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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师寺凉子怪奇事件簿 第五卷 黑蜘蛛岛
2016-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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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师寺凉子怪奇事件簿 第五卷 黑蜘蛛岛
第一章 刑讯室里的惨叫
第二章 在加拿大讨论日本文化
第三章 麻烦乘着马车来
第四章 红馆的秘密
第五章 蜘蛛的巢塔
第六章 从昔至今的线索
第七章 蜘蛛女VS冰激凌女
第八章 决斗是贵妇人的嗜好
第九章 向海神献杯

第一章 刑讯室里的惨叫

灰色的云层很快覆盖了刚刚还透出四月阳光的碧空,最初只是接近白色的浅灰色,但云层势不可挡的越聚越厚,垂得很低很低,颜色浓得近乎黑色。仿佛呼应这种变化一般,本来似乎溶有千万蓝宝石的海面也无声无息地从湛蓝变成了黑色。

  真是好强,我暗自想,好像加利福尼亚州在五分钟之内就变成苏格兰似的。这里是加拿大的西海岸——温哥华这个城市以自然环境之优美丰富著称于世,因此连“晴转阴”这样的变化也显得艳丽多姿。拂面甜美舒适的风强度虽然不变,温度却也低了下来。拿上外套果然是正确的选择。虽说时值四月半,暖流时常回绕,可这里毕竟是比北海道更往北的地界。

  陆地与海面,摩天楼与山坡夹杂——这样的地形跟香港颇为相似。但或许是因为纬度和人口密度不一样,这里的绿色明显更浓郁,空气更清凉。深深吸一口气,肺部感觉和在东京一样的清爽舒畅。

  虽然身在加拿大,我并不是加拿大人。在下名叫泉田准一郎,是日本人。另外我也不是观光客,而是出差中的公务员,职属警视厅——准确的说视刑事部参事官室。至于职务的内容么,一言以蔽之,就是伺候上司。

  我所侍奉的对象站在我身旁,脚踏着加拿大的土地——警视厅刑事部参事官,药师寺凉子是也。

  药师寺凉子的春装外套衣襟被乔治亚海峡的风吹起,露出紧身迷你裙下的修长双腿。尽管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其实无论什么样的表情,她都是当之无愧的美女。短短的茶色秀发,透出淡淡血色的白净肌肤,完美的鼻子线条,淡红色的唇部描绘出大理石像一般的硬质感线条。她与同年代的日本女性相比要高出差不多五公分,而高出的部分全长在一双美腿上了了。别看外表是美神,内心却实实在在是罗刹——这一点初次见到她的人无一例外的都上当了。

  我是NONCAREER的警部补,三十三岁。凉子年仅二十七岁已是CAREER人士,堂堂正正的警视。她是上司我是部下——警衔不过只差了两级,年收入却要差出一百倍左右吧。她是庞大企业JACES董事长的千金,警视厅发出的薪水对她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不仅仅因为父亲是警察组织里的大人物,药师寺凉子的存在本身就为警视厅内外所畏惧。被她掌握了自身弱点的权臣名士多如瀚海之星、恒沙之数。另一方面震慑于她的美貌和财产,拜伏在石榴裙下的人也不少。简而言之,她就是个重要问题人物。

  如果她只是个无能之人,当作花瓶供起来也罢了,可偏偏凉子的能力任谁也无可否认。要是没有她,不知道会有几多怪奇事件陷入迷宫。只要她踏响高跟鞋阔步前进,所到之处犯人尽数败倒纳降,真相浮出水面,上司则一边叫苦一边窥视着她的脸色。光是盼着凉子马失前足的人数就足以让贝普露斯(BabeRuth,美国棒球选手)打出的全垒打总数轻松上扬了。

  “真无聊,怎么还不来。”

  似乎是故意地伸了个懒腰,凉子盯住我,一副“说点什么”的表情,所以我还是识相点好了——

  “可是啊,不是因为你不出席自家的法事,趁着刑事部长讲话溜出来突然就决定出国公干,才让人措手不及的吗。请不要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吧。”

  “我又没想到是到加拿大的西海岸嘛。”

  “这么说来,要是东海岸就好了?”

  “是啊,蒙特利尔、魁北克市、大西洋沿海地域、MAPLE街道、罗兰西亚高原、圣罗伦斯河、尼加拉瓜大瀑布……全都是风景优美,历史文化风味浓郁,很有观光价值的地方嘛。”

  “要说风景,这里的也不错啊。再说我们是因为公务才来到这里的哦。历史观光请利用下次机会吧。”

  “哦~,真是认真的公务员哪。”

  “承蒙夸奖,不生惶恐。”我尽量淡然应对。

  踏着坚实的脚步声走来的是个中国裔加拿大人。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戴牛仔帽穿夹克外套,圆脸庞看来气色很好,四十岁左右——他就是皇家骑马警官队(ROYAL CANADIAN MOUNTED POLICE)的吴警部,准确的说是警部级别的警官。

  王立骑马警官队(RCMP),听起来很拉风的名字,其实就是加拿大的联邦警察。其组织与BC(British Columbia)州立警察、温哥华市立警察并存,大概也会有管辖权上面的争议吧。这次的事件死者是日本人,算作国际案件,因此由王立骑马警官队负责。

  温哥华大都市圈的人口现在有两千万以上,其中三成左右是亚裔,并且大半是香港出身的华裔人士,被称为“香哥华”也是符合现状的。类似吴警部这样的华裔警官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只会说英文和广东话。其实要是派个日裔警官来更方便,不过大概还是出于利己的考虑,反正用英语也能沟通。

  吴警部向我们指出:

  “尸体就在那一带。两个人都是整整齐齐的并列着。”

  这里是一大片朝南的绿地,面海倾斜下去,邻接著名的UBC(British Columbia大学)校园。这所大学校园占地约两公里见方,位于温哥华市区的西端,空间和绿化充足的让东京大学没法比。

  两名日本人死在这里——看来是年轻的男女情侣。要是日本人可能首先会想成“殉情”,而没有这种习惯的外国人从一开始就按杀人事件进行调查。

  吴警部继续说明:

  “发现尸体的是住在附近的两个老妇人,一周前的早上。”

  “她们是在晨练吗?”

  “不,是摘莓子。这是今年第一批呢。”

  大都市里还有这样的优雅生活啊——不经意之间被脚边溜走的一个小小黑影吓了一跳,原来是栗鼠吃掉莓子跑走了——真不愧是自然资源丰富的土地。

  我看了一眼吴警部递过来的照片,特别注意到那女性的脸,大约跟凉子同样年纪,虽然化妆很造作,仍然可以称得上美女。两眼无关,肌肤没有生气,忍不住给人整体很颓废的印象。这不是死后的照片,吴警部拿到的是死者生前的照片。可以判断,她是就算我见到了也尽量不去招惹的类型。

  “在西海岸的日本人社会算是恶名远扬呢。整体评价就是‘小心那个女人!’”

  这么说她的坏话有点可怜,不过作为“被害者”自然也不会对此有什么意见。

  这女子叫井尾育子,正在日本短期大学就读,为了进修语言来到洛山矶定居下来。她被雇佣于以日本人为服务对象的俱乐部做陪伴女郎,昵称“育子”,在客人里相当走红。不久她就颇跟一些名流权贵结下交情,然后把照片和谈话的录音带卖给媒体。既贪得金钱,又把握了对方的弱点。但是因为手法拙劣,很快就弄得没有立足之地,最后她终于在洛山矶呆不下去了,搬到三藩市。

  从三藩市到西雅图,然后跨越国界到了温哥华,一路北上到加拿大的西海岸,她的人生终于划下了句点。死因是海洛因急性中毒猝死。不知道是因为恐吓重要人物而被灭口,还是秘密派对中的事故,不管哪种情况,尸体周围都没有发现注射器,死后被弃尸于此。

  “至于这个男人,也在另外一种意味上臭名昭著。”

  这名男子名叫西崎阳平,年龄三十岁。他从日本高中毕业后来到加拿大,为了获得水上飞机和空中跳伞的资格证就读于专门学校,但不到半年就不了了之。自称导游,靠诈骗日本游客、留学生和商务人士为业。他在欺诈生涯中认识了井尾育子,很快开始同居。两个人狼狈为奸,也从同类人手里瓜分金钱,这种生活到现在为止将近三年了。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们的景况到这个月突然大为好转,还清了差不多一万加拿大元的债务,还跟熟人自吹自擂说找到了不起的摇钱树了。”

  “毕竟是恐吓勒索吧。”

  不仅是因为时差有点发呆,确实也是没什么兴趣的缘故,我的声音很没热情。不管是死者的人品,堕落的经历,摇钱树云云的话,都轻而易举的构成老套桥段的故事。虽然对负责案件的吴警部有些抱歉,我还是忍不住想叹气——不过为了处理这种案件,竟然千里迢迢横渡太平洋赶来,一想到这点,乘了八个小时飞机的疲劳感就迅速涌上来。

  “但结局是,日本驻温哥华总领事馆完全不合作,甚至暗中要求中止搜查。没有办法只好直接联络了警视厅,就是这样。”

  “今后也很难得到总领事馆的协助呢。”

  凉子的回答似乎别有用意。又在打什么算盘吧——我想,至少她也是知道某些内幕了。但是这个时候问什么也没用,这点我早就学会了。

  Ⅱ

  吴警部被部下叫去接电话,从我们身边离开了。我望望阴沉的天空,视线落在凉子身上。

  “能不能问您一个有点无聊的问题?”

  “什么?”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您刚才列举加拿大东部著名景点的时候没有说过爱德华王子岛(Prince Edward)啊……”

  “啊,还有叫这种名字的岛么?我可没什么兴趣。”

  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难道您不知道‘红发的安’的故事吗?”

  “知道啊,不就是‘红发的安’么,没有父母亲的少女凭着毅力和胆量努力活下去的故事吧。”

  “啊?啊,也不能这么说吧……”

  “女主角跟情人联合起来,把会瓜分她财物的坏亲戚全都杀了,独占一族的全部财产的故事对吧?江户川乱步极为推崇呢。”

  我在记忆中稍微搜索了一下,一边叹气一边回答“”那是‘红发的莱德梅因家’。”

  “不是都差不多嘛!”

  “只有题目有点像而已,风格和背景都完全不同哦。‘红发的莱德梅因家’舞台是欧洲,不是加拿大。”

  “真罗嗦,不管是红发还是金发,登场人物老老实实自然死亡的无聊小说我才不会读呢,人生苦短,要读的书数都数不过来啊。”

  关于最后的观点我也认同,书就是要有选择的读。但是我胆敢提出反论是因为其他的理由。

  实际上我从十分钟前就在注意一个情景,以海为背景的道路上停着一辆全长七米左右的豪华加长车,没准是跟警方有关系的车。

  不知道因为什么停在这里——也行我过虑了,但也有可能是在监视我们的搜查。因为我的视线频频注向那边,凉子也转过去,注意到这辆豪华车的存在。一阵微风吹过森林和整个城市,掀起短裙的边角,更强调了她漂亮的腿线。

  豪华车这种东西我是喜欢不来,过长的车体使设计上完全失衡,散发出铜臭的气味,或者说是暴发户的恶趣味。

  有人说这根本就是跟豪华车无缘的穷人的酸葡萄心理,大概也没错,但这辆车更让人不快的是从车后坐根本看不到内部,车窗上完全贴了黑色的覆膜。不知道甚么人在里面趾高气昂姑且不说,从一个别人看不见的空间里偷偷窥看人家的样子,这总是很不舒服的事。

  “那辆加长车怎么了?”

  “虽然也没什么好处置的,但我还是很在意。”

  “你怕是犯人回到现场什么的?”

  “不,那倒没想过。”

  “是啊,想了也没用。”

  凉子弯下腰,捡起脚边的一块小石头,轻轻抛在空中掂了一下,突然跨出美丽的左腿——Major League(美国全国棒球协会和盟国棒球协会)的教练也要击节称赞的优美姿式。她右手投出的小石头飞过三米左右的距离,破着风一下子击中加长车的后窗,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

  “您在干什么!”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有必要说明么?”

  “有必要的是说明理由啊。”

  “啊,让它溜了。”

  凉子刚说完,受到非常识性挑衅的加长车突然开动起来,在几乎没有人的宽阔马路上顺畅前进,向西面市中心方向驶去,立刻不见了踪影。

  “真没种,窗户都被石头打碎了,怎么能不杀了加害者呢。司机的觉悟不够的话,会被上司整的没完呢。”

  “被整啊……”

  “你怎么都不知道感恩,不是你对那暴发户的车里坐着什么人很在意想试试他的吗?要感谢我的决断力!”

  我还是不唱反调为好。电话打完,吴警部走了回来:

  “贵国的总领事,刚才好像被市警逮捕了。”

  “什么?!”

  我忍不住问道,凉子却啧声说:

  “什么嘛,那不就没时间拷问他了。人手太充裕也是个问题啊。”

  “是发现什么强有力的物证了吗?”

  我一问之下,吴警部显出怃然的表情:

  “不,其实是因为其他的事情。”

  吴警部耸耸肩:

  “他被抓了暴行伤害的现行犯,就是家庭暴力啊。喝醉了酒夫妻口角,他就打起太太来了。”

  总领事夫人流着血、披头散发地逃出家门外,目击这一情景的行人用手机紧急报告给警察,警车就这样赶到了绿化丰富风景优美的高级住宅地。

  被抓的总领事别说反省,满口的酒气还没喷完:

  “老公打老婆就是日本的文化,无知的外国人不要多嘴!”

  当然这种歪理不能横行,总领事高山正行被当初拘捕,带到市警本部去了。

  “您怎么认为?”

  “该处死刑吧。”

  “不是这回事,我是说怎么把总领事带回来呢。这里不是日本是加拿大,还像以往那么任性可不行哦。”

  “多嘴。就算我任性一点,难道给谁造成麻烦了吗?!”

  明明都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总之,吴警部,我们也去市警本部。可以安排我们跟总领事见面吗?”

  “明白了。”

  “总领事也不能老呆在拘留所是吧?”

  “是啊。联邦政府也不愿意为了这种个人问题跟日本交恶。要是您亲自去保释他,应该会马上释放吧。”

  吴警部对初次见面的凉子很亲切。不管什么人都一样,受到凉子美貌的蛊惑,在这时候根本想不到她是怎么样的麻烦人物。

  凉子和我同乘吴警部的车来到市警本部。

  结果我们并没有在市警本部跟总领事会面,只是单方面的从审讯室监视孔里看到他的样子。总领事大概四十岁出头,脸的上半部分是四角形,下半部分是道三角形。面对两名警官,用有点难懂的英语强调着自己的正当性。

  紧接着是日语的叫骂声,我们在这里听得清清楚楚。他肯定想反正对方也不懂日文吧。

  “你们这帮没脑子的,以为大爷我是谁啊!我说大日本国的总领事阁下,将来的外务次官,上亿的机密费用随便我用,何等的身份!你们都跟那些愚民一样,不知道什么叫外交官特权吗?加拿大这种多民族国家水准就是低,日本就从不让移民啊难民啊进去,好好学着点!在世界第一优秀的日本民族里,只有最优秀的人才会被选出来进入外务省啊!”

  “……人渣。”

  “我完全认同。”

  凉子的脸上绽放危险的笑容,

  “这种有人品问题的家伙,就算给他点颜色看看,联合国安理会也没话好说吧。”

  “给他点颜色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我只把想法中的后半部分语音化了。

  “那您到底想问他什么呢?”

  “那混蛋知道的全部喽。”

  “您把总领事当犯人看待吗?”

  “这么说也没错,不过现在还太早了。”

  凉子用指尖轻轻抓抓下巴:

  “反正先把那家伙放了吧,总放在温哥华市警着给人添麻烦,弄到我那里去好了。好,决定了!”

  把凉子的日语翻译成普通的日语,既总领事就是自己的猎物的意思。不知道当事人今后有什么飞黄腾达的打算,大使啦次官之类的位置还是永久性放弃的好。

  Ⅲ

  凉子和我住宿的饭店位于温哥华市内的港口。我的房间是简单得没必要描写的到处都有的单人间,不过床是宽敞的半双人床。延伸到走廊的凉子的房间则值得特写一笔。她的房间是顶层三十楼的面北豪华套房。面北意味着起居室里有从天花板直到地面的落地大窗,可以饱览外面的景色,真正一目了然。

  正面是宽阔的静静流淌的入海口,大小船只漂浮其上,还能看见在水面划下白色轨迹的水上飞机。河流对面是名叫北路的山地区,山麓下是翠绿怡人的高级住宅区,往上是森林地带,更上面则还顶着雪冠。俯视脚下有客船专用的埠头,疏朗地停泊着五万吨豪华客船,在甲板上走动的人都清晰可见。甲板上有大理石装饰的泳池,不过这种季节自然没人游泳,要是夏天就尽可以欣赏身着泳装的女子了。

  视线微微向左移,大概有日比谷公园二十五倍大小的半岛状斯坦雷公园形成巨大的绿色城塞,狮子门桥优美的跨海架起。

  虽然天色已暗,这仍然是一副绝美景色,让人叹为观止。不过因为构图过于雕琢,与其说是风景,更像是视觉效果被计算在内的风景画。

  无视这一派绝景,我的上司简洁的下令道:

  “椅子!”

  我听到命令,左右看了看,似乎很名贵的安乐椅进入眼帘。刚打算去搬,女王陛下很是不悦地说:

  “你干什么呢,我说椅子啊!喏,坐到那边的沙发上去!”

  我终于明白了命令的要旨,虽然明白不等于信服。但是我一介小小的地方公务员又岂敢违抗上司呢?

  我刚坐到沙发上,凉子带着响亮的高跟鞋脚步声走过来,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坐在我腿上。丰泽的弹性,感觉确实很好……

  “那来商量商量正经事吧,泉田警部补。”

  明明是言行不一致的画面,我不由得抗议:

  “这是讨论正事的姿式吗?”

  “怎么,那你想讨论不正经的事吗?”

  “那、那可没有啊。”

  “那你想说什么好呢~”

  芬芳的气息拂过耳边——但是,不管怎么芬芳这都是恶魔的气息哪。

  “快到指定的时间了。高山——对吧?——总领事从市警本部释放之后该来这里了吧。”

  “当然了。不到我这里来的话他又会被拘留的。警察一直跟着他走到走廊里,总不会有白痴在这里逃跑吧。”

  敲都没敲门突然开了,转了半圈打在墙上,粗暴地豁然洞开。脚步声啷啷地踏入室内的,正是温哥华总领事高山正行。他脂肪肥厚的眼睛移动着,似乎要打量一下室内,但视线立刻盯住一点——凉子的姿式、紧身迷你裙下延伸出来的完美的腿,特别在大腿附近,灼灼的目光要喷出火来似的。

  他的怒吼打破沉默是十秒钟后的事:

  “喂,你胡闹什么!没有常识吗?不知道日语里有‘健全’这个词吗!”

  “没有常识又不健全的是你那张脸吧。”

  凉子嘀咕着。高山总领事手伸向我,拼命指指点点:

  “真是了不起的身份啊。让美女部下坐在腿上,两人亲密搜查么?药师寺警视,对吧?你这样也算维护法律和正义的警官吗?”

  我一片茫然,动都不会动,凉子在我耳边轻语:

  “那个白痴以为你是上司我是部下啦。”

  迟钝如我也终于理解了,高山总领事把我跟凉子的身份弄反了。他只听说日本来的警官是“药师寺警视和泉田警部补”,应该不知道全名吧。像高山这么保守又歧视女性的人物,根本想象不到“女性上司男部下”这种关系。眼前的光景更是让他曲解成“色狼男药师寺警视让美女部下泉田警部补坐在腿上进行性骚扰!”

  啊~——一反应过来我忍不住脱口叫道。凉子更是用使坏的眼光看着我,过了一瞬突然叫高山:

  “那个,总领事……”

  “叫我总领事阁下!”

  “是,总领事阁下。”

  老老实实的改了称呼(即根本不是凉子的作风),用指尖拭泪的演技更是了不起:

  “警察这种上下关系是绝对的封闭社会啊。不管多过分的命令,身为部下都不敢拒绝。不答应的话,不知道会被怎么修理。您要明察啊。”

  真是史上最恶劣的笑话!我仰天长叹。

  高山总领事喘气更重,两眼更加灼灼放光,因为下流的异常兴奋,四角加倒三角形的脸变成黑红色。

  “我不会让他得逞下去的!我会让他好好领教,现在这个时代对部下性骚扰会有什么结果。”

  不必领教了——总领事没有听到我的心声,对凉子说:

  “来,你站起来。”

  “可是……”

  “站起来没关系,我允许的。来来,过来吧,受欺负了吧?我来安慰你。”

  “可以拉我一把么?”

  “啊,对呀,我怎么没注意呢。来,我拉你起来。”

  我保持着沉默。高山总领事越发的踏入魔女的陷阱,欣欣然扑向灭亡之路。我对此默然认可,没义务告诉这种混蛋有什么危险。

  总领事的身体飞舞在空中——好歹我也在心里念了“南无阿弥托佛”,可也没打算宣称我有什么诚意。高山总领事的身体结结实实地落在地板上,背上受到重创,有五秒左右发不出声音。

  “……你、你、你干什么!?”

  “多嘴!怎么能随随便便用那种肥猪手碰淑女的手?”

  很难称得上淑女——药师寺凉子一脚踩在高山总领事的腹部,鞋跟刺下去的关系,高山顿时苦不堪言。

  “我,我可是总领事阁下呀!”

  “那又怎么样。你也算阁下的话,我就是陛下了!”

  她的确是女王陛下。虽然没哪个国家授予过王冠,但她是当之无愧的既好战又保持常胜不败的骄傲的魔女王,毫无慈悲的征服者,良俗的破坏者。

  我一边想着,一边站起来走到门边,紧紧关起来并确认上了锁,还挂了链子——干脆把沙发也搬到门前堵住,这样就算想破门而入也得颇费一番功夫了。

  “这回挺机灵的,值得表扬。”

  女王陛下绽放灿烂笑颜:

  “不过这一整层我都租下来了,你叫破喉咙也没有人会来的。”

  她又踩住总领事:

  “明白了吗?没有人会来救你的。现在要好好拷问一番了,你尽情地哭吧。”

  “在这之前是不是应该让他本人选择一下?”

  我问的是能不能不拷问让本人坦白的意思。但凉子完全做别的解释。

  “也对哦。那好吧,给你两个选择。哎,我多宽大啊!”

  “两……两个选择是什么?”

  “当然是刑讯的种类啊。一个是很疼,另一个是更疼。来,选一个你中意的吧!”

  不要啊——高山像青蛙似的惨叫。

  “都、都不要啊!拷、拷问是法律禁止的!”

  “你说什么啊,拷问是日本文化哟!警察就是文化的守护者,传统的延续人。”

  “你、你们……回到日本给我好好记住!”

  “咦~你还想活着回日本啊?怎么这么不懂审时度势,真不愧是日本的外交官。”

  凉子用形状优美的鼻子哼笑着:

  “泉田君,把那边的门打开,那里才是刑讯室呢。”

  “知道了,陛下。”

  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好好欣赏这番情景岂不亏了。我也是兴致勃勃的打开女王指定的那道门。

  不管脑海里怎么描绘,对这个房间的想象都错了。这是个五米见方的房间,地板上铺着地毯。巨大的窗户垂着厚厚的窗帘,隔开外界的视线。一面的墙上完全是镜子,配置着跑步机和室内脚踏车,还有各种各样的锻炼器具。简直像个健身房,女王陛下到底喜欢这房间的什么地方呢?

  凉子走到跑步机旁边,打开开关,惨绝人寰的刑讯开始了——

  Ⅳ

  “你到、到底要干什么?”

  高山总领事的声音空洞的回响着。他的疑问其实也是我的。药师寺凉子没有直接回答,蔑视的眼光刺向高山,轻启红唇:

  “泉田君,把这家伙衣服脱了!”

  “……啊?”

  “脱他衣服呀!心怀慈悲和审美意识,内裤就算了好了。喂,快点!”

  随心所欲的美貌上司至今不知让我接受了多少蛮不讲理的命令。但就不愉快这点来说,这是最极致的一回了。好歹我也是警视厅的犯罪搜查官,凭什么要脱这种面目可憎的中年老男人的衣服呢?要是妙龄美女还差不多——啊不是啦……

  我大大的吸口气,“我不要”——正想这么说的瞬间,高山总领事突然发出奇声,双手一挥,拚着命地冲向门口。当然是想逃走了——然而行动欠考虑的他只能落得悲惨下场。为了阻止他本能的逃走,我终于迈出脚步——

  咚的一声,高山又躺到在地板上。好像是鼻子被打中了,他脸的中央被染得赤黑,漏出痛苦的呻吟。

  凉子微微一笑:“肯定做贼心虚才想逃的。可以判定这家伙有拷问的价值。泉田君,你不会对上司的命令说不吧?”

  看来不只是高山,连我自己也没退路了。

  “别怪我哦,这是上司的命令。”

  一边笑着一边伪善地说着,我揪过高山的身体,抓住他看来很值钱的套装。

  中途经过就我就不想说了,反正不到三分钟高山就剩下一条内裤了。这时候我才晓得,说伪善的话是要遭报应的——

  “不、不、不要看啊……”

  含混的嗫嚅声。

  高山竟穿着闪闪发光的粉色女士丝缎内裤。而且还有紫色的水玉图案——这么恶俗的东西怎么买到的?不,不要特地告诉我了,我不想知道。

  高山鼻子周围还在滴着血,就这样直着脖子喊,“你们这是侵犯隐私!外交官就算穿粉色内裤又有什么不好?”

  “这不是好不好,而是美丑的问题吧。快点,站到跑步机上,定要把你的汗和坦白都榨出来!”

  凉子的高跟鞋尖扎着高山的臃肿的屁股。不知道发出了几多奇怪的声音,高山终于摇摇欲坠地爬上跑步机。

  “住、住手啊。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精英受不了肉体痛苦的。”

  听着他的胡说八道,凉子把跑步机设定为时速二十公里。高山口吐白沫地跑着,跟不上被惯性抛到后面的话,会受重伤的吧。

  穿着女内裤的中年男人,摇晃着皮下脂肪要死不活地玩命跑在跑步机上。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刑讯呢——这是就旁观者的感受而言。

  “救、救命啊,饶了我吧。心、心脏要爆……爆炸了……!”

  “你说什么呀,不是还有余力吗?来,再加点速度。”

  设定时速二十五公里。机器发出轰鸣,高山的短腿急速上下移动。

  “啊,我……不行了……!”

  高山的脸上背上飞出汗珠,我向上司提议:

  “那个,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这点困难要忍着!连我都忍着呢。”

  可能的确是这样没错,但是造成这种情况的责任该谁负,真希望凉子有一点点自觉。高山全身淌汗,热气直冒,张着嘴吐着舌头,两眼翻白。我突然有了个无聊的担心——出汗太多高山的内裤要是透得走光怎么办……

  “好,时速三十公里!”

  就是一百米要仅仅十二秒内跑完的速度。高山脚下的传送带急流一般向后飞奔,他的脚也快绊到一起了。

  “哈……救命啊!”

  “想得救就老实交待!”

  “西崎这个无赖得知你们挪用外务省税金,在温哥华拥有巨额资金。反正他是个好色的男人,是你们让井尾育子去堵他的口的吧。西崎终于把你们逼急了,就杀了他灭口——这些我全都知道!”

  我以为我充分了解了凉子收集情报的能力,可现在不得不再佩服一次。看来她在日本的时候就已经调查到这件事,这些早在预料之中了吧。

  高山总领事惨叫一声,油腻肥胖的身体飞到空中,坠落在地板上,终于还是跟不上机器的速度了。楼下一层会被这声巨响吓一跳吧。汗流浃背的像海豹似的身体倒在地上,足有三分钟左右动弹不得,只听见暴风雨似的喘息声。他好不容易开口,说的内容却也奇怪:

  “你怎么知道SF?”

  “SF?”

  我愣住了,为什么这时候突然说出空想科学小说(Science Fiction)的简称呢?

  做出说明的是凉子,

  “是特别基金(Special Foundation)的简称啦。”

  “你们把自己当特别人物吧?的确是特别的白痴呢,连上司跟部下都搞不清。”

  在凉子的嘲笑声中好不容易抬起上半身的高山总领事,眉毛和嘴都扭曲一团。

  “好吧,想说什么都老老实实说出来吧,丧家之犬先生。”

  “我、我们不是犯罪者。只是在税金回避地开了个预留帐户而已,没什么好让你们指责的。”

  “说得倒好听,明明是害怕留下记录,从小额现金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吧。”

  高山总领事目光阴险地瞪着凉子,却无可辩驳。

  “但是这么巨额的现金是怎么运到加拿大来的?”

  “外交行囊啊。”

  “这样啊,原来如此。”

  外交行囊就是外交官特权中关于行李的一项。不用付关税,也不检查危险物品,在任何国家无条件通行。自称精英分子的日本外交官大人们,就是这样在行李箱和手提包中塞满了现金不断运到温哥华总领事馆。在这里集中后进行分配,各自花天酒地去。堂堂温哥华总领事馆根本就是腐臭的盗贼洞窟。

  盗贼的老大又有话说了,

  “我们都是道德优秀的人,你们这种人不懂吧?”

  “这个论调倒是挺新鲜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把特别基金纳入自己的口袋,大家全都实实在在的带到温哥华交出来,这样才能建立起数亿元的基金。”外交官大人竟然对挪用公款颇为自得,“怎么样,我们不仅是能力,道德上也远远优于一般愚民。”

  “就是这件事被西崎他们掌握到,向你们勒索的吧?”凉子又确认了一次,“是你直接杀了他?还是找的本地杀手?说!”

  身着女式内裤的中年男人一副不满的样子晃动着腹部的皮下脂肪,“这不是瞎说嘛。那种家伙不值当我去杀。”

  慢慢被诱导招供的高山果然说出他认识被杀的西崎,当然只有我和凉子注意到了,当事人还是一副傲然的语气。

  “就当是土狗,给食不就完了。就破费上一亿两亿的小钱,也不至于杀了他,只会脏了我自己的手。”

  既是说有被勒索过一亿两亿的巨款。我没了耐心,紧紧逼问道,“只要不是你自己掏腰包赔偿,两亿元就算是小钱了?”

  “赔偿?”

  高山总领事发出猥琐的笑声,“我们存储特别基金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公益。本来对我们就应该安排无条件无限制的预算。都是深深嫉妒我们的愚民动不动就提意见,害我们还要辛苦集资。都是愚民的错!”

  “你要能一直这么拽倒也不错嘛。”一副没心没肺毫无诚意的口气说着,凉子把左右两手伸到高山总领事面前——右手里是数码相机,左手是MD。

  “左边的是到现在为止用的,右边的是现在开始用的。”

  她把数码相距对向无话可说的高山,“明天的加拿大报纸上,就会出现整版你现在的玉照了哦!‘因为家庭暴力现行被逮捕的日本外交官谈论日本文化’——定是这样的标题吧。当然在此之前先要放到网上广泛传播,出了这么大丑,你以为你的精英集团还会庇护你么?”

  高山试图张了两三次口,却完全发不出声音。脸上急速变色,大概终于理解了自己将要面临的覆顶之灾。犯罪组织成员所惧怕的不是法律的惩罚,也不是社会舆论的指责,而是被组织本身所抛弃。这一点黑社会成员和精英官员立场完全相同。

  砰——好像拔脱塞子一样的声音——高山总领事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倒在地板上。只穿一条粉色内裤的样子真是让人不忍猝睹,但这不是内裤的过错……

  “哼,真没品。做坏事都不够格的小人物嘛。”

  药师寺凉子笑得很是灿烂。

  虽然是很乱来的方法,结果还是出差第一天就把事件解决了——怎么看都是粗陋低俗的案件。算了吧,不这样也看不到精英外交官薄薄内衣的半裸身姿嘛……

  还是因为时差问题昏昏沉沉的,我呆呆地想到。

  当然我想错了。

第二章 在加拿大讨论日本文化

勤勉工作后希望得到称赞,这是一般人正常的要求吧——大部分人都不会要求什么「万石封赏」「加官进爵」的。至于我么,为了消除时差造成的昏昏沉沉,只求让我沉沉睡一夜

就行了。
这真是再普通不过的愿望了,我醒来的时候只却记得一夜乱梦,至少有四个。而且梦的内容都不记得了,只觉得脑袋发胀神志不清。借着透过窗帘的晨光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了



昨天的记忆像录像似的重播起来。
我想起那番痛苦的拷问结束后,三个加拿大人和两个日本人赶到了宾馆。那些加拿大人是皇家骑警的警官,日本人则是温哥华总领事馆的馆员。我的上司——驱魔娘娘药师寺凉子

,早已伸开玉指纤纤的魔爪等着牺牲者上门了。
那两个日本人本想挥起「外交官特权」的利剑,从加拿大警察手里夺回总领事。但他们一见到不堪形容的总领事,就只好狼狈地随着凉子的步伐任她摆布了。凉子用娇美的玉指指

着总领事馆馆员的鼻子,一通好训。馆员们只有歇斯底里地重复「不能回答」「无可奉告」,连让总领事穿衣服的要求都无暇顾及。
另一边,代表加拿大方面的吴警部向那两个日本人澄清说:「我们是应日本警官的要求释放了总领事。在此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是日本人自己的问题,与我们一概无关。如果一定要

我们插手的话,就请总领事再跟我们警方走一趟。这位女士说……」
「这位女士」药师寺凉子点头肯定。
「……她说,总领事与杀人事件的两名被害者相识,并且坦白曾经有过大额的金钱交涉。我们要跟皇家骑警温哥华总部详细报告,也必须通报日本政府,可以吧?」
两名领事官员顿时面无人色。凉子高高奏响嘲笑的钟声:「这个变态上司一被放出去就回领事馆?不需要湮灭证据的时间吗?」
被步步紧逼的领事官员们,无奈之下权说「总领事夫人没有投诉家庭暴力的意思」——早说不就好了嘛。
结果,加拿大方面卖了个大大的人情,算允许了高山总领事回家。在时尚潮流感方面极富个性的精英外交官终于穿上了衣服,在部下们的陪伴下,一边做出「给我记住」的口形,

一边仓皇地逃出拷问现场。

等吴警部憋着笑走了,我才问上司:「您认为杀死西崎阳平和井尾育子的是总领事馆的人吗?」
「NO。」
「能问问理由吗?」
「对那些家伙来说,贪污公款根本就不是犯罪或者坏事。他们以为,用国民血税开秘密派对也好,挥霍购买奢侈品也好,建宫殿一样的大使馆也好,全都是自己作为精英的当然权

利。但是杀人不同——一时冲动动手打死逆上的人还罢了,计划杀人就超出他们的限度了。」
「我也同意。」
「你说得好像很拽似的嘛。」
「对不起。」
……经过这段话,得出「杀人事件的犯人另有其人」的结论。不管怎么样估计早晚免不了去总领事馆一趟,不过凉子的工作欲随着日落同时转到了西半球上空,只管拉着我去了唐

人街。

「陈家菜馆的粥真不错啊。」
我一边念叨着起了床,在浴室洗漱打理完毕,八点整摁响了凉子套房的门铃。
「早上好,monsieur!」
我并不觉得自己作为普通地球人有什么特别灵敏之处,但这次差点在没有任何障碍的水平地面上做个前滚翻之类的华丽表演。
我小心地站稳,一边调整姿势,一边确认声音的主人——
我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两位典型的法国侍女,都是优美可爱的美少女。不错,两人都像五月的鲜花嫩叶一般娇艳美丽——是栗色头发的露西安和黑色头发的玛丽安,两人常年呆在

凉子在巴黎的豪华公寓里。也就是说,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两人突然出现在巴黎往西九千公里的地方。
「当然是我叫来的啦!」
声音从一角传来——我的上司正在餐厅一隅。

一瞬间后,我的视线以快得飕飕响似的速度滑开。药师寺凉子宽宽松松地穿着一件大大的男式丝绸衬衫当睡衣。这倒也无所谓,但衬衫下完美无缺的长腿也暴露无疑,就算不至于

衬衫下什么都没穿,我也绝不敢多看。那简直是对眼睛的毒药,完全剥夺我正视的能力。
凉子让侍女们退下去,叫我坐到桌旁,我才终于从困境之中得救——我总没有透视桌子下面的本事吧。
黑发的玛丽安和栗发的露西安并排站在凉子左右时,好像大朵的红玫瑰衬着清秀的风信子一般,别有一番风情。百分之九九点九的男性都会受到美的感染和震撼吧。能被排除在外

的之后真正的同性恋者和深知她们真相的人——虽然算不上光荣,我反正属于后者。
我也坐到桌旁,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放着半打本地的早报,最上面的一张格外醒目:
「衣带渐宽,讨论日本文化的高山总领事」
这样的标题旁边配着大幅照片,占据了报纸版面的正中央。不说文章写了什么吧,照片内容正是只穿一件女性内裤蜷坐在地板上的外交精英阁下。「衣带渐宽」这说法是够损的,

可他本来就不是正襟危坐的样子,怪不得受人揶揄。

「这下总领事阁下算完蛋了啊。」
「那也不一定。很有可能他偷偷跑回日本,老老实实呆上一年半载就又复活啦,比如当个特殊法人的常务啦、大学国际学系的教授什么的。」
我并不想对总领事阁下的第二人生多嘴多舌,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当女子大学的教授吧。
品尝着露西安给我冲的香浓咖啡,我向上司问道:
「那,您有什么企图?」
凉子很不满地瞪着我: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说得我好像藏着什么阴谋似的。」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
「我只有『阳谋』,才不是什么阴谋呢。」
「啊?」
「我才不偷偷摸摸的,要堂堂正正的做想做的事情。」
「……您特地把露西安和玛丽安从巴黎叫来的吧?想要她们做什么?」
「让她们做饭,还有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啊。还有,你也说了,这边的风景很美,也让她们俩来欣赏一下嘛。」
「不要骗人了啦!」——这种话说不出口,悲愤之下我只有把叉子上的煎蛋卷送到嘴里,美味得像在口中溶化了一样。我忍不住发出赞叹的声音,马上被美貌的妖女所利用:
「正是啊,就是为了让她们给我做这么美味的煎蛋卷才叫她们来的呀。玛丽安、露西安,泉田夸你们做的煎蛋天下无敌呢。」
凉子台词的后半是我推测着翻译的,应该不会错。听到凉子用法语跟她们说完这话的美少女们,都向我微笑:
「merci,monsieur」(谢谢,先生)
接下来还是法语的对话。在凉子开口问我之前,我就赶紧摇头:「啊,不用了,我吃够了。」
「咦,你听懂了?」
「我偶尔也会一点心电感应的。」
我说着笑不出来的无聊笑话,为了避免遭到反击,把目光移到报纸上,一遍浏览着英文单词,一边整理思绪。

露西安和玛丽安都长着一副连虫子细菌都杀不死似的天使容颜,其实可不是普通的侍女。玛丽安是武器专家,露西安是电子机械天才。她们的战斗力我还一次都没真正见识过,不

过跟只会欺负弱者的日本暴力团员相比,以一当百绝对没问题。
所以我不得不探听凉子把她们从巴黎叫来的意图,是跟那两名死去的日本男女有关吗?准确的说,我想象不到除此以外的任何理由。凉子只是恰巧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引起这

件事的可能性太小了。
「这么说对已经死去的人有失敬意,不过西崎阳平和井尾育子都是靠着利用他人秘密敲诈为生,被任何人憎恨都不稀奇。可能就是其中某个人杀死了这两人,企图嫁祸给日本总领

事馆吧。」
我试探着上司的表情,凉子却只默默地把咖啡送进口里。
「就算不能完全嫁祸,让事件跟外交机关扯上关系的话,案件调查起来也就迟钝麻烦多了。能连这一步都算计好,说不定是清楚总领事馆内部情况的人物呢。」
凉子把Meissen出品的咖啡杯放回碟子上,抬起浓密纤长的睫毛盯着我。
「那个混蛋的加长车啊。」
很突兀的话题,却唤醒了我的记忆。昨天停驻在杀人现场附近的豪华车,窗户上贴着黑色的贴膜。
「我知道车的所有者了。」
「……谁?」
意料之外的,凉子俯身到我耳边用明晰的声音说:
「格利高里·佳能二世」

格利高里·加农(Gregry Canon)二世。
我知道这个名字。包括我在内,整个地球上得有一亿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他的头衔是电影制作人,也兼做导演,说他是跨国财团的经营者、身家亿万的巨富、游戏软件的研发者等

等也都没错。
他年纪好像是五十岁上下,我只通过电视和照片见过他的模样。中等身材,有点发福的倾向,过于宽广的额头,红润的皮肤,下巴上蓄着暗褐色的胡子,带着一副很不协调的小眼

镜——以上是他的容貌特征。
他经手制作的作品《神曲·地狱篇》、《CREAM HILT》、《火烧迦太基》(译者注:Carthage,腓尼基人在非洲北岸建立的殖民地,公元前六世纪时以地中海为中心,是相当繁荣

的城市。146年因为在战争中败给罗马人而灭亡,在罗马帝政时期曾经重建,成为非洲地区的中心。最终遭到伊斯兰教徒的袭击而衰微)等等,全都是使用了最新特技技术、耗资上

亿的超大制作电影。这些作品不仅倍受电影评论家的吹捧,票房盈利也相当客观,因而不光电影界,在艺术界、各种媒体上都占有压倒性的威势。他本人还是政界保守派的主要赞

助人,有「Spectacle Gregry」、「一亿元大加农(hundred million dollor canon)」等种种外号,不过在表现力贫乏的日本媒体上被称为「好莱坞之王」。据说他的个人总资产

有百亿以上,什么比佛利山的豪宅之类早就不在话下了。

「这位加农炮先生(Mister Canon)为什么想监视您的行动呢?」
——当然,总不可能是监视我的行动的。光知道加长车的主人是谁,并不等于只有加农本人会坐在车上。
凉子立刻回答:
「选拔喽。」
我眨眨眼,愣愣地看着上司大人。
至今为止,加农在自己的作品里采用过很多女演员。可想而知,她们都享有举世盛名和巨万财富。很多兼有美貌和才能又野心勃勃的女子纷纷聚到加农身边,说是全世界范围的选

美也毫不夸张——大概只有戒律森严的伊斯兰教国家除外吧。当然大部分的女性都无法从激烈的竞争中胜出,最终只是奉献给了「一亿元大加农」一时的欲望而已。
她说「选拔」,肯定是开玩笑罢了。我正想着,又看了我上司一眼,不由觉得,就算真是那也毫不出奇。格利高里·加农二世到现在为止起用过的女演员里,还没有一个真能比得

上凉子的美貌的。当然,并不是光凭美貌就能当演员,但是以凉子而言,行动能力压倒性地远远超出她的存在本身,美貌反而不那么突出了。她的射击本事近乎神技,剑道上是天

才;手里只要有一根台球杆,两分钟内能撂到一打壮汉;要说体态轻盈,大概只有在月球上的宇航员才能跟她分庭抗礼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问道:
「他为什么会在温哥华呢?」
「温哥华有『北好莱坞』之称啊。这里是电影制片厂和相关制作人员投石探路的必经之地嘛。」
「啊,是这样啊。」
「而且加农好像在这儿附近的维多利亚市有别墅。」
「是非常豪华的别墅吧。」
我在脑海里翻开地图册。维多利亚市是温哥华向西南跨海约100公里,位于温哥华岛南端的小城市。温哥华市和温哥华岛是不同的地方,很容易弄混——但这个问题可不能怪我。

原来,在这周边地区进行勘探开发的船长姓「温哥华」,这个岛就是以他命名的。后来加拿大大陆横断铁路完工,以铁路终点站为中心建立起了都市圈,又被称为「温哥华」——

当初要是起个不一样的名字,就不至于把后人弄糊涂了。不过命名的是某个铁路公司的董事长,而他似乎并没有考虑到会给学地理的少男少女带来什么麻烦问题。
听说维多利亚市有很多美国大富豪的别墅。那个地方气候温和,风景迷人,处处是鲜花绿叶,堪称园艺爱好者的圣地。眼下是北国的四月,还不是花草繁盛的季节——不过凉子要

去那里的话,目的当然不是赏花。
「您想去维多利亚吗?」
「你怎么知道?」
「按您的性格,肯定再不想跟总领事馆这种肮脏的地方打交道了吧?」
「看来你也懂得一点我的心思了嘛。既然知道,就跟我一起去。」
估计日本方面接下来也不会再协助加拿大调查案件了。就加拿大方面来说,本来又不是本国国民被杀,不大可能在日本不协助的情况下追根究底的搜查,最多只是过过形式,结局

自然变成死案罢了。

应该已经分别联系过西崎阳平和井尾育子的家人了,据我所知都还没有回应。连提出领取遗体的人都没有,说不定两人都没有其他家属,孤身一人罢了。这两人漂泊海外挣扎求生

,却落得这样的结局,也是挺可怜的。不过他们生前过得不干不净,老实说也很难让人深深同情。
但是这件事还有几个小小的芥蒂,无声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我正想着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维,突然听见叮当一响。凉子动了一下——叉子掉到地上了。她微微地抬了一下手,制止了

正要去捡叉子的玛丽安和露西安,反而看着我说:
「泉田君,捡一下。」
「啊,是。」
理所当然的命令,我心理上都没有任何抵触的空间——钻到桌子下面才想起来,她自己捡不就好了么——银色的叉子正好掉在凉子脚边。
飞入我视野的是凉子的腿。她双腿充分地舒舒服服交叉着,连拖鞋都没穿,赤着一双白足。外形上真是美到极致,不光腿线无可厚非,连脚趾甲都是珍珠色的,肌肤白皙生辉。这

双腿价值足有一亿元吧……但是,要把男人踢成飞灰碎片的时候,这双腿也是能把除了她以外的所有恶人踏得无影无踪的恐怖武器。
我捡起叉子,迅速但是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出,免得脑袋撞上桌子出丑。我站起来之后行了个礼,把叉子递给她。
「哼,这家伙真无趣。」
嘟囔了这一句,凉子也站起身来。
「那,泉田君,走吧。」
「我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你先喝着咖啡等一下,我去化个妆。」
「啊,我知道了。」
我这才注意到凉子没有化妆。真是废话,就算不化妆,凉子也是美貌绝伦。哪怕她能稍微压制一点——只要一点点——破坏欲和好战性,作为受她驱遣的人,我也感激不尽了。不

过另一方面,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真这样的话不免有点无聊。
我突然想到,对玛丽安和露西安来说,最理想的女主人是什么样的呢?就是现在这样的吗?

凉子去了化妆间,过了十分钟左右又回来了。她身着奶油色的职业套装,下装是紧身迷你裙,胸前系着丝巾。
她用法语向两位侍女下了什么指示。
「我让玛丽安和露西安午饭叫客房服务什么的。」——凉子向我说明的只有这些,实际上指示的内容就显得太长了些。她肯定下了什么不妥的命令,但以我可怜的法语能力完全不

能理解。反正早晚能想出来吧——在生死攸关的时候。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们可能也会遭到不幸啊,因为你们的主人专门喜欢在薄冰上与恶魔共舞。」——我温柔地忠告她们,但这两位侍女似乎并不懂我能说的、只在亚洲大陆边界

上通行的语言,笑眯眯地把我和凉子送出门。

英属哥伦比亚州(British Columbia),简称BC,翻译成日语就是「北美的英国领地」的意思吧。这是加拿大西部,唯一面对太平洋的州。在加拿大还是英国殖民地的时候,这里被

称作「大英帝国的西海岸」。
这个州的总面积差不多等于英国、德国和日本三国的总和,人口却只有三国的七十分之一,大半都集中在温哥华。不过,州政府的所在地是维多利亚市。

「我包了一架水上飞机,十一点起。」
「那还有差不多两个小时哪。」
「天气不错,在这附近转转吧。」
「不用等吴警部的联络吗?」
「真有急事的话无论如何也会联系上的。让玛丽安和露西安等着就好了嘛。」
就这样,我们在街边漫步起来。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温哥华一直有相当大规模的日本人街区,移民到加拿大的日本人大半都住在这周边。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也就是明治时期刚开始的时候,日本人刚刚踏上加拿大的土地。他们从事林业、渔业、商业、土木工程等等,到一九零九年增加到近八千人。在这样的规模下

,不仅是从事正业的人口,流氓黑帮和流莺暗娼也慢慢涌进来,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日本社会的缩影。
甚至还出现了日语报纸,而且不止一份。据说,在日本人街区有权有势的人发生对立的时候,各个报社还会为支持的一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呢。
二战的发生以及后来产生的强制收容日本人的规则,这些不光彩的事情导致日本人街区的消亡,最终留在加拿大的日本人住在多伦多的也比温哥华的多。
「先去斯坦雷公园吧。」
凉子并不介意步行。她走路的步态就好像由宝石组成的百合花一样美。尽管这女人可能从头到脚连影子都有毒,但无论是巴黎还是温哥华,她在街头漫步时的飒爽和优雅都足以让

擦肩而过的人为之一振。
「好像卖哈瓦那雪茄的店格外多呀。」
「因为美国人会跨越国境过来买呢。」
「原来如此。」
哈瓦那雪茄是古巴的名产,而古巴从革命以后就遭到美国的经济封锁。加拿大倒是跟古巴之间建立了理性的关系,可以进口哈瓦那雪茄。

进入斯坦雷公园,迎接我们的是七座图腾柱,漂亮得让人忍不住赞叹不绝。
其实没必要多加说明,图腾柱是北美大陆西岸原著民文化的象征。当地土地肥沃,居民们生活丰足,因此有暇余从事艺术创造——也就是说,他们有当艺术家的经济基础。
「不管有多少钱,完全不关心文化和艺术的人可是在泡沫经济里越来越多了呢。」
「那是,猴子也懂得搂钱嘛。」
「这座图腾柱上的金属片是什么?」
「圣鸟(santa bird),是从天界降下来的怪鸟,原著民的守护神,文化的传播者。」
图腾柱周围有好几只乌鸦,比日本的乌鸦个头小一些。乌鸦和青蛙被本地原著民认为是神的使者和幸福的象征,非常受重视和爱护,和屡屡遭遇灭绝战的东京乌鸦可大不一样了。
我正欣赏嘴里叼着鲸鱼的圣鸟的雄姿,最高的图腾柱旁突然出现人影。
是东方人,以人口比率来说是中国人的可能性比较高,但并不能断定。那副与其说是魁伟,感觉更像是怪异的容貌……
「咦,看见了吗,泉田君?有个粗制滥造的图腾柱会走耶……」
虽然是凉子不留口德,但是这男人身高将近两米,圆柱似的体型,肤色偏黑,眼睛和嘴都格外的大——凉子的形容相当别致,只是我笑不出来。
「那个人是日本人哦。」
「你见过他?」
「嗯,不过名字想不起来了……啊!」
刚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一瞬间就被凉子用手捂住嘴:
「不要太大声!想起来了?」
我点了点头,远离那魅惑的触感。北国的空气扫着我的脸颊和嘴。
「嗯,是谁?」
鬼鬼祟祟似的,我悄悄地跟凉子说:
「是吉野内,吉野内守。」
「是谁啊?」
「哎呀,就是三人组成员之一呀。吉野内,还有……嗯……对,加户和井关吧。」
「……啊,是那家伙!」
凉子好像也想起来了。

差不多三年前,发生了一件对警方来说很不光彩的事件。丢人的是,不光彩的事件年年有,这件可是特别糟。吉野内守、加户直彦、井关光行三个人都是警视厅内以格斗技知名的

巡查部长。在举办全国警官格斗技大会的时候,这三个人也真是胆子不小,跟暴力团联手组织赌博,操纵设计假比赛,分别牟利一千万日元以上。被发现后他们都受到革职惩戒,

后来先后出了国,下落不明了。这件事跟CAREER阶层也有不少瓜葛,但是只有几个干部受到训诫警告的处分,逮捕了一些暴力团成员,然后就不了了之。
「泉田君,你把那家伙抓起来。」
「啊?他还什么都没干啊。」 「没关系,硬抓来就是了,他要敢反抗就以妨害公务的理由痛扁一顿。这就是日本的文化嘛!哪,快去!」
接受了这种暴虐无道的命令,我看了看吉野内——「行走的图腾柱」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掉头就跑。接下来的瞬间,为了追上「跑步的图腾柱」,我也拔腿猛跑。
在林间道路上绕了两次弯,吉野内突然不见了。
我巡视了一下周围。深暗的北美杉树林,旁边是青灰色的海面,对面是现代都市的摩天楼,简直像电影画面似的。我无奈只有返回来,畏畏缩缩地向上司报告:
「对不起,追丢了。」
凉子并没有生气。
「那算了吧。如果他有什么目的,还会再来接近我们的吧。到时候再抓住,严刑拷打一番,他肯定会招供的。」
「没有『好好说服』这个选项吗?」
「这么软弱的说辞,我才不用呢!」
她明快地放出女版拿破仑似的宣言。
「斯坦雷公园逛够了,接下来去罗伯逊大街吧。」
她说的好像是提议,我却没有据否权。

罗伯逊大街是温哥华最繁华的街道,各种皮肤、头发、眼睛颜色不同的人往来穿梭不绝。著名的温哥华美术馆就在这里,希腊神殿风格的圆柱和宽阔的台阶非常引人注目。台阶上

有对似乎是日本人的年轻男女正在用手机拍照。
凉子要去药草茶的专卖店。我跟在她后面,却因为有个带着导盲犬的老太太挡在前面,只能停下来等着。耽误了几秒后正想迈出步伐的时候,我身旁突然冒出来一个巨大的纸袋,

巨大的纸袋旁边露出个地球人的脸,地球人的脸张口说话,说的还是日语……
「哎呀,这不是泉田兄嘛!」
岸本明。比我小十岁,级别却跟我一样是警部补。他从属于警视厅警备部,不用说当然是CAREER阶层。
太出乎意料的缘故,我的反应相当迟钝:
「喂喂,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泉田兄,你不知道啊。」
「什么?」
「这个店呀——『二次元王国』(The Kingdom for the Second Dimension),简称KSD。这个店被称为西半球的日本漫画动画文化殿堂呢!」
「总之就是OTAKU的巢穴对吧。」
「什么巢穴,不能带着这样的偏见来形容嘛。请称之为『圣地』不然OTAKU纤细的心灵会受到伤害的。」
岸本说得一本正经,同时却在从大书「KSD」的纸袋口上往里瞄动画美少女的手办。
不管什么圣地不圣地,我问岸本的是另一码事。他来加拿大总得有理由;既然他在这里,另一位熟人很可能也在。
「你本来就是日本人,何必专门跑到这里来买呢?」
岸本很悲哀似的看着我:
「入门者就是不懂啊。」
「你说谁入门?」
「哎呀哎呀,反正啊,这个店里有很多只在加拿大和美国发售的、日本没有的周边产品呀。比如……喏,这个。」
岸本得意洋洋地给我看的,是封面上画着颇受欢迎的动画「紧身衣战士」里的人物的杂志。
「英语版吗,也没什么稀奇嘛。」
「不不,内容可大不一样呢。是加拿大、美国两国的十个著名绘图作者……」
这个男人也想「在加拿大讨论日本文化」吗?正要滔滔不绝地解释下去的岸本,被一个女性的声音封住了嘴。
「岸本警部补,你去哪了?手机也不接。」
声音的主人是岸本的上司,名叫室町由纪子,年龄二十七岁,衔级是警视,职位是警视厅警备部参事官。她一把乌黑长发束在脑后,眼镜后面的眸子闪烁着知性的光芒。虽然跟凉

子不同类型,仍然是让人觉得当警察官僚十分可惜的少见美女。
她发现了我,轻轻眨了眨漆黑的眼眸:
「呀,泉田警部补。」
「您好。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您呀。」
「既然你在这里,凉子也在这儿了?」
我真想说「那倒不一定」,但社交词令完全被事实粉碎了。伴随着高跟鞋声,一个冷冰冰、含着恶意的声音响起:
「哎呀,由纪,你不好好呆在日本,又窜到这儿来干什么?」

在由纪子反唇回答之前,凉子又射出了第二支毒箭。
「你不是在尾行我吧?」
「哪有?!」
「那,巴黎呀,去香港的客船呀,这里呀,怎么总是我一到哪你就尾随到哪?」
「我有我的公务在身。什么『尾随』,太没礼貌了。是你自己太乏味了才幻想有人尾行的吧!」
凉子全然不在意由纪子的愤慨。
「什么公务?」
「我没必要告诉你。」
「是不能说吧。反正你只会做些说不出口的下等工作,我很清楚的啦,哦呵呵呵呵。」
「你的笑声才下等呢!」
虽然很不合身份,我还是觉得自己有调停的义务,因为突然想起来:凉子和我决定出差之前,我跟由纪子说过几句话,得知她也要出差。
「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您出差不去的范围?不然如果最后妨碍到您的工作就更对不起了。」
我说得很拙劣,不过由纪子似乎也不想深究。她考虑的一下,做了一点妥协:「这样啊……好吧。」

今年夏天,维多利亚市要召开环太平洋十国的通商问题首脑会议。一如既往,因为怕出现反对经济全球化的游行或者反美过激派恐怖分子,警备相关人员都要集中起来协商对策。

日本警察厅和警视厅的头脑人物也要参加,在此之前,室町由纪子警视被赋予先行视察的任务。
「那可不容易啊。」
「泉田君你不用担心啦。说是先行视察,其实也差不多就是看看上头的人下榻的宾馆之类的。」
由纪子白瓷一般的肌肤泛上红潮,抿了抿秀丽的嘴唇不说话了。总之凉子的暴言只是接近正确答案罢了。
「算了,都是听人调遣的人,我也会有事情不能跟同事说明的。呆回我们要坐包下来的水上飞机去维多利亚,你们也一起吗?反正还有空位。」
「水上飞机……」
「你怕呀?」
这一句话就把由纪子的犹豫轰飞到木星轨道:
「我才不怕呢!」
公平地说,室町由纪子是富有理性和常识的模范年轻官员,只是一跟凉子较上劲就变得像女中学生似的。可见凉子是问题儿童病毒,通过空气就能四处传染。

抱着二次元王国巨大纸袋的岸本在最后,我们四个人向海岸港口走去。海潮味在周围泛起,长长的木制堤岸突出到海面上,尽头就是水上飞机的起降场。
登上差不多四段阶梯,我们进入水上飞机的机身内部。里面有六个坐席,前后一共三列。飞行员是个脸色红润的中年男子,他跟凉子并排坐在最前列,第二列是由纪子和我,最后

排是岸本。除了凉子以外的三名乘客都是头一次乘坐水上飞机,带着好奇心在机内到处看。飞机内装没什么特殊的地方,简直跟马车内部差不多。不过天花板上贴着好多栗鼠、野

狼之类的加拿大特有的野生动物彩色照片。
起飞之前,飞行员发给我们每人一个一次性使用的耳塞。我们系上安全带,塞上耳塞,好像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水上飞机开始滑行……说来老套,海湾港口的水面平滑似镜。渐渐地,水上飞机的浮筒在水面上漾起波澜,这种震动会传到身上,可以直接感受得到。岸本在后座上很没出息地叫

着。
过了五分钟左右,机体逃脱了重力的牵引,迅速浮升起来。感觉比喷气式客机起飞时的重力感要轻快些,好像乘着无形巨人的气息上升似的。又过了五分钟,飞机变得像流淌一样

的水平飞行。
……的确有必要带耳塞。即使带上了,冲破空气的爆破音也非常强,完全不可能在飞机里对话。
由纪子把脸转向我,似乎在说什么,但我完全听不到。见我摇了摇头,由纪子想去取手机,后来又意识到正在飞机里而作罢。最后她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疾笔写了些东西给我看:
「去维多利亚干什么?」
我拿过笔记本,同样用笔写到:
「我也很想知道。」
凉子从驾驶副座上侧过肩,用怀疑的视线扫过我们身上。我们就好像被老师抓住的中学生似的,停止了笔记本通信的方法。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自然界孕育的瑰宝,湛蓝的海面上点缀着一座座宝石绿色的岛屿。其中一半的岛上只有茂密的森林,另一半好像有人居住,能看见岛上仿佛伸手可及的果树园

和芳草地,还有潇洒的红色屋顶农舍风格的房屋,往来行驶的航船在海面上划下的鲜明的白色航迹。
视线微抬,覆盖着雪冠的白色山岳装点着北面的天空,纯净的颜色中甚至透出一点微微的紫色。我要是写作导游书籍的话,一定会把它形容成「充满神秘性的连绵山脉」。
飞行时速一百公里,高度一千米。这可能是正合适观赏地面风景的数值吧。
我突然发现,海面上的光环是移动的。也不知道实际上有多大,但从飞机里看上去只有两手拇指和食指在一起环成的那么大一圈。光环闪烁着红绿蓝色变幻不定的绚烂色彩,不管

我们飞到哪里都如影随形。迟钝如我,好半天才想明白这是水上飞机的机体反射阳光,在海面上形成圆形的虹彩。这时候水上飞机已经开始降低高度了。
飞机在维多利亚湾的海面着水,在水上滑行着驶入内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水上飞机之旅,也没受到空中飞龙的袭击什么的,平安无事的结束了。
真正生事的时候,从我们上陆以后开始。

第三章 麻烦乘着马车来

维多利亚是个很小的城市,本质上可以看出有模仿伦敦的痕迹。面对着内港建立的州议会大楼是座雄伟的青铜屋顶石质建筑,大楼前宽敞的草坪上竖立着一座大英帝国维多利亚女王的铜像。每到夜间,三千盏夜灯将整个建筑映照得满壁生辉,别是一番风情。不过,现在才刚刚正午而已。
「接下来就不该再一起行动了,你们也该去干自己的正事了吧?」
在女王铜像前,凉子向由纪子和岸本宣告分头行动,然后抓起我的手转身就走。我能感觉到留在那里的两人射向我们背影的视线,但并没有向上司多问。
「那两人回去的时候怎么办呢?」
「喂,我又不是修学旅行的带队老师,随便他们高兴怎么回去嘛,觉得其他办法都无聊的话,游泳回去我也不会制止呀。不说这个,看,那个!」
凉子的手指着街道一角的某个东西。
那是一辆没有顶棚的单匹马车,马车的驾驭者一身素净,黑色的礼帽,只有领子是黑色的全白上衣,黑西裤。这副装束的驾车人向我们微微一笑——是位妙龄美女,不逊于除了凉子以外的绝大部分美女。
「啊,这是观光用的马车吧。怎么了吗?」
「去坐那个马车吧。」
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女驾车人又微笑了一下。
「坐马车在街上跑的话,说话也不怕被人偷听嘛。」
那倒是——今天我可是大开眼界了,水上飞机是第一次坐,乘马车也是——总不会还有机会坐人力车吧?

马车的驾驭座后方有左右并排的两人坐席。凉子先坐了,我也跟上去。坐上包着皮革的座椅,凉子用英语命令说:
「转一圈,再回到这里来。」
马车左侧靠着内港轻快前行。的确,眼前一片繁花似锦绿树葱郁,空间也宽敞充裕,沿途风景格外优美。现在天还很蓝,吹拂面庞的微风也很惬意。
有辆卡车紧靠着马车左侧并行,仔细一看车上好像堆满了盆花。女驾车人用英语向我们解释道:
「在这条街上很常见的。应该是往郊外的布查特花园送花的中途吧。」
满载鲜花的卡车也蛮风流的嘛。五色缤纷的花朵在车斗上争奇斗艳——我刚要欣赏,「嗵」的一声,突然听到让人不爽的撞击声。那辆卡车的车体紧紧迫近马车,明明速度应该比马车快很多,偏偏故意控制着速度与马车保持接触。
凉子一声怒喝,她对除了自己以外的司机驾驶规范都要求甚严。
「加拿大的卡车司机都这么乱来吗?!」
女驾车人很困惑似的回答:
「不是啊。我从来没见过维多利亚有人这么乱开车。」
「哼,别看鲜花成堆,一点风趣都不懂!」

我重新看了一下满载鲜花几乎不堪负荷的卡车。光玫瑰就有红、白、粉、黄、黑五种颜色,还有白色的水仙,除此以外的花我连名字都不知道了。我注意了一下驾驶席,副座是空着的,而司机在另一边看不太清楚。
猛然间,团花之中出现了一个丑恶的东西——是人类的脑袋。愕然之下再一瞧,脑袋下面也好好地还有身子。只是隐藏在花中的地球人罢了,可这样突然冒出来也非常异样。
「吉野内……?!」
这个在斯坦雷公园见过的日本人投出狰狞的目光——受到「先发制人」的诱惑驱使,不管面对的是什么和平主义者也决意攻击的敌意目光。不幸我的上司却是过激的反和平主义者,这下可不是轻易能了事的了。
「这是表明知道药师寺凉子的宣战吗?有意思,呆在那别动!」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正要站到我膝盖上去。我赶紧抱住她:
「请不要这样,很危险的。」
「不让我去的话会更危险哦!」
看到我们这一幕,吉野内发出下作的笑声,还做了个同样下作的手势。这我就不具体描述了,倒不是我有多高尚,只是还没从昨天的拷问造成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别看他!简直有损父母赋予的审美力!我会好好教训教训他的,放手,泉田!」
「您不要受他的煽动啊。还不知道他有什么图谋,应该谨慎一点行动吧。」
我自以为是很理性的发言,但对我上司来讲这等于战斗宣言。又有撞击的感觉,马车车体上掉下来一些木片。我知道这是阻拦上司行动的最后界线。
「好吧好吧,我去。」
去干什么?为了不让事态恶化,只有我代替上司采取行动。这种想法本身,说明我已经受到了凉子的影响。就在这功夫,路上的信号灯变了红灯,卡车和马车都停了下来。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跳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哦,泉田君!」
「我知道。」
到底知道什么啊。在没有任何把握的情况下,我从马车的座位上站起来,抓住卡车车体,跳上卡车车斗。我在信号灯变绿卡车又开动起来的时候才恢复正常意识,可已经晚了。

「泉田君,只管把那家伙打死好了!我允许!」
就算凉子允许,能不能构成法律认可的正当防卫,这还是其次的问题。首要问题是,哪怕我竭尽全力,能不能打赢吉野内还难说呢。
他的右拳虎虎生风,直接进攻过来。我后退一步,他拳头落空了。虽然心理有所准备,我的鞋底还是踩上了花枝。我滑了一下,摇晃起来。好不容易想要踏稳,又踩了一脚花枝,身体踉跄着。
从右脸颊到下颚,我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我在鲜花围绕中跌撞着。双方的姿势都不稳定,吉野内出拳力量充分,很可能打算凭借他的体重制胜。这一拳打得我着实眼前一黑,也不知道后排的牙有没有折断。
「喂,泉田,打起精神来呀!」
凉子的叱咤在耳边炸响。我踩在花上往旁边一躲,吉野内照着我脸部踢过来的巨大鞋底,毫不留情地践踏到鲜花上。在这期间,卡车仍然一直向前开。
由于职业的关系,我至今为止不知道与对手格斗厮打过多少次。满身泥泞、尘土,或者在雨中浑身湿透地对战都有过。不过,鲜花裹身还是头一次。当然我要跟没经历过的人说清楚,这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五颜六色的花纷纷乱舞,弄的人眼花缭乱,也不知道多少种香味冲击着嗅觉神经。花瓣飘零,枝条折断,叶片粉碎——要说罪过可惜的话,吉野内可是跟我同罪。
吉野内的攻击范围比我要大。尽管我也比大半日本人都高,吉野内却简直像长臂猿一样。如果被他抓住,被KO只是迟早的事。
两次、三次……我缩下半个身子躲避对方凶猛的蹴踢。吉野内也放低姿势来抓我。这时候,我不闪不避,抓住一枝水仙出其不意向他的右眼刺去。
花茎头上早就秃秃的了,但为了避免刺到眼球,吉野内还是反射性地向后撤头闪避。
这就足够了。我双手抓住吉野内的前襟,猛然直起自己的上半身,头顶狠狠地向吉野内的下颚撞去。他怪叫一声,却又躲了过去。
哪怕有一点手软,倒霉的就是我了。我攫住吉野内的双耳,拼命拉住的同时,又一次用头朝他的鼻梁撞去。
又有一朵花绽放了——鲜红的鼻血在吉野内脸上开了花。这又不美又不香的花的主人手捂着脸,上半身乱摇乱晃。一瞬间,我一缩身子从他的巨体下面逃出去,勉强站直了。

「好!干得漂亮,泉田!」
凉子的声音传到耳边——这声音近得不对劲,我往那方向一看,差点晕倒:凉子正站在我眼前。
「您这是干什么!」
「还用说吗。我跳过来的呀,想助不中用的属下一臂之力嘛。」
「怎么跳的?!」
「卡车速度又不快,而且是跟马车并排行驶的嘛。飞跃一下谁都能做到啦。」
怎么可能嘛!哪怕是我,在停车的时候跳过来已经了不得了,要在行进中飞跃决不可能。难道我上司的背后真有肉眼看不见的翅膀吗?如果能看见的话,想必不是天使而是恶魔那样形状的翅膀吧,无论如何,反正她都不是凡人。
吉野内咆哮着。他似乎跟我一样,被凉子的行动惊呆了,好半天才恢复过来。他用猛兽般的迫力向凉子扑过去。
下一刹那,他立刻得到了不知深浅的报应。凉子抬起紧身裙下的修长美腿,划出一道短促锐利而且十分优美的弧线,正正击中吉野内左侧头部。
吉野内的庞大身躯飞了出去。
他向卡车车斗外飞去。我眼前不由得生出吉野内坠落地面、鲜血四溅的幻觉。
水声响起。卡车终于停下来了,我跟凉子从车斗里跳下来,望着路边的海面。浓绿的海面上泛起泡沫和波浪,浮上来的吉野内大张着嘴拼命呼吸氧气。
「哎呀,浮上来了。真是个老顽固的家伙!」
凉子啧着舌扫视四周。就算她想搬个石头砸下去,整齐的路面上也没这种装备。
「老顽固也好啊,要是淹死了,接下来可就麻烦了,本来您……」
「你说教之前先理理头发吧,都跟刚起床的罗宾汉似的了。」
在我答话之前,第三个人开腔了:
「二位都干得漂亮啊!」
这话是那位女驾车人说的——是日语。
正在理顺我头发的凉子停下了手。
她尖锐地盯了那女驾车人一眼,似乎在几秒钟之内就建立起合理解释的方程式,等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已经充满了确信:
「你跟这个图腾柱男人是一伙的吧,驾车与卡车并行也是故意的。当然,卡车司机也是你们的人喽。」
「真是非常失礼。」
女驾车人用语调有点机械但准确无误的日语回答,同时摘下帽子行礼,露出一头富有光泽的红色头发,而她的眼睛是金褐色的。
「不仅失礼,还无礼非礼呢。喂,你这样对待客人,不是还想收买路钱吧?」
「当然不是了。我真是非常抱歉,但是能跟您对话也是我的幸福啊。」
「我们才没义务让你幸福呢。是吧,泉田君!」
「啊……」
凉子说的没错,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听听她的话。先在头脑里确认了一下用词和语法,我用英语问道:
「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进行这么危险的行动呢?请告诉我原因。」
「我的雇主说想见见二位。」
「你的雇主是?」
「格利高里·加农二世。」
真不愧是好莱坞的帝王,跑到三次元世界还是喜欢玩这种戏剧性的表演。
表演「观光马车的驾车人」的美女还是一副很亲善友好的样子,但亲善友好的方式却无声无息的改变了,从无邪开朗的旅游从业者变成了精明的商业女性。站到平路上,看得出来她也有不亚于凉子的修长身材。
我望了望海岸,吉野内的庞大身体被很多施以援手的人拖住,快爬到岸上了。也不知道是维多利亚市民还是观光客,反正这世上比凉子善良的人还多得是。
女驾车人说:「请不要怪那个男人。虽然有点没用,毕竟是听命于雇主,只是想试试你们的反应能力罢了。」
「那也应该派个其他人选,总不该像这家伙似的,总用充满仇恨的眼神盯着我们吧。」凉子的目光和声音都很严厉,「还有,你的名字?」
「真是失礼了,非常抱歉。我叫多米尼克·海瑞塔·YUKINO,YUKINO汉字写成『雪中原野』的雪野。」
看上去不像日裔人,不过就这点来说凉子也是一样的。
「因为我父亲是日裔和德裔混血,母亲是爱尔兰人和瑞典人混血的。」
「你是加农的秘书吗?」
「是的。」
在当秘书前是不是戏剧演员呢——我暗地里猜测着。
「我的雇主让我带阁下二位到他的别墅去。」
「加农的别墅在维多利亚市内吗?」
多米尼克对我的问题摇了摇头。
「不,在维多利亚海湾,两公里以外的海岛上,整个岛都是加农先生的别墅财产。」
我想起在水上飞机上看到的绿宝石一般的座座岛屿,说不定加农拥有的岛就在其中。
「那座岛有名字吗?」
「有的,叫『Black Spider Island』。」
黑蜘蛛岛!
听到这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字的时候,凉子的眼眸中暗伏着某种神情。她开启红唇说道:「好吧,我们去。反正到晚上还有的是时间呢。」
「非常感谢您的赏光。」
两个人都没有问我的意见。

就这样,我又坐了回巡航船。据说这是格利高里·加农二世拥有的所有航船当中最小的、用于当日往返的船。虽然如此,这艘船也有全长75英尺、横宽15英尺的大小。顺便一说一英尺等于30.5厘米。船体纯白,充满奢侈品的高贵感,即使在维多利亚内港也是格外瞩目的。
前部船舱被装修成沙龙风格,凉子和我就被请到这里。多米尼克叫了一声,轻快的引擎声立刻响起,巡航船发动了。老实说这并不太有趣,所有的事情都被计算好了,有种我们仅仅被迫扮演方程式符号的感觉。
「三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到岛上了。请慢用。」
还为我们准备了咖啡,银质的砂糖罐、牛奶壶,咖啡杯当然也是Meissen出品。不过看来只准备了我和凉子两人份的。
「你不喝吗?」
「我不喝咖啡的。抱歉,我用矿泉水奉陪吧。」
「该不是下了毒吧?」正猜会听到这种不中听的话,凉子果然就说了句不中听的。多米尼克微笑着:
「那我也给二位准备矿泉水吧。」
「不说这个。还是请介绍一下你的主人格利高里·加农二世的情况吧。」

据说格利高里·加农二世现在独身,因为反正最终也会离婚的,不如干脆不结了。也不知道他是智者呢,是不舍得财产被瓜分的守财奴呢,还是高出不胜寒的「孤独天才」呢。
「加农先生的本宅在比佛利山,除此之外在纽约、巴黎、伦敦、夏蒙尼、戛纳等十六个地方都有房产。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黑蜘蛛岛。」
全岛的面积有一千余英亩,一英亩约等于四千平方米,也就是差不多等于东京近郊的独立住宅地两万户左右了。岛内有地下水流,但是水量不大,所以还安装了淡水制造系统。电力是用海底输电线从陆地本土引过来的,不过岛上也备有自家的发电装置。
「去岛上的交通方式呢?」
「海路和空路。岛上有停泊千吨级大型航船的港口,也有直升机升降坪。入港后飞行艇也可以起降。」
飞行艇简单来说就是大型的水上飞机。
「岛名的由来呢?岛上有珍贵品种的蜘蛛吗?」
「不,是岛的颜色和形状。岛上的土壤和岩石都是黑色的,形状么……嗯,请看地图和照片吧。」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轻盈地跳跃着。海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涌进来,凉子茶色的秀发和多米尼克的红发都飘起波浪。
很快,多米尼克指着电脑画面给我们看:
「这是从上空拍摄的照片。看着像黑色的蜘蛛吧?」
准确的日语说法应该是「不是很像黑色的蜘蛛吗」——整个岛看上去确实像有椭圆形身体、八只脚的黑色蜘蛛——脚就是延伸出来的海岬。
「加农的海上王国,是吧?」
「这个嘛,他在澳大利亚倒是还有比这个大一千倍的牧场。对了,刚才说过的,这块地方确实有过大黑蜘蛛的传说。据说是非常危险的蜘蛛呢,不过也没人确认过它的存在。」
「是原著民的传说吗?」
「不,是殖民后的白人中的传言。」
「传说那蜘蛛会吃人?」
凉子似乎有点轻蔑地插话道。
「倒是不会把人吃掉,但是会用针状的口器刺破猎物,吸取对方的体液。猎物最后会被吸得干干瘪瘪,变成木乃伊那样。」
自己的体液都被吸走是什么感觉呢?这么想象了一下,我立刻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了。多米尼克还有点服务精神过于旺盛地热情说明着:
「就好像用巨大的注射针刺进身体吸取体液一样。据说抽骨髓的时候就非常疼的……」
真恐怖啊——我心想。即使是警察的例行体检,验血被注射器扎的时候,那种感觉也远远称不上愉快。要是能自己选择死亡方式的话,我绝对不会选这种啦。

突然,航船的右侧海面翻涌起来,一个被阳光照射得闪闪发光的黑白色流线型影子带着飞沫跃到空中。
「是orca呀。」
多米尼克回答了我和凉子的疑问——orca,也就是虎鲸,长得跟海豚很像,但体型大了许多,腹部白色,给人以彪悍的印象。
「维多利亚有很多专门经营虎鲸相关商品的商店哦,照片啦、T恤啦、玩偶什么的。也有很多日本人参加观赏虎鲸的专门旅程呢。」
「这样啊。」
岸本想必对虎鲸手办没兴趣吧……这样想着,我的视线追着虎鲸移动,它却已经无影无踪了。
「泉田君,那个!」
凉子的手指着完全不同的方向。那个姿势引来多米尼克的解释:
「那就是黑蜘蛛岛。」

黑漆漆的岛屿浮在海面上,土壤是黑色的,岩石也是黑色的,连树木也是呈现黑色。「黑蜘蛛岛」这名字真是恰如其分,整个岛看上去真像巨大的黑蜘蛛似的,等到天暗的时候会更有阴森森的气氛吧。
多米尼克告诉我们:
「港口在岛的另一面,还要绕岛半周。」
巡航船舵切到左侧。漆黑的断崖耸立在我们视线的右前方,崖壁在白色碎波的拍击中向右后方流逝,但并没有消失逝去,因为黑色的断崖一直连绵不断地涌现出来。
「有没有朝海面开口的洞窟?」
不用凉子说我也注意到了,正在观察着。但是要在漆黑的断崖上发现黑暗的洞窟实在是太困难了,再说又不一定真的存在的。
十分钟左右后,巡航船到港了。这是一个由蜘蛛的两只脚挟成的半径二百米左右的港湾。不知道是不是其他的船都出港了,我一艘都没见到。
我们登上陆地,黑漆漆的断崖遮住视线。
断崖的高度从海面算起大约六十米,也就是差不多有十五层建筑那么高。大理石制成的台阶弥补了这段高度落差,但这些台阶并不是直线向上的。石崖半腰上有好几处平台,台阶呈折尺状蜿蜒而上,连接着这几处平台。
估计光这些台阶和平台造价就得在一百万美元以上吧——我一边以穷人的心态估算,一边开始爬台阶。凉子和多米尼克跟在我后面。
穿着高跟鞋,同时又过于挺胸昂首地爬台阶,这本来是很容易失去平衡的,但凉子却完全不担心这些。多米尼克跟我并排。台阶有三米左右宽,两人并排走毫不困难,不过没有扶手,一直往上走,对有恐高症的恐怕是个大考验了。

「岛上没有守卫的人吗?」
「没有。」
「这可够不小心的,他是大富豪呢。」
「您不用担心。」多米尼克毫不犹豫地回答,「虽然没有守卫的人,但是有守卫的动物啦。」
「动物?狗吗?」
「不,加农先生讨厌狗。」
「哦?不然难道用猫当警备吗?」
凉子故意尖刻地说。多米尼克不慌不忙地应答:
「的确是猫科的没错。给您看看吧。」
她喘了口气,突然扬声叫道:「巴尔巴里恰,阿利基诺,卡尔卡布纳——~」
回应她声音的是沉重的嘶吼声,听起来确实不像狗的咆哮——三个庞大的身影从黑色岩石的阴翳下跳出来,站在白色的大理石台阶上——看到它们我立刻僵住,但并不觉得应该受人耻笑……
「卡尼亚佐,利比科克,德拉基尼亚佐——!」
吼声又起,又有三只褐色的猫科动物跃出来——可能是狮子,但都没有竖起来的鬃毛——这么说,应该全是母的吧。
「齐里亚托,格拉菲亚卡,法尔法雷洛,还有鲁比坎泰——!」
这次有四只跳到视线范围之中。我们还站在台阶上,上下两头却都被猛兽包围了。
「原来如此,还养着puma哪。」
凉子咕哝一句,听起来有点出乎意料,还有点佩服的样子。
多米尼克告诉我,从巴尔巴里恰开始,所有狮子的名字都是但丁《神曲》中出现的十个鬼的名字,他们是护卫但丁和维吉尔渡过「邪恶之濠」的十个鬼,而正是起了这些名字的狮子护卫着这个岛。
puma,又名美洲狮。我听说加拿大西部山岳地带确实有它们的栖居地,想不到竟然有人当看家狗养着——往好了说这叫有气魄,往坏了说,实在不合常理莫名其妙。

凉子讽刺似的扫视着那些狮子。
「连人工费都省下了,这警卫倒真不错嘛。不过不违反野生动物保护法吗?」
「当然。加农先生是非常遵纪守法的人。」
「是很会利用法律吧。」
冷笑一声,凉子又开始爬楼梯了,仿佛眼中完全没有狮子的存在——至少在我看起来是这样。即使到现在,我还是不得不为她的胆大无羁而啧舌。要说我自己,看到狮子听从多米尼克的召唤不会无故伤人,从理性上虽然可以理解,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感到不安和忐忑。
不过,好算还没有上演「动不了腿」的丑态——尽管我在咆哮声中已经脸色刷白也说不定——据说由于舌骨的构造不同,美洲狮、老虎之类的动物即使发出吼声或者叫声,也不可能发出嚎叫——这是我日后才得到的知识。

多米尼克向爬着楼梯的我悄声问道:
「她既然那么厉害,按说不需要你来保驾护航吧?」
「那倒也不一定。」
我好不容易平静从容地发出声音:
「根据战况不同,雅典娜女神也有需要盾牌的时候哪。」
多米尼克轻轻耸了耸眉毛。从刚才呼唤狮子的声音听起来,她毕竟还像是舞台女演员出身。
「你这个比喻可了不得啊。你觉得上司是女神吗?」
「算是吧。」
「那么崇拜她吗?」
「不,怎么说呢……」
我一时回答不上。把药师寺凉子比喻成女神、自己比喻成盾,不如说是为了我的自尊心着想吧。要是把凉子称作魔女,我自己岂不是只有当癞蛤蟆或者乌鸦的份了。倒不是歧视癞蛤蟆和乌鸦,毕竟感觉不太舒服嘛。

我们终于爬到断崖顶上——以大厦来说是爬了十五层楼的高度呢。在产生适度运动后的满足感的同时,我心里涌起一个疑问。在我提出之前,多米尼克就指着海:
「那边的海面尽头就是美国的领海了。」
虽然这么说,也不知道到底距离多远。应她话茬的是凉子:
「相当有利的位置嘛。不想顺便干干走私偷渡什么吗?」
「这可不会。两国的沿岸警备都会派船出海巡逻的。岛上也因此安全了呢。」
现在开始在平面上移动,步行穿过树丛中铺设的小道。
眼前出现一座青白色的建筑物。建筑前方有个大理石造的游泳池,规模不小,大概有五十米见方。泳池里有大理石砌成的横纵黑色方格图案,四周装饰着古罗马神殿式的圆柱和雕像。
「每到夏天,加农先生总喜欢在这个泳池里skinny diving。」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多米尼克的话——就是裸泳的意思。
凉子轻抚茶色秀发:「skinny diving?我有时候也会,感觉很好哦。」
我的脑海里同时浮现两个影像——一个是极美极魅,同时又极其危险的映像;一个是毫不健康的邪恶映像……我摇了摇头,把后一个赶出脑海。这一类型的,光拷问高三总领事阁下的场景就足够了。
一边沿着泳池往侧面走,为了驱逐那可怕的记忆,我琢磨着。
想来我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有能力建什么豪宅,也不可能有机会住了。不过大学的时候学的是英文专业,读过不少英国和美国的侦探小说。一方面因为我看过《红发的莱德梅因家》,另一方面也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我对建筑物的设计图很有兴趣,平时也常在外文书店买美国的建筑杂志什么的,各种风格的建筑设计也看过不少。
保持这种习惯的成果——这么说可能有点自以为是——我也了解了很多东西。比如,「living room」译成日语的「起居室」,其实准确的说应该是「会客室」,而「family room」才是日本的「起居室兼用餐室」。
为什么要说这个呢?因为我觉得,眼前的这座建筑物与其叫「房子」,更像是可以称作「宫殿」或者「城堡」的宏伟建筑。

这座洋馆建在大约三百米见方的草坪中央,草坪的三面都有密密的北美杉树森然耸立,唯一没有被遮住的一面朝海,仿佛要独占加拿大和美国国境上座座岛屿和海面组成的绝景似的。
想来这里不可能像欧洲的城堡庄园一样拥有漫长的悠久历史,但建筑的最初设计似乎有意仿古:地上四级台阶,想必也有地下室;外墙由红色的砂岩砌成,但已经褪色,呈现古意盎然的粉色;屋顶上还有阁楼——给人的印象不像个人居所,倒更像法院之类的庄严场所。
我们在多米尼克的带领下走近洋馆,迎面走来一个人,可能是刚从玄关走出来的吧。他站在几乎过于宽阔的台阶上等着我们——是管家来迎接客人吗?
「加农欢迎你们的到来。」
想不到大豪宅的主人如此郑重,竟然亲自迎接我们。「好莱坞的帝王」是个相当绅士的人嘛。正想着,走近一看,他的服装可算不上绅士……既不是礼服也不是套装,竟然穿着日式的浴衣。而穿法又不太正确,浴衣走了形,看上去实在是邋里邋遢的。浴衣是蓝色的底子,写着几个白色的文字。
「好莱坞的帝王」声音高得出奇:
「你终于来了,Miss药师寺。」

「我一直在找女主角人选。我要把意大利文学的精华作品《疯狂的奥尔兰多》拍成电影,需要适合扮演安杰丽嘉公主的女性,但在成名女演员没有合适的。Miss药师寺,你正是我的理想人选。」
以前充其量也就是在照片上见过,不过格利高里·加农二世的实物(译者:原文用的就是这个词,保留之。)跟至今为止我印象中的样子并不一样。本来照片上看着就不瘦,现在看来他的体型简直是向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膨胀,像个大鸡蛋一样。脸型也一样,刚硬的胡子布满下半张脸,反而显得更加突出膨胀。茶色边框的小眼镜深处,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简直亮得不真实——这种光亮却让我有一点点不舒服的感觉。
穿着浴衣的好莱坞帝王,脚下也只踩着拖鞋,从衣裾下伸出来的脚腕细得从体型上完全联想不到。另外他的浴衣上写着「因果报应」、「七颠八倒」、「四面楚歌」之类的文字。

估计他并不知道这些文字的意思,只是随便穿穿的,不过秘书多米尼克也可以告诉他吧。
「会长(chairman)。」
听到多米尼克的声音,格利高里·加农二世好像惊了一下,停止了动作——凉子还是沉默的抱着胳膊立着,而加农本来好像要伸手去碰凉子的手臂似的。
「……哎呀,真是失礼了。还没好好欢迎你们呢。都是被你的魅力吸引住了啊,原谅我吧。」
也不等凉子回答,他径直继续说道,「那,请进馆吧。我准备了午饭,请慢慢享用。」
他转过身,踢踢沓沓地带路向里走。
他浴衣背面大书了四个字——「绝体绝命」(译者:写了什么字还是不要翻译的好,保留原文。不过这词是「走投无路、一筹莫展」的意思,日文中没有这两个词汇)。我一边看着这四个字,一边问凉子:
「《疯狂的奥尔兰多》是什么?」
「你不知道《疯狂的奥尔兰多》吗?怎么说你也是文学系出身的吧?」
「是英语文学系。所以我知道《红发的莱德梅因家》,意大利文学就是专业范围之外了。」
「你觉得我知道?」
「是啊。」
「很信赖上司嘛,不错不错。」
似乎有点误解了……总之凉子告诉我,《疯狂的奥尔兰多》是十六世纪一个名叫阿利奥斯托的人写作的长篇叙事诗,内容描述勇敢的骑士奥尔兰多在地面上、地狱和月球等不同世界的冒险之旅。
安杰丽嘉公主是《疯狂的奥尔兰多》里的女主角,让主角奥尔兰多为之痴迷的绝世美女。我想既然叫「公主」,应该是王室的女子了——据说竟然是中国的皇帝之女,不由有点别扭的感觉。

「安杰丽嘉这种名字可不太像中国女性啊。」
「那也没办法啦。对当时的欧洲人来说,中国完全是遥远的异国,另外一个世界。再说欧洲人根本就觉得中国啊日本啊韩国越南什么的都没区别嘛。」
「大杂烩啊。」
「的确是大杂烩,不过对日本人来说,欧洲人也都差不多嘛。你以为知道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区别的日本人有多少?」
这倒也是。我只知道罗马尼亚是吸血鬼伯爵的故乡,保加利亚是酸奶的著名产地,不过这属于物产上的知识吧。真要问我斯洛伐克(Slovakia)和斯罗文尼亚(Slovenia)的区别么……
「请这边走。」
在多米尼克的带领下,我跟凉子踏上台阶。我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转过头,看到森林和草坪的边界线上,耸立着很多像体育场上用的那种照明灯。不知道是为了防范警卫呢,还是草坪上有时也会举办露天音乐会呢?这就是我想象力所不能及的了。

第四章 红馆的秘密

既然有格利高里·加农二世,自然也得有格利高里·加农一世了。那个人就是二世的祖父,二十世纪中期在好莱坞当电影制作人。也就是说他不光名字,连职业也是孙子的榜样。
但他并没有孙子那么成功,如果说他孙子二世是好莱坞帝王的话,他最多只有小领土主那种程度的功绩。他制作的电影大概有三十部,评价大抵是:「B-的十部,C 等十部,D等十

部」。列举其主要作品题名:《恐怖的螳螂男》、《从地狱来的食人蚁军团》、《悲哀的蚊子男》、《蛾子男和蝴蝶女》、《怪奇蜘蛛女》、《蜘蛛女的复仇》、《夜雾中的杀人

蜂》、《迎面而来的巨大蟑螂》……
这人似乎很喜欢昆虫的样子,虽然严格来说蜘蛛不算昆虫,不过也是差不多的东西。
「一世终生的最大志愿就是把弗兰兹·卡夫卡的《变形记》拍成电影。」
「那倒够彻底的。那是一个人变形成大虫子的故事,对吧。」
「卡夫卡也真够可以的。不过不是现实就好啦。」
以上对话是凉子跟我在连接洋馆玄关大厅直到餐厅的走廊上一边走一边说的。走廊长有三十米以上,左右墙壁都装饰着老照片和电影海报,便是所谓美术长廊的样子。

有一副巨大的照片嵌在相框里,照片上一个肥胖的白发老人,抱着一个幼儿冲着镜头微笑着。这老人就是加农一世,幼儿则是二世——这副照片大概叫「加农家的过去和未来」吧

。不过,拍照片的当时是「现在」啦。
多米尼克·H·雪野向我们解释说:
「一世没有儿子,是他的女儿,也就是二世的母亲继承了加农家。」
「这家也值得继承吗?」
凉子的问题实在是无礼失当,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多米尼克还是一副职业性的微笑。
「是啊,一方面他们的家族谱系可以上溯到独立战争时期,资产也相当丰厚,堪称富豪。」
现在要在「富豪」上加一个「大」字了——不,是「巨大」二字。孙子的成功,让祖父也非常满足吧。还是说直到现在,他还为不曾把《变形记》拍成电影耿耿于怀呢?
「一世作为电影制作人很受欢迎吗,雪野小姐?」
「他生前并没有很大的名气,死后却获得一部分人宗教崇拜似的推崇,还有人称他为『不遇的天才』——而且是日本的电影评论家呢。」
「想必是故意把不行的电影赞不绝口来哗众取宠的无能评论家吧。」
凉子冷笑着。
「这点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过毕竟获得了外国人善意的评价,一世也会很高兴吧。我听说他有个口头禅,常常说『文字有国界,影像无国界』呢!」
多米尼克·H·雪野的应对真是无懈可击滴水不漏,真希望我的上司也多少学习一点哪。凉子语言上的差池总是跟才能一样丰富,部下也只好到处跟着倒霉。
「一世很喜欢昆虫吗?」
「那倒不一定。他也有《大都市的兽人》和《吸血仙人掌男》这样的作品。」
我不禁对社会给一世作品的评价产生质疑,只怕正确的评价应该是「三十部D级作品」吧。

凉子突然驻足,敲打大理石地面的高跟鞋声戛然而止,充满锐气的视线像银色的匕首一样刺向墙面的某一点。我也追随着她的视线。
那里贴着一张电影海报。虽然也有镶框,却反而突出强调了海报粗糙却很卖弄的本色。题目是《怪奇蜘蛛女》,背景一色通红,中央是漆黑的蜘蛛的影子,在它的左下方,是面带

恐怖和厌恶的表情,惨叫的女主角。凉子的视线盯在她的容貌上。
多米尼克·H·雪野做出完美的模范笑容:
「吃了一惊吗?是的,那个女主角跟我长得很像。也是应该的,她是我的祖母。」
的确非常相象。抛开色彩处理的成分的话,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翻版。
从影片本身的名字看来,想必是C级或者D级的。不过《蜘蛛女的复仇》这部作品听上去是它的续篇,既然能拍续篇,想必也有一定的欢迎者。多米尼克祖母的演技似乎可见一斑,

不过想必还是卖不出DVD的吧。

在多米尼克的催促下,我跟凉子离开这卖弄的走廊。餐厅比小学教室还大,中央摆着一张足够二十人坐下的橡木餐桌。
好莱坞的帝王提供的午饭会是什么东西呢?虽然很好奇,但说实话敬而远之的心理更占上风。也不知道是路易十四风格的满汉全席呢,还是豪奢炫耀的宫廷料理?或者是大量使用

昆虫、爬虫、两栖类材料的怪异恶心大餐?希望都不是。我只是非常保守的普通小市民,不求什么稀奇的山珍海味。
所以看到桌子上的东西的时候,我内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我看到了配有肉球的意大利面条、肉酱蔬菜通心粉、腊肠和沾满酱料的沙拉。看来只是常识性的一般菜肴,总不至于

在里面下了什么毒吧。
跟格利高里二世一起在餐桌旁就坐的都是相关人士,有除了多米尼克以外的其他秘书、经济人、电影公司和游戏公司的负责人、导演、CG技术人员等等。虽然一一向我们做了介绍

,似乎没有什么值得留在记忆里的人物。
很快开始用餐,我把意大利面条送到嘴里——口中突然充满的这东西……
简直可以使用」吱吱扭扭「这种古老的拟声词,那种让人恶心的异常柔软的感触充满口腔,在舌头和脸颊内侧蔓延着。
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往周围看看同席的其他人。只见凉子冷冷地看着意大利面条堆起来的恶心的山,连叉子都不拿;而其他的人呢,格利高里二世已经不可思议地迅速空了半个

盘子,别的人也都平平静静地动着叉子。我又不能吐出来,好不容易才把口里异样的物体咽下去。凉子成心似的地悄悄跟我说:
「在加拿大不能吃意大利面,绝对不符合日本人的食感,连导游书籍上都这么写的啦!」
「我又没读过……」
加拿大做菜难道没有「煮过头」一说吗?的确,这地方简直像地上的天国一样,风景优美、物产丰富,民风淳厚,政治又是模范的民主主义,外交政策稳健,文化多元,治安良好

,又能看到全联盟的棒球……却偏偏做不出好吃的意大利面。
我很想用茶漱漱口,饮料却只备了可乐。没别的办法,我正伸手去拿的时候,不承想好莱坞的帝王竟亲自下问:
「日本人都不穿和服的吗?」
我谨慎地应答道:「哪怕气温三十五度、湿度百分之九十的时候都穿西装打领带呢。」
好莱坞的帝王不以为然地动了动粗大而稀疏的眉毛:
「这是为什么嘛。」
这个问题很理所当然,却没有理所当然的解答。在我考虑回答的时候,我聪敏的上司已经说了:
「现在的日本人很少有适合和服的体型了。不合适的和服怎么穿也不会好看的。」
听到这话,同坐的相关人士好几个都停下了叉子。好莱坞之王的叉子上还卷着大量的意面,嘴里满得两颊突出。他穿得不伦不类的浴衣上,写着「暖衣饱食」四个字。

尽管已经把庞大体积的一堆意面从食道送进了胃里,格利高里二世还没有停住嘴巴的动作。他泛着油光的嘴唇开启,出声问道:
「怎么样,Miss药师寺,要不要跟我签约,在好莱坞出道啊?」
「NO。」——凉子只用一句话就粉碎了好莱坞帝王的邀请。
「我怎么会演那种演被怪物捉去、乖乖等着被男人救出来的无聊角色呢?本来,我表演另外一个高贵、优雅、华丽而且充满魅力的角色已经很够忙的了。」
「什么角色?」
「药师寺凉子。」
「……那不就是你自己吗?」
「是啊。」凉子平然肯定,「像我这样富有知性的女性,自然会有意识地表现出自己最理想的状态和角色,所以不需要在摄像机前故作演技啦。」
好莱坞的帝王沉默了。如果他问我的话,我一定会告诉他:「才不是呢,她只是随心所欲、任着自己的性子行动而已。」

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于是我提了一个万国共通的「死板警察」式的问题:
「加农先生,你认识育子·井尾和阳平·西崎这一对非正常死亡的日本男女吗?」
「我知道。」他立刻回答。
我早就猜到他会立刻回答,答案却猜反了——我预想他一定会说「不知道啊」。
「好莱坞之王」用餐巾纸擦擦嘴,流露出轻蔑的意思:
「那个女人梦想当演员;男人么,是她的情人。两个人分别想当年入千万的好莱坞女演员和女演员的经纪人呢。」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
大概出于意料之外,我的愚蠢问题败了好莱坞之王的兴致。格利高里二世空洞的水蓝色眼睛充满虚无的光,摆动着婴儿般粉红的手上下敲打桌子:
「为什么这么认为?!……唉,你毕竟不是心灵感应的魔术师嘛。为什么这么认为——当然是因为他们自己亲口说的啊!」
他笑着嘲讽着——我感到不快起来。尽管我对西崎阳平、井尾育子这样的人也没什么好感,但格利高里二世的言行还是让我不太舒服。
「容貌也只是一般,既没有演技又不是能歌善舞,连马都不会骑。就凭这样也想当巨星?」
「哎呀,日本就是这样的嘛,你不知道?」
凉子冷笑。同席的格利高里二世的附庸们都一副惊呆了的样子,盯住这个遥远东方到来的出口不逊的美女。就以她一句话断然回绝了好莱坞之王的邀请来说,即使这年轻女子美貌

至极,似乎还是脑袋有点不太正常的样子。
格利高里二世从大玻璃杯里喝了两口可乐,突然又对我说:
「你要不要当我的保镖?」
我过了好半天才能眨过眼来。这位好莱坞之王似乎有收集人才的癖好……不,可能只是要把我拉到他的阵营里,然后再图谋在凉子身上下手吧。
「我给你超过现在三倍以上的工资,怎么样?」
「我值这个价吗?」
听我这一问,半天以来多米尼克第一次开口说话:
「值得啊。吉野内他们还得到了差不多少的酬劳呢。」
以前多少次,我成为警卫的职业前途都受到蛮横上司的妨碍阻挠。但是,这次是我自己说明了自己的意思:
「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恕难从命。」
「为什么?」
格利高里二世的反应似乎是从心底里感到不可思议,光看他的表情,想象不出他这种反应里还包藏着别的什么意思。所以我老老实实地认真回答:
「以您的个人财力,想雇几百个优秀的保镖都可以。但我的雇主,只是不可能凭个人财力雇佣保镖的普通人。」
翻译成日语,这话似乎有点没面子,只能用英语讲出来。虽然我想尽量说得日常些,却只会用高中生搬弄辞典式的单词和句法,反而显得跟演讲宣誓似的一本正经。证据嘛……凉

子不都一副讽刺的样子鼓掌了吗?
「了不起,说得好!公仆的楷模哦!」
「不敢当。毕竟模范公仆的反面教材就在我身边呀。」
「啊,由纪吧。」
「才不是呢!」
听到我们的日语对话,多米尼克笑了,笑容非常美丽。但就在这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到,格利高里二世心底的意图远远不止与此。

《红馆的秘密》——
我突然想到这个「Winnie the Pooh」的作者A·A·Milne写的侦探小说的题目(译者注:原作题目叫「The Red House Mystery」,出版于1921年,维尼作者的唯一一部悬疑小说)

。《红发的安》也好,《红发的莱德梅因家》也好,这次到哪都是「红色」的——这么一想,接下来联系到的会是柯南道尔的《红发会》,还是爱德加·艾伦·坡的《红死魔的面

具》呢?
空着肚子走出餐厅,一边在跟来路不同的另一条走廊上走着,我的思维有点刹不住车。这个不像红而更像粉色的砂岩建造而成巨大建筑物的内部,奇异地有种不现实感,让人觉得

更像电影布景似的。
「回去的时候,我们的飞行艇会送你们。」
为我和凉子带路的多米尼克的声音,好像在洞窟里一样回响着。

到维多利亚这边来时坐的水上飞机机舱内部差不多有四轮马车车厢那么大,而这次凉子和我要坐的飞行艇机体,大小堪与大型观光巴士相比了。而且内部装饰得非常豪华,可以跟

警视厅里凉子的办公室相提并论。
「只要一小时就可以回到温哥华了。」
多米尼克微笑着告诉我们。她送完我们后又要回去,好像蜜蜂似的迎来送往,也蛮辛苦的嘛。格利高里二世一时兴起想招募什么人的时候,总是她在东奔西走吧。这次虽然没成功

,看上去他倒也并不失望。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另有第二阶段的打算呢?
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穿着飞行服坐在驾驶舱里的另外三个乘客。
其中之一是吉野内。我不由想到,为什么让他这样的人也乘上飞行艇。想象的翅膀并没有带我飞向光明的方向——难道打算在空中把我和凉子推下海吗?还是他们自己带降落伞逃

出去,同时把飞机引爆掉呢?
凉子在沙龙风格的椅子上高高地翘起脚,嘲笑我的多疑多虑。
「那个气球男……」
这说的应该是格利高里二世吧。
「那个气球男不会采取这么强硬的措施的。我的预测总是很宽容,不过如果那家伙要是真想加害我们的话……」
「到那时候怎么办?」
「你觉得呢?」
「您要凭实力反攻吗?」
「猜得对!真不愧是我的男配角。」
在女主角谈笑风生的时候,飞行艇离水而起。

凉子在多米尼克的带领下去了洗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好像要填补在座女性离去的空白似的,有个男人从驾驶舱走出来。不是吉野内,是同样是日本人的加户直彦。他也

不客气一声就径自在我对面的位子上落座,开口发出跟态度同样傲慢无礼的声音:
「你好像知道我嘛。」
「你不是很有名么。」
加户对我不客气的回答露出一个冷笑的表情。跟吉野内相比,他的个头比较小一点,但是胸部腰板都很厚实,手臂非常粗壮。与其跟吉野内相比,更像是能跟我一较上下的对手。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不过那时候下赌的都是Career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很注意听,但加户的话十分唐突,让人不明所以。不过他既然想说,就先听听他到底说什么。
「我们三个人当中,谁获第一、谁获第二、谁获第三——配给费就是按这个顺序决定的。对那些Career来说,我们不过是跑马场的赛马罢了。够混蛋的吧?」
什么叫配给费?我迷惑了一下,立刻想出了答案,视线微微转移到窗外的风景上——
「你是说那些贿金吧?」
「不然还能是什么?」
贿金、URAGANE(贿金的罗马字音),早晚这个词也会像OTAKU和过劳死一样,成为全世界共通的富有代表性的词汇吧。在我沉思的时候,加户给我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我感觉好像

被利刃刺了一下似的。反正我跟这家伙也变不成朋友。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话?」
「你觉得为什么?」
「你觉得我们都是Non-career,希望我理解你的想法吗?」
吉野内是个表情单调的家伙,加户却似乎不是。他大得可笑的嘴扭曲起来:
「嘁,我们的想法你怎么能明白。反正你是一心伺候那个Career暴走女、不被革职就万事大吉的走狗罢了。」
我有意眯起眼睛。加户肆无忌惮地笑着,目的只有一个——向我挑衅而激起事端。不过,他似乎很清楚我是凉子部下的事实。
我用挑衅应对挑衅:
「为了把自己跟暴力团的苟且正当化,故意挑Career的眼。这种家伙的想法我本来就不能理解。」
「……你说什么!」
「你从日本溜出来以后,很多事情都被揭发了。拜托你不要把别人当牺牲者胡乱诬赖吧。」
「被揭发」的说法并不正确——其实为了不让这丢脸的事情真相大白,警方费尽了力气呢。
吉野内他们跟暴力团联手干的好事,并不只有赌博,甚至还有泄漏警察的内部调查情报、买卖兴奋剂、贩卖人口等等勾当。他们还从暴力团得到了女人。实际上,她们都是东南亚

各国出身的女子,被暴力集团的控制,强迫卖春。她们迫于吉野内他们的暴力不得不屈从,但因为都是非法居留的身份,不敢向公共机关寻求保护。
加户的嘴又扭曲起来:「那些违反了日本的法律非法居留的人,还不是自作自受。不愿意的话,回自己国家去不就是了。」
「说起来我也想问问,你们倒是合法的进入加拿大的吗?」
「这个嘛……」
「不能回答吗?」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日本警方既没有对我们的事情立案,也没有向加拿大要求引渡。」
加户突然停止鼓唇弄舌,匆匆忙忙地站起来走回了驾驶舱——因为凉子从洗手间出来了,正往这边走来。
「您听见了?」
「嗯。不过要说你啊,其实还是有个主人的好。」
「什么主人?」
「就是……喏,像我这样的啊,所谓『心灵的主人』嘛。」
「我不需要。」
「趁你现在还有机会,老老实实承认嘛。」
「才不需要啦!」

飞行艇的窗外还是佐治亚海峡周边的美景。不过可能跟飞行艇的高度和太远的角度有关,海面不是蓝色的,映出一片淡淡的金色光芒。伫立在东北方向的群山雪冠也不是一色纯白

,而是闪耀着银光,影子的部分则是淡紫色。只有森林和岛屿的浓绿跟去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本来不是因为两名日本人的不自然死亡,为了协助加拿大治安当局调查这件事而来的吗?
不意之间,凉子轻轻念了句话。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清了:
「Pape Satàn,pape Satàn aleppe!」
「这是什么?」
「是《神曲·地狱篇》逃出地狱的咒文。」
「什么意思?」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这部作品发表了七百年,现在还是没有学者能解明咒文的含义呢。」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她只是捉弄我。
凉子又翘起双脚,好像期待着什么似的说:
「算啦,很快一切都会落幕的,不管有什么谜团现在也不用在意。」
好像听到她这句话了,多米尼克走到凉子面前:
「马上就到温哥华了。」
她也向我投来一个微笑:
「请一定再到黑蜘蛛岛来。」
「这个嘛,我考虑考虑。」
飞行艇悠然飞过狮子门桥上方,右侧掠过摩天楼群,高度开始下降。

凉子和我在附近的海鲜餐厅吃了顿很晚的午餐。用炸红鲑鱼祛除了意大利面条的诅咒,喝过咖啡后,我一看手表,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今天之内应该不会再有当非日常交通工具的乘客的机会了吧……我正这么想着,凉子屈起纤纤玉指掐算着:
「再坐一下潜水艇、热气球和宇航飞船……啊对了,还有海盗船,这些全都坐遍了就通关了吧。」
「又不是主题公园嘛。」
「哎呀,世界本身就是一个主题公园嘛。只不过门票很贵,又很少有特别好玩的景点罢了。」

回到宾馆,因为获得了自由活动到下午六点的许可,我回到自己的单人房间,解开领带,脱掉鞋子,一头倒在那张半双人床上。我努力闭上眼睛,想小眯一会儿,脑神经却止不住

这个那个、片刻不停地翻腾着。
加户、井关、吉野内——反刍到这三个日本人的名字的时候,我总觉得很别扭,好像明明要想起什么,却在脑海里的迷宫中绕来绕去迷失了方向。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才好不容易

敲开记忆的大门——有必要给东京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考虑到时差,东京现在是「明天」的上午十点或者十一点左右。这时候打电话也不会打扰对方。我翻开饭店手册「拨打国际电话」那一页,小心翼翼地按下号码——电话接通了:
「啊,泉田警部补……咦,这么说你是从加拿大打过来的吗?」
说话的是刑事部参事官室的贝塚聪美巡查。明明两三天前还见过她,一时却怀念起来……大概只是旅途中的一点感伤吧。
「没错啊。」
「哇,我还是头一次接到从加拿大打来的电话呢。」
「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加拿大打电话啊。不好意思,有点事情麻烦你。我需要查一个资料。」
别看贝塚聪美外表和说话的语气都充满了孩子气,实际上精通电脑和广东话,防身术也很高超,足能撂到一个大个子男人。虽然她隶属刑事部参事官室,却被各个部署当成宝贝叫

来叫去的。国际刑事课要拜托她当翻译,生活安全部也会派她出马。大家常常用「吕芳春」这个名字称呼她这个狂热的香港爱好者——不,其实是她本人这样自称的。
贝塚聪美答应帮我查资料,但总还要花一点时间,我告诉她我房间的电话号码后就放下了电话。
三十分钟后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果然是贝塚的声音。她告诉我,关于我让她查的事情,留守参事官室的丸冈警部会在电话里说明。
「那我把电话转给丸冈警部啦。」
丸冈警部是个比我更古板的大叔,一定是不清楚怎么打国际长途,让贝塚聪美帮他拨的。
「喂?我是泉田。」
「哎呀,泉田君。你那边都是傍晚了吧,下午五点?」
「是啊,在日本看来,是『昨天』的下午五点刚过一会儿。」
「刚过五点吗……这感觉很奇妙哪。那时候我正一边读文库本小说一边等回家的电车呢……横沟正史的老小说啦……啊,不说这些,先说正事、正事,怎么样?」
「好,稍等一下,我做一下记录。」
要是双方都能用电脑上网就省事了,不过我们这样的老古板还是算了吧。不,其实贝塚聪美、玛丽安、露西安都经常互通电邮,拜托她们也是可以做到的。但关于这件事我不太想

让凉子当面得知。
说完正事,「不过啊……」丸冈警部改变了语气,「事已至此,还是不要左右树敌的好啊。」
丸冈警部指的是警视厅和东京都厅的关系。那位喜欢惹话题的都知事,最近任命了一位警察官僚——东北地区某个什么县的县警本部长,担任主管治安问题的副知事。
「新的副知事好像是跟现在的警视总监同期的Career吧。」
「是啊,恰恰就是在竞争警总位子的时候败北的那位。」
「为什么偏偏让这个人当副知事呢……」
「这是显然是知事大人的意思啊。现在的总监呀,喏,上次知事选举的时候,不是反对知事这一派了吗。果然遭到记恨了嘛。」
听说都知事在某党A派有很多党羽和支持者,而警视总监跟B派比较接近——副知事从A派选任可能也是早晚的事吧。
「唉,我就说到这儿吧。就连这个电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总监派或者副知事派窃听呢。我还想平安无事地呆到退休啊。」
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我向他道了谢,约好给他带加拿大的特产,然后挂断了电话。

现在的东京都知事是个很会扮少相的老人,曾经放出过「要把东京的乌鸦和非法滞留的外国人一个不留,全都赶出去」的豪言壮语。他面对新闻记者的不利质问,总能盛气凌人地

当头怒喝。另外还有个每周只到都政厅上两天班,其他时候都把工作人员叫到自己的私宅里的习惯。「窃国大盗被炸弹炸死也理所当然」、「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活着也没有意义」

、「外国人生来就有暴力犯罪的DNA」……他说过的类似这样的狂言数都数不过来。在我这种人看来,他只是幼稚而不负责任的煽动型政治掮客,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受到民众和媒体

的压倒性支持。
在都知事政策上的失败日益明显的过程中,警视厅也被指使着去驱逐六本木和歌舞伎町的外国人。
「连警视厅也堕落啦」——这种话当然是舌头烂掉都不能说出口的。但是,因为警察内部的沆瀣事件和凶恶犯罪还没解决,为了瞒过市民的眼目,警视厅也跟媒体勾结一气,今天

六本木、明天歌舞伎町,大张旗鼓地在电视镜头前驱逐外国人,也算没出息到头了。除此之外,警视厅倒还抓过一些伪造证书和大麻交易中的小尾巴鱼,算是取缔了「有组织犯罪

」,也算了不起——当然这也没错啦,毕竟没有姑息放纵、睁一眼闭一眼,总算是执行了作为人名警察的神圣职务嘛。

等回过神来,我注意到已经快六点了。去不大的浴室里洗了个脸,重新打好领带,我又要去任性上司的房间里接她。
我们在玛丽安和露西安的目送下走向电梯间。凉子换了蓝色的套装,里面是珍珠色薄质高领毛衣,脖子上带着一个浮雕宝石颈饰,想必是很贵重的东西吧。她手腕上还搭着外套。
「随便走走吧,反正肚子还不饿。」
「去礼品店看看如何?」
「可以啊。为什么?」
「总应该给丸冈警部买点特产礼物吧。啊,还有吕芳春的。」
送丸冈警部熏鲑鱼,送吕芳春枫糖应该可以吧——我拿了导游书以防万一,不过温哥华的街道纵横井然,市中心往北有山有海,在步行能到的范围内,应该不至于迷路吧。

用邮件把送给丸冈警部他们的特产往日本发送出去以后,我们离开礼品店,来到一家寿司店。温哥华的寿司店以品质上成而知名,不过作为凉子的选择来说,有点太普通了。不过

这也是有理由的——寿司既可以应付肚子里空城计,又好控制限量,都是因为午餐吃得太晚了。
离开寿司店,我们又漫步在街头。
「怎么样,到格利高里二世的公馆里去了一趟,感想如何?」
「我可以实话实说吗?」
「你有理由对我不诚实吗?」
这倒没有——就这件事而言。
「怎么说呢,十分空虚啊。」
听我这么一说,凉子无言地盯住我,用眼神催促我继续——很难形容成「宝石般的眼眸」,因为宝石没有生命和活力。
「我对建筑和装饰品都不是内行,只能有个大概印象而言,但我总觉得那些东西水准不高,没什么品味,有种只为了填满空间而购买的感觉。」
凉子轻轻颔首,还是默默无言。我又思考了一下格利高里·加农二世这个人物——这个不知为什么有种空虚的、没有真实存在感的男人,既没有热情也没有爱,好像只是沉溺在无

限丰富的物质沼泽里似的。
不过凉子应该怎么说呢?既有天使脸蛋和魔鬼身材,又有物质财富和广大权力,加上超人的头脑和无敌的战斗力,还有无限忠诚的臣下(我说的不是我,是玛丽安和露西安),可

以肆意摧残的部下(这说的是我……)。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因为天赋太多,为了驱逐一时的无聊感而追求渴望刺激的虚无主义者——是这样吗,她?
我不这么认为。凉子跟气球男格利高里·二世不一样。如果说格利高里二世周围的气氛像凝滞的沼泽的话,凉子就好像清冽的急流一样。她就有着这样的生命力和强势力量。只不

过,她这道急流时不时的就要造成洪水,让人大为烦恼。
不过即便如此,格利高里二世也是凭着自己的才能和手段,大大光辉了祖父的事业,登上了好莱坞帝王的宝座。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地位和荣耀的人,能说是很空虚的人吗?

「你在想什么?」
她突然问道。我愣了一下,但在这种时刻能够敏捷应答也是职业技能啦。
「当然是这次的案件了。」
两个人无话地走了五步,第六步的时候凉子突然改变了话题:
「毕竟是北国啊,有点冷了呢。」
「您要穿我的外套吗?」
「我已经穿了外套啦。」
那又怎么样呢?我正想着,凉子用右手拉住我的左手,身体靠了过来。
「这样就暖和一点了。」
好像我是「行走的暖气」似的……
「泉田君,要说卡夫卡的《变形记》啊……」
「啊?」
「你记得主角的名字吗?」
「这个,好像是萨蒙沙……不,是萨姆沙吧?」
「那是姓,名字呢?」
「抱歉,不记得了。」
「是格利高尔哦。」
「……英语的『格利高里』吗?」
「对。」
看着凉子颔首时秀丽的侧脸,我沉默了。凉子轻启红唇,即兴唱起歌来:
 「格利高尔变成虫,
    格利高里要变虫……」
真是恶趣味的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像普通有常识的人一样对这歌词一笑了知,只感觉有细小的冰粒变成几乎看不见的虫子的样子,排着队从我背上爬过。被这种感觉吓

了一跳,我不由摇了摇身子——「行走的暖气」还真不中用啊。
擦肩而过的加拿大男子投来的视线充满了对凉子的赞美吓对我的羡慕,必定想不到我们在讨论什么杀人、尸体、嫌疑犯之类的话题吧。

突然,耳侧感觉到有雨点滴落,看来天气要往黑暗的方向转了。其实到刚才都一直没下雨已经算幸运了。
我们加快了步伐回到宾馆的时候已经八点了,我本以为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没想到还是估计错了——接下来才是正文呢。
我们进入走廊,立刻看到有似乎已经久候了的人影走过来——是带着岸本的室町由纪子。一看到她,凉子就冷笑道:
「哎呀,好像在哪见过这人啊。」
「是么,我可不记得做过整容手术什么的。」
「去做做如何?没准能够改变你的人生呢。」
「我才没必要!不说这些,凉子,我有事要跟你说。」
「哎——为了这个才埋伏在这儿的啊,原来要说话啊。你尾行的本事似乎越来越高超了嘛。」
「什么埋伏!我们本来也住在这家宾馆的。」
「哇,名份不应嘛。」
「我可说清楚了,我住的是最便宜的单人间。」
「为这么无聊的事你也争。我就是住总统套间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虽说自得有很多种,住最便宜房间也得意,还真是少见啊。」
「我才不是得意!为了公务出差没必要住套房!」
到了这个地步,我不得不插嘴了:
「这里是走廊,就算不给别人添麻烦,也请考虑一下场合吧。借用一下您套房里的起居室可以吧,药师寺警视?!」
「不好!」
「药师寺警视说请您一定要去——室町警视,请这边走。」
「喂,翻译,你背叛我!」
「谢谢。毕竟还是泉田警部补识大体,跟某人不一样。」
「某人是谁啊,你说清楚!」
好像带着修学旅行中嘁嘁喳喳的学生的教师似的,我带着三位Career乘上电梯,直到最高层。玛丽安和露西安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迎接我们这一行人。
「凉子,这是你干得好事吧?」
由纪子亮出来的是今天的早报,头版整页都是那张大照片(我都没心情具体说明……)。看来由纪子是上午读到报纸的。
「把高山总领事弄成这副样子,让他丢尽脸的,是你吧?快坦白招认!」
因为偏见和先入为主的观念,总有看不见事态真相的时候。这次正是如此,由纪子看了照片,只读了表面上的报道,就看穿了这场笑闹剧的导演者。
被看穿的那一方倒是心平气和。
「丢不丢脸是他本人的事吧,可不是我强行给这家伙穿上那副打扮的,是他本人喜欢才这么穿的哦。还是说,你更希望这家伙脱光呢?」
由纪子更燃起了愤怒:
「别岔开话题。看着我的眼睛,老老实实回答!」
「你这叫什么嘛。越来越有风纪委员的样子了。啊,更像讨厌的舍监欧巴桑呢!」
终于要爆发了吧……我正担心,看见由纪子深呼吸了一下调整心态。玛丽安和露西安一副很有兴趣的表情,推着小车送来了咖啡套装。
「不说别的,你也应该有正经的公务吧。跑到加拿大来干什么?!」
两位侍女退出去后,由纪子又开始诘问。老实回答当然就不像凉子了:
「什么『你』啊『你』的,正确的说应该是『阁下』。再说泉田君也是共犯哦。」
喂喂,不是「共犯」吧——可我也说不出来。沉默地瞥了我一眼,由纪子表面上平静了一些。
「我认为泉田警部补不是共犯,只是你的牺牲者。希望你尽量公正地说明情况。」
「搜查上的秘密怎么能随便泄漏给外人呢。真讨厌啊,跟没常识的人说话,到底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而已啊。」
「对、对不起,我借用一下洗手间。」
大概到达了精神极限,自称未来的警察厅长官的岸本,好像被狮子追赶的狐狸似的仓皇逃窜。我连逃都没机会逃,只能在心底里拼命鄙视这位Career的卑怯。

第五章 蜘蛛的巢塔


「这么说,你们是正当地协助调查了?」
「当然了!」
「你不要插话!」
由纪子代替我对凉子一喝,我在心底直鼓掌。从走廊到房间来的这段路上,我小心翼翼地把预先准备好的解释告诉给由纪子:
为了解开两名日本人非正常死亡的案情,由于总领事馆对调查的彻底不合作态度,迟迟不能开展调查——我把以上三个事实陈列在由纪子面前,至于这三个事实中是否有因果关系

就由由纪子自己判断了。
「一方面加拿大警方也有进行调查的权利,并不是越权行为。如果明天您到皇家骑警办公室问一下,应该会得到解释吧。别的事情都是这以后发生的,但是不能急于期待事态进展

,这也是事实。」
好不容易解释完了。
就在这时候,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透过由纪子背后的窗户——准确的说是玻璃构成的整面墙,隔着入海港口,北岸的群山勾勒出黑色的轮廓。山麓下是高级住宅区,海岸边一幢幢公寓鳞次栉比,灯光像宝石般点点

散落。这一派绝景是白天欣赏不到的。
突然有个东西挡在了这番美景的中央,从上到下无声无息地降下来。那东西的身体部分好像个黑色的足球,直径却有两米左右,在身体周围蠕蠕而动的脚有——六、七、八,一共

八只。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就是勉强出声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怪声。但是,光我的表情以及足够引起两位优秀的女Career官员的注意了。凉子的目光向左转八十度左右,由纪子调

转整个上半身侧肩去看,两个人的行动几乎是同时的。
时间冻结了。
包括我自己在内,所有人呼吸的声音都很重,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刺激听觉。隔着一面玻璃墙,黑色的异形物体也没有任何声息。能看见那东西有几个小小的红点,大概

是它的眼睛吧。
为时间解冻的是一阵冲马桶的嗡嗡声,配上当前的场景,实在是很奇妙的旋律。接下来,一个分明听得出来是岸本的怪声大叫起来:
「哇~『转身之间的巨大蜘蛛』!」
凉子在这个声音同时行动了。按照好莱坞电影式的开展,接下来应该是冲着怪物乱枪扫射,玻璃墙壁哗哗啦啦地粉碎开来的场面。但实际上,这里是加拿大,我们日本来的几个警

察都是赤手空拳。
凉子抓起沙发旁面的一个法式立灯,甩掉灯罩,用裸露出来的灯泡直刺向玻璃幕墙。
白炽灯光枪向怪物袭去,当然这样并不能干掉怪物,但是有两重效果——被白炽灯的耀眼光线猛然眩住,怪物的动作变迟钝了,同时我们也可以清楚地辨认灯光下怪物的样子。当

然,并不是说我们很高兴看这东西。
我倒不是特别怕蜘蛛,但那只是就小蜘蛛而言,这么大个的蜘蛛,怎么说也会让人毛骨悚然。这蜘蛛一共有八个赤红色的眼睛,闪烁着好像夹了杂质的红宝石那样的光,嘴部的形

态复杂得难以描述,其中伸出一个口器那样的东西。
突然,巨大蜘蛛扭转头部,无声无息地在玻璃墙外向上爬去。
「混蛋,别想逃!回来一决高下!」
凉子怒吼道。与其说是勇敢,这更是不负责任的战书——毕竟我们这边什么武器都没有啊。不,还有玛丽安和露西安呢,她们俩可能带着武器。听到女主人的声音立刻赶来的两人

挽起女仆装的黑色短裙裙角,露出纯白的丝袜,明显正要从里面取什么东西,但是凉子的视线向由纪子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向她们表示制止,两人一瞬间便停止了动作,仍然恭

敬地靠着墙站在一边。

「到、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那东西?!」
由纪子气喘吁吁的疑问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而凉子的反问就毫不留情面了:
「你不是也看见了嘛。你看见什么了?」
「大、好大一个蜘蛛啊。」
「哎呀,真了不起啊。那东西有八只脚,我还以为是章鱼哪!」
凉子的冷嘲热讽也没能让由纪子完全缓和过来,她坐进沙发里,还是半天不能动弹。
岸本摆着手叫:
「告诉警察吧!告诉警察就好了——嗯,管辖是属州立警察还是市立警察的呢……」
「你跟他们怎么说?窗户外面有个跟职业摔跤手一样大的蜘蛛?哼,你指望马上会有黄色的救护车呜呜叫着来迎接你吗?」
凉子一句话就踢飞了岸本的提议,我又提出别的意见:
「这座宾馆有楼顶露台吧?有的话就去看看如何。我想这巨大蜘蛛总不是从天而降的吧。」
「好,走!可疑的东西要统统杀光!」
凉子用右拳向左掌一击。
「果然啊。」
「什么『果然』?」
「马上通知警察的话,您就不能随心所欲放手去干了。您是想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先下手为强,收拾善后的时候才交给警察吧。」
凉子只用一个「你这恶人」的笑容回答了我的话。
「上了啊,露西安、玛丽安!」
两位侍女好像时刻护卫女主人左右似的,脚步利落走了出去。这时候,一直坐在沙发里的室町由纪子好像恢复自我似的站了起来。
「我也去。」
「不,室町警视就……」
我刚要制止,却只说了一半。由纪子皱起柳眉,很不信任似的看了我一样:
「我去的话会碍事吗?泉田警部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您还是跟岸本警部补一起留在这里比较好……」
岸本插嘴表示异议:
「泉田兄,你误会我了呀。我要是想躲避危险就不当警察了。我一定要去,你制止也没用的。」
听起来很勇敢似的,但是不用什么超能力我也能看穿岸本的本意——这家伙是害怕被一个人留下,宁可跟在我们最后行动——这个胆小鬼!这样的话,也不能把由纪子一个人留在

这里了,因为一个人也可能遭到袭击。
「这两个家伙来不来无所谓。快走吧,泉田君。再磨蹭敌人就逃跑了!」

这一层已经是宾馆顶楼了,与其等电梯,不如爬楼梯上去更快些。凉子带头,一行六人跑上楼梯。
凉子伸手握住通向屋顶的门把,毫不犹豫地敞开门——真是的,这女人怎么不知道什么叫「恐惧」呢。呆在最后的岸本则躬着腰,随时准备好一看见危险转身就跑。
屋外刚下过雨后的空气迎接着我们,不只是一点凉意而已,已经有寒冷的感觉了。
宾馆大厦宽阔的屋顶分成三个部分。第一区是供水、供电、接发电波信号,为了维持宾馆机能而配备的各种设置;第二区是直升机停机坪;最宽敞的第三区规划成顶楼花园,有露

台、草坪和白色大理石围栏砌成的花坛,还有一个庭园喷泉。喷泉四周的花盆里,几朵早春的蔷薇已经绽放了。
往南和往东两个方向望去是一片大都市温哥华的灯火海洋,西面是灯光镶嵌的狮子门大桥和直入太平洋的海面,向北是入海口和北岸群山。像这样价值百万的夜景一览眼底,在温

香软玉的环绕中Skinny Diving,尽情享乐……这样的人会不觉生出王公贵族的气魄吧。不过,在寒冷的北国四月,美景还没完全呈现出来,精心营造的顶楼花园也冷冷清清,一个

人影都没有。
我们走到夜空之下。没人来迎接我们这一行奇妙的组合——没错,是奇妙的组合:身着套装的美女两名,女仆装的美少女两名,西装男人两名——目的是寻找怪物大蜘蛛。
凉子右手里握着围巾。我知道这可是含着碳纤维的危险武器。
「小心点哦。不过小心可能也没用啦。」
凉子在顶楼花园里阔步前行。我跟着她,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同时只用左手解着领带。虽然这里没有碳纤维,只是普通的领带,但用对了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有了。」
凉子轻声说道。她不说「在这」而说「有了」——我很快发现了她的意思:花坛的阴影里有个人类的尸体。
与其说是尸体,这已经是残骸了。从穿着工作服的样子看来,应该是负责清洁打扫的工作人员,不幸的无辜牺牲者。凉子跟我监视了一下尸体,对此我并不想仔细描写 ——简而言

之就是木乃伊一具,而且这可不说古埃及或者古代中国的贵族一样,经过精心制作出来的木乃伊。呈现土色的干涸尸骸,让人想象不出那曾经是个有生命力的活体。
「看这个,泉田君。」
尸骸的左颚下有个黑色的窟窿,直径约三厘米。干涸的血凝在窟窿四周,但里面已经完全空了。接着庭园的灯光,我们只能看出这些。
「包括血液在内的,所有体液都被吸空了呢。」
「这具木乃伊是近期产生的吗?」
「非常非常近期吧。」
「这、这凶手在哪啊?」
岸本的声音尖了好几个八度。
「最好不要用过去时说这话哦,岸本?」
被凉子一吓,岸本连忙环顾左右,发出被夹住的田鼠似的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三个男人来到我们前方。

这三个人里有两个都是我最近正面接触过的——吉野内和加户——那么第三个人呢……
极端典型的三白眼,颧骨突出,脸的下半部分格外长,一副爬虫类动物的尊容,简直让人以为他是从海胆一类的东西进化过来的。
「井关!」
这三个被警方追踪的日本人终于一起现身了。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跑到加拿大来的,不过想必从被警方追踪以来,三人就一直一起行动吧——要说这是美好的友情我可不能苟同


「井关……就是那个井关、原来的巡查部长?」
这话是室町由纪子说的,听上去并不慌乱,但有藏不住的意外语气。另外,这种时候也不忘对方的职位,正是由纪子的风格。
「哦,还记得我的名字哪。」
井关一撇嘴角,扭曲着嘴狞笑着:
「我们也对你的事记得一清二楚啊,眼镜女。都是你装什么替天行道的正直君子,一再多管闲事,逼得我们几个无路可走——这我可忘不了。」
我给东京打电话、向丸冈警部确认的就是这件事。纠察吉野内、加户、井关三个人的勾当,迫使他们三人辞职的,正是当时马上就要升任警视的室町由纪子。
事情的来龙去脉还不清楚,但被由纪子惹翻的吉野内他们,得知冤家对头也来到了温哥华,是不是想要复仇呢?与由纪子同行的岸本反正也完全靠不住,吉野内他们可能很容易就

能绑架并杀害由纪子。虽说由纪子也是剑道三段,被吉野内他们三个男人一起袭击的话,只怕还是很难抵抗。
我本来是想把吉野内他们就在温哥华附近的事告诉由纪子的,但那时候既不知道由纪子住宿的地方,也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便没有立刻联络她。刚才在宾馆走廊上看到由纪子的

时候,我正打算等明天再想辙告诉她。眼下虽然觉得不妙,也不知道凉子得知这个内幕是不是好事。
我踌躇着没做决定,结果变成我获得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完全多余的消息,却没能及时处理,导致了现在的困境。我丧失了通知由纪子的时机,敌视她的这三个男人突然跟她直接面

对——由纪子不是独自一人,这还算好的方面。
「你还想欺瞒上司哪。」聪明敏锐如凉子,立刻察觉了当前的情况,讽刺的视线和声音直刺向我,而我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明显看得出来,凉子以这种事态为乐。
「我都忘了呢,还有这么一回事啊。不过,以由纪的人品,招人怨恨也是当然的啦,自作自受嘛。」
三人组之一加户冲着由纪子发话了:
「为了假扮正义高尚而弹劾别人,感觉不错是吧,眼镜女?」
暗红色的怨毒之火在加户双眼中燃烧着:
「你们这些Career,无论如何也不肯脏了自己的手。什么坏事都推到Non-career身上,自己倒把油水捞了个够。明明就是寄生在组织和税金上的蛀虫,你们Career有什么好拽的!


我终于说话了:
「我也讨厌Career,但这些批判的话由你说出口,只怕也没什么说服力吧!不管怎么说,能不能别在这儿碍事。」

我感觉有人动了一下——室町由纪子上前一步,被庭园灯光一照,她的脸显得有点苍白。
「揭发不正之风,跟Career还是Non-career没有什么关系吧。我注意到了这件事就不能坐视不管,仅此而已。我要是坐视不管,当初就不当警察了!」
她说的是正理,但越是正理越会激怒对方。加户怒吼道:
「你这眼镜女,一看到你那幅正人君子的嘴脸我就恶心!冤家路窄,既然遇上了,我就让你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世事艰难』!」
他这番宣告无礼之极。我牢牢抓住解下来的领带,拉开架势。见此情景,加户的手往衣服内兜里伸去。
「命令说了不能用枪。」
被吉野内一说,加户啧啧舌停了手。正在紧张气氛急遽增加的关头,高跟鞋在屋顶花园的彩绘瓷砖上踏响——凉子挺身站在吉野内三人组前。
「早晚都要扁你们一顿,在此之前,我还有话要问。」
三个人露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轻敌神情抬眼看着凉子。
「我要问的事多了。首先,你们三个人怎么当上气球男的手下的?」
「气球男?你说谁?」
「真受不了你们。气球男都不知道是谁?!就凭这也敢说Career的坏话?」
凉子再怎么会放毒气,井关他们还是摸不着头脑。我只好主动翻译「凉子语」:
「是说格利高里·加农二世啦。你们是通过什么手段,跑到他手下干活的?」
井关啐了一口,同时发话:「什么手段脚段,『好莱坞之王』看上了我们的本事,花钱雇我们当他的保镖呗。」
加户又说:「我们可不是日本警察每月那点狗屁薪水就能请得起的!」
「刚才那个怪物蜘蛛也是他的手下?你们倒是爬得高哦。」
凉子毫不留情的嘲弄着。这一句话让吉野内、加户、井关三个人都黑了脸。他们能晓得自己的身份也算是诚实的美德吧,不过凭这样可爬不上比保镖更高的位子哦——当然,论不

到我瞎操心。

「没必要再废话了!干掉他们!」
井关咆哮着。
按说是六对三的实力——其实不然,岸本根本不能算在战斗力之内。别说战斗了,他要是被对手抓住当人质才有的麻烦呢!
吉野内把手伸到背后取出一个电击枪,一边按着开关打出「呲呲」的电火花,一边逼近凉子;井关亮出一把锯齿状刃口的军刀,扑向玛丽安和露西安;第三个人加户则向由纪子靠

过去。
加户手持一根黑色的棒子,跟棒球棍差不多长,直径三厘米左右——这种棍子厚厚的外壳里填着粉末状的铅,打击力非常强,是非常沉重的凶器,照侧脑一击足以引起脑震荡失去

知觉,或者一击至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加户一挥手,黑色的铁棒朝由纪子袭去。
由纪子是赤手空拳的,只有疾步后退。我右手迅速挥起领带,领带破着风抽向加户的右脸。
加户的右眼附近正被抽中,短促的叫了一声。他的脚步稍稍乱了一点,控住了下一招的攻击,猛然间把黑色铁棒横扫过来。我闪身避开这一击,又抡起领带。领带划破风声,缠上

了加户的右手腕。我一拉领带,同时抬脚去踢飞加户的腿。
加户的身体以右手腕为中心画了一个圈。我要是不放手,加户的右手腕就要承受全身的重量,一定会骨折;相反不是这样,加户的后背重重地跌在屋顶花园的石铺地面上,沉重落

地声中夹杂着痛苦的哀叫。
我问过由纪子是否平安无事,然后小心保持着距离,冷不防问他:
「杀害西崎阳平和井尾育子的,是不是你们?!」
「不是我们!」
加户反射性地回答,脸上的肌肉扭曲了,然后立刻明白了他的失败——他应该反问「那是怎么回事?」或者「那是谁?」
「你们跟被害者的联系想必是毒品之类的吧。早晚总会查出来的,现在给我老实呆着吧!」
我捡起掉在瓷砖上的黑色铁棒,对准加户的右肋给了一棒子。加户身体缩成一团,痛苦地惨叫着。这可不是什么人道的行为,不过为了夺去对方的战斗力,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我这才有空顾及其他人的情况。只见两名侍女正围在井关左右,近身搏斗。
这两人真是绝妙的搭档。
井关同时被露西安的右脚和玛丽安的左脚绊住,一瞬间就失去平衡飞到空中,发出一声失望的怒吼砰然坠地。他的「受身」被化解开,同时右肩被重重击中。即使这样他也不肯放

开手里的军刀,还想向两位侍女掷去。
「小丫头……」
他嘴里刚刚发出骂声,转眼就满嘴鲜红——这是露西安踢的。这一脚可能不如凉子的女王踢,却也毫不容情,效果显著。井关左手捂嘴,缩下身子想躲开第二击。想不到又换了玛

丽安进攻,她的右手狠狠劈下,露西安紧跟着就抬起美足,一脚踢到井关右耳上部——井关的身体瘫软了,手脚长长地无力伸展着。
就这样,三个凶恶的男人有两个都无能为力了,只剩下吉野内一个人苦苦坚持。凉子扯下丝巾的时候上衣胸部都撕破了,她也毫不在意。这时候,吉野内背后突然有个黑乎乎的东

西山一样的压过来,八只脚敲打在瓷砖上……
怪物蜘蛛又出现了。
「又来了,那蜘蛛怪!」
两位美少女在凉子左右摆开战势。两人掀起黑色短裙的裙摆,露出纯白的长丝袜,一眨眼的功夫她们手里就握住了手枪。我恰巧知道,那是美军作为制式手枪使用的十五连发贝雷

塔M92FS……她们是怎么弄到的这东西,又是怎么带来的啊?
凉子一声锐叫,露西安和玛丽安同时扣响扳机。
这种时刻多说无用,什么平和的交涉根本没有意义。蜘蛛怪的头部和身体同时中弹,冒出白烟。吉野内也扔掉了电机枪,抱着头缩成一团躲避跳弹。我还是右手领带左手棒子的奇

怪架势,旁观射击的结果。
枪声平静了。蜘蛛怪安然无恙地立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蜘蛛怪在笑。

猛然间,蜘蛛怪发起突进。凉子示意之下,玛丽安和露西安撤回手枪,转身猛跑起来。也不知道刚才藏在哪里的岸本也撒开短腿跌跌撞撞地逃跑,跑得真是跟慢动作镜头一样迟钝


「岸本,别磨磨蹭蹭的!」
「我、我做不到啊。不管怎么说腿的数量都差太多了,二对八怎么跑得过啊!」
不光腿的数量,长度也差太多了。但是,要以算数为标准的话,压根就别想胜过蜘蛛怪了。
蜘蛛怪吐出长丝。
银白色的细丝在空中绘出流畅的线条,直袭露西安。露西安大幅度闪避,躲开了蜘蛛丝的攻击,接着向后一转身,轻盈地收势,动作漂亮得跟奥林匹克体操选手一样。这样的人才

穿女仆装真是罪过可惜啊。玛丽安拉住露西安的手,又继续快跑——不知什么时候,岸本好像被两位侍女带着似的一起跑。
凉子手握着世界第一危险的丝巾,目测了跟蜘蛛怪之间的距离,但是不能轻易接近。蜘蛛怪向岸本他们逼近了,发现这个情况,露西安往右、玛丽安往左,同时远远跳开。
可是岸本呢……
要把两位侍女比作飞鸟的话,岸本就该比作乌龟了。虽然他有躲避敌人攻击的意识,神经和肌肉却反应迟钝得不得了。他好像要「哇哇」叫着往左闪,又好像在发出「哎哟哟」的

声音往右倒,结果脚绊在一起,结结实实地摔倒在瓷砖地面上。典型的年纪轻轻就运动不足的不中用男人。
大量的白色蛛丝缠绕在岸本全身上下。好像这种情形总应该是「嗖」的一声缠住的,不过也不一定啦。
岸本吓得动不了了。虽然也是被蜘蛛丝封住了不能行动,他更多的是不能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茫然呆住——能动的只有嘴皮子了:
「呜呀呀呀呀~~~……!」
岸本的怪声很难用文字准确形容。同时,他被缠得圆滚滚的身体飞起来了。当然不是岸本情急之下发挥了什么飞行能力,是蜘蛛怪操纵着吐出的蛛丝,将岸本的身体扯到空中。砰

~——没发出这种声音反而不可思议似的。

「蜘蛛丝的强度比钢铁还高。」
我早就听说过这种话。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样的,但是确实听说蛛丝还能做防弹衣。岸本的身体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飞越了顶楼花园的围墙。
蜘蛛怪一旦切断蛛丝,那些蜘蛛丝就只有悠悠地挂在围墙上了,岸本的身体似乎就那样被悬在饭店外壁上。
露西安问凉子:
「Mi lady,要不要救他?」
「别理他!」
连我也能听懂这几句法语对话。凉子的表情、语气和态度都对岸本毫无慈悲之情,可这也是没办法的。面对强大而凶恶的敌人,哪来的余暇庇护岸本嘛。不,就算有余暇,她也没

兴趣救岸本吧。
玛丽安已经射完了全部子弹,又掀起裙摆,取出预备弹夹来填装贝雷塔,似乎毫不紧张也不害怕。但是,在玛丽安准备手枪的时候,另一声枪声响起了,弹着的白烟在她脚下腾起


我们都忘了——是吉野内,他趁这功夫取出一支了不知道事先藏在哪儿的自动来复枪。刚才还跟同伙说「不要用枪」,现在看出情况有变,到底凶形必露,冲我们一通乱射。他一

边吼着「我杀了你!」,一边把枪口对准凉子。凉子不仅没有闪避,反而背对着蜘蛛怪,昂然挺立在枪口前。
吉野内不能射击。自动来复枪本来就是为了极端情况下胡乱扫射的武器,但现在如果乱射就会打中蜘蛛怪。就算打不中要害,他应该也不敢往同伙的人(东西?)身上打吧。
「怎么了,不开枪吗?」
凉子的胆量真是值得佩服。背后是蜘蛛怪,前方有吉野内。明明是腹背受敌的情形,她却能面不改色地挺胸抬头,一副威风凛凛的姿势。
蜘蛛怪移动了,似乎要从背后袭击凉子。玛丽安和露西安毫不犹豫地用贝雷塔向它射击,子弹打中闪着红光的八字眼睛附近。
吉野内眼睛一转,枪口转去瞄准两位侍女。刹那间,凉子的修长美腿高高踢起,直扫吉野内右手。

来复枪从吉野内手里飞出去了。就在这残暴的男人两手空空的那一刻,我赶上去,用吉野内自己的电击枪对着他空门大开的肋部按下去。一声惨叫回响在空中,吉野内立刻瘫做一

团。然后我又在他腹部补踢了一脚。
来复枪并没有落地,竟然无视地球引力浮在空中……甚至还在半空里翩翩起舞,好像奇形怪状的金属兔子似的。露西安没有说话,只轻轻跳起来,伸手去够来复枪。可是她的指尖

刚刚一碰,枪又飞得更高了。
「是蜘蛛丝!」
凉子一句话点醒了我。来复枪被蜘蛛怪吐出的细丝缠绕操纵着。细细的蛛丝在屋顶花园的照明、都市夜晚灯火的照射下,只有微微地一线青光,简直不可辨认。
「那蜘蛛怪还能控制吐出丝的粗细强度吗?」
「反正被那丝抓住就完了!」
我不由想象起被那强力的蛛丝抓住后不同版本的下场——颈部被缠住的话,直接就变成绞刑了;口鼻被捂住呢,肯定也是窒息而死;要是身体部分被勒住,大概会肋骨折断、内脏

破裂吧。
飞舞在半空的自动来复枪枪口转向我们这边,凉子和我反射性地跳起来躲避。随着清脆的射击声,来复枪吐出赤色的火舌。弹着之处在屋顶的石铺路边上打出小洞,石片到处飞溅


蜘蛛怪竟然还能用蛛丝拉扳机,操纵人类的武器。
「这家伙真不可爱呀!」
凉子啧舌,我也有同感。本来么,也不能指望蜘蛛怪变得「可爱」吧。枪口时左时右,子弹像雨点一样倾泄出来。

枪声停止了——胡乱射击了半天,子弹好像用尽了。来复枪变成废铁一块,被蜘蛛怪疯狂地掷了过来,落在我们脚下发出异样的声音。我立刻左手一捞,把枪捡起来递给凉子。这

东西用来殴打还是有作用的。凉子轻轻摇头:
「岸本都被蜘蛛吃掉了呢。虽然一点不值钱,牺牲毕竟是牺牲啦。可别让那家伙白死了。」
「还没吃掉啊!去救救他如何?」
「与此相比,还是制服蜘蛛怪优先啦!」
蜘蛛怪明显放弃了活用人类武器的念头。它的脚过于长,移动起来似乎很麻烦似的,可即使如此也一下子就靠近过来了。枪声响起,玛丽安射出的子弹命中了它长脚的关节部位。

露西安接着又发一枪,击中了几乎同一个位置。
蜘蛛怪的眼睛变成八只燃烧的红灯,在愤怒和仇恨的驱使下发出无声的咆哮,吐出一束束粗大的蜘蛛丝。露西安和玛丽安轻捷地跃起闪避,千钧一发——不,千钧一丝的关头——

蜘蛛怪吐出的蛛丝勒住了一个维纳斯大理石像,两人就躲在后面。
它不能同时吐出两股蛛丝,等于自己封住了自己的下一步进攻。时间当然不长,但这对凉子来说已经足够了。
「下地狱去吧!」
宣告的同时,凉子飞身跳起。手里一挥来复枪,以枪身重重地砸下去。
蜘蛛怪的头部遭到痛击。砸下去的声音不像钝声,却是一种软绵绵的声音,怪物的八只眼睛一齐发出疯狂的红光,只是人类听不到它愤怒和痛苦的呐喊罢了。
凉子斩断吐出的蛛丝,绕开蜘蛛怪的头部,躲避它新吐的丝,同时用枪刺过去。突刺的动作有骇人的速度和气势,凉子却像芭蕾演员一般优雅,飞鸟一样轻盈。我也立刻跳起,使

尽全身力气用黑铁棒对准一只脚狠狠一击——是玛丽安和露西安开枪打中的那只脚。
蜘蛛怪失去了平衡,轰地一下打横滚了半圈。八只脚在空中蠕动着,其中一只明显动得格外迟钝,因为关节部位受到集中攻击,损伤太严重了。见此情景,凉子当然一鼓作气。她

像剑一样挥着手中的来复枪,又一次痛殴怪物头部。她避开其他几只脚的动作,容身于吐丝口器达不到的死角,雨点般地痛击、殴打。
强烈的一击打在怪物脸上,一只红眼睛像弹丸一样爆开了,红颜料似的四处飞溅。

这时候,一阵爆音在意外的近距离响起。我抬头一看,头顶上有个黑色的阴影。
「直升机!」
由纪子说明情况。我并不很了解直升机,不过一般军队用于输送兵员的机种好像都很大型。这架直升机上应该不至于装了机关枪或者对地扫射的机关炮什么的,但毫无预兆地猛然

接近,这种姿态看来不善。我正想着,机身内向外伸出一挺来复枪的枪身,开枪的火光一闪,屋顶上各处冒起中弹的飞烟。
凉子对此很愤慨:
「不可饶恕!这些混蛋怎么不按常理出牌的!」
「跟某人很像嘛……」
「哼,都是二流货色。有种降落下来试试,让他们再上不了天!」
直升机飞到宾馆上空,螺旋桨在夜晚的大气中撕裂一个圆形,渐渐下降。
吉野内、加户、井关三人组猛跑起来,不过毕竟被扁得不轻,跑得摇摇欲坠。他们并不是冲着直升机方向跑,而是下方有楼梯的塔楼方向。
玛丽安正想追去,被凉子伸手制止了:
「这些小杂碎没用。可别让那蜘蛛怪乘上飞机跑了!」
她是用日语说的,应该是对我下的命令吧。我朝停机坪跑去,一下子沐浴在直升机的枪林弹雨中。我向前跌倒,滚了好几圈,直滚到屋顶凉亭才偡偡停下。这样能藏身在柱子的阴

影下,可是就不能防止直升机降落了。
但是,蜘蛛怪并不一定要等直升机降落了才能乘上去。
蜘蛛怪口中吐出白光闪闪的蛛丝,划破夜空朝着直升机的方向直驱而上,仿佛银色的瀑布倒流一般。
蛛丝无声无息地缠住直升机机体。
「啊,可恶!胆小鬼,不要逃~!」
凉子的呵斥已经晚了。直升机上的人一旦确认蜘蛛丝缠好了,立刻开始上升——看来从一开始目的就是为了救出蜘蛛怪。
露西安和玛丽安从维纳斯像的阴影后飞身跃出,贝雷塔瞄准直升机的同时,向凉子喊道:
「要把它打下来吗,Mi lady?」
这句法语不用翻译也能理解,于是我也从凉亭后纵身而出:
「Non,Non!不行!」
说实话,直升机上乘的不管是什么人,掉下来都是自作自受。但是,如果直升机坠落到地面上,会牵连无辜的市民,促使坠机的人也会被追究责任吧。我们所居住的地方毕竟不是

好莱坞动作片的世界,只是制造了那么一点气氛而已。
直升机的破风声嘲弄似的从高空降低了一些,直到离屋顶很近的地方。蜘蛛怪悬在空中摇摇晃晃,一左一右地摆来摆去,好像肉眼看不见的巨神从天生垂下来奇异钟摆似的。
「不识好歹的混蛋蜘蛛!你自己都不会在空中飞,也敢向我下战书?给我从卵开始重新进化!」
凉子对着夜空暴挥拳头,在她身边的我只有无言重新系好领带。

第六章 从昔至今的线索

直升机的破风声在夜空中远去了。
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等待凉子的指示。凉子扔下了自动来复枪,用手指去绕蜘蛛怪吐出的丝,有皮筋那么粗,不像丝而像细绳子了。然后她叫我说:
「泉田君,这个丝线啊……」
「怎么了?」
「本来蜘蛛丝都是一根根细纤维(filament)组成的吧。而且,每一根纤维都具有堪与蜘蛛体重匹敌的弹性强度呢。你明白了吧?」
「嗯,也就是说,一根纤维就可以支持蜘蛛的全体重,甚至可能支持两倍于体重的重量,是这样吗?」
由纪子调整了一下呼吸,抬头仰望夜空。玛丽安和露西安把贝雷塔藏在裙下,等候女主人的指示。总之,似乎全体平安无事。
「像这么粗细的蜘蛛丝,大概有多少根纤维组成呢?」
「一千根左右吧?」
当然这只是我蒙的,幸好凉子并不深究。
「就假设是一千根吧。另一方面考虑那家伙的体重,差不多有摔跤手那么大的块头呢。以身体构造来说,可能比同样大小的人类体重要轻。假设是五十公斤的话……」
凉子用指尖轻点下颌,「这样,那蜘蛛吐出的丝就可以支撑五十吨的重量啦。」
尽管这是基于假设之上的假设得出的计算结果,还是相当有盖然性和说服力的。荷重高达五十吨的丝线!吊住区区一个岸本应该是轻而易举吧。

第七章 蜘蛛女VS冰激凌女

晴朗的夜空中,明月皎皎生辉,已经接近满月了,仿佛深蓝色的盘子中嵌着一枚略有歪斜的银币一般。昨晚是雨后多云的阴天,今晚则只有远处的天际浅浅地漂浮着一两片云。
对于我们这些带着敌意和恶意入侵他人领土的人来说,这个夜晚似乎不够暗沉。不过,药师寺凉子可不是因为没有「天时」就会改变计划的人。
我们从温哥华坐包下来的巡航船来到维多利亚附近,在海面上换乘了带引擎的橡胶艇,在月夜的海面上行驶了三十分钟左右。靠近黑蜘蛛岛的时候关闭了橡胶艇的引擎,我们用桨

划了十分钟左右——这次可真是各种交通工具都体验到了。虽然我从来没指望过在有生之年乘坐宇宙飞船什么的,照这样下去,倒没准真能实现——只要不是陪着凉子去冥王星就

好。

我们在一个小小的港口下了橡皮艇,从一片不大的沙滩登陆——这时已经十点左右了。
面对陆上部队自然有很多问题,首要问题则是那个日本的三人组,加户、吉野内、井关。他们本来就对室町由纪子有积怨,昨晚又被一通暴扁,新仇旧恨都攒在一起了,也不知道

会使出什么手段来攻击我们。
但是,我们入侵岛上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凉子从一开始对此就很有信心——既然对方专程邀请过我们入岛,就不会在海上袭击我们。凉子在战场上也算得上用兵天才,这次估计

的一点也不错,一行六人顺利地踏上了黑蜘蛛岛的土地。
这样说来好像不错,不过,凉子的服装到底怎么回事啊——她没穿平常的紧身迷你裙,可见对动作打斗也有所准备。但她穿了一身紧贴皮肤、曲线分明的漆黑紧身衣,紧绷的塑胶

质地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穿了衣服……甚至还有黑色斗篷和蝴蝶展翅形的面具眼罩……
「我说,紧身服倒也罢了……」
「怎么,都到这会儿了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吗?」
「我只有个简单的疑问——到底为什么要带那样的眼罩啊?」
「葬礼就应该穿丧服嘛。护士不都是穿白衣服的?干什么就该打扮成什么的样子。眼罩也是其中之一。」
「那么斗篷是……」
「别叫什么斗篷啦,应该叫披风!披风!」
「……知道了。那,披风是为什么啊?」
「整套打扮要齐全嘛,形式美是最基本的原则呀。」
可是今晚这种场合,打扮越齐全,入侵他人土地进行破坏的意图就越明显,万一被抓住了连辩都辩不过的吧……当然药师寺凉子才不会跟什么人狡辩,不管对手是谁,统统抬腿踢

倒踩在脚下。

凉子行走的姿态无论怎么看都称得上英姿飒爽。苍银色的月光下,她漆黑的紧身衣勾勒出一身完美无缺的曲线,黑色表面暗红色里子的披风飒飒飘扬,昂首阔步挺胸抬头的姿态让

超级模特也要自愧不如。
凉子左右落后半步的是露西安和玛丽安,穿着跟女主人一样的漆黑紧身衣,只不过没有披风,各背一个背包,里面装的应该是破坏工作必要的各种道具。
室町由纪子比她们又落后一步,因为决意同行,她也不得不穿上紧贴身体曲线的漆黑紧身衣。她不像凉子那么骨感,却有优美匀称的美感。
岸本明跟在她们后面。感谢美之女神,这男人总算没穿紧身衣……当然也不能西装革履的,他穿的是迷彩野战服和军用靴,我也是同样打扮。这些行头都是白天在温哥华的军用品

商店买的,两套大小一样,我穿着正合适,岸本穿着就有点逛荡,折起来的袖子都快挽倒肘部了。

我们在月光和潮声中走了两三分钟,很快到达第一道关门——一直延伸到断崖上的曲折阶梯。反射月光的大理石台阶好像银白的梦幻之梯,仿佛通向比月亮更遥远的地方。
「要、要爬这道阶梯吗?」
岸本没出息地说。这对慢性运动不足的OTAKU青年来说可真是第一难关哦。
「怎么可能下去,只有往上走啦。」
我忍不住损他一句,又看看凉子。而她似乎在想别的事情。想到之后,她回头看我:
「泉田君,以气球男的体型,跟运动无缘吧?」
「是啊。」
的确,格利高里·加农二世满身赘肉,身材肥满得跟瘦小的岸本几乎不能放在一起比较。什么运动啊肉体劳动啊,跟他都是无缘的吧。
「那种男人啊,还以不用劳动身体为自豪呢。你想他下了巡航船会不惜辛苦爬台阶上去吗?」
「我明白了。什么地方肯定有电梯。」
岸本立刻反应:
「既然有电梯,那就快去坐吧。爬台阶上了山崖,精力都消耗光啦。」
「也是。」
看到凉子加以考虑的样子让我吃了一惊,本来以为她会立刻拒绝岸本的提议呢。虽然肯定有电梯,但是搭乘电梯就等于把我们自己封闭在密室之中。电梯里肯定也有监视摄像机,

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敌方发现。就算破坏了摄像机,破坏行为本身也向敌人报了信。电梯到达山崖上方,只怕开门的同时就会被自动来复枪和霰弹枪什么的一通乱扫,立刻就

GAME OVER了。
我能想到的这些问题,凉子不可能想不到。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冒这种意料之中的风险呢?

凉子表情开朗地提议说:
「那么,我们分两头行动吧。由纪和岸本搭电梯上去。其他人爬台阶,我们到山崖上面汇合。OK?」
我差点跳起来,想不到凉子竟然这么阴险。我挤开岸本,靠近凉子悄声问道:
「您想拿那两个人当幌子吗?」
「怎么了?」
「不行!」
「那两个人碍手碍脚的嘛。谁让他们不乖乖呆在饭店的。」
「岸本不说了,室町警视还能当战斗力的啊,一定能的!」
「是~吗~」
我被眼罩后的目光一盯,不由得全身发毛。凉子的声音极其怨毒地说:
「泉田君,这种时候你倒挺心疼由纪的嘛。」
「没有这回事啦!」
「你还不是想怎么说怎么说。再说,你还记不记得谁是你的上司啊?」
「当然记得啊。」
「那你忠诚的对象呢?」
「是纳税人。」
我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因为早就猜到她会怎么问了——简直跟又自问自答了一遍似的。凉子啧啧舌瞪了我一眼,在我们后面一点的由纪子却开口了:
「不,我们也从阶梯上去。我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
「哎呀,是么。」
凉子的声音听来,宛然一个失败的阴谋家。
「那就一起爬楼吧。这里可没有看家狗,倒是可能碰上看家狮子,你们可要有所觉悟哦!」

「你说有狮子?岛上竟然有这种东西吗?」
即使由纪子也倒吸一口冷气。岸本身体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眼球左右骨溜溜地扫视,寻找危险动物的存在。
凉子用形状优美的鼻子冷笑一声:「狮子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比猫大一点嘛。真是又没用又胆小!」
我上前一步向上司请求:「不要摆架子了,请拿出来吧。」
「什么呀?」
「对付狮子的防身武器啊。您早有准备了吧?我知道您很勇敢,但也不是鲁莽无谋的人呀。」
并不全是真心话……我其实认为上司是相当莽撞无谋的人,但并不是会屡屡失手的愚蠢败将——事实上,她还从来没败过呢。
凉子一副施恩济人的态度,对我和由纪子颔首肯定:
「玛丽安、露西安,把那个拿出来——能发出狮子讨厌的超声波的那个东西。」
凉子一声召唤,两位侍女打开背包,一人取出一个跟手机大小、形状差不多的小机器,递给凉子。凉子摁下开关:
「这样狮子就不会靠近我们了,半径大概五米以内吧。」
半径五米——微妙的数字,应该还在强健的狮子一跃之中可能达到的距离之内呢。
「要是再强力一些就好了呀,比如有效半径十米左右的。」
「那就不刺激了嘛!」
我上司是「刺激」至上主义者,不过实际上,功率增大的话,机器本身也要变得更大型了,要每人都能带上一份可能很困难吧。

我们开始爬台阶。凉子理所当然地打头阵,接下来是玛丽安、露西安、岸本和由纪子,我在最后押尾。一开始每五六级台阶就要转过一百八十度,呈之字形曲折行进,不过阶梯的

后一半转折角度就没这么大了。由纪子仔细地嘱咐了一声:
「小心点,泉田警部补。」
凉子在前方扭过头,视线越过肩膀向她说:
「泉田君才没事呢。倒是由纪你要小心,脚下很暗哦~。」
几句话听来不错,不过凉子的语气一听就不是忠告而是讽刺。由纪子沉默无言,避免无意义地争端。
明明谁也没问他,偏偏岸本开口:「啊,我到现在也都没问题呢。」
谁也没应他的话茬,我们终于爬到第三个平台。

一阵吼声传来,虽然声音低沉,却锐利地划破了周围的宁静——不是人类的声音,是那些猫科的猛兽。
「来了!」
不等凉子说完,一阵夜风送来了猛兽的体味。巨大的身影在月光照耀下跳跃着靠近我们,动作充满力度的强大和韧性的柔软……一头、两头、三头……
这些狮子名字都叫什么阿利基诺、鲁比坎泰的,中世纪的意大利风格的名字。就算十头狮子的名字全都能记住,我也不可能跟狮子的脸对得起来。至于月光么……
凉子可能还准备了红外线夜视装置,不过还没有公开拿出来的意思。
「后面也有哦!」
我尽量冷静沉着地说。作为回应,由纪子和岸本也说:
「右边也有。」
「左、左边也也有啊~」
我摁下口袋里超声波发生器的开关。
摁下开关理论上来讲自然会发出声音。不过是超声波,人耳听不到。到底对狮子有没有效果……我不禁忐忑不安起来。
的确,狮子好像都不肯靠近我身边半径五米的范围之内了。它们只是吼叫着,张着大嘴,扑腾着前肢,姿态各异地威吓我们。不过,看见岸本吓得动不了,凉子还要冷冷地揶揄:
「你的体型很满足狮子的食欲哟。要不要舍身喂他们一下?」
「哇~~我不要啊!我运动不足,都没什么肉的。要吃请吃泉田兄吧!」
「哦,你倒真会说。你给我好好记住了,紧身癖!」
「这是紧急避险,不能怪我的呀!还有,什么『紧身癖』?」
「别废话,快往上爬!再不走把你扔到后面去。」
我们从一个平台到另一个平台,拾级而上——前后左右都被狮子包围着。凉子满不在乎,两位侍女态度沉着,由纪子用意志和理性压制着心里的不安。
我数了数狮子,一共十头没错。
「好像狮子全都出来了。」
「是吗?还有一头的哦!」
「啊,还有别的吗?」
「还有呢。蜘蛛女有意隐瞒的,《神曲》里登场的众鬼之长!」
深吸一口气,凉子锐声高呼:
「马拉科达!」
又一个深呼吸之后,轰轰地低吼使夜晚寂静空旷的感觉荡然无存。最后一个平台的上方,一个最大的黑影跳出来。
似乎回应它的召唤一般,十头狮子一起发出吼声。显然,那是它们的首领。
岸本好像悴然倒下了——他向后一到,背后正是由纪子,由纪子只好急忙抱住他把架起来。我也蹿上三级台阶,一把揪住他逛逛荡荡的迷彩服衣领。
这期间,凉子跟十一头狮子对峙着。与其他狮子相比,刚刚出现的这一只体型格外巨大,两眼放出炯炯光芒,好像炉子里燃烧的炭火。它威慑的吼声更有夺人心魄的强大迫力——

我不由得祈祷,岸本可不要失禁才好。
「用《神曲》里出现的鬼的名字给狮子起名字,最大的一只却不叫马拉科达,我早就觉得奇怪了。明明是设计好要在别人对付了十头狮子以后刚刚松懈下来的时候,安排最强大的

第十一头出现啦!」
我对凉子的说明只有瞠目结舌。对手的算计可谓毒辣,凉子的洞察力也让人不得不佩服。而且,要识破这个伎俩还需要意大利文学素养哪。
比凉子低一级的台阶上,露西安和玛丽安架起了贝雷塔M92。马拉科达微微蹲下身子,摆开准备腾跃的架势。紧张的波动在我全身迅速蔓延着。

「不要,还用不上呢。只要超声波发生器还开着,大块头也不会接近五米以内的。不用射击它。」
「说、说得也是啊。太好了……」
岸本似乎止住了晕眩,竟然精神抖擞地出声了,「所以,就不用怕它们了哦。喂,臭狮子,有本事就走到五米以内来呀!」
「啊,对了岸本,你的超声波发生器好像没电池了喔~」
「哇~怎、怎么会……」
岸本又瞪大眼睛傻了。我用力一拉岸本挂在里面的迷彩服衣领,向上司抱怨着:
「都到这种时候了,就不要再欺负紧身癖了啦!这家伙要是站不起来自己走的话,没准要您背着呢!」
「我才不干!让由纪子背好了,本来就是由纪的部下嘛!」
我看看由纪子,她一副为难的表情,回答我无声的提问:
「我也很难管他啊。既然来到这,每个人的安全就应该自己负责。岸本警部补也很清楚这点。虽然不好把他扔下,可是实在没办法了也只有这样了啊……」
CAREER官僚社会,严酷的冷风飕飕地吹……突然间,流利的英语从夜空深处传来——虽然通过扩音器放大了,听得出来是多米尼克·H·雪野。
「警告入侵者!这里是私有土地,你们侵害了美国公民的私有财产权!告诫你们立刻退出。否则,我们将行使法律允许的权利,排除你们的侵害!无论产生任何结果,我方都不予

负责。我重复一遍……」
殷切无礼的警告一而再再而三地广播着,凉子却高声冷笑:
「这蜘蛛女真小家子气,什么结果都不负责?有意思,我正求之不得呢,让你自食其果!」
「……这不是坏人的台词吗?」
「坏人怎么不好了?」
「怎么不好……不然为什么叫坏人啊?」
在我们上司部下之间废话扯皮的时候,玛丽安低沉而尖锐地叫了一声:「Mi lady!」凉子向台阶上一看,我也松了抓住岸本衣领的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影出现在名叫马拉科达的那种狮子身边。那是个女性——月光映出的,分明是多米尼克·H·雪野的身影。

我看不清多米尼克的表情,只知道的确是她驾临了。她穿了一身骑手服,并不是扮演维多利亚观光马车驾车人时的那身,而是像骑马俱乐部里、野外狩猎时穿的那种猎装,手里还

执了一根马鞭。
什么人这样一幅装束都会异常地显得威风凛凛,多米尼克尤其如此。不过与其说这是她的变装,更像是恢复了本来面目才对——她以前的样子才是装出来的。
「欢迎来到黑蜘蛛岛。我很高兴你们再次来访。」
她的声音充满高高在上的尊荣,同时又毫不造作,自然宏亮。不管多迟钝的人类,听到这声音都会顿悟,她——多米尼克·H·雪野才是这个岛真正的统治者。不对,多米尼克·H

·雪野只怕也不是真名吧。
体格雄壮的狮子发出嘶吼声。
「乖乖的,马拉科达,安静点。」
多米尼克管束狮子的语声愉快轻松,透露着优越感,明显是向来访者炫耀连狮子们都听从她的调遣。
「各位贵宾,请上来吧。被这点小事拦住可就不够气派了。」
「当然了!」
凉子深吸一口气,迈开富有韵律感的步伐走上一层平台。她炯炯目光仿佛划破月光,直视多米尼克:
「格利高里·加农二世这个气球男,只是个傀儡吧?」
「正是如此。」
「为什么要用傀儡?」
「从无例外,天赋高才的女人总是被男人嫉恨的。自己又没才能又没自信的男人,总想打压女人的优势。」
「这个问题我完全同意。再没有比无能又妒忌心重的男人更可恶的东西了!」
多米尼克轻笑:「我很高兴哦,我们这么谈得来。」
「开玩笑,谁跟你谈得来!」
凉子用敌意的冰弹击碎了多米尼克试图融洽气氛的温和微笑。
「你不是只会藏在那个男人背后,鬼鬼祟祟地干坏事吗!有本事就堂堂正正以女人的身份站出来,不要向男人世界屈服。不然你活那么长又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这么想?」
「你皱纹可不少啦!再怎么靠浓妆遮掩,皮肤的衰老也瞒不了人的。我劝你还是别做什么无意义的抵抗了,也该跟你年纪相应,早早引退了如何?我不知道你有九十还是一百岁了

,再怎么不服老也不行哦,蜘蛛女。」
「皱纹」这个词似乎在多米尼克脸上引起一点微妙的波动。
凉子这番话并不只是刻毒无礼,她在有意刺激挑衅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想必也很明白这层用意,盯着在凉子又上一层台阶,但并没有立刻开口。

露西安、玛丽安、由纪子也跟在凉子往上走,我也揪着岸本跟上去。他明明站得好好的,偏要装成站不住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还挺享受我架着他的——要被我发现了,非把他从

阶梯上推下去不可。
多米尼克有点故意似的,腾出手来抚摸马拉科达的头颈。
「我不喜欢你这种说法,不过看来你对我的事情倒很确信似的。你到底有什么根据?」
「哎呀,想让我教你吗?」凉子哂笑。
多米尼克已经冷静下来了:「就满足一下你炫耀知识的虚荣心嘛。你早就对怎么看出我的身份这件事得意得不得了了吧,Miss药师寺。」
她清清楚楚地看穿了凉子性格的一部分。凉子也不回避,干脆利落地回答:「昨天上岛时坐的巡航船上我就看透了。」
「我犯了什么错误吗?」
多米尼克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冷淡样子,审视着凉子的表情。凉子则洋洋自得地表示肯定:
「也算是个错误吧。」
「什么错误?」
「你向我们奉上咖啡,自己却不喝。」
「……」
「蜘蛛可以喝水,可以吸食蜜露,也可以吸血和体液,但不能喝咖啡。因为咖啡因对蜘蛛极度有害!」
这对我来说可是个新鲜知识。凉子的评点似乎一语中的,多米尼克一时反应不出了。
「原来如此。早知道就招待你们喝牛奶、橙汁之类的小孩子饮料,我自己也一起喝就好了啊。」多米尼克仍然游刃有余地耸耸肩,从容说道:「对方既然是小孩子,就应该当小孩

子对待。今后我记住这个教训了。」
「教训?真受不了你了,你以为你还有今后吗?我既然上了岛,你还想看见明天的太阳不成?」
「你倒挺自信。」
「这不是自信,是自觉啦。」
凉子纵情狂言,别说多米尼克了,室町由纪子更是受够了的样子摇头叹气不止。
「跟我来吧,我办了派对招待你们呢!」
多米尼克转过身去,不等我们回答就从从容容地迈步往回走。名叫马拉科达的狮子也步步紧跟。

凉子又上一层平台,在月光下冷冷地盯着多米尼克的背影,一脸厌恶地小声咕哝:「要能就这样往背上给一枪,马上万事大吉了呀。」
「不行,凉子!」室町由纪子出于道德观念制止她。我的观点也一样,不过是出于利害计算的原因。
「不行哦,药师寺警视。枪口在背后的话,就不能解释成正当防卫了。再说,说不定什么地方有枪口正瞄准我们呢!」
凉子脚下带着节奏感一气爬到山崖最高处才停下来,回头对我和由纪子说:「泉田君的意见,前半是对的。后半就不对了。」
「为什么?」
「那蜘蛛女自信得不得了,摆明是要自己一个人挑战我们全体啦。」
她不怀好意地一笑,继续说,「反正都是白日做梦。」
我可不觉得那是白日梦。凉子是战斗女神,至今为止所有自信过剩的犯罪者,真的都会在她的高跟鞋下化为齑粉断送性命吗?
穿过树丛,通向泳池的草坪展现在我们面前。

突然,月光被漂白过一样格外晃眼,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反射性地摆开架势,手挡在眼前。慢慢地,光线变成不太刺眼的银白色,灯光通明如同白昼。
宽广的草坪周围的照明灯全都亮起来了,好像职棒联盟的球场一般。巨大的洋馆在灯光的衬托下,伟岸的姿容呈现无遗——深粉色、闪闪发光的地狱之馆。我们正举棋不定,狮子

们跳跃着从左右跑过,在我们面前形成半圆形的阵势。
一个声音出其不意地轰然响起:
「好,准备好了,看见信号就开始拍摄!」
这是通过扩音器的声音。洋馆二楼有个看戏的大理石阳台,几个人影在那里晃来晃去。扩音器里的声音的是格利高里·加农二世的。
「……气球男!」
凉子啧啧舌。我哑然眺望那位「好莱坞帝王」,视线又转向多米尼克——一身骑马猎装的美女嫣然一笑:
「你们就是领衔明星哦。这是部记录片电影,虽然不能公开放映,不过你们流血而尽的样子,会被世界顶级的VIP观赏哪。」
由纪子环顾狮子,憎恶怒吼道:
「竟然是这样……你们在这里拍摄杀人录像!」
原来如此。这里是海上的角斗场,什么人也逃不出去,只有在孤立无援的环境下摆开血流成河的狂宴。
「没错。嗜血杀人、虐待儿童的实拍录像需求可大了,简直供不应求呢。」
凉子讥讽的视线落在大言不惭的多米尼克脸上:
「既然我们费力跑来了,也跟你们买一部录像如何?」
「你想看?」
「是啊,我可想看了。能不能给我看哦,老·婆·婆!」
她的声音立刻在空气成冻成坚冰。稍缓片刻,多米尼克才能回答,言语之间含着刻骨怨毒的冰锥:
「每一部的价格都不一样,不过看在这次你们的内脏都要洒满草坪、流血而死的份上,便宜算你们十万元一部吧。不要加拿大元,要美元。别嫌贵,买家可多得是呢!」
「不再加个零吗?」
「你倒会逞强。」
「另外还有呢,既然我是领衔女主角,总要签约吧?」
「你想要多少?」
「卖出一部十万美元,卖出一千部就是一亿元对吧。给我百分之五十也就罢了,那就五千万吧。」
「小丫头满有趣嘛,真可惜你只能出演一部片子。不行哦,小姑娘,格利高里二世本来就是靠卖这些录像获得资金来源的,演出者都是义务志愿的啦。」
「孙子可不如祖父啊,格利高里一世自己还自愿演出过吧!」
「啊,亲爱的格利高里·加农!当然是一世了,二世不值一提,他根本没有对电影的挚爱。」
多米尼克微微仰头眺望夜空,
「格利高里一世可喜欢虫子了,非常非常喜欢。所以他也变成了虫子,虽然是他衷心的愿望,不过还是有点遗憾哦。」
我想起凉子即兴编的歌,又一阵恶寒流过全身。
「格利高里变成虫,格利高里要变虫……」
凉子骤然刺出质问的标枪:
「格利高里一世现在在干什么?!」
「与你无关。」
「那我就把关系找出来好了。你这让人恶心的岛,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我们这边神经紧绷,多米尼克却淡淡地:
「数都数不过来。我想一千人总有吧,不过数字要随时更新呢。顺便告诉你,演出者中最多的是非法移民,还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离家出走的、被拐卖的小孩子、逃往中的犯罪

者……」
日本也是一样,什么「行踪不明的非法入境者的准确人数」,根本统计不出来。也有像现在的都知事一样,一听见「非法入境」就当犯罪者等同对待,这种人也有的是。但更重要

的问题其实是,非法入境者总会成为有组织犯罪的被害人,有的被强迫奴役劳动,有的自身被买卖,由于他们自己有非法入境这个把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公共机关都是不闻不

问。他们一旦被带上这个岛,就会不为人知地遭到残杀。
「还有西崎阳平和井尾育子的事,为什么用毒品过量杀死这两个人?尸体上都没有伤痕,这可不能满足杀人录像爱好者的需求吧?」
「啊,那两个日本人?」
多米尼克的语声充满恶意:「那两个人真是又没用又不自量力。他们自以为掌握了格利高里二世这项爱好的把柄,就想要挟我们,自然要让他们永远闭嘴。在他们出演杀人录像前

刚注射了海洛因,那两人竟然就休克死掉了。真是没用的家伙,别说演技了,根本连体格都不行嘛。」
我实在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冷酷无道的墓志铭了。话音刚落,多米尼克背后出现了一群人影,有差不多能组成两个棒球队那么多的人。那些人全都是少壮男人,各自手里拿着

自动来复枪、军刀、特殊警棍、绳子……各式各样的非和平道具。
凉子轻蔑地摇摇头:
「你昨天不是说,不需要守护人,有守护的动物吗。看来也只不过信口开河而已啊。」
多米尼克轻轻耸肩,目光流转,轻松地揶揄凉子:
「你以为他们还是人类?还不是跟牲畜同类。不过不叫护卫动物,叫野兽可能更合适一点吧。」
多米尼克对凉子笑笑:
「我不亲自下手的时候,就会使用道具。你也有你的同伴,彼此彼此嘛。」
「同伴?」
「不是吗?」
「臣下三人,捣乱虫两只啦。」
大概只有崇敬女主人的两位侍女才能接受她这种单方面的区分吧。不过敌人确实跟野兽同样,服装也不统一,有的刺青,有的光头,莫希干人发型、鼻环、长须长发,不一而足。

只有嗜虐阴狠的表情和情绪高涨的暴力性是他们共通的。他们甚至还在愉快地交谈:
「男人杀了就算了,女人留下来倒不错……」
「为什么不杀?」
「老大的兴趣是杀死之前要好好享受嘛。」
「弄死了也可以啊。之前那个墨西哥女人不是……嘿嘿。」
明白他们言下之意,室町由纪子由于愤怒和厌恶,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这些人里变态多得是,对女性只怕什么恐怖手段都使得出来。
「一下子就有四个美女,真是奇迹啊。好莱坞女演员美人胚子多得是,还没有像这么漂亮的呢。」
「虽然是美女,脑袋里装的简直不是脑细胞,全是黄油奶酪嘛。竟然专门跑到这来领死,远远的在和平土地上好好活着不好么。」
一群男人发出卑下的笑声。只怕他们头盖骨里装得更不是脑细胞而是污泥臭水吧。看来他们以为两位侍女只是简单的小美少女而已。
「说话啊,pretty girls。吓得出不了声了吗?叫多大声都没关系哦。」
玛丽安和露西安没有出声,当然不是因为出不了声,只是认为没有必要和价值罢了。我很清楚她们的想法,但是单单出于我是那些家伙的同性的原因,恨不得好好修理修理这些低

劣的嗜虐狂。

示威一样的脚步声在我们身后响起,又有几个男人包抄在我们身后。他们穿着跟我和岸本同样的迷彩服——自然这也没什么好高兴的;他们跟我们是来着同一国家的人——更没什

么好高兴的了——又是吉野内、加户、井关三人组。
「那个眼镜女是我们的猎物。你们不要出手!」
加户吼出这一声,两眼冒着狂妄偏执的邪火。
由纪子略退一步,拉开架势。加户三人一旦动手,会有怎样的命运等待他们,这才是比暗夜中的灯火更显而易见的呢。
格利高里二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透着兴奋鼓噪。不知道他作为制作人水准究竟如何,不过现在导演的情绪占了上风。
多米尼克向那群男人下令:
「别忘了要让摄像机拍到。然后就看你们的手段了。」
「明白了。我最讨厌女人尖叫了,一定要把这眼镜女的舌头切下来献到老大盘子上。」
由纪子反射性地咬咬嘴唇,加户却龇牙咧嘴。多米尼克又说:
「我早说了,这里是私有土地。怎么对待不法侵入者都是我们的自由。」
「当然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碍我的眼就行。不过,我看着不高兴的东西,不管你是尘埃还是恶党,都要冲得一干二净!」
凉子春葱般的纤纤玉指指着黑蜘蛛岛的女主人,高声宣战:
「所以,洗眼开始!」
从古至今,哪有在战斗开始之际大喝一声「洗眼开始」的将军?
应女主人的一声令下,玛丽安和露西安像电光一般开始行动,好像快速播放时的体操选手般迅捷轻盈。
我放开岸本的衣领。别管对不对得住他,这时候只有各人顾各人,我没功夫抓着这家伙。
「你自己战斗吧紧身癖!」
一个男人咬牙切齿地挥着军刀扑上来,刀却挥到半空凝结住了。他右手腕刺着一道银色寒光——玛丽安投出的细身匕首。
男人痛苦地发出惨叫,身体失去平衡。他膝盖一弯跌到在地——岸本正趴在那里。对手差不多是扑着抱住了岸本,岸本睁眼一看:
「哇~~~……!」
岸本的尖叫似乎比凉子的宣告更有效,「黑蜘蛛岛的决战」拉开帏幕。

第八章 决斗是贵妇人的嗜好

「别一下子就弄死了哦,可不能让贵客失望而归啊。充分利用时间,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可不用考虑效率什么的。」
格利高里二世的通过麦克风指示手下,鼓励他们放手虐杀——这家伙真是从肠子肚子里都腐烂透了。
一身黑衣的女王陛下浮现出对敌人不屑一顾的微笑,回头看了我一眼,表示什么格利高里二世的指示完全是小菜一碟。她两手各有一把枪,是之前两位侍女递给她的——右手里持

一把德国制造的SIG Sauer P226,可连发十五发。
她把左手的枪扔给我——一支伯朗宁High Power。
「让给你一个啦。」
「多谢您费心。」
我们站在开阔的草坪上,没有可以遮挡的藏身之处。这在以少敌多的时候是相当不利的,凉子却满不在乎。
「要找掩护啊,那边不是有的是嘛——就是老会动啦!」
她抬手指去,竟是那些褐色的猛兽。
「狮子?!」
「你学那两个人的样儿!」
两位侍女忠实地执行女主人的作战方案。两人以近身却不能侵犯她们的狮子身体为盾牌,连续不断地向敌人开枪。
玛丽安和露西安都只瞄准对手腰部以下,因为没有必要杀死对方,只要夺去战斗力就可以了。打伤了腿脚即不能站也不能跑,扔下不管也不能再靠近过来了。
一方面因为敌人怀有邪恶的目的,另一方面也因为两位侍女卓越的战斗力,应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这种情况已经完全能够成立「正当防卫」,即使她们俩下手毫不留情

也没人能指摘什么。
加户咆哮着:「两个小丫头也敢耍花头!」
如此种种,接连不断的叫骂都跟独创性没什么缘分。露西安不懂日语,也不去答话。加户手里的霰弹枪口刚刚瞄向她,她突然俯身扑向草坪,同时用贝雷塔还击。
霰弹从加户枪口轰然爆发,却打向了夜空——因为他在左膝被露西安打中、姿势大幅度扭曲的时候扣响了扳机。
加户像野兽般狂吼一声倒在草坪上,手里还不肯放开霰弹枪。这时候贸然接近他,只怕会在最近距离沐浴在霰弹之下,反正还不能扔下他不管。
「嘁,小丫头片子都能打倒你。真没用!」
井关一边发表着充满「暴徒之间的友情」的评论,一边逼近过来。他躬着腰射出一排来复枪子弹,在草坪上打出一溜弹坑。
凉子瞄准他的脚就是一枪。一股命中的弹着硝烟腾起,井关却没有倒下。他咬牙切齿地拉起裤脚,露出黑色金属的光泽——他竟然戴着护膝。这么说,估计防弹背心也早有准备。

凉子信号一发,我们向树丛间隙中退去。
井关确信自己已经胜利,正在得意地踏入树丛中的瞬间,玛丽安和露西安飞身跃起——
如果是排球,这大概叫「回转接球」;如果是棒球,或许叫「滚地接球」吧……露西安和玛丽安头部向地面扎下去,骨碌一下就轻轻翻起——与体育运动所不同的是,两人手里都

拿着刀子。
什么东西砰地一弹,比气球破裂那种要小一点的声音。正在突进的井关身体腾空而起,脑袋撞向地面。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挣扎着要站起来,却无能为力。
「哇啊……啊!脚……小丫头!」
井关双脚的筋被两个侍女同时切断了,再也站不起来,接下来至少两个月不能行走吧。
露西安左手捞住井关投掷过来来复枪,反手向他射击。地上的草屑迸起,尘土飞扬。对方的腿被打中,惨叫着瘫倒在地。
至今为止,他们虐待、杀害的都是毫无反抗能力,甚至连恐惧哭叫都不会了的女子和儿童。但是今夜,一定要让他们好好赔偿过去犯下的罪业,还要加上几倍的利息。
露西安和玛丽安体态轻盈不亚于她们的女主人,在草地上飞驰、旋转、跳跃,好像自由体操表演一般。敌人即使乱射一气,也怕打到自己的同伙或者狮子,踌躇之间手脚就被射中

,再无反抗之力。
狮子们四下乱窜。即使他们想攻击入侵岛上的不速之客,也不能越过超声波的无形壁垒。侍女们按女主人指示的那样,在狮子附近躲避对手的子弹。狮子受到超声波的影响,无所

适从地跳来跳去,恰好起到妨碍对手射击的作用。
「好,不错,都按我的计划展开了嘛。」
凉子满意地点点头。
这女人降生到人世的时候,一定把客气啊谦虚啊虚心之类的美德都留在娘胎里了。取而代之的是勇气、自信、斗志,都有常人的两倍以上。这些气质笼罩在她全身,对药师寺凉子

本来的造物之美更有锦上添花的效果。

阳台上,「好莱坞之王」兴奋异常,从躺椅上坐直起来,伸长了脖子,左手举着望远镜,右手交替把爆米花和可乐往嘴里送,满心喜悦地观赏流血厮杀的战斗游戏。即使流血倒下

的是自己的部下,他也一概满不在乎。
室町由纪子在游泳池附近,捡了一支对手掉下的来复枪。一个凶暴的声音突然横空响起:
「眼镜女,呆在那别动!」
吉野内巨大的影子跳出来,手上有一把链锯,让人讨厌的马达声不绝于耳。由纪子表情僵住了,我忙向她喊:
「室町警视,开枪!」
「敢开吗?」
吉野内嘲讽着猛扑上去。我也来不及赶过去,正要对他开枪。游泳池边有举着松明的女神雕像,由纪子半身躲在雕像后,对着吉野内的脚射出子弹。
吉野内步法大乱,自己全身向雕像撞过去。冲力太猛,好像要扑过去抱住似的。他身体庞大,撞得雕像动摇,松明从大理石雕的女神手里掉了下来——没有落在地面上,恰恰落在

吉野内头上。想必他脑袋上涂的是完全油性的发胶,转瞬间就熊熊燃烧起来。
吉野内上半身被火焰包围着,一边痛苦惨叫,一边向游泳池跑去。他巨大的身体望空跳起,径直掉进游泳池里,激起一股巨大的白色水柱。
由纪子喘了口气,注意到我在看她,僵硬地微笑着征求我的意见:
「不去救他行不行?」
「当然可以。」
一点都不会良心不安。
「那副德行也死不了的。先保护自身要紧。」
「知道了。」
「尽量跟玛丽安和露西安她们呆在一起就比较放心了。」
这样一说,不等凉子露出讽刺的意思,由纪子先显出不安的表情:
「要说呆在一起……岸本警部补在哪呢?」
「那边呢,那个白痴。」
凉子呸了一口。抬眼一看,草坪和森林的交界附近,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左右乱蹿。果然是岸本。他似乎自得要领,正打算逃避战场,却有一头狮子在他周围绕来绕去。
「喂,你还怕超声波发生器不?有办事就上来啊!」
岸本正腆着脸乱挥超声波发生器,不知哪飞来一颗子弹,恰恰命中发生器。
岸本脸上的肌肉俨然作响。
他战战兢兢地将目光投向超声波发生器——上面开了一个大洞,里面的零件都掉出来了。
狮子吼声直刺鼓膜。岸本好巧不巧,正好把超声波发生器扔到狮子头上。
「哇~哇~~~~!」
格利高里二世对无处逃遁的岸本不胜厌恶和轻蔑地说:
「啊,真是丑态百出,连收进录像的价值都没有。赶紧让狮子吃了算了!」
我看到他摆了摆过多赘肉的肥手。具有扭曲的审美观、欣赏屠杀的嗜好,还有巨富和权力——他具有古代尼禄和卡尼古拉这样的暴君的性格特征。

岸本逃,狮子追。
好像小猫追香肠一样的情景,真是让人忍俊不禁。
可惜不能放任不管,我急忙向上司进言:
「岸本会被狮子吃掉了呀!」
「自然法则,真的很严酷啊~」
「不是这么说,必须得救他呀!」
「嗯——?」
「现在不是疑惑的时候啦!」
「才不是疑惑呢。我可不想救他,要是不管的话,怎么才能找个正当借口呢……」
以上我都置若罔闻,向岸本跑过去。说真心话我才不想积极救他呢,可是也不想一回日本就遭岸本父母的憎恨指责。虽说我没见过他们,想必人家很为宝贝儿子自豪哦!
我一边跑一边开枪。虽然没有打中,本来已经咬住吓傻了的岸本裤脚的狮子,也被这一枪惊得跳开一米,转过头来瞪着我。目光相遇,我着实有些胆怯。不过多亏了超声波发生器

,那头狮子嘶吼着伏下身去。可是,远处又有三头狮子冲我跑过来。
这时候,凉子清脆地喝道:
「Pape Satàn,pape Satàn aleppe!」
之前凉子已经告诉过我,这是《神曲》里记载的迷之咒文。虽然含义不明,最多只是文学上的问题罢了。狮子的饲主很有可能给这句话赋予特别的含义,用来训练狮子——是吉是

凶么……
结果立刻揭晓。
狮子都不动了,仿佛一瞬间就变成了静止的画像,全都停在原地,一个接一个地乖乖伏身到草坪上。我从这些猛兽的表情上观察到敌意似乎消除了,小心翼翼地靠近岸本,把瘫软

如泥的紧身癖揪起来。
「得、得、得救了……」
似乎在岸本气绝前的片刻把他拉回现实了。
「您早就成竹在胸了吗?」
我这一问,上司得意道:
「早就说了嘛,我下的赌不会输的。」
「再说,反正赌注是岸本对吧。」
「就是就是。」
被当作赌注的岸本瘫坐在草地上,哆哆嗦嗦地环顾那些狮子。确信自己的安全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贴在脸上:
「啊,露儿,多亏了你我才得救啊!」
「什么东西?那奇怪的人偶?」
「‘紧身衣战士露儿’的护身符呀!」
「啊?!」
「这可不行啊,泉田兄,你竟然忘了‘紧身衣战士露儿’」
「什么不行?」
「这有违OTAKU的道义!」
「我才不是OTAKU!」
「你就好好承认了多么轻松啊。」
「根本与事实相反,我承认个头啊!不说这些,你赶紧躲起来去。只要记住刚才的咒文,没有超声波发生器狮子也不会袭击啦。」
我在心底下了决心——一定要从这个岛活着出去——怎么能在这个跟「OTAKU OF OTAKUS」同样变态的地方被杀呢!那岂不是太对不起我泉田家的列祖列宗了——虽然我家也没什么

有名气的祖先啦。
扔下岸本,凉子和我直接挑战「好莱坞之王」。

我估计,格利高里·加农二世的私人兵团三十分钟以内就会失去战斗力了。本来,狮子才是战斗主力,现在它们偃旗息鼓,就靠这些虐待狂变态张牙舞爪了——就凭他们可对付不

了世界上最强的两位侍女。
同样大理石砌成的外部楼梯通向阳台,凉子沿楼梯疾驰而上。格利高里二世左右的保镖刚刚用手枪瞄准,一个人的右肩就被凉子打中,另一个人的大腿也被我开了个洞。凉子只用

了一发子弹,我第二发才打着,天分到底还是有差距的。
我们一上阳台就看到摄影师抱头鼠窜的背影,扔下格利高里二世孤家寡人。凉子英姿飒爽,凛然站在气球男面前:「还有话要说么?要说就快点!不过可没有律师哦。」
「……多米尼克和我,对你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格利高里二世跟昨天一样,还是披着浴衣的打扮,从躺椅上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多米尼克想让你活着。我不满意这样。」
「就那么恨我,非要把我杀了?」
「不是的!」
「那为什么?」
「我要爱你!所以希望你死掉!」
「…………?」
「我只能爱死掉的人。」
格利高里二世表情空虚地干笑着,舌头也徒劳地转了一圈:
「只能爱死掉的人,这也不是我的罪过啊。对活着的男男女女的爱情是正常的,除此以外都是异常,这是愚昧的凡人的偏见。我一直深受凡人偏见之苦,人权遭到侵犯啊!」
要说到侵犯人权啊……
「我才是被害者、牺牲者!上帝创造我的时候,就赋予我『只爱死人』的特点,都是伪善的世俗社会和虚伪的法则,害我不能按照自然的心愿追求爱情!」
犯罪越恶劣的越会找借口蛊惑人心,无论什么行为都能解释成向「不公正的社会」表示抗议,几乎真能让人产生误解。
「犯罪者本身才是牺牲者,都是社会之恶!」——这种「智者言论」我已经听过不下百次了。不过,今次也算是这种言论中首屈一指的了。我眼前这个肥胖臃肿的恋尸癖,他还觉

得自己是上天派来的使徒呢。

格利高里二世空虚的视线投向我: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雇佣吉野内、加户、井关他们吗?」
正是。我想知道他们有什么连接点。
「告诉你吧。那三个人有跟我类似的爱好!」
「什么?!」
「日本那种伪善死板的社会容不下他们。加户只喜欢六岁以下的幼女;吉野内喜欢把对方掐死、打死,也都是爱情的表现;井关不用剃刀把对方切碎就不能满足。这三个人都在我

面前实际表演过哦!」
我被一阵忍无可忍的呕吐感窒息了。他们不止是岸本那种的「OTAKU同好会」,根本就是日美两国变态结成的同盟军。
凉子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来。即使是她,也不得不经过一番恢复冷静的程序。
「原来如此,难怪吉野内他们要跟暴力团体勾结。在日本,只有暴力团才有可能满足他们的兽欲了。这就是你们之间的桥梁纽带啊。」
原来如此。暴力团想必是购买格利高里二世制作的变态杀人录像带,在日本国内流通的重要代理。吉野内三人就是利用这条管道逃出日本,获得格利高里二世的庇护的。跟暴力团

体交情深厚的政治掮客有得是,说不定都是他们从中斡旋的。

我突然想起来,来到温哥华以后,凉子手下最初的被害者——「高山总领事到底也是你们的同伙吧?」
「高山?」
答话的不是格利高里二世,是凉子。「高山?那家伙不是啦。光喜欢穿穿女内衣的下等变态,不会被这些家伙纳入同类的。跟他们比起来,高山还算得上三流的道学家呢,不值得

处死。」
也不知道高山总领事听说这番评价会伤心还是安心呢,这还真让人费解。
「不管怎么说,你们杀人、损毁尸体、绑架监禁、使用毒品……和别的一大堆罪名,法律会制裁你们的。人类社会绝不会宽赦你们!向你们热爱的神乞求灵魂的救赎去吧!」
格利高里二世不满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什么法律、道德,都是保护那些没本事的俗人的,凭什么要我们遵守?」
牵强的狡辩。这男人撑起的一副气球皮,到底还是薄得不堪一击。
「强大的国家和民族,就可以凌驾于国际法之外。个人也是一样的!」
凉子呼出一口气:
「可别再多话了哦,气球男!」
「气球男?你说谁?」
「说你呀。再说的话,我就忍不住要实践一下我一贯的哲学理念了。」
药师寺凉子终于明言了——「假装正当防卫,看不顺眼的家伙统统射杀,这才是当警察的真谛!」

格利高里二世突然发出怪声,身体尽可能的缩小,也怪难为他的。我们刚要追,子弹随着枪声从我和凉子中间飞过去了。凉子从左肋下突出枪口,反击对方。
一个男人右肋被击中,惨叫一声躺倒了。鲜血喷涌而出,像小蛇一样从捂住伤口的手指间蜿蜒而出——那是刚才在阳台上拍摄我们的摄像师。
「真没种。不想把自己的丑态拍下来卖卖?」
凉子冷笑着转过身来,刚要跨步又立住了——因为看到了另一个人影。
多米尼克·H·雪野站在外部楼梯的入口上。同伙已经被歼灭殆尽,她还能从容不迫地微笑着。
「哎呀,格利高里二世溜了?」
「马上就捉回来了。不过,也没必要再抓那种货色了,只要抓住你这个主犯就行。」
「你抓得到吗?」
看到多米尼克的笑容,凉子似乎又注意到一件事:
「像你们这种生意,自然是有顾客名单的喽?」
「有又怎么样?」
「给我。不管是哪国有权有势的人,我都要撕下他的假面,让他站在法庭上暴露于天光之下。」
「哎呀,真意外。难道你也是法律和正义的使者吗?Miss药师寺?」
「才不是呢。我就是想看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丢光老脸痛哭流涕的样子。你们也有日本顾客吧?」
「当然。」
「那我就更要弄到手了。」
多米尼克观察了一会儿凉子的表情,无声地笑了:
「你以为你已经胜利了吗?」
「你才是对自己的失败执迷不悟吧,蜘蛛女?」
「失败?哪里?傀儡能换掉,巢穴能再造,如此而已。反正我也不想把这座公馆保留一百年。」
多米尼克又笑笑。看不出来她有惜败的意思,换句话说,她本来也不认可格利高里二世和他的手下们的利用价值,甚至还可能希望他们破灭呢——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不过,我很想跟你决一胜负呢,Miss药师寺。怎么样,应我的挑战吗?」
「决斗?怎么样的?」
「用剑。」
多米尼克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个饶富古风的方法。
「看你像是个中高手,到底怎么样呢?最好不要让我失望啊。」
的确,凉子是剑术天才。但日本的剑道跟西洋剑术、中国剑法相比,谁高谁下我可不知道。
「有意思,我接受。决斗是贵妇人的爱好哪!」
凉子盛气凌人地宣称。

多米尼克刚才双手一直背在身后,现在才伸出来。她左右双手各握着一把长剑的剑鞘部分。凉子很有兴趣地仔细打量着那朴实无华的武器:「是佩剑啊。」
「没错。不仅可以刺突,还可以斩和劈。」
多米尼克右手一挥,一柄佩剑连着剑鞘一起飞过来,被凉子伸手接住。凉子握住剑柄,拔出二十公分左右,银灰色的剑刃寒光闪闪。
「怎么样,好剑吧?」
「好剑。不过,我想跟你的交换一下。」
看到凉子悉心检验剑刃,多米尼克不屑地笑笑:
「你以为我在剑上动了手脚?这想法可够小气的。」
「才不是呢。就因为这是把好剑,才让你用的,给你占一点利器的便宜嘛。」
凉子的舌尖比剑锋更锐利,先激起火花。多米尼克轻轻耸肩,把自己的剑递过来,两人交换了佩剑。凉子完全拔剑出鞘,轻轻挥了两三下,满意地颔首说道:
「泉田君,帮我拿着剑鞘。」
「是。」
「你的职务就是观察记录我建功立业。绝对不许出手哦!」
「我不会出手的。」
答话之后我又感觉有必要加上一句,接着说:「因为您不会不赢的。」
我也有点迷信古板起来了,有意避免说「败」字。也不知道凉子有没有注意到,她略停了一瞬之后闪现一丝微笑:「当然了!」
多米尼克扬声道:
「准备好了吗?Miss药师寺?」
「随时奉陪。」

阳台宽约六米,长三十米左右,作为一对一的剑术对决战场足够了。被月光和照明灯光映着,不知怎么有种异于人世的感觉。
两位美女沐浴着幽幽灯光,展开一场优美而骁勇的斩劈搏击。两柄佩剑交错打出电光,随着她们动作的左突右刺上下挥舞,火花锵然四射。
多米尼克一声长啸,向前踏出一大步,剑尖直刺凉子咽喉。凉子向左跃起闪避,佩剑轻轻一挑,弹回敌人的攻击。紧接着她没有片刻停滞,反手剑光一闪,直向多米尼克右肩劈下

。多米尼克横剑一拦,再击凉子心脏部位。剑身碰撞,刃声不绝于耳。
两人位置交错。
剑光飞起,多米尼克的袖口被划破,凉子也有一缕秀发飘落。又七八个回合,凉子突然跳出来,嘲笑对手:
「喘不上气了吧,蜘蛛女!」
「你才是,剑重得拿不动了吧,小丫头!」
「哎呀,多谢你承认我年轻哦。」
多米尼克没有反驳,迅疾踏出一步,手腕翻出让人眼花缭乱的花样。佩剑虹光闪烁,魔法般直取凉子左侧颈部。
不容踌躇的瞬间。我仿佛看见凉子颈部断成两截,美丽的头颅飞向空中……但是凉子上半身和右手腕同时一折,把致命的斩击从左上引到右下,化解开来。动作如行云流水,只能

用「华丽之极」来形容。
「太漂亮了!」
我不由得赞叹一声。但是,现在还不是鼓掌的时候。凉子一瞬间由防御转成攻势,本来多米尼克已经确信得胜,没想到斩击被化开,步法有一点凌乱,架势也散了。凉子绝不会错

过这个机会,一跃而起绕到多米尼克左侧,接连不断出招刺突,一串火花在多米尼克的骑马服上接连迸发。多米尼克偡偡俯身躲过,完全调整好姿势后,还是有两颗扣子掉了下来



正在激烈的时候,突然插进一场幕间狂言(译者注:日本传统艺术形式,类似喜剧小品,经常插在大戏剧中做中场调剂)。那人好像是格利高里二世的秘书,从离我五米左右的柱

子阴影后用手枪瞄着凉子。我发现他的企图,立刻用手里的剑鞘掷去,把他的手枪打飞了。他还没来得及开枪,所以没有枪声。
「正在紧要关头呢,别捣乱!」
那男人带着惊诧的表情向后退却,似乎为了表示没有敌意,摇晃着双手。难得他费心表演,我却不上他的当。
那人骤然蹲下身,从右脚腕出掣出隐藏的军刀,正要投出的瞬间,被我跳过去一脚踢飞。我还从来没有下手这么狠过,因为实在也来不及手下留情。被沉重的军用靴一踢,这男人

右手腕肯定骨折了,军刀掉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那人愕然回头,我立刻用全身体重向他压去。男人一个跟头栽倒,拥抱大理石地板。他左手握着右手腕,痛苦地哭叫着打着滚。
我松松肩,深呼一口气。自己也觉得做得有点过分,不过也没功夫多想,又转头去看凉子。虽说我的行动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如果这番骚动影响凉子集中精神,在决斗关头落败的

话,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两位美女的决斗还在继续,甚至更加激烈。两人都像不知疲倦似的,斗志昂扬,不断发起暴风一般的进攻,又还以铜墙铁壁般的防守,好像永远打斗不完。
双方同时使出斩击,佩剑的剑身、甚至剑锷都激烈碰撞在一起。剑锷交错,一方用力挑拨对方,另一方反用剑身拦押。两双明眸在极近的距离相互凝视,相撞的视线擦出火星。
「没没、没事吧?」
我朝这变了调的声音方向看去,才刚刚注意到,外楼梯上还有四个人。说话的人是岸本,两手抱满了作为胜利品缴获下来的来复枪和手枪。另外三人是室町由纪子、玛丽安和露西

安。她们面对阳台上的剑术搏击,深吸一口气。
「其他的敌人呢?」
由纪子咳嗽一声,回答我的问题:「全都失去战斗力了。我们来看看你跟凉子怎么样了……危险!」
被由纪子提醒,我连忙闪避,后背靠在楼梯口的柱子上。剑刃迸发的声音贴着我的鼻尖过去了。两位剑术卓绝的女剑士一边激烈打斗,一边渐渐地从阳台移动到楼梯上。刀光剑影

中,两人一级一级,或者一次好几级地跃下楼梯。
由纪子、岸本和两位侍女也从楼梯上走下去到草坪上。我右手持枪,左手剑鞘,跟在凉子她们后面。决斗场改成草坪,观众变成五倍原来的人数。
我深吸一口气,看到凉子脸上似乎有发黑的血块飞落下来。
但幸好那不是血,碎片飞舞在空中,又被多米尼克的剑尖挑住了。多米尼克面对胜利扬声大笑,再次挥剑刺向凉子,炫耀着她的猎物。凉子露出素颜,她的眼罩被敌人的刺突划破

了。
「你真美呢,凉子·药师寺。」
多米尼克缓缓挥剑,揭开眼罩的同时,如此评价着。凉子没有说话,轻轻喘口气。她茶色的秀发有些凌乱,脸颊泛起红潮,瞪着多米尼克。蜘蛛女的感叹也不无道理——生机勃勃

、怒气填胸,又不肯认输时的凉子,实在是太美了。
「不光是容貌,表情也美艳之极。我的那些『人形容器』,再没有像你这么美的了。」
多米尼克嗖地一挥剑,将眼罩甩向夜空,又认真地盯着凉子:
「凉子·药师寺,承认失败吧。然后把你无瑕的容貌、肢体都让给我。这样,只要我活着,你也能永存不朽了。」
她的声音像歌唱家一样美妙,一副陶醉的口吻。但是,她说的内容却能引起最大限度的恐怖和厌恶,摄人魂魄。要是十九世纪的贵妇人听到这话,大概「啊」地娇呼一声,立刻大

脑贫血晕倒了吧。
不过药师寺凉子可是二十一世纪的贵妇。
「你就是像这样一个一个,靠着摄取『人形容器』,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了吧?」
多米尼克利己主义的傲气被浇了一盆冷水:「是啊。这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在寻找尽善尽美的『容器』,只有美貌可不行。我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你属于我了!」
多米尼克双眼闪烁着可怕的光芒。

凉子向后退开,跟多米尼克拉开一点距离。
「我就属于我自己。我的精神、肉体、命运,全部属于自己。我的过去、现在、未来,也都是我的。我不会把自己出卖给任何人,任何人也别想支配我!」
她毫不犹豫地架起剑,朗诵似的向对方宣告,「我的人生里,没有你的立足余地——或者说,虽然还有余地,占据那块地方的却不是你。谁能占据那里,只有我才能决定!」
凉子说完,多米尼克嘲弄地回应:
「有谁啊?比如说,那边那位英俊的警官先生?」
多米尼克的目光射向我,不过我可不觉得这是称赞。凉子高声笑道:「这就不能让你知道了。不过,除了主从关系以外,总还有余地就是了。」
「主从?」
「对。我和泉田君,是最理想的主从关系。」
哪里有。
我心里暗暗回应,不过多米尼克就偏偏感应不到我的心灵呼唤。她一贯的矜持被凉子的言行揭穿了。
「那我就把你们主从两个一起解决了吧。本来照我说的就好了,现在你们只有到冥界后悔去吧!」
佩剑发出鸣声。
「就凭你,也想对付得了我吗,蜘蛛女!果然是没有脑子的节足动物!」
也不知这番嘲笑和剑光哪一个更冰冷更尖锐。多米尼克挥剑,带着破风声直劈斩下,间不容发的时刻,凉子风驰电掣般刺出一剑——直刺多米尼克额角。
多米尼克的惨叫声撕裂夜空:
「脸……我的脸……你这小丫头!」
剑尖划到多米尼克眉心。她左手捧脸,诅咒不绝。
凉子右手拄剑,左手指着多米尼克:
「反正你的脸也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你连血都留不出来。赶快显出原形!」
包括我在内的五个观众都不出声,盯住多米尼克。的确,她没有出血。
多米尼克把剑扔到草地上,胜败已决。她捧着脸的手臂下方,皮肤四分五裂,脸部也绽开了。
有些闪着黑黝黝的光泽的东西从她背部突出来。随着衣裳撕裂的声音,那东西越伸越长,看起来又像剑、又像齿牙——不,这些都不对,那是有筋骨的脚,细细的,但似乎非常强

韧。一只、两只、三只……多米尼克的脸完全裂开了。持续的龟裂噼啪作响着向下传去,衣服、皮肤都被弹开撕碎了。最后出现的是圆形黑色,刚毛丛生的肢体。从美到丑,这真

是可怕的变形过程。
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一个人生生变成蜘蛛的光景——希望也是最后一次。这副景象实在是能扼杀一切食欲。

「警视,这边!」
我大吼一声冲过去。「不许出手」的约定现在已经无效了。
「还不用呢!」
凉子简短回答,将右手的佩剑掷向多米尼克变身成的蜘蛛怪。蜘蛛怪的一只脚轻轻一跳,佩剑就被远远踢开。这期间凉子右手伸在背后,两位侍女赶上去向女主人手里递了一个东

西。看起来像是大型手枪,枪身却异样地圆鼓鼓的,形状很奇怪。
凉子左手稳住右手腕,两脚微微分开:
「接招,蜘蛛怪!」
随着朗声喝叫,凉子瞄准多米尼克蜕变的蜘蛛怪开枪了。
弹着的冲击波并没有引起风声。一发、又一发……一共射出六发子弹,一发在头部,一发在左前脚,剩下的打中躯干,全部命中了。
蜘蛛怪摇摇欲坠。虽然没有倒下,却看得出来有些退缩。
「那是什么东西?」
这不是普通的子弹。听我一问,凉子得意地回答:
「胶囊子弹啦。装满了咖啡因的,就是大象吃了也得失眠一个星期。」
「咖啡因……」
「我不是说过吗,蜘蛛非常不能忍受咖啡因,中枢神经会被麻痹的。这个白天玛丽安和露西安就准备好了。」(译者注:「吃一种药,就拉出一种形状的蜘蛛网,药物不同,蛛网

的形状也就不同。给蜘蛛吃的药,主要是作用于中枢神经的麻醉药,如茛若减、吗啡、安非他明,以及阿托品、咖啡因、番木鳖碱、墨斯卡灵亚硫酸等等。这些药品在人体实验中

都可以产生幻觉,在作用上无明显区别。可是,给蜘蛛吃下去,却会拉出不同形状的网,有的乱七八糟,有的奇妙无比。这成为区分药物的标志,只要看网的形状,就能确定药的

成分,丝毫不差。因此,在研究细菌毒性以及法医学领域里,蜘蛛成为不可缺少的珍贵的实验动物。」 ——摘自西村寿行《追捕》)
我扭头去看两位侍女,忍不住赞叹道:「两位真是世界上最有效率的侍女啊!」
「因为她们有世界上最好的雇主啊!」
直到刚才还名叫多米尼克·H·雪野、变成「人形」的蜘蛛怪,尽管摇摆不定,却还在硬撑着前进。八字长脚失去控制,左摇右晃,但还没有倒下。
「蜘蛛怪还能动呢!」
「不会不能动的啦。」
「咖啡因麻痹了中枢神经,它也不会丧失行动能力吗?!」
由纪子和岸本看到蜘蛛怪接近,连忙后退。凉子也退后一步,偏着头说:「其实不是那样的。」
「怎么不是?」
「就是说,中枢神经被麻痹后,它即使吐丝也会失去控制,不能结网了。」
蜘蛛怪口中涌出银白色的瀑布,毫无方向地上下左右乱喷。周围的地面呈现降雪后的景象。
玛丽安拉拉凉子手腕,说了句什么好,凉子点头肯定,把射出胶囊子弹的特质枪还给玛丽安。
「它不会停止吐丝吗?」
「我不是说了,这样就结不了网了吗。即使吐丝,蛛丝的量和方向、形状都没法控制,身体想停也停不下来。」
「也就是说……」
不祥的阴影笼上我心头。
「也就是说,它不仅不会停止行动,而且还会暴走啊?!」
「你这种说法,也算不无二致吧。」
「不,只是直率的表达而已。」

在我们争论「不是『主从』,而是『上司与部下』」的日语表达方式问题的时候,蜘蛛怪骤然接近了。
「糟糕!」
我反射性地抓住那个使事态恶化的最高责任者的手,转身猛跑。凉子简直等于给暴走卡车司机多灌了几杯伏特加嘛!
「快跑!被蛛丝缠住就完了!」
两位侍女和由纪子也开始跑。岸本扔下战利品,撒开短腿绕圈子。所谓战利品,其实也都是不能行动的对手扔下以后他才捡起来的。
凉子并不甩开我的手,一边跑一边不满地大叫:
「明明打赢了,干嘛要逃跑啊!」
这问题问的可真不错,我也正想知道答案呢!

第九章 向海神献杯

蜘蛛怪肢干和头部大约有职业摔跤手那么大,但八只脚每只都长四米以上,整体感觉像装甲车似的。它向左右乱喷蛛丝,周围的树林和草地都被染得白花花一片。
凉子回头看到那幅情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高声笑起来:
「哦呵呵呵,全都跟我计算的一样啊!」
「您说什么?」
「我本来就要让蜘蛛怪错乱、暴走,彻底摧毁气球男的大本营嘛。能想出这种不用弄脏我的手就能把敌人埋葬的妙计,不叫深谋远虑叫什么!」
「应该叫顺其自然撞大运吧!」
果然,我冷静客观的批判拂了女王陛下的心意:
「你啊,就不能老老实实赞赏我一回吗?」
「我赞赏过好多次呀!」
「骗人,明明老称赞由纪,就是一点都不肯夸我!」
「哪有这种事嘛。」
「你这语气,分明没有诚意!」
我们停下来一看,蜘蛛怪虽然摇摇欲坠,可也越来越逼近了。这样下去,诚意不诚意的无所谓,性命可是要紧。中断了斗嘴,我们又飞跑起来。

蜘蛛怪也不能无限制造蛛丝吧。我就指望它早晚吐尽了体内的蛛丝,在咖啡因的毒性作用下麻痹了倒下。
不过,蛛丝吐尽之前我们也不能先被它弄死了。这个对手不同一般,不能按照常理打斗,我们只能绕着圈逃跑。它越暴走,毒素在体内应该发挥得越快才是。
看到我们这些人飞跑,敏捷强壮的狮子也跳跃着跟上来。万幸超声波发生器的电池还能用,它们即使接近也不能攻击——突然,群狮发出凄厉的吼声——它们率先遭到了蜘蛛怪的

袭击。
蜘蛛怪其实还是群狮的主人呢,在它披着多米尼克·H·雪野这副人类外皮的时候。但是现在,暴走的怪物向狮群吐出蛛丝,挥起钩子一般的长脚连连进攻。狮子们也对这个异形的

怪物露出敌意,作势准备应战。
回应马拉科达锐利的吼声,十头狮子左右散开,蜘蛛怪左右各五头,从半圆形慢慢向圆形包围阵过渡。我并不清楚狮子之类的野生动物的习性,想不到它们竟然能这么有组织性的

协调行动。
一头狮子跳起来,狠狠咬住蜘蛛怪身上一只动作迟钝的脚,大概是昨晚被凉子集中攻击狠狠殴打的那只脚吧。蜘蛛怪一只脚被狮子咬住吊挂着,打破了平衡,另外七只脚纠缠在一

起,巨大身体向前倾倒。立刻,其他的狮子都从左右跳起来要去咬它。可是就在此时,蜘蛛怪的长脚用力踏稳,向最开始进攻的狮子吐出去势汹涌的蛛丝。
银白色的蛛丝像蛇一样勒住狮子的头颈。狮子头在空中转了两三个圈,掉在地上,发出沉重迟钝的声音,可能头盖骨都碎裂了吧。其他的狮子受到震慑,攻势骤然停止了。

「哇,好悲惨呀!」
岸本战栗着,不光是被眼见的情景吓破了胆,想想昨晚,一个差池岸本只怕就落得跟这头不幸的狮子同样下场了。如此想象,冷汗也得涌出三升之多吧。
我不由得落后了半步,听到背后兽性的嘶吼,悚然回头——本来还以为是狮子,其实不是——要是狮子还更好些呢。
那是吉野内。他的脸被松明的火焰灼烧,掉进游泳池,总算得了条生路。即使这样,他还不死心,被烧成酱紫色的脸上充满憎恨的狰狞表情,恶狠狠的瞪着我。
实在顽强得很——当然我不是夸他的。
「赶紧去医院吧。」
我好歹劝了一句,怎么说我也是比上司人道一些的正常人类嘛。
「别废话,得意什么!看我马上就活剥了你的皮……」
这番恐吓宣言的声音扭曲着,看来不光是唇部,他口腔内部也被火烧伤了。
「有本事就来啊。你才是披着人皮的畜生呢!」
凉子挥了挥SIG Sauer P225。背后也有吼叫传来,声音震撼着地面——因为那是趴在地上的井关的叫喊。
井关两脚的跟腱都被切断了,双手还硬撑着。他不光脸长得像鳄鱼,动作、生命力都像冷血动物一样极其迟钝而顽强。
「你、你们……你们……你们……」
井关一边像录音机一样重复着诅咒和谩骂,一边从迷彩服的口袋里拿出一把轻型机关枪。他充满仇恨的目光死盯着我们,疯狂地连续射击。
凉子和我向旁边卧倒。
井关射出的子弹都打进了吉野内庞大的身体里。接连七八发,在这条巨汉胸腹之间打满了洞,他撕心裂肺的咆哮声几乎震动了整个天空。
井关对射中同党的事实一点自觉和自责都没有,又把枪口瞄准凉子。吉野内在痛苦挣扎中掷出军刀,用尽力气后横倒在地上。军刀的利刃在井关颈部深深划开一道口子,他做出惨

叫的口形,没有声音,只喷出一口血沫。
一堆轻飘飘的白色的东西围过来——蜘蛛怪吐出的丝线随着夜风流淌得到处都是。
无论加害人还是被害人,都被蜘蛛怪的丝线缠住,裹上一层层白色外壳,好像披上了尸衣。

「看,跟我预料的一样吧!」
凉子是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显摆的机会的。我耸耸肩,从气绝的井关手上捡起机关枪。有点掠劫战场的意思,不过反正死者也不会介意的。我一边扯着蜘蛛丝,正打算继续跑,又

听一声大喝:
「站住!」
加户怒吼的同时,拖着左脚凑过来。他的脸因为疼痛扭曲着,还硬撑着弯着腰射击。凉子跟我躲在身边绕来绕去的狮子背后。
加户霰弹枪射出,一只狮子凄厉地长啸一声,似乎被部分子弹打中了。听到同伴的惨叫,附近的几头狮子都被激怒了,立刻扑过来。加户刚要再次射击却发现狮子们朝他逼近,愕

然之中,他挥舞着霰弹枪威慑群兽。
加户的行为越发刺激了群狮。
群狮一阵咆哮。这种咆哮跟之前的吼声有什么不同,加户只怕没时间分辨了。
枪声和惨叫。
凉子跟我保持卧倒姿势,一点都没有抬头。
我们起身之后,头都不回撒腿就跑。狮群兴奋的吼声和脚步声在我们后面紧追不舍,却被超声波这无形屏障挡住,追不上我们。
逃出日本的吉野内、加户、井关三人,没有经过任何国家的法官裁判,就这样终结了。虽然不管怎么判,他们不是死刑也是终生监禁,可落得这样的下场,我心里也不怎么好受。

「到处都还有余党呢,大家都没事吧?」
凉子正要回答我的问话,几个人影从树林里跳出来。我不由得一闪身,其实却没必要——是那三位美女。
「Milady!」
「玛丽安、露西安,你们都没事吧,那就好。」
凉子左右揽着两位侍女,不仅很美,还有种慈祥的光辉。我几乎被感动了——危险危险。
「由纪也没事嘛。好吧,这下人就齐了。」
我正想着好像忘了个人,岸本跌跌撞撞地出现了——这下人就齐了。

按照凉子的命令,由纪子、岸本、还有两位侍女都找地方藏了起来,我则受命随行——早就加班加点超负荷劳动了,看样子就我不得解放。不过上司本人也没休息呢,能有什么办

法。
「我们去搜集蜘蛛女和气球男在这个岛干下的种种勾当的证据。」
「那还是进馆去吧。」
「好,先把书房、图书室、卧室什么的彻底掀翻吧!」
「应该叫『彻底搜查』吧!」
「实际情况比表面描述更重要啦!」
凉子和我经过外部楼梯,跑上二层阳台。这时候还能听见零星的枪声和狮子的嘶吼,照明灯周围到处都是白白的云朵一样的东西,都是蜘蛛怪吐的蛛丝。
从阳台进入,二楼中央有个大厅似的空间,有走廊通向更深处。
一个男人歇斯底里地叫唤着跳出来,抡起一支估计相当值钱的高尔夫球杆,朝我的头部打来。
可惜我即不是高尔夫球,也没心思讲究人道。我身子向下一沉闪开球杆,从下方对他空门大露的腹部狠给一拳。胃部遭到直击,那男人短促地叫了一声就滚到一边去了,翻着白眼

,嘴角直冒白沫。我看了看他的脸:
「我记得他的样子。好像是格利高里二世手下的一个人。」
「估计也是个变态,先让他自己享受一会被虐的快感吧!」
我们进入走廊,一个一个踢开房门向内窥看。台球室、吸烟室、棋牌室、运动房、餐厅……就是没有书房或者图书室样的房间。甚至,整座馆里根本见不着一本书。
「找不到啊。」
「那气球男难道从来不读书的吗?真是跟日本的暴发户一样啊。接下来去地下吧。另外如果有家庭影院房间,杀人录像可能在那里呢。」
「要是能找到编辑杀人录像的工作室,那可真是物证的宝库了。」

我们进入宽敞的温室,其中并排陈列着种植观赏植物的巨大花盆。
突然,一阵子弹的暴风雨袭来。从墙壁到地板再到天花板,扫出一排排的弹孔。
格利高里二世出现了。他还穿着浴衣,拿着机关枪一通乱射。本来军队使用也要用两个支脚固定住机关枪,他却勉强用两手抱着扫射,那幅被重量和后座力压得摇摇欲坠的样子很

可笑。不过这个关头还笑得出来就太危险了。
屋顶吊灯大幅度地摇摆起来,变成成千上万的水晶碎片四下飞散。灯上的链子也断了,变成铁蛇在腾空飞舞。吊灯最后落在我们藏身的沙发的另一侧,引起不亚于地震的轰鸣。凉

子双眼射出危险的光芒:
「气球男着家伙,竟敢偷袭……看我非在他肥肚子上扎针不可!」
「那倒无所谓,可怎么对付机关枪啊!」
「我这不是正要对付嘛。把轻机枪给我。」
接过我手里缴获的战利品机枪,凉子从沙发背后露出脸的上半部分和手腕,气势雄雄地一片扫射。观赏植物花盆被击碎,玻璃墙面化作无数碎片,躺椅上到处是洞。反正不是自己

家,尽可以射个痛快。
格利高里二世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滚到一边躲避子弹。等射击告一段落后,他竟然又抱住机关枪爬起来,高声怒吼着:
「我的王国……竟敢把我的王国……」
「哎呀,我还以为你的魂都被蜘蛛女吸走了呢,竟然还剩下力气发怒啊!」
凉子恶意地讥笑着,「再说,这也不是『你的王国』吧,明明只是蜘蛛女随意摆布的傀儡而已。既然不是自力更生建筑起来的,靠别人施舍有什么好得意的!」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格利高里二世像速射炮一样迸发出一阵狂吼,跺着地步咆哮着:
「你们才不懂!我祖父光会拍什么怪奇电影,害我从小被人嘲笑。他把家产消耗荡尽,只剩下这么个荒僻小岛。从那种状态登上好莱坞之王宝座的我,经历多少辛苦,你们能理解

吗?!」
「谁理解你啊,老变态!」
凉子丝毫没有一丘之貉的同感,断然喝道。格利高里二世呼吸急促得宛如暴风,宣告说:
「罪孽深重的女人!面对我这么伟大的人,竟然一点理解和尊敬都没有。但我还会爱你,等你污浊的灵魂死去,直到你美丽的肉体腐烂为止,我都会爱着你。所以你去死吧!为了

我的爱!」
好莱坞帝王用力过猛地拉动扳机。机关枪发出无力的干响,没有射出子弹。两次、三次——格利高里兴奋过度,没有注意到子弹已经射空了。
格利高里二世脸颊上的肉连连抽搐,面对步步进逼的凉子哭叫着:
「啊,等等,对不起,我道歉……」
「废话,道歉有用的话还要我的存在干什么!」
说出这句好像惩罚女神和复仇女神合而为一的台词,凉子一脚踢向格利高里二世两股之间。
随着一声苦闷的嚎叫,格利高里二世缩成一团。他脆弱的筋骨大概撑不住满身赘肉的重量,再加上功德圆满的机关枪,倒下的时候砸得地面一声轰响。浴衣上四字成语映入我的眼

帘——
「自作自受」

「把他弄晕了,回头想带走可不容易啊。」
「你难道要怪我吗?!」
「是啊。」
「哼,那好,就算你说得没错,这家伙放着不管也没事。可是搜查期间让他睡着了,也省得多费手脚啊,不是更好嘛!」
我要反驳,她没准会让我抱着气球男跟她走咧。凉子走向隔壁房间,我只有沉默地追在后面了。我们砸开门锁向内窥视,房间里充满尘埃的气味。凉子按下电灯开关。
映入眼帘的东西是……即使过了很多天,我也不可能准确形容。其中一部分看得出来是变成白骨的人体,除此以外的部分却是干枯收缩的皮、鸡肉似的质感,和大量的蛛丝堆积纠

缠,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掩埋之下,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残骸。凉子无言地关上门。
「那是谁啊……」
我的问题可能并不准确,或许该问「那是什么东西」才对。凉子深吸一口气解答了疑问,可我还是冒上一股阴森森的寒气:
「格利高里·加农一世。」
「……」
光今天晚上,我就有不知道多少次哑口无言了。
「不会错吗?」
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凉子点点头,轻拂鬓角垂下的秀发:
「你还记得蜘蛛女说的话吧?格利高里想变成虫子,果然已经变成虫了啊。不过,只有一半,只有下半身变成了蜘蛛。」
「这个……多米尼克有什么超常的能力吗?」
「肯定是这样。都是那女人的魔力!」
格利高里·加农一世表面上早已死亡了,如果还活着,得有一百岁以上了吧。还活着?还活着。这几十年来,他就在这深邃的房间里,一直活到几年前。

接着,我跟凉子又分头搜查了两三个房间,都没有什么收获。我独自跑到厨房看了看,发现有个人跌坐在散落一地的餐具食品中。
「救、救我……救命啊。」
说话的是个围着旧围裙的老妇人。她满头白发,体态臃肿,却给我某种高贵的印象。看她的衣服打扮,应该是馆里的佣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她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我认识的她的孙女似的。
老太太没有武器,神情惊恐,怎么看也不像变态同盟中的一员。我好不容易扶她站起来,她却好像腰腿都吓软了,刚起来差点又倒下。这老太太不会也是蜘蛛女吧——我脑海闪过

一丝不安,可也不能放手不管,无奈只有背着她来到走廊上。
我一边走一边问:
「我在哪见过您吗?」
「啊,这个……我小时候也出演过好莱坞电影啊。不过都有半个世纪以上了……」
「哦?这样啊。」
很对不住这位老太太,不过我对此实在没什么兴趣。好莱坞是极端优胜劣汰的世界,每一个明星都是趟过千万个做着明星梦的人流下泪水走出来的。不过,为了让老太太宽宽心,

还是接着聊的好:
「您演了什么电影?」
「怪奇电影,叫《怪奇蜘蛛女》,题目说来不好意思。我演女主角的少女时代。」
这可吃了一惊。
「啊!原来片中少女时代的玛尼就是您演的呀?」
「哎呀,您知道这个片子?」
「嗯,是啊……被埋没的名作啊,那部电影。」
我并不想说谎,不过是对满怀辛酸的老年人的一种慰藉罢了。
「不过,我从那以后也没什么结果了。格利高里一世还挺操心我的,可他自身境遇也不顺……他年纪大了,一直把我当孙女照顾呢。」
老太太重重地抓住我的肩膀,似乎出于恐怖和愤怒,不由自主的下了力气:
「可是他竟然会变成那样啊!那个叫布兰达·S·豪尔德的女人就是恶魔。是啊,我是知道的,真的有恶魔存在。太可恶了,像格利高里一世那样的人都被变成那样……太可怕了…

…」
从老太太漫无条理的叙述里,我也抓住了一点线索,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再次确认:
「这么说,您知道这座岛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吧?能向皇家骑警做证吗?」
「嗯,好,可以啊。只要你能把我救出这个岛。」
「您在岛上多少年了?」
「嗯……这个啊,现在是哪年?」
我回答了年份,出演过少女玛尼的老妇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么说,我到这个岛上都三十年了啊。这期间,一步都没走出岛外过。」
我没问她「您现在多大年纪」,她毕竟曾经是个女演员。

「你跑到哪去了!」
凉子从某个房间露出脸,对我大加责备。她看到我背着的老太太,果然很意外:
「泉田君,那个女人是谁?」
真服了她了。怎么不问「那位老太太是谁」……
「是演过《怪奇蜘蛛女》里少女时代的玛尼的那位演员。她被关在这个岛上三十年了,岛上的什么事情她都看见了。」
听过我简短的解释,凉子立刻谅解了。她招手叫我「这边来」,一边警惕着周围环境,一边小跑前进。

蜘蛛丝形成了银白色的迷宫。在迷宫里跑了五分钟左右,凉子跟我终于来到洋馆出口。我们拨打着不断缠上身的蛛丝,从草坪向树林方向前进。半路上遇到两个人,辨认之后才看

出来是由纪子和岸本,两位侍女也跟在他们后面。
「岸本,来背一个女子!」
「啊,要我背吗?」
「最适合你了哟!」
「是是,乐意效劳。要我背凉子大人呢,还是哪位侍女小姐呢……」
岸本美滋滋的背着手凑过来。
我放下背着的老太太,跟岸本说声「拜托了」。岸本的喜色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脸不情愿地扶过老太太。没礼貌的混蛋。
「老人家要是受伤了,我可让你负责啊!」
凉子恐吓着失意的年轻Career,又转头对由纪子说:
「由纪,这位是至关重要的人证。你们先带着她去橡皮艇那边。」
「等等,这位老妇人是……」
我向对凉子一样解释了一番,由纪子也马上了解了事情原委:
「知道了,那我带她去吧。」
她像温柔亲切的老师一样,对老太太说:
「放心吧,玛尼小姐。来,我们走。」
玛尼不是老太太的名字,只是她在电影里角色的名字罢了,不过由纪子对那个名字印象很深的样子。
凉子把老妇人交托给由纪子、岸本和两位侍女,和我一起再次回到洋馆。不管是文件、照片、光碟,总得找一些物证出来,上司大人坚持认为。别以为她对工作积极是好事,只怕

又是为了将来要挟世界各国有权有势的变态们,热衷收集把柄材料吧。

草坪上有一堆皮毛。那是狮子的尸体,全体裹着银白色的丝,被灯光一照,异常地光辉烁烁。不只一具尸体,还有另一具体格特别雄伟的尸身。它颈部被蛛丝勒住,胸部的肌肉被

大块撕裂,半干的血在身下聚成赤红的泥沼。
「那是马拉科达。」
「请看那个!」
马拉科达嘴里死死咬着一个黑乎乎长长的东西,像折断了的枪杆似的。到死也不松口,肉食类动物强烈的求生意志真可怕。群狮之首拼了自己一命,生生咬断了蜘蛛怪的一只脚。
「虽说它是兽类,行为可嘉啊。」
我对上司的评论也有同感。
站在壮烈战死的马拉科达旁边,不由得肃然起敬。我们平息了这种感觉,再次来到洋馆正面。凉子一看之下,叹口气说:
「哼,这可糟糕。」
在我们把老妇人托付给由纪子他们的时候,蜘蛛怪似乎跑到这边来了。
洋馆的玄关完全被银白的蛛丝封闭了。
经历过百年岁月,这座洋馆仿佛在一夜之间衰老颓败了。纵横交错的蜘蛛丝如同铁丝网一样,阻拦我们前进。
「这可进不去了呀。」
「从窗户也不行吗?」
我们正要绕到洋馆侧面,一个物体骤然刺出——是一只没有方向感的蜘蛛怪脚。

我倒吸一口气向后退去,上司提议说:
「我们也回橡皮艇那边去吧。没必要再滞留在这个岛上了。」
「可是,还没跟蜘蛛女彻底了断,证物也没找到呢。」
「只要有了证人,就不要勉强收集证据了。蜘蛛怪嘛,让它在无人岛上拼命暴走去吧。可以联络皇家骑警,让他们派武装警察来一举歼灭,派军队来也行。这儿已经没什么要我们

出马的事了。」
「我不想让警察干涉啊。」
「你不就是警察嘛!」
「不要挑刺啦,您明白我的意思的。再说,被赶出岛去可不是我的本意啊。」
「这是自主撤退。反正已经见到了逃亡海外的三人组的穷途末路,出趟差也有成果了嘛。」
「啊,也对,这还是出公差呢。」
我不是装蒜,真是的,怎么把这档事忘光了。
「这样可以吗?把剩下的烂摊子都扔给加拿大警察,这可不行哦。您是跟在日本一样,善后的事情都推给别人,自己就高兴吧?」
「嗯,这也算是一方面。不过,总好像有种掉进陷阱的感觉……」
「没这回事啦。不过,快走吧!」
我催促着任性的上司,跑步穿过草坪,经过泳池和树丛,赶到断崖阶梯上。刚才先走的五个人还在阶梯半途中的平台上呢,看样子背着老太太的岸本用尽了力气瘫倒了,倒变成了

另外三人半搀半抱着这两个人。
凉子一脚把岸本踢站起来,我又背起老太太。好不容易下了阶梯来到岸边,找到橡皮艇。这会儿已经没必要担心岛上的人发现了,一上艇就把引擎开到最大,全速离开岛屿。转眼

间,可怖的岛屿黑影就远去了。

似乎安心了一些,老太太叹息着说道:
「三十年了啊……温哥华也全都变样了吧。我也变了……再说,以后我怎么生活啊。连栖身之地都没有了……」
这么多问题没法一下回答。橡皮艇最前方的凉子转过身拥着老太太说:
「写回忆录吧。把至今为止黑蜘蛛岛上发生过的事情,都写成书如何?」
「我不会写文章啊。」
「口述笔记也好啊,找个好写手代笔整理就行了。一定会超级畅销的,还能拍成好莱坞电影啊。反正那些连正经脚本都没有的漫画都能拍电影呢。」
老妇人很迷惑:
「这……要真是这样是很好啊。可我又不认识出版社……」
「我来介绍。Sound Feather出版社如何?这是著名的有信誉的好出版社哦!」
由纪子瞥了我一眼:
「凉子怎么积极得奇怪啊?」
「我也觉得。肯定别有图谋。」
一阵大浪袭来,橡皮艇上下颠荡着。黑蜘蛛岛的影子看来还很巨大,那种迫近的威慑感却渐渐淡薄了。我听着引擎声,思索凉子的图谋。
Sound Feather是冒险悬疑小说「罗丝琳警官(Madam Roslin)」系列的出版社。
这个系列在日本的翻译出版权掌握在JACES的关联企业手里。也就是说,凉子会成为这个出版社下一任的主人。
凉子要以这次的事件当作奇货,首先抓住全世界畅销书的版权。与常人相比,她的勇气有二倍之多,商业头脑更得有三倍吧。

老妇人又问:
「不过,各位是演员吗?」
由纪子说不是。
「哎,是吗,真可惜啊。这么多美女聚在一起,我还以为都是演员呢……还有那两位男士,我还想是不是经纪人呢。」
「其实也差不多呢。」
我故意用日语回答。由纪子苦笑一下,岸本却喜出望外地连连点头,环顾左右的美女。
我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凉子抬头向上望去,其他人也都纷纷效仿。暗沉的天空中有个黑乎乎的影子掠过。
分不出来是「咕咚」还是「扑通」地响了一声,一个人大小的物体从上方落到橡皮艇上。幸好没砸到艇上的任何人。不过,老太太吓得惊叫一声,双手捂着脸。
掉下来的是格利高里·加农二世。脸的下半部分缠着重重蛛丝,已经窒息死掉了。他的眼睛还睁着,像生前一样虚空。
「蜘、蜘蛛在海面上!不是吧……它能在海上行走!它追我们来了!」
岸本用手电筒照着后方海面,大喊大叫。凉子站起来,用带瞄准镜的手枪朝后方射击。黑影的长脚挥动着,子弹打上去冒出火星。想不到蜘蛛怪竟然还有像水蜘蛛一样在水面浮游

的本事。
橡皮艇飞驶着,激起的水花拍打着脸颊。突然,前方出现了船上的灯光。
「是巡航船!」
由纪子绝地逢生似的叫了一声。那是接到玛丽安的手机联络之后来接我们的船。
巡航船包一晚上十万美元,都是凉子支付的。对中意的客人热情招待,可谓资本主义的王道啊。

巡航船一般规模不大,长约九十英尺,宽不超过十八英尺,这时候看来却像巨大战舰一样可靠。船长向我们招手。他身高跟我差不多,体重大概得比我重十公斤吧,红发红须,看

上去像是爱尔兰裔人。只一秒钟,他本来笑容可掬的脸上就浮现出惊愕非常的表情,粗大的手指指着怪物:
「那那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啊?!」
凉子大声喊着回答:
「是维多利亚观光马车的驾车人哦,现在化了妆而已。喂,快让乘客上船呀!」
船长的技术不赖,很快就跟橡皮艇接驳,用绳子固定好,一个一个拉着手腕把我们接上船。格利高里二世的尸体还留在橡皮艇上,这是后话,当时谁也顾不上注意了。
凉子发现了船长转来转去的目光:「干嘛那么奇怪?」
「人好像多了一个呀。」
「我再多加两千美元!」
「OK,知道了。」
船长答应以后,以跟巨大身体很不相符的小声疑惑地问道:
「那蜘蛛的船钱呢?」
「你跟蜘蛛要如何?」
凉子冷冷地放下话,船长立刻向五名左右不知所措的船员叱咤一声:「绝不能让那蜘蛛白搭船!全速向温哥华前进。还有,用电话跟海岸警卫队联系!」

暗夜之中也能看出,巡航船踏着白浪在海上飞奔。优美秀丽的佐治亚海峡沐浴在月光的照耀下,陆地岛屿各处灯光闪烁。对乘船旅行的人来说,这真是个罗曼蒂克的夜晚。不过,

这艘船是悲哀的例外。
蜘蛛怪建在的七只眼睛发出红光,挥舞着七只长脚,几乎要爬到巡航船上了。它在水表面上行走,身体没怎么潮湿。玛丽安刚把枪口瞄向它,一束蛛丝就像快速球一样飞来,从美

少女侍女手中击落了武器,把它打进海里。露西安拉起同伴的手,两人一起逃到另一侧船舷。
蜘蛛怪过长的七只脚似乎都要扒上巡航船了。凉子跟我往船头方向跑去。
岸本没出息地嚷嚷:「哇,露儿战士,保佑我啊!凉子大人,救命……」
「紧身癖好像被攻击了耶。」
「没关系。」
「哪里没关系……」
「听那声音,还不着急呢。」
岸本又嚷嚷:
「啊,这样下去,我就要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一个被蜘蛛吃掉的Career警官了呀!在警视厅前塑铜像的时候,一定要把露儿战士跟我放在一起呀……」
「看来还真是不着急呢。」
「把岸本那家伙给蜘蛛怪玩一会儿吧。由纪保护玛尼小姐。玛丽安,露西安!」
由纪子搀着老太太躲进船舱深处。玛丽安和露西安赶过来。
玛丽安拿着半自动机枪,而露西安手里……
「没在陆地上打中它的要害,结果倒要费两倍的手脚。怎么说我也不能砍人形的脑袋,现在既然现出原形了,就不对你留情了!」
凉子拔出佩剑——不错,露西安恭恭敬敬地把决斗时的佩剑捧给了女主人。
由纪子从船舱露出头,跟我们说了个宝贵的消息:
「蜘蛛怪有好半天没吐丝了呀。」
「看来终于吐完了。这样就跟胜利没什么两样了。」
「刚一说你就大意!」
「你说什么?!」
「说就说了,你不用在意。」
「哼,回头再问你。先好好准备你的供词去吧。」
这时候,船长精神紧张地跑过来。

船长的脸也变得跟头发差不多红了,专门跑来警告我们。他本来想必以为这只是趟普通的夜间巡航,怎么会遇上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乘客们完全无视专家警告,尽是危险的举动。

虽说乘客愿意干什么是他们的自由,可是再这么闹下去,船长本人的身家就不保了……!
凉子只问了一句话:「多少钱?」
「啊,什么……?」
凉子重新问了一次,这次说得比较明白:
「连你和乘务员都算上,这艘巡航船多少钱?」
船长双眼圆睁。目光深处,头脑里的计算器猛然开始运转。
「一百五十万元……左右吧。」
「一百万元。」
「一百四十万。」
「一百二十五万!」
「……好,卖了!」
成交后,船长的声音又有一丝疑惑:
「是美元吧,不是加拿大元呀。」
「香港元也行嘛。」
船长换算着各国货币,头脑一片混乱。凉子则跟着我走到甲板后方:
「喏,现在在这艘船干什么都行了,不用客气!」
「您刚才客气了么……」
我话还没说完,凉子气势昂昂地转过来,右手食指按住我的嘴,重重地宣布:
「多说废话要罚款一百万美元!」
「……啊?」
「在这艘船上,我的旨意就是法律,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终于回答说。
美丽至极的独裁者毫无惧色地阔步向前。在她的胆色和行动力面前,不管是地球人还是土星人还是异形怪物,统统都得让道。

我突然发现玛丽安和露西安并排站在我们身后狭窄的通道上,步步紧跟着。玛丽安拿着半自动机枪,露西安握着手枪。
「这次可要决一死战了,蜘蛛女!堂堂正正地来吧!我不会让臣下出手的。」
蜘蛛头从扒住巡航船的脚中间突出来,七只血红的眼睛精光暴现。剩下一个眼睛被凉子打伤后还没恢复,目光迟钝。它结构复杂的口器悚人地一开一阖着。
这家伙莫非还有什么诡计么?
我心中疑念顿生。
蜘蛛怪借着人形外表已经生存了几百年甚至更多的岁月了,轻视它的狡智绝对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定,咖啡因的影响已经解除了,它正谋划什么恶毒的奇袭呢。
当然凉子也很毒辣,恰恰棋逢对手,不过我是坚决站在这一边的。
蜘蛛怪改变姿势,正对着凉子。凉子缓缓架起佩剑。
「警视,小心!它在吐东西!」我大吼一声。
同时发生了好几件事:蜘蛛怪的口器像铁夹子似的突然张开,来势凶猛地喷出一股半透明的黏液。凉子左脚为轴,千钧一发之际转了半圈闪开了。黏液落在甲板上,随着怪异的声

音冒出一股白眼——是毒液。
凉子一踢甲板飞跳起来——不,简直是飞翔起来。她像握日本刀似的左右双手握着佩剑,剑尖高指月光,一刹那间变成一道光的瀑布,从上至下直劈蜘蛛怪头部。
凉子落回甲板,只发出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她又是一剑,从左至右水平挥出。
随着一个干涩的声音,蜘蛛怪的头部被从肢干上切下来了,飞舞在夜空之中。蜘蛛头在半空劈成左右两半,若即若离地划出弧线,掉落海中。
失去了头部的肢干猛烈摇摆着,七只脚好像装了机械臂一样一伸一屈,一下子打到甲板上,又一下子抡到空中。这样几秒后,肢干僵硬,长脚摊开,完全失去了平衡。蜘蛛怪的肢

体和脚终于也随着头部一起,沉入了海底。

凉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扔掉佩剑:
「这是你的爱剑吧?到海底陪你去吧!」
凉子投出的佩剑在月光下闪出一道光芒,仿佛剑本身就是月亮上削下的一块碎片,连水花也没有就被佐治亚海峡暗沉的水面吸收,消失不见了。
「Milady!」
玛丽安和露西安拥抱大获全胜的凉子。由纪子从船舱里走出来,终于放心了似的看看我,微笑着。我大大叹口气,仔细检视甲板。沾上毒液的几处,周围直径四十厘米左右都腐烂

成青黑色了。
手肘架在舷侧扶手上,我深深吸入海潮的气息。还要联络皇家骑警的吴警部,以及各种各样要解决善后的事情,不过那些都可以从长计议了。
我感觉凉子来到我的左侧,轻盈地纵身一跳,坐在扶手上。紧身服包裹下修长的美腿垂在舷侧。
「这样很危险哦,掉进海里怎么办?」
「那样的话,你就要拼命救我呀。」
「……啊,是,明白了。」
「明白了就过来。」
凉子右手环住我的脖子,一股与海潮味不同的香味刺激着我的嗅觉。船员们在后方一阵欢呼,船长粗粗的声音问道:
「主人,现在往哪个方向去?」语气十分轻快。
「温哥华呀。归航了。」
「遵命(Aye aye sir)!」
「啊,还有,船上有红酒吗?」
「只有罐装啤酒。」
「那也行,拿一个来。」
凉子一边下令,一边右手玩弄着我的头发。
「要喝酒庆祝吗?」
我问了一句,凉子没有回答。
「来了,啤酒。」
一个罐装啤酒递过来,说话的是由纪子。
「哎呀,谢谢你啦。不过,里面装的不是海水吧?」
平常由纪子总会用同样的利齿回应凉子的毒舌。这次她的表情却很平静,大概也很认同凉子这一番奋勇战斗的表现吧。
「我代替船长送来啦。他还忙着操船呢。玛尼小姐没事。岸本警部补也是,眼睛有点失神,不过已经在船舱里睡了。」
「是么。」
「到温哥华为止,我都会陪着玛尼小姐,不用担心。泉田警部补,凉子就交给你了哦。」
由纪子转身回到船舱,凉子看也不看,打开啤酒罐子,向外倾倒。一股细细的水流注向海面。
「谨向海神波赛冬大人献杯。多亏他每次都把那些恶心肮脏的坏东西都吞噬了。不胜感谢之至!」
海神也不胜荣幸啊。但是凉子只敬了三分之一的酒就不敬了,把罐子递给我:
「你也喝一口。」
「啊,多谢……」
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接过来喝了一口。真的刚喝了一口……凉子又把罐子夺回去了:
「就给你喝一口。我掉下海你还得救我呢,不许多喝。」
那根本不要给我喝就好了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内心的呼唤,凉子右手搂着我的头,凑近罐子喝了剩下的酒。不知道什么时候,露西安和玛丽安站在舷侧,左右围绕着我和

凉子。
我发现巡航船斜前方海面拱出一块,借着月光看到一条大鱼腾空跃起——不,那是栖居在海里的哺乳动物。从那优美而简洁的线条看来,大概是海豚吧。不过无知如我,也不能确

定到底是什么。

参考资料
《漂泊到加拿大的日本人》……芙蓉书房
《图腾柱世界纪行》……百万书房
《神曲》……集英社文库
《欧美文艺界人物事典》……大修馆书店
《红发的梅德莱茵家》……创元推理文库
《手塚治虫博物馆》……讲谈社+文库
《最新军用枪事典》……并木书房

后记:文中部分言及海外著名悬疑作品中的犯人,正如已故的江户川乱步赞不绝口的那样,我确信那些都是看出犯人后还值得再读几次的作品,因此向其致敬。敬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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