以注意。
  暂且这样考虑:“犯人”有正房某扇门的钥匙。那么,关于其次的问题——内侧的密室即堆房的钥匙呢?
  挂在那门上的荷包锁的钥匙有两把,两把都由我拿着,而且这两把都挂在和正房其他钥匙相同的钥匙串上。因而,一般来说,开那把锁就连母亲也是很难的。更何况第三者要瞒过我的耳目偷走钥匙,由这原配钥匙配制相同的钥匙,我想这首先是不可能的。
  于是,剩下的可能性是由锁的钥匙孔配制相同钥匙呢,还是事发当夜潜入我睡着的房间里偷偷地拿走放在枕畔的钥匙串?……
  且不说前者的方法实际上是否可能,关于后者也是相当成问题。最近突然变得神经质起来的我,即使是在睡眠中也不会察觉不到有人进入卧室的。难道这“犯人”宛如使隐身法似的完全隐没了自己的身影?想这想那的,但结果头脑中只能探讨探讨组合这样的几种可能性而已。只是这一回很想跟母亲说,但结果还是作罢了。
  总而言之,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注意锁门以期万全。正门和后门、通向洋房的门上,除了现在的锁以外还是安装上门钩或是其他什么的内锁为好吧。
  另外,对了,也有必要换一把堆房门的锁。
  我又去锁店买回了一把新锁。当时,我问了一下由钥匙孔取蜡型配制相同钥匙是否可能。
  “有的锁是可以的。”那店的店员答道,“但是,有可能会被滥用,所以倘若不是相当可信赖的顾客,我们是不接受的。”
 
======================================
  深夜的屋子。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全身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应该害怕。)
  XX拿起笔。
  (应该害怕。)
  他大概也开始察觉,向他自己发出的那强烈的敌意,和包含在里面的意思。
  (应该害怕,并且……)
  笔握在左手里。
  (回想回想吧!)
  2
  一进入11月,京都城突然冷了起来,仿佛越过晚秋一下子进入了冬天似的。
  特别是早晚气温骤然下降,正因为是古老的日本建筑,所以更感到厉害。从山上刮下来的风变得又强又冷,较之热来更是怕冷的母亲和我都做好准备在这座城市迎来第一个冬天。
  11月10日,星期二。
  依然在傍晚去来梦,但自那以后没有见架场。几次取出他给的名片,想打电话跟他说他来家的那天晚上发生的新的事件,但结果却未主动与他联系。
  我怕电话这东西。
  看不到对方的脸,只用声音说话这一行为本身从很早以前起我就感到棘手,而且我怕不管你在干什么,也不管你是一副什么样的姿势而突然响起的那铃声,加上架场给的名片上只写着K大学的总机电话号码,必须通过交换台转接,在我这样的人看来,这实在是一种苦行。
  也考虑跟来梦的老板说,请他转告架场我想跟他联系,但无意之中也未能这样做。
  下午6点——
  回家一看,母亲的屋子里好像有人来了。从隔扇那头传来了她的声音和应和她的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回来了。”
  好像察觉了我回到了家里,母亲招呼说。接着,传来了男子的声音:“是少爷吗?”
  心想是水尻老人,但总觉得音色不同。
  “是哪位来了?”我边说边从正门口跨上左边小屋子,朝母亲的房间走去,“可以进吗?”
  “请进。”母亲答道。
  一打开隔扇,趴在被子上的她的身子便映入眼帘,而且那是一副脱了和服只穿着一件汗衫的装束,所以我一瞬间顿感狼狈不堪。
  “打搅了。”男子说。穿着医生一样的白衣,端坐在母亲身旁的那名男子是按摩师木津川伸造。
  那么说来,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倒是发过牢骚,说最近周身酸痛得要命,还说要请木津川来一次,请他按摩按摩。
  “唉呀,对不起……”
  “硬是请来的。”母亲边支起身子边说道。在她背后,早早地从储藏室拉出来的煤油炉烧得红红的,“不愧是专职的按摩师啊,真了不起!”
  “说是相当酸痛。”木津川将墨镜朝向母亲,说道,“改日什么时候叫我都行呀。”
  “暖呀,今天就不按摩了?”
  “啊,今晚倒是休息,可你还要给少爷做饭吧?”
  “啊,不。”我一边从只穿着一件汗衫的妖艳的母亲身上移开视线,一边说道,“吃饭还不急。”
  “那请你再按摩一会儿,木津川。”说着,母亲又趴到了被子上,但立即又支起身子,朝我看了一眼,说道,“对了对了,想一。”
  “什么事?”
  “来了一封写给你信。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
  “信?”
  “嗯。总觉得那字挺不工整的,是谁呢?”
  自从发生那起玻璃碎片事件以来,不知不觉间我改掉了自己瞧信箱的习惯。可是,母亲说“是谁呢”这话,是那信上没有写着寄信人的名字吗?
  母亲一躺下来,木津川立即将双手伸到她白誓的肩上——以一种用眼睛捕捉到了她的动向一般的速度和准确性。
  我原样关上隔扇,突然一个疑念掠过我的脑海:(或许其实他的眼睛是看得见的?)
  3
  如母亲所说,信封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那是到处都有出售的那种白色的标准信封。
  我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写在那正面的字。
  这家的地址,“飞龙想一先生”——我的名字。
  像是用签字笔写的犹如蛆虫蠕动的蹩脚的字。刚才母亲说:“总觉得那字挺不工整的。”但怎么看也总觉得是故意写的蹩脚的字,比如说,用左手写啦,抓着笔的尾端写啦,等等。
  (是为了掩饰笔迹?)
  在我这样思索并确认信封背面果然没有寄信人名字的时候,我已经模模糊糊地猜测到那是谁寄来的,那里面是什么样的内容。
  战战兢兢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因为我感到好像有人从什么地方凝视着这边。但电灯点得亮亮的八张铺席大小的屋子里,当然一个旁人也没有。面向廊檐的玻璃窗——挂着青苔色窗帘,从那缝隙间可以看出夜幕已经降临。
  走出起居室,几乎是小跑着去画室。打开新换的锁,只打开一侧的门。打开电灯,弄清屋里没有异常后,以逃脱了追赶者一样的心情溜进屋里,急忙从里侧上了门。
  (寄信人不明的信……)
  坐在里头的书桌前,将信封扔在上面。
  邮戳的日期是11月9日。局名盖着“左京”,是昨天在相同的这个区内投寄的。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看里面——三支烟已变成灰。
  (寄信人不明的信……)
  我边叼着第四支烟,边总算拆了封。
  里面仅仅是一张纸。B5尺寸的薄薄的有竖线条的信笺,而且写在上面的也是好像故意掩饰笔迹的不工整的字——
  回想回想吧,你的罪过!
  回想回想吧,你的丑恶!
  回想回想吧!并且等着,
  近日内让你舒坦!
  (果然……)
  我有好一阵子不能从这字面上移开视线,仿佛被抛进了噩梦当中,全身麻木不仁。
  虽然不是用直接的言语写的,但是,这不显然是冲着我的“威胁信”——不,“预告信”吗?
  一个人的强烈的恶意针对着我。有人要害我——果然如此!
  两次发生在这堆房内的“偶人血案”。割伤我手指的玻璃碎片。正门口的石块。被破坏的自行车的刹车。被砸烂了头的猫。这一切还是同一人物所为,恐怕是对我的一种示威……
  他(她)的恶意的表现就这样完成了第一阶段。第二阶段的开始——就是刚才的这封信。
  (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有几次反复这样问着自己。
  (是谁以什么样的理由……)拿在右手里的信笺无声地落在书桌上。
  骤然间感到一阵强烈的寒意。我全身打了个哆嗦,朝放在屋子中央的煤油炉走去。一面将手伸向扑哧扑哧发出声音开始燃起的火焰,一面像刚才在起居室里做的那样,用惧怕的眼睛环顾屋内。
  散乱的画具、还没有画完的画、已经完成的作品、被颜料弄脏的偶人们又不能全都丢弃,如原来那样收拢在屋子一角,盖着布。
  高高的窗户。漆黑一团的黑暗。在这黑暗中感觉到的,却不可能有的,他的视线、在寂静中响着的却不可能听到的他的笑声……
  他说:回想回想吧!回想你的罪过!
  所谓“罪过”是?
  我的罪过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两条……
  ……无尽地延伸的……
  (——咦?)
  ……黑影、两个……
  后脑勺微微发麻,与此同时,心田的一处瑟瑟地开始摇晃啊,又来了!它又想给我看什么东西,想跟我说什么话。
  心越来越晃动。现实的色彩开始乱晃,而且……
  ……孩子……
  (有孩子。)
  (——我?)
  ……一簇簇红花……
  ……随风飘动……
  (是哪里?)
  ……黑色的两条线……
  (黑色的两条……)
  ……在这上面……
  ……轰……
  ……轰……轰隆隆……
  ……犹如巨大的蛇的……
  (蛇?)
  ……尸体……一般的……
  ……MA……
  ……MAMA……
  ……N……
  ……MAMA!
  ……KUN!
  “别这样!”不知不觉发出了声音。
  遥远的风景、遥远的声音——旧记忆的痛楚……噢,是这个?太不完整了,怎么也抓不准意思,但这就是我的“罪过”吗?就是我的“丑恶”吗?是要我“回想”这个吗?
  “近日内让你舒坦!”他宣告说。
  “让你舒坦”的意思是什么呢?——这是无需考虑的。
  写信的人以我的“罪过”和“丑恶”为理由要害我,是在说:“杀了”我。
  强烈的头晕和恶心一下子向我袭来。我忍不住离开煤油炉前,倒向书桌前的转椅上。
  (——会被杀害)
  会被杀害,我这个人。
  死这一个字在心中筑起了一个深渊,我战战兢兢地窥探着它,并且——并且沉醉在从那里喷上来的破灭的腐臭中。脚不听使唤,向前摔倒,一头栽进了那里面。
  (……想一!)
  现实世界的淡淡的光,变成无数缕金丝降下来,轻轻地缠在我身上,想把我从深渊中拉上来。
  (想一!)
  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呆呆地仰望着天空的我的脸的眼睛。
  (……想一!)
  是母亲——沙和子姨母——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出是十年前死了丈夫的女人的眼睛,看上去明亮而充满活力。
  可是——对了,我知道她的老,知道她的忧愁。在那里确实有她疲于悲伤,疲于生活的干枯的叹息。
  还有,正因为如此她才对我抱有的爱;毫不吝啬地向失去的亲生儿子的“替身”倾注的静静的但盲目的热情。所以她活了下来,所以她活着,所以……
  我——
  我不能被杀害。我再次拿起书桌上的信,随即听任强烈的冲动,将它撕成了两半。
  不知谁要害我,也不懂为什么想杀我,但我不能被杀害。
  这时候,屋子的角落里响起了“叮”的一声,紧接着开始“叮叮当当”地响起铃声。只是小得可以说是微弱的声音,但尽管如此,那声音使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中的我吓得差一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
  是电话铃声。
  是从我们搬到这儿来以前就已经放着的,和在正房的走廊上的一台使用同一条线路的电话。即使这屋子里有电话,我也很少使用,但特意请人拆走也嫌麻烦,所以将音量拧到最小后盖上毯子放在那里。
  在反复响过几次呼音以后,铃声停了,大概是母亲在正房那儿拿起了话筒吧。
  “想一。”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她的声音,“想一,你的电话,架场打来的。”
  4
  ——前些天的话叫我放心不下,那以后没有出什么事吧?——架场打电话来这样说,这对当晚的我来说正是救星。
  也可理解为杀人预告的来历不明的人的来信。这是我一个人无论如何解决不了的,尽管如此,当然也不能跟母亲商谈这种事。即使是开玩笑说有人想害我的命,她也很有可能疯疯癫癫起来。
  电话里只告诉他那件事有了进展,商定明天即11日过午我去他那里。
  架场工作的Kxx大学在东西走向的今出川大街和南北走向的东大路大街的交叉点——叫做“百万遍”的一带——的东南一角有个很大的校园,从我家走着去要花三四十分钟,乘公共汽车去只需十分钟左右。
  混在学生中跨进大学校门,循着昨晚电话中他告诉我的标志,我寻找着他所在的研究室的文学部大楼。
  出乎意料,立即找到了要找的那幢楼。是幢成口字形的四层楼房,稳重的石造的外观古雅而又威严,与来往的学生们明朗的表情和热闹的笑声形成的鲜明对比,更是衬托出了这种印象。
  总觉着有点胆怯地走进楼里,每每与学生和像是教官的人擦肩而过时总是低着头,顺着昏暗的楼梯向四楼走去。
  一发现要找的研究室,就拔出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敲了几下那黑色的木门。然而,出乎意料地响起了清晰悦耳的女子的声音:“唉,请进。”
  惶惑不安地又看了一眼贴在门上的金属板:
  社会学共同研究室
  ——没有错。是昨晚架场说的屋子,记得先前给我的名片上也写着相同的研究室的名称。
  “请进。”
  重复了一遍同样的声音。我下决心旋转了门的把手。
  是一间挺深的长方形屋子,靠门这边的三分之二左右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长圆形会议桌,四周摆着扶手椅,身穿淡紫色毛衣的小个儿年轻女子坐在其中的一张椅子上,面向着像是文字处理机的机器。
  “嗯,助教架场君在吗?”
  我惶惶不安地一问,她胖乎乎的嘴边立即挂起一丝微笑,朝屋子里头看了一眼:“架场先生,有客人来了。”
  一看,他在窗边的书桌前。桌子上打开着厚厚的书,他正趴在上面打着磕睡。
  “架场先生。”
  又被喊了一下,架场这才抖动了一下肩,旋即眨巴着小眼睛朝我这边看来:“啊,您来了。”
  “打搅你休息了,对不起呀。”
  “嗯……不,哪里的话。”
  他揉着发困的眼睛,大概是察觉了我不时地偷看着桌子边的女子吧,于是说道:“她呀,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道泽希早子。这儿是共同研究室,所以空闲的学生和研究生就聚集到这儿来。哎,别介意。”
  “有空闲反而不好呀!”那道泽希早子用活泼的开玩笑的口气说道,“让学生誊写自己的论文,真有办法。”
  “得,别说了。”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架场从椅子上站起,指着我对她说,“他叫飞龙,是我的朋友,是个画画的人。”
  “请多关照。我是道泽。”
  她露着爽朗的笑脸,朝我鞠了一躬。我不知所措,勉强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乌黑柔软的头发留到肩头,稍稍泛红的白脸蛋,挺挺的小鼻子,与此相比略略大些的嘴。双眼皮的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
  “您画画,那,是画家喽?”她将充满好奇心的目光投向还呆立在进门的地方的我,问道。
  与年轻的女子——尤其是像她这样的活泼、聪明类型的女子交谈,我怕之又怕,但此时不知为什么,我的视线没有从她脸上转移,因为她有一种生动活泼的感觉让人无法忽视,而且,迄今的我实在太少有接近这种魅力的机会。
  我一面摸着口袋里的烟,一面答道:“算是画家。”
  “了不起!没有想到架场先生有个艺术家的朋友。”她调皮地微笑着。
  (这声音……)
  就在这时,我突然察觉到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她——希早子的这声音。
  (这眼珠……)
  与此同时,她那朝向我的两只大眼睛也使我的记忆,而且是较近的记忆产生了确凿的共鸣。
  (什么时候?)
  (——对!是那个时候的……)
  那个时候——那是8月中旬的,对,五山【注】的送神火的夜晚。和母亲两人去看大字形簧火的那个时候。撞在我背上,打落了拿在手里的书袋子——她不是那个女子吗?
  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只是一次那样照面、交谈的她为什么这样清楚地留在记忆中呢?即使这记忆是对的,她也大概不记得我了吧。
  “喝咖啡还是喝茶?”希早子说着朝设在屋子右边靠这头的盟洗台走去。
  “不,这个,别张罗。”
  “飞龙君,别老站着,随便坐坐呀。”架场边说边在与希早子工作着的座位相隔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道泽,我也喝咖啡。下面,我和他有些私人的话,对不起,你能离开一会儿吗?”
  “不,架场君。”我慌忙摇了摇手,“没什么,用不着特意叫她出去。”说出这话后,内心非常狼狈。
  本来是不想让没有任何关系的第三者在场的,说这话想挽留她,或许是因为这时候我已经开始对她动心了。
  5
  “噢,是杀人预告——哎,确实是那么回事呀。”
  架场边看着被撕成两半的信边说道。希早子在同一地方继续打着字。
  “虽然还有拿着它去报警这办法,但即使这样,警察也不能来护卫你吧。听说骚扰信这玩艺儿,还很多呢。”他好像慎重地挑选着言辞,但与上次说话时相比,到底是紧张了些许,“倒是起初说的堆房的偶人事件,要是报警的话,也许先说那件事为好。”
  “为什么?”
  “因为嘛,如果真的有人潜入你的画室,对偶人干了那种事,那么这是侵犯住宅和损坏器物吧,提出受害报告的话,大概会替你采取相应措施吧。”
  “那也许是的,可是……”
  警察的那种威压的形象我怎么也喜欢不了。不是思想性的问题,而单单是好恶的问题。再说,倘若警察跑到家里来,母亲当然就会知道一连串的事件了。
  “不过,”架场一面窥视着犹豫不决的我的脸,一面说道,“在上了锁的堆房中发生那事件,真叫人放心不下呀,看上去很坚固的锁嘛。窗户也像你所说的,又不是那种人能够出入的。那钥匙真的没有被谁偷出去的机会?”
  “是的。”对这问题我使劲点了点头,“这种事应该是谁都做不到的。”
  “你妈妈也……?”
  “啊?’’好像给来了个冷不防似的,我重新看了看架场,“这个么……”
  难道他是说母亲也有可能是“犯人”吗?
  确实如果是这样的话,围绕前些时候的事件的一个谜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开。犯人是怎样潜入正房的呢?——如果她是犯人,那本来就根本不是什么谜了。
  可是,这样的事究竟……
  “别误会,我并不是想怀疑你妈妈。”当然察觉到了我的惊惶失措吧,架场用温和的口气说道,“只是呀,就我听到的,这情况太不自然了嘛……一般来说,最可疑的还是管理人夫妇吧,即使有正房的配制的钥匙也毫不奇怪,房间的配置什么的又是一清二楚的。”
  “关于堆房的钥匙的问题,嗯,”架场喝尽了希早子给他冲的咖啡,“什么都不好说呀。总而言之,那个犯人用某种方法弄到了那把钥匙的副钥匙,好像只能这样设想呀。”
  随后他又把目光落在手边的信上——
  “这字面——‘回想回想吧’反复了三次吧,上次见面时好像我也问了,有没有什么这方面的线索?”
  经他一问,我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可以在这里跟他说,最近越来越叫人放心不下的那个“记忆的痛楚”,因为还没有确信那是否真的是自己过去的记忆。再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未必是写信人叫我“回想”的“罪过”……
  但结果还是决定说一说。虽然没有把握是否能表达清楚,但总之设法用语言将自己感觉到的情景如实地告诉了他。
  “可不是。哦,是过去的记忆片断。”
  他喃喃自语着轻轻地仰靠在椅子上,然后将双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一边又开始他那用大拇指敲桌子边缘的习惯,一边说道:“你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
  “我不是说是否是过去的记忆也还没有把握吗?只是觉得可能是那样。”我使劲咬了一下叼在嘴里的烟的过滤嘴,“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想是相当过去的事了,从开始懂事起到小学低年级为止的……”
  “哦,是孩子时候的记忆。”架场紧紧地闭上了小眼睛,“刚才听你说的片断中有个孩子吧,那是你自己吗?”
  “这个么……觉得是又觉得不是。”
  “哦。对了,那么,依此来追述一下你作为‘片断’表达的话吧,“首先,‘风’、‘红色的天空’、‘红花’……花很多吧,它们随风飘动的光景。”
  “那红花我想是石蒜。”我说道。
  (——对,那是石蒜……)
  “石蒜?可不是。这就是说,季节还是秋天喽?一个秋天的、刮着风的日子。天空红红的,那是傍晚吧。要是说开着石蒜的地方,那或是庄稼地,或是墓地,或是河滩。怎么样?”
  “不知道。可是,觉得和庄稼地、墓地不一样。”
  “哦。那接着说吧。嗯……‘黑色的两条线’、‘巨大的蛇’……咳!是一句具相当比喻性的或是象征性的话啊!怎么样?能更具体地想起些什么吗?”
  我掐灭了烟头,立即又点燃了一支。
  (黑色的、两条、线……)
  (巨大的、蛇……)
  对,然后像是什么沉闷的地鸣的声音。轰轰轰轰轰……
  (黑色的、两条……)
  (犹如巨大的蛇……一般的……)
  “铁轨。”无意识中嘴唇动着。
  “啊?说什么?”
  被架场一问,我自己都有点吃惊:“啊,就是说——刚才我突然想到:‘黑色的两条线’,这不是指铁轨吗?”
  “铁轨——电车的铁轨呀!可不是——那,所谓‘蛇’呢?哦,是这样啊!”过了一会儿,架场独自点了点头,“怎么样?那所谓‘巨大的蛇’,不是指跑在铁轨上的列车吗?”
  “啊,……”
  (列车……)
  这样的话,那地鸣一样的声音就是列车驶过来的声音喽?
  “总觉得像呀。原来是铁轨和列车啊!那么,刚才说的开着石蒜的地方,也许就是沿着那铁轨的原野啦这类地方喽。”
  “是,是的。”我边点头边追逐着心里唤起的景象。
  (犹如巨大的蛇的……)
  (巨大的蛇的……尸体……一般的……)
  (尸体?)
  假定“蛇”就是列车,说那像“尸体一般”,这是……
  (……MAM!)
  听到孩子的声音。
  (……MA?)
  (在那里?!)
  (MAMA ……妈妈……)
  “是这样!”又无意识中发出了声音。
  “什么?”架场问。
  “觉得明白了。”我盯着空中的一点,说道,“是列车脱轨了。”
  “脱轨?”
  “是的。是在秋天。是的,我喊着母亲……”
  “等一下。你说列车脱轨,你妈妈怎么了?”
  “忘记了,全——”我喃喃自语着,目光又回到架场的脸上,“我的生母过去因事故死了,这我跟你说过吧?在我六岁时,那是小学一年级的秋天。那事故是……”
  “是列车脱轨事故?”
  “嗯,是的。”
  (这么说来,那天……)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也是那一天,8月的那个送神火的日子……
  在来梦的一席偶尔读到的报纸。在那里发现了那篇杀孩子的报道,如果没有记错,当时心微微“震动”了一下。
  这么说来,登在那篇杀人事件报道旁边的,不是前一天在奈良发生的列车事故的报道吗!就是说,或许当时的“震动”
  这就是诱因?
  但即使如此,为什么那会作为这种——奇妙的“记忆的痛楚”,在心里复活呢?而且,在那里,为什么有我的“罪过”呢?
  我心想还有。还有,这不是全部。
  其证据是,虽然想不起来,但我在“痛楚”中隐约窥见的风景中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还想向我诉说其他什么。
  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怅然地抽着烟,边抽又边看了一眼朋友的脸。
  “这个,架场君,好像还有……”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架场的眼睛——好像是意识到这鹰色眼珠的颜色的一瞬间,我突然又在感觉到发麻的同时,为一种奇妙的失去平衡的感觉所驱使……
  ……红红的天空甲……
  ……黑色的两个……
  ……长长地延伸的……
  ……影子……
  ……水……
  ……流淌……
  ……晃动……
  ……N…
  ……KUN!
  “当!”地响起一声响亮的声音。
  吓了一跳,清醒过来一看,只见咖啡杯在脚边打得粉碎,好像是我支胳膊肘时从桌子上打落的。
  “怎么啦?飞龙君。”架场从椅子上抬起屁股,“没有事吧?”
  “对、对不起。”
  “没有事吧?”正在打字的希早子霍地站起来,跑到了我的身旁,“有没有伤着?”
  “对不起。”我慌忙拉开椅子,把手伸到散落在地板上的杯子的碎片。
  “啊,我会收拾的。”说着,希早子朝蛊洗台旁边的橱柜走去。取出扫帚、簸箕,啪哒啪哒地又冲这边跑来。
  “对不起。”我顿时感到两颊热起来。
  从我眼前通过的她的头发,微微飘来甜酸的气味——这确实是和那个送神火的夜晚闻到的一样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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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屏息静听。
  窗外单调的接连不断发出的微微雨声。黑暗的家中,完全看不出有人还没有睡觉的样子。摄手摄脚地朝目的房间走去。
  (先……)
  轻轻地打开隔扇。从细缝里窥视室内的情形。朦朦胧胧地浮现在黑暗里的白色的被子。从那里传来的女人匀称的呼吸声。散乱在被炉【注】上的酒壶和酒杯。酒和烟的气味。
  (先……)
  站在放置在里头墙壁边的煤油炉前。一面注意着不发出声来,一面将手搭到它上面,并且……
  把取出的油箱倾斜过来。流出的液体。把油箱放回到煤油炉内,轻轻地将煤油炉主体放倒在那里。
  不知喝了多少酒,女人睡得很熟。无需担心醒来。
  拿起放在被炉上的打火机,点上火。看着小小的火焰照出在隔扇上的自己的影子,XX不出声地笑了。
  (必须先杀母亲!)
  6
  11月16日,星期一,凌晨3点半左右。
  睡梦中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起初微乎其微的那声音随着意识从睡眠深处浮上,渐渐变大变强。
  异样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一样的、吼叫一样的、乱蹦乱跳一样的。
  (……这是?)
  问自己并且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我察觉到了异常情况。
  (什么?)
  在发出声响的同时,有光在摇曳。
  应该关了灯的屋子的天花板上、墙壁上,橙黄色的光在晃动,犹如电影放映机在转动的暗室一样的……
  那是从廊檐的玻璃窗户透过窗帘射进来的光。不是路灯,也不是星光和月光。
  与此同时,有股刺鼻的臭味。是异臭。蝴焦味。东西在燃烧的……
  我从被窝中跳了起来。
  天很冷。几乎无意识之中披上了长袍,旋即朝通向隔壁起居室的隔扇跑去,猛地打开了它。
  摇曳的光。渐渐强烈的异臭。隔扇中呼呼地往外冒着不透明的气体。
  (着火?!)
  (着火了!)
  (妈妈!……)
  我用手掌捂住嘴和鼻子,穿过了起居室,一打开通向下一间房间的隔扇,立即“哇!”地大叫一声,后退了几步。
  火焰在那房间的右侧,通向母亲睡着的小房间燃烧着。仿佛是有意识的生物似的红色火舌一面沿着墙壁往上爬,舔着天花板,一面滚滚地吐着黑烟。
  “妈妈!”
  叫喊的嘴立即吸进了烟,呛得厉害。
  在这期间,火焰势头越来越猛,渐渐烧向这边。未曾经历过的可怕的热气朝伫立在那里的我放射而来。
  转身一回到起居室,我立即赤着脚从廊檐飞跑到里院。
  这时,母亲的卧室——成L字形弯曲的正房的向南突出的部分——已经深陷在肆虐逞凶的火焰中。
  落下小雨的深夜的天空。舞蹈的火焰。木头劈劈啪啪地爆裂的声音。卷着旋涡升起的烟。
  看到了放在廊檐上的没有下半身的人体模型。被火烤着,不一会儿就豁乎乎地走了样儿……
  “妈妈!”
  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穿过院子,朝那方向奔去。
  在眼前,屋顶的边缘飞溅出红红的火星跌落下来。屋子里的情况因为火舌和浓烟的缘故,已经完全看不清楚。
  (不行了。)
  我呆呆地后退着,束手无策地伫立在院子的正中央。
  (啊……)
  映出火苗的发呆的眼睛看到卷着旋涡的烟雾裂成两半,而且仿佛看到了在关闭的玻璃窗户的那一头,变成火人狂舞的母亲的影子。这是幻觉吗?难道是幻觉吗?
  (妈妈……)
  不久,传来了人们大声吵嚷的声音、如同摇撼着遭到严重打击的我的神经的尖锐的警笛和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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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五山:日本佛教临济宗的五大寺院,京都“五山”指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
【注】被炉:日本的一种取吸工具,在暖炉上配个小方桌,四周圈上被子。坐在桌边的人可将腿捂在被子里取暖。
  
第六章  十二月
  1
  母亲死了。
  那天晚上的火灾烧毁了正房的2/3以上——从正门到起居室、我的卧室一带——的房屋。
  据说是多亏了发觉失火的附近居民及早通知消防队,和从前一天傍晚起持续下着的小雨,损失才控制在这个程度。要不然,因为是古老的木造建筑,所以大火恐怕会烧到洋房吧。
  可是——母亲沙和子却没有得救。
  我被迫去辨认从废墟中挖出的她的尸体。被烧焦得漆黑漆黑、全身因热而弯曲成扁瘪形状的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较之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来,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做坏了的俗不可耐的艺术品。
  结束了葬礼——
  两周多的时间不知不觉从完全灰白一片的我的心间挤了过去。制服、便衣的警察们;照相机的闪光灯;听取情况;新闻记者的采访;还有其后的匆匆忙忙的葬礼……
  听到噩耗,有几个亲戚和朋友赶了过来。说是亲戚,但没有一个是飞龙家的近亲。赶来的净是池尾父亲的亲戚(即与我无直接血缘关系的人),而且,好像关照过母亲的律师也混杂在里面。
  要说被烧了家、看到母亲尸体后的我,仿佛被那夜的火舌舔遍了心似的完全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不用说考虑火灾的原因,甚至不能接受母亲的死这一现实,并向她敬献一份悲伤,也当然没有余力对跑来的人们表示感谢或是过意不去。我仿佛是隔着一扇半透明的玻璃窗,在疑似梦境下,用发呆的目光眺望着本该自己是丧主的葬礼的风景。
  失去房间的我暂且将起居的场所移到了洋房的空屋子——二楼的[2-B]。也好像记得谁跟我提起过重建烧毁的正房的事,但我现在怎么也不能积极地考虑这种事情。
  火灾出乎意料地简单地作为“事故”处理了。
  作了现场查证,结果认为着火场所是母亲睡着的铺着席子的房间,而且放在那里的煤油炉倒着,由此猜测原因是烟火或是别的溅到了煤油上而引发的。也有人认为:这不是事故,而是母亲故意点火——即“自杀”。但听说这一观点因为她没有强烈的自杀动机而被否定了。
  每天来家里的刑警们到了12月也不见了影子,家恢复了原来的寂静。我几乎整日躲在没有被烧到的堆房里虚度时光。一日三餐和洗衣服等都一任水尻夫人照料。确实母亲已经不在我身边了,而后——
  如今,为养育我28年的一个女人的死而感到悲伤的心情、好不容易在我心田一角复苏并且膨胀起来,我在某种程度上冷静地注视着所发生的事件,开始抱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她是被害的。
  她怕冷,晚上必定用煤油炉将房间充分烘暖以后再休息。睡前喝点酒,当时大概也抽了烟吧。我想因为有我的这种证词,所以警方将失火的原因归咎于她的不慎而处理了这一事件。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她自己弄倒炉子闹起了火灾。当然谁都有不慎,无论多么慎重地行动,发生事故的时候还是要发生,但……
  我这样考虑的理由大的说来有两点:
  一是母亲性格的问题:
  虽然她的性格在各种地方有意外和散漫的一面,但关于火的使用是非常谨慎的。从她口里曾经听到过:因为小时候家里发生过一次小火灾,所以……我不大相信她会在自己的房间失火。
  另一是起火的时间问题:
  起火时刻推定为凌晨3点左右,但母亲平时的就寝时间大致是在12点至1点这一时间段里。如果火灾的原因是喝醉了酒的她疏忽大意,那么凌晨3点这一时间不是太晚了吗?这一时刻,她应该早就入睡了。
  比如说,她点着炉子睡着了,于是发生了什么事故,或者是没有察觉弄倒了煤油炉,不知道煤油溢到了铺席和被子上而躺着抽烟什么的。然,不能断言不会发生这种事吧,但我总感到对这种解释有些想不通。
  如果那火灾不是“事故”,那是什么呢?
  其次能考虑的,大概是警方的见解之一——母亲是“自杀”的这一观点吧。她以某种动机,施行了冲动性的自杀。自己将煤油洒在房间里,点上火烧死了……
  这绝对不可能,因为她是不会丢下我而自杀——而且是采用点火烧家这一方法。
  那夜如果我更迟些发觉异常而醒来,或者是火势更猛一些,也许我也被火焰夺走了性命。她是不会选择那种走错一步就可能把我也牵连上的自杀方法的。她希望亲生儿子的“替身”——我,保全性命,而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她没有要我成家,也没有要我为她生孙子孙女,绝不要我做一个普通的“儿子”。可以这样断言:她只要我在她身边生活,仅此就足矣。而且,能继续看到我,恐怕是她所剩人生的惟一依托,所以——所以,她不是“自杀”的。
  不是事故,也不是自杀。于是,剩下的可能性不是只有一个吗?——对,她是被杀害的。
  那火灾的原因是“放火”——有人在母亲睡着的屋子里放了火。
  放火一说一定在警察搜查时也研究了,我想,之所以这观点被轻易舍弃,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查证结果:起火处是屋子里面。但我知道,这不成为决定性的否定材料。
  这个秋天以后,我的身边发生的可疑事情和那封寄信人不明的信。
  谁潜入家中,在母亲的卧室点了火,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实际他(她)已经进入了一次应该是严严实实地锁着的正房,进而甚至闯进了应该是任何人都进不去的堆房里。
  第二次“杀偶人”以后,我在正房的正门、后门、正房和洋房的连接部的各扇门上都安装了从外面打不开的内锁,因而,即使犯人配制了哪扇门的钥匙,也应该是不能轻而易举进入里面的。
  但闯入的目的倘是“放火”,情况就自然而然不同了,这是因为,如果反正是打算烧掉房子的,那么即使做的手脚稍粗糙一些,其痕迹也不成问题。只要敲破哪儿的一扇窗子闯进来,这不就完事了?
  那么——
  让我们假定那写信的人是“犯人”吧。那么,这究竟意味什么呢?
  “近日内让你舒坦!”这句话,应该是向我发出的“预告”,可是,他点燃的不是我的而是母亲的卧室。他是期待我被卷进火灾烧死呢,还是一开始就把母亲定为谋杀的对象?
  思考到这一步,情不自禁从嘴里吐出来的却不是对“犯人”的愤怒的话,而是憋得发慌的一声叹息……
  无所谓了。我心想。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即使如我所想像的母亲是被谁杀害的,事到如今,这又怎么样呢?即使把这一想法跟警察说了,并且“犯人”被逮了起来,也丝毫改变不了她死了这一事实。
  人生下来的瞬间就被宣告了死刑——这是谁的话呢?不知为什么,我无意再去憎恨,或是诅咒,不知为何(为了折磨我?)对命里注定迟早要死的人执行死刑的人。同样,关于我自己,也觉得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即使他下面要害的目标是我的性命,这也随它去吧……
  至今我还不清楚我有什么样的“罪过”,可是,如果说把我与这个现实世界系住的锁链是母亲沙和子的“眼睛”,那么,在她已经死了的今天,在我的内心开始有了一个横竖是输的想法。不怎么觉得被杀害——死有多少可怕。
  无所谓了,已经——
  也许是死了母亲对我打击过大,我陷入了不可救药的自暴自弃。
  消沉透顶的心——如果比喻一下的话,是块用没有浓淡的灰色全部涂盖的画布——只是在看到与架场一起来烧香的女子——道泽早希子的一身丧服装束时才闪闪发光。
  对此我感到非常奇怪。
================================
  深夜的房间。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XX很是满意。原来担心警察会怀疑失火的原因,他们却没有。
  必须先杀死母亲,为此那天晚上XX放了火。
  当然,那个人也有可能受到连累死掉,但心想,如果是那样,那也行,并没有关系。
  (接下来是……)
  (接下来必须做的是……)
  XX拿起了笔。
  2
  12月9日,星期三。这是这个冬天第一次积雪。
  现在我使用的绿影庄的[2-B]房间位于二楼的中央,是个两间连在一起的屋子,靠大厅的南侧的房间带有面向前院的凉台。
  虽是长期无人住的屋子,但一般都留着床、衣橱和书桌等固定的家具。衣物、被子和餐具当然全都因火灾烧光了,但多亏水尻夫妇拼命地替我买全了,在事件的善后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一般能正常生活了。
  从前一天的晚上开始,总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头沉,各处的关节隐隐作痛。一吸烟,那味道全然不同,只是纸燃烧的气味刺鼻得要命。
  早早就睡觉了,心想大概是开始感冒了。早晨一起来,就觉得果然不出我所料,症状恶化了。
  察觉外面的情形,是醒来后过了一会儿。我不能从床上(这床安放在南侧的房间)支起倦怠的身子,就那样过了几分钟,这时——从窗外传来了孩子的声音。大概还是学前的孩子吧,尖尖的欢叫声中听到了“雪冲【注】”、“雪冲”这样的发音不清的话。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向窗边走去。
  那是通凉台的法式窗。一打开窗帘,整个房间里充满了白光。伸手抹了一下模糊不清的玻璃。
  所有人家的屋顶、道路、电线杆、落了叶子的前院的树木……远的近的,整个世界都被染得一片雪白。从这里看不知积了多少厘米,但至少对我来说,是一片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的雪景。
  几个小孩在前面的道路上玩耍,白色的雪中,红的蓝的鲜艳的色彩欢蹦乱跳着。令人目眩的光景。比起雪的白色来,这些孩子们的动作和声音不知为什么更令人目眩,我用手指按住了发热的眼皮。
  孩子们举起拿着雪团的手,一面互相喊着名字,一面到处乱跑着。听着这震动冻结的空气的尖锐声音……
  ……N!
  突然又重叠着传来记忆的声音,难道这是心理作用吗?
  KUN!
  在感到目眩的同时,脊梁骨一阵发冷。咽了咽唾液,喉咙直痛。我摇摇晃晃回到了床上,结果这一整天都是在床上度过的。
  刚睡着不久就醒来,一醒来就觉着不快,在如此翻来覆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思考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处在像是烧昏了似的状态,所以没有记清,但那些东西大体上像是对过去的思考(似乎也不能称之为思考的忧虑)。
  傍晚6点光景,水尻夫人替我端来了晚饭。
  敲门声和喊我名字的声音使我从假寐中醒来。我来到北侧的起居室,打开连向走廊的门。身穿白色围裙的老妇担心地问道:“怎么样?有食欲吗?”
  “啊,今天什么都不……”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哪怕吃一点也好,要不这样对身体有害的。”她立即边这样说着,边迈着小步走进屋里,将端来的盛着食物的盘子放在桌子上,“药也要按时吃呀,我把它放在这儿。”
  “唉。”
  “还有这个,信。在这边的信箱里。”她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白色封口的书信,递给了我。
  (信……)
  ——是普通的标准信封,但看到排列在那上面的写收信人姓名的字体,我想我大概绷紧了脸吧。仿佛蛆虫蠕动一样的不工整的字。
  “没有事吗?”抑或把我的反应错认为是生病的缘故,水尻夫人越来越忧心忡忡地抬头看着我的脸,说道,“还是去看一下医生的好。”
  “不。”我摇了一下沉重的头,“没有事,我想只是感冒罢了。”
  “真的没有事吗?”
  “嗯。”
  “要是想吃什么,请吩咐,半夜里叫醒我都可以。”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你母亲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死的。
  你应该好好痛苦痛苦!
  痛苦吧!并且回想回想吧!
  信封的邮戳是昨天的,投递局和上次一样,是“左京”,里面的信笺也和上次一样。那上面用黑色签字笔写着的不工整的字。我一屁股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读了那封信。强烈的寒战使身体内部都打颤了好一阵子。
  该来的终归要来,这是我的一直的感觉。那场火灾后近一个月,要害我性命的“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倒是让人觉得奇怪。
  “你母亲的死也是你的罪过。”
  果然是这样。母亲果然是被杀害的。
  我拿起扔在桌子上的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火的手颤抖个不停。
  “你母亲是因为你的缘故而死的。”
  ——为什么?
  “你应该好好痛苦痛苦!”
  是说“为了警告我”吗?
  “痛苦吧!并且回想回想吧!”
  他又叫我“回想回想”,是回想我的“罪过”?我的丑恶?那和28年前母亲实和子死去的列车事故有关系的事呢,还是……
  头钻心地疼,吸进去的烟刺激着肿起来的喉咙,我眼里含满泪水,呛得厉害。啊!听到了躲在什么地方的一个人的冷酷的窃笑。
  3
  架场久茂打来电话是在那天晚上8点左右的事。打到了放在下面大厅里的公用电话,是水尻夫人替我转过来的。
  “怎么样?那以后身体还好吗?”他用充满怜悯的声音说道,“本想更早些时候跟你联系的,但又是参加学会会议又是什么的,忙得要命,所以……刚才的大妈是那个管理人的夫人吗?说你因感冒病倒了,没有事吧?我跟她说,你要是实在不舒服,不必勉强叫你来听电话。”
  “啊,没有事。”虽这样回答,但冰冷的大厅的空气真够发烧的身体受的。
  “可够你呛的吧?帮不上什么忙,真对不起。”
  “不,哪里的话……”
  “你高兴时请再来研究室玩。道泽——上一次的女孩子,她也想见你。我介绍了吧,说你是画家,她可是相当感兴趣呢,好像想问你有关画方面的各种问题。”他以他的方式担心着我吧。他的关心值得感谢,但我怎么也没有那种心情。
  “想一个人再呆一段时间。”我这样一说,架场停顿了片刻,说道:“说来好像我净说一样的话,你可不要思虑过度呀!整天躲在家里也不好。也许会被你认为我多管闲事……”
  “我没有那样想——谢谢。”
  “有为难的事,随时还跟我商量就是了。”
  当时真想跟他什么都说了。
  关于那火灾和母亲的死我所抱的疑问,以及证实这疑问的方才收到的信……
  这么说来,记得听架场说过,他有个朋友在当京都府警察本部的刑警。也想过把这里的一切情况跟架场说了,委托那个刑警进行调查。
  也许架场也觉得与上次说的事有关,隐隐约约抱有那种疑问,他问了这样一些问题:关于上次的事件有没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收到那封信以后有进展吗?等等,但结果我都用暖昧的口气否定了:“并没有什么。”
  “总而言之,你高兴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在来梦也行,我去也行。”
  对他的这话我也作了暖昧的回答后挂断了电话。“喀嚓”一声放话筒的声音震响了高高的天花板,冷气更强烈地渗入了身子骨里。
  我一面用双手把披在睡衣外的长袍的前襟合起来,一面步履躇珊地回到了二楼。
  在围着大厅四周的走廊——苔绿色的地毯上一走,地板就和着脚步声吱嘎吱嘎作响。大概是因为老房子的关系吧,怎么走这声音都消不掉。
  没有左胳膊的那个人体模型依然站在相同位置上,那个发生火灾的晚上,她一定是从窗户朝里院方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包围正房的火焰。正要经过人体模型面前时,背后发出门打开的声音。
  “飞龙,啊,正好!”
  叫住我的声音,是住在[2-A]的辻井雪人的声音——是正要去打工吗?
  “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不知是什么事,但希望他改日说。刚想说“发着烧,所以……”,但在这之前辻井已边毫不客气地靠近我身边,边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想换个房间。在你忙乱的时候打搅你很是对不起,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换到二楼的那边顶头的[2-C]房间,反正是空房吧?”
  “为什么又要换呢?”
  我用微弱的声音一问,辻井立即皱起颧骨凸出的苍白的脸,用愤然的口气答道:“是创作环境的问题呀。说了对不起你,火灾后你搬到那儿的房间以来,就不安宁了。你自己姑且不说,下面的管理人这个那个的上上下下吧,这儿的地板本来就吱吱嘎嘎作响,那个老太呀,吧嗒吧嗒的,没有比这更吵人的了。连一丁点儿体贴都没有。如果你也是艺术家,大概你会理解吧,这种对别人来说满不在乎的声音多么妨害我工作啊!但是,她是为了照料你来来去去的,也不能叫她不干,所以由我来换房间吧。那个房间离楼梯远些,而且是和这边不毗连的结构。下面是木津川,所以总不至于会那样吵吧。”
  位于洋房北端的房间,木津川伸造住的[1-D]和他上面的[2-C]采用了不规范的房间布局,与公寓的正门不相干,各自另有一个入口,正如辻井所说的,是“和这边不毗连的结构”。与建筑物的这边在走廊上设有一扇门,但锁着,平时根本不会被打开。
  “所以,你准许了,是吧?”辻井像是事情已经谈妥了似的窥视了一下我的脸,“房租相同行吧?房间的打扫什么的我自己干,不必替我操心。”
  过于一厢情愿的他的态度有点惹我生气。说工作工作的,对这也发牢骚,对那也发牢骚,可这个夏天以来究竟取得什么成果了吗?但反正是空屋,也没有理由回绝他的要求,即使是金钱方面的问题,对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事。我只是回答他说,随你便吧,具体的事情请你与水尻夫妇商量,便匆匆忙忙回到了屋里。
  发热和寒颤到第二天下午稍稍好了一些,但又过了三天身体才恢复。
  4
  12月13日,星期天。
  下午3时许,我慢吞吞地爬起来,到家外面走了走。
  从正门沿前院的小路向北,不久道路就沿建筑物转了一个90度的弯,右手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扇门。这就是[2-C]房间的入口,好像在这洋房改建成公寓前一直被用做后门。
  搬来的当初,水尻老人曾领着我看了看里面。门的那侧就是上二楼的楼梯,记得楼梯旁的一楼的部分放着一个像是用来堵塞通向走廊的门的什么架子——辻井雪人在向我提出搬房间的第三天就赶紧搬了——再稍往前走几步,又看见一扇门。这是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处。
  小路从那里起一下子变窄了,绕向建在正面的堆房,向正房方向延伸过去。我沿着山茶花树篱间的那条荒芜的石子路前进着。
  不久来到了废墟。
  展现在开阔的视野里,还清清楚楚地留着一个月前肆虐的火焰的爪痕——被烧毁的房屋的残骸;粗略地用桩和绳索围起来的地面上,堆积着烧落下来的屋顶的瓦片;碎了后满地散乱的玻璃;几跟烧剩的柱子;趴在倒塌的墙壁上的水管;院子里被火焰烤焦了树干和叶子的树木目前我无意重建家园,所以撂在那里也没有整修,只是火被扑灭的部分,用胶合板和白铁皮做了一下应急修理。但也许不能老是这样撂在那里不管。
  近邻好像已经到水尻夫妻那里来诉苦了,说:倘若孩子进去玩会挺危险的,得赶快想想办法。所以这边一侧的门在关闭了铁栅门以后又上了锁,不能进进出出了。
  我一面从惨不忍睹的废墟向那前面荒凉的里院望去,一面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道路穿过树木间,与正门口的踏脚石相接。
  发现埋在灰里倒着的钢管弯曲、坐垫烧化露出了弹簧的自行车,我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脑海里闪现出连回忆都不想回忆的母亲被烧焦的尸体。
  靠近锁着的门,随便下意识地瞧了一下信箱。里面空空如也——写给我的邮件现在都送到绿影庄那边。
  ——就在这时。
  那东西映入了无意中向下望去的眼角里,从灰色的门柱一旁完全枯黄的杂草中露出一个白色的东西。
  (信封?)
  我弯腰伸出手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个白色的——虽说是白色,但相当脏的信封。恐怕是什么时候从信箱里掉下来的吧。并且就那样埋在草丛间,一直没有被我和母亲察觉。
  “飞龙想一先生”
  是写给我的信,只是收信人地址是先前静冈市的地址,让人用红色圆珠笔划掉了,旁边重新写着这个家的地址。好像是邮局将送到静冈去的这封信替我转送来了。看上去这信封在杂草中让风吹雨打了相当长时间,满是污泥,信封正面的墨水字被水泅得很厉害了。
  一看写在白色信封背面的寄信人的名字,我吓了一跳。
  上面写着:“大分县0市……门牌5号”。名字因墨水泅得厉害,看不清楚了。
  (岛田……)
  令人怀念的名字,虽然是因出院、搬家、与架场重逢以及母亲的死等各种各样的事忙得几乎不曾想起的名字……
  当场拆开了信封。幸好里面信笺上的字没怎么弄脏。
  飞龙想一先生:
  (前略。)
  听说你安然无恙出院了,是吧?前些天收到了令堂的信。太平无事,这比什么都好。
  本想跑去祝贺病愈的,但俗事繁多,目前还不能如愿。姑且用书信问候,敬请原谅。
  想永葆青春,但到今年5月已经38岁了。认识你是我22岁的时候,所以将近16年了,用一种陈腐的说法,真是光阴似箭呀!
  至今尚无计划结婚,也没有找到固定工作,也许迟早会继承寺庙的,但我父亲还健旺着呢,真是不好办。说这话会遭报应吧?
  我呀,依然是到处奔走,好管闲事,常招世人嫌弃。要说是任凭旺盛的好奇心,不大好听,但总而言之,自幼就有的爱跟着起哄的本性真是难移呀。哎,自以为上了年纪多少能克制一些了,可是……
  今年4月由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又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件。那是发生在丹后半岛的叫Tx x的村落边上的“迷宫馆”里的一起凶杀案,媒体也好像炒作得比较厉害,所以说不定你已经从什么报道上知道了吧。
  说来不吉利,最近两三年我所到之处都碰上这种事件。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死神缠住了似的……不,不对。我甚至半认真地想:被死神缠住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建筑家建起来的那些房子。
  去年秋天我去医院探望你时,跟你说了吧?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筑家的事;他建起来的那些奇怪的建筑物的事;还有在那些馆里发生的几起案件……
  当时刚参与“水车馆”事件后不久,所以我也好像相当兴奋,也许不合时宜地说过了头。一来住院期间连读书都被禁止的你好像非常无聊;二来你说你知道那个藤沼一成和藤沼纪一的名字,所以不由得关于中村青司这个人物及其“作品”,你好像也很有兴趣吧,大概是同为艺术家,或是因为有什么东西被他吸引了吧。
  不过,你还会画画吧?
  请你忘了不愉快的事,画出好作品来。从学生时代起我就喜欢你画的画。关于美术,我几乎是门外汉,但我认为你的画确实有某种独特的魅力,例如好像与“水车馆”中看到的藤沼一成画家的幻想画有共同之处的一种妖艳的魅力。
  连篇累犊地写了这些无聊的事。我想迟早会有机会去你那里的。
  如有事请跟我联系,用不着客气,我会高兴地参与商量的。
  再见。请代我向令堂问好!
  岛田洁
  1987年6月30日
  
  5
  傍晚,我朝来梦走去。
  路旁完全落了叶子的树和使它的枝头直颤抖的冷风、眼看雪就要飘落下来的铅色的寒空,与这暗淡的自然景色恰恰相反,因为十天后将迎来圣诞节,街上热闹非凡,到处是用五彩缤纷的金银辫带浓妆起来的冷杉,响彻着(铃儿响叮当)的歌声。
  或许是我神经过敏,带着孩子的父母、骑着自行车的主妇、学生、年轻伴侣等行人看上去都失去镇静似的。我竖着大衣领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几乎只看着脚下的路匆匆忙忙地走着。
  我丝毫不关心街上的热闹情景,来到了阔别一个月的来梦。店内依然冷冷清清,里头的桌子上只坐着一个身穿黑皮夹克的年轻人。
  “欢迎光临。”未变的老板的声音。
  “来一杯咖啡。”我只说了这句话,在窗边的老座位上坐了下来。
  老板是架场的朋友,所以我家的不幸大概听说了吧,可他端来咖啡时丝毫未曾提起这件事,只是小声说:“久违了,天冷啦。对此,我非常感谢。”
  难得从喇叭里播放着和着日语歌词的音乐。我喝了一口未加牛奶的咖啡,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头脑中真的快变空洞了。感冒好像好了,但我明白在另一方面身心都已经疲惫不堪。
  总是这样挤满了人
  笑得都那么高兴
  可是为什么
  这座城市为什么
  永远是这样冷清
  无意中听到这样的歌词。声音沙哑的女声独唱。有点像布鲁士舞曲,但在旋律中有一种意外的透明感。
  城市冷清?——对,城市永远冷清。不仅如此,有时城市本身就是无穷的恐怖。
  突然,这种思考不停地流出到心的表面。
  世界充满无数的视线。压倒多数的别人投过来的无数的目光——它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贴着我不离。想像那也许包括在其中的嘲笑、蔑视、敌意等等感情的一切的一切,我不断地流淌着白色的血。
  挤满人行道的人们、堵塞的车子的喧嚣……城市的喧闹与拥挤总是在诱我走向无底的黑暗……
  “你好,飞龙。”突然被喊了一声,不由得睁开眼睛,“你好。还记得我吗?”
  “啊——”认出身穿灰绿色长大衣站在桌子旁的她,我吃了一惊,“是——道泽小姐吧?”
  “好记性!真是巧啊。”她——道泽希早子弯着脑袋看着我,“坐在这儿可以吗?”
  “当然。请坐。”
  脱了大衣,在对面的座位上一坐下来,希早子就要了杯加冰块的红茶,尽管天这样寒冷。
  “嗯,上次多谢你了……”我用紧张得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起来的声音说道,“来烧香了吧。”
  “只见过一次面,可……心里怪怪的。”大衣的里面穿着像是手织的浅蓝色对襟毛衣。她圆圆的大眼睛盯看着我的脸,“不过,真够你呛的吧?这个,请你打起精神来呀,架场他也很担心你。”
  “他前些天来电话,叫我再去玩玩,说躲在家里可不好。这个店你常来?是从学校回家吗?”
  “今天是星期天呀。”希早子说着笑了,“而且我们大学已经放假了。”
  “已经放寒假了?”
  “正式放假是从20号开始,但一到这段时期,老师们也都清楚,个个都停课了。”
  “啊……”
  “星期天总是在银阁寺附近的一间私塾打工。今天在回去的路上无意中看到了这个店,再说这店从架场那里也听说过,所以真是巧合。” 
  “他怎么样?”
  “老样子。你抬头看看,他三次有两次在打磕睡。就这样挺着胸自称是社会学者,所以学生倒也舒服。这么说,他好像打现在起精神起来了,说是年末去旅行。”
  “是滑雪去什么的?”
  “不会吧。”她又笑了一下,“你不觉得架场他不是那种类型的人?可能是去什么地方的温泉吧。”
  她一笑,右边脸颊上就出现小小的酒窝。察觉自己边觉得她可爱边看着这酒窝,我感到狼狈不堪。
  “可是,最近这一带好像净是一些吓人的事。”希早子一面将吸管放进刚端来的冰镇红茶里,一面说道,“昨天的报纸你看了?说左京区又有一个孩子被杀了。”
  “是吗?”——报纸没有看。现在住的房间里没有放电视机,所以我没有机会从新闻节目中知道这件事。
  “听说是在我们学校附近,这回尸体是在吉田山的树丛中发现的,被勒住脖子……”
  “又是同一个犯人?”
  “像是这样。”
  过后我找出星期六的报纸看了看,据那报道,被害人是个叫掘井良彦的小学二年级的男孩,从7日星期一的傍晚起就失踪了。据悉是被绳状的凶器勒杀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发生第二起事件是在9月的下旬吧?当时轰动一时,说是连续杀人,所以大家都很警惕,罪犯也可能行动不起来了。听说警方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希早子有点生气似的鼓着腮帮子,“架场他说自己是搞‘脱离常规的社会学’的,专门研究这方面的犯罪,所以好像对此很感兴趣似的,胡乱地进行分析。就是这么种人,我都产生抵触情绪了。飞龙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
  “关于这案件的犯人。完全不明白犯人在想什么。喜欢杀害无辜的孩子,这可是变态呀。”
  “确实是起残酷的案件呀。”
  “倘若我是被害人的母亲,绝对想亲自逮住犯人,并杀了他!”
  我不由得把自己现在的处境与“杀”啦、“杀人”啦这样的话语重叠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闭上了嘴。
  于是,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这副样子吧,希早子说道:“啊,对不起。真不应该说这种不愉快的话呀。”随后她突然改变话题,接连不断地讲了各种各样的事。我心想她可能是同情我,心里想着鼓励我。就在我这样边想边交谈的过程中,我不知不觉被引入了她制造出来的一种充满生命感的气氛中。
  从大学、自己的故乡(她与我和架场一样,出身于静冈)、私塾的孩子到店里播放着的音乐。
  我以愉快的心情听着,眯着双眼看着她的笑脸,时而随声附和,时而提些问题,刚才还在心中扩散着的黑雾渐渐地散去了。与希早子这样的年轻女子说话不应该是棘手事中的棘手事吗?——非常不可思议的心情。也非常吃惊。
  说不准自己甚至以一种最近一阵子——不,几年的时间内连想都没有想的平静心情,享受着与她的交谈。这样的自己,真是难以置信。
  6
  走出来梦的时候,已经过了7点。就是说,这呀那呀的与希早子说了近两个小时的话。
  心想好冷啊,再仔细一看,路上有点湿。随着从有山的方向刮来的硬质的风飘舞着白色的东西——是雪。
  希早子搓着戴着手套的小手,突然对我说想看看我画的画。
  “这倒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暂且表示了同意,“不过,还是下次再说吧。”
  “为什么?”
  “又是晚上,而且刚才你也说了,最近这一带好像挺不安全的。”
  “时间还早呀。”
  “公寓有没有关门时间什么的?”
  “因为是学生公寓,所以没有关门时间,而且这公寓就在你家附近,走十分钟左右,又刚好是回家的路上,俗话说趁热打铁嘛。”
  “去一个不熟悉的男人家里,好吗?”
  “怎会呢。你不是那种危险人物吧?”
  “这可不知道。”
  “绝对不是那种人。我只说一下就领会了嘛。挺敏锐的,这样看上去也……”希早子信心十足地说道,随即把手掌伸向落下来的大雪花。
  “不过,”我一面心神不安地望着她那看去天真烂漫的面容,一面说道,“还是改日吧。”并非有理由无论如何得拒绝,只是说来有点夸大其词,我还没有将年轻女子邀到家里的精神准备。
  “那说定啦。”她有点失望似的说道,“下次一定要给我看呀。”
  途中与希早子肩并肩走着。一路上,她讲了自己的事情。
  听她说,她从小喜欢画画,本想上美术大学学日本画的,但她其他课目的成绩非常优秀,所以周围呼声就很高,说那样太可惜了。就是说,何必上美术大学呢,“好大学”不论怎么样都可以进。
  好像父母也反对。她的父亲是当地某银行的董事,他非常讨厌女儿“热衷于艺术”。结果,她就屈服于这种压力,考进了Kxx大学的文学部。
  “至今我还时常后悔,心想自己意志太薄弱了。”当时她感慨万端地说,“不过,我也没有自信自己那样有画画才能。”
  “才能什么的,那是很含糊的话。”不知为什么,我情不自禁地这样说道,“俗话说,喜好能生巧,我想那才是真的。如果真的想画画,就是干着其他什么事也能画,判定这样画出来的作品是好是坏——对它的评价什么的,和画的本质完全是两码事,所以对真正喜欢的事、想干的事,只要有充分的信心就行。”竟然能流利地冲口说出这种话来,虽然也心想这不该是自己说的话。
  “不过,我想你还是有才能的,架场也这么说。”
  “那是一个看了我的画之后才能决定的问题吧。”
  “不,不是那种评价的意思……”
  而且她说出了飞龙高洋——我的父亲的名字。好像这也是从架场那里听来的。
  “不知道我父亲怎么样,但我这个人,确实是个微不足道的人。”——这是心里话——“只是利用他留下的财产,自满自足于画画而已。从社会上的人来看,是个到了这个年纪还闲呆着的不可救药的男人。因为至今还没有自己挣过钱嘛。”
  “钱什么的,我想那才是两码事呢。”
  “这呀,是你对艺术这东西的信仰使你这么说的。”
  心想这话又说得太过火了,说出后,我当然深深陷入了自我厌恶。
  7
  那天晚上。
  与道泽希早子分手后一回到屋里,我就又重新读了一遍白天在信箱下面发现的信。
  (岛田……)
  与他最后一次见面,正如信上也写着的,是去年的秋天——如果没有记错,是在9月末或是10月初。他特意从九州来探望当时正在医院疗养的我。
  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但他不是我上的Mxx美术大学的学生,而是在别的大学里攻读宗教学什么的。因为偶尔住的公寓相邻,就这样我们相识了。
  他比我高两个年级,所以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我的老学长。我们就是以这种老学长和学弟的关系交往的,但相识的当初,我觉得他是个很古怪的人。
  他不像在怎么专心学习,也不像在到处游玩。但当时学园纷争的风暴已经过去,也看不出他是这方面的活动家。一副超然的样子,好奇心特强,虽然不是海量,但非常健谈,那话题又涉及各个方面,其中特别精通神怪啦、推理小说啦、魔法啦等等东西,常常即使在说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话题也会不知不觉转向那一方面的领域。
  我最初是以惶惶然的心态与他接触的,但不久这距离渐渐缩小了。我想,我开始对他抱着,比起友情来更是一种依存的心理。
  说真的,在东京开始的单独生活对我说非常寂寞、难熬。对着偌大的城市、太多的陌生人的目光,我的神经常常发出尖叫。另外,当时的我比现在更体弱多病,常常一发热就躺倒不起。这种时候亲如骨肉似的,又是参与商量治疗方案又是护理我的就是岛田。我对这个乍一看很古怪的老学长开始怀有一种感情,心想倘若有亲哥哥,一定也是这种感觉吧。
  人学时因没有考取学校而失了一年学的他,毕业的时候也好像比普通学生多花时间,所以在与我结束四年的学业时一同毕业离开东京,回到了大分县的老家。虽然互相没有定期联系,但那以后也每年通几次信,他也曾经来静冈玩过几次。
  (岛田……)
  一年前的秋天来探望我时的他——已经时隔三年没见面了——看上去与学生时代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说是开车来的,走进病房时戴着一副墨镜,好酷。修长的身材,和我一样的瘦削的浅黑色的脸;但与我不同,他的稍稍眶进去的眼睛里充满了活泼少年似的天真烂漫劲。
  (岛田……)
  写信的日期是6月30日。就是说,这封信在信箱下面的杂草中大约躺了半年工夫。
  我不知道母亲将我出院的通知寄给了他。不——说起来,也觉得出院后不久搬到这儿来以前,她略微提起过这事。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完全忘了告诉他新的地址和近况。
  信的主要内容是告诉我他的近况,觉得字面上也能看出对我的亲密和体贴的心情。只是,对,那上面同时有使我不停地产生不吉祥的忧虑的记述。那是——
  “被死神缠住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建筑家建起来的那些房子……”
  那个建筑家——中村青司。
  想起了来探望我时,岛田在病房里说的事。
  那是关于他朋友的哥哥的朋友中,有个名叫中村青司的离奇古怪的建筑家的事;在大分县的叫角岛的小岛上亲自建造的宅邸里,前年秋天发生了青司惨死的事件;那半年后,在同一岛上的叫做“十角馆”的奇妙建筑物中发生了前所未闻的大量杀人事件;偶尔岛田他参与这一事件……
  随后岛田又用稍带兴奋的口气,讲了他来静冈的途中被迫卷入了某事件。那是一起以“水车馆”——这一也是中村青司建造的异样的建筑物——为舞台发生的凶杀案。而且令人吃惊的是,听说这馆的主人是藤沼纪一——那个藤沼一成画师的儿子。
  听说我的亲生父亲高洋与已故一成画师是至交,岛田也露出非常吃惊的样子。他一本正经地说,他觉得围绕着建筑家中村青司留下的这些馆及其有关的人(包括岛田自己),有一种不好的因缘般的东西。
  建筑家中村青司
  最近曾听到过这名字。那是——两个月前,在母亲建议下围在一起吃火锅的席上——
  “中村青司这名字,你听说过吗?”——对,是辻井雪人说起的话题。
  “怎么样?我管它叫做‘偶人馆’的这个家,如果也是他的作品之一,你觉得有意思吗?”
  “这个家是中村青司建造的?”
  “好像吧?……”
  那是醉意朦胧中的对话。所以理所当然地被心唤起岛田洁的话……
  确实如当时辻井所说的,从与建造“水车馆”的藤沼纪一间的关系,不难想像父亲高洋与中村青司间的关系。28年前祖父去世后,继承这个家的高洋在不久之后进行改建时,将这项工作托付给了青司,我想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究竟会怎样呢?
  岛田说“被死神缠住”的中村青司的馆。如果其中之一是这个家(偶人馆?)的话……
  (正是如此!)
  我心想。
  父亲在这个家的院子里上吊自尽;母亲沙和子被火烧死;
  还有针对我的某人的杀意……
  不正是如此吗?!被死神缠住的家、招引不吉祥事件的家
  (啊,岛田!)
  我的视线又落在一直拿在手上的岛田洁的信上。蓝墨水写的右角翘起的漂亮的字。他那令人怀念的脸庞与这曾见过的笔迹重叠一起浮现在眼前。
  (要是现在他在我身边的话……)
  我殷切地这样期望着。
  8
  翌日,12月14日下午。
  我决意和岛田洁取得联系。
  堆房没有被烧是不幸中之大幸。拉出抽屉,一找出写着熟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笔记本,就拿着所有的零钱,来到了大厅的电话前。我自己很少给人打电话。从很早以前就这样。学生时代,连要好的同学,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也很少打电话去。给岛田的老家打电话这是第一次。我边弄准记在笔记本上的号码,边用紧张得僵硬的手指拨着电话。
  谁来接这个电话呢?岛田自己来接就好了,但如果从电话那头返回的是他的父母或兄弟姐妹这些未见过面的人的声音,那……在呼音反复着时,我也心情紧张地想着这样的事。
  “唉,我是岛田。”
  不久传来的,是我不熟悉的嘶哑的男人的声音。
  “啊,嗯……”我一定是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说的,“嗯,岛田洁在吗?”
  “啊?什么?”
  “嗯……请洁听电话。”
  “是洁啊,您是哪一位?”
  “我叫飞龙。”
  “飞龙?啊,对不起,洁现在不在。”
  “啊……这个……他什么时候回家?”
  “这个嘛……前些时候出门了,说是去旅行一下,像颗子弹似的家伙,一出门就不知道回来。都30好几的人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成天游手好闲的!”恐怕是他的父亲吧,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发牢骚似的说道,“对不起,你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嗯……那就算了。”
  我慌慌张张答道,随即放下了话筒。
  9
  “明天傍晚,我去行吗?又要去私塾打工,所以回去的时候去拜访您,好吗?”道泽希早子打电话来这样说,那是在19日星期六的晚上——说是绿影庄的电话号码是架场告诉她的。
  “前些时候的约定,我可没有忘呀,你说下次一定给我看你的画。”对着照例狼狈地应付着的我,她用不满的口气说道,“还是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当然不会有什么安排,我依然躲在家里度过几乎所有的时间,要是说照面或是交谈的人,至多是水尻夫妇和公寓的房客这些人而已。
  犹豫来犹豫去(其实根本没有必要犹豫),最终我同意了,决定翌日,即20日傍晚6点在来梦会面。
  10
  20日星期天的晚上,在我的带领下跨进绿影庄——不,学辻井的样,我也管它叫做“偶人馆”吧——的希早子也首先被放置在走廊角落上的那个人体模型吓得目瞪口呆。
  “可怕吧?”记得11月末架场来这儿目光停留在那偶人上时,我也说了这样的话,“这家里另外还有呢,这种——那扁平脸的人体模型……”
  “晚上一个人碰上它不害怕吗?”
  “最初是的,但好像马上会习惯的。住在公寓里的人也曾经发过这种牢骚。”
  “哦。”她表情丰富地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睛,“架场先生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觉得很奇怪,说:为什么这个家的偶人都是这样或是没有脸或是缺少身体的某个部分呢?——我说,飞龙,为什么呢?”
  “这个么,我也不清楚。”
  在从没有上躯体的偶人前面走过时,迎面遇上了正好从[1-C]房间里走出来的仓谷诚。
  “啊,对、对不起。晚上好。”好像对我身旁并排站着个年轻的女子显出很吃惊的样子。仿佛目击了什么不妙的东西,他稍稍将视线转向上面。
  “晚上好!”在回答了一声以后,我们与他擦肩而过。拐过顶头的拐角以后,我对希早子说仓谷是Kxx大学的研究生,希早子立即右边的脸蛋上露出酒窝,微笑道:“来想可能是。我们大学的研究生,带那种气氛的人可多呢。”
  我又有一个不可理解的问题:那具体说来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气氛呢?
  通向正房的门现在还是通常都锁着。发生火灾的那晚察觉情况异常而醒来的时候,我立即披上长袍从屋里跑了出来。这门和堆房的锁的钥匙安然无事地留在手头,这多亏长袍的口袋里装着钥匙串。
  走上正房的走廊,向堆房走去。与烧塌部分之间用白铁皮和胶合板堵了起来,以防刮进风和雨来。那样子令人看着心痛和凄凉。
  “这里就是用做画室的堆房。”说着指了一下左右对开的门。希早子一面不时地偷看着雨道尽头幸免于难的没有头的人体模型,一面神情诧异地点了点头。
  让母亲以外的女人进自己的画室,即使是从住在静冈那时候算起,想想也恐怕是第一次吧。昏暗空旷的屋子。油画画具和灰尘的气味今晚格外刺鼻——希早子的来访定下以后慌忙收拾了一下,但屋子依然杂乱无章。
  “好冷啊!这就点炉子。”我以一种如同初次将女朋友邀请到家里的中学生的心情点燃了煤油炉,请希早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喝点什么吗?”
  “不,请不要张罗了。”她交叉着双手来到屋子中央,用满怀好奇心的目光环视了一下画室。
  “过去画的画大致都或是在搬家时处理了,或是放进储藏室了,所以在这儿的都是这半年内的作品。”我一面追逐着她的视线,一面作着不必要的解释。
  竖在墙壁各处的大大小小的画布。画在上面的奇妙的——不,我自己都可以说是奇怪的——风景,她是怎样看又是怎样感觉的呢?这——这种事本该是无所谓的问题。
  最近十年间,我一刻也没有设想给别人展示我的画,即使是在任何意义上。
  我画的画,说来都是对自己内部世界的自我表现,因而,当这些画暴露在自己以外的人的眼睛里时,他们是怎样看又是怎样感觉,这类事对于我来说应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希早子有好一阵子什么都不说,只是从各种距离和角度望着放置在屋子里的几幅画,频频歪着头。但不久,她“哦”地哼了一声,旋即用拘谨的声音问我道:“作品有题名吗?”
  “有的有。”我答道。
  “在这儿的这些画里呢?”
  “这些画里——对了,只有竖在书架旁的那幅大的上面有标题。”
  “叫什么?”
  “(季节虫)。”我怕是皱着眉头回答的。
  绿色的天空和藏青色的大地。林立的红茶色的枯木。画面的中央,一个男人的头紧贴着地面滚动着。干巴巴的黄色的那张脸上,眼球的漆黑的眼窝、又丑又扁的鼻子、掉了牙的嘴。面向前面的头部裂成大块儿,中间露出蓝色的胎儿的身体。从它周围涌向地面无数红色的虫……
  “是什么意思,这‘季节虫’?”希早子稍皱着眉头,问道。
  “这我不必解释了吧,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这就行。”我边掏出烟边说道。
  “哦——可是,稍稍有意外的感觉。”
  “你说的是……”
  “我想像你可能是个画一些笔触更淡的画的人,不太使用原色,而用微妙的色彩……”
  “这么说来,好像是过多使用了强烈的色彩呀。”我仿佛是说他人的事似的说道。
  “这种画你不喜欢吗?”
  “不,不是不喜欢——不过,说什么呢,令人可怕的画挺多的。你还是很喜欢达利【注】吧?”
  “和达利又不同吧。”
  “是吗?我不太懂,但这种画全都是以空想画的喽?”
  “算是这么回事吧,当然普通的风景和人物、景物也画得很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比起空想来,可能更接近心灵而像风景般的东西,所以我自己不想给各张画特意定一个意思。”
  可怕的画。
  也许如此。
  被倾斜的石塔的尖端穿过胸膛的男人;被绑在玻璃十字架上的人面兽;在高层楼房的夹缝间连腹部都被柏油马路吞没的女人;叼着失明的婴儿的巨大的狗;用天上垂下来的绳索上吊自尽的老人……
  希早子将一幅幅画又专心致志地看了一遍。
  “这是……”随后她将目光停留在竖在画架上的巧号画布上,说道,“现在正在画的作品吗?”
  “是的。”
  “这个……说不定这是——说错了请你原谅——什么时候你与架场说的你的旧记忆?”
  “是的,你挺了解的嘛。”
  “嗯。无意中……”
  那是从昨天起突然想到开始画的画。
  红色的花——一簇簇石蒜。秋风。红色的天空。两条黑线——铁轨。渐近的轰隆声。犹如巨大的蛇一般的、那尸体一样的——列车的影子。流淌的水。孩子。叫喊母亲的声音……
  设法将时而在心田的一处摇荡着的这些片断画成画吧!这是我这样思索后开始的工作。
  虽说如此,但还只是用木炭勾了几条不得要领的线条而已,甚至连整体的大致的构图也没有定。虽然能够猜想这大概会以某种形式与28年前母亲实和子死去的列车事故有关联,但是,说真的,现在还几乎预测不了画什么好、怎样画好、从什么地方画好。
  看了还停留在这种阶段的画布,就立即与我的“记忆”中那件事联系起来的希早子的目光,不能不说非常尖锐。
  “那以后几次想回忆,但怎么也看不清楚。太远了,够不到——而且,觉得像是一种形状不同的许许多多碎片混杂在里面的谜似的。所以不由得心想:笔到哪里就画到哪里吧。”这样,我突然想把一切都跟她说说。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心理是怎么样产生的,只是非常想这样做。
  关于一个月前的火灾和母亲沙和子的死我所考虑到的;那个来路不明的人物的第二封来信;从岛田洁那里听来的中村青司的事和与这个家“偶人馆”的关系。
  希早子略微听到一点上个月去研究室时我与架场的对话,应该在一定程度上知道一些情况。也许后来从架场的口中详细地听说了。现在,听了我的话,她会做什么样的反应呢?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我没有想深思这些事情。我想也许她会强烈地说应该报警。但眼下的我还是没有主动这样做的意思。
  听其自然吧。
  我想这大概是没有虚假的心情。
  听其自然吧,只是……
  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灾祸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呢?我不怎么关心这些方面,但只是……
  旧记忆的痛楚;遥远的风景;写信人执拗地反复叫我“回忆”的东西;我的“罪过,’;我的“丑恶”……
  关于这问题,我只是殷切期望设法了结,即使自己命里注定迟早会被“他”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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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雪冲:发“yukiya“下雪啦!”的意思,标准发音为“yukida”
  
第七章  一月 (1)
  从年末到年初,我的生活中多少有了些变化。
  不怎么整天躲在家里了,傍晚又在来梦露面,像以前那样出去散步的时候也多了起来。买了新的电视机和录像机,放在[2-B]的北侧的起居室里,高兴的时候还走进附近的录像带出租店去看看。
  关于那封信,其后没有新的动静。说来这样的说法有些奇妙,可以说处于暂时的平稳时期吧。给人的感觉是:要害我命的“他”在一个地方屏息等待着时机。
  另一方面,我对“他”的感情在最近这段时间也逐渐发生了一些变化。已经无所谓了,听其自然吧——这种毫不在乎的心情发生了动摇,对于针对自己的杀意的恐惧感重又复活,并且开始膨胀。
  究竟是为什么呢?想来这不是在我面前出现了新的锁,把我和这个世界维系了起来吗?
  道泽希早子——是的,是她的存在。我被她吸引住了。还是不能不承认这点吧。但是,在那里的,我想不是平常所说的恋爱感情这样的东西。恐怕是我被她从全身放射出来的娇嫩欲滴的“生”的光芒所吸引住了。在跟她接触的过程中,那光芒射进了我的内心深处。就这样,我觉得:一时枯竭的——应该是自认对“生”绝望而且已死去的我的心的细胞在接连不断地再生。
  来画室的那天晚上以后,希早子也打来了几次电话。出乎意料,关于母亲的死和那封信她不想涉及,只是重新谈谈对画的感想或是聊聊天。还说,希望改日再给她看看放到储藏室里面的画。
  年末——12月27日,我们两人去了冈崎的美术馆。是她来邀我的,说朋友给了她入场券。
  最初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她究竟抱着什么目的接近年龄相差10岁以上的我这样的男人呢?但不久就觉得,不管什么目的,怎样都行。和她说话,见她,看她的笑脸,仅这些已经十分快乐。我不想没加思索地想像和她发生带俗气的男女的感情,破坏和她之间的关系。
  就这样——
  随着不断与她接触,我又对不知何时将袭来的来路不明的杀意怀有普通人的恐惧心来。
  当然,时至今日怎么也不想去和警察商量,所以至多只能采取诸如注意关上房间的门啦,尽量深夜不在外面走路啦,这类自卫措施来平息恐惧感。
  希早子过了年后就回老家了。听说学院的课元月份几乎没有了,说是机会难得,好好在家里呆到大学共同初次测验的时候。我一天内起码有几个小时呆在堆房的画室里,专心致力于那幅为了探究记忆的痛楚的画。拼命地设法接近随麻木般的感觉一起时隐时现的那遥远的风景,心想过分地追问自己反而适得其反,正如对希早子也说过的,姑且听任画笔,努力去画出沉睡在心田深处的那东西年初,一幅画接近完成。
  那是——黑色的铁轨从远处拐着大弯延伸到跟前。秋天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铁轨两侧的原野上一簇簇开放着的红色石蒜随风摇摆。近景中有蹲在铁轨旁的孩子。上着白衬衫,下穿绿色短裤,小平头。低着头,容貌不清楚。还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快要从画面超出的那一带有一条朦朦胧胧的黑色的、在铁轨上奔跑过来的列车的长影子。
  我的心知道这一风景后续的场面:
  “巨大的蛇的尸体一样的”——脱轨翻倒的黑色列车。
  “妈妈……妈妈呢?……”——叫喊母亲的孩子(我?)的声音……
  对,这是关于28年前发生的列车事故的风景。
  在那事故中母亲实和子死了,另外还有许多死伤者。
  如果写信的人逼着要我“回想”的记忆是这个的话,那么,能不能设想,比如说9月末最初“被杀害”的堆房的人体模型就是暗示因事故而死的实和子的样子呢?那么,第二次的“杀偶人”就是暗示那起事故的其他遇难者喽?……
  觉得关于其他事件也可以作同样的解释:
  信箱里的玻璃碎片是暗示事故中破碎的列车玻璃窗的。
  自行车车闸故障。可以把由此而引起的我的翻倒比做列车的翻倒。
  野猫的残骸呢?——那猫被压烂了头死了。被压烂了头……那是——啊,多惨啊!不就是实和子因事故而死的死法吗?!——是的,想起来了。她是因翻倒的冲击被摔出椅子,头部被猛撞了一下而死的。确实记得这样听说过。
  但是——
  我怎么也不明白,这些又如何与“你的罪过”这句话相联系呢?
  (为什么?)
  我边望着竖在画架上的画,边思考着。
  (为什么这画……)
  蹲在铁轨旁的孩子。——这是我吗?如果是的,那我在那里干着(干了)什么呢?不明白的不只是这一点。在内心剧痛的“片断”中,还留着几处尚未画在这画上的“片断”——我是这样觉得的。
  比如说,“红色的天空”。
  这幅画中的天空不是“红’色的,但是,因而想把天空涂红时,不知为什么,突然涌出来一种感觉:“不对!”
  又比如说,“黑色的两个影子”和“流淌的水”。总觉得长长地伸展的两个影子,与表示铁轨的“黑色的两条线”是不同的。就说是“流淌的水”,这幅画里,不是什么地方都没有余地再画进那种东西吗?
  我对希早子说的话中也有:
  “觉得像是一种形状不同的许许多多碎片混杂在里面的谜似的……”
  形状不同的碎片——
  ……KUN!
  形状不同的……
  有时也想再跟架场商量商量。最近他没有跟我联系,但我那以后的情况,大概他也会从希早子那里得知吧。之所以一直没有那样做,那是因为我有一种近乎即使和他商量也无济于事的绝望的感情。
  (岛田……)
  因而又浮现在心里的大学时代的朋友的脸。
  若是他——我想。
  若是他,或许会把我从这一状态中拯救出来。
  2
  岛田洁打电话来,那是1月6日星期三的事。
  从来梦回来后,我走进画室,站在接近完成的画的前面。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喂,是飞龙君吗?”
  从话筒那头传来的那令人怀念的声音使我吃了一惊,因为这几天一直想和岛田联系——时机之恰当仿佛这一心思对方已经理解了似的。
  “啊,久违了。我是岛田,岛田洁。你身体好吗?听说去年你特意给我打了电话,是吗?从父亲那里听说的。对不起啊,哎,长时间不在家里了。”他用低低的但有力的独特声音,半自言自语似的说着,“难得你打电话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岛田,”我心酸地答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母亲死了。”
  “你母亲?是那母亲?这究竟又……”
  “去年11月,因火灾。”
  随后,我几乎以喋喋不休的口气,跟他说了自去年7月搬到京都后至今发生的事和自己迄今所考虑的事。
  “嗯。”默默地听完我长长的话,岛田立即低声哼了一下,“这可不得了呀!对不起,联系晚了。”
  “岛田你怎么想?”我以求援般的心情问道,“究竟是谁要害我呢?为什么要害我呢?”
  “这个嘛……”他说道,“现在在这儿叫我拿出答案来,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嗯,是啊,那就说几点我想到的意见吧。”
  “好。”
  “谁是‘犯人’?这首先是最大的问题吧,但从刚才听到的话很难推断,没有决定性的限定条件呀。但是,正如你最初考虑的,我认为可疑的是绿影庄的房客,因为说什么他们也很容易潜入锁着的正房和堆房嘛。他们也比外部的人有更多的机会吧。绿影庄的房客,嗯……加上管理人夫妇总共是5人吧?从配制的钥匙这点来考虑,首先值得怀疑的还是那管理人夫妇吧……你怎么想?”
  “起初我也想应该警惕水尻他们,但是,特别是看看母亲死后的他们两人的样子,这种怀疑怎么也无法成立……”
  “你是说……”
  “因为他们对我非常好,特别是阿柞,对我的衣食住行等什么都悉心照料。”
  “噢,从感情上来说总觉得不是犯人。”
  “是这样。就是道吉他,身体也已经很虚弱,怎么也不像是能害别人性命……”
  “那么,这两人暂且不管,关于其他人,有没有特别感到什么?”
  “辻井雪人是个非常不正常的人,说话方法和态度都非常令人生厌,相反仓谷诚他虽然有些蹊跷,但性格上看上去很坦率。关于木津川伸造——这么说,倒是有一天突然想过……”
  于是,我把以前——母亲叫他按摩的时候——自己感到的疑念跟岛田说了一下,即:木津川真的眼睛看不到吗?
  “嗬。对失明的他来说,这一连串的‘犯罪’是很难的,但如果他失明是假的,那就不能这样说死了。可不是呢!”
  “当然,这不是能断言的,只是总觉得这样。”
  “那就确认一下。”岛田非常干脆地说道,“调查一下他是否真是失明就行。”
  “这——可是,怎么做呢?”
  “给他使个小小的招数就行。在他屋子的门上弄个什么玩意儿,比如说,用图钉把画着用假名画起来的人脸的纸事前钉在他门上。上午做好这手脚,第二天再去弄清楚纸的状态。”
  “啊,可不是。”
  这就是说,如果木津川的眼睛真的看不见,那么纸会原封不动地被钉在那里;如果他的失明是假的,那么钉在自己屋子门上的那种胡乱涂抹的画应该会立即揭掉。
  “如果他不是失明,也许会对这样做的手脚怀疑起来,心想这不是有人想试验自己吗?可是,我想在想到这步以前,首先想揭下那种胡乱涂抹的画才是普通人的心理。如果他想到了可能是有人在测试自己,即使回头照原样重新钉上,门上啦纸上啦应该都会留下相应的痕迹。”
  “的确如此。”
  “明天,可能的话,今晚就这样做怎么样?”
  “好,就这么做。”
  “还有,关于那个性格执拗的作家,我想到一点。”
  “是关于辻井?”
  “嗯。就是他和你的关系,从表兄弟。”
  “这有什么?”
  “动机呀,动机。”
  “还没有懂呀?”岛田有点吃惊似的,“你和辻井是从表兄弟——这就是说,是你为数不多的有血缘关系的人吧,和池尾家则没有正式的亲戚关系。如果你在这儿死了,那飞龙家的财产会到哪儿去呢?”
  “啊……”
  “即使是远亲,总而言之他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呀。”
  “你是说他会获得我的财产?”
  “其实,我想从表兄弟应该是没有继承权的,但如果辻井他自己认定有的话……”
  “那么,信上的字句都是为了掩饰他的动机?”
  “伪装。对,也有那种可能性吧。总而言之,辻井是个需要注意的人物。关于另一个叫仓谷的研究生,不好说什么呀。听你那么说,总觉得有点‘mothercomplex'【注】 一种不好的感情?”
  “这个嘛……经你这么一说,对你的母亲,看上去有没也不是没有这种感觉,可是……哦。关于犯人的问题,暂且能说的就是这些。关于你的记忆,试着画画的这方法应该坚持下去吧。总而言之,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所以我不能插什么嘴。”
  “关于这个家呢?你怎想的?就是那个以前你说的和中村青司的关系……”
  “啊,这个嘛……”岛田稍停顿了片刻,“中村青司过去参与了京都的‘偶人馆’也就是你家的改建工程。嗯,确实听说过这件事。”
  “果然是这样。”
  “但时至今日,介意它也无济于事了吧,已经是不在人世的人了。因缘啦什么啦,我也常常想,但它们并没有任何根据,所以我担心的倒是放置在你家里的偶人本身。”
  “偶人本身?”
  “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父亲把这些不完整的人体模型留在家里各个地方?”
  “那是因为他精神不正常了……”
  “我不反对你父亲的精神状态不寻常了这一点,但是,即便如此,那偶人的特征啦、放法啦我总觉得是个问题,像是有什么意义似的。狂人有狂人的理论,人们常这样说吧。”
  狂人有狂人的理论……
  我又一次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父亲高洋留下的偶人们的样子。我想像那是指望母亲实和子复活的没有“脸”的偶人们,缺了身体的某一部分的偶人们……
  “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有什么奇怪的事就跟我联系,好吧?”
  过了一会儿,这样说罢,岛田的声音便消失了,耳朵里只是留下了被撇下了一样的寂静。
  3
  那天晚上很晚以后,我如岛田所指示的,准备了一张画了一些没有意义的图画的便条纸,悄悄地朝木津川的屋子走去,并且用图钉将它钉在门上,刚好是眼睛平视的高度。
  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处在沿前院的小路绕进去的家的后面,所以不用担心除了他本人以外,会有其他人会发觉这乱涂的画并将它揭掉。
  木津川出去工作了,平时要更晚以后才回来。明天上午来弄清楚吧!那时,如果纸原封不动地留着,那么木津川就姑且是无罪的。
  沿小路折回时,抬头看了一眼辻井住的[2-C]的窗户——他在屋里,好像还没有睡。
  回到[2-C]房间,我一头倒在床上,反复在脑海了回味与岛田的对话。
  “犯人”是谁?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绝对可疑;特别是考虑到可能有想获得我的遗产这一动机,需要注意辻井雪人;为了探寻记忆的画应该坚持不懈地继续下去;“偶人馆”果真是中村青司建造的房子;更令人不放心的是父亲留下的偶人本身。这宅邸里的偶人本身。
  关于这一点,当初搬来时我也再三考虑过,但随着眼睛对那些偶人们所具有的不自然和可怕的形象渐渐习惯起来,结果就认定:那是在孤独和衰老中自杀的父亲发疯的产物,揣测它的意义是徒劳无益的。
  但是——
  岛田说:狂人应该有狂人的理论。这是不是指和“不准动现在所在的场所”这一遗言一起留下的偶人们一定包含着什么相应的重要意义?
  我开始非常惦记这件事来。时刻己经过了12点。要是平常,该是犯困的时间了,但此刻反而头脑清醒起来。这宅邸里的偶人……从床上爬起,穿过起居室到走廊上看了看。
  出门向右。走廊上已经熄了灯,拐过一个角的正面,站着六个偶人之一——缺左腿的偶人。位于放置在一楼走廊上的没有上躯体的偶人的正上方的位置。
  借助从窗口射进来的星光,我看着那白花花地浮现在黑暗中的姿态,看着看着,我突然察觉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视线”。
  当然,她的脸是一张没有起伏的扁平脸,所以从正确的意思上来说是没有视线的。我想说的是,斜着朝向窗户的那脸所朝的方向。放置在正下方的偶人,如果我没有记错,不也是朝着同一方向站着吗?会不会因为是在相同位置,所以朝着同一方向的呢?倘若是这样,那么,她们为什么必须朝着同一方向呢?
  (这是……)
  这会不会是赋予这偶人们的意义?这么一考虑,便坐立不安起来。
  一回到房间里,立即在书桌上打开素描薄,握起了铅笔。就这样,一面回想着这宅邸的构造和房间布局,一面尽量忠实地试着画出它的平面图。
  记忆也有模糊的部分,也不知道准确的尺寸,但总而言之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完成了包括烧毁的正房在内的平面图,随即用红圈标出了其中放置着六个偶人的位置。
  正房的正门口边;有堆房的门的雨道顶头;母亲生前使用的起居室的廊檐;[1-B]的前面的走廊角上。
  不另行画出放置在二楼的偶人,在同一图的相当的场所标上记号。这屋子前面的偶人与正下方的偶人重叠一起,标上双重圆圈。另一个在大厅的东南角。
  一记录完所有六个偶人的位置,便在心里回忆各个偶人脸的朝向。
  正门口的偶人,如果没有记错,是从门口的旁边斜着朝向左边。廊檐上的偶人也背向屋子稍稍朝向左边……
  雨道上的偶人虽然没有头部本身,但显然朝向正面。另外在一楼二楼相同位置上的走廊角上的两个正如刚才所看到的,面朝斜左方向。大厅角落上的偶人与此相反,面朝斜右的窗户的方向。
  将各偶人的视线用箭头标上,于是——六个箭头不是全都向着同一场所延伸吗? 因为不是准确的图,所以不能说完全吻合,但把各箭头延长,这六个箭头在里院中央的几乎是一点上相交叉。
  偶人馆视线延伸图  
                 
  确认这一事实后,我便离开书桌,再次来到走廊上,并走近站在那角上的没有左腿的偶人旁边,把自己的脸并排在她的脸旁看了一下。看得见窗外,看得见微弱星光下的荒芜的院子。一面追逐着她的“视线”,一面目测着在图上箭头的延长线交叉的那一点,于是……
  “啊!”
  不由得从嘴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在那里的不是别的,而是父亲上吊自尽的那棵樱花大树。
  4
  时间已经很晚,所以决定留待明天再行动。所谓行动,当然是指调查一下那棵樱花树的附近有无异常之处。
  六个偶人的“视线”为何集中在那棵樱花树上呢?这应该决不是偶然的。只能认为这是去世的父亲高洋有意识这样做的。
  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是让“她们”在自己死后也注视自己死去的地方?我不觉得仅仅因为这点原因,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意思。是偶人们注视的那棵樱花树本身,还是那附近的地面或是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也许这又是画宅邸的平面图,又是在那上面标上偶人位置的这种“探宝”般的行为所产生的联想。我总觉得那棵樱花树的附近可能埋着什么东西。
  翌日,1月7日。
  上午9点一起床,我先去木津川伸造的房间。
  昨晚钉在门上的便条纸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仔细检查了是否有被揭下来过的痕迹,但全然看不出被揭过的痕迹。
  (木津川是无罪的……)
  轻轻地取下图钉,将便条纸塞进裤袋里。对他的失明的怀疑莫非是由于我的多虑?……
  一离开[1-D]的房门,我就径直向里院走去。通过正门前,从洋房的南侧绕进去。
  天空晴朗,难得像今天这样连山上刮下来的风都没有。尽管如此,但隆冬的严寒丝毫没有变化。从排列在院子周围的常绿树的树叶间穿过来的阳光,与其说使人感到暖和,不如说使人感到有点儿凄凉。
  一站在掉了叶子,只是凹凸不平的线条醒目的樱花树下,我就边将双手插进裤袋里,边慢慢地开始观察那一带地面的情况。
  堆积如山的落叶、枯草;在冬天继续生存的杂草;火灾后留下的漆黑的灰……
  倘若地面埋着什么东西,那么,不会是离树根太近的地方吧,因为要是离树根过分地近,那么伸展在地里的树根就会碍事,挖洞一定很难。
  我一面用脚尖拨开落叶和枯草,一面在树的周围徘徊着。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好不容易发现了像是埋着东西的部分。离树根一米左右的北侧——那一带的地面总觉得与其他地方不一样。紧贴在地面上的杂草,看上去要比其他地方稍稀少一些。
  当然,如果父亲在那一带埋了什么东西的话,那也是距今一年以上的事了。如果考虑到时间,仅仅考虑杂草的密度当然是靠不住的……
  我试着站在自己的感觉捕捉到的地方,朝洋房方向看了一下,从一排涂料剥落了的乳白色窗户中,寻找着放置在走廊角上那个偶人。
  我马上发现了它。虽然因为反光的关系很难捕捉到“她”,但可以看见伫立在一楼走廊的窗户的角落里昏暗处的“她”的样子和那张脸朝着的方向。她的视线不正是笔直地朝着这边吗?
  同样,我找到了站在二楼走廊上的两个偶人的影子,并确认它们的脸也笔直朝着现在自己呆着的场所。
  (还是在这儿吧?)
  我从废墟上捡起一块瓦砾,放在那地方。这是为了把它作为记号。
  如果这儿真的有埋着的东西,那么埋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时,我觉得模模糊糊地预感到了那答案。
  5
  在屋子里吃完水尻夫人替我准备的饭菜后,我向她借了一把铁锹。她吃惊地问:为什么要这种东西?我找了个借口,说:一时心血来潮,想鼓捣鼓捣院子。
  这时我顺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下:“这个家里各处的偶人,那是从什么时候起放在那些地方的?”
  “我想是前年秋末。”夫人答道。
  “那时,他——我父亲有没有在院子里做什么事情?比如说摆弄摆弄栽种的树啦,挖挖洞啦。”
  “这个嘛……”对我的问题,她暖昧地歪着脑袋说,“也觉得好像有过那样的事,但究竟如何,我……”
  从下午起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了起来,开始刮起的大风吹弯了庭树的枝头,刮得叶子沙沙作响。据水尻夫人说,天气预报说今天午后起有雨或是雪。
  想在变天前设法挖掘一下。
  我赶紧将铁锹插入放着记号的地方,但因为这几天连续天气晴好,所以地面干燥,很是难挖。加上不习惯干力气活,还没有干五分钟我的胳膊和腰就酸痛起来。与背上和腋下冒出来的汗相反,脸颊和握着铁锹的手冷得发痛。
  连续挖了20多分钟,洞的深度好容易才达到了34厘米左右。
  随着加速扩展开来的厚厚的云层,风越来越大,我感到很冷。应该挖到什么深度呢?就在我这样早早开始产生了弄不清是后悔还是断了这个念头的想法的时候,突然喀嚓一声铁锹的尖端碰上了什么硬的东西。
  我急忙瞧了一下洞里。由于混杂着土,不知刚才碰到的是什么东西。我又一次将铁锹插向同一地方——“喀嚓!”确实手上又有一下感觉。
  我蹲在那地方,徒手扒开那部分的土。不一会儿,冻僵的手指头摸到了那东西。是一种硬硬的、平平的东西——就是它。我重新握了握铁锹,随即忘了寒冷和疲劳,拼命地重新开始了挖掘工作。
  那是相当大的东西:长一米半,宽四五十厘米,高约三十几厘米。
  辛苦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把洞挖大到了那样大小。
  离黄昏还早,但四周已经昏暗起来,那样子什么时候下起雨或雪来都不觉奇怪。
  那是一个狭长的木盒子。
  (放什么用的呢?)
  用不着考虑。要说这种大小、这种形状的盒子,首先联想的东西是必然的——对,是棺材。
  (棺材……)
  即使不打开盖子看一下,我也略微猜测出来放在这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对。)
  (那是……)
  盒子的盖子牢牢地用钉子钉着。我先回到家中,又向水尻夫人借了一把拔钉钳子。
  “怎么啦,少爷?”看着我浑身是土和灰的样子,她担心地问道,“您好像是在挖院子……”
  “是在找东西。”
  “啊?找什么东西?”
  “父亲的遗物。”
  撇下目瞪口呆的夫人,我再次跑到了院子里。打开盖子又花了约莫十分钟时间。好不容易拔完所有钉子,我立即一面尽量平缓变粗的呼吸和加速的心跳,一面把手放到了盖子上。
  (啊!)
  果然不出所料。
  (啊……)
  躺在盒子里的——那是一个白色的人体模型。头部、上躯体、两条胳膊、包括右腿的下躯体、可以拆卸的左腿都有,是一个完整的人体模型,而且仰着的那脸上有眼睛,也有鼻子和嘴巴,还有头发。
  (妈妈……)
  是父亲完成这个母亲实和子的偶人的。
  我跪在洞的边缘,伸出胳膊抱起了她的身体。
  这时,冷冷的一滴东西啪嗒一声打在脸颊上。抬头看去,黑暗的天空正开始吐出大滴大滴的雨点。
  6
  我抱着偶人跑进家里。
  好像被渐渐大起来的雨追赶着,小跑着穿过走廊奔向画室。
  在替换自己的衣服之前,先用布仔细地擦掉了长年睡在棺材中的偶人身上的污垢,随后把她放在把靠背倒下去的摇椅上,我坐到了她对面的扶手椅上。
  (妈妈……)
  凝视着斜向仰望着天花板的她的脸。
  长长的黑发越过肩膀到达背的正中附近,雕刻在苗条的轮廓中的那张脸,确实与留在我记忆中的母亲实和子的容貌是一致的。
  总觉得与我自己的脸庞相似。水尻夫妇与我初次见面时讲他们的感想说我与祖父飞武永很相似,但这样看着父亲再现的实和子的脸庞时,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毋宁说更像母亲。
  (妈妈……)
  父亲完成了这个偶人,成功地以原样取出记忆中的妻子的姿态,放置在自己的身边。我无法知道父亲完成这偶人是什么时候,只是下面这点我想可以说,那就是:对父亲来说需要的,只是一个完整无缺的偶人。
  留在这个宅邸里的其余偶人全没有“脸”,但这应该并不是父亲打一开始就有意识这样做的。他指望实和子复活而制作了各个偶人,完成的时候,哪个偶人都赋予了一张脸吧,可是,对任何一个他都不满意。我想,可能是每制作一个新的偶人,那姿态更接近“真的”,他就挖去已经完成的偶人的“脸”,废弃那身体中他不满意的部分。
  在这样经过多次摸索试验以后,他终于制做出了完美无缺的一个——它就是这个偶人。
  我没有能力分析其后他决意去死的心理过程,但如果斗胆作不负责任的想像的话——他的死不是他一个人的自杀。他不是断然和复活的实和子“殉情”了吗?他把亲手使其复活的实和子装进棺材,埋在自己将要上吊自尽的樱花树下。对于父亲的这种行为,我怎么也觉得这是“殉情”。那么,说起来,形状不完整的六个偶人会不会是起着“守墓”的作用呢?父亲把继续照料悄悄埋葬好的妻子的任务赋予给六个看守人。
  如果再任意想像一下的话,或许那是父亲有意留下的口信。
  头部、上躯体、下躯体、右胳膊、左胳膊、左腿——各自缺少某个部位的“她们”的“视线”所注视的地方,有个惟一形态完整的“她”。难道不能解释那六个偶人身上包含着这种暗示吗?
  那是给谁的口信呢?——给我的?给他从未理睬过的这个儿子的?
  倘若是这样,那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一边听着拍打着堆房屋顶的强烈的雨声,一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母亲实和子的脸,又是想这又是想那的,内心深处突然又——
  ……红色的花……
  ……秋天的凉爽的风……
  开始时隐时现的远处的风景。
  ……黑色的两条……
  ……蹲着的孩子……
  (孩子……那是我。)
  ……石子……
  ……他手里握着……
  ……石块……
  ……孤零零地……
  (石块?)
  (孩子握着石块?)
  (我握着那石块……)
  ……轰……轰隆轰隆……
  (靠近的列车的声音)
  ……犹如巨大的蛇的尸体般的……
  (出轨翻倒的列车的影子)
  ……妈妈!
  ……妈妈呢?
  ……在哪里?
  ……妈妈!
  ……妈妈!
  ……妈妈——
  “妈妈!”我抱头大声喊叫道。
  眼前美丽的母亲丝毫没有为这一声音和大概在一瞬间变得苍白的我的脸色而改变表情。
  “妈妈……妈……啊,多惨啊!”
  刚才在脑海里复苏的种种可怕的光景。真想全都否定它!
  “莫非……”
  我一面一个劲儿地摇着头,一面从摇椅上的偶人身上移开视线。白白的母亲的脸上一瞬间露出可怜我这副样子似的神情。
  长时期被埋葬在心灵深处的记忆。28年前,我六岁时的父亲留下六个偶人,莫非是为了从我心里唤出这——这一记忆?从偶人身上移开的视线,捕捉到了画布上的那幅画。
  蹲在铁轨旁的孩子——脸看不到,但那是我。没有错。那果然是我。我在那里干着什么呢?为什么?
  明白了。
  因为已经明白了——因为明白了,所以谁来告诉我今后该怎么办吧!
  对!
  28年前的秋天,是我杀死了母亲。不仅是母亲,是我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
  这时,怀着近似乎绝望的心情闭上眼睛的我,耳朵里传来了电话的铃声。
  7
  “喂喂,是飞龙君吗?”
  “嗯。”我紧握着话筒,喘着气,“岛田……”
  “啊?是怎么啦?发出这种快要死的声音。不会是已经睡了吧?”岛田洁说,“或是突然有了什么进展?”
  “岛田,我——”我没有时间犹豫,直率地跟他说了从心里溢出来的话,“我没有打算那么做,没有打算那么做。万万没有想到那会酿成那么大的事故……”
  “你怎么啦,飞龙君?”
  “那天——那天母亲要领我去看杂技。很早以前就这样约定了。父亲说没有必要特意领我去看那玩意儿,所以只是两人——那天我们偷偷地约好瞒着父亲只是两个人去。父亲制作的雕刻品第一次在什么比赛会上中选了,必须去出席他的颁奖仪式,所以她……
  “‘改日去吧。’她慈祥地对着抽抽搭搭地哭着的我说道,‘下次一定带你去,所以今天原谅我,好吗,想想?’“可是,我想去看的杂技公演那天是最后一天。我从两个月以前就盼望着能和我非常喜欢的母亲两个人去看那公演。
  “‘这可是爸爸重要的日子呀,听到吗?懂了吧。想想也一块儿去吧。爸爸在会场里等着我们……’
  “根本不想去看那种东西。我还小,理解不了那颁奖仪式什么的对父亲和母亲来说,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再说我害怕和讨厌总是神色可怕地躲在画室里,我一进去就像鬼一样训斥我的父亲。
  “结果,母亲把我留在家里看家,自己从家里出去了。我被独自撇下了。
  “所以……”
  岛田默默地在听我说话,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继续说道:“所以我想:只要列车停了就行。那样的话,母亲就不能去父亲那儿了;不能去的话,就回到我这儿,带我去看杂技。母亲乘的列车通过当时的我家的后面——孩子只需几分钟就能走到的地方——朝城市方向开去。我在母亲出门后过了一会儿,就拼命地朝铁轨奔去。
  “‘只要列车停了……’我只是这样想。列车一停,就……
  “于是我就在铁轨上放了一块石块。不知什么时候,曾经从别人那里听说过:有个坏孩子在铁轨上放石子玩,那样的话,列车就会停下来。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会酿成那样的。离开车站加速开来的列车。铁轨在那里有个大拐弯也许也是造成灾祸的原因。
  “在从铁轨区域逃出来,我从远离铁轨的地方注视着在我前面到达放置石块地方的列车。在轰然地发出可怕声响的同时,列车从铁轨上脱落了下来,弯弯扭扭地横倒在地面上。被一簇簇随秋风飘动的石蒜包围着,不久便一动不动的那样子,犹如——对,看上去就像是巨大的蛇的尸体。
  “我喊叫着,呼喊着母亲的名字,但当然她没有回答我的声音……
  “不应该成为那个样子的。没有打算那样做。我只是希望列车停下来,没想到就那么一块石块就颠翻了那么大的列车。
  “……我想父亲恐怕知道这件事吧,也觉得也许是我边哭边从自己的嘴里说了那是自己干的。
  “所以——
  “他没有能原谅我,至少那以后他非常憎恨我,虽说是这样,也不能跟别人说亲生儿子的罪过,所以就抛弃我独自来到这座城市……”
  “原来是这样。”我一停顿下来,岛田立即说道,“这事件就是你的‘罪过’喽,那放在正门口的石块这下也有意义了。”
  “岛田……”
  “这是一起太不吉利的事件,所以你就不知不觉把这记忆封在自己的心底里了。或许……嗯,或许飞龙君,你向你父亲坦白这件事的时候,你父亲有没有强烈地命令你什么?比如说,‘你干的事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啦……”
  “啊,这么说的话……他倒是露着一副凶相用压低的声音说:‘忘了它!没有发生那种事,一切都没有发生。听到了吗?想一。’
  “岛田,我……”
  “喂喂,何必发出那样悲怆的声音嘛。”岛田与往日一样,用低沉的但热情的声音说道,“你一定很震惊吧,但注意,那已经是将近10年前的事了,当时的你没有任何责任能力,也没有想犯罪的意识,所以……”
  “可是……”
  “罪过也许是罪过,但完全没有必要现在因此而被杀呀。”
  “即使要害你性命的犯人是以28年前的放置石块事件为理由想杀害你,那才叫狂妄自大!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个人审判个人,这在我们的社会里是不能容许的,更何况那家伙甚至杀害了你的母亲——沙和子姨母吧?岂能容许这种暴行!”他的话坚强而有力,“明白了吧,飞龙君?你可决不能因此而自暴自弃呀!”
  “唉。”我仿佛稍稍得救了似的点了点头。
  “好。那就抽支烟什么的镇静一下。”按他说的,我点燃了烟。
  “唉,总而言之,问题之一明朗了,如果仅仅是这一点,对现在的状况也是有利的。”接着岛田又问我,“昨晚我说的木津川的事,你已经试验了吗?”
  “是。”
  我一报告那结果,岛田立即“嗯嗯”地哼着说道:“是吗?这就是说,首先一个人排除了。如果他真的是瞎子,那‘犯罪’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于是剩下的‘嫌疑人’不是辻井就是仓谷。
  “可是,不管谁是犯人,那家伙是怎样知道你的‘罪过’的呢?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呀,是28年前实际目击了那事故,或是用什么方法调查出来的呢,还是从你父亲那里听来的呢?”
  “为什么他至今还……?”
  “这个么……我认为如果那——你的‘罪过’,触动那家伙的动机,那么可以考虑有两种类型的犯人。”岛田信心十足地谈了他的想法,“一种是,那家伙自己是完全与那事故无关的人,但想审判你犯下的‘罪’。说起来,这是一种着迷于那种‘使命感’的狂人。另一种是,那家伙自己与事故有关,比如说乘在那列车上受了重伤啦,是因事故而死的人的遗族啦、情人啦等等。总而言之是想向你‘报仇’。”
  “报仇……”
  “这……不管怎么样,关于那事故有必要详细调查一下呀——嗯,好。那么,这件事由我来试试吧,好像不能委托你来办呀。”
  “谢谢,岛田。”
  “总而言之呀,你可不能闷闷不乐的,改天我也去你那边。”
  “真的?”
  “嗯。这边我有点事不能放手,还不能马上就去。进出关门啦、周围人的可疑行动啦,希望你充分注意。听到吗?”
  “知道了。”
  “那过些天再和你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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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XX又外出了。
  并没有确定的目的,但如果硬是要寻求理由的话,倒也不是不能说那是为了考虑今后怎样杀死他的方法。
  XX知道他散步经常通过的道路,今晚走走那条路线吧。
  他也想起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了吧,尽管是不彻底的。对我的动静也一定抱起了相当的警惕性。
  如果是这样,我有必要找一个什么好的方法——放松他的戒备,找一个巧妙地抓住机会的方法,最最适合审判他的罪行的方法。
  别去多考虑,杀!不管方法如何,结果只有一个。现在就……不!等等!
  (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对,还有一件事得干好它。
  (那是……)
  深夜。清静的住宅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前方出现小神社的牌坊。茂密的米储丛林储藏着深邃的黑暗,在那里头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儿,正要通过那前面时——
  (啊?)
  X X的目光捕捉到了在视野的尽头有一样动着的东西。
  (那是……)
  马上躲藏在牌坊的背后。
  (那是……)
  神社院内的暗处有大小两个人影,小的像是孩子。这时候怎么还会有在外面?连觉得奇怪的时间都没有,大的影子犹如压在那孩子上面似的动了起来……
  响起了狗叫声,是小狗汪汪的叫声,也是从神社里……
  重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不动了。大的影子离开了,孩子的小影子瘫倒在地。
  (那是……)
  XX屏息凝视。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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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的身体没有了力气。他松开掐进脖子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啪地发出一声声响,孩子趴倒在地上。
  辻井雪人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
  深夜。黑暗的神社院内——
  没有一个人。
  (没有事。)
  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从黑暗中传来小狗汪汪的叫声。这是一个附近的人都忘了它的存在似的、冷冷清清的神社。从这个小小的旧神社的廊子的地板下……
  (真是不走运的家伙啊!)
  冷酷地看了一眼在脚下开始变冷的孩子的背。
  (为了那种小狗……)
  今晚发现这个孩子,对辻井来说当然是出乎意料的事,因为有孩子在这样的深夜独自到外边来,一般是不能想像的。
  那孩子是在打工回来的路上碰到的。
  看到在夜道上迈着小步跑来的孩子,辻井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稍稍警惕起来,心想可能是什么陷阱。但如果不是,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一种仿佛被紧紧勒住胸部的感觉。乱糟糟地涌上心的表层,有渐渐集中于一点的一种欲望……
  (兔崽子!)
  他立即决定:总之先试探一下吧。
  “这么晚,怎么啦?”他尽量用温柔的声音问孩子道。是个小学一年级或是二年级的男孩。体操服还是什么别的制服外面穿着一件蓝色毛背心。
  孩子起初像是想到自己会挨骂,扭扭泥泥地反剪起手,惶惶然地仰望着他的脸,答道:“并没什么。”
  “说呀,我不会生气的。有什么情况吧?”
  “并没什么……”
  “喂,要是不老老实实说,我就带你到警察那儿,现在不是小孩到外面来的时间嘛。”
  考虑片刻后,孩子将反剪着的手放到前面,说道:“拿着锉子的饭。”
  “锉子?是狗吗?”
  “是的。”孩子的手里有一个放着袋装牛奶的口袋,“妈妈和爸爸都讨厌狗,我一带回家去,他们就叫我丢了它。”
  “所以在什么地方偷偷地养着喽?”
  “嗯。在那边的神社里。”
  “可为什么在这个时间……”
  孩子用发音不清的话说:往日是更早一点的时间来的,但今晚在伺机偷偷跑出来之前不小心睡着了。怎么办呢?他犹豫了一下,但一想到小狗肚子饿了,就觉得怎能不去呢!
  他心想:没有事。
  (这家伙是绝好的猎物!)
  “跟你一起去吧,这么深更半夜的,一个人多危险。”
  这么一说,孩子丝毫没有露出怀疑和害怕他这个陌生人的样子,就把他领到了这座神社里。是傻瓜、纯真,还是父母根本就没有作这种教育?不管怎么样,这样对他来说有了一个非常方便的条件。当然,倘若途中遇上了谁,还可以中止犯罪。
  (兔崽子!)
  心中吐出诅咒的话,辻井用脚尖将孩子的尸体仰面翻了过来。
  (因为你妨碍我。)
  (妨碍我……)
  他想:这座城里的孩子全死了那该多好!他们是群毫无用处、既没有理性又不优雅、吵吵闹闹、吆里吆喝的生物。自己为这种家伙而牺牲,能受得了吗?!
  本来就不喜欢孩子。什么也不懂的大人们不分好歹地想称赞孩子的纯洁和可塑性,简直岂有此理!
  孩子纯洁?他们身上潜藏着无限的可塑性?这种话全是骗人的鬼话!难道不是近代社会擅自捏造出来的天真的幻想吗?
  没有人比他们更残酷的,没有人比他们更不考虑别人的难处而肆意妄为的了!一个有40人的小学生班级中,究竟有几个有才能在将来真正完成有意义的工作呢?不是几乎都是渣滓吗?那种认为孩子只要努力什么都能成就的可塑性的思想,只不过是为了安慰没有可塑性的人而已。
  但他相信自己是为数不多的真正有才能的人,相信自己是一个被赋予足以写出迟早会留在日本的,不,世界的文学史上的杰作的人,相信尽管如此还没有被社会承认,那完全只是没有运气而已。
  首先是手头缺钱。父母不是有钱人,只因为如此,不得不减少致力于真正该做的工作的时间,为了钱而打工。
  以前住的房子是栋地板就要掉落似的破公寓,加上它面对大街,整日是震得玻璃喀哒喀哒作响的来来往往的车辆、其他房间的房客们发出的声响……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创作满意的文学作品,那是难以办到的事。在那以前住的房子也大同小异。
  去年夏天,好容易逃脱了那房子。听说是北白川的公馆街,心想这一回再也不会为环境之恶劣所折磨了吧,可是……
  换了间屋,隔壁的吉他声算是听不到了,但工作丝毫没有进展。构思不出情节,人物停滞不动,文章别别扭扭,想找词语却受它摆布。增加的只是团成一团扔掉的一团团稿纸。
  应该有才能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写?为什么得这样痛苦?为什么?
  立即找到了答案。
  是那些家伙的缘故。是在家外面到处玩耍,毫无顾忌地扯开嗓子大喊大叫的那些家伙的缘故。
  是那些家伙妨碍了我;是那些家伙的声音扰乱了我的心;
  是那些家伙到处奔跑的响声夺走了我的才能。‘一旦这样认定,其后就像是在坡道上滚下去一样。不仅仅是面对着稿纸的时候,醒着的时候,睡着的时候,走在路上的时候,每当稍稍听到一点点孩子的声音,他都觉得自己的才能“被夺走”了。
  被害妄想急剧膨胀,不久就变为对孩子怀有强烈的憎恶之情,不知什么时候,他发觉自己对着在窗外到处玩耍的孩子反复自言自语说“杀了你们”,并且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去年H月——杀害第一个孩子的那一天。
  他觉得当时完全是无意之中干了那件事。
  打早班工回来时,在恰巧路过沿水渠的道上,朝他身体撞过来的那孩子——这家伙!就在他这样想的接下来的一瞬间,他的双手已经伸向孩子的脖子。孩子连喊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就口喷泡沫断气了。
  时值黄昏。传来了在近处玩耍的其他孩子的声音,他慌忙将杀死的孩子扔进了水渠。
  丝毫没有罪恶感,倒是十分爽快,甚至想:这是妨碍我的创作活动的理所当然的报应,我必须捍卫我自己!必须捍卫我的才能免遭那些家伙的攻击!……
  当然,那孩子实际上大概并没有在他窗外吵闹过吧,但在他看来,这不是本质的问题。
  那天晚上头脑异常清醒,过去一天连一页稿纸都写不了,而这晚却创造了一口气写下了十多页的记录。
  在法然寺杀死下一个孩子,比起第一次突发性来,这一次更是一种主动出去寻求牺牲者的犯罪行为。也许可以说,这时候他已经从杀死孩子中找到了一种积极的价值。
  杀人后运笔流利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也是事实。但随着时间流逝,那效力也渐渐减少,他又必须开始为了捍卫自己才能的战斗。
  由于连续发生杀人事件,有孩子的父母和警察们不禁提高了警惕,所以他一时未能轻举妄动,好容易捕捉到第三个猎物,那是进人12月后不久的那一天。
  那以后一个月——今天是1月12日。他又开始感到该有必要捍卫自己了。
  现在写的作品离完成好像还要花很多很多时间。不仅是孩子的吵闹声,而且自从去年失火后,甚至为照料飞龙想一的管理人的脚步声也困扰着他。在好不容易换了房间之后,谁知前些时候飞龙突然在院子里挖起洞来,那声音也真叫人受不了。
  (可是——)
  他又一次朝脚下的尸体看了一眼。
  (这下又稍舒服一点了。)
  悲伤的狗叫声萦回耳畔,是在哀叹替它拿食物来的小主人的不幸呢,还是只是肚子饿了。
  辻井离开那里,边调整混乱的呼吸,边朝神社出口走去。
  嗒嗒……
  这时,觉得前方传来了谁的脚步声。辻井吃惊地一口气跑到了牌坊下,可是——
  (原来是神经过敏。)
  张望了一下道路的左右,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没有事,没有事……)
  他依然没有罪孽的意识。
  如果说惩罚罪孽是上帝的职责,那么对无辜的人是不会天诛的——这也是他所坚信的。
  8
  发现父亲埋在院子里的母亲实和子的偶人,同时挖出长期埋在自己心间的那列车事故的记忆后一周……
  杀死母亲的是我。我用这双手不仅将母亲,也将其他不认识的许许多多人逼人死地……太可憎的记忆,也许我应该一辈子将它装在内心深处,绝对不该想起它。
  父亲高洋命令我忘记它。我遵循他的话,并且也出自自身的希望,迄今一直将它封在心底。
  埋在院子里的母亲的偶人和暗示其位置的六个偶人,我想可能是父亲对我发泄的最后的憎恨吧。让我想起曾经叫我忘记的罪过并折磨我,这是他的目的,是他对我的惩罚。这样考虑难道过于穿凿附会吗?
  好像多亏把一切都告诉了岛田,也许有跟所谓忏悔一样的效果。彻底坦白回想起来的自己的罪过,使我的心轻松了许多。否则,我大概会再次陷入不可救药的自暴自弃之中吧,大概会承认自己的“罪过”,一个劲地责备自己,甚至想心甘情愿地抛身于企图害自己性命的“他”的手里吧。
  但是,对,我想正如岛田说的,不能因此而自暴自弃。我决非有意引起那次事故的,我是小孩,我只是希望母亲回家而已。我无意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但是,我现在怎么也不想原谅以那起28年前的悲剧为理由,不仅想害我,甚至夺去了母亲沙和子性命的“他”的行为。这种事是不应该得到原谅的!
  希早子回到京都后,也请她听听全部情况吧!或者,对,请架场久茂也……这样一来,我想心情可能会更舒畅一些,因为他们一定会理解我,不会责备我的罪过,一定会像岛田一样鼓励我的。
  从那以后,我在画室致力于新的画。那是母亲的画。是根据挖出的偶人的姿态和自己记忆中的她的容貌,来画母亲实和子的肖像画。慈祥的母亲。爱我的母亲。我比谁都喜欢的母亲。
  幼时的天真的欲望使她命归黄泉,这也许是我对她的赎罪的画。
  岛田洁打电话来是那一天——1月14日白天的事。
  “明白了一件重大的事!”他用劲头十足的声音一开口就这样说道。
  “岛田吗?”我放下画笔,重新握了握话筒,“怎么啦?”
  “查明了重大的事实!”他用这样兴奋的口气说话还是十分少见,“听着,飞龙君。在听吗?”
  “是,是的。”
  “上周从你那里听了那件事,我说过我来调查一下28年前的那起列车事故,是吧?”
  “嗯”
  “我调查了一下。稍费了一些神,询问了报社,我去那儿找了一下从前的新闻报道。”
  “后来呢?”
  “是起大事故,连篇累犊地作了报道。但关于事故原因却没有涉及放置的石块,只说是因为司机酒后驾驶。”
  “是司机?”
  “是的。这也好像是事实。你的行为也是原因之一,但据说不光是这点。这个就姑且不说。同一报道里,还登着那起事故中死伤乘客的名字,你母亲的名字也确实在里面,但令人吃惊的是——”岛田停顿了一下,稍稍降低了一点声调,“事故中死亡的人总计五名,一人是飞龙实和子,是你的母亲吧?问题是剩下的四名。这四人的姓都是我已经知道的。”
  “知道的?”我难以理解他的意思,“岛田,这究竟……”
  “就是说,都是从你嘴里已经听说过的姓。”
  “从我嘴里?”
  “水尻、仓谷、木津川,另外一个是叫森田的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森田是叫辻井雪人的那个作家的本名吧?”
  “啊?”我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天空,“怎么会有这种……”
  “是真的。我起初那一瞬间也怀疑自己的眼睛,但报纸上确实这样写着。”
  “那么,岛田,你是说这四个死者都是与现在住在这宅邸里的人有关的人喽?”
  “如果是个把姓一致,作为常有的偶然现象就可以了事吧,但这家伙可有点什么,而且水尻啦,木津川啦,不是那种常见的姓吧?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像是没有意义的偶然的一致。”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当然,偶然的一致这一可能性并不是完全没有,但是,一般说来……”
  这些过于打击性的事实使我的脑袋都快不正常了。
  水尻道吉夫妇、仓谷诚、辻井雪人(森田行雄)——他们全都与28年前的那起事故中遇难的乘客有关系?死去的乘客是他们的比如说儿子或女儿啦,侄子外甥啦,父母、表兄弟姐妹、伯父伯母啦……
  “我作个假设,你听着。”岛田说,“假定他们实际上是事故中死去的四人的亲属,这种场合,他们全都集合在你的公寓里,这是为什么?咱们来考虑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吧。
  “比如,假定偶尔同乘那趟列车的水尻某某是水尻夫妇的儿子吧。在事故中死去了儿子的夫妇,后来从你父亲飞龙高洋那儿得知事故原因之一是你放置了石块。于是夫妇决心要对你进行复仇。知道高洋去世,你要来京都后,他俩与事故中牺牲的其他三人的遗族取得了联系。就这样,跟他们说了自己所知道的事故真相,合谋制定了实行复仇的计划。就是说,他们集中到偶人馆不是单单的偶然,而是被水尻夫妇叫到一起来的。”
  “你是说,他们全都是要害我的‘犯人’?”
  “只不过是一个假设嘛,”岛田叮咛一般地说道,“你可不能盲目相信呀。这倒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但仔细考虑,也觉得太牵强附会,也许干脆以姓的一致纯属偶然来处理此事还比较现实。不过呀,根据刚才说的全体共犯这一观点,迄今不明的一个谜便能得到解决,这也是事实。”
  “那是什么谜?”
  “堆房的门的问题啊!你为这个那个可能的原因相当烦恼吧。犯人是怎样潜入上着锁的堆房的?潜入正房的事,如果水尻夫妇是一个角色的话,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吧。那么,堆房的门如何呢?锁的钥匙两把都由你保管着,配置钥匙是很难的,也没有取下锁撵的痕迹,那么,犯人是怎样进堆房的呢?关于开门的方法,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连同合叶一起卸下门本身这一方法。这你说你也考虑过了,是吧?可是,你还说:问题是门是个相当大而重的东西,所以不是那样轻而易举就能卸下来的,是吧?可是呀,怎么样,一个人的力气姑且不说,若是五个人协力干的话,那也不是很容易了吗?”
  虽想岛田言之有理,但我未能什么都随声附和。
  “今天能说的暂且是这个程度——飞龙君,你在听吗?”
  “嗯。”
  “总而言之,只是有这种可能性这一点,请你放在脑子里,可能的话,你替我刺探一下他们好吗?我这边做更进一步的调查就有点困难了。”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因为我心里没有底,不知究竟该用什么样的话去刺探他们。
  “不,我没有叫你去蛮干的意思。这种事你是不擅长的。” 抑或是察知了我的内心,岛田说道,“我打算一腾出手来就去你那边,好吗?请多加注意……”
  9
  
  10
  1月15日,星期五。
  我傍晚来到来梦,在那里遇到了阔别许久的架场久茂。
  依然搭拉着令人郁闷的前发的他走进店来,一发现我,就用舒了一口气似的声音小声说道:“啊,你在啊。这可逮着了你了!”
  “哎呀……”
  在总有点儿狼狈的我的前面一坐下,架场便一面脱下大衣,一面说道:“听老板说最近在这个时间你又来这个店,心想还是见一次面说说的好……”
  “所以你特意来这儿?”
  “嗯,是这么回事。比起在电话里说,还是……再说我闯进你家里也觉得不好意思嘛——啊,老板,我来杯咖啡。”架场一面搓着冰凉的手,一面用像绿豆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的脸,“好像情绪已经稳定多了,不,也不像是那样呀,看上去面颊又有点消瘦了,身体情况怎么样?”
  “勉强过得去。”我用右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手上有碰着稀稀拉拉的胡子的硬硬的感觉,“上次真是对不起了,特意打来了电话,可……”
  “啊,去年?是你感冒的时候来着?”
  “当时真的见人和跟人说话都很痛苦,不,与其说是因为感冒的缘故,倒不如说那个精神上……”
  “行了,不必介意。刚遭遇了那样严重的事件嘛,我只能不负责任地叫你拿出精神来。听说那以后在这儿见到了道泽小姐,是吧?从她那里听说了许许多多事,心想这可不是我出头露面的时候。”
  “不,不,哪里的话……”
  听到架场说“道泽”小姐,我知道血涌上了自己的脸。架场一面眯缝着小眼睛,稍绽开薄薄的嘴唇,一面说道:“是个好姑娘吧,她大学的成绩也出类拔萃,教授们也非常喜欢她。下周可能要回来了吧。她也非常担心你呐。听说年末去了美术馆,是吧?也邀我一起去,但刚好与旅行重叠在一起,所以……”
  “啊,是吗?你也受到邀请了吗?”
  “可是——”
  在老板端来的咖啡里放满了糖,喝了一口后,架场开始发问了:“从道泽小姐那里听到了一些,那以后,那件事怎么样了?写信人的动静、还有你的记忆的问题……听说你在画画?”
  “嗯。”我用分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回答道,“画已经画好了。”
  “画好了?你是说……”
  “想起来了,那件事。”于是我下决心把一切——我过去的罪过,还有我现在的处境,这一切也告诉这位朋友,“听我说好吗?架场君。”
  对我真挚的发问,架场几乎没有改变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的述说用了很长的时间。其间,架场一次也没有插嘴,一面一个劲儿地抽着烟,一面凝视着我的嘴边。
  “哦——”一听完我的话,他就捏扁了已经空了的烟盒、长长地哼了——“你可是下了决心呀,本该是不想跟任何人说的。”
  “不,恰恰相反。”我说,“是忍不住要说吧。对岛田也是这样。如果不这样做——如果不跟谁说,我自己都快不正常了似的。”
  “这心情,嗯,我也理解。嗯。”架场慢慢地反复点着头,“但是,这下事件的轮廓就相当清楚了,你的所谓‘罪过’是什么呢?你为什么得被别人算计呢?……如果正如那个叫岛田的人调查出来的,28年前的事故中牺牲的人的遗族现在都集中在你的公寓里,那么,这情况可不能麻痹大意呀。失去亲人的悲伤毕竟是很大的,不是能轻易抹去的,特别是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故中的死亡,那是……因为我过去也有相同的经历……”
  “相同的?”我有点吃惊,“您父母不是还健在吗?”
  “是的,但过去死了哥哥。”
  “死了哥哥?”
  “嗯。哎呀,你不知道?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哥哥,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的事了,可是……且不说这个,飞龙君,怎么办?去一下警察署吗?”
  “这……”
  “有抵触?是吧?嗯——”架场伸直了弓着的背,把聋拉着的前发拢了上去,“那么,这样做怎么样?干脆停止经营公寓。”
  “不过,还并没有确定他们都是犯人。”
  “说得也是,就是去年的失火,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说是放火吧?指望警察积极地替自己行动也许很难呀。如果是这样,不是只有自己一点一滴地除去不安因素吗?”
  “确实如此。”
  “当然不能立即这么做,但我想有思考一下的价值。另外还有一点放心不下的是,你说是昨天收到了第三封信。”
  “是的——”那当然也是我非常惦念的问题。
  “发现了另一个你。”——
  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你知道些什么吗?”
  自去年秋天以来,大概多次被架场问过同样的问题吧。
  “不知道。”
  我答道,当时的我只能这样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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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
  XX想起了前些天的深夜偶然目击到的情景。
  (另有一个他。)
  神社的院内,重叠的两个影子。
  (把孩子杀死了。)
  (把孩子……)
  XX所看到的,毫无疑问是超越28年的时光复苏的另一个他的身影。
  XX自想不能放过他。又多了一样杀死他之前必须干的事。
  (必须杀死那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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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原文为该英语的片假名。意思是幼年是受母亲宠爱的人青年时期所表现的一种对女性关系的抑制心理状态。
  
第八章  一月(2)
  1
  电视里,腮帮突出的长脸播音员在报告新闻。
  我深深地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无意中看着它。
  “从去年夏天起,在京都市连续发生杀害儿童事件,11日早晨又发现加藤睦彦(七岁)被扼杀的尸体,这是第四起了,警方今天重新提出了一连串事件的犯人是同一人物这一见解。
  这是在调查了留在睦彦的遗体脖子上的犯人的指纹后确认的。
  ……KUN!
  1月16日星期六,晚上9点前。
  ……KUN!
  电视的旁边——面向前院的窗外漆黑一团。傍晚从来梦回来时,在刮着大风的同时下着相当大的雪。各家的屋顶上、路边、院子的地面上已经被几厘米厚的雪覆盖了。
  新闻报告完了,电影剧场开始了。也不是特别想看的节目,但我只是稍稍弄低了一点音量,然后不由得就那样继续望着画面。
  其后又过了几分钟——是9点15分左右吧——
  吱、吱……
  传来了地板的响声。是有人沿着外面的走廊走过来的声音。辻井曾经发过牢骚,二楼的走廊上的脚步声确实很响。从脚步声来看,好像不是水尻夫人。她走路的声音更吵人。这就是说,是辻井打工回来了?
  这边的走廊和里头[2-C]房间之间的门本来一直关闭着,但上月辻井搬到那边的房间以后就经常开着。这也是因为辻井房间里没有电话,而是将大厅里的电话用来传呼他。因为打工单位给他打电话来的时候,出去接的人(一般是水尻夫人)必须去喊他,这时,如果二楼走廊上的门关闭着就很麻烦,得特意从外面绕过去。
  脚步声慢慢地从房间前面通过,不久,推门的吱嘎声和紧接着啪地门被关上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好像就是辻井回来了。
  在走廊一侧的墙边,煤油炉在燃烧着,傍晚回到这儿后就一直点着,所以屋子很暖和。
  头隐隐作痛。这么说来,点燃炉子后还一次也没有换过空气。我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刮着的风依然很大,但在外面的黑暗中飞舞着的白雪已经没有了。开窗的一瞬间,风从缝隙里猛地刮进屋里。冷得惊人,我受不了,立即关了窗,合拢了披着的对襟毛线衣的衣襟。
  稍犹豫了一下后,决定将通向走廊的门打开一会儿。腿有点不好使唤,脑袋不光是痛,总好像晕乎乎的,好像空气脏得厉害。
  门不仅有把手上的锁锁着,而且从里侧挂着搭扣。是我自己为了安全安装的,但不知为什么,此时对打开这扇门进行换气却没有多少抵触。
  抑或是门的开合不灵了,不去管它的话,门在向外侧开至90度的状态就停住了,刚好堵塞与门差不多宽度的走廊。寒冷的——但没有外面那般寒冷的空气嗽地进入屋里,我一面摇着沉重的头,一面慢吞吞地回到沙发上。
  吵人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地沿走廊过来。望着开在那里不管的电视机发呆的我,突然神志清醒过来,回头看了一下背后。
  “哎呀。”刚响起熟悉的声音,朝走廊一侧开着的门吱嘎一声动了一下。
  “怎么啦?少爷。开着门,不冷吗?”
  原来是水尻夫人。我从沙发上抬了抬屁股,答道:“啊,是在通风换气。”我将手贴在额上,发觉额上渗着一点汗,“有什么事吗?”
  “不是的,是叫辻井听电话。”
  “啊,是这样。”
  夫人鞠了一躬,随即用显得很忙碌的脚步跑到走廊里头去了。门嘎的一声又回到原来的状态。
  一看表,已经是晚上9点50分。楼下电话的受理时间暂且被定为至晚上10点。
  头痛已经消失。空气清新了好是好,但屋子完全变冷了。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想去关门。
  “辻井。”从左手——[2-C]方向传来了水尻夫人的声音,“辻井,您的电话。辻井。”敲门的声音渐渐变大,“您在屋吗?辻井——奇怪呀。”
  “他不在吗?”我觉得奇怪,从门那里喊道。哪会呢,他不是三四十分钟前刚回到屋子里的吗?
  “没有回答呀。”夫人歪着头折回到这边来,“9点多的时候还在楼下见过呢。”
  “那以后我也听到他通过这屋子前面的声音呢。会不会又出去了呢?”
  “是啊,可是——”她忐忑不安、面带愁容地说道,“从里面听得到水声呀。”
  “不会是在洗澡什么的吧?”
  “可是,怎么喊都没有回答呀。”
  “门呢?锁着吗?”
  “嗯——”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走廊里头,“会不会是发生什么事故了?”
  “事故?”
  “会不会在浴室……”大概是因为去年刚发生那样的火灾吧,一说出这样的话,水尻夫人的神色越来越不安了,“我从楼下取备用的钥匙来,进去看看。”
  我对随即迈出腿去的她说道:“备用的钥匙我也保管着一把。”说着回过头去看了一下屋里。作为这座公寓的所有者,我的手头也有各扇门的备用钥匙,“等一下,我这就……”小跑着来到书桌前,取出了放在那抽屉里面的一串钥匙。
  从我手里一接过它,水尻夫人立即转过身去,再次朝[2-C]方向跑去。目送着她的背影,我也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走出房间,追了上去。
  “辻井!”
  屋子里的电灯点着,但依然没有回答。
  我双手插在长袍的口袋里,靠在开着的走廊的隔扇上注视着水尻夫人跨进[2-C]房间中。
  “辻井?”
  发出轻轻的吱嘎声,门关上了,她的背影消失了。就在这时,从背后传来了吧嗒吧嗒从走廊上跑过来的声音。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一看,只见披着茶褐色棉衣的仓谷诚从前面跑来。像是刚洗好澡,头发湿湿的,“出什么……”
  像是回答仓谷的提问似的,这时——
  “啊——”
  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尖叫声震撼着洋房的夜晚。
  “怎么啦?”我大吃一惊,扑向房门,“水尻太太!”
  一打开门,连滚带爬似的出来的她撞在了我的胸部。
  “怎么啦?什么事?”
  “过、过……”
  大概是拼命想从屋里逃出来吧,夫人用惊人的力气将我的身体推回到外面,旋即软绵绵地一屁股坐到地板上,说道:“过……那个辻、辻井,那个……死、死了……”
  “你说什么?”
  “在浴室死了…’
  “……”
  遇上那情景即使害怕得身体动弹不了也绝不奇怪,但这时,我几乎什么都没有考虑,条件反射般地迅速行动着。
  “仓谷,拜托你照顾她一下。”将水尻夫人一交给跑到楼洞来的大学研究生,我就立即跑进[2-C]房间。
  浴室的门在进房门左侧的里头,大概是夫人已经推开了吧,从半开着的那扇门的那一头传来了流水的声音。
  (辻井死在那里面?)
  浴室中充满热气,从水龙头或是淋浴喷头处一个劲儿地流淌着热水。
  淋浴用的水管在洗身处的瓷砖上盘成一团。我不顾袜子会湿掉,冒着热气往前走去。
  随后——
  我呆呆地把目光落在了被染得鲜红鲜红的热水中摇晃着的他的脸上。在想发出喊声的同时,涌上了一股想呕吐的感觉。
  正如水尻夫人所说的,辻井雪人在那里死了。白色的浴缸里,两腿顶在外面,上半身浸没在热水里。
  2
  “那,结果那个叫辻井的人是自杀喽?”
  这样一说,希早子便将两条胳膊抱着自己的身躯,稍稍哆嗦了一下身子,虽然屋里有暖气,也不怎么冷。
  “是的。”我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没有遗书,但屋里好像留着他的日记——更确切说是手记。那上面写着一切。”
  “说自己是杀害四个孩子的犯人?”
  “嗯。有怎样形成杀孩子这一步的动机啦,犯罪的具体描写啦等等。他好像因创作不下去而非常烦恼。这些方面的事情报纸和电视的新闻中也说了吧?”
  “报纸上说他认定自己写不出东西都是因为孩子,可是……”希早子皱起眉头,夹杂着叹息恶狠狠地说,“真低劣………”
  “听说已经不单单是神经衰弱,叫什么呢?好像陷入了一种被逼得无可奈何的精神状态。他确实有这种倾向呀。”
  “疯了?”
  “是这么回事吧,因为,喂,我曾经说过吧,他自去年夏天开始致力于的那部小说。”
  “以你的家为舞台的那部‘偶人馆的杀人’……”
  “是的。”于是我也哆嗦了一下身子,尽管屋里不冷,“那题名都记在引人注目的他那手记上了。”
  “嗯?”
  “就是说,详细地把自己进行的杀人的记录写下来,已经成了他的‘创作活动’,虽然他自己恐怕都没有正确意识到这种现实吧。”
  “多残忍……”
  希早子再次夹杂着叹息自言自语说,将目光移向窗外。
  这是1月20日星期三的傍晚。昨晚接到了回到京都来的希早子的电话,我们便于今天照例在来梦会面。
  她于前天在老家看了报纸,知道了辻井雪人的死和他是杀害孩子的犯人这件事。她说本想立即和我联系的,但因为第二天就要上京都,所以便到昨晚才打来电话。
  架场久茂18日晚上打来了电话,本来他今天也和希早子一起来的,但说是有急事来不了了。
  16日——上周星期六的晚上发现辻井的尸体后一片混乱。
  叫仓谷报警后,我立即陪在直不起腰来的水尻夫人的身旁。不久来了几辆巡逻车和大批警察。警察们进行现场查证,并接二连三地向我们提出一堆问题。
  辻井在浴缸内断了气。割断颈动脉引起了大量出血。估计是死前昏迷过去,沉入热水中的,听说从肺里检验出了大量的水。这样,直接的死因就是溺死吧。
  用于隔断颈动脉的刀具掉在浴缸底。还没有得到证明这是辻井自己的东西。最终他的死被判定为异常的心理状态中的自杀,但搜查刚开始时,当然也作了他杀的估计。为此,我和水尻夫人等住在“偶人馆”里的人都不得不接受执拗的警察的讯问。但在讯问和进行现场查证的过程中,他杀之说立即被撤消了。这也是因为在判明他是一连串杀害孩子案件的犯人之前,有几个物理上的情况表示这案子是他自杀。
  简单说来,那就是推理小说中所经常使用的“密室状况”。
  就是说,辻井的死是在辻井本人以外的人绝对不能进入的“密室”里发生的。
  首先是辻井的房间[2-C]的状况。
  正如我和水尻夫人所作证的,那房间的门锁着,窗户也经警察们的检查,证实全部从里侧锁着。但光是这点的话(考虑是他杀的场合),也有可能犯人事前配置了门的钥匙,所以不能一概断定为“密室=自杀”吧。更重要的是接下来所说的事。暂且断定为密室状态的[2-C]的更外侧,确认存在着另一个“密室状况”。
  这里,辻井的死亡时刻成了问题。
  他打工回来的时间是9时许,这由在楼下大厅见到他的水尻夫人的证词,和其后听到他回屋子去的脚步声的我的证词得到了确认。准确地说,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是9点15分左右。
  给他打电话(这是他打工的单位打来的联系有关调整日程的电话)来,是其后约30分钟后的事,所以尸体被发现是晚上10点左右,而且通过验尸明确的死亡时刻也证实他是在这段时间里死的。那么,这段时间里犯人如何才能潜入[2-C],杀死辻井后逃走呢?
  具体说来,进人那屋子必须通过下面两条路径中的一条:一条是通过楼下的走廊去[2-C]前面的楼洞的路径,另一条是从楼房后面绕进去,由楼洞的一楼处的后门进来的路径。  
  急忙赶到的搜查员们在弄清任何人都没有潜入[2-C]的内部以及一二楼的楼洞以后,又查看了一下后门的外面,但那里堆积着一片从傍晚开始下的雪。
  雪好像在当晚8点前就停了,因而,假定犯人使用那后门侵入和逃走,那么雪地上一定会留下脚印,但脚印一个都没有发现。
  搜查员们进而不仅在门口附近,而且从前院到正门和另一侧的[1-D]——木津川伸造的房间——的入口处都确认了有积雪的地面上完全没有脚印。
  [2-C]有一个朝北的小凉台,但出去到凉台上的门从里侧锁着,而且堆积在外面的雪也没有异常。在楼洞里,一楼部分另有两扇通往其他地方的门:一扇是与一楼走廊间的隔门,另一扇是通往[1-D]的门。
                
  但是,这两扇门不能使用是一目了然的,即:前者被放在大厅一侧的大壁柜堵住了,怎么也不能开闭;后者大概是有着禁止使用这一意思吧,从大厅一侧钉着板,封死了。(附带说一下,这天晚上木津川和往常一样出去工作了,[1-C]房间里没有一个人。)
  因此——
  剩下的路径就只有一条,即二楼的走廊,但是,犯人绝对没有通过这条走廊——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的证词使这一事实清楚了。
  辻井回屋里去的9点15分以后,至水尻夫人来喊他的9点50分之间,没有人通过那条走廊。我能这样断言。从那段时间起,我一直在起居室,呆呆地看着电视,如果有人从屋子前面走过,我应该察觉到那走廊的地板发出的吱嘎声的。而且,不仅如此,那期间我——对,为了通风换气,我把走廊一侧的门敞开了。门以堵塞走廊的形式向外侧开着,如果有人想通过那走廊去[2-C],当然必须推动那扇门,即使我背着门坐着,也不会察觉不到发出吱嘎的推门声的。
  只要不是不发出脚步声的猫科动物从堵塞走廊的门的上方跳过去,那么,凶手从这里通过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及至这种细小状况明了了,接着从辻井的书桌里发现了他的手记,认为事件是他自杀的观点便确定不移了。进而,把一连串杀害孩子事件中犯人留下的手指痕迹和辻井的指形作了核对,手记的内容是真实的由此也得到了证明。
  “我说,飞龙,我想……”希早子突然用郑重的口气说道,“唉,说不定从去年起一直想害你命的犯人也是这个辻井。”——这是前天的电话里架场也指出过的。
  “你这样想吗?”说着我稍稍低下头去,她立即眨巴着大眼睛,说道:“可是——我想是有可能的。如果是那种杀死四个无辜孩子的人,那算计你的财产……啊,这个,我是今天从架场先生那里听说的,这种动机也是有可能的吧?要是这样……”
  “你是说点火烧这个家的也是他?”
  “即使是这样,我想也不足为奇。”
  “经你这么一说,哎,倒也是啊。”我闷闷不乐地应答着,产生了有点肯定如下这种观点的想法,即:这一切全是辻井的疯狂举动产生的。
  不清楚他是否知道28年前的我的“罪过”,但即使一无所知,他的所有疯狂举动、写的所有的信也偶然地变成了我事实上犯有的过去的罪过相呼应的内容——不是绝不能说没有这种偶然吗?
  “是吧?”说着,希早子的淡淡的粉红色嘴唇上露出了微笑,“一定是的。所以,你再也不必担心什么了,是吗?”
  “嗯。”我暖昧地点了点头。
  (再也不必担心。)
  (——真的吗?)
  真的想就这样罢了。但是,至今怎么也放不下心的是——他最后寄来的那封信上“发现了另一个你”这句话。那是——
  “倒是呀,喂——”希早子生动活泼的微笑扩展到了脸颊上,“这也是今天从架场先生那里听说的,你的朋友,叫岛田的人就要来这边了吧?”
  “你什么都听说了啊。”我不由得苦笑起来,“他现在好像很忙的,不过,说是一有工夫就来。”
  “来了的话,让我见他一次。”
  “有兴趣吗,对岛田?”
  “比较有。”希早子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呀,怎么说呢,跟同年代的人说话不那么感兴趣,架场先生啦,你飞龙啦,这些年龄比我大的人有着许许多多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是吧?所以……”
  3
  遥远的、过于遥远的……28年前孩提时代的那一天的那场面、那声响、那声音。
  高空、凉风、红花、蹲在铁轨上的我、握着石块的我、从远处传来的列车的声音……
  脱轨翻倒的列车的残骸。倒在地面、弯曲、压扁的黑影。
  MAMA……呼唤母亲的我的声音。
  ……红色的花……
  (?)
  ……红色的天空……
  (这是?)
  ……长长地延伸的两个……
  ……两个黑影……
  (这是什么?)
  ……流淌的水……
  ……晃动的水面……
  (这是……)
  ……N!
  ……KUN!
  ……KUN!
  ……KUN!
  (……KUN?)
  辻井雪人死了,见到了阔别多时的希早子,不由得又向着生活的希望动起来的我的心中,远处的风景在摇晃。
  想睡的时候睡,想起的时候起,在来梦喝咖啡,在画室画母亲实和子的画。接到希早子打来的两次电话,像少年一样心坪坪直跳……就在这样没有多大变化的日复一日的过程中,与重又逐渐抬头的不吉祥的预感一起,我开始切实地感觉到那摇晃的风景在渐渐大起来。
  这时——1月25日星期一的下午——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从“他”那里寄来了第四封来信:
  回想起来了吗?
  全都回想起来了吗?
  另一个你被杀死了。
  下一个才是你。
  想去来梦,下到楼下的大厅时,水尻夫人交给了我那封信,看到已经眼熟的信封正面的字,我尝到了什么是心脏停止跳动的感觉。  
  (不是辻井。)
  (终究还是不是辻井……)
  “他”还活着。活着,依然要害我这个人的命。
  停住欲向正门迈去的双腿,我以逃脱那里的脚步折回画室。用不停地哆嗦的手指打开信封,读着里面的内容。
  “另一个你被杀死了。”
  首先目光停在了第三行写着的这一句子。
  (另一个你被杀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瞬间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
  找到这答案花费了许多时间。
  (莫非——)
  (莫非辻井雪人是另一个我?)
  除了辻井以外,最近我身边没有人死去。是写信的人把他“杀死”了?而且他就是“另一个你”吗?
  但是——
  辻井是自杀的。这作为明显的事实已经得到了证实。或者是——或者是“他”用我们所没有想到的某种方法,在那天晚上潜入了[2-C]那间应该是密室状态的房间……
  困惑、疑念和恐怖混杂一起变成旋涡的头脑中,这时又……红色的天空……
  在微微感觉麻木的同时,开始晃动的风景……
  ……长长地延伸的两个……
  ……两个黑影……
  (红色的天空)
  这不是当时的天空。不是当时——想阻止列车的时候的天空。
  (两个影子)
  啊,对了。这也不是。不是铁轨,不是铁轨,而是……
  (两个孩子的影子)
  ……流淌的水……
  形式不同的谜的碎片。
  ……晃动的水面……
  形式不同的……
  ……KUN!
  (……KUN? )
  ……KUN!
  (……KUN!)
  ……KUUUUUUUN!
  “回想起来了吗?”——“他”问。
  “全都回想起来了吗?”
  “啊。”我一面慢慢地摇着头,一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形式不同的谜的碎片。对!那不是从去年画那幅画时起,感到的不谐调的感觉吗?
  有所不同。某些地方不同。
  比如说,那是“红色的天空”,或者是“两个黑影”……
  原来是这样!
  应该想起的风景还有一个。
  4
  28年前的秋天。
  当时我六岁,是个生性怯儒、身体也不怎么结实、害怕父亲、喜爱母亲、总是躲在母亲背后的孩子。
  那一天,由于一心想挽留母亲而犯的那过错。知道母亲的死后,痛感自己所做的行为的严重性,在感到悲伤之前先是觉得走投无路,于是我怀着这种心情向父亲吐露了这件事,他叫我忘记一切,我听从了他的话。
  可是——
  母亲的葬礼结束不久,有人对我附耳私语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住在同一街道的熟悉的某个孩子的声音。
  “我看到了。”我追赶着他,他咧着嘴笑着逃跑了。
  我想那是在放学的路上。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大河的岸边。
  “你在铁轨上放石块了吧?”
  红色的天空。夕阳染红了河滩。
  “我全都看见了!”
  随风摇动的一簇簇石蒜。
  “还没有跟任何人说。”
  我和他两个黑影长长地延伸着。
  “不希望我说吧?”
  他边笑边靠近板着脸伫立在那里的我。
  “要是被大家知道了,可不得了呀!你是杀人凶手!”
  是个个子比我高的男孩,我想年级大概也比我高。他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头,夺走了我戴着的棒球帽。
  “这个,给我。”一面咧着嘴高声笑着,一面将帽子戴到自己头上,一下子转过身去,“今后你什么都得听我的,要不你干的事我就跟大家说,说你是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
  他几次这样喊我。一面背对着我,看着流淌的河流,一面又咧着嘴笑着。
  “行吗?喂,你倒说话呀!”说着,他回过头来,“啊?杀人凶手飞龙,你连自己的母亲都杀了……”一瞬间在幼小的心灵中进发出的火焰。
  啊——!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像是发了疯似的低下身子,一头向他冲了过去,而且——
  沐浴着夕阳、闪着红光的河面,在溅出水花的同时裂开了一大块。我的手里夺回了母亲给我买的棒球帽,被我瞬间发挥出的疯狂的力气顶倒的他,简简单单地就从堤防上滚入了河中。
  流水很急,水很深。
  他好像不善游泳,一面胡乱地挥着双手,一面拼命地想抓住钢骨水泥的堤防,但不一会儿就筋疲力尽,被流水吞没了。
  “……君!”
  完全看不到他以后,我才喊了起来:“……君——!”
  对,“……君”——那是我喊的他的名字,我幼时正是用这方法杀死的男孩的名字。
  “发现了另一个你。”
  我好不容易理解了写信人冲着我说这句话的意思。
  恐怕“他”由某种机会知道辻井雪人是四起杀害孩子案件的犯人,而且将我28年前的那“罪过”与辻井杀害孩子的行为、辻井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所以,“他”以与想杀害我相同的理由,以相同的“审判”的意识杀害了辻井雪人。
  (北白川水渠……孩子的……尸体……)
  啊,是的!
  这么说来,去年8月在来梦第一次感到“摇晃”的那时偶尔映入眼帘的那新闻报道。不仅是登在那旁边的列车事故的报道,而且那杀害孩子的报道,也是勾起埋没的往日记忆的诱因之一。
  “北白川水渠内发现被杀孩子的尸体”
  那报道正是暗示我过去所犯的另一桩罪过。北白川水渠内的孩子的尸体——浮在河里的孩子的尸体……
  列车事故。
  杀害孩子事件。
  正如“他”所希望的,我现在把两桩大“罪过”的记忆拽出到了心的表面。剩下不清楚的,只是“……君”——自己所喊的那孩子的名字吧。
  脸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是张蛋形脸。露着一副挺是刚强的目光。小小的、茶褐色的眼睛——不,较之茶褐色来……
  (……君)
  名字,那孩子的名字。
  (……君)
  不行,怎么也想不起来。
  “下一个才是你!”——“他”是这样宣布的。
  就是说,杀死了母亲沙和子,杀死了辻井,而且终于轮到我了?我还是得被杀?道泽希早子的充满“生”的光辉的笑脸浮上心间,岛田洁的热情的声音、强有力的话语在耳畔重现。
  ——不想被杀。
  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样的罪过,我都不想被杀。
  冻僵的我的耳边响起了电话铃声。
  (啊,是岛田!)
  我怀着一种依靠一般的、祈祷一般的心情拿起了话筒。
  5
  “原来是这样。那就是说,辻井雪人作为犯人所发现的另一个飞龙想一被杀害了。”在我将岛田上次打电话来以后至刚才为止其间发生的事,不遗巨细地说给他听以后,他用深思远虑的声音这样说道,“可是呀,飞龙君,考虑一下你刚才说明的那事件的情况,那种事——辻井被谁杀害的事,不是绝不可能的吗?”
  “是的。”朝着看不见的对方,我使劲点了点头,“那屋子里,谁都不可能进得去的,可是……”
  “噢,是密室状态。”岛田低声说道,“出事的房间里的窗,你说从里侧锁着,是吧?那锁没有余地做什么手脚吧?”
  “小说中出现的那种使用针啦线啦的?”
  “嗯,是那种事。”
  “不清楚,但那种事可能实现不了,是二楼,而且那房间的窗下,雪的情况也当然作了调查啊。”
  “还是没有脚印喽?”
  “没有听说有。”
  “哦——一楼的两扇门不能开闭,这也是事实吧?”
  “嗯。”
  “而且,就是说,没有一个人从你房间前面通过喽?——啊,是这样的。如果即便如此辻井的死还是属于他杀的话,那么用排除法考虑的话,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啊?岛田,那是什么样的……”
  “水尻夫人是犯人。”岛田毫不留情地这样说道。我吃惊地又“啊”地发出声来,岛田立即说,“哎呀哎呀,又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她用备用的钥匙进屋时辻井还没有死。把你留在外面进去的她杀死了正在那里洗澡的辻井,其后立即演出了一幅发现了已经在那里的尸体似的态度。这就是所谓‘神速妙技杀人’!”
  “可是这……”
  “是说不能同意?”
  “嗯。”
  “不,嗯,完全如此。刚才的想法显然很奇怪,这我知道。比如说,水尻夫人那样喊叫那样拼命敲门,但那个时候应该还活着的辻井为什么不答应呢?61岁的她那样迅速地犯罪,这可能吗?辻井为什么对突然闯人浴室的不速之客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呢?如果发出的话,应该传到你耳朵里的吧?此外无法解释的问题还有许多许多。”
  “……”
  “嗯,好了,水尻夫人的‘神速妙技’一说,我想这里可以抛弃了。于是,这样一来案件就越来越带有不可能的味道了。犯人究竟是怎样闯入辻井的房间并逃走的呢?你明白吗?飞龙君。”
  我什么都答不上来,什么都猜测不出,这是心里话。
  “不明白吗?我想已经充分暗示了。”岛田说。
  “暗示?”我吃惊地反问道,“岛田,你是说你已经明白了?”
  “大概吧。从逻辑上考虑的话,已经只有那个了。这答案得以成立的条件也具备了。”
  “请告诉我。”我说,“犯人是怎样……”
  “刚才说了已经暗示了,是吧?而且,最初你听到成为这暗示的信息,是前年秋天的事。”
  “前年秋天?”——那是我在静冈的医院的时候。
  “是的。前年秋天,你应该从不是别人正是我这个人的嘴里听到了这暗示。怎么样?”从岛田的嘴里听说的事。从当时来探望我的他的嘴里……
  那是——
  “中村青司?”我抛出了想到的话,“是他和这个家——‘偶人馆’有关这件事?”
  “是的。”
  “可是,这为什么……”
  “不记得了?如果没有记错,当时也说了吧?奇特的建筑家中村青司——他所插手的工作中,可以说是必定出现的某特征的事。”
  “啊。”我觉得好容易明白了岛田想说什么,“这么说……”
  来前年秋天,说是在那以前刚参与冈山的“水车馆”事件的他,给为长时间的住院生活而感到无聊的我,讲述了自己的冒险故事:中村青司建造的奇妙的馆、在那里发生的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以及……
  “喜欢搞些机关?”
  “嗯。终于想起来了吧。我也应该更早些时候指出这点才对。他自己建造的房子里,必定装上一些孩子似的恶作剧一样的自动装置。中村青司就有这种爱好或是说怪癖。听说有时侯和建筑主商量以后,有时候就完全秘密地建造暗橱啦、秘密房间啦、秘密通路啦这种机关。”
  “那么岛田,你是说这座房子里什么地方也有这种机关喽?”
  “恐怕呀,”对我的问题,岛田这样答道,“这座偶人馆里也有什么巧妙的装置,至少辻井死的[2-C]的房间或是那外面的楼洞里,什么地方一定有秘密的通道。”
  “秘密的通道……”
  “这就是解答密室状态的答案——犯人没有必要使用一楼的后门,也没有必要从你的房间前面通过。通过建造在某处的那条秘密通道,不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也不会被你察觉,便闯人了辻井的房间,又从同一条通道逃走。另外么,我想在你用做画室的堆房里也有一条相同的暗道。”
  “在这里?”我情不自禁地环顾了一下现在自己所在的空间,“在这间堆房里?”
  “是的。这就是说,去年在那间堆房里发生的‘杀害偶人事件’,说起来也是一起在完全的密室状况下发生的事件吧?配钥匙很困难,前些时候也探讨了一下很多人协力取下门的方法,但这也总让人觉得有点儿离谱。这样,既然中村青司与这座房子有关,存在秘密通道的猜测就突然变得有力起来。被烧毁的正房里面,也许什么地方也设有那种装置。倘若是这样——如果是连那装置的存在都知道,那么,犯人就用不着准备备用钥匙什么的,也能自由出入正房了。”
  中村青司建造的偶人馆——设在它各处的秘密通道……
  我哆嗦着身子,又一次环视了一下宽敞的堆房内部。发黄的厚厚的灰泥墙壁、铺着木板的地板、高高的天花板、交叉的粗梁、小小的采光窗户……
  那通道的门,究竟隐藏在这屋子的什么地方呢?犯人使用它任何时候都能闯入这里,即使我在这屋子的时候,或许也潜伏在那门的背后,屏息窥视着“猎物”。说不准——对,此刻也……
  “岛田。”我一面拼命地抑制着想呼喊的冲动,一面对着话筒挤出了喘息一般的声音,“我今后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呢?
  我常被“他”从什么地方监视着。无论自己怎么注意,“他”还是能通过我所不知道的那条秘密通道来到我的身边。
  “没有必要那样害怕,飞龙君。”岛田说,“只要充分注意,人呀,是不会轻而易举被人干掉的。”
  “不过,岛田……”
  “倒是呀,关于你刚才跟我说的你另一桩‘罪过’的事,”岛田突然放低声音,“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呀。”几乎是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着,“我说,飞龙君,你怎么也想不起那个被你顶到河里去的男孩的名字吗?”
  “嗯。”
  “哦。——等等!啊,那是……”
  “什么事?”
  “嗯?不,一点儿……”岛田意味深长地含含糊糊说道,“一点儿……”
  “岛田!”于是我真切地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岛田,我求求你,请你快一决来!”
  “飞龙君?”
  “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把握保护自己。要是你来,那样的话……”
  “可是……”
  “还离不开那里吗?”
  “嗯,不……”
  “请你来,岛田。”不知不觉眼睛里喻满了泪花。
  ‘知道了。”岛田说,“知道了。嗯,好!总之去一趟京都吧,也有刚才想到的一点儿事。两三天内一定去你那儿,所以飞龙君,在这之前,总而言之对谁都不要放松警惕,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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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笑了。
  微微地,在喉咙深处。
  (母亲杀死了。)
  紧闭着的嘴唇角冷酷地吊了起来。
  (另一个他也杀死了。)
  一切都是他的罪过。他——飞龙想一的。
  下一个——下一个才真正轮到他……不,等等!在这之前
  (在这之前……)
  对,在这之前还有一人必须杀死。还有一人。
  (必须杀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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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跟踪着。
  突然有这种感觉。
  被人跟踪着……
  道泽希早子停住脚步,有意识地侧起了耳朵,感觉到在什么地方有与自己的不同的脚步声立即停住了,悄悄地回头看了一下后面。
  位于今出川大街北侧的Kxx大学农学部的院内。
  从大门笔直延伸过来的林阴路。在这些落了叶的银杏树中,稀疏地排着一排路灯。灰白的荧光形成的褪了色彩的黑白画。耸立在道路两侧的四角形研究大楼的影子。隆冬的干燥得有点冷酷的冷风刮得枯叶堆沙沙地直颤抖。
  夜晚的校园里没有人影。
  (是精神作用吧?)
  看了一眼手表后,希早子又走了起来。
  实在是太晚了,已经早过了12点。
  1月28日,星期四,希早子从傍晚起一直留在共同研究室工作。那是架场久茂委托的工作。
  架场一面当着他大学的助教,一面也参与一家使人觉得有点异样的规划公司的经营,常常将自己承包的工作转交给希早子等研究室的学生们干。什么博览会的奇怪的馆啦,大阪什么地方的庙会的游行啦,这些工作的内容形形色色,挺有意思,但作出的规划看样子没有多少实现的。尽管如此,给的报酬还是蛮划得来的,所以一受委托就不能说不愿意。
  这回听说是市内某室内装饰公司的订货,叫考虑一下附在宣传册子的照片上的说明。因为第四节有一节课,所以上完课临回家时希早子一露面,架场便用往常的口气说:“来得正好,正在发愁呢!”硬是把这份工作塞给了希早子。
  希早子一问,说是一项无论如何也得明天前完成的工作。由于被附加上种种苛刻的要求,直到刚才,才好不容易写成以400字稿纸来计算大约有20页的原稿。
  架场露出舒了一口气的神色,说道:“啊,辛苦了!”并说,“很晚了,用车送你回去吧!”
  “架场先生自己的一份还有不少没完成吧,得快点写完呀。”希早子一说,他苦笑着乱挠了一下他一直懒得理的长发。
  “不过,一直把工作拖到这样迫不得已的时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如果我不来,打算怎么办呢?”
  打算“报复”一下让自己这样辛苦的架场,希早子稍稍带点讽刺地说道。
  “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架场揉了一下睡意的眼睛,“突然想起来的,昨天出远门了。”
  “出远门?”
  “嗯。像是当天往返的旅行一样。”
  “停了课?”
  “嗯。”
  “去哪里了?”
  “哎,算了,打算过些时候慢慢跟你说。”用犹豫不决的口气一说,架场又乱挠了一下头发。
  “那可要小心呀。真的不送没有事?”
  “不用担心。”
  “谢谢,可是帮了我大忙呀!”
  不说那种话,请他送就好了!——现在,希早子开始感到有点后悔了。
  平时从大学回公寓时总是走这条路,但这么晚且一个人回家还是第一次。
  咯、咯……高跟鞋的声音在柏油路的路面上回响着,看着伸向前方的漆黑的影子,渐渐地产生了错觉——那影子好像变得不是自己的,马上就要自个儿舞起来似的。
  心想:这是怎么啦?
  (怎么变得这么胆小?)
  三天前——星期一的晚上,给飞龙想一家打了一个电话,他当时的话又浮上了脑际。
  他说他回想起了一切,又来了信,辻井雪人不是要害自己命的罪犯,他是被真正的罪犯杀害的;28年前犯的另一桩“罪过”,岛田洁指出“偶人馆”中有中村青司建造的秘密通道……
  飞龙用害怕的声音、央求一般的口气讲了以上这些事情。
  “只是还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进而说道,“28年前我杀死的男孩的名字——只是这件事怎么也想不起来。声音听得到,喊他的我的声音。不过,只是我喊叫着‘什么什么君’,那名字部分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些话第二天也转告了架场,于是,架场哭丧着脸,嘟嘟哦依地在嘴里自言自语着什么。
  ——飞龙想一——希早子有时也想起他的表情、声音、话语,以及从中看到的深深的阴影,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彻底抛弃了自己的冷冷的宁静。
  虽然知道有凶手要害自己,但不想闹得更凶。当然,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他确实害怕,痛苦,想警惕,但尽管如此,总觉得他的表情、声音、话语中含有一种绝望。
  架场也真是的,他为什么不想更积极地帮助他呢?
  飞龙是希早子过去所完全不知道的那种类型的人,所以自12月在来梦遇见以来,常常打电话说说话,或是见见面。虽然不像会发展到特别的感情,但背负着深深的阴影的他在另一方面有一种不停地吸引着她的心的魅力,这也是事实。
  (他现在怎么样呢?)
  “下一个才是你!”——被发出这种最后通碟的他,现在以何种心情过着这个夜晚呢?
  他说:那个叫岛田洁的人马上来京都。只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才稍明朗一些。
  (他……)
  想起了在画室里请他给自己看的他的种种作品,当时有点震惊。在那里看到的被取名为“季节虫”的奇怪的风景画和其他的画中,觉得哪幅画中都有“死”的主题。会不会是孩提时代的可怕的经历使他画那种画的呢?大量使用原色的令人毛骨惊然的“死”的描写。
  但是,这些画中最令人震惊的是……
  咯、咯、咯、咯……
  觉得自己的脚步声里混杂着一种不一样的声响,希早子又站住了。
  (还是?)
  (有人跟踪着我?)
  害怕回过头去。心想即使回头也跟刚才一样,反正看不到人影吧,但是……
  前方看到了门。穿过它就是Mxx大街。
  (究竟是谁……)
  心跳突然加快了速度。来到大街,向右拐去。不用说步行人,连车灯也看不到。被人跟踪着——这一感觉走了一阵子后还没有消失。也害怕回头。总觉得有谁的视线湿流流地缠绕在背上……希早子的神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从未经历过地紧张起来。
  不久——
  在与沿水渠的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向左拐去。拐过去以后心想糟了。
  右侧是一条去年夏天浮着被辻井杀害的孩子的尸体的水渠,左侧是一条长长的围墙,眼前是一条没有人影的又黑又窄的小路……
  想折回绕到别的道上去。刚慌忙转身,不由得“啊”地发出声来。Mxx大街的拐角上有一个黑糊糊的人影。
  (不行!)
  一听到心中的这一叫声,就条件反射般地奔跑了起来。
  硬硬的脚步声在黑暗中乱响。它缠绕在希早子的身上,嗡嗡地打着转儿流入耳朵里、头脑中,使她的心开始渐渐地解体成恐怖的碎片,混杂在水渠里流淌的水的声音里。
  寒冬枯萎的樱花树和柳树的黑黝黝的枝条随着呼啸的狂风摇摆,嘎吱嘎吱地发出着呻吟声,应该是平坦的路似乎也随着这声音开始像波浪一样起伏。
  仿佛被人从现实中抛了出来,霎时间掉进了扭歪了的时间的缝隙里。犹如被抛进了充满在弯曲的球形的黑暗——豁性异常强的大气中的封闭的空间里……
  刚觉着起伏的地面使双脚缠在一起,谁知眼前突然转动起来。脸上冷冷的犹如冰一般的柏油的触觉。呛嗓子的令人讨厌的气味。出现在双膝的隐痛……重重的脚步声从身后接近过来。
  (不行!)
  (得逃跑……)
  身体不听使唤。想喊叫也喊不出声音。是痛的缘故呢,还是焦急的缘故?
  ——激烈的目眩,一并而来的恶心……
  “必须杀死你!”
  微微听到了压低嗓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必须杀死你……”
  噢的一声,几乎与此同时,右肩一阵剧痛。是被人用什么硬硬的棒状东西打了一下。
  希早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痛苦。
  (为什么?)
  “啊!”——这回击在背的正中。
  “别……”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不要,救命……”
  第三次挥起凶器的声音。
  希早子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要被杀了。在恐怖和疼痛中这样死了心的这个时候——
  “住手!”
  有人大喊出声。
  (啊?)
  “住手!”
  脚步声吧嗒吧嗒地乱了。
  “不要杀她!”
  (啊……)
  更乱的脚步声和呼吸节奏……一样细长的东西抛到了想抬起低着的头的希早子的眼前。
  (这是……)
  抬起下巴看到那形状的一瞬间,喉咙颤抖了一下。
  原来是胳膊。一条像是从肩部拧下来似的白白的胳膊。
  过了一会儿——

  
第九章  一月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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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月29日,星期五。
  在京都又暗又低的令人忧郁的冬空下,我站在飞龙家的前面。
  紧缩着暗绿色的叶子的山茶花的树篱。立在其间的灰色的石门柱。破旧的门牌——绿影庄。
  天气寒冷,刺骨的寒风刮散了头发,我一面用冻僵的手按着它,一面抬头看了一下建在门里头的二层洋房——飞龙想一住的家——中村青司建造的偶人馆。
  浓灰色的墙壁、绿青色的屋顶、乳白色的法式窗户……楼房的一切的一切都由于这冬天的寒冷而缩着身子。种在荒芜的院子里的树木伸展着枯萎的黑黑的枝条,看上去像是包住这建筑物的巨大笼子的骨架似的。
  中村青司建造的偶人馆。
  我以说不清的心情跨进了洋房的正门。在穿过向两面开的门的地方时,发觉昏暗的里头的大厅里站着一个人影。是个体格比较健壮的男人。
  我一进大厅,站在右侧门旁的男子吃惊似的回头看了一下这边。四方脸上戴着一副墨镜,右手握着白色的拐杖。显然,那男子就是这家的房客之一,按摩师木津川伸造。
  “你好!”对方向我打招呼说。
  飞龙说木津川和在路上擦肩而过的人打招呼,以此来占卜那天的运气,和我打招呼也是同样的意思呢,还是因为地点是在这家中,所以判断进来的我是哪个房客?
  “你好。初次见面。”我朝向这边走来的他回答说,“你是木津川吧?我叫岛田洁,是飞龙的朋友,他跟我说起过你。这就去工作吗?”
  “啊?”他像是被攻其不备似的歪了一下脑袋,“您是岛田?”
  “是来解决这座偶人馆里发生的事件的。管理人的屋子是……啊,是那个门吗?”
  “是的……”
  “已经明白你是无罪的,请放心。”我从木津川身旁走过,站在了管理人室的门前。按摩师一面嘟嘟哝哝地嘴里自言自语着什么,一面咚咚地拄着拐杖朝正门走去。
  敲了一下有[1-A?管理人室]标示的那扇门。
  “唉!”稍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嘎啦嘎啦的声音。门打开后出现的,是一个驼着背脸上满是皱纹的老人。
  “是水尻道吉吧?’’我说道,“突然而来,对不起。我叫岛田,是被飞龙叫来的,他现在在哪儿?”
  老人把手掌贴在耳后,向前伸出脑袋:“啊?你说什么?”——好像耳聋。
  “我呀,”我大声说,“有重要的事。飞龙他……”
  “他怎么啦?”说罢,从屋子里头走出一个人来。系着围裙的白发老太——她是水尻柞吧,“哎呀,对不起,在干一点厨房里的活儿,所以……”
  “飞龙他在哪儿?屋子里吗?他的屋子是二楼吧?”
  “啊?”老太呆然瞠目,“这个,少爷他……”
  “不在吗?还是在那间堆房里?难道外出了?啊,这可不好办呀!是件重要的事呀。”
  “嗯……”
  “这个……”
  “不,算了。对不起,打搅了。不不,我不是可疑的人,我是远道来帮助他的。既然我来了,就没有事了。请放心。这里就全交给我吧,好吗?好!那我这就去检查一下二楼。不,你们不必来了。请在屋里呆着,好吧?详细情况回头跟你们说明。”留下像是想说什么话的管理人夫妇,我顺着楼梯向二楼走去。
  围着厅井的二楼的走廊角上,立着一个飞龙所说的那个人体模型。可不是,没有左胳膊的那偶人将眼睛、鼻子、嘴巴全无的扁平的脸朝着面里院的窗户。
  通过时顺便追逐了一下它的“视线”,在一片惨不忍睹的正房的废墟前面,看到了立在荒芜不堪的院子中央附近的大樱花树的影子。我快步走在延伸至楼房里头的走廊上。地板吱嘎吱嘎作响。过了一会儿出现的是缺左腿的人体模型。
  再拐过两个拐角的地方,左侧有一扇写着[2-B]的门——据说是飞龙用于起居的屋子。
  “飞龙君。”我喊了一声,并敲了一下门,“飞龙君,在吗?是我,是岛田。”没有回答。是去什么地方了吗?
  我看了一下手表:上午11点半。还有30分钟。一离开[2-B]的门,便径直沿走廊笔直前进。顶头的那个就是通向[2-C]的隔门吧。门那头的楼洞比这边的走廊暗得多,但是,因为是在白天,所以没有到不点电灯就动不了的程度。
  右侧有扇门——是[2-C]房间的门,转动了一下门把手。出乎意料没有上锁,门发出轻轻的吱嘎声开了。踏进屋子里面,我吃了一惊。
  “这……”
  眼前的景象一片狼藉。八张铺席大小的西式房间的墙壁和地板各处都已毁坏。
  “嗬。”
  我低声哼着环顾了一下这番惨状:墙壁上贴着的十字图案各处都被撕破,露出了灰色木板。铺在地板上的红地毯被粗暴地掀起扔在屋子的角落里,地板有好几块被揭了下来,那样子活像是被虫子吃了皮肤和脂肪,露出了骨头和内脏的动物遗骸。这准是他——飞龙想一干的。
  我曾经向他指出:应该在这屋子或是外面楼洞的什么地方有秘密通道。他一定是慑于不知什么时候又会通过秘道潜入这座宅邸的凶手,等不及我到来就想找出这通道的入口处。
  (飞龙君……)
  而且——而且他发现了那通道?
  我的目光停留在地板上被挖开的一处裂缝上。一个黑糊糊的梯子一样的东西伸向地板下。
  (是这家伙呀!)
  他发现了这个。他——那他后来怎样了呢?我想一定在堆房。他一定在用做画室的堆房那里也进行了同样的“寻找秘密通道”的作业。
  我又看了一下手表,离中午12点还有20分钟多一点。从走廊上返回去,跑下楼梯。一个牛仔服外面穿着白色套头毛衣的年轻人站在放在大厅里的粉红色电话机前。
  “你是住在[1-C]房间的谷诚君吗?”我向年轻人打招呼道。他放下搁在拨号盘上的手指诧异地看了这边一眼。
  “有件事求你。”我说,“这个,我是岛田,岛田洁,飞龙的朋友。有件重要的事求你,能听我说吗?”
  “这个,嗯……”他神情困惑。也许是突然被初次见面的人说:“有件事求你。”而觉得蹊跷,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但现在顾不得这个了。
  “行吗?再过一会儿,一个男人就要来这儿,来拜访飞龙。来了后请你转告他,请他去飞龙的画室。”
  “好、好的。”
  “对不起,所以打完电话也请你留在这儿待一会儿,明白吗?”
  “嗯。可是,这个……”
  “拜托了,原因回头再解释。”说罢,我就转身向大厅里头的走廊跑去。
  (二)
  堆房中一副意料之中的状态。
  锤子、拔钉钳子。不知是从那里弄来的洋镐。被随手挪动的家具、被到处弄得破烂不堪的泥灰墙壁、被揭下的地板……那狼籍的景象比刚才的[2-C]房间还要厉害。从开在墙上的洞里,呼啸着从外面刮来风,空气彻骨寒冷,吐出来的气白花花地在跳跃。
  他就压埋在散乱的木板、壁土、画具等东西里面,在背朝门口的摇椅上无力地垂着肩膀。大概是因过分激烈的作业而感到精疲力竭了吧,甚至连我进来都没有察觉似的。
  “飞龙君?”
  我边注意着脚下,边绕到椅子前。飞龙露着一张苍白得让人觉得完全没有了生气的脸迎接了我。
  “久违了,飞龙君。我如约赶来了。竟然干出了这种极端的事呀,完全可以不这样粗暴地寻找,不过呀,你安然无恙,这比什么都好。”
  “是的。”他用呆滞的眼神凝视着我,“岛田……”
  “找到通道了吗?”
  “那里……”按他目光所示的方向,有一大片地板裂痕,我慢慢地走到那旁边,弯腰张望了一下。
  “嗬。”
  跟刚才在[2-C]房间里看到的一样的东西。黑暗的洞里,向地下延伸着一条比这黑暗更黑的梯子。
  “原来是这家伙呀!”我回头看了一眼飞龙,“辛苦了。嗯,这下谜就全解开了。不用担心了。什么都不必害怕,你已经安全了。迄今你——还有我,也对备用钥匙问题等围绕案件的各种各样的状况进行分析时,主要把怀疑的目光指向了住在这座宅邸里的人,即偶人馆内部的人身上,但这本来就是错误的,其证据就是这条秘密通道。犯人可以不是内部的人,只要知道存在这条通道,就是外部的人也丝毫不碍事。”
  “犯人是外部的人?”
  “是的。水尻夫妇、木津川伸造、仓谷诚其实都和案件丝毫无关。他们的姓和28年前列车事故遇难者的姓一致,我想恐怕也完全是偶然的事。如今这样考虑反倒自然。嗯。”
  “岛田,那么犯人是……”
  “还不明白吗?’’我张开两条胳膊,轻轻地耸了耸肩给他看,“哎,这也难怪啊!”
  刮进来的风冷得我哆嗦了一下身子,我叼起了一支烟。
  “前些时候,你在电话里说给我听的你的另一罪过——那可是知道这起案子的犯人的最大要点。你顶到河里去的少年的名字。你说你怎么也想不起来,但在那电话里听你说了之后,我知道了——你好像很想问是怎样知道的,是吧?”我一面长吐了一口烟,一面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已经稍过了中午12点。
  “已经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大学时代你常常身体差得连感冒也不容易好而卧床不起,出于住在同一公寓的隔壁房间的情谊,每次我好像都照顾你。就是当时的事。你发烧卧床不起时,好像经常被噩梦魔住,一面痛苦地呻吟,一面或是吧嗒吧嗒地动着胳膊和脚,或是说着梦话,或是突然大声喊叫。记不得了吧?但在我的脑海里还记着你这样在噩梦中喊的话。那次电话里正在听你说话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了,其中也有喊‘妈妈!’,另外还有一个你经常反复呼喊的名字。”
  “那么,那是……”
  “嗯。大概那是你顶到河里杀死的那个孩子的名字。”
  “叫什么名字?”
  “masasige【注】……你经常边哭边‘masasige君、masasige君’地喊这名字。”
  这时——
  “飞龙君。”
  听到这声音的同时,堆房的门打开了。
  “飞龙君……啊,这是……”
  “一直等着你呢。”我把抽着的烟扔在地板上踩灭,向走进来的男子投去锐利的目光,“正如你看到的,飞龙君找到了建造在这间堆房里的秘密通道,尽管找法好像有点儿不得要领。”
  “秘密的……通道……”
  “是中村青司在28年前,改建这座宅邸时建造的一个机关,你由某个机会知道了它的存在,利用它作为对搬到这宅邸来的飞龙君进行复仇的工具。”
  男子一面拢起长长的前发,一面露着狼狈的神色凝视着我:“你、你是……”
  “岛田洁。听飞龙君说起过吧?——刚才正想跟他说呢,”我用眼睛指示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飞龙,“你是所有事件的犯人。潜入这堆房对偶人施行恶作剧、将玻璃碎片放入信箱、正门口的石块、自行车的车闸、猫的尸体,全部都是你干的。再三给他写恐吓信的也是你。放火杀死他的母亲沙和子和杀死辻井雪人并伪装成自杀的也都是你。”
  “你为什么要这般折磨他呢?”我凝视着瞪着小眼睛呆立不动的那男子的脸,继续说道,“那是因为28年前他杀死的孩子是你的哥哥。‘masasige君’这名字向我暗示了这点。你有一个比你大两岁的哥哥吧?而且你哥哥还很小的时候因什么意外事故死了。飞龙君感到‘记忆的痛楚’时,他的身旁屡屡有你的脸,有你的那茶色的、更接近褐色的眼珠。这也是事实吧?他从你的那张脸、那眼睛的颜色,看到了过去杀死的少年的面容,你的哥哥——架场正茂的面容。”
  (三)
  架场久茂踉跄地跨进堆房里一步,就用恐惧的目光看了一眼我和飞龙坐着的椅子,随后环视了一遍这屋子的主人亲手制造出来的凄惨景象。
  “死了心了吧,架场?”我说,“马上她——道泽希早子也要来这儿了。”
  于是架场的目光嗖地回到这边:“她不来这儿了。”他说,“她不来了。”
  “啊?”我吃了一惊,“那莫非你昨晚在那以后……”
  “你是想说我又袭击了她?”架场一面将手伸进灰色大衣的口袋里,一面慢吞吞地摇了摇头,“不是。是去医院看昨晚的伤,所以她不来了。今天早上你给我打电话,叫我中午12点来这儿,是吧?听说跟她也这样说了,因此我大致猜测到了这里是什么等待着我。我可是来确认这点的。”
  “哼哼。”我用鼻子笑了一下,“是来确认自己的复仇计划遭到了挫折吧?”
  架场没有回答这问题,这一回缓慢地回头看了一下堆房的门口。
  “请进。”他说。于是,应声从门的那头出现了两个人。
  一个是刚才我在大厅里遇见、拜托他转告将要来的架场的年轻人——仓谷诚,另一人是身穿黑色西服、未曾见过面的大个子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个焦茶色的手提包。
  “你说这间堆房里有中村青司建造的秘密通道,是吧?那通道在哪里?” 架场问我道。
  “装什么傻呀!”我有点感到惊愕,“那东西应该你最清楚吧?——你瞧,在那里。看一下那地板里的洞就行。”
  架场默默地点了点头,旋即朝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子使了个眼色,向我指示的地板裂缝走去。
  “仓谷君,你也来一下。”我招呼在门口发呆的年轻人说。
  “唉。”仓谷一面惶恐地望着屋子的情景,一面跟在两人的后面。
  “你说是这个洞吧?”架场一靠近问题的地板裂缝,就和我刚才所做的一样,稍稍弯着腰张望了一下那里面,“哦。”他低低地哼了一声,随即对跟来的西装男子说道,“怎么样,川添?”
  “不,我……”被叫做川添的那男子像章鱼一样撅起了厚厚的嘴唇,慢慢地摇了摇剪成平头的头。
  架场接着看了看仓谷:“你呢?怎么样?”
  “嗯,不,这个,什么也……”
  ——这些人究竟在说什么呢?
  我的头脑有些混乱,同时对架场的厚颜无耻感到极度焦躁。回头看了一下依然坐在椅子上不动的飞龙,说:“喂,飞龙君,你倒说话呀!”
  “你也再仔细看一看如何?”架场用淡漠的口气说道,“究竟这洞的什么地方是秘密通道呢?我们只看到揭开地板的痕迹。”
  “你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蠢话!”我大声申斥般地说着,并朝他们的方向走去,“这里。”边指着边张望刚才的洞,“这里不是的的确确可是——嗯?”我怀疑自己的眼睛,“这……”
  “哪里有秘密通道?”架场说。
  “岂、岂有……”
  ——正如他所说的,延伸到地下的铁梯等无影无踪了。
  岂有此理!刚才确实亲眼看到的。那怎么会?从墙壁的洞里刮进暴风一样的风来,迎面打着我的脸。头发倒竖,脸颊冷得变僵了。
  “我们刚才在来这堆房之前也去了一下那边的洋房二楼。”架场用怜悯的口吻说道,“张望了一下[2-C]房间,和这里一样,墙壁和地板都被毁坏了。你是说那也是寻找秘密通道的结果?”
  “正是这样。”
  ……嗡……
  夹杂在风的呼啸声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虫子的尖锐的振翅声。
  ……嗡……
  在这中间,我勉强保持冷静,说道:“秘密通道那里也……”
  “没有那种东西。”
  “……”架场的口气变得尖锐且严厉,“刚在你说我是杀死辻井雪人的犯人,是吧?可是,那屋子里什么地方都不存在能从外部进来的那种秘密通道。我想大概楼洞里也没有。那么,会怎么样呢?我怎么能潜入处于密室状态的那间屋子,杀死辻井雪人呢?”
  “……”
  “假定辻井不是自杀,而是被谁杀死的——假定无论如何想坚持这种他杀的观点,那么,遗憾的是,我只想出一个解决方法。而且,那答案好像是正确的。那就是……”
  “别说了!”我禁不住大声喊道。架场吃惊地闭上了嘴。
  “干到这份上还不想认自己的罪呀?我说,飞龙君,你的朋友是个没法儿治的家伙。杀了你的母亲和辻井,情况一不妙,这回就……”
  “川添,给我那个。”架场对西装男子说。男子默默地点了点头,从手里提着的包里取出了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一个细长的东西。
  “这东西掉在昨晚道泽小姐遭到袭击的现场,她像是相当震惊,也下不了决心送到警察那里,所以一逃回家里,立即给还在研究室的我打来了电话。当时她把这个拿回了家。”
  那是一条白白的胳膊。像是被从肩部拧下来的白白的人的胳膊——不,不是,不是真人的胳膊,是人体模型的胳膊。
  “我想是从这堆房里的哪个偶人上取下来的,里面塞满了沙子,昨晚犯人把这作为凶器袭击了道泽小姐。”
  “够了!”
  ……嗡——
  尖锐的声音渐渐逼近,向耳朵里,向头脑深处。
  ……嗡……
  “够了,架场!”我感到一阵寒冷和头痛使尽力气反复说道,“在这里,再说这说那的也解决不了问题,算了吧!事到如此,只有到该去的地方了结了。”说着,我朝放在里头书桌边上的电话机走去。
  “和警察联系。行吧?”架场默默地悲伤似的眨了眨小眼睛。
  我一拿起话筒,没等贴到耳朵上,就急不可耐地将手指放到了拨号盘上:1——1——0 
  1
  “没有事。我想没有危险了。”架场对身穿西服的男子这样说道,随后走近了蹲在地板上的我的身旁。
  “正如你看到的,川添,请是请你来了,但他需要的不是警察,倒是医院。当然,迟早也需要接受你们的审讯吧。”
  “真叫人吃惊啊!”男子一面将手里拿着的塑料袋放进包里,一面说道,“这,我们究竟怎样处理好呢?”
  “没有事吧,飞龙君?”架场说着把手伸向我的胳膊。
  “啊,架场君……”我做了什么呢?为什么这副样子蹲在这儿呢?
  “我……”
  “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架场用他那小小的褐色眼睛凝视着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我,“是你把辻井雪人杀死的吧?”
  “啊?”
  我把辻井杀死了?
  “为什么我……”
  “他死的房间里,根本没有什么秘密通道,我和川添刑警的眼睛确认了这一事实。这样还认为他的死是他杀的话,那是怎么回事?”
  (是我……)
  “从辻井回屋子到水尻夫人赶来这段时间里,你作证说没有一个人从你房间前走过。作为结果,也许这是对的,只是你的证词——与其说证词不如说是你的意识、你的记忆中缺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你自身的行为。”
  “可我不明白……”
  “我想这不是你的责任,至少不是现在你所认识到的‘飞龙想一’的责任。你自认为自己一直在起居室里看着电视吧,确实那是作为‘飞龙想一’的现实,可是……”
  “我——我……”
  我当时——对,在起居室望着电视,披着对襟毛衣,坐在沙发上,独自呆呆地……
  水尻夫人来喊辻井……将一串备用的钥匙递给她……她站在[2-C]房间的门前喊着辻井的名字,我靠在楼洞的门上,将双手插在长袍的口袋……长袍?是长袍?
  “我……”
  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将对襟毛衣换成长袍的呢?——没有这种记忆。丝毫没有这种记忆。
  (我杀死了辻井?)
  (无意之中。)
  (自己都不知不觉之中……)
  这样——如果是这样,那我换上衣是因为杀辻井时溅出来的血把衣服弄脏了?
  (怎么会……)
  另外,对,当时——水尻夫人来的时候我额头上渗出的汗水……
  为什么我额头上出汗呢?通了半个小时的风,屋子的空气早已完全冷了下来,可是,为什么出汗了呢?
  “啊,我……”我双手捂着脸,肩在微微颤动。
  “明白了,飞龙君。不该在这种地方追究你的行为呀,对不起。”架场把手放到我肩上,“那,走吧!”
  “走?”我用纤弱的声音问道,“去哪儿?”
  “你累了,得好好休息一下。”架场说着悲痛地朝我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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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即“正茂”这一名字的发音。
  
第十章  二月
************************
  2月1日,星期一,下午2时许。只有两位顾客的来梦咖啡馆的一席——
  隔着桌子,希早子和架场久茂面对面坐着。希早子因为无论如何想早点听到详细情况,所以硬是请架场悄悄溜出研究室来了这儿。
  “伤已经好了吗?”
  经架场一问,希早子轻轻地点了点头:“还有点痛,但没有事了。说是骨头没有异常,也不会留下伤痕。”但是心灵受的创伤好像暂时还消除不了,希早子自己也明白比起平常来,声音很没有力气。
  “也许应该更早一些时候采取什么措施的,可我也没什么把握,再说也没有想到你会遭到这种不幸。”
  “没关系。我想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就连我也万万没有……” 
  “不。那么晚让你一个人回去还是我的责任呀。真对不起。”
  “没关系。”
  当时真的以为会在那里被杀了。被塞满沙子的人体模型的胳膊重重地打着肩,打着背……在绝望的深渊听到的那声音——自言自语地说着“必须杀了你!”的没有抑扬顿挫的低低的声音。虽然没有余力确认对方的脸,但那确实是飞龙想一的声音。而且紧接着喊“住手!”的声音——那也是……一阵吧嗒吧嗒的混乱的脚步声、紊乱的呼吸声。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希早子就被扶了起来。天色黑暗,加上路灯的光是逆光,所以看不请对方的脸,但——自报姓名是“岛田洁”的那男子的声音,尽管说话方式全然不同,但也还是飞龙想一的声音。
  “我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什么的,所以不能过分夸口说大话,但是——”架场久茂一面将双手的指头交叉在一起,用两根大拇指咯咯地敲着桌子的边,一面说道,“从一开始就有许许多多让人放心不下的事呀。比如说,那是发生在飞龙君以外,应该谁都进不去的堆房里的奇怪案件啦,过分地自暴自弃的他的态度和话语啦,等等。特别是因火灾死了母亲以后,这更显著了。另外,你说去他的画室看了感到震惊的他的画……
  “那里我也去过一次,但没有像你那样仔细地看他画的画,所以经你说了以后我才知道呀。他画的画,每幅作品都必定有一个某某的‘死’的主题,而且在那些画中,快‘死’的人们的脸,男的、女的、婴儿、老人,哪张脸看上去都像是飞龙自己的脸。
  “他一直不停地在画中杀死自己。对,我想,恐怕他自己没有察觉这件事吧。在自己画的画中,无意识地使自己死。浅显地说,他的心中一直存在着强烈的自杀愿望。所以我不由得怀疑:所谓要害他性命的可能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但是,当然不能跟他说我的这种随随便便的想法。
  “我的怀疑确定不移,那是进入1月中旬以后——知道叫辻井雪人的那个杀人犯在那宅邸里死了,说那不是自杀,而是他杀的信送到了他手头的时候。据他所说,案发的密室状况大概是完善的,我想除了认定是自杀以外,无论如何也没有其他解释方法。尽管如此,倘若认为那是他杀,那么这只能考虑那密室状况的构成因素中他自己是犯人。
  “哎,说起来这只是纸上谈兵,当然不能认定他是所有事件的犯人,所以我上周的星期三——你被袭击的前一天吧——那天,我停了课,去查了一点东西。”
  “是你说出远门的那次?”
  “嗯。公司方面的工作压着,所以犹豫了一下,不知如何才好,但心想宜早不宜迟,就去了。”
  “去哪儿了?”
  “静冈。”说到这儿,架场停顿了一下,嘴角上叼起了一支烟,“首先在飞龙过去住的家的附近转了一转,这玩意儿呀,本来就不擅长,就是所谓侦查这东西。”
  “侦查?”
  “嗯。因为不习惯,所以费了许多周折,但好不容易从附近一家的太太那里探听出了一些关于从前年夏天起,他不得不长期疗养的病和他住院的地方等事情。正如我所想的,他对我们只是说病了,但他患的其实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病。
  “据说,前年的6月下旬,他闹着要自杀。在画室的门框上挂了根绳索,正当他想上吊时,被他的母亲沙和子发现,闹得天翻地覆的。他当时精神处于极度错乱状态,沙和子想方设法哄着他,把他带到了市内的某家精神医院……哎,听到的是这样一些事情。
  “我立即走访了那家医院,见了一下他住院期间负责治疗他的医生。听说医生是绝对保守患者的秘密的,所以心想可能一星半点的情况都打听不到,但一说明这边发生的事件,医生出乎意料地没二话就跟我说了。还说也许尽早让他再住院的好。
  “简单地说,他像是得了相当严重的神经症。医生这样说:他有一种比自杀愿望更激烈的思想,那就是认定自己必须死,估计原因在于幼小时候他所犯的越轨行为;好像是不停地责备他的强烈的罪孽意识成为他心中的一个巨大的精神创伤。总而言之,这创伤就是28年前使亲生母亲等数人死亡的那起列车事故和其后的‘杀害孩子事件’。
  “听说去年夏天之所以决定让他出院,是因为精神状态在某种程度上有所稳定,但最大的理由是他的养母沙和子的存在。
  “那位母亲,怎么说呢?是一个几乎是盲目地爱着他的人——这我也这么想——为了让他活而活着。有这么一点,所以呀,好像他自己也明白如果自己先死,恐怕她也活不下去吧,所以她的存在本身会成为制动器。医生因此估计他今后不会做那种胡乱伤害自己的事吧,所以同意他出院了。
  “当时,医生好像还说:可以的话,最好迁移到别的地方去。这就是说,刺激幼小时候的‘罪孽’记忆的环境因素还是尽量去除的好。就这样,也因为半年前他的亲生父亲飞龙高洋去世了,他的母亲便决定两人搬到京都来。另外怕静冈那里的街坊四邻看见也是原因之一。”
  “这么说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希早子于是说了她想到的事,“有一次我曾听他说过:精神分裂病的人,如果让他画画,就不太使用中间色——想多用原色。”
  “嗯。凡?高【注】就挺有名。神经症和精神分裂病是两码事,但凡?高不能说没有精神分裂病的倾向吧,所以……”
  “尽管如此,架场先生,究竟为什么28年前的那种过去的精神创伤突然抬起头来了呢?既然是那样根深蒂固的创伤,似乎可以更早一点表现出什么症状来,可是……”
  对希早子的提问,架场难得皱起了眉头:“说来只不过是半瓶子醋的知识,这类病的原因,归根到底现在绝大部分还是个谜。只是一点似乎是确凿的,那就是:遗传性的素质是发病原因之一。
  “不可否认,他的身上本来就可能有这种要素,无论是父亲高洋的死法,还是他的从表兄弟辻井雪人的事。当然,幼小时候的异常经历也是一大原因,但把它直接和发病联系在一起说不定是错误的。
  “我想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听说最近比起历来的精神分析的探讨来,倒是从大脑生理学这种领域着手的研究兴盛起来了。
  “什么弗洛伊德,说起来确实是一种宗教嘛。哎,这样说起来,就是极端的话了,这世上人所参与的事物不管是什么样的,都被论作是一种宗教现象。哎,这就姑且不说了,这种事的真相我想不是我这号人能说明得了的,所以接下来的话,希望你只是作为好像是答案的解释之一来听。”
  1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天花板。虽然清洁而冷冰冰的。像一个四方形的笼一样的房间。
  在那一角独自抱着大腿的我……
  对。
  我的眼睛总是——总是凝视着黑暗的、漆黑的死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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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必须死!)
****************************
  “飞龙想一的心中,叫它是‘向着破灭的冲动’吧,一直有这种想让自己走向‘死’的动量,而且作为理由的强有力的依据,我想就是他幼小时候的‘罪过’的记忆。
  “从小学、初中、高中那时起,他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孩子,动不动就表现出孤独症的症状。但是,在他每天的生活中,有学校的教师啦、同学啦——至少是把他作为正常人的其他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精神生活可以说还是健全的。
  “比如说,他画画的时候,将自己所犯的‘罪’投影到那里,给别人看那画,由此来不断地进行‘罪’的告白——即使是在无意识之中。这种通过一种忏悔来净化罪恶感的行为,拯救了他那欲走向‘死’的精神。我想这在大学时代也一样吧。
  “可是——大学毕业,没有就业而回到老家,几乎所有时间都躲在家里度过的他,究竟留下了什么呢?除了和母亲的接触以外,只有和自己对话。他开始画,并一直画着,没有意识到要给别人看而只是为自己而画的画。为已经哪儿都没有告白对象的‘罪孽’意识而画,画的也只是招致自我中毒的‘死’的描写,他终于走到了试图自杀这一步,但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是被母亲发现了。看到悲叹的母亲的身影,他重新考虑,为了她自己还是得活着。”
  不知什么时候,架场的口气变得像是淡漠地讲着故事似的。
  “一年的住院生活中,表面上他的精神状态像是安定了,连一年前自己试图自杀的事实,他也许都忘记了。可是,我想这期间他可能也一直拼命地和潜藏在心灵深处的朝‘死’的冲动做着斗争。必须为母亲活着!恐怕只是说给自己听这句话,生活在正向着‘死’倾斜的人生中。
  “被容许出院,来京都的时候,他的心或许已经被逼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在8月报纸上看到的列车事故和杀害孩子事件的报道,我想只是使他的心稍稍晃动了一下,成为更决定性的使他的心失去平衡的诱因,不是9月——在这来梦与我的重逢吗?
  “在他时隔十几年重逢的我的脸上看到的——那是沉没在意识深层的‘masasige’,这一他28年前致死的孩子的面容。从那以后,他就频繁地感到那‘记忆的痛楚’了。
  “就这样——叫飞龙想一的这个男人精神中,诞生了新的另一人格。正是这第二人格,才是其后他身边连续发生的可疑事情的实行者,那个写信的人。
  “第二人格——那是潜伏在飞龙心中的他的‘罪过’的告发者,且是朝‘死’的冲动的忠实推进者。这个‘他’认为自己与飞龙想一不是一个人,考虑必须杀死他,且必须在让他害怕,让他认清自己罪孽之深后,杀死他。其实这其中也许也包含着对杀死‘他’自己的亲生母亲飞龙实和子此事的‘复仇’之念。
  “‘他’首先执拗地进行了包含着告发他‘罪过’的信息的骚扰,然后写信逼他‘回想’自己的‘罪过’。
  “可是,下一步——在以‘审判’或‘复仇’这一动机杀死他这最终目的之前,他有一件无论如何必须做的事情。这就是杀死母亲——姨母沙和子。整理一下的话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必须杀死他;他必须为沙和子活着;因此‘他’必须事前杀死这沙和子,消除他活着的理由。
  “就这样——通过放火烧正房顺利地葬送了沙和子的‘他’,又写了一封告发说这是飞龙自身的‘罪过’的信,企图使自己作为‘执行者’的立场更正当。本该在这之后,‘他’无需那样停歇,就直接用某种方法——比如说用毒药或是定时装置杀害他,一切可以就此完结的。
  “但是,就在这时……”
  2
  希早子——
  啊,她那凝视着
  “生”的眼珠
  那样栩栩生辉……
  (必须杀死她!)
************************************
  “就在这时出现的,是道泽你。”架场说。
  “我?”
  架场朝吃惊的希早子慢慢地点了一下头:“飞龙君在这儿与你见面,与你说话,并且我想一定是被你吸引住了。接触到与自己完全相反的,即向着‘生’生活的你,且受到了不少的感化。对自己心中突然间产生的‘生’的冲动,恐怕他自己也非常困惑吧。
  “第二人格的‘他’察知替代沙和子出现的你——欲将他挽留在‘生’的新的力量,于是又不得不停顿下来。另一方面——这里,事情变得更复杂起来了,和你接触的前后,出现了一个飞龙的大学时代的朋友,叫岛田洁的男子。岛田是过去和飞龙住在同一公寓的同学,可以说是在东京的飞龙的心灵依托。他发现了从岛田那里寄来的信。通过与你的接触再次想抱住‘生’的他,殷切希望这岛田作为帮助现在的自己的一个存在而登场。
  “过了年,岛田给飞龙打来了电话,正如飞龙所期待的,岛田一听说他陷入了困境,立即从各种角度分析了他的话,想助他一臂之力。
  “这样,岛田提出的推理之一就是那个绿影庄的全部房客都是犯人的观点。岛田说他调查了28年前的列车事故的新闻报道,指出那上面记载着的事故的遇难者的姓和绿影庄的房客们的姓相同。飞龙马上信以为真……
  “关于这件事,当初我从飞龙那里听说时也总觉得奇怪。要说实在是过分的偶然吧?就说是水尻夫妇召集了遇难者的遗族这一假设也过分牵强附会吧,像是虚假的事,丝毫没有现实的意味。
  “于是上周去静冈的时候,请在当地报社工作的一位朋友调查了一下,答案马上出来了,那就是——列车事故中死的乘客,除了飞龙实和子以外,确实有四人,但这四人的姓中没有一个和住在那公寓里的人的姓相同的。
  “所以,我不得不对飞龙说在电话里和他说话的这个叫岛田洁的男子的存在本身,抱很大的怀疑了。”
  3
  岛田洁。
  来这屋子后和他一次也没有取得联系。
  现在他怎么样呢?担心着我吗?
===============================
  “不过……”希早子再也抑制不住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不过,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不。名字叫岛田洁的飞龙大学时代的朋友作为现实中的人确实是存在的,他住在大分县,参与过叫中村青司的那个建筑家建造的建筑物中发生的案件,这也是事实。去年夏天从静冈转来的写给飞龙想一的信也确实留在那画室里,从邮戳和笔迹来看,估计那是岛田洁本人写的。
  “我刚才说的,你明白了吧?我说的是飞龙今年1月以后取得联系的那个‘岛田洁’……哎,用不着我这样罗唆吧,因为实际上你也见过那个‘岛田’的嘛。
  “是这么回事:个‘岛田洁’不是真正的岛田洁。他打来的电话和电话里的对话,全都是飞龙的妄想。换一种说法的话,所谓‘岛田洁’,乃是飞龙心中产生的第三人格。”
  “第三、人格……”
  “对。”架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好像是人格分裂这一精神科中所说的歇斯底里疾病中的一个症状,一般会想起二重人格来,但实际上,三个以上的多重人格的事例过去也有过许多报告。
  “比如说,有名的,在美国的名叫普林斯的医生的著述里,有一个18岁的少女的三重人格的病例。普林斯将这少女命名为‘圣女’、‘妇人’、‘恶魔’。好像就是因为有三个不同的人格。听说也有观察到至少有六个不同人格的法国人的例子哩。更厉害的,就是那个‘西维罗十六重人格’——在日本也一时成为不小的话题,你听说过吗?当然,像这回的他——飞龙那样以一个人格为基础,其他两个人格短时期内交替出现的症状,我想是非常特殊、极其罕见的例子吧。
  “正如我刚才说的,他由于遇见了你,感到了过去未曾有过的一种向‘生’的冲动,但是,在他意识的深层,他是作为与自己极其不相称的——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赞同的那种方向性去加以认识的。
  “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不能像你那样向着‘生’生活,而且现在有人要害自己的命……于是,他都快发疯地殷切期望有个可以信赖的人,出现在自己的身边,鼓励自己,帮助自己,这就导致了岛田洁这一男子的登场。
  “第三人格‘岛田’和第二人格‘他’相反,担当了帮助实体飞龙,使他朝着‘生’去的任务,向从前真的岛田做的那样。
  “这里的关键是,这‘岛田’不知道欲逼迫飞龙去死的‘他’的本来面目。这反过来讲也是一样——即:‘他’也不知道‘岛田’的本来面目吧。
  “所以飞龙跟‘岛田’商量事件时,‘岛田’立即按他的观点对此作了分析,努力帮助他。列车事故的新闻报道也好,指出秘密通道也好,就他而言,绝没有打算欺骗飞龙,使飞龙混乱的意思。我想他始终作为岛田洁,想发挥帮助飞龙的‘名侦探’的作用。
  “另一方面,由于你和‘岛田’的登场,暂时销声匿迹的‘他’由某个机会——恐怕是偶然的,知道了绿影庄的房客之一辻井雪人是‘杀害孩子事件’的犯人,在那里‘他’重叠着看到了28年前飞龙所干的那起‘杀害孩子事件’,作为‘另一个飞龙想一’,不由得想杀死辻井。
  “顺利地杀害辻井以后,鼓起了劲头的‘他’进而转向下一个行动,迫于再一次砍断将飞龙挽留在‘生’的锁链的必要。所以,为了引导他走向期待的‘死’,因此必须杀死的便是道泽你了。
  “这以后的事,你最清楚吧。上周,‘他’将这付诸于行动。守候你,跟踪你,想把装满沙子的人体模型的胳膊用做凶器打死你。但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出现了根据飞龙的意思想救你的‘岛田’,阻挠了‘他’……
  “在这以前,‘岛田’只是在那个断了线的画室里的电话里出现,这回来到这儿,是受飞龙的更殷切的邀请,作为活的人登场了。
  “‘岛田’从存在秘密通道推理犯人是外部的人,进而作为填补飞龙的最后的一片记忆,想起了‘masasige’这一孩子的名字。就这样,他得出的是,我是‘masaige’的弟弟,为了复仇要害飞龙这一结论。
  “自以为从犯人手里‘救’了你的‘岛田’,决心通过自己的手解决事件,叫你第二天中午12点来绿影庄。随后在第二天早上,给他所坚信的犯人——即我,打来了喊我出来的电话。”
  说到这儿,架场悄悄地看了一眼希早子的脸。希早子觉得他像是在等候什么回话似的。虽然觉得想问的还有许多许多,但最终希早子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的事就无关紧要了——”架场说,“川添刑警——前些时候你也被传讯了吧?据说他们其后检查了一下飞龙使用的房间,结果从画室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和那封信一样的信笺。还有,听说在公寓的房间那里,衣柜的里头藏着血迹斑斑的对襟毛衣。血型和死去的辻井的血型一致,这已经得到了证实。”
  “开始我也说了,刚才说的大部分不过我是对于显露的事实进行的随意解释罢了。”说着,架场眼睛里露出了微妙的或者也可理解为自嘲一样的微笑,“迟早专家还会提出不同的解释吧,飞龙——他自己也许现在还在拼命考虑自己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希早子难以忍受似的开口说道,“不过……那么,事实究竟在哪里呢?”
  “事实——吗?”自言自语地一说,架场便转过头去将视线移到了窗外,“这个嘛……”
  “架场先生,”希早子进而狠了狠心问道,“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听说是过去因什么而死的架场先生的哥哥,其实不是‘masasige’这一名字吧?”——不会有这种偶然的——“飞龙弄死的,实际上完全是别的孩子吧……”
  可是——另一方面,希早子也感到疑问。
  为什么架场不想更早采取什么积极的措施呢?他说没有把握。但这是一个事关人生死的问题,不是应该更早一些时候采取行动,比如说和川添这个前些时候就接触过的刑警商量一下吗?这样做不是作为朋友是理所当然的行动吗?……
  “喂,架场先生,怎么样?”
  “这个嘛……”架场像是被希早子那认真的眼神压倒了似的支吾了一下,但立即眯缝起小眼睛,说道:“这,会是怎么样呢?”
  心灵深处忽隐忽现的远处——太远太远的风景。那绝不该跟任何人说。
  
-----------------------
【注】凡高:荷兰印象派画家。
   尾声  岛田洁的来信
  架场久茂先生:
  寒冷还在持续,谅你一切都好吧。
  前些时候蒙您相告飞龙想一君的案件,多谢了。
  去年年末,好像他给我家柯过电,但不凑巧,我不在家里,没有能说上话。我想跟他取得联系 但我不知道出院后他搬家了,新住处的地址也不知道,结果只是莫名其妙地为他操着一份心。
  关于您问的事——
  正如您知道的,建筑家中村青司于1985年9月去世,当时他住的家也烧毁了,所以实际情况是,很难得到他的详细资料。总而言之,靠个人的力量很难正确地调查出他在何时何地建造了何种建筑物。但关于您问的那件事,我想暂且能讲一谈我的想法。
  1985年去世时,青司的年龄为46岁,飞龙君住的那宅邸经他父亲改建,是在距今二十七八年前——1960年前后,所以当时青司还刚过20岁,大概正在大学的建筑学科学习或是刚毕业不久,那时候他从京都的高洋先生那里接受工作的委托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因而——
  飞龙君的家就和中村青司没有任何关系。用另一种说法,那就是:中村青司参与设计和建造的京都的“偶人馆”这建筑物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改日我打算去京都探望飞龙君,届时要是能见到你就好了。
  即次奉复。
  敬请多保重
  岛田洁谨具
  1988年2月7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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